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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血戰(4)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瞎子和茍莫離一起騎著馬回主寨,在路上,茍莫離開口道:

  “北先生,您知道我和您最大區別在哪兒么?”

  “在哪兒?”瞎子回應道。

  “那就是您所求所學所知所悉的,是人的一種共通性,而我,則喜歡看單一一群人的具體特征,如果,北先生您將野人也看作人的話。”

  “你的意思是,我比較形而上學?”

  “這詞兒,我沒聽得懂,但大概能猜出是個什么意思,其實,也差不離了,就是燭火,它再明亮再熾熱,也得需要黑漆漆的燭臺去承載去依附。

  您就是將這燭臺鍍了金銀,它的光澤,也不可能比得過燭焰,但要真缺了它,缺了它這些配件,那也不成啊。

  您是在大方向考慮共通性,我呢,就是小角落里,修修補補。”

  “呵呵,我記得,主上應該與你說過,他不喜歡你這種太過謙虛的習慣,你總是話里話外姿態里姿態外,將自己當作傻子蠢貨,你說,我們不信吧,你又老是這般蹦跳著表現出這個樣子,我們要是信吧,那豈不是我們自己就成蠢貨了?”

  “是,我知道了,那我以后盡量做好好好說話,只是……沒法子,一些習慣養成得太久了,一時半會兒想改回來,很難。”

  “慢慢來吧,不急。”

  “但我倒是好奇,北先生你們覺得我應該改到什么程度,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但我覺得,北先生您和風先生,包括梁將軍,你們和伯爺之間的關系,很奇妙,我可能,永遠都達不到。”

  “我們和主上的關系,你不用奢望了。”

  這玩意兒,想模仿也模仿不來,與生俱來的。

  就是魔王們,自己也沒辦法去改變。

  甭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是這樣。

  “那我該盡量表現出什么樣子?哦不,按照北先生您對雪海關軍民講座時說的那些話,應該,我應該向哪個方向去進步?”

  “進步?”

  “對,我應該進步到哪個程度?”

  “進步到,以后如果我們和主上打算去開客棧時,覺得,可以留著你在客棧里當個店小二,那就可以了。”

  “有趣。”茍莫離砸了咂嘴,繼續道;“很有趣,伯爺和您們,都是很有趣的一群人。”

  “我們的目標,就是把這日子,過得更有趣一些。”

  “我一定去用心體會這句話,其實,我也一直有些迷茫,因為大業崩潰之后,我應該早就抹脖子了斷的。

  但我一直沒死,我還在想著法兒地等機會找機會追求機會。

  或許,我以后的路,可以向北先生和伯爺你們這樣,去向那倆字靠攏。”

  “慢慢來,不急。”

  “是,不過,還有一點,我瞧出來了,但一直不知道,是否該說。”茍莫離道。

  “說吧。”

  “主上和您們,是燕人,但我一直覺得,您們其實不像是燕人。”

  “你茍莫離,又哪里像那些渾渾噩噩蠢物般的野人了?”

  “不,北先生,我的意思是,無論是伯爺和您,在對待燕人的態度上,分明有所………”

  “有所什么?”

  “有所疏忽,這種疏忽,依舊是燭臺和燭焰的關系。一如我了解野人那般,其實和我一樣,了解燕人的人,也有。”

  “你的意思是,燕皇陛下?”

  “是,正是他,他是一位雄主。”

  “這是自然。”

  “可能,很多人都以為他在此時發動伐楚之戰,是一種窮兵黷武,但他自己應該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燕人所能忍耐的那一條線。

  他覺得沒問題,所以他就這般干了,他知道燕國和燕人,到底能壓榨出多少力量,一代人不夠,那就兩代人,甚至三代人之力于一日。”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只是想問問北先生,這場伐楚大戰之后的事,您有考慮了么?”

  聽到這個問題,

  瞎子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擱在以往,魔王里真正對造反這種事很是熱切的,真的只有他瞎子北一個人,現在看來,得再多一個了。

  因為對于野人王而言,主上的地位越高,他作為主上腳下的一條狗,其地位,以及其所代表的雪原,地位,也會水漲船高。

  “走一步,看一步。”

  瞎子給出了這個回答。

  其實,很多人都在為未來做準備,公孫志如此,宮望如此,甚至,大一點,靖南王以及燕皇,都是如此。

  雖然眼下依舊是伐楚為最當先,但這并不妨礙大家對未來的事情做一些謀劃和布局。

  只是,很遺憾的是,雪海關如今雖然已經是晉東不可忽視的一個地方,一支力量,但它還是沒有在棋盤上去提前落子的資格。

  沒這種資格,也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古往今來,有一類人,他不會去提前落子的,因為他所擅長的,是火中取栗。

  雪海關,現在等待的,其實是一個契機,一個可以解開自己脖子上鐐銬的機會。

  這些話,瞎子知道主上心里也明白,但他卻不能和主上去細說,因為現在綁在雪海關脖子上最大的一條鐐銬,姓田。

  茍莫離見瞎子陷入了沉思,也就不再說話了。

  良久,

  瞎子吐出一口氣,

  道:

  “以后的事兒,以后再說,先把當下的事做好再說,否則就是好高騖遠,就是一切為空談了。”

  “先生說的是。”

  “你的請求,主上應該會答應的,但成事,還是在你自己,光是純粹的死人,太慢,也太賤。”

  “是,我明白,死得多的同時,還得盡量死出價值。”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茍莫離也笑了,

  這是來自兩個老銀幣的會心一笑。

  ………

  “這弓,感覺不錯啊。”

  帥帳內,

  鄭伯爺摸著那把白天被楚人刺客拿來射殺自己的弓贊嘆道。

  這輩子,鄭伯爺就練兩樣兵器,一樣是刀,一樣就是箭。

  且鄭伯爺的箭術還不錯,這一點,阿銘貢獻極多。

  這把紫色的弓,應該是用一種特殊材質制成的,弓弦也不曉得用的是哪頭妖獸的筋,遺憾的是,上頭倒是沒什么符文。

  但怎么說呢,

  一來看著拉風,

  二來看著拉風,

  三還是看著拉風;

  在質量也是絕佳的前提下,越好看自然就越是受人喜歡。

  把玩了許久,鄭伯爺才將這把弓推放在了一旁,其實,真正沖鋒時,他也是會在自己背上背一把弓的,雖然伴隨著自己身份地位的不斷提升,自己張弓搭箭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但每每上戰場,多帶一件兵器總能給自己多帶來一分安全感。

  可惜了這弓的好顏色了,想個法子染個色吧,這太顯眼。

  在鄭伯爺把玩著那張弓的時候,梁程匯報了今日的戰損,鄭伯爺也就聽個數字,戰損后的補足,一是讓王帳那邊給補,一是讓老家雪海關那里進行輸送。

  大軍后勤壓力大,鄭伯爺也不好意思完全對老田獅子大張口,人老田沒讓自己出糧出軍械來支援大軍已經很夠意思了。

  但,怎么說呢,國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該拿還得拿,反正在自己手上,至少能保證發揮出穩定的效果。

  另外,伴隨著各處攻城戰的正式開打,燕晉之地奔赴而來的第二批民夫也已經過了望江,他們之中有一部分人將被挑選成輔兵。

  國戰國戰,說白了,拼的就是國力,國力,即可拆分成人力和物力。

  “阿程,你說,明日正式攻城,照著今日的這種節奏,得打多久?”

  梁程搖搖頭,道:

  “主上,這個問題,請恕屬下無法回答,這種戰事,我們能做到自己的最好,剩下的,就只能交給對面了。

  他們可能一直堅韌著,也可能忽然之間崩潰。

  論極端的話,可能戰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可能明日咱們的一架投石機直接將對方主將給砸死。”

  “………”鄭伯爺。

  梁程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鄭伯爺抹了些風油精,涂抹在自己眉心輕輕地揉著,道:

  “所以說,這種仗,打得其實沒什么意思。”

  若是野戰的話,大可一切以我為主。

  “主上,若是這種仗能打得有意思,那么燕國早就南下正式攻乾了。”

  “也是,總之,先打著看吧,明日的安排如何?”

  “箭塔、投石機,比今日之份額,再翻一番。今日屬下只是讓填了壕溝和護城渠,那面立在城門口的堵墻屬下并未讓人去推倒,也刻意吩咐了投石機不要去砸那里。”

  鄭伯爺點點頭,道:“嗯,給他們留一個念想,否則城門就會被堵死了。”

  “主上英明。”

  “說話就說話,夾雜著馬屁,效果并不好。”

  鄭伯爺也算是“久經戰陣”了,頭頂兩大名師,“紙上談兵”的本領,那自是不虛的。

  “是,主上,正如今日楚人派出了重甲戰兵出城襲擊以及派出了刺客的情況來看,楚人的心態,其實還好。

  這種心態,是建立在既往印象中燕軍不善攻城上的。

  今日,可能給他們比較大的壓力了,但人嘛,心里,難免會存在些僥幸的。今日那堵墻,咱們不推,明日正式攻城時,攻城錘的效果,也能發揮到最好。

  其實,如果不是楚人的壕溝以及護城渠布置和設計得太巧妙,今日就直接一舉壓上,效果應該是最好的。”

  那堵墻,就是留給楚人的一個念想,讓楚人不要從一開始就將城門完全堵死。

  給他們一條可以出來的路,同時也是給自己一條可以進去的路。

  “明日公孫志想要自己領親衛沖城。”鄭伯爺提醒道。

  “聽瞎子說,他現在處境挺艱難的,畢竟在燕人這里,他其實算是李豹那一支的背叛者。所以,他更渴望戰功和出力。

  不過,有他請纓,也挺便宜。”

  “那明日,就是真正地一場死戰了?”鄭伯爺繼續揉搓著眉心。

  “是的,主上,明日如果沒能收獲奇效的話,那接下來,大概就是一段時間的攻守方鏖戰了。”

  “嗯。”

  這時,

  門口親衛稟報道:

  “伯爺,北先生和野先生求見。”

  野先生自然就是茍莫離。

  茍莫離在鄭凡身邊人這兒的稱呼就是野先生,鄭伯爺這里,除了梁程是在軍中有掛職的,被下面人稱呼為將軍,其余人,則都被稱呼為先生。

  “讓他們進來。”

  很快,

  瞎子和茍莫離走入帥帳之中。

  進來后,瞎子直接往邊側一站,示意自己只是陪著來的。

  茍莫離則是直接跪伏在鄭伯爺面前,

  呼喊道;

  “伯爺,明日之戰,必然極為關鍵,勝,則東山堡可一勞永逸,餒,則長久拉鋸;

  所以,

  屬下請伯爺再給屬下一個機會,

  明日屬下請派我野人勇士第一批登城!”

  這番話,證明對眼前戰局有清晰認識的,不僅僅是梁程,還有茍莫離。

  其實,茍莫離的戰略眼光和戰術能力,毋庸置疑,否則,雪海關外對司徒家連戰連捷,也不可能出現。

  鄭伯爺放下了風油精的小瓶,拿出自己的鐵盒,抽出兩根煙,一根,丟給了站在遠處的瞎子。

  卷煙在空中飄浮,最后穩穩地落入瞎子嘴唇間。

  鄭伯爺“呵呵”一笑,自己也叼了煙,隨即,桌案上燃燒著的蠟燭飄浮起來,湊到其面前,火苗分毫不差,幫忙點好了煙。

  梁程在旁邊裝沒看見,

  要是樊力在這里,估計得說一句:

  事兒逼。

  吐出一口煙圈,

  鄭伯爺夾著煙,側著身子,看著跪伏在下面的野人王,

  緩緩道;

  “沖城,要死很多人的。”

  茍莫離抬起頭,咧開嘴,笑了,

  道:

  “求伯爺,給屬下一個死人的機會,總得有人第一輪上去,不求什么配合嫻熟,也不求什么個人武力,

  只求一個,

  悍不畏死。”

  鄭伯爺的眼睛瞇了瞇,抖了抖煙灰,道:

  “成。”

  “多謝伯爺成全!”

  ………

  帥輦,再度被牽引出寨,只不過,停留在了軍寨外不遠處。

  一身金甲的鄭伯爺站在上面,在其身后,左側,站著的是阿銘,右側則是劍圣。

  帥輦下方,則是高毅親自率領的一眾親衛。

  帥輦邊側,有一根欄桿,欄桿上掛著“鄭”字旗,同時,一把紫色的長弓也被綁在那兒。

  自古以來的戰爭,除非那種強弱分明的碾壓平推,否則,大多數時候,打的,都是士氣。

  盡可能地削減對方的士氣,這是為將者的水平體現,但同時,如何保證和提升己方的士氣,這是為將者的基礎職責。

  鄭伯爺不喜歡穿這套金甲,

  鄭伯爺也不喜歡這把顏色過于鮮亮的長弓,

  但為了安撫軍心,

  他必須在今日,大大咧咧地就站在這兒,讓其麾下的士卒、輔兵以及民夫們,看見他。

  果然,在第一批正軍出寨從帥輦前過去時,士卒的精氣神都為之一振。

  隨即的輔兵和民夫們,更是如此。

  因為無論如何,他鄭凡,都是這支大軍的主心骨,吉祥物,聽起來似乎有點“玩物”的意思,但那是另一個時空現代演變出來的,在當下這個時代里,一軍主將,就是全軍上下的魂。

  公孫志率軍來了,其下馬后,領著一眾親衛,主動來到帥輦前,直接單膝跪下。

  其身后數百親衛,也一齊跪下。

  “末將,參見伯爺,伯爺福康!”

  站在帥輦上的鄭伯爺左手把著刀,右手虛抬,道:

  “公孫將軍請起。”

  “謝伯爺!”

  公孫志站起身,其身后親衛也都站起身,唯獨一個靠著公孫志也是身著甲胄,但看起來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少年沒有起身,依舊跪著。

  其實,鄭伯爺先前就注意到他了,無他,這個身材在一眾如狼似虎的親衛堆里,實在是過于顯眼。

  公孫志指了指還跪在地上的少年,道:

  “伯爺,這是犬子,公孫寁。”

  “公孫寁,見過平野伯爺,平野伯爺福康。”

  說完,小小年紀的他又磕了三個頭。

  這個意味,就不同了。

  已經脫離了上下級的見禮,同時,也脫離了一般叔伯輩分的見禮。

  公孫寁,原名李寁。

  鎮北侯府鎮北侯之下七大總兵,有六個,是鎮北侯的義子,全都姓李,包括李富勝也是這般。

  李富勝,原本姓郭的。

  這種義子制度,在燕國影響極為深遠和普遍,尤其是在軍中。

  但類似李富勝,他的孩子,是可以姓回郭的,因為軍中的義子,他也就是起個軍中一家親的態度和意思。

  但李豹不同,李豹是孤兒出身,他壓根就沒有自己的姓,所以,他的姓,就是李。

  而公孫志,原本就是其義子,改姓了李志,隨后又招納為婿,所以,公孫志的兒子,原名就是李寁。

  公孫志之所以最后選擇和李豹之子分道揚鑣,帶著本部人馬分出來,想讓自己改回公孫姓是小,想讓自己兒子改回姓氏是大。

  “伯爺,我是個粗人,自認為教不好孩子,我娃兒腦子可以的,我也怕留在我身邊被我給耽擱了,所以,請伯爺受累,幫我調教。

  公孫志在這里,給伯爺磕頭了!”

