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不該洗頭,要好一會兒才能干。不吹干的話,你又會受涼頭疼。”
“幾天沒洗,有味道。”袁權有點不好意思,閉上了眼睛,卻又舍不得離開。
“有味道就有味道唄,難道還比這軍營里的味道大些。”孫策笑笑。“說說看,是誰這么大面子,居然連你都扛不住,不得不跑一趟。”
“還能有誰,我那兩位本家叔叔。如果只是他們自己也就罷了,我還真不愿意搭理他們,可是他們自稱受人之托。”
“哦,能勞動他們二位的又是何方神圣?”
“你知道我有一位同宗伯父嗎?筑土室自閉的那個。”
孫策恍然。“原來是他啊。”他笑了兩聲。“這個面子的確夠大,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行了,我不怪你了,把這些衣服脫了吧,換身清涼的。大熱天的,再悶出一身汗來,還得洗。”
袁權應了一聲,進內帳換衣服。七月正是盛夏,即使是晚上也悶得難受,穿著厚厚的禮服實在不舒服。等她換上了一身越布單衣,再次走出內帳,孫策看了她一眼,滿意的點點頭,伸手牽著她。“走吧,帳中太悶,帶到到禹王臺上納涼,那兒地勢高,有風。”
袁權有些不好意思,孫策不由分說,拽著她出了帳。他的中軍就在禹王臺附近,出了中軍大營,也就是十幾步路,便登上禹王臺。禹王臺高五六丈,登上臺頂,便感覺到涼風習習,身上的汗很快就被吹干,暑氣全消。
“聽說有慧根的人能聽到師曠的琴聲,你聽聽看。”
“我可沒那慧根。”
“那你能聽到梁孝王的門客談文論藝的聲音嗎?”
“也聽不到。”
“那你能感受到角斗聲嗎?”
袁權沉默了。大營就在眼前,角斗聲就在耳邊,她怎么可能聽不到。她居高臨下,俯視著綿延數里的大營,原本有些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心中說不出的踏實。她明白了孫策的意思。師曠的琴聲再好,無法挽回晉國的衰亡。梁孝王門客的詩賦再高明,無法成就梁孝王的帝業。同樣道理,袁閎的道德再高,名聲再好,也無法影響孫策的決定。
“看到這些,有沒有感受到其中蘊藏的力量?”孫策摟著袁權的肩膀,輕輕晃了晃。“你父親臨終前交待了三個遺愿,其中一個就是干掉袁紹,毀掉他的野心。如今我已經實現了他的這個遺愿,靠的不是什么圣人的道理,什么禮樂教化,而是這些將士的浴血奮戰。”
“可是……”
孫策豎起一根手指,擋在袁權的唇邊。袁權的唇很軟,微涼。“他是你的長輩,你不能不給他一點面子。你來了,也向我求過情了,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至于如何回復他,這件事交給我。”
袁權靠在孫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長發在夜風中輕輕搖擺,嘴角微挑。
——
一輛馬車在鐘繇的舊宅前停下,鮑出拉開車門,荀彧先下車,四處張望了一下,見無人注意這邊,才轉身向車內行禮。“陛下,請下車。”
一身常服,打扮得像個普通士子的天子鉆了出來,目不斜視,快步走進大門。他們穿過中庭,來到后院的書房。正午時分,天氣悶熱,連知了都不不肯叫。可是看到那扇由琉璃鑲嵌而成的窗戶里,天子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叫。“好,果然是好。”
荀彧吩咐人取酒漿來,然后將天子引到窗前,在那張寬大的書案前坐下。天子拍了拍案幾,又贊了一聲:“原來鐘令君的那些書法都是在這張案上寫成的,好,好。”
“陛下如果喜歡,臣明天就派人送到宮里去。”
天子瞅瞅荀彧,笑了。他搖搖頭。“不了,接下來這幾年,令君比我更需要這樣的窗戶,這樣的書案。”他想了想,又道:“想辦法買一些這樣的琉璃吧,在尚書臺準備一間這樣的房間,以后令君在宮里當差也舒適些。至于這書案,倒不是什么問題,讓人搬到案里就是了。以后在家就別辦公了,多注意休息,享享天倫之樂。令君這樣的王佐之才應該多生幾個孩子,將來大漢才有賢才可用。”
“陛下說笑了,倒是陛下,應當早點立后,而且越快越好。”
天子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信手取過一部放在案頭的書稿翻了翻。他知道荀彧所說的御駕親征并不是他所說的御駕親征,他也知道荀彧說得有道理,戰場兇險,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先帝的血脈就斷了,又要從宗室中尋找繼承人,這往往是朝廷最容易生亂的時候。
如果時間允許,他也不愿意現在就出征,但孫策咄咄逼人,現在已經占據了荊豫揚三州,青徐二州很快也會落入他的手中,再等幾年,他也許連逆轉形勢的機會都沒有了。
“令君,金絲錦甲的仿制進展如何?”
