趙文華聽兩人說話的意思,自家遠房親戚得的應該是一種很少見的病。
他警惕起來,雖然蘇云不在,但他腦海里還是時刻緊繃著一根弦。
這張片子,趙文華已經看過幾次。
患者有咳血的病史,雙下肺炎癥,加上并不是很重的支氣管擴張,右下肺占位。
典型的不要再典型的病史,癥狀和影像學表現也很明確。
趙文華雖然不是胸外科的醫生,但畢竟是專門的影像科的醫生,看片子還是很有自信的。
類似的片子自己這輩子看了不知道有多少。
肯定是右下肺占位性病變,而且說是占位,其實肺癌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和CT室的報告上寫的診斷一樣,趙文華也給出的這個診斷。
他知道,CT室的褚主任很嚴格,要求手下的教授要嚴格閱片,有疑難問題全科討論。
報告肯定不會出自一名小大夫的手。
這是一場陰謀!
這是一次迫害!
而自己,就是那個受害者!
趙文華仔細閱片后,得出這么一個結論。
“趙教授?”鄭仁見趙文華沒說話,就又問了一句。
“嗯?”趙文華恍惚了一下。
“是您的患者么?您是準備介入手術吧,手術的時候能不能叫我一聲,我想跟著看看。”鄭仁溫和的笑道。
對趙文華的稱呼,從你到您,從地到天。
“……”趙文華怔住了。
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里飛速轉動,只是最后所有的念頭都攪和在一起,變成漿糊。
鄭仁見趙文華一臉懵逼的站在旁邊,有些奇怪。
平時這人看著挺精明的,今兒這是怎么了?是昨晚沒睡好還是今天手術做的不順利?
等了幾秒鐘,趙文華還是一臉懵逼的模樣,鄭仁便問道:“趙教授?”
“嗯……啊?”趙文華下意識的回答。
“你這是怎么了?”鄭仁不解的問道,“今天手術不順利?”
“順利,特別順利。”趙文華生怕鄭仁坑他,第一時間回答道。速度之快,和剛剛懵逼的狀態完全不一樣。
“哦,那就好。趙教授,這個少見的肺隔離癥患者,你準備哪天手術?手術的時候叫我一聲好不好。”
鄭仁遇到了罕見的病例,就像是謝伊人遇到好吃的東西一樣,根本邁不動腿,很溫和、很友善的說到。
“肺隔離癥?”趙文華這回是真的楞了。
“是啊,很明顯的肺隔離癥。你該……”鄭仁說到這里,馬上頓住了。
想要順嘴說——你該不會沒看出來吧。
可這話要是說出來,怕是趙文華做手術的時候不會叫著自己。唉,為了看看肺隔離癥的手術,忍了吧還是。
趙文華心念電閃,他隱約記得上學的時候,在內科學的一個偏僻的角落里出現過肺隔離癥的介紹。
但字數不超過100個字,只是簡單的敘述,說這是一種很少見的肺部疾病。
這里不是考試的點,所以趙文華這種考試學霸根本不看這段。
能隱約留下個印象,在二十年后還能想起來,已經算是很牛逼的事情了。
鄭仁見趙文華的樣子,知道他可能是診斷錯了,略猶豫了一下,便說到:“趙教授,診斷是肺隔離癥,這一點是沒有爭議的。”
趙文華沉默無語,也不拿片子,默默站在鄭仁身后。
這個動作鄭仁明白,是暗示自己講一講。
因為他死活不肯把一個術后有問題的患者轉到胸科去做手術,兩人之間有過沖突,所以不和自己說請教之類的事情也是正常。
要是平時,鄭仁也不想搭理趙文華。這叫什么來著?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是做完手術下來,一眼就看到肺隔離癥的片子掛在閱片器上,頓時食指大動。