  說完,

  公孫志再度跪伏下來,連磕三個頭。

  這其實,就是托孤的意思了。

  自古以來,托孤,都是大事,因為你得求人家幫你的血脈進行延續,你欠人家的,是天大的恩德,三個響頭,理所應當。

  野人王曾對鄭伯爺說過,因為鄭伯爺只習慣于朝上看,所以感覺那些蠅營狗茍的事兒,很少。

  這是因為鄭伯爺上頭,真正能入鄭伯爺法眼的,也就南北二侯加燕皇等少數幾個人。

  任何地方,人少,他自然就清靜。

  但若是往下看,看著自己身下的盤根錯節,就如同像是看螞蟻在泥土里打洞一樣,密密麻麻,九轉十八彎,別有洞天。

  公孫志托孤,并不是因為他今日要率兵去沖城。

  事實上,以公孫志的武力,再加上他身邊必然會拼死保護他的親衛,除非運氣特別差或者打死都不退下來,否則,想戰死在今日,也挺難的。

  他托孤,其實也是給質子。

  一如那些小國會主動地將國內的世子送入四大國國都一樣,就是讓他們為人質。

  這也是表明了一個態度,就是我跟你混了,我兒子就留你身邊了!

  鄭伯爺幫靖南王養兒子,自此之后,鄭伯爺就被世人看成坐在靖南王這條船上的人,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凈了。

  公孫志此舉,也是一樣。

  托孤之誼,無論是他這個當爹的,還是其身邊的這個少年公孫寁,都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外加公孫志本就分離出了李豹一脈,本就名聲不好,若是再脫離平野伯一脈,無論是官場還是軍隊里,都很難再混下去了。

  這時,

  宮望也領著親衛過來,恰好看見了這一幕。

  其實,這時候,誰都清楚,他們倆,包括他們的部下,以后都是靠平野伯這個山頭了。

  一個山頭下,總共三路兵馬。

  平野伯自己的那一路,自然不需多說,但這誰是第二路,就很有講究了,這牽扯到伐楚勝利后的利益分配。

  公孫志這一招托孤,落入宮望以及其身邊的一眾副將眼里,就是很直白地爭寵了。

  是,

  你公孫志昨兒個是請戰要帶隊沖城,但你必然要戰死么?

  既然必定會戰死,那我今日先給你打一副棺材扯幾匹白布掛著好不?

  宮望之子宮璘在此時開口問道:

  “爹,要不兒子也去磕頭?”

  宮望聞言,氣得都笑了。

  不過,他這個人到底是跟過司徒雷的,身上儒將氣息也重一些,當即開口道:

  “你多大,他多大?

  就是民間娶寡婦,還得講究寡婦帶的孩子是男是女,有多大年紀了才能成呢,帶女兒的就算了,要是帶兒子的,其年紀也大了的,就真成替別人養兒子了。

  更何況,還是養一個比自己年紀小不了一兩歲的兒子?”

  平野伯年輕,宮望年紀卻大了,所以,宮望之子宮璘在年紀上,真的只比平野伯小一點點。

  宮璘被訓了一頓,不敢說話。

  宮望倒是微微皺眉,猶豫道:“倒是佳兒………”

  “爹,您想將妹子許給平野伯?”

  宮璘和自己妹妹感情極好,任何一個當哥哥的,在自己妹妹出嫁那天,都會極為傷心。

  更何況,這還是很清晰很明顯地政治聯姻。

  人公孫志送個兒子過去,你宮家馬上送個女兒過去,得,現在還膝下無子的平野伯一下子“兒女雙全”。

  “爹,平野伯家,可是有公主了。”

  這個公主,是實實在在的大楚公主,同時上次去燕京時,還被燕皇親自冊封了。

  自家妹子進了鄭家,怎么和公主爭?豈不是要一直伏低做小?

  原本,宮望和宮璘父子倆也曾商討過女兒的終身大事,父子倆的看法倒是很一致,那就是找一個地位比自家低的門第,這樣子嫁過去了,有父兄在,她也吃不得虧,在夫家也能硬氣起來。

  但平野伯的門第……

  再配上一個公主做正房,自家妹子(閨女)還怎么硬氣起來?

  宮璘不知道的是,就是公主,在平野伯府,也是做小的那一個。

  “罷了罷了,隨為父下去先參見伯爺。”

  宮望領著自己兒子和一眾手下將領下馬走了過來,一齊參拜:

  “末將見過平野伯爺,伯爺福康!”

  “起了吧。”

  “謝伯爺!”

  宮望指了指自己身側的宮璘,介紹道:

  “伯爺,這是犬子。”

  “宮璘見過平野伯爺,伯爺一直是末將心中高山楷模。”

  這不是在故意吹捧,

  雖然二人年紀相差不大,但平野伯身上的功勛和事跡,已經足以讓宮璘去仰望。

  “既然二位將軍已經到了,想來,本部兵馬應該也到了吧?”鄭伯爺開口問道。

  “回伯爺的話,末將軍中,自末將起,全聽伯爺調遣!”宮望認真回稟。

  公孫志也開口道:“伯爺,俺也一樣!”

  鄭伯爺點點頭,其實,收服這兩個總兵倒是沒費什么力氣,因為大家都各有所需。

  鄭伯爺需要立起自己的山頭,好在日后分蛋糕時,搶占一個主動。

  他們兩個,都希望找個靠山,鄭伯爺又極為合適,大家算是一拍即合了。

  “好,那咱今日,就讓那東山堡里的楚人好看。”

  言罷,

  鄭伯爺將腰間懸掛的蠻刀解開,丟了下去。

  公孫寁馬上伸手接住。

  隨即,

  公孫寁從一側階梯上了帥輦,站立在鄭伯爺身側,這托孤,算是成了。

  鄭伯爺伸手敲了敲公孫寁腦袋上的小頭盔,發出了兩聲脆響,

  笑道:

  “當初,本伯也是這般站在王爺身側的。”

  公孫志聞言大喜。

  宮望則略微有些吃味。

  一邊的劍圣則微微側過臉,實在是覺得這話無恥至極,你站在田無鏡身邊時多大了都?

  “傳本伯令。”

  見時候差不多了,鄭伯爺開始正式下令。

  一時間,帥輦下所有人都跪伏下來。

  “今日攻城,本伯有意畢其功于一役,望諸位拼死力戰,無論是王爺那里還是陛下那里,都有本伯為其親自請功!”

  “末將遵命!”

  “末將遵命!”

  ………

  “嗚嗚嗚!!!!嗚嗚嗚!!!!!!!!!!”

  號角聲響起。

  各路兵馬開始迅速集結和就位,今日的攻城,就要開始了。

  不同于昨日以填壕溝為主的試探,今日,是重頭戲。

  輔兵隊列中,郭東對身邊的許安小聲道:“看見沒有,今日的投石機和箭塔,比昨日,多出了近一倍。”

  許安點點頭,道:“今日,怕是要動真格的了。”

  “你說,待會兒我們有沒有機會一起往上沖?”

  “真到打紅了眼,有機會的話,我們就在地上撿把刀。”許安說道。

  郭東點點頭。

  但他也清楚,這個機會,很難,因為每個兵種都有其負責的工作,他們這一列輔兵,工作就是舉盾。

  終于,伴隨著投石機的一輪轟砸,燕軍的攻城隊列,開始前行了。

  有了昨日的實戰,今日,各部各路的配合,變得很是默契。

  郭東和許安依舊掩護和推著一輛箭塔向前,待前行到一定距離后,楚人的箭矢,也隨之襲來。

  輔兵們的素質本就比民兵高出很多,再者也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訓練,昨日上了戰場褪去了青澀氣后,今日的大家,顯得更為沉穩了。

  這就是氣質上的變化,見過血的老兵和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有著本質的不同。

  甚至,在什么時候需要警惕在什么時候可以稍微歇一歇,郭東和許安心里也有了數。

  等到距離再近一些后,

  許安提醒道:“楚人巨弩要射了,小心,往箭塔這邊靠一點。”

  “嗡!”

  一根巨弩箭矢射了過來,郭東身前的兩個袍澤盾牌被穿透,其中一個人胳膊也被直接攪爛,但好在那根巨弩箭矢沒入了郭東身前的地面,就差那么半步,郭東的腳掌就可能和地面釘在一起了。

  “啊啊!!!”

  斷了手臂的袍澤一開始還懵了,沒反應,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開始喊叫起來。

  但郭東和許安只能繞過他,繼續前進。

  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分人出來救治和保護袍澤的,否則身后推行箭塔的力士就將全無保護,落在城墻上楚人的箭矢打擊下。

  不過,很快,從后方竄上來了兩個野人,他們馬上撲過去,一個背一個攙,將那名受傷的輔兵帶離了戰場。

  類似這樣子的野人,很多,他們充當了戰地傷員搬運的工作。

  他們身上沒甲胄,沒防護,所以沖上戰場后,十分危險,但只要他們能救下來一個活著的傷員,就能得一根竹簽,沒找到傷員也沒問題,帶兵器帶箭矢回來,也能按件來籌算竹簽。

  往往,拉下去一個傷員,得付出一到兩個野人傷亡的代價,但他們沒有其他選擇余地。

  “轟!”“轟!”“轟!”

  城墻內,楚人的投石機開始了反擊,目標,依舊是以箭塔為主。

  今日楚人城內的投石機數目明顯比昨日多,顯然,楚人在昨日也留了一手。

  但燕軍這邊的投石機,可是比昨天還翻了一倍!

  幾輪拋射之后,楚人城內的投石機聲勢很快又被壓制了下去。

  雪海關距離這里,真的不算遠,再加上鄭伯爺重軍械研究攻城戰的謀劃,在去年,哦不,其實是在盛樂城時,就已經有了。

  只不過苦于一直沒機會用,所以,趕上這一場伐楚大戰,不僅僅軍寨內有一座工匠作坊一直在繼續生產,家里的老本也都完全拉了出來。

  有些器械甚至因為存放時間太長,零部件都生銹了,好在更換一下就能繼續使用。

  要說短時間內就在城外就地取材造這么多出來,那也是不現實的。

  為了這次伐楚大戰,穎都那邊搜羅了大量工匠送到前線,不過靖南王沒給鄭伯爺這邊分潤出一個,當然,鄭伯爺自己也不好意思腆著臉去要這個,畢竟,靖南王早早地就將天機閣的人給自己了。

  戰場上,

  城墻上城墻下,

  巨石亂砸,箭矢橫飛,場面上,不可謂不激烈。

  鄭伯爺的帥輦,這次依舊停在比較靠后的位置,但他很是認真地眺望著前方的戰況。

  今日,若是能一口氣打下這面城墻,這東山堡,就算是拿下來了,而如果今日無功而返,接下來必然得陷入曠日持久的鏖戰。

  雖然,今日拿下來的希望不大,但,夢想總是要有的,不是么?

  前線隊伍,已經成功推上去了,和昨日一樣,當箭塔上的燕軍弓弩手可以拉平掉高度的劣勢對城墻上的楚軍進行射擊且楚人的投石機還是在聲勢上被燕人的投石機壓下去后;

  戰況的天平,再次被攻城方給強行扳了個持平。

  估計,守城的楚人將領也會很郁悶,他面對的,到底是怎樣的一支怪胎燕軍!

  鄭伯爺伸手,

  公孫寁將蠻刀放在了鄭伯爺手上。

  “………”鄭伯爺。

  公孫寁有些疑惑地看著鄭伯爺。

  阿銘將水囊遞了過來。

  鄭伯爺搖搖頭,因為這貨喜歡拿水囊裝血。

  上次在沖央山寨時,鄭伯爺還疑惑阿銘酒嚢里的水怎么帶著一種特殊的味道,后知后覺后,可算是沒把鄭伯爺給惡心死。

  劍圣將自己的水囊遞了過來,鄭伯爺將蠻刀丟還給公孫寁,接過水囊喝了一口,道:

  “該沖城了。”

  劍圣開口道:“今日,能打下來么?”

  鄭伯爺抿了抿嘴唇,

  道:

  “看吧。”

  能不能一戰而下,就是靠這一波了。

  因為箭塔到了一定距離后,就會拔出下面的插梢,讓箭塔成為最為厚實的攻城云梯,傾斜在城墻上。

  若是這一戰不能拿下,等今日退兵后,箭塔必然會被楚人燒毀掉,就是光打造這些箭塔,都得再費不少功夫。

  ……

  陣前,

  野人王掃視著身后一眾穿著藤甲的族人,喊道:

  “抬頭,張嘴!”

  所有坐在地上的野人,都抬起頭,張開嘴。

  野人王一揮手,自己的一群手下每個人都拿著裝著馬奶酒的酒嚢走過去,往張開的嘴巴里倒酒。

  有人喝了擦嘴,目露兇光。

  有人喝了,眼里出現了淚花。

  野人王舉起雙手,

  大喊道:

  “想吃肉,想睡女人,不想過牲口這樣子的日子,就得拿命去博!

  我向你們保證,今日一戰,戰勝后,活下來的人,都將變得和那些燕人一樣,吃香的喝辣的。

  數不盡的女人,吃不完的糧食!

  星辰,給了我們這次機會,星辰,在我們最為難時,并沒有拋下我們!

  它還是眷顧著它的子民的,它依舊給予我們一座通向光輝的階梯。

  就在前面,

  當那些箭塔倒向城墻時,

  就是我們奔向美好明天的開始!

  摸摸你們身上的甲,

  在擦擦你們手中的刀,

  和我一樣,

  和本王一起,

  為了星辰,

  為了自己,為了家人,為了雪原,

  痛痛快快,

  一往無前地,

  再,

  廝殺一場吧!”

  說完,

  野人王猛擊自己胸口,

  “星辰,眷顧我圣族!”

  “呼!”

  野人王將自己的王旗揮舞起來,雪狼皮迎著陽光,光彩熠熠。

  伴隨著王旗的揮舞,

  還有一聲聲狼嚎自野人王嘴里發出,那是屬于狼王最后的驕傲。

  ………

  公孫志蹲坐在那里,看著前方自己麾下的親衛們,喊道:

  “很多人,說咱們是白眼兒狼,說咱們不知道感恩,說咱們………不是東西。

  本將軍想說的是,

  我們不可能不管別人對我們說了什么,

  因為人活這一輩子,就是活一張面皮,就是為了別人眼里的自己,為了別人口中的自己在活。

  咱們不是圣人,

  咱們也是人。

  但你們看看,咱們那位王爺,自滅滿門,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兒,但現在誰敢去說,誰敢去提!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只要咱們軍功高,地位高,就沒人再敢去揭你的短兒了!