“進展不理想,拉絲很難,勉強拉成的金絲強度也不佳。陛下,我懷疑蔣干說了謊,金絲錦甲沒這么簡單,他有可能在誤導我們,讓我們虛耗本來就不多的黃金。”荀彧苦笑了兩聲。“或許,這也是他炫耀南陽技術的一個手段。”
“這件事交給劉曄吧。”天子蓋上書,眼睛透過琉璃,看著院子里扭曲的光影。過了一會兒,他收回目光,靜靜地看著荀彧。“劉曄在這方面有些悟性,讓他試試,令君騰出精力做大事。”
荀彧心里說不出的失落。天子對他的工作不滿意,決定將這件事交給劉曄,他無法拒絕。木學堂的關鍵不僅僅是工匠,還需要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協助。他本想找一些讀書人來做這件事,卻沒有一個讀書人愿意接受,至少他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劉曄有這個能力,愿意去做,交給他當然最合適。
但木學堂是他的一手建立的,是他推行新政的核心,現在卻要交給劉曄,這是不是寓示著鐘繇的擔心一步步的成真?鐘繇四十五歲,還可以勉強說老了,他才三十三歲,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怎么也無法接受未老先衰這個殘酷的事實。
荀彧突然想起張纮。他和張纮有約,張纮比他年長整十歲,他一直覺得自己有年齡優勢,現在看來,他這點優勢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不過據他所知,張纮似乎不直接負責木學堂,主持木學堂的是個女子,好像姓秦,還是關中人。
難道我竟然不如一個女子?荀彧心中涌起一種難以明狀的荒唐感。
荀彧突然驚醒,連忙向天子致歉。他本想提醒天子南陽木學堂祭酒是女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是這未免有些丟臉,二是太匪夷所思,就算他不在乎,天子也未必承認,說不定以為他在推脫。錦甲嘛,聽起來就像是女人做的事。
“就依陛下所言。”
天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窗戶陽光的映襯下,散著自信的光芒。“令君,不管怎么說,百工終究是鄙事,不值得令君花費太多的心思。令君有良平之才,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臣愧不敢當。”
天子笑道:“令君,估算時日,孫策的報捷文書該到了。朝廷當如何處置,該拿出一個章程了。令君可有計較?”