“老板,秦唐說……”蘇云興沖沖的走進來,抬頭就看到閱片器上的片子。
“呦,在哪淘弄來的肺隔離癥的患者?”蘇云興奮起來。
也不說秦唐怎樣,他肩膀一歪,直接把趙文華撞到一邊。再一撞,把魯道夫·瓦格納教授也撞開,站在閱片器前面,興奮無比。
“嘖嘖,肺隔離癥我就做過一次,這病可是挺罕見。”蘇云一邊感慨,一邊顯擺。
“嗯?切的?”鄭仁問到。
“對啊,不切你還準備用介入……”蘇云說著,臉色微微變了變,馬上改口道,“似乎介入手術也能治。”
“肯定能啊,我看過兩篇報道,都是用介入手術治療的。創傷小,恢復快,怎么都比胸科手術要強。”鄭仁看著片子,心里面模擬手術的過程,嘴上隨口說到。
“別扯淡,按你這么說,胸科直接黃攤得了唄。”
“也不能這么說,邊緣型的肺小結節,可以用射頻消融的方式解決。可是一旦出現漏氣,還是得胸科上臺幫忙切么。”鄭仁道。
“你這話說的,不招人待見。你就這么說話,早晚得被人打死。”蘇云鄙夷道。
“我胸科手術做的好不好?最后還不是來搞介入了。”鄭仁拿自己舉例子,蘇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吐槽才好。
一口老血含在心里,惡狠狠的盯著鄭仁看。
大哥,心里有點逼數,你是普外的大夫好不好!
“鄭……老板,這個介入能做?”趙文華在后面磕磕巴巴的問道。
鄭仁一下子想起來趙文華還在身后站著,笑了笑,道:“趙教授,是這樣的。”
他指著片子上的陰影,道:“肺隔離癥是指一種少見的先天性肺發育畸形,由異常體循環動脈供血的部分肺組織形成囊性腫塊。
這部分肺組織可與支氣管相通,造成反復發作的局限性感染,不相通時則不會出現任何呼吸道癥狀,又稱為支氣管肺隔離癥。”
“……”趙文華想起來了,鄭仁說的和教科書上的說法,好像一個字都不差。
這特么是老師給學生講課?還是照本宣科的那種。
不過有可能是自己看錯病了,也沒什么道理。趙文華只能老老實實的站在后面,聽鄭仁解釋。
“有前片么?趙教授。”鄭仁問道。
“有……”趙文華雖然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取來了前片,交給鄭仁。
鄭仁把前片插在閱片器上,兩張片子對比看。
“很明顯,3個月前的片子和現在相比沒有明顯變化。”鄭仁道。
“老板,你這種說法的方式,無法給人信任感。”蘇云鄙夷的說到:“你應該說,和前片相比,入院檢查的CT增強沒看到一點變化。腫瘤標記物也是正常的,所以初步判斷不是肺癌。”
“差不多了。”鄭仁笑道:“趙教授,是肺隔離癥,很典型的癥狀。”
“……”趙文華無語。
他有點著急,著急找個地兒去翻書看看,或者去網上的圖書館,找一下肺隔離癥的相關資料。
儲備的知識不夠,導致在這種面對面的會診交鋒中處于下風。
趙文華嘆了口氣,交鋒?交個毛線的鋒,自己就特么的是被鄭老板完虐!
“要是禁食水時間夠的話,下午可以……”說著,鄭仁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2、3個小時之后可以做個動脈造影,造影是金標準。”
“我……我去問……問。”趙文華結結巴巴的說道。
“行啊。”鄭仁笑了笑,“那麻煩趙教授了。”
“不麻煩。”趙文華心生寒意。
鄭老板和自己說話這么客氣干什么?難道心里揣著什么鬼主意?
這是自己的患者,他那么客客氣氣的,肯定心里有鬼!