  所以,

  今日,

  我公孫志,

  請諸位幫我一洗身上恥!”

  “愿為將軍效死!”

  “愿為將軍效死!”

  ………

  沖城,先登,說九死一生,是有些夸張,但大半的人,是不可能活著回來了,面對一群將死之人,其實真沒什么好忌諱的了。

  尤其是作為第一批登城的士卒,他們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現在帶頭主將所需要的,就是將他們身上的熱血,再燃一點,再燃一點,再多燃一點!

  因為很多時候,拼的,就是這一口氣!

  這口氣,你多撐住一會兒,可能先崩潰的,就是楚人!

  而同樣在第一批登城序列中的雪海關一部,主將,是樊力。

  一身大鐵罐頭的他,坐在地上,卻依舊比身前的一眾甲士高出一大截來。

  聽著隔壁不少主將正在給麾下士卒打氣,

  看著身前的一眾甲士正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

  很顯然,

  大家的期盼很簡單,別人有的,他們也想有。

  當兵的,就是不服輸,就得有這股子不服輸的勁兒!

  樊力繼續坐在那里,

  講真,

  讓樊力去演講,去做戰前動員,真的是有些過于難為他了。

  不過,

  在眼前眾人熱切的目光下,

  樊力還是舉起了自己的斧頭,

  大吼道:

  “烏拉!”

  身前,

  一眾雪海關甲士馬上也舉起手中的兵刃,

  高呼:

  “烏拉!烏拉!烏拉!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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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全軍出擊!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轟!”“轟!”“轟!”

  箭塔被推倒,前傾之下,頂端倒扣在了城墻上,成了一座再堅實不過的梯子。

  與此同時,

  茍莫離手中的大旗向前一指,

  吼道:

  “星辰就在前方等待著我們,上吧,星辰庇護的勇士們!”

  一眾身著藤甲的野人持刀嗷嗷叫地向前沖去。

  公孫志舉著長刀,大吼道:

  “世人辱我背信棄義,世人臟我人走茶涼,但世人不可辱的是,我等,都是鎮北軍出身,鎮北軍兒郎,隨我殺楚奴!”

  在公孫志的率領下,一眾親衛甲士跟著他向前沖去。

  樊力搖晃了一下身子,骨節位置發出一陣脆響,斧頭向前,

  吼道:

  “烏拉!”

  “烏拉!!!!!!!!!”

  他們是第一批次的登城兵馬,這第一批,首先必須悍不畏死,其次則必須是精銳,因為他們是破局的關鍵。

  攻城戰不似野戰,雙方騰挪的空間幾乎沒有,在外圍能做到極致之后,只剩下最為原始的拼殺,所謂螺螄殼里做道場莫過如是,不過少了一份前者的優雅細膩,多了一股直接的野蠻。

  在梁程的安排下,野人部沖的是中間端的城墻位置,而公孫志部和樊力部,則分別打的是這面城墻的兩端。

  中間的野人,需要以近乎是“送死”的方式,來吸引住這面城墻上楚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給兩翼減輕壓力,以使得兩翼精銳可以趁機撕扯開空間。

  其實,城墻就這么寬,東山堡是一座軍堡,又不是都城,那種幾輛馬車并排可以行使的城墻寬度是不存在的,所以,進攻方受限于條件,所能投送到戰場上的兵力其實有一個定數,一旦守軍熬下來,下面的,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添油戰術;

  但反之,其實守軍能往這面城墻上所投送的兵力,其實也是一個定數,因為一面城墻他就只能站這么多人,就算你摩肩接踵地把人給堆得嚴嚴實實,不說守軍還怎么發揮怎么揮舞兵刃,就是真這般弄了,其實也就是一個定數罷了。

  所以,一般守城方會在城墻后方,在面臨戰事時修建起一些工事,講究點的,是“城樓”,就是在城墻后頭,再加一道高出一層的“城墻”,緊湊點的,那就是修建箭塔。

  其本意,無外乎就是在這狹窄的對接面上,盡可能地增加自己所能投送和所能使用的兵力,在特定的局部區域,形成自己的兵力優勢和箭矢優勢。

  其實,楚人也是這般設計也是這般做的,但奈何雪海關部的攻城器械實在是憋造了太久,在投石機的飽和轟砸之下,東山堡的城墻倒是沒出什么太大問題,但后期所修建的塔樓幾乎完全被摧毀。

  站在帥輦上的鄭伯爺雙手負于身后,這會兒,要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雖然有了公孫志和宮望兩部的加入,也有了野人王所蠱惑的野人死士裹挾,但鄭伯爺依舊不想在這里打成一個曠日持久的局面。

  這是為將者的一種基本準則,脫離了什么“養寇自重”的局限,畢竟,不管怎么樣,只有整場伐楚戰事順利,一張張翻牌過去,最后像是多米諾骨牌效應一般,一座座軍寨軍堡被攻克乃至于鎮南關也隨之“倒塌”,這,才是最符合雪海關戰略安全角度的結果。

  和這些相比,

  一戰而克東山堡的軍功什么的,鄭伯爺其實不是怎么在乎。

  因為他的軍功,已經飽和了。

  瞎子曾和他一起分析過,一個軍閥的成長,簡而言之,分為兩面,一則為名,二則為實力。

  有名無實,只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有實無名,則不能服眾。

  現在,鄭伯爺的名聲,因為軍功和公主的事兒,已經溢出了。

  所欠缺的,是靠著巨大名望發展的時間,也就是所謂的名望變現。

  所以,這場戰事,至少,自己手頭上的戰事,越早結束就對鄭伯爺越有利,一來可以對大局起到激進作用,二來,雪海關那兒的壓力,也能小一些,也能抽出手,一邊繼續吃著戰時朝廷的補給,一邊開始收編整合公孫志和宮望兩部。

  人都已經“自薦枕席”到這種地步了,鄭伯爺可沒想著去裝什么柳下惠。

  最最最直接的是,

  看著自己麾下以及名義上自己麾下的士卒上去前仆后繼,下餃子般從城墻上摔下來,這種場面,作為主將,必然是不好受的。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低頭,看了眼自己身側正托舉著蠻刀的公孫寁,又看向阿銘,道:

  “吩咐下去,帥旗和大鼓,準備好。”

  “是,主上。”

  劍圣好奇道:“這是打算關鍵時候,自己也壓上?”

  帥輦的作用,一方面是穩定軍心,因為帥輦很高,同時還有極為明顯的裝飾,在戰場混亂的環境下,能方便士卒看到。

  另一方面,在最關鍵的時候,帥輦的前進和后退,往往是主帥意志的實際體現。

  “如果真的是只差臨門一腳,我愿意賭上一把。”

  鄭伯爺如是回答。

  劍圣點點頭,道:“不容易。”

  言外之意就是,你這么怕死的一個人,能做到這一步,確實是很不簡單了。

  隨即,

  劍圣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指著親衛抬到帥輦上的戰鼓,道:

  “我來擂鼓?”

  “好像有些浪費了。”鄭伯爺笑道。

  劍圣倒是無所謂,道:“反正豬也殺過了,我倒是挺想嘗試一下打鼓的。”

  “您就不能飛身上去,直接懟掉一路?”

  現在,攀附在城墻上的塔樓眾多,劍圣無論在哪一路,說是直接改變局勢,那不可能,但至少那一路,可以更為犀利。

  “我只保護你。”劍圣頓了頓,補充道:“你上的話,我也上。”

  “別激我。”

  “沒激你。”

  “我也是拿命搏出來的今天。”鄭伯爺說道。

  “哈哈哈哈,這世上,但凡高位者,不是年輕時自己搏過命,就是祖輩曾搏過命,以前的你敢搏命,現在的你,不見得敢了。”

  “但我覺得我自己還是曾經那個少年。”

  “牙有點酸了。”

  “可惜了。”鄭伯爺感慨道。

  “怎么了?”劍圣問道。

  “這是燕楚之戰,是爭霸之戰,倒是沒什么好的冠冕堂皇理由可以忽悠你來幫我賣命了。”

  “感謝你的誠實。”

  “哦不,還是有的。”

  鄭伯爺伸腳踩了踩帥輦,道:

  “這兒是晉東。”

  劍圣眼簾微垂,他已經猜到眼前這個男人,想說什么了。

  “曾經,這里北接雪海,南承鎮南,晉、雪原、楚,三地商隊往來不絕,故而,這里雖然稱不上什么塞上江南,但老百姓的日子,還算好過。

  只可惜,戰亂頻繁,導致這里十室九空,不說什么民不聊生了,民都看不見幾個了。

  我是想著,這仗,早點打完,我呢,大概率就能掌控住這里,到時候,流民可以歸家,這里,也能像雪海關那兒一樣,開墾種田建造民屋發展作坊。

  晉地,

  苦啊,

  晉民,

  苦啊。”

  感嘆完,鄭伯爺還看向身邊的劍圣。

  劍圣不為所動,甚至看起來還有些想笑。

  隨即,

  鄭伯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邊上的公孫寁有些疑惑地看著二人,其中一人,是自己父親都極為敬重和畏懼的平野伯爺,另一人,自己父親告訴自己,是那位傳說中的晉地劍圣。

  公孫寁初來乍到,做事,自是帶著一分小心翼翼,也盡可能地去察言觀色,但他眼下,是真的看不懂了。

  明明在說的是很悲慘的民間疾苦,結果二人發出的,卻是爽朗的笑聲。

  鄭伯爺嘆了口氣,道:“人都是會變的啊。”

  “不是變,只是經歷得多了,就會變得習以為常。”

  鄭伯爺點點頭,道:“我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我發現自己開始變得越來越冷血,你應該知道,早年間,我曾做過民夫,當時,鎮北侯府的郡主將我們這一隊民夫當作了誘餌。

  但現在,我看著他們時,往往會感受到一種,相似的感覺,他們在我的視野里,開始漸漸模糊了,不再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是我手里一張張葉子牌。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打出去,變著花樣地打出去,為的,就是最后贏錢。”

  劍圣站在一邊,沒說話。

  鄭伯爺繼續道:“我這些天,其實一直都在思考,我身邊很多人,也在幫我思考,因為我能在他們的身上,看見一些思路。”

  “我聽聞,乾國的文士和楚國的大貴族,都很喜好清談。”

  “那是吃飽了撐的,他們喜歡的,是那種意境,而我想要的,是能夠撫慰我自己內心的一個結論,至少,是一個體系,體系這個詞,相當于你們劍法里的一套劍式。”

  “明白。”

  鄭伯爺舔了舔嘴唇,

  道:

  “我從茍莫離身上看到了很多東西,從我很多手下將領身上,也看出了很多東西,當然,最后讓我看清楚的,給我以最大啟發的,其實是你,虞化平。”

  “還是拐到我身上來了。”劍圣露出了果然的笑容。

  鄭伯爺搖搖頭,道:“不是,其實,如果刨除打仗的話,真正自己拿著兵器殺人,你殺的人,肯定比我多得多。”

  “是。”

  “任何帶著負罪感的事情,做多了后,我們都會麻木,慢慢地,習以為常。

  正常人,第一次見自己父母殺雞,殺魚,肯定也會覺得害怕不忍,但不久后,他們自己也會殺得很利索,只為,接下來全家人的一頓美餐。”

  “所以,平野伯爺,您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如果這種生活,這種節奏,這種格局,注定會讓我對一些事情越來越麻木的話,那就,讓他麻木好了。

  因為人的下線,往往是越來越低的。

  乾國東海,有一群人,他們一輩子幾乎都生活在水里,不得上岸,為官府或者大戶所用,采集東海珍珠,他們被稱為采珠人。

  越是年紀大的采珠人,他們就能潛水潛得越深,但同時,他們就又越是喜歡躺在礁石上曬太陽。

  所以,一些事兒,既然要做,那就做唄,只要我還能繼續對美好的事物繼續保持美好就行。”

  劍圣點點頭,道:“你對心境上的一些話,總能給予我啟發。”

  “見笑了。”

  “的確,很多時候,你說的一些話,和你現在的武者境界,很不相符。”

  “一些文人大宗師,手無縛雞之力,不也照樣能說出至理名言?”

  “也是。”劍圣表示贊同。

  “所以,這些還是從你身上感悟到的,世人忙碌,只為那碎銀幾兩,偏這碎銀幾兩,能解萬千惆悵;

  你我都是不用擔心生計的人,所以能抽身忙碌之外,想的念的思索的,就和普通人不一樣了。”

  “我現在覺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住在雪海關的普通人。”劍圣說道。

  “你這是返璞歸真,這條路,是對的,但不適合我。所以,我只能借鑒,不能照著走。”

  “那你的路,是什么?”

  “看風景,看更多的風景,當年在虎頭城坐在自家客棧陽臺上時,我在看風景;南下乾國,在上京城下的,也是在看著風景;

  現如今,站在這帥輦之上,前方戰士冒死沖城,這,其實也是一種風景。

  一如登山,站得高度不同,所見的風景也不同,為了看更多沒見過的風景,只能一步一步地爬山。

  終有一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其實,我不一定真的喜歡山巔的景色,但不去那里看一眼,瞧一下日出,總覺得這輩子,會不得圓滿。”

  劍圣緩緩閉上眼,微微搖頭。

  “你,怎么了?”鄭伯爺問道。

  “我在克制自己感悟的感覺,這個時候,不適合盤膝坐下感悟。”

  鄭伯爺聞言,張了張嘴,舔了舔嘴唇,

  道:

  “畜生。”

  “哈哈哈。”劍圣笑了,“接著說,萬一真的上了山巔,發現風景不是你所愛時,你會如何?是直接跳下山崖就此結束,還是再次下山?要知道,下山時的風景,都是你看過的,也就沒新意了。”

  鄭伯爺搖搖頭,道:

  “上山時和下山時的心境不同,心境不同,所看見的景,也就不同。我看山是山,我看水是水,我看山不是山,我看水,就不是水。”

  龍淵,開始鳴叫。

  顯露出,劍圣此時心境的不平衡。

  鄭伯爺無奈道:“忍不住了?”

  劍圣搖頭,道:“不至于。就是你先前所說的話,讓我想到了二品之境,那是山巔的風景,看一眼,就只能下來。

  或許,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下來后,也不必頹唐,因為上過山巔,再回頭看下面的風景時,味道,就會有所不同。

  世人都以開境為榮,這世上,能開二品者,更是寥寥無幾。

  但二品之境,我敢斷定,就算是武夫體魄,也不可能長久支撐。

  郡主身邊那個家伙,一輩子修一道二品劍,看似犀利,實則雞肋,我不知他是否曾后悔過,但在我現在看來。

  就是一輩子不得開二品,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二品不得長久,于三品之中無敵,其實已然足夠。”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你是擔心自己再開二品身體吃不消直接暴斃,舍不得老婆孩子熱炕頭。”

  劍圣蹙眉,

  思索,

  頷首,

  道;

  “對。”

  “他們,也是你的風景?”