荀彧打起精神,拱了拱手。“陛下,蔣干所言雖不可全信,可是從情理分析,亦離實情不遠。兩軍交戰,耗費錢糧驚人,尤其是孫策入主豫州以來連年征戰,去年又遭受大疫,府庫空虛在所難免。孫策推行新政,對民生的確有益,可是他投入甚夥,據臣打聽到的消息,他欠南陽工坊的稅賦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已經難以為繼。其他地方的情況可能會好一些,但也不容樂觀。”
天子微微頜首,輕輕的嗯了一聲,卻不說話,目光炯炯地看著荀彧,示意他繼續說。
“孫策此舉并非隨意為之,而是大有深意。臣敢請為陛下言之。”
天子正身危坐,身軀更加挺拔。他向荀彧欠了欠身。“洗耳恭聽。”
“孫策心性沉穩,遠逾同儕。他行事雖跋扈,卻處處以朝廷任命自奉,絕不授人以柄,所欠南陽工坊的賦稅皆以荊州刺史、南陽太守的名義行事。若朝廷只是討要賦稅,則杜畿、閻象則可以所欠太多,需要休養生息為名,拒絕如數支付。若朝廷撤換荊州刺史、南陽太守人選,則繼任者必負巨債,一旦爭于立功,催討不當,必然引起南陽百姓反抗,與朝廷離心。此一舉兩得之計也。”
天子眉梢輕挑。“這么說,荊州倒成了一叢荊棘,無法下手。”
“正是。”
天子雙手攏在袖中,外面看不出動靜,袖子里,手指輕扣,拇指互纏,轉來轉去,忽快忽慢。他看著眼前的荀彧,沉思良久。荀彧解釋得很清晰,他一聽就懂,他不懂的是荀彧的心思。他本來打算趁著孫策力竭的機會或是拉攏周瑜、張纮,或是直接派人掌握荊州,可是聽荀彧這么一說,這荊州根本動不得,就算拿到手也無法得到錢糧。
南陽是帝鄉,雖說那些世家沒落很久了,剩下的也被孫策趕走一部分,可是一旦朝廷收回,那些人很可能又會回來,討要屬于他們的產業,朝廷還不能不給,否則又和孫策有什么區別?得不到錢糧,謀奪荊州的意義就去了大半,還要為此冒著與孫策發生沖突的危險,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沒有錢糧還怎么西征,荀彧這是變相的諫止嗎?可這個方案他之前是同意了的,雖然有些勉強,現在怎么又變卦了,是因為我重用劉曄、劉巴,卻將鐘繇轉左馮翊,威脅到潁川人的利益了嗎?
“依令君之見,奈何?”
“陛下,孫策取南陽是初平二年,袁術尚在,他就鼓動袁術殺戮南陽世家,侵奪百姓產業,其冬擊敗徐榮大軍,威名大盛,便一股作氣,在南陽推行新政,短短數月便奠定南陽之日格局,其后數年,他雖不在南陽,卻時刻不忘控制,如蛛吐絲,節節纏繞,終使南陽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可謂深謀遠慮。陛下可曾想過,他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天子眼神凝重起來,思索良久。“自是南陽南通八達,是兵家必爭之地。不管朝廷在洛陽還是長安,南陽都有控軛之勢。”他隨即又笑了。“令君,我明白了。對孫策來說,南陽不可須臾有失,是他的軟肋,所以,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迫他就范。只要掌握好力度,不逼得他魚死網破即可。”
“陛下舉一反三,大漢中興可期。”荀彧接著說道:“人有所欲,必有所忌,孫策不肯放棄南陽,我們就用此來敲打他,讓他不敢貿然與朝廷決裂。兵法云:強而示之弱,誘敵進也。弱而示之強,使敵不敢進也。陛下欲與孫策相安,則當示之以強,迫其俯首。”
“孫策會不會反其道而用之,朝廷勢若騎虎,難以遽下?”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為什么?”
“因為他非常清楚,一旦與朝廷對壘,他得不償失。勝無所得,敗則一潰千里,舉目皆敵。兩害相權取其輕,唯有與朝廷相安對他的傷害最小。以些許錢糧貢賦換取朝廷對他的承認,他何樂而不為?”
天子一聲輕嘆。“如此一來,他可就三分天下居其一了,論財賦,甚至得其大半。”
“陛下,你忘了青州、徐州。”
天子微怔,隨即苦笑。“是啊,青州、徐州也被他收入囊中了。令君,朝廷也要聽之任之?”
“陛下有力量奪回來嗎?”
天子啞口無言。
“陛下,反者道之動,孫策力強,朝廷暫時無力制之,不妨反其道而行,使其更強,為天下所忌。他實力越強,無人可獨力制之,為求生存,只能依附于朝廷,朝廷才有借力的機會。若人人自行其事,朝廷何從周旋?”