他越想越不對勁,好像有一個天大的陰謀在自己面前。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一般。
鄭仁把片子取下來,按照時間順序裝好,交給趙文華,臉上溫和而憨厚笑容從來都沒改變過。
趙文華拎著片子,去病房把片子交給他的表弟。
“哥,你忙么?”趙文華的遠房表弟很苦惱的問道。
“還好。”說完,趙文華轉身往出走。
他表弟沒看出來趙文華有多著急,跟在后面,臉色鐵青。
趙文華見鄭仁和蘇云在辦公室里聊天,好像說的就是肺隔離癥。
他也不好再進去,只能往出走,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用手機搜一下肺隔離癥的臨床表現。
鄭仁溫和而憨厚的笑臉總是出現在眼前,趙文華心底冰寒一片。
要是自己找到別人的誤診,會怎么做?
關系好的人,拍著肩膀,先嘲笑一番,然后故作低調的講一遍病情和他為什么犯錯。
之所以是故作低調,是因為要掩蓋自己內心的得意。
要是關系不好的,找一個人多的時候,假裝漫不經心的點名,讓他直接下不來臺。
當醫生的,連診斷都搞不明白,你也配在912帶組?!
可是鄭老板卻把姿態放的很低,只要上臺看看自己手術。這是個什么鬼?
肯定不會是肺隔離癥,他在引誘自己誤診,然后手術失敗,讓自己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趙文華覺得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
想到這里,趙文華覺得眼前一亮。之前的種種,都是演戲!肯定是那個娘炮蘇云設的局。
先是用魯道夫·瓦格納教授這個外國人增加信任感,把病情說的淺顯易懂,最后蘇云進來,再加深一次自己的印象。
之所以要著急看看手術,是準備趁自己慌亂的時候,同意手術。然后手術的時候,趁機發難。
真是特么的陰險啊!
趙文華心里想到。
MB的,怎么和這種人在一個屋檐下工作?趙文華覺得自己很累,心累。
“哥,你說說小娟怎么就得這病了呢。”趙文華的弟弟跟在身邊,連聲抱怨道。
趙文華這才注意,他遠房表弟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一瞬間,趙文華恨不得抽他一個耳光子,把他趕走,越遠越好,最好遠到自己看不見他。
“唉,孩子還小,家里面的地也沒人照看。今年的收成是完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趙文華的遠房表弟嘮叨著。
“不一定是肺癌。”趙文華心不在焉的說到。
一邊說,他一邊往住院部外快步走去,想要擺脫自己這個討厭的遠房表弟。
“哥,我知道你是安慰我。”趙文華的遠房表弟道,“你跟我說說,小娟還能活多久?”
趙文華心里一陣膩歪,走出住院部,陽光耀眼。
他瞇起眼睛,來到一處陰影旁,拿出手機。
“哥,你說小娟還能活多久?3個月能活么?”趙文華的遠房表弟繼續啰嗦著。
“應該沒問題。”
趙文華說著,開始上一個外文網站搜索肺隔離癥。
“哥,你跟我說實話,轉移了沒?要是轉移了,這病就不治了。”趙文華的遠房表弟道:“治不治的意義也不大,最后扒房子賣地,人也留不住。”
趙文華沒去理睬他表弟的嘮叨,找到了幾篇相關的資料。
他的外文水平不低,但看純專業的資料,還是略有點吃力。好在知道是什么病,找起來也沒那么麻煩。
要是不知道肺隔離癥,給一年的時間趙文華也找不到。
“隔壁村的老李,可慘了。他老婆說什么不都認命,房子和地都賣了,家里面窮的都揭不開鍋,后來人死的時候,連身壽衣都置辦不起。”趙文華的遠房表弟繼續嘮叨。
趙文華找到文章,點開后首先沒去看英文的信息,而是往下拉,開始找影像資料。
一般文獻都會配有影像資料,簡單易懂,增加說服力。
他尋找的片子,是一個左肺下葉肺隔離癥的患者病例。圖片上,撰稿人還很貼心的把肺隔離癥的位置圈起來,用箭頭來表明。
即便是對影像學了解不多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片子……和剛剛看的那張片子是如此相似。
難道真的是肺隔離癥?趙文華恍惚了一下。
“哥,你說小娟要是死了可怎么辦。”趙文華的遠房表弟苦惱的說到。
趙文華心里一陣厭煩,但還不得不敷衍兩句。
“放心吧,真的還沒確定這個病到底是不是癌癥。”趙文華按捺下心頭的火氣,沒好氣的說道。
“你別騙我了,哥。”趙文華的遠房表弟道:“你說家里的存折都在小娟手里,她要是死了,我都不知道密碼,這事兒可咋整。”
……
……
注:最后這句話,是甲流的時候,一個認識的患者家屬親口跟我說的。當時心里一涼,徹底無語。人吶!