  “不,他們是陪我登山的人。”劍圣糾正道。

  “那我呢?”

  劍圣抬起手,

  道:

  “燈籠。”

  “呵,這糟糕的比喻。”

  身后,抱著蠻刀的公孫寁抬頭疑惑地看著身側的阿銘。

  阿銘低下頭,看了一眼他,問道:

  “聽得懂么?”

  公孫寁很誠實地搖搖頭,他盡力去聽了,但還是沒聽懂。

  阿銘點點頭,道:

  “聽不懂就對了。”

  公孫寁大著膽子問道:“為何?”

  “因為他們說得,根本就不是人話。”

  公孫寁沒敢附和。

  而城墻那頭,

  第一波的沖城,已然進入了白熱化!

  箭塔倒下去后成了最為堅固的“云梯”,一眾士卒嗷嗷叫地沖上去。

  另外,不僅僅是箭塔,還有各類的“行天橋”“登云梯”“飛樓棧”,也被從后方推進上來。

  后世影視劇里的那種單純架梯子爬上去,那是真的送死,真正用得上的這類云梯,其實下面都是帶圓木輪的,保證了自己的體積,從而也保證了當梯子固定在城垛子上時,守城方想將其推下來,憑三兩人力,近乎是不可能。

  野人部的沖鋒,最為激進,他們身上的藤甲,其實并不能給予他們在這種殘酷近身搏殺中太多的防護,因為藤甲本就比不得鐵甲,但對于他們自身而言,也足夠了。

  野人王最擅長的就是打雞血,利用宗教營造氛圍,再以“酒肉女人”和對未來的期望,讓這些野人變得盲目,暫時忘卻了生死。

  雖然只是暫時,但真的足夠用了,因為對于大部分沖城的野人而言,他們的生命,本就只剩下了暫時。

  一如前些日子沖央山寨一樣,這一次野人的沖城,也顯得悍不畏死,城墻上,楚人第一排是最為精良的刀斧手,身后是弓弩手,外圍則是拿著長桿武器的長矛手或者大戟士。

  由近到遠,三層防護,像是一個刺猬。

  很多野人沖上去,就會被砍翻,被戳中,被射中,箭塔形成的云梯很寬厚也很結實,但接觸面,其實也就這般大。

  然而,最初始的殘酷沒能讓野人們膽怯,反而激發出了他們骨子里的那一抹兇殘,他們沒有太多的配合,面對這種情形,選擇了最為直接的方式。

  撲上去,抱住面前的楚人,拉著他,一起掉下城墻。

  有些野人,撲上去時,兵刃就已經破了藤甲刺入其身體,但其依舊咬著牙,連拉帶拽算上自己的體重,硬是要拉個墊背的。

  這種野狗般的作戰方式,讓城墻上的楚人不自覺地開始后撤,漸漸的,空開了一段距離,使得野人殺了上去。

  下方,舉盾掩護身后弓弩手向上射箭的郭東忍不住咂舌道:

  “直娘賊,這些野人是真的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兒的么!”

  許安點點頭,他也被野人的這種廝殺方式給震撼到了,這是一種,完全將自己的命豁出去的打法,不,不僅僅是這樣,這是完全把自己的命,看作很不值錢的打法!

  郭東繼續道:

  “野人這么利害,平野伯爺居然能將他們打趴下。”

  那平野伯爺,得有多么可怕?

  事實上,生出這種想法的人,真的不在少數。

  這再次回到一個很老的主題,有野人王的野人和沒有野人王的野人,完全是兩種………生物。

  瞎子此時站在梁程身側,幫梁程分析和匯總前方傳來的各項消息。

  這一幕,自然也落在其“眼中”。

  昨晚,茍莫離對他說,人和人,是不同的,燕人、野人、晉人,他們在是人的基礎上,其實往下,還有細分。

  眼下,茍莫離確實是做到了。

  正面沖城的野人,靠著這種方式,給予了守城的楚人極大的壓力,甚至,已經有不少野人上了城墻,開始平地廝殺了。

  “呵呵,得虧當初野人,碰上的,是鎮北軍和靖南軍,以及田無鏡,還有,他們自己的內部,也不團結。”

  瞎子發出了這聲感嘆。

  梁程卻搖搖頭,道:“一時血勇罷了,可一不可再,無談三,這是野人一直以來的老毛病,也是烏合之眾的特征,農民起義軍也是這樣,一時鼓噪上去,只要挫其鋒芒,其勢就衰。”

  緊接著,梁程對左右道:

  “傳令,第二批隊跟上,執法隊上前,著重于野人那一塊。”

  這是擔心野人的勢頭弱下去后,會極為干脆地回撤。

  瞎子笑了笑,道:“所以,這一仗的關鍵,還是得看阿力和公孫志他們?”

  梁程伸手指了指公孫志那一側,道:“公孫志那邊明顯陷入阻滯了,到現在都沒有啃下一個缺口,也就阿力那邊,能多指望一些。”

  “到頭來,還是自己人更靠譜一些。”瞎子說道。

  梁程搖搖頭,道:“話不能這么說,我們現在站在下面,瞧不清楚上面的情況,可能公孫志那邊碰上的,是守城楚人的最精銳,所以到現在還沒能上的去。

  這就是對子,終究得有人對上那一子,其他方面的人才能有打開突破口的機會。”

  說著,梁程還回頭看了看身后。

  瞎子問道:“怎么,連主上也得用上?”

  “帥輦前行,到最關鍵時拉一波士氣,主上應該也能明白這個道理,雖然,主上怕死,但關鍵時刻,還是能豁出去的。”

  “也挺有意思,帥輦向前,士氣大振,挺好玩的。”

  瞎子說著說著,就又不自主地掏出一個橘子,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現在所站的位置吃小食有點不合適,最后還是收了回去。

  梁程在此時開口道:

  “阿力那邊,好像打開缺口了。”

  ……

  “烏拉!!!!!!!!”

  樊力這邊,確實打開了缺口。

  在冷兵器時代,樊力這種體格的人,擱在戰亂年代,那就是一個“萬人敵”的猛將。

  上次沖央山寨,樊力打了個寂寞,在鐵罐頭里悶了一身汗,斧子上鮮血寥寥。

  這次,可逮著機會了。

  起初沖鋒受阻時,

  樊力二話不說,將自己整個人都直接拋了出去。

  是的,

  就是將自己當作了投石機拋射出的巨石一樣,一個起步飛躍,腳下箭塔形成的云梯一陣顫動,他整個人騰空而起,砸向了前面密密麻麻的楚人。

  “轟!”

  這一砸,就是一大片。

  樊力身上的鐵罐頭,是薛三當初親自鍛造,不講究什么輕便,也不講究靈活,圖的,就是個防護力。

  在薛三看來,樊力只需要悶著頭,舉著斧子,一邊開無雙一邊莽直線就行了。

  這一套甲胄,在此時也是起了奇效。

  在樊力飛撲下來時,很多楚人的大戟和長矛抵住了樊力,但頃刻間就崩斷,而后,被樊力一個人的泰山壓頂連帶著帶倒了一片。

  樊力再扭一扭,

  轉個身,

  像是收割機割麥子一樣,一輪碾壓。

  這一簡單粗暴至極的方式,為后續跟進的雪海關甲士開辟了極為奢侈的空間,一時間,上百甲士跟著上了城墻,且迅速地開始對外開拓。

  他們要的,就是站住這里,給后續的袍澤撐開身位,讓后續的援兵不斷跟進。

  “砰!”

  樊力一拳頭,砸爆了身下一個楚人將校的腦殼,隨即起身,抓起自己的斧頭,就開始秋風掃落葉。

  因為先前砸落的原因,斧頭,就只剩下一個了,但這不要緊,右手拿斧頭揮舞,左手則直接抓住對方刺過來的兵刃,再順勢一甩,將其丟下城樓。

  其身后的雪海關甲士們在馬上跟隨其左右,幫其分擔壓力,一時間,居然在城樓上推行了一大段距離,導致這邊的局面,直接進入了即將崩盤的趨勢。

  也就在此時,

  一眾身著青色甲胄的楚兵殺了上來,他們的甲胄更為精良,同時更精通于戰陣廝殺之法。

  就是樊力一開始沖進去后,居然也被對方大戟給卡住,若非樊力催動了蠻族血脈,強行將自己的身軀給拽出來,可能就會被跟進的一名刀斧手順勢砍中脖頸。

  即使如此,樊力身上的大鐵罐頭,也已經坑坑洼洼的了,一些地方,也有鮮血溢出。

  這是一個冷兵器的時代,但同時,這也是一個有武者有劍客的時代,尤其是在軍中,永遠不缺那種好手。

  而在另一側,一名銀甲年輕將領領著一群同樣身著銀色甲胄的士卒沖殺了過來,從另一面,開始將樊力所率領的雪海關士卒給壓了回去。

  那銀甲小將一桿長槍,揮舞得赫赫成風,槍尖如龍,點出一團團血花,其身后的楚人士卒也是各個悍不畏死,拼命地想要將這個剛剛顯現的窟窿,給堵回去。

  終于,他看見了前方距離自己不遠處的樊力。

  他其實早就看見樊力了,在城墻下的東山堡守城將軍身側。

  正是因為這名燕人虎將的出現,使得城墻上楚軍的局面瞬間陷入了危急,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用在守城戰上,也絲毫都不為過。

  “來將報上名來,某的槍下不斬無名之輩!”

  銀甲小將很是高傲地沖著遠處的樊力大喊出來。

  同時,又槍走如雷,一刺加一個橫拍,刺死了一個無名之輩,又將另一個無名之輩先抽出了城墻掉落下去。

  剛剛被前方楚軍給逼退回來的樊力回過頭看著那銀甲小將,

  沒來得及回話,

  一根箭矢,就從其身前射了過來,這根箭矢,本來是要射樊力面門的,且力道十足,但因為樊力回頭去看那銀甲小將,導致那根箭矢射空了。

  而銀甲小將的長槍剛剛刺入面前一名雪海關士卒的胸膛,再一腳將其踹開,恰好,那根箭矢,來到。

  “噗!”

  箭矢,直入銀甲小將的面門。

  銀甲小將身體僵硬在那里,面門位置的箭矢尾翎上,帶有楚軍的制式,這意味著,這是一根楚人射出的箭矢。

  “噗通!”

  銀甲小將栽倒在地,

  他死了。

  這就是戰場,千人戰萬人戰的戰場,也是最為真實的戰場。

  在這里,縱然樊力一身鐵疙瘩,也差點被斬下頭顱。

  在這里,就是鄭伯爺,也時常會碰見暗箭以及那莫名其妙準確地投石。

  銀甲小將的死,不算奇怪。

  但他的死,告訴了后來者一個道理,下次,再喊“來將何人,可敢留下姓名”前,應該先來一句:“我乃………”

  這樣,

  至少可以在死前,報出過自己的名字,不至于死得這般憋屈。

  而這邊,親眼目睹銀甲小將中箭死亡后的樊力,并未有太多的情緒波動,他覺得那貨,身著這么亮眼的甲胄,還學什么陣前喊話,簡直就是憨批一個。

  自家主上,絕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

  隨即,

  樊力再次掄起斧頭,

  吼道:

  “殺!”

  ………

  瞎子兜里的橘子,拿出來,又放下去,再拿出來,又放下去,城墻上在拉鋸,他這里,也在拉鋸。

  而這時,茍莫離來到了梁程這里。

  鄭伯爺的帥輦還在后頭,梁程這里,才是全軍指令的發出地。

  “梁將軍,我部要泄氣了,先用箭矢和投石機開路,再讓第二批隊上吧。”

  箭矢開路,指的是讓箭矢和投石機,對準中路的城墻進行打擊,在那里,野人其實還在和楚人纏斗廝殺著。

  野人王的意思是,一同清理掉,讓第二批隊的士卒沖上去。

  他說這話時,很平靜,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同族。

  因為他明白,自己給那些野人打的雞血,能持續多久。

  其實,后面已經有不少野人,流露出了裹足不前的狀態,顯然,是清醒了。

  野人王無所謂,那么作為冷冰冰鼻祖的梁程,自然不會心痛。

  當即下令箭矢和投石機對中路城墻進行打擊。

  第二批隊的士卒,也已經嗷嗷叫地向前壓進。

  且還是由宮望領著自己的兒子,親自上陣。

  可以說,這兩位剛剛投奔鄭伯爺的總兵,是真的給面子,也舍得下血本。

  公孫志那邊還在城墻上繼續廝殺著呢,宮望這邊,也已經要上了。

  雖然所有人都清楚,一戰而下的可能性不大,但大家伙更明白,這一戰要是沒能取得突破,接下來為了重新打造這些攻城器械,又得是一段漫長的煎熬。

  若是有那個機會,誰不愿意拼一個一勞永逸?

  再者,

  兩大總兵親自上陣領兵沖殺,這陣仗,可謂是給足了東山堡楚軍的面子。

  箭矢,開始向城頭鋪射,與此同時,投石機也開始了新一輪的拋射,這一次拋射的,是帶著火油的燃燒著的彈子。

  不過,因為投石機拋射的不確定性,所以還是將射程定得遠了一些,大部分,其實還是落入了城墻內,少部分才算是砸在了城墻上,不能太貪心,否則大概率得砸到攻城方自己人。

  拋射結束,宮望父子親自率軍沖殺上去,接替了野人先前的位置,且這一波,正好打在了城墻楚人筋疲力竭損失慘重且后續援兵未能補充上來之際,所以效果極好。

  馬上,城墻上當即出現好幾個被燕軍撕裂開的口子,且借著這股子楚人勢頹之機,一直處于鏖戰狀態到現在的公孫志那一部,也終于成功突破站住了腳跟。

  可謂,

  局面豁然開朗!

  “轟!”