天子無聲地笑了。他若有深意的瞥了荀彧一眼。“令君博古通今,循道而動,可謂圣之時者。”
荀彧一聲輕嘆。看天子這神情,他的建議其實并沒有超出劉曄為天子所做的規劃,只不過是勉強趕上了他們的步伐。天子嘴上不說,實際上已經打定主意效秦滅六國故事,又怎么可能忘了連橫之策。
“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
“如此,誰能為使者,與孫策一較高下,奪食于虎口?”
“光祿大夫楊彪。”
荀彧話音未落,天子便笑出聲來。“令君,英雄所見略同。誰說你守舊?三十而立,你正當壯年,至少還能為朝廷效力三十年。有這三十年時間,你我君臣并力,若是還不能中興大漢,那只能說大漢火德已終,非人力可為。屆時你我歸隱南山,坐看天下風云,也算是不枉此生,無愧于心。”
荀彧心中感慨。天子的手段越發高明了,看起來是自己主動獻計,實際是天子停下腳步,等他趕上去。
后生可畏。孔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后生,還是覺得后生可畏的先生?
見荀彧出神,天子又忍不住想笑。荀彧這段時間承受的壓力太大了,神不守舍的時候未免太多。他咳嗽一聲,將荀彧的思緒拉回來。荀彧很尷尬,連忙接著說自己的規劃,掩飾自己的失態。
荀彧的計劃其實還是延續之前的戰略:充分利用朝廷獨有的大義,但不依賴大義,而是以形勢利害為基礎。孫策雖強,但他地處東南,有著無法克服的先天缺陷,戰略處于守勢。朝廷雖弱,可是占據了西北,戰略上就處于攻勢,掌握更多的主動權。充分利用這些優勢,強弱轉變,逆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朝廷眼下實力不夠,無法將戰略上的優勢轉化為攻勢,就只能暫時保持守勢。當初決定遷都關中,正是出于這個考慮。關中四塞,是戰略防守的最佳地形,周以此滅商,秦以此平天下,大漢也可以因此中興。
戰術上示強,迫使孫策承認朝廷的存在,戰略上示弱,忠于朝廷的人會因此而義憤,有異心的人會因此心生畏懼,前者如幽州、益州,后者如冀州、并州。不管是誰,朝廷可以將他們聚集到朝廷麾下,利用他們的忠心或者恐懼,集積力量西征,壯大自己。
幽州刺史張則、益州刺史曹操是忠于朝廷的,可以從這兩州征調精兵強將,與朝廷一起西征。冀州新敗,袁譚為了生存下去,只有向朝廷俯首,朝廷可以趁機索要一部分財賦,同時征辟一部分人才。并州也可以做同樣處理,只不過并州貧瘠,沒什么油水可言,只能希望于征辟人才。并州出將,即使是讀書人,弓馬純熟的也不在少數,如果能得到一些將才,不僅能增加朝廷實力,還可以平衡涼州將領,便于天子掌握平衡。眼下軍中的并州系力量太弱,不足以平衡涼州系,從長遠看,這是一個隱患,應該盡早布局克服。
天子連連點頭。荀彧和劉曄各有千秋。荀彧適合留守后方,掌握大局。劉曄適合隨侍左右,隨機應變。
荀彧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陛下,臣有一言,實屬荒悖,恐有冒犯之嫌。”
天子擺擺手。“令君,言者無罪。況且現在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當是師生之間授業解惑,直言無妨。”
“謝陛下。”荀彧再次躬身行禮。“陛下少年,在軍中威信不足,又無兄弟扶持,勢單力薄,實在危險。臣建議,征召宗室從軍,一來為朝廷效力,二來以備不虞。”
天子一愣,瞅了荀彧一眼,臉色微變,眼神明滅不定。
荀彧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天下皆知先帝只有二子一女,少帝不幸為奸臣所害,如今僅剩陛下一人。陛下親征,覬覦帝位者不知幾許,散落四方,蠢蠢欲動。既然如此,不如將他們召至京城,強者從軍,弱者守國,按親疏遠近,分別安排。萬一有所不諱,則依親疏、功勞,選德與能,一則示陛下為公之心,二則杜虛妄之念。如此,則勇者爭功,賢者守德,相互牽制,不敢放肆,陛下可居危而安。”