趙文華的心微微一寒。
真特么不是人啊,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這面媳婦剛剛診斷肺癌,他卻擔心存折的密碼自己不知道……
趙文華長嘆了一口氣,忍耐住心里的焦躁,問道:“小娟最后一次吃飯喝水是什么時候?”
“4個小時前。”趙文華的遠房表弟道。
“你馬上回去,告訴小娟千萬別吃飯喝水。”趙文華叮囑,“下午做個診斷性治療。”
“啥是診斷性治療?”趙文華的遠房表弟問道。
“你特么別管了,趕緊跑回去,別這時候喝了口水,那就要等明天了。”趙文華最后直接爆了粗口,不耐煩的說道。
“好咧。”他表弟也能看出眉眼高低,見趙文華心氣兒不順,馬上跑回去。
自己說了什么!趙文華嘆了口氣。
怎么就下午要做診斷性治療呢?難道自己被鄭老板給蠱惑了?
他知道,有可能是遠房表弟的那句話刺激到了自己。
可是鄭老板值得信任?狗屁!他要是能信任,母豬都會上樹。
別看他長的憨厚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尤其是他的那個助手,最壞了!
趙文華一邊心里腹誹著,一邊閱讀英文的個案報道。
這是一篇發表在《柳葉刀》上的報道,最后患者去胸外科開刀切除了局部的畸形肺組織。
趙文華看到最后,若有所悟。
原來陰謀在這里!自己之前卻是想錯了。
診斷是沒有錯的,要是診斷都說服不了人的話,自己也不會上當。問題在于鄭老板說介入手術能做,而《柳葉刀》上的案例卻是用外科手術的方式進行的治療。
真是歹毒!
小人!
徹頭徹尾的小人!
趙文華心里憤怒的想到。
虛假的捏造出來一個術式,然后哄騙自己上臺手術。要是自己有好奇心,肯定就上道了。
最后手術失敗……
雖然是自己家的親戚,不會有醫鬧之類的問題。但肺隔離癥這種需要外科手術治療的疾病,竟然要介入治療,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學術地位、江湖聲望,就是這么一點點的被磨沒的。
想到這里,趙文華覺得有點冷。
這個心思簡直太深了,深不可測,而且陰險到了極點。
最主要的是——自己剛看完片子,鄭老板他們就想出這么惡毒的手段來對付自己。
幸好自己聰明,及時發現了對手的陰謀,趙文華心里想到。
可是要怎么辦才好呢?趙文華心里猶豫了一下。
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去?假裝不知道?這是趙文華心里的第一個想法。
他累了,都準備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人,肯定不想和鄭……不想和蘇云這種陰險狡詐的對手勾心斗角。
可是趙文華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搶了自己一張床位,這都不行,難道還要把自己攆走?
不反擊是不行的,要不然成了一個軟柿子,任誰都想上來捏自己一把。
趙文華深深的吸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心率有點快。
要和鄭老板單挑么?
自己一個挑他們一群?
想到這里,趙文華差點沒哭出來。
自己才是912的帶組教授,怎么就勢單力孤了呢?