  就在這時,

  燕人的攻城錘,也砸開了城門。

  看見這一幕時,瞎子果斷地拿出了橘子,大勢已定。

  然而,

  梁程卻直接道:

  “昨日我故意讓人留著那堵墻,就是想給楚人留一個念想和僥幸,讓他們不要堵門,但實際上,先前攻城錘上去砸了那么久,都沒砸開,證明楚人沒上這個當,是將城門給堵住的。”

  瞎子手里拿著橘子,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由地問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城內楚人,故意挪開了堵門障礙,打開了城門。”

  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橘子又放了回去,他不懂兵事,事實上,每個魔王都術業有專攻,在兵事方面,水平比得過曾被靖南王親自調教過的主上的,也就梁程一個。

  但瞎子清楚,這不大可能是楚人主動開城門要投降了。

  果不其然,

  東山堡內響起了嘹亮的號角聲,

  緊接著,

  一隊隊楚人騎兵悍不畏死地從城門內沖殺了出來,緊隨其后的,還有大量楚人士卒。

  見到這一幕后,梁程居然笑了笑,道:

  “我一直覺得這座城內的楚人守將水平不錯,現在看來,確實是不錯,與其繼續在城墻上添油戰術,導致局面一步步瓦解最終倒向不可收拾,倒不如開辟第二戰場主動殺出來,只要他們能清理掉城墻前,那城墻上的我軍,就算是占住了,也沒什么意義了,這種氣魄,不是每個將領都能有的。”

  “阿程啊,請注意你的屁股。”

  “嗯。”

  “這類英雄惜英雄的話,你對我說說可以,記住別對主上說,主上喜歡死掉的敵方英雄,不喜歡喘氣兒的。”

  城墻下,楚人大規模的出動,將戰場從城墻上燃燒到了城墻下。

  他們結陣,他們配合,他們訓練有素,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大片的面積,只需要再往外推進一段,就能將已經沖上城墻的燕軍和后方的本部給完全隔離開。

  與此同時,

  楚人出城隊伍里,

  立著一面金色的大旗,

  旗幟下,繡著一只火鳳。

  “皇族?”梁程疑惑道。

  不過,這到了瞎子的專業范圍,當即開口解釋道:“東山堡內,居然有一位楚人的柱國。”

  大楚原本有四大柱國,

  屈天南自裁于玉盤城下后,其子屈培駱還未能承襲柱國之位,所以眼下,大楚只剩下三位柱國。

  如今,

  居然就有一位存在于這東山堡內!

  密諜司和雪海關的探子,居然對此一無所知!

  “報!東山堡東城門大開,楚軍出城!”

  “報!西城門大開,楚軍出城!”

  “報………”

  楚人城門主動大開,軍隊,洶涌殺出。

  且這些殺出來的楚人士卒,他們身上的甲胄,明顯給人不同的感覺。

  這一面,本是主攻,其他幾面,其實都是佯攻,這是雙方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楚人,在此時居然直接掀開了桌子。

  且,

  顯得極為有底氣!

  這種底氣,絕不僅僅來自于那位深藏于其中的柱國!

  瞎子看了看前方戰局,又看了看身邊的梁程,問道:

  “阿程,你別告訴我,你失算了?”

  七個魔王加一個主上,總共八個人,最會打仗的,就是你,你要是玩兒崩了,那咱們還怎么玩兒?

  打仗真不是像樊力那般喊一聲“烏拉”帶著手下直接沖那么簡單的事兒,其他人,可沒這個能力去收攏這個殘局。

  梁程點點頭,

  道:

  “這城內,根本就不是貴族私軍,而是大楚皇族禁軍。”

  與此同時,

  已經和自己兒子殺到城墻上的宮望也喊出了一樣的話:

  “這是楚國皇族禁軍,是楚國皇族禁軍!”

  先前,百萬大軍搭臺,鄭伯爺率軍沖央山寨。

  楚國大將軍年堯曾為了布置下這個口袋,派出兩支各五萬皇族禁軍去東山堡和西山堡藏伏。

  后因為靖南王成功見招拆招,外加鄭伯爺沖寨其勢如風,東山堡內的五萬皇族禁軍出城想去救援時,也被宮望部給黏住了,最后不僅僅是迫使其未能來得及救援央山寨,且沒能讓其回歸東山堡。

  宮望的這一舉動,還曾經贏得過鄭伯爺極大的好感。

  舍大家而為小小家的精神,值得鼓勵!

  但問題的根,就埋在這里。

  那出城要救援的,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皇族禁軍,而是原本駐守在東山堡內的楚國貴族私兵,所以,眼下已經連續攻打兩日的東山堡內的守軍,其實是大楚戰斗力最強的皇族禁軍!

  所以,

  楚國的一位柱國在這里,

  所以,

  楚人敢在這個時候大開城門選擇出擊!

  因為他們,有這個底氣,也有這個實力!

  梁程拿起自己的刀,

  對一邊已經將橘子捏出褶子來的瞎子道:

  “雖然很不想說,但還是得說,將攻城戰打成被里頭守軍的反擊戰,真的很丟人。”

  瞎子搖搖頭,道:“我覺得這會兒不是你自我檢討的時候。”

  “是,所以你快點到后面去,我來組織斷后,你讓主上先行后撤,我們后頭還有三座軍寨,楚人就算能贏這一場,也不可能讓我們完全潰敗,收拾收拾,大局,還是在我們手中的。”

  “問題真的這般嚴重?”瞎子還有些不敢相信。

  梁程點點頭,“很嚴重了。”

  隨即,

  梁程又笑了,

  道:

  “不愧是國戰,兩國真正精英龍鳳的對決,我們以勢壓人,人家待時而動;確實過癮,也確實精彩。

  其實,如果不是咱們攻城勢頭太猛,提前逼出了里面那位柱國出手,可能在那位看來,應該是在鏖戰之后,再行此舉,甚至可以一舉擊潰我們。

  但現在,他只能贏得一時,贏得這一場。”

  “別這樣,真的好欠揍。”

  ………

  帥輦上,

  阿銘看向身側站著的鄭伯爺,道:

  “主上,阿程那邊打旗語,讓我們中軍先行后撤。”

  “我看得見。”

  “是。”

  阿銘走到水碾旁,準備給周圍親衛下令。

  楚人的忽然反擊,讓局面,一下子陷入了被動。

  劍圣則搖搖頭,

  延續了先前的話題,

  道:

  “可惜了,今日的風景,似乎不太宜人。”

  鄭伯爺卻笑了,

  攤開手;

  公孫寁馬上將自己腰間系著的水囊遞給了鄭伯爺,

  結果水囊被鄭伯爺直接丟到地上,反手敲了他一個毛栗子。

  隨即,

  鄭伯爺直接抽出公孫寁手中抱著的蠻刀,

  反手插入帥輦之中,

  鄭伯爺后退兩步,

  身著金甲的他,

  直接坐在了帥座上。

  劍圣看著鄭伯爺,道:

  “急眼了?”

  鄭伯爺點點頭,

  道:

  “不瞞你說,就在昨日,我還在和瞎子聊過,我們都覺得,我的軍功夠了,名望也夠了。

  現在看來,

  確實是夠了。”

  “那又為何?”

  劍圣雖然不通兵事,但他也能看得清楚局面,楚人的忽然反擊,來勢洶洶,燕軍若是此時后撤,固然失了一時,卻依舊能夠掌握住戰場的主動權,不過是一時受挫罷了。

  而若是就這般不管不顧地直接懟上去,一旦沒懟過去,就可能導致這一面戰局的完全崩盤。

  鄭伯爺翹起了腿,

  雙臂耷拉在帥座扶手上,

  整個人,

  也是微微傾側,

  坐姿,自然和端正沒絲毫干系,但卻自有那么一股子睥睨的氣勢流淌而出。

  “軍功,名望,是夠了,我甚至可以大方地丟給別人去分潤。

  但,

  我才發現,

  它們到底夠沒夠,其實不打緊;

  關鍵是,

  我不喜歡輸。”

  鄭伯爺扭動了一下自己的脖頸,

  手向前一指,

  道:

  “本伯要讓這幫楚人知道,本伯是來打他們的。

  既然是挨打,

  就得規規矩矩地給本伯站好。

  傳本伯命令,

  以本伯帥輦為幟,

  中軍,

  全線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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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干!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帥輦上的“鄭”字將旗,升了起來,三名虎背熊腰的親衛褪去上半身的甲胄,開始擂鼓!

  側坐在帥座上的鄭伯爺回頭看到這一幕,

  心里未免有些遺憾。

  站在鄭伯爺身邊的劍圣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道:

  “現在撤,還來得及。”

  現在局面雖然危急,但帥輦因為放置得很靠后,所以還能影響到局勢,做到從容后退,問題還是不大的。

  退一步說,就算局面再差幾分,以劍圣的能力,帶著鄭伯爺逃出生天,也沒太大的難度,畢竟,楚人剛剛殺出,還沒有對這里形成包圍圈。

  鄭伯爺聞言,只是搖搖頭,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么好看的帥輦上,擂鼓的居然是仨糙漢子,實在是不美。”

  “不美?”

  “對,不美,不符合我的審美,所以,有些遺憾。”

  劍圣不知道“審美”是什么意思,但他能從鄭伯爺語氣里聽出那極為清晰的矯情。

  講真,很多時候,就是劍圣都很難想明白,為什么眼前這個伯爺以及他那幾個手下,總是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候去表現出一些不合時宜的………矯情。

  鄭伯爺轉過視線,看向前方,耳畔,是鼓聲隆隆。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四娘,她必然擂得風姿綽綽,一身紅袖驚鴻不讓須眉之氣質,讓人不舍得挪開眼。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公主,一身華裝,嘟著嘴,舉著那木槌應該都有些吃力,但還是會很認真地一記記地敲著,談不上什么鼓韻,但自成格局。

  大將出征,公主擂鼓,

  哎呀,

  美得很,美得很啊。

  如果此時擂鼓的,是柳如卿,那細腰婀娜,那風情萬種,我說不得還得站在她身后,一手摟其腹,一手執其手。

  身側,千軍萬馬忘我地廝殺,

  我獨寵懷中佳人,

  以鼓聲作樂。

  金戈鐵馬,

  佳人在懷,

  多精致的落差,

  多美的畫面,

  多讓人神往的經歷。

  美,

  這就是美,

  美得讓人迷醉。”

  鄭伯爺說著說著還閉上了眼,伸手,對著面前的空氣輕輕敲擊了幾下。

  劍圣開口道;“當年大夏有一天子,點烽火引得諸侯們帶兵來救,只為博得妃子一笑,你這,和他是異曲同工。”

  這還是鄭伯爺第一次聽到“烽火戲諸侯”在這個世界的現實版,愣了一下,道:

  “原來是出在這兒?”

  劍圣繼續道:“各國史家公認,大夏之傾頹,始于他。自此之后,諸侯開始不奉大夏天子令。”

  “嘖。”

  鄭伯爺擺擺手,不以為意道:

  “成王敗寇而已,你看到的,是他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但實際上,是大夏式微,諸侯崛起,開始無視中樞權威。

  比如,之前我在雪海關不也閱兵過么,公主就站在身旁,說白了,不也是讓公主欣賞欣賞我雪海鐵騎的軍容?

  呵呵,這和那位大夏天子有什么區別?

  但軍中六鎮將領,有誰不滿,有誰不配合,更有誰會有怨懟?”

  劍圣聞言,細細思索,緩緩點頭。

  “大權在握時,再荒唐的事,也是風火雪月,英雄意氣,當你式微時,干什么都是錯的。

  哎,

  可惜了啊,

  本來打算過陣子瞎子就回去主持大局換四娘來的,

  誰知道今兒個就得擂鼓了呢?

  下一次,想等到這個機會,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劍圣有些好笑道:“這似乎已經成了你的執念?”

  “可不是么,在追求美的道路上,我一直未曾懈怠。”

  阿銘站在鄭伯爺身側,拿出酒嚢,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酒氣彌漫。

  鄭伯爺瞥了一眼阿銘,手指向自己身前戳了戳。

  阿銘收回酒嚢,站在了鄭伯爺的身前。

  鄭伯爺又看向劍圣,道:“帥輦在這兒,乃中軍,甚至是全軍精氣神所系,還勞煩劍圣大人為我護持。”

  劍圣淡淡道:“你不下去,我也就不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

  你不遛,我也就留在這兒。

  “瞧你這話說的,我這旗號都打出去了,命令都下達了,看看四周,中軍,后軍,以及側翼兵馬,都開始以我為軸,向我這里匯聚,我還能去哪兒?

  也就只有一頭埋到前面去了。

  要么,

  對面那位大楚柱國將我給埋了;

  要么,

  我將對面那位大楚柱國給埋了。

  鼓聲一響,

  明年的今天,

  就注定我和他其中一人的忌日。”

  劍圣又開口道:

  “只是不想輸?”

  “就是不想輸。”鄭伯爺輕輕拍了拍大腿,“腦子正常的,誰會想輸?”

  “值得?”

  “橫豎是個玩兒唄,我是惜命,但惜命是不想死得沒意義,是想留著這條命,繼續看風景,繼續好好地玩。

  眼下,正是好玩的機會,為何不接?

  而且,

  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兒,

  而是舍得。”

  “舍得。”劍圣品味著這兩個字,“因為舍得,才有大自由。”

  “停停停,您現在可不是悟道的時候,咱們先把正事兒干了。”

  鄭伯爺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

  身子微微靠前,

  左手托舉著下顎,

  注視著前方。

  邊上的公孫寁緩緩地抽出自己的佩刀,身為李豹的外孫公孫志的兒子,有一把符合自己身量的佩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他現在激動,倒不是因為鄭伯爺這兒的意氣風發,而是因為他老子,此時還在楚人城頭上呢。

  同理,

  阿力,

  也在城頭上。

  別人可以舍得,

  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

  鄭伯爺舍不得任何一個魔王。

  這一世,只有他們,才是自己的家人,這種家人關系,比血脈相連還要深厚得多。

  阿銘在此時開口道:“主上,屬下是真沒想到,阿程會派人傳達消息讓您先走。”

  鄭伯爺笑了笑,

  道:

  “他在激我。”

  ………

  “我不是在激主上,身為一名前線主持局面的大將,理所應當給予后方的大帥以最實際和最穩妥的建議。

  至于是否遵從,如何抉擇,那是主上的事。”

  “但阿力可是在城墻上,公孫志和宮望也都在城頭上。”

  “阿力是我麾下虎將的地位,至于公孫志和宮望,他們如果戰死,主上率軍后撤再收拾時,可以將他們倆的殘部完全吸納入己身。

  這筆帳,你應該會算,真不虧。”

  “但主上不會這般選擇的,你,也知道主上不會這般選擇。”瞎子說道。

  梁程不置可否,但這種態度,顯然也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瞎子伸手指了指后頭,道:“主上的帥輦已經在前移了,這是,要正面將楚軍剛回去了。”

  梁程點點頭,道:“那就,剛回去。”

  “有勝算么?”瞎子又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我是問,勝算幾何?”

  “這會兒,再推演這個,也沒什么意義了,無非就是零和一的關系。”

  瞎子終于剝開了橘子,

  道:

  “原想著大橘已定;

  誰成想,又變成這般光景,我是不喜歡刀尖上跳舞的,凡事謀定而后動才是我熱衷的風格。”

  “但事實如何能盡如人意?”梁程將自己的刀抽出,繼續道:“這個世界,其實挺精彩的,就比如今天,那位楚人的柱國,確實給了我很多驚喜。”

  “是你玩兒脫了。”

  “是,但無所謂,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的常勝將軍,也沒有完全意義上的算無遺策,就是那靖南王,不也是得自滅滿門同時發妻亡故么?

  他就是贏得了戰場,卻也是輸了自己的人生。

  也正因為這樣,這個世界,才精彩啊,否則照你說的那般,種種田,再平推平推,將人生和咱們這輩子,變成了染格子的游戲,那得多無趣。”

  “但這不是游戲,不是你投個幣,還有續命或者重新再來的機會。”瞎子提醒道,“你可知這些家底,我們攢了多久?”