天子眼珠轉了幾轉,微微頜首。“令君所言雖出人意料,卻的確有可取之處,值得深思。”他抬起頭。“令君,你再仔細思量一下,屆時朝議時提出,看看大臣們的意見。我馬上回宮,先與陳王商議一番。他是宗室中不多見的將才,射藝冠絕天下,如果他能隨大軍出征,必能多幾分勝算。”
“陛下不以臣荒悖,離經叛道,臣甚是感激。”
天子大笑。“令君,事必依禮可治平,不可治亂,存亡之際,就算離經叛道些也無妨,識時務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嘛。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以此心待令君,令君也當以此心待我。”
——
天子上了馬車,靠在車壁上,目光透過車簾縫隙,看著不斷后退的長安街景。因為坐的是荀彧的馬車,沒有走馳道,視角和平時略有區別,尤其是目光投向馳道一側的時候。
天子腦海里風起云涌,不停的回想著荀彧的建議。他看著空蕩蕩的馳道,想著那些在暗中覬覦帝位的人,不禁苦笑。他的對手何止是袁紹、孫策啊,那些宗室同樣不可忽視。大漢存亡之際,他們應該能支持朝廷吧,畢竟都是高祖子孫,大漢如果亡了,他們也沒什么好處。王莽篡漢,劉氏子孫可都是被削爵了。
劉曄也是宗室,他沒有投孫策,不就是因為他姓劉么?陳王與孫策關系那么好,朝廷一道詔書,他也拋下一切來到長安,同樣是因為他身體內流淌著劉氏的血脈。
孫策有江東子弟兵,我就組建一支宗室子弟兵,也算不錯。
一念及此,天子腦海里立刻崩出一個人:劉備。劉備來過長安,除了他身邊有個叫張飛的勇士之外,沒給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后來奉命回到幽州卻聲名鵲起,尤其是在涿縣擊敗河北第一名將麹義,一戰成名。如果能把他召到西征軍中,應該是一個不小的助力。
除此之外,還有誰?劉虞之子劉和,他曾經率騎兵進攻豫州,一度占領半個徐州,也算是知兵之人。
天子越想越多,不免有些興奮。他看向對面端身正坐,閉目垂簾的荀彧,不禁笑了一聲。“令君,我越想越覺得征召宗室是一個妙計,令君不愧是王佐之才。”
荀彧睜開眼睛,搓了搓手,淡淡地說道:“即使黔首百姓也知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道理,凡欲成事,無不需父子兄弟并力,一家之力不夠,則舉一族之力。一族之力不夠,則舉三族之力,莫不如是。袁紹之敗,失誤很多,首舉兄弟失和,次為父子離心。若非和袁術爭豫州,又怎么會和孫氏父子為敵。若非坐視袁譚戰敗而不救,又何至于河南易手。陛下,道理并不復雜,很多人都可以想到,只是帝家多顧忌,未必敢言罷了。臣讀史書,常為此嘆惜,如今事急,便斗膽直言,幸得陛下不忌,臣之幸也。”
“是啊,帝家的事……”天子咂了咂嘴,欲言又止。他打量著神情肅穆的荀彧,突然笑道:“令君,聽說荀家家傳易數,你獻此計之前,有沒有卜一卦,是履虎尾嗎?”
“不,是利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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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最近身體可好?”
荀彧連忙示意天子不要急著下車,以免被楊彪看見,又要多費口舌。他躬身還禮。“多謝楊公關心,身體康健。”
楊彪走到荀彧面門,上下打量著荀彧,輕輕哼了一聲:“腿腳呢?”
“也不錯。”荀彧說著,還故意跺了兩下腳以吸引楊彪的注意力,以免他抬頭看。
“既然如此,進出宮門為何不下車?”楊彪雖然沒有發怒,臉上卻也看不出一點笑容。“你身處嫌疑之地,應當更加謹慎才是。萬一宮里出了什么事,你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荀彧一驚,連忙深施一禮。“楊公教訓得對,是我疏忽了。”
“嗯。”楊彪點點頭,轉身走開了。荀彧遲疑了片刻,連忙趕上。“冒昧問一句,楊公這是去哪兒?”