幾天前,鄭老板帶整個醫療組去帝都醫大附院救臺的事兒,趙文華聽說了。
據說那面鬧的很難看,劉院長在事后請袁副院長吃飯的時候,拍著袁副院長的肩膀說,你們有個好大夫啊。
這句話,已經在912廣泛流傳。
趙文華心里有點嫉妒,但更多的是畏懼。
帝都醫大附院,和912同樣級別的醫院,心胸外科說被打臉就被打臉……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
要不算了?
反復糾結,趙文華打了幾個電話,咨詢自己在魔都和蓉城的同學。
只有一個人遇到過肺隔離癥,據說當時是當時胸科切肺葉,沒看到腫瘤,最后臺上會診診斷的疾病。
罕見病,外科手術切除。
趙文華甚至最后不自信到翻閱了某度百科,看到治療欄下只有一行七個字——手術切除預后好。
他這才放了心。
要怎么反擊一下呢?被人逼迫,卻不能反擊,這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又不能拿患者的安危開玩笑,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親戚。一想到這里,趙文華就想到自己遠房表弟的嘴臉。
都特么什么人呢。
要不自己把這事兒推給鄭老板,讓他去做造影?
趙文華沒有意識到,即便極恨鄭仁,他心里出現的念頭也是鄭老板,而不是從前會想到的那個來自鳥不拉屎的小地方的小大夫。
幾個月的時間,經手的大手術無數,無一例意外,趙文華也是很服氣。
最起碼鄭老板知道輕重,不會拿患者的安危開玩笑。
對,就這么辦!
讓他做造影,確定之后,看他怎么辦。
做介入手術么?嘿嘿,壓根就特么沒這個治療方式。
不做?他明明親口說可以做的。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趙文華笑了,很開心。
想的通透,趙文華背著手走回介入科。他沒著急回辦公室,而是去了病房,問明白自己的表弟妹禁食水時間,這才回到醫生辦公室。
“鄭老板,我問過了。”趙文華臉上的笑容很溫和,“患者禁食水時間,下午一點就夠了。”
鄭仁笑了笑,道:“你準備下午就做么?那太好了。”
見趙文華點頭,鄭仁迫不及待的說到:“蘇云,告訴秦唐,下午的見面取消。”
“好!”蘇云也不猶豫,直接拿起電話。
趙文華感覺到在得知肺隔離癥下午要做造影的一瞬間,鄭仁的醫療組像是一臺戰車一樣,轟鳴聲中發動了起來。
秦唐,香江秦家的人。趙文華的眼睛有點紅,這種大老板,約好的見面,說取消就取消?
要是換自己,肯定不可能這么做。
他穩了穩心神,臉上露出卑微的笑容,腰也彎了下去,小聲說道:“鄭老板,有個事兒您幫幫忙。”
“嗯?”鄭仁怔了一下。
“肺隔離癥,我沒遇到過。您看,手術您能上臺么?”趙文華問道。
演戲演全套,他并不介意術前低頭。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說完這句話后,他感覺周圍的氣氛為之一變。
趙文華能清晰的感受到在鄭仁、蘇云的身上,忽然出現一股子欣喜的情緒。
是錯覺么?怎么會欣喜?難道說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覺掉進人家設的圈套里了?
一連串的疑問出現在趙文華的腦海里。
“你是說真的么?”鄭仁問道:“沒問題,沒問題,那我就直接做了。”
他不等趙文華回答,馬上道:“術前交代,我和患者家屬說,你只要和家里說一聲就行。”
“怎么說?”趙文華完全跟不上鄭仁的思路,愕然問到。
“說安排了下級醫生啊,趙教授。”蘇云恢復的比較快,陰陽怪氣的說到。
趙文華心中一凜。
反常必為妖,可是問題出現在哪里呢?