  “瞎子。”

  “嗯?”

  “你什么時候開始用這種思維去思考問題和看待事物了?在我看來,你應該是我們這些人之中,最灑脫也是最淡然的一個。

  就像是當初在虎頭城,你開了第一筆單子后,就在客棧外擺了半年的攤,成天就曬太陽,連客人都不招呼。”

  “我是喜歡要么不做事,要做,就做到最好。”瞎子說道。

  “要還想再玩,那就繼續白手起家吧,怎么著都不會比一開始主上蘇醒時那般麻煩,若是不想玩了,那就再找新的地方新的事物繼續玩唄。”

  “阿程,你發現沒有,你現在說話的風格和語氣,有些像主上了。”

  “我這陣子,確實在學主上身上的一些東西。”

  “比如?”

  “人情世故。”

  “體現在哪里?”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面對這種局面時,我是命忠誠于我的一部勇士,劫持了那時的君上大旗向前推進。

  這一次,我把主動權,交給了主上。”

  “很久很久以前………難不成是?”

  “逐鹿之戰。”

  “呵呵。”

  “嗡!”

  一根楚人的箭矢,射入了二人身前不到數丈的地面。

  遠處,楚人那位柱國的火鳳旗,于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光芒。

  “哎呀。”

  瞎子嘆了口氣,手速很快地將一塊塊橘肉送入自己口中,一邊快速咀嚼一邊道:“我是發現了,習慣了站在幕后做事,一時間,還真有些不習慣站在臺前。

  就像是平時滴酒不沾的人,忽然干了幾倍醇漿,忒上頭了點。”

  “你跟我后面吧。”梁程說道。

  “這是自然,我幫你掃一掃箭矢什么的。”瞎子從善如流。

  “其實,對方是在搏命,但我們,只要撐住這一口氣,我們就還是贏家。楚人的外圍兵馬,攔不住我們側翼騎兵太久的。”

  “嗡!”

  一根箭矢被瞎子用意念力掃開,

  瞎子沒好氣地站在阿銘身后道:

  “專心。”

  梁程舉起刀,

  吼道:

  “聽到伯爺的軍令了么,看見伯爺的帥輦了么,伯爺就在我們后面,伯爺,已經來了,為了伯爺,為了雪海關;

  隨我,

  殺!”

  “殺!!!!!!”

  ……

  火鳳旗下,

  是一輛造型古樸的戰車。

  戰車看似是以青銅器打造,但卻自成一派古樸氣象,流轉著歲月的滄桑。

  其上頭,更是有數之不盡的凹槽刮痕,這是它在戰場上留下的痕跡。

  戰車不大,

  二人牽繩策韁,二人立身于側持戟;

  一人,持弓站于前;

  一人,端坐于后。

  這是一個老者,發虛全白。

  大楚四大柱國,屈氏一個,獨孤家一個,謝家一個,這三家,都是大楚一等貴族,還有一個,就是石家。

  石家在貴族里,只能算得上三等,它是大楚貴族中的一個另類,石家祖上是楚侯的親衛出身,后得楚侯提拔,數代人跟隨著楚國先君南征北戰,得賜爵位時,本該是得二等位,然石家不受,只留三等。

  其后石家代代出將軍,幫熊氏皇族經營皇族禁軍,因其恪守祖訓,家族勛爵不升等,所以皇室為了勉勵其功,特賜其柱國之位。

  青銅馬車內火鳳旗下的這位老者,就是石家當代家主,石遠堂。

  其身側,洶涌沖殺而出的,則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大楚皇族禁軍。

  昔年,

  大楚先皇崩,諸皇子之亂,之所以能夠快速平定下來,也是因為攝政王早早地就得到了來自石家的認可。

  所以,諸皇子之亂中,其余皇子基本上沒能用得動皇族禁軍,只能各自去地方找貴族支持自己。

  而可以調動皇族禁軍平叛的攝政王自然事半功倍。

  先皇在位時,諸子奪嫡的氣象,其實早就出來了,不是沒有其他皇子去拉攏石家,但石家都巋然不動。

  就是二皇子迎娶了石家女為王妃,但在其起兵時,石家以及石家所能影響的兵馬,依舊對其完全禁默。

  諸皇子之亂平定后,石家繼續得以在皇族禁軍體系中占著極大分量,大楚上下,很多人都在猜測,為何石家會心甘情愿地站在攝政王身后。

  要知道,石家要是愿意,石遠堂要是愿意,他的外孫,很有可能成為大楚下一代的太子!

  “世人都在揣摩我石遠堂為何就認準了攝政王,什么說法都有,但其實,為何如此,我已經在請王上登基的奏折里,說得很清楚了。

  論心性,論心胸,論手腕,論格局,王上才是我大楚之君的首選。”

  持弓者是個男子,身著簡陋的皮甲,沒戴頭盔,留著楚人喜歡的寬邊長發,眉宇間,有魅態流出。

  楚人,其實以此為美,以此為不羈。

  “石公公忠體國,他們,不會明白的,而且,在他們看來,奏折里說的,都是官面文章,需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摳,去揣摩,去理會,哪里會看得到純粹流于表面的真心話?”

  “前些年,諸位殿下都曾拜訪到我石家門下,二殿下更是娶了老夫幼女,唯獨四殿下,未曾踏過我石家的門,逢年過節,也未曾有過禮尚往來。”

  持弓男子笑道:“王上還真是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王上能懂老夫之心,能懂石家之心;先皇若有遺照,則石家必然奉遺照行事,是否拉攏,就沒什么必要了。

  先皇若是沒有遺照,那石家就憑忠心國心做事,諸皇子之中,已然成就大格局的四殿下,就更沒有拉攏石家的必要了。”

  “若是世間諸多事兒,都能這般簡單干脆,那該多好。”

  “就像是你的箭一樣?”石遠堂笑道。

  持弓男子點點頭。

  “可惜了你的好徒兒。”

  “戰場身死,本就尋常,哪里來得可惜不可惜。”

  “是。”

  持弓男子姓沐,名陽;

  曾經是大楚皇族禁軍的一路統領,先皇時因當街射殺一貴族子弟獲罪,囚于銀甲衛昭獄之中。

  攝政王上位,將其釋出,再入軍中,歸石遠堂麾下。

  昨日隱藏于野人奴仆兵之中對著鄭伯爺射出那一箭的,就是其徒弟。

  石遠堂感慨道:

  “其實,老夫真的未曾料得,一向只擅長馬上野戰的野人,在攻城之道上,竟然已精進若斯。

  若非那一日燕人取央山寨時,老夫執意留下坐鎮,讓獨孤念領原駐軍打著禁軍的皇子撤離。

  今日這城,要是他們來守,可能真的就被破了。”

  沐陽笑道;“就是石公您在守,其實,也快破了。”

  “哈哈哈哈。”

  石遠堂大笑起來,

  道:

  “是,是,是,但好歹,老夫還有一戰掀桌子之力。

  只可惜,若是能夠鏖戰個十日半月,再一朝殺出,那就不僅僅是能解東山堡之圍,還可以破開燕人在東面方向的布局。

  雙方對壘,看似各數十萬大軍,規模龐大,兵馬眾多,但真正用起來時,往往貼子兌子居多,再小的一個方向上出問題,都會不由地捉襟見肘。

  燕人這一部,確實出乎老夫預料甚多,好在咱們軍中沒有屈家人,老夫倒是可以感嘆一句:真不愧是那位燕人的平野伯。”

  “就是屈家人在,又有何說不得?”

  “你啊你,這脾氣,得改改。為此蹲了七年昭獄,值么?”

  “改不掉了,也,懶得改了。”

  石遠堂點點頭,目光變得犀利起來,見得身邊士卒殺出城門后,下令道:

  “命東西兩門騎兵,纏住燕人的騎兵,中軍,則給老夫繼續向前沖,一直沖到燕人的營盤為止。”

  “嗚嗚嗚!!!!!”

  “嗚嗚嗚!!!!!”

  楚人的號角聲響起。

  出城的楚軍,展現出了極強的戰斗力,先鋒軍開路,盾牌手緊隨,弓弩手隨后,哪怕是一路沖殺,依舊保持著這種穩定節奏。

  遇到抵抗時,則迅速切換小陣,或糾纏或包圍,其余左右,則繼續前撲,盡可能地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對戰場的鋪陳。

  這般做,一來是為了給后續出城的兵馬騰出足夠的空間;二則是想要將這種出其不意地反擊,給盡可能地擴大化,這也意味著戰果將也同時會被擴大。

  沐陽持弓而立,看向四周,道:

  “世人都以為他燕國鐵騎橫行無雙,但其實,不過是互有優劣罷了。”

  騎兵所擅長的,是機動性,先前鄭伯爺沖擊央山寨,其實質,也是靖南王利用騎兵的機動性及時分兵兌子,給自己麾下的王牌兵馬贏得了一個“田忌賽馬”的機會。

  若是燕軍以步卒為主,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種大規模調動的,就算是完成了,其所耗費的時間也足以讓年堯那邊隨之進行應對了。

  而在短距離的交鋒中,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步卒,對上騎兵,固然依舊有些吃虧,畢竟人家胯下有馬,但還不至于完全狼狽,應對得當,是完全有的打的,打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古以來,以步勝騎的戰例,也是數不勝數。

  “以步克騎,本就麻煩。”石遠堂倒是無所謂,繼續道:“據說祖家那邊在東海,倒是琢磨出了一套新法子。”

  “乾國的祖家軍?”

  “可不是。”

  “只可惜,這場仗,怕是不能指望乾國了。”沐陽說道。

  “國戰國戰,指望別人,還能叫什么國戰?”

  “石公,快看,燕人軍陣已經被我們沖開了。”

  沐陽是神射手,其視力,更為鋒銳。

  確實,面對忽然殺出的楚軍,燕軍這邊明顯準備不足,先前預留的兩翼騎兵本是想起打掃戰場或者像昨日那般堵截小股騎兵之用,在此時,卻已經被楚人的騎兵給糾纏住。

  眼下,

  楚人的禁軍已經穿入了燕軍為攻城所布置的大陣之中,一時間,掀起了倒卷珠簾之勢。

  沐陽道:“石公,照著這個勢頭,我軍大可繼續推進,將燕人面前的營寨給一舉打穿!”

  石遠堂搖搖頭,道:“問題,就出在這里,咱們面前的對手,是燕國的那位平野伯,你可知,他其實不僅僅修建了這一座軍寨,在其后方,還有兩座軍寨。”

  “還有兩座?”沐陽顯然對這個情報不知情。

  石遠堂也覺得很無奈,道:“世人都傳這位平野伯打仗好兵行險著,無論是當初千里奔襲雪海關還是去屈氏那里搶走公主,都將行險發揮到了極致。

  再者,其年輕氣盛,又得封爵坐高位,就是老夫,也原本以為其性子應該剛猛孤傲一些,但真正交手之后,才發現,這位打仗,當真是有一種燕人靖南王的影子。

  行軍打仗,能行得險招,卻也依舊可以烹得出小鮮。

  此子,

  據說當初還曾和王上同坐一輛馬車,呵呵。”

  “說句犯忌諱的話,王上可能會很后悔當初沒在馬車內直接將這位燕國平野伯爺給掐死吧?”

  石遠堂搖搖頭,笑道:“王上估計想的是,你想當我妹婿,你直說啊。”

  “哈哈哈哈哈。”

  沐陽和石遠堂一起大笑。

  這是戰場,

  風云激蕩的戰場,

  但雙方的主帥,其實都呈現出一種閑情自若的大自在。

  不能怪石遠堂這邊心情不錯,因為楚軍已經沖入了燕軍的投石機陣地,不少楚人士卒已經開始砸毀投石機了,因為這個東西,可是讓城內的守軍先前在守城時吃了太多苦頭,因為一開始,楚人壓根就沒料到燕人的投石機竟然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性能上,都超過了己方。

  燕人這邊,則潰勢已現。

  這一仗,甭管戰果是大是小,至少,可以稱之為捷了。

  “石公,您說那位平野伯爺,會做如何抉擇?”

  “退一步,海闊天空,他的帥輦在中軍偏后的位置,收拾中軍為阻,后軍漸撤,入軍寨之后,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寨向后,入第二座軍寨,以期我軍窮追不舍,復又追擊。

  等到戰線拉長,原本布置在外圍防備燕軍兩支騎兵應該就能回援了,其自身身邊,也應該收整了一批兵馬。

  到時候,我軍若是貪功冒進,說不得就得被其反手掐斷,硬生生地消磨在這兩座軍寨之間。

  這也是老夫不同意你先前說直入燕軍軍寨的理由了,

  最起碼,

  東山堡城墻堅固,有所可依,要是真入了其軍寨,打下來了,豈不是做了以城換寨之昏聵之舉?

  我軍現如今勢盛,他應當會退的,退一步,他依舊圍他的城,我軍依舊是守勢。

  為將者,自當以大局為重,老夫不信田無鏡的徒弟,會不懂得這個道理,會去意氣用………”

  “石公。”

  “怎么了?”

  “燕人的帥輦,前移了。”

  石遠堂當即站起身,

  目視前方。

  他的視力自然比不上神箭手沐陽,看不見帥輦的具體方向,但他依舊能夠看見先前已經潰散的燕軍士卒,正在后方重新聚集起來,而且燕軍的中軍和后軍,在此時忽然變得緊湊,開始大規模地向自己這邊硬生生壓了過來。

  “呵呵。”

  石遠堂伸手拍了拍戰車側壁,道:

  “到底是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啊,何苦,又何必,一個百戰百勝的名頭,真的就這般重要么。”

  沐陽開口道:“看來,那位平野伯爺,是不愿意輸的,哪怕一陣,也不愿意輸。”

  石遠堂下令道:

  “命左右兩軍,撐開,命中軍以老夫戰車以這面火鳳旗為指向,前壓!

  給老夫,

  擊潰燕人的中軍!

  這是他燕人,自找的。

  什么燕人平野伯,

  現在看來,

  也不過如此,

  此子心性這般,

  就算術再重,再得,再精,也終究不得法!”

  伴隨著石遠堂的一聲令下,楚人的左右兩翼兵馬開始快速向外撐開,其目的,就是為了給中軍直面燕人本陣的機會。

  自古以來,步卒打騎兵,最頭疼的大概就是,打贏了,你也追不上他,石遠堂先前面對的,差不離就是這個局面。

  但當燕軍帥輦前移,強行集中兵馬要反壓過來時,那種局面,就不存在了。

  這是送上門來的,真的是送上門來的!

  只要一舉擊潰燕人本部,燕人大部就將如飛揚起來的塵沙,看似彌彌漫天,實則皆不再成氣候。

  沐陽手中的長弓搭起,

  身子微微傾斜。

  石遠堂默默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拍著腿,

  開始哼唱起楚辭小調。

  與此同時,

  是大楚皇族禁軍的進一步勢如破竹,在楚人整肅的兵戈如林面前,倉惶面對這種場面的燕軍,只能如同浪濤中的一片片扁舟,被一步步地向外擠壓出去。

  大楚能列東方四大國之位,必然是有所依仗!