楊彪轉身看著荀彧,微微一笑。“明天休沐,約了士孫君榮出城一游,陛下不在宮里,我閑來無事,剛剛請了半天假,提前回家沐浴。怎么,找我有事?”
荀彧本來打算和他說說出使關東的事,聽了楊彪此言,笑道:“多日未聞長者教誨,自覺鄙陋,不知道是否有幸隨楊公聽講?”
楊彪轉了轉眼睛,笑容在嘴角一展即收。“我是榮幸之至,至于士孫君榮嘛,你自己去說。”
“那就這么說定了。”
荀彧拱手,送別楊彪。楊彪也沒多說什么,轉身走了。荀彧看著他離開,這才轉回來,請天子下車,進了尚書臺官廨。天子準備了衣物在此,換上后自行離開。荀彧想了想,又起身出了尚書臺,直奔司徒府。司徒府就在宮門外不遠,他也不乘馬車,步行前往。
——
楊彪驗對了門籍,出了宮門,剛剛張望了一下,在對面等待客人的車夫便擁了上來,爭先恐后的邀楊彪坐他們的車。雖然楊彪被免職已經一年多,可是在很多百姓眼里,他還是朝廷棟梁,司徒被免只不過是天災,遲早還會官復原職的。
楊彪掏出一把錢,數出十枚,塞進車夫手中。車夫也不謙虛,接過錢,將楊彪領到自己的車前,殷勤的拉開車門,一揚鞭子,在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楊彪坐在車里,看著車外不時閃過的樹蔭、人影,想著剛才荀彧的異常表現,眼中露出一絲憂色。他剛剛不惑,耳聰目明,又對荀彧的性格了如指掌,豈能不知天子剛剛就在車中。那句話與其說是提醒荀彧,不如說是提醒天子。他倒不是嫉妒荀彧年少得寵,而是擔心荀彧被人抓住把柄。人心險惡,仕途艱險,這宮里更是爾虞我詐,防不勝防。荀彧有王佐之才,如果因為這些事被毀了,實在可惜。
荀彧找我有什么事?不會是和山東有關吧?作為袁氏姻親,作為楊修的父親,楊彪清楚自己背負的嫌疑有多大,所以他已經對仕途不報希望。如果不是最近接連發生了幾件事,局勢敏感,他都打算辭官回弘農老家耕讀了。荀彧主動找他,這讓他很是意外。
“楊公,到了。”馬車停下,車夫敲了敲車門,大聲說道。
楊彪一驚,這才注意到已經到了里門。他原本是三公,三公有府,不用單獨租房,后來被免職,只是一個光祿大夫,就在宮城附近的戚里租了一個房子。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坐車也方便。
楊彪下了車,整理了一下衣服,舉步進了里門。里正向他行禮,楊彪也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他做過京兆尹,認識這幾個人,知道他們是京兆尹府派來的探子。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他才特地在戚里租房子,既是主動將自己置于監視之中,也謀求一份安寧。知道戚里是是非之地,閑雜人等不敢輕易接近。
走過兩個十字路口,楊彪轉向西行,經過那座門前有桃樹的小院,院門半掩著,曹彰、曹植趴在門口,正向不遠處張望,聽到腳步聲,兩人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楊彪行了一禮。
“見過楊公。”
“好。看什么呢?”楊彪停了下來,拍拍曹植的腦袋。“最近讀了什么書?”
“樂府。”曹植眨著眼睛,一指對面。“那邊新搬來了一戶人家,好多書啊。”
楊彪順著曹植的手一看,那家大門緊閉,不細看還真注意不到換了主人。“你看到了?”