這個,他真是想不懂。
“小馮,下午1點,有臺手術。肺隔離癥,需要彈簧圈。”就在趙文華愣神的時候,鄭仁的電話已經打給馮旭輝,讓他帶著耗材直接趕過來。
這也太快了吧……趙文華干脆不去想,就按照預定計劃去做。
管他有什么圈套,自己不上手術,就在下面看著。一旦有風險,馬上把手術停掉就是了。
自己沒事,患者沒事,有事兒的只能是鄭老板。
趙文華不蠢,當年的學霸,怎么可能智商不夠。
按照蘇云的說法,他去和表弟、表弟妹說明了情況,隨后他把遠房表弟叫了過來,聽鄭仁做術前交代。
交代的很詳細,鄭仁一邊說,一邊畫了張圖。
素描特別棒,畫完之后像是一張黑白色的64排CT三維重建。生動、立體、形象。
而術前交代和素描一樣生動,趙文華知道這都是需要功底的,身后的醫療功底和與患者溝通的能力。
明明和患者做術前交代的時候溝通能力很強,怎么平時顯得像是一個情商極低的廢物一樣呢?
“趙教授,你的電話。”前面護士接了電話后招呼了一聲,便又去忙了。
趙文華戀戀不舍的去接電話,他真想好好聽鄭老板做術前交代。
要是有機會,要一張素描圖,就更好了。
呸!
自己這是在想什么!趙文華走出辦公室,馬上意識到自己又被蠱惑了。
明明是想要暗害自己,自己怎么能用欣賞的目光去看他呢?
這簡直太不合理了!
“喂,我是趙文華。”
“哦,小方啊,鄭老板說診斷有誤,是肺隔離癥,他準備介入手術治療。”
“下午1點。”
電話那面有些慌亂,但說完之后,趙文華又和方林客氣了兩句,這才掛斷電話。
趙文華在912的人設就是如此——一位儒雅的帶組教授。他笑了笑,自己表現的應該還不錯。
只是方林對鄭老板心存感激,要是看到鄭老板手術拿不下來,情緒會崩潰吧。
趙文華心里想到。
很快,方林急匆匆的趕了下來。
“鄭老板,有肺隔離癥的患者?”他進門后,顧不得寒暄,馬上問道。
“嗯,片子上看是很典型的。”鄭仁笑道,“你那面忙不忙?”
“忙。”方林笑道。
“忙個屁,說好了請客吃飯,1個月都快過去了,根本不見人影。”蘇云鄙夷道。
“看你說的,云哥兒。”方林攤手,“住院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忙成了狗。”
說完,方林把話題又拉回到肺隔離癥上。
“患者呢,片子呢,病歷呢,我去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回去自己翻書。”蘇云道。
“說是下午1點手術?”方林道:“是做動脈造影么?我那面用準備手術么?你們造影確認,我直接上臺。”
“美得你。”蘇云道:“老板說了,要介入手術治療。”
“……”方林怔了一下,道:“鄭老板,血管太粗了吧,而且供血血管太多,還是切除更保險。”
“沒事。”鄭仁淡淡的笑了笑,“介入手術,患者損傷比較小。”
這下子方林沒話說了。
胸科手術,即便是胸腔鏡做,也要打幾個眼才行。就別說切完的肺葉,還要加一個小切口把肺葉取出來。要么就要把肺葉弄碎,再在胸腔鏡的通道里取出。
無論怎么做,創傷都要比介入手術大。
人家,只是一個針眼而已。
要不是擔心股動脈出血,術后患者能自己走回去。胸科行么?做個日間的肺小結節手術,都吹上天了。
可是介入手術能治?想到這里,方林自己樂了。
這是懷疑鄭老板么?自己什么時候這么牛逼了!