  ………

  郭東和許安正在往后跑,楚人忽然地殺出,讓他們這些輔兵直接陷入了最為尷尬的境地,伍長不知道該怎么辦,什長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是連一直領著他們的校尉,似乎也沒弄清楚眼前的情況,就被楚人的大戟給挑死。

  所以,輔兵們在第一時間就潰散了,不是士氣上的潰散,而是一種茫然。

  因為這些日子,他們只被訓練了舉盾。

  “直娘賊,這幫楚人瘋了不成,居然敢主動殺出來!”

  郭東不解地大喊道。

  明明是自家這邊在攻城,怎么攻著攻著,居然被守城的楚人給反推出來了?

  許安則忽然拽住了郭東的肩膀,將其拉住。

  郭東一開始沒能理解,但很快就看見前方遠處正在向這里移動的帥輦,以及自己前方,持刀結陣的雪海兵。

  有一批潰卒已經撞到了他們面前,結果這些雪海關兵直接舉刀就砍,這可是對自己人下殺手啊。

  但這其實是應該的,外圍的燕軍已經被楚軍的突然反擊給推了回來,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潰卒,而一旦這種局面繼續擴散下去,卷珠簾之勢就成了,潰卒會沖散中軍,再帶亂后軍,那這場仗,就真的沒必要打了。

  當年望江江畔,野人王的主力,其實就是這般給敗下來的。

  “伯爺有令,大燕將士,死戰不退!”

  “伯爺有令,大演講時,死戰不退!”

  高毅手持長刀,于親衛營中親自領兵,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前進。

  郭東還在茫然,許安則馬上一巴掌拍醒了他,喊道:

  “你不是要給你阿爹報仇么,現在機會來了!”

  ……

  帥輦上,

  鄭伯爺依舊坐在那里,沒有變換姿勢。

  伴隨著鼓聲,伴隨著親衛營一聲聲的伯爺軍令,在其身邊,已經聚集了數量眾多的燕軍士卒,有本部的,也有公孫志和宮望麾下的,還有輔兵。

  原本已經被打潰的他們,在經過帥輦或者看見帥輦前進的方向時,又被滾雪球一般,聚集了起來,開始向著楚軍方向轉身殺過去。

  其實,

  戰場現在很亂,非常之亂。

  城墻上,燕軍還在和楚人廝殺。

  遠處,燕軍的騎兵和楚人的騎兵正在糾纏;

  再遠處,從東西門出來的楚軍,則拖住了公孫志部和宮望部一開始留在側翼掩護大軍攻城的偏師兵馬。

  而面前的戰局里,楚人的左右兩翼,強行撐開了戰局,使得戰場被細分細分再細分了下來。

  像是剝洋蔥一樣,到最后,只剩下最為辛辣的水靈。

  又如同當初靖南王田無鏡百萬大軍兌子的一個小型翻版,楚人,其實也在兌子。

  戰場,是一門千變萬化的藝術。

  在特定時候,特定環境,特定局面下,總能形成一種匪夷所思的格調。

  前兩日,燕軍攻城,氣勢如虹;

  此時,楚人反擊,時機拿捏得也是恰到好處,要知道,就算是面前的這支軍隊不是貴族私兵而是皇族禁軍,也依舊改變不了燕強楚弱的局面。

  但對方那位柱國,卻硬生生地調制出了這個機會。

  高手過招,這是真正的高手過招。

  鄭伯爺到底是得過田無鏡真傳的,所以他并不覺得眼前這個局面是因為梁程輸了,只能說,有些事物的變化,根本就不可能掌握在阿程的手中。

  田無鏡贏野人那場,不也是靠著自己奪下雪海關打下的助攻?這其實并不在老田的謀劃之中,只能說是,無心插柳真的成了。

  所以,鄭伯爺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

  甚至,

  當其帥輦凝聚著燕軍主動砸向楚人方陣時,鄭伯爺心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地畏懼和擔憂,有的,反而是一種自心底而發的顫栗,是那種興奮,是那種熱血。

  這不是作秀,

  而是真情實感。

  “初代鎮北侯,有三萬破乾軍五十萬的輝煌戰績;老田,也有十日轉戰千里破滅半晉的壯舉。

  我呢,

  雖然一直說自己戰無不勝,

  但南下乾國幾次,就算是算上跟著李富勝那次,也只是小打小鬧罷了,并不是我在唱主角。

  跟著老田遠征雪原,我也只是湊個后勤,混了一場軍功。

  唯一能說到的,其實也就是千里奔襲雪海關。

  但終究,正面戰場上,是老田帶著鎮北靖南精銳給打下的。

  所以,

  我手頭上一直欠缺一份真正實打實地軍功。

  現在好了,

  大楚皇族禁軍,

  大楚柱國一尊,

  得,

  我也甭挑了,

  就他了!”

  鄭伯爺打了個呵欠,

  下令道:

  “傳令,本伯帥輦為線,落身帥輦之后者,視為叛逃,殺無赦!”

  “傳令,燃放所有煙火信子,調我軍寨中,外圍,一切可見煙火傳信之兵卒,即刻來援!”

  燕軍,是攻城一方,攤子自然也就鋪得大,這也是楚人的可乘之機。

  而眼下,鄭伯爺要做的,就是將所有兵馬能調集得都調集過來,一百兩百可以,三五成群,也不嫌少。

  “嗡!”

  一根箭矢射了過來,劍圣提劍,將這根箭矢給擋開。

  前方,高毅的親衛已經砸入了楚軍軍陣之中,開始忘我地廝殺。

  放眼望去,以帥輦為中心點,先前被滾起來的雪球,現在則成了一個不斷擴張出去的平線。

  楚人、燕人、晉人,開始如野獸一般陷入搏殺之中。

  劍圣舉著龍淵,對鄭伯爺道:

  “再問你一句,你是想讓我殺下去,還是想讓我繼續幫你撐著帥輦。”

  “哈哈。”

  鄭伯爺發出一聲大笑。

  帥輦已然撞入楚人軍陣之中,楚人,發了瘋地想要沖殺過來,他們自然知道帥輦上是誰!

  而帥輦附近的燕軍和晉軍則更是發了瘋地護衛著這里,他們更清楚帥輦上的是誰!

  “燕狗平野伯在這里!”

  “柱國有令,殺鄭凡者,家族提爵!”

  “保護伯爺!”

  “誓死保護伯爺!”

  因為這一塊戰局的焦灼,雙方主帥都以自己為軸地強行壓進,使得坐在帥輦上的鄭伯爺已經可以看見遠處楚軍軍陣后頭的那架青銅戰車,以及戰車上插著的那面火鳳旗幟。

  終于,

  鄭伯爺看向劍圣,

  然后,

  拔出先前插在帥輦上的蠻刀,

  一身金甲的他,

  生平以來第一次在戰場正中心這般地招搖。

  以前,

  他不敢招搖,因為覺得這是取死之道。

  但一直很羨慕老田,

  老田每次沖鋒都是騎著貔貅,一身鎏金甲胄,沖殺于千軍萬馬之前。

  羨慕,

  羨慕啊,

  是真的羨慕啊。

  現在,

  自己被迫地也終于擁有了這個機會。

  排除所有忐忑,摒棄一切不安,

  這種在血腥戰場上自己最為亮眼的感覺,是真的讓人膨脹,讓人暢快,讓人過癮!

  男兒,

  當如是!

  阿銘和劍圣都在注視著鄭伯爺,他們在看鄭伯爺自己的選擇。

  鄭伯爺站起身,

  舉著蠻刀的他,大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

  笑道:

  “我他娘的怎么可能輸,我本來就是來攻城的啊,現在楚人自己跑出來了,連城都不要我去爬了,去他娘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我就想不通了,

  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么,

  我為什么會輸,

  我憑什么會輸,

  老子只會贏,

  老子只能贏,

  老子也必須贏!”

  隨即,

  鄭伯爺發出一聲長嘯,周身釋放出黑色光芒,縱身一躍,跳下帥輦,一刀劈中一名楚軍的面門,而后直接抽出蠻刀。

  鮮血,

  噴灑在了他的臉上,

  熱熱的,

  燙燙的,

  一瞬間,

  仿佛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當初在民夫營里,薛三和梁程壓制住了一個蠻兵,讓自己來殺。

  那一次,

  自己鼓起勇氣,一刀下去,也是被血濺了一身。

  在這個世界,

  你說兜兜轉轉從西到東也好,

  你說摸爬滾打從下到上也罷,

  臨了到頭,

  求的,

  還不是一個痛快么!

  身后,一名楚軍大戟劈來,阿銘身形出現在鄭伯爺身側,架住了大戟。

  鄭伯爺隨即側身,蠻刀劈過去,將對方身上的甲胄撇開,刀口刺入對方骨骼,上前,雙手抓住刀把再一腳踹在其身上。

  人飛,刀回。

  鄭伯爺一摸臉上的血污,

  對著四周,

  大吼道:

  “干!”

  ——————

  感謝墨凝于穹成為《魔臨》第133位盟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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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破軍!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人,一旦上頭了,就很容易什么都不顧了。

  如果可以選擇,十次里面有九次半,鄭伯爺都會選擇如謝安那般,一邊聽著柳如卿唱著曲兒一邊和瞎子下著象棋;

  伸手接過肖一波送上來的軍情戰報,

  看完,

  隨手一丟,

  不以為意道:

  “小兒輩大破賊矣。”

  該怎么做,才是真的優雅,該怎么做,才是真的寫意,該怎么做,才是真的風流;

  鄭伯爺懂,魔王們也懂。

  但魔王們,四娘一直攛掇著鄭伯爺搶個郡主回來調教,郡主沒能成,搶了個公主回來;阿銘每逢戰前,必定將水囊提前放空;梁程每次戰后,都喜歡一個人在戰場里坐一個晚上;瞎子一個橘子翻來覆去,上火了也吃;魔丸熱衷帶娃,薛三喜歡搞實驗研究,就是那樊力,喜歡把劍婢那個大蘿莉沒事兒就背在肩膀上到處溜達。

  合著,

  自己就只能一直維系著高高在上的形象?

  好不容易逮著阿程馬失前蹄一次,

  鄭伯爺也終于找到個機會喊一聲:吃俺老孫一棒!

  蠻刀,雖然比不得靖南王手中的錕铻,但也是當世寶刀,以前只是拿著練刀法,現在在戰場上砍人時,發現這破甲效果確實是比以前用得刀要好很多。

  阿銘一直緊貼在鄭伯爺身側,幫其擋住暗箭陰刀,劍圣則較為直接,龍淵在手,劍走如游龍,放肆廝殺。

  龍淵在外殺敵,劍氣則在自身周圍環繞。

  天下公認的,劍客肉身不如武夫,但這真得看誰和誰比,到了劍圣這個層次,尋常人想近其身,也難。

  若是對方嚴陣以待,自己獨闖龍潭,那正如劍圣自己所說,這時候,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一如當年百里兄妹,見到大燕鐵蹄奔騰而來時,也是二話不說選擇后退。

  但誰叫現在是在混戰呢,楚人原本嚴密整肅的陣形,被鄭伯爺以帥輦作依托裹挾起來的雪球撞擊得也成了零碎。

  現在,

  大家是大哥不笑二哥,除了楚人那座青銅馬車周邊還有一部親衛軍在,其余方面,其實已經打成了一鍋粥。

  你砍你的,我刺我的,雙方人馬大面積地交錯在了一起,殺啊,殺啊,殺啊,別人的鮮血裹挾著慘叫成了這片戰場氛圍里最能挑動人心神的色調和旋律,仿佛永遠都不會有停歇……哦不,除非你倒下了。

  但,

  不得不說,

  這種揮著刀于人群中恣意瘋砍的感覺,

  是真的暢快!

  這,

  才沒辜負自己常年苦練的刀法!

  ……

  當鄭伯爺的帥輦引領著燕軍再度砸回來后,楚軍受到了明顯阻滯。

  石遠堂也終于不再哼著小調,

  而是雙手負于身后,默默地注視著前方的戰況。

  戰局,在此時,還是對楚人有利的,至少,在眼前這個局部是如此。

  因為石遠堂身邊,還有近兩千名石家的親兵。

  石家只是大楚三等貴族,所以,石家的私兵數目,受到嚴格的限制。

  且石家一直“守法嚴己”,別的貴族私兵,只要有條件的,私下里,怎么可能沒超額?

  就是那屈氏青鸞軍,五萬盡沒在了玉盤城下,轉眼就又能拉扯起一支框架,你硬要說人家是“白手起家”,那真的只有傻子才信。

  但石家的私兵,一直維持著在三千的規模。

  這是最忠誠也是戰斗力極強的一支兵馬,他們,和石家一樣純粹。

  另外,楚軍雖然進攻受阻,但場面上,依舊是楚人占優。

  “沒有戰馬,沒有了迂回,沒有了分批次的沖陣,不可一世的燕人,看起來,其實也就和烏合之眾差不多。”沐陽開口道,“現在,還是得靠一腔蠻勇來續命。”

  “每支軍隊,都有自己所擅長的戰爭方式。”想了想,石遠堂又補充道:“除了乾軍。”

  因為乾人,似乎什么都不行,就是靠體量和國力在那里強撐著一泡爛的軍隊。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石遠堂的目光,落在了前方若隱若現的那道金色身影身上,“可惜了,我大楚的駙馬爺,其實,依公心來看,這位平野伯其實比所謂的屈氏更適合來當我大楚的駙馬。

  若真是那般,老夫倒是愿意為其牽馬,立于這個年輕人身后,為其查漏補缺,蓋住其身上的虛火氣。

  假以時日,說不得我大楚,也能有一個自己的田無鏡。”

  不過,石遠堂的注意力很快就從那道金色身影上挪開,因為在那道金色身影之前,有一道白色身影,實在是太過顯眼。

  他一個人,近乎撐起了一面墻,一眾楚軍甚至無法近得其身,在其劍鋒指引之下,若是說其他位置,楚軍依舊占著極大優勢的話,那么,在他這里,則領著燕人開始壓制楚人。

  “相傳晉地劍圣一直就在雪海關,一直在那位平野伯身邊,看來,傳聞的確是真的。”石遠堂感慨道。

  四大劍客之一,而且這兩年的聲望和戰績,顯然已經是四大劍客之首。

  沐陽開口道:“若是咱們那位在這里,就好了。”

  石遠堂搖搖頭,道:“我曾問過獨孤家的那位,但就是他,對自己那位孫子到底成色幾何,也不清楚。”

  雖然造劍師一直沒出過劍,但楚人,還是對他抱有幻想和期待的,不至于像其他國家的人那般,甚至已經給造劍師冠以欺世盜名的稱號。

  對于劍圣的強大,石遠堂倒是沒太多的波瀾,只是伸手指了指那道白色身影,

  道:

  “自古以來,都說俠以武犯禁,但可曾真的見過哪位江湖游魚真的魚躍成龍的?