“嗯,好多新書,都是南陽印的。”曹植用力地點著小腦袋。“還有最新版的《說文解字》,香香的。”
楊彪心頭一動。他知道南陽新印的《說文解字》風靡長安,很多人都買,即使不讀書也想備一套,皇皇一匣,紙張是上等南陽紙,手感綿感厚實,字跡清晰,墨香宜人,被形象的稱為書卷氣,就算不讀內容,拿在手里也是一種非常舒服的享受。不過這書價格不低,每套一金,而且數量不多,都是提前預定的,一般人想買都買不到,他就是因為收到消息遲了,沒能買到,只能等下一批貨。
“知道是哪位大人嗎?”
“不知道,只聽說姓黃。”
楊彪記在心里,又和曹植聊了幾句,舉步向家走去。經過那家時,他留意看了一眼,卻什么也沒看到,只聽到院子里有人的腳步聲,但不多,看起來也就是一兩個人。楊彪回到家,進了門,卻見前院里擺著幾個箱子,袁夫人正在安排人將箱子里的東西分類。楊彪看了一眼,有些不高興。
“又是那豎子派人送來的?”
袁夫人瞥了他一眼。“不是德祖的,是阿權派人送的中秋禮。”她迎了過來,走到大門口看了一眼。“對面搬來一個熟人,你猜猜是誰?”
“誰?”
“黃猗。”
“哪個黃猗?”楊彪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是他啊,他不是在呂布軍中么,怎么搬到長安來了。”
袁夫人翻了個白眼。“看來你是真準備養老了,什么也不知道。天子準備御駕親征,呂布是騎將,黃猗被孫將軍打怕了,不愿隨軍,辭了呂布軍事的事務,要到長安來尋門路。”
“曹家?”
“當然,天子既然要御駕親征,益州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丁沖和曹操翻了臉,曹操在宮里缺個耳目,黃猗主動投靠,他自然求之不得。”
這時候,楊彪才注意到那扇鑲滿琉璃的窗戶,燦爛的陽光從窗戶里照了進來,稍許扭曲的光線將室內照得五彩繽紛,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楊彪眉頭緊皺,扔下書,轉身出門。袁夫人正好進來,一見他的臉色,“嗤”了一聲:“放心吧,這是阿權送的,不會壞了你楊家的清廉名聲。”
“我知道阿權嫁了個好夫君,對你這個姑母也很孝順,可她現在是孫家人,又是妾,不能這么奢侈,要不然將來色衰失寵,日子會很難。她原本是個沉穩的女子,怎么嫁了孫策,也跟著孟浪起來了?”
袁夫人“噗哧”一聲笑了。“行了,只聽說過有其父必有其子,沒聽說過有其夫必有其妾的。你想說我那弟弟就說,沒必要這么遮著掩著。這些琉璃沒你想象的那么值錢,阿權送我們一匣也不僅僅是為了孝順你這個姑父。她是想讓你做個榜樣,幫著在長安打開銷路。”
“這一扇窗多少錢?”
“市價一萬,成本五百不到,不過這是秘密,擔心你不肯收才說的,你可別說漏了嘴。”
“利這么厚?”楊彪臉色微變,跟著袁夫人走回屋里,打量著那扇窗戶,心里一陣陣的發緊。他出身世家,又做過司徒,知道這些看起來漂亮的琉璃其實充滿了危險。荀彧在關中推行新政,大部分是模仿南陽,所作所為基本上都是跟著南陽來的,南陽造馬車,他也造馬車,南陽造紙,他也造紙,總之南陽做什么,他就跟著做什么。現在又出了琉璃,利潤這么豐厚,荀彧沒道理不跟進。
可他要是真的跟進,那才是真的麻煩。按照正常的認識,價格賣一萬,成本至少兩三千,荀彧仿制肯定也是根據這個目標來,等他把成本降下來,造出琉璃,孫策已經把錢賺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大幅度降價,降到兩千以下,孫策還有錢賺,荀彧卻要虧得吐血,不僅賺不到錢,之前的投入也全打了水漂。
對經濟民生本來就很艱難的朝廷來說,這無疑是在放血。
“怕了?”袁夫人似笑非笑。
“我怕什么?”楊彪強作鎮靜,心里卻有些打鼓。他轉了轉眼珠。“對了,剛剛出宮的時候遇到荀文若,他聽說我明天和士孫君榮出游,也要同行。”
“所以你明天肯定要喝酒,說不定哪句話就把這底價說漏了?”