說說笑笑,幾人勾肩搭背的去吃中午飯了。而趙文華心中念頭百轉千回,怎么都想不懂鄭老板的醫療組要用什么手段來坑害自己。
說坑害都有可能是輕的,很可能是要坑殺自己。
在糾結中,時間過的飛快。
提了急診單子,12點50,趙文華親自去把自己的表弟妹送到手術室。
鄭仁也跟著一起去換衣服,醫療組里,除了常悅對手術不感興趣之外,其他人都跟著去看熱鬧。
肺隔離癥,慢診的罕見病例,想要遇到一例可是不容易。
正在換衣服,方林和顧老一起走了進來。
“小鄭,有肺隔離癥的患者?”顧老問道。
“嗯。”鄭仁連忙站起來,和顧老說到:“咳血病史,雙肺有炎癥,很典型的肺隔離癥。”
“片子呢,我看看。”顧老道。
鄭仁把片子貼著玻璃插穩,道:“顧老,您看。”
顧老戴上花鏡,仔細的看了起來。
幾分鐘后,顧老摘下花鏡,揉了揉眼睛,道:“真是肺隔離癥。”
“顧老,您是被方林拉來準備上手術的?”蘇云恭恭敬敬的問道。
“說是有肺隔離癥,我正好積攢了一些病例,來看一眼,湊個數。小鄭,蘇云,說說你們是怎么診斷的。”顧老緩緩說道。
“影像學上表現為密度增強而不均勻的陰影,邊界清楚,呈分葉狀,或可伴有單個或多個囊狀擴張影,位于下葉后基底段且與膈相連。
患者肺隔離癥合并肺炎,在隔離肺組織和鄰近正常肺組織的同時,出現肺部炎癥浸潤影,待炎癥控制后,鄰近肺組織恢復正常,隔離肺組織陰影仍持續存在。”
“嗯,基本就是這樣。”顧老道,“最近這幾年提出新觀點,說是栓塞倒是也能治療,你有把握么?”
“有!”鄭仁很肯定的說到。
顧老沒說什么,換了衣服和鄭仁等人一起進了手術室。
趙文華早早的等在操作間里,手術室的護士在忙碌著,謝伊人來回穿梭,準備手術用的無菌包、消毒的東西,像是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老板,我去消毒了。”魯道夫·瓦格納教授想要直接去手術室。
可是蘇云卻把他拉住,道:“富貴兒,這臺手術你歇歇,我和老板上。”
“云哥兒,這是介入手術。”魯道夫·瓦格納教授有些委屈,但他似乎對蘇云有什么心理陰影,只能小聲的嘮叨著。
“你在德國,有的是機會上。”蘇云也不客氣,把教授拉回來,直接去刷手消毒,“歇著吧看,沒你份兒。”
教授更委屈了,卻不敢分辯。他看著鄭仁,想說點什么,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幾人進了操作間,趙文華猛然看到顧老,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這是鄭老板找來的外援,肯定是這樣。
介入術后,胸科去切除。
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些把戲,自己早都看穿了!趙文華心里得意。
“顧老,您來了。”趙文華微微鞠躬,很客氣的說到。
“嗯,來看看小鄭做肺隔離癥的手術。”
說著,顧老在操作間的椅子上坐下,直面操作臺。這里是看介入手術最好的位置,顧老當仁不讓。
趙文華心里偷笑,雖然顧老年紀已經大了,可是手術還是一天一臺,除了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荒棄過。
有顧老在,手術肯定沒問題。
只是切個肺葉而已,小手術。
被自己看穿的感覺怎么樣?趙文華透過鉛化玻璃,看著里面抱膀看片子的鄭仁,心里得意洋洋的想到。
都是小把戲,自己怎么會上當。
很快,消毒完畢,鋪置無菌單,手術開始。
鄭仁選擇了股動、靜脈雙入路,穿刺、置入穿刺套件。
看著里面在忙乎,顧老道:“雙穿刺的術式,很少見了。”
魯道夫·瓦格納教授還在委屈中,看著里面的手術,戀戀不舍的。
馮旭輝站在一個角落里,身邊是劉曉潔,他們兩個都不如兩個大拉桿箱打眼。
柳澤偉很詫異,股動靜脈同時插管造影的手術,真心是不多見。
而他也只是在期刊雜志上看到有這種術式,自己卻從來都沒親手操作過。
難怪魯道夫教授這么委屈,
難怪蘇醫生要搶著上手術,
原來是這么少見的術式。
趙文華看的眼睛都直了。
要是想證明是肺隔離癥,只要在股靜脈進行穿刺就已經足夠了。
鄭老板不光在股靜脈穿刺,還在動脈穿刺,這是要做什么?
難道說……
他真的想用介入手術來治療肺隔離癥?!
鄭老板說的竟然是真的!
趙文華已經驚訝的無法言語,他默默的看著屏幕上的影像,手都是麻的。
雙穿刺……鄭老板竟然這么干!
此時的他哪里又會想到這是一次“陷害”,而自己則是受害者。
導絲進入,隨后造影導管至胸主動脈,以非離子型對比劑碘佛醇行動脈造影。
顯示胸主動脈下段右側壁一異常增粗的供血動脈,直徑約1 cm,向右下肺內基底段走行。
分支后可見左下肺動脈顯影,并匯合形成粗約1.2 cm異常回流靜脈匯入右心房。
經右側股靜脈插管行肺動脈造影示:左下肺基底段肺動脈缺如。
手術做到這步,就已經確定了是肺隔離癥。
該拔管了吧,趙文華心里想到。一定會拔管,然后進行外科手術的。
可是,他失望了。
屏幕上的影像顯示,鄭老板操作導絲,正在進行超選。
“顧……老,您不準備上手術么?”趙文華問道。
“上手術?干什么?”顧老目不轉睛的看著屏幕,“我這身體,可穿不動鉛衣嘍。”
“肺隔離癥,是要外科手術切除的啊!”趙文華焦急的說到。
“你都不學習么?!”顧老瞥了他一眼,便馬上把目光轉移到屏幕上,“去年法國兩名研究肺隔離癥的醫生做了三個患者的介入手術治療,術后恢復良好,7天復查胸部CT可見病變部位組織實性改變,術后隨訪6個月以上均未出現咯血癥狀。”
“……”
“也難怪,你不研究肺隔離癥。”顧老畢竟厚道,見趙文華不說話,知道他對這個疾病沒什么研究,便給趙文華一個臺階下,“小趙啊,以后介入手術的術式會越來越多,你光是抱著肝癌的介入栓塞手術,是不夠的。”
趙文華茫然的看著屏幕,超選一次性成功,鄭老板已經將導管超選擇至供血動脈。
超選并不難,自己也能一次性成功。
可是這種全世界都沒幾臺的手術,是不是應該謹慎點?而且……他真的要栓塞肺隔離癥的病灶?!
趙文華眼睜睜的看著導管送入直徑為12~14mm血管封堵器,在供血動脈主干內釋放封堵器,造影證實異常供血動脈栓塞滿意。
隨后又做了一個股靜脈的造影,發現引流靜脈消失。
11′23″,手術結束。
“原來這么簡單。”魯道夫·瓦格納教授喃喃的說到。
“方林,好好看了?”顧老轉過頭,看著方林問道。
“嗯嗯。”方林像是啄米的小公雞一樣,不斷的點頭。
“下次遇到類似的患者,記得找介入科會診。”顧老道:“別總是想著切肺葉,現在的手術趨勢,只有微創兩個字。什么術式的創傷小,就要選擇什么術式。”
“顧老,您說的對。”鄭仁從手術室出來,摘掉口罩,露出笑呵呵溫和、憨厚的臉龐說到。
“走,給我講講下封堵器有沒有什么說法。”顧老站起身,走了出去。
鄭仁跟在后面,小聲講解著封堵器的用法。
趙文華傻乎乎的看著屏幕,一直到現在他都沒緩過神來。
和自己設想的劇本不一樣啊。
“趙教授!”蘇云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啊?”
“來壓迫止血,你該不會指著我送患者回去吧。什么人吶,心里有沒有點數了。”蘇云的聲音里透著無限的輕蔑。
趙文華心中一陣氣苦,和之前搶著要做手術的時候,態度完全不一樣!
用人臉朝前,不用臉朝后,都是什么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