楊彪笑得很勉強。他知道夫人聰明,一點就透,但是當面被戳破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袁夫人走到窗前,撫摸著那些一塵不雜的琉璃,忽然笑了一聲:“你怎么知道這不是一計,就是讓荀文若不敢仿制?”
楊彪眉頭輕皺,撫著胡須沉吟不語。袁夫人說得有道理,這成本太低,低得不合常理,也許就是要讓荀彧知難而退,不敢仿造,好讓南陽來的商人獨擅其利。能買得起琉璃的人其實根本不在乎這琉璃是兩千還是一萬,能在這樣的窗戶下讀書靜坐,不用忍受嗆人的燈油味,一萬也值,更別說省下來的燈油錢了。
“你看,這件事無論你說與不說,都有可能中計。”袁夫人笑了一聲,轉身出去了,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你打算什么時候棄官?德祖有家書來,說豫章已定,他打算在豫章建一座書院,請你去做祭酒,傳授你楊家的學問,教化百姓。”
楊彪心中一動,隨即又覺得不妥。“我不去,你給德祖寫回書時,讓他也盡快回來。天子正是用人之際,他那個私相授受的太守還是別做了,回來正經入仕。”
“私相授受?”袁夫人柳眉輕揚。“這么說,朝廷要討伐孫氏父子了?”
“這個……”楊彪斟酌著措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問題。朝廷沒有討伐孫策的實力,但這不代朝廷沒有這樣的打算。袁紹固然無法洗清矯詔的罪名,孫策也不是什么順臣。他們父子占據荊豫揚三州,現在又將青徐收入囊中,就算再傻的人也知道他們已經繼袁紹之后,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弘家楊家四世三公,忠義傳家,就算不能為朝廷討賊,也不能接受孫策的任命。但這句話他不能當著袁夫人的面說,否則等于指責袁術不臣,至少是有眼無珠,選擇了孫策做繼承人。
“還是你自己給他寫回書吧,我這個做母親的管不了那么大事,我只關心他什么時候能成親生子。這孩子,都是做太守的人了,還沒成親,就算封了侯,將來也沒個人繼承爵位,有什么用啊。”
袁夫人一邊嘮叨著一邊出去了,留下楊彪一個人在屋里發呆。
——
荀彧走進司徒府中廷,士孫瑞迎面走來,兩人差點撞在一起。荀彧很驚訝,側了側身體,目光越過士孫瑞的肩膀,見中廷人影綽綽,不免有些奇怪。
“司徒這是哪里去?”
“荀令君,你……找我?”
荀彧心細,聽出了士孫瑞的言外之意。他轉身出門,示意士孫瑞門外說話。士孫瑞不解,卻還是跟著他走。兩人出了司徒府,并肩而行,各自的隨從跟在后面十余步。荀彧注意到士孫瑞沒有用司徒的車馬儀仗,身邊也只有兩個隨從,加上沒有穿官服,看起來和一個普通官員差不了多少。
“司徒,你這也太簡易了吧?”
“有什么關系嗎?”士孫瑞笑笑。“要不請令君關照一個御史彈劾我,免了我這司徒之職吧,我也落得輕閑,說不定還能趕上為王子師送葬。”
“司徒這是心有怨言啊。”
士孫瑞拱著手,看著遠處的南山。“不敢。我士孫瑞雖然不是什么俊逸之才,卻也知道仕途沉浮,你來我往是人之常情,我放得下。只是覺得尸位素餐,浪費朝廷俸祿,卻不能為朝廷分憂,心中有愧。本來有心自免的,又怕影響陛下名聲,所以才打算等個合適的機會。令君,我們……”
士孫瑞輕嘆一聲,神情落寞。“不知道尊叔慈明先生若在,看到今日之長安,會作如何想。我是累了,越來越看不懂這世道,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