  尤其是在這戰場上,一個劍圣,還不至于讓老夫太過重視。

  沐統領。”

  “末將在。”

  “纏著他,他若想走,那不必強留;他若執迷不悟,那老夫今日,就將他徹底留下,雪海關前斬野人千騎,但那是走投無路的野人罷了。”

  “末將遵命。”

  沐陽持弓下了戰車。

  石遠堂的目光飄向了遠方,其實,身為主帥,作為一軍之魂,就如同對面的鄭伯爺先前坐帥輦上時一般,并不是他們刻意地想去表現出什么云淡風輕,而是他們的鎮定自若,就算是演戲,也是穩定軍心的一部分。

  只是,

  作為一名沙場宿將,

  在此時,

  他已經隱約嗅到了一些不對勁;

  他沒有沐陽那種鷹眸一般的目光,但他能感覺到,

  外圍,

  似乎太安靜了一些。

  按理說,

  不應該的,

  因為他先前清晰地看見了燕軍帥輦上燃起了那一道道煙火信,這是身為一軍主將,向四周一切忠誠于自己的部下求援的急令。

  但有些時候,你就算是發現了什么,也已經無法去顧及了。

  正如先前燕軍從攻城到沖城,一步步做完他們該做的,打出他們手里的牌,現在的石遠堂,現在的楚軍,其實也已經打出了所有牌。

  行險,是相對應的,任何時候都是如此。

  于戰場而言,

  當你將對手瞬間逼入險境時,

  你自身的處境,

  其實也不會完全安然。

  石遠堂記得,乾國那位文圣姚子詹曾用葉子牌做比,頌那戰場上的謀略變化,雖然有著屬于文人對兵事的想當然在里頭,但細細品砸下來,也并非毫無道理。

  當然,不是說那姚子詹看透了本質,而是這世上,道理,其實是相通的。

  ……

  “砰!”

  兩名楚人盾兵忽然夾上,阿銘閃身去幫鄭伯爺攔擋,誰成想對方居然兩面盾牌相向一擠,將阿銘卡在了其中。

  身為吸血鬼的阿銘自然不可能有事,但在此時,他卻丟失了對主上的保護視野。

  而這時,鄭伯爺剛剛一刀劈退一名楚人士卒,但在其身后,忽然出現了一個楚人軍漢,手里拿著的是斧頭,對著其后背直接劈砍了下來。

  鄭伯爺馬上一個側撲躲了過去,

  倏然間,

  一道鬼魅般的陰影出現在鄭伯爺身側,手里拿著的,是一把短刀,直接橫切向鄭伯爺的脖頸,一般而言,這也是全副甲胄的脆弱處。

  一直在前面拼殺的劍圣其實時刻注意著鄭伯爺的情況,因為他清楚,這場仗,輸贏其實都是次要的,至少,和鄭伯爺本人的生死比起來,確實是如此。

  但一道從遠處而來的箭矢,卻不得不讓龍淵再度飛出進行了格擋。

  那根箭矢來得恰到好處,抵消了劍圣的一次御劍,同時,為后方陣中隱藏的死士提供了機會。

  戰場,就是這樣,瞬息萬變,任何可能都會發生,人高人矮,于千軍萬馬的廝殺之中,也不過是個頭大一些的蚍蜉。

  阿銘丟失了視野,劍圣也無法救援,鄭伯爺身邊最為倚重的兩個安保力量,在此時,都變成了灰色。

  楚人軍中,也有薛三一樣的人物,他們潛伏在兵馬之中,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必然選擇敵方的重要將領。

  短刀,已經貼近了鄭伯爺的脖頸,甚至已經可以感知到對方附著在短刀上的氣血壓迫。

  鄭伯爺雖經驚卻未慌,

  一般在這種情況下,

  他都能很沉著,

  因為,

  和別的父親在臨死前總會回憶殺一下自己年幼可愛的孩子不同,

  他這個父親,

  更直接,

  也更簡單:

  “魔丸。”

  “嗡!”

  剎那間,

  鄭伯爺放棄了對自身的防御,而魔丸的力量也在此時瘋狂涌入鄭伯爺的身軀。

  這對父子對這種合體,其實早已經輕車熟路,不復一開始的生澀。

  這一輪里,當瞎子也晉級后,其實就只剩下魔丸和薛三沒晉級了。

  但這并不意味著魔丸實力弱了多少,事實上,每次鄭伯爺讓魔丸入體,借用的倒不是魔丸的力量,而是魔丸對力量的細微掌控以及其屬于魔王的那極為豐富的戰斗經驗。

  薛三曾分析過,說魔丸其實一直都在找尋一具合適的身體,參照鄭伯爺以前每次讓魔丸附體的那種詭異身體姿態動作再加上附體結束后鄭伯爺的“腰酸背痛”情形來看,就是自己“親爹”的身體,其實也不為魔丸所喜。

  但偏偏又是自己親爹,才能讓自己真正毫無保留地將力量“借”出去,所以,就只剩下了“將就”。

  而日子要想繼續平穩過下去,還真缺不得將就。

  就比如,

  眼下。

  鄭伯爺的瞳孔在頃刻間化作了灰白二色,

  身體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姿態開始扭動,尤其是脖子,只聽得“咔嚓”一聲,已經扭到了一個常人的極限角度,同時腰部發力,單腿側踢過去。

  沒什么一指開天辟地,有的,還是落于拳腳上的樸實無華。

  那名楚人刺客單掌想抓住鄭伯爺的腿,以繼續保持雙方貼近著的距離,然而,鄭伯爺,確切地說,是魔丸的反應,更為直接,在腳腕被對方抓住后,整個人借此發力,上半身拉過去,雙方,更為緊湊地貼合在了一起。

  同時,鄭伯爺手中的蠻刀早已放下,手腕下翻,一把精致的軍刺出現在掌心之中。

  蠻刀的長度,在貼身肉搏時,其實是一種累贅,長刀,更講究的是大開大合,而這種小而靈巧的軍刺,其實更為適合這種貼身肉搏。

  不要問鄭伯爺身為一方主將,為何甲胄內竟然暗藏這種玄機,這得益于其一直以來養成的良好習慣,軍刺是薛三以前給自己設計和鍛造出來的,上面帶有隱藏的凹槽,運用時,氣血灌輸進去,毒素就會釋放。

  楚國刺客真的沒料到,對方的主將在面對這種貼身刺殺的情形時,反應和應對竟然比自己更像是一個刺客,尤其是這詭異的身體柔韌性,更是讓其始料未及。

  “噗!”

  軍刺沒有刺入刺客身體,而是從其脖頸位置劃過,而后,鄭伯爺單手撐住刺客的肩膀,整個人側翻向后。

  “砰!”

  那名楚國重甲力士一斧頭劈了過來,本想砍鄭伯爺的他卻因為鄭伯爺閃躲得快,只得劈下了刺客的一條手臂。

  當然,刺客此時已經無所謂了,在其脖頸被軍刺劃過毒素注入后,就已經注定了他今日的結局。

  落地后的鄭伯爺身體宛若蜘蛛一般,手腳并用,貼在了地上。

  那名楚國重甲力士再度沖來,鄭伯爺正準備伺機而動,卻在此時,一道身軀狠狠地砸中了力士的身體。

  郭東一邊撞一邊大喊:

  “保護伯爺!”

  力士身體被撞得一搖,隨即,一道瘦削的身軀忽然蹦上來,左手抱住了力士的脖頸,右手的刀,橫架上去,身體后仰,許安這是明知道自己力氣不行,就靠身體帶著刀口施加力量。

  “滋………”

  力士發怒,但其身體,還是抑制不住地傾倒下去,因為此時的堅持,只會讓自己的脆弱的脖子與刀口的接觸更深而已。

  “吼!”

  倒在地上的力士掄起自己的斧頭,劈了過來。

  郭東抓起自己的盾牌,身子向前一撲。

  只聽得“哐當”一聲,

  斧頭嵌入了盾牌之中。

  這是因為力士躺著,無法完全發力,否則若是正對面的話,其結結實實一斧頭下去,郭東的盾牌大概率會直接崩裂。

  而許安這會兒則更為干脆地身體前躍,雙腿膝蓋位置壓出了刀把和刀口兩個位置,借著自己身體重量,讓刀鋒強行壓入了力士的脖子。

  歷史手腳開始拼命地掙扎,但這兩個人卻死死地沒放。

  終于,

  力士停止了掙扎。

  他是幾品,鄭伯爺不知道,但必然是一個高手,而且是一個擅長戰爭廝殺的楚人沖鋒之將,但還是被兩個輔兵給殺了。

  這就是戰場,要么,你能像劍圣那般,劍氣縱橫,加持自身,劍氣未散,尋常人也很難近得了其身,當然,還是得小心一些;

  要么,你就如當初沙拓闕石或者如今的靖南王一般,三品巔峰武者,武夫體魄加成,自可于亂軍之中睥睨一時。

  但世上又有幾個劍圣幾個靖南王和沙拓闕石?

  所以,絕大部分人,確切地說,是刨除那鳳毛麟角般的存在,其他人基本上落入這種場面混亂的戰場中時,就得做好死得莫名其妙地準備。

  阿銘的指甲刺入了一名楚人盾牌手的身軀,將其脖子扭斷,而后一腳踹中另一名盾牌手,拉開了距離,迅速來到了鄭伯爺身側。

  此時,魔丸還附身在鄭伯爺身上。

  阿銘吼道:

  “魔丸,下去!”

  魔丸的附身,對鄭伯爺的身軀往往是一種極大的負擔,雖然現在隨著鄭伯爺自身實力的增強或者經驗上的嫻熟,不至于再如同昔日頭幾次請魔丸上身后一躺半個月那么夸張,但長時間的附身還是會導致接下來鄭伯爺的身軀陷入極限透支之中。

  鄭凡(魔丸)抬起頭,

  對著阿銘發出一聲低吼,

  顯然,

  他很不滿意,

  顯然,

  他還沒玩夠!

  這種亂糟糟的廝殺場面,正是其所喜歡和留戀的。

  但他因為鄭伯爺地位的水漲船高,每次開戰距離也越來越靠后,鄭伯爺出手機會少了,他魔丸自然也就沒什么發揮余地了。

  而此時,

  龍淵直接洞穿了一名楚人甲士的胸膛,劍圣白衣飄飄,終于趕來。

  阿銘再度低喝:

  “魔丸,離開!”

  魔丸無奈,惡狠狠地瞪了阿銘一眼,將自己的力量從“父親”身上抽走。

  鄭伯爺宛若溺水的人剛剛浮出水面,先深吸一口氣,而后后腦位置傳來一陣眩暈,被阿銘攙扶住后,隨即將阿銘推開,示意自己現在問題不大。

  雖然有些乏力,但并非手無縛雞之力。

  郭東撿起蠻刀,顧不得擦拭自己身上的血污,將蠻刀遞給了鄭伯爺。

  鄭伯爺接過蠻刀,環視四周。

  戰場如波濤,一濤過去一濤又至,只不過先前身邊楚人較多,現在,身邊放眼望去,一眾燕軍士卒正在拼殺,反而將這里給空留了出來。

  因為帥輦在這里,因為鄭伯爺身著這一身金甲在這里,所以燕軍士卒在廝殺時,必不可免地會向這里聚集。

  楚人也是很想殺到這里來,先前他們一度做到了,但現在,又被戰局給推了出去。

  鄭伯爺手拄著蠻刀,為今之計,已經不是喊什么口號或者揮舞什么大旗就能起效果的時候了,唯有繼續咬牙廝殺下去,只要他自己這邊中軍和帥輦不潰,那大局,就不會崩盤。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鄭伯爺本人,就在這里。

  將是軍的膽魄,而雪海軍更是鄭伯爺親手締造出來的軍隊。

  雖然他從很早開始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具體事宜也大部分都是由魔王們來操持,而鄭伯爺,則是一個“靈魂”人物。

  別的地方,靈魂人物往往意味著被架空,但鄭伯爺是真的將靈魂鍥入到這支軍隊之中,哪怕這支軍隊成分極為復雜,人種也極多,但他們全都依偎在鄭伯爺左右。

  而公孫志部的和宮望部的,就更簡單了,因為他們的主將此時還在東山堡城墻上呢,如果雪海軍退了,他們大概也稀里糊涂地退了,而如果雪海兵繼續撐著,那大家伙也就沒什么好說的,只能咬牙繼續撐著。

  所以,

  因為鄭伯爺的孤注一擲,

  所以,

  使得楚人氣勢洶洶殺出來,他們軍陣整肅,步戰配合嫻熟,甲胄精良,等等等的優勢,依舊未能撕扯開這一路的局面。

  冷兵器時代的廝殺,

  雙方兵力又不少,

  一方頂死不潰退的話,想要短時間內啃掉對方,也是很難。

  燕人其實是全方位的被動,因為戰場焦灼在這里,不說絕大部分燕人因為攻城戰的原因,所以沒有騎馬,再者,就是騎兵,在這種粘稠的戰況面前,他也沒辦法施展得開。

  總之就是耗吧,

  楚人犀利,

  但燕人自有那么一股子韌勁一直撐著,讓你就是咬入嘴里,也依舊嚼不爛,還粘著你的牙,讓你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更何況,鄭伯爺麾下的這三路兵馬,雪海鐵騎素質自是不用多說,宮望部的晉營可能差點,但公孫志的這一部,老底子,可是鎮北軍啊!

  所以,普遍高的個人單兵素質,在這種鏖戰中,確實起到了極好的發揮和效果。

  鄭伯爺還在繼續拼殺著,劍圣回來了,又殺了出去,殺出去了,又回來了。

  實在是鄭伯爺的目標太過顯眼,使得劍圣不得不來回幫其掩護,久而久之,劍圣的腳步,也已經明顯有些虛浮了。

  亂軍廝殺來回沖進再沖出,就是當年的沙拓闕石,也很快被消磨掉了氣血,更何況劍客講究的是一劍斃殺,追求的是鋒銳和速度,向來沒什么持久戰的說法。

  但劍圣還是在繼續硬撐著,有他在,鄭伯爺還能繼續立起大旗,不說完全能保旗幟不倒,但至少能大概保證一下除非周圍燕軍士卒都崩潰了,這邊被楚人完全包圍了,否則鄭伯爺大概率不會死于亂軍之手。

  再有阿銘的細心策應,鄭伯爺的安全,倒是又得到了保障了,當然了,他手里的蠻刀,可也沒少殺人。

  但因為周邊的燕軍越來越多,所以那種一挑二一挑三的局面,是很難再遇到了,一挑一的情況下,鄭伯爺還是不那么虛的,到底也是個六品“絕世高手”不是!

  “嗡!”

  一箭射出,射中了阿銘的腹部,箭頭另一端已經凸出。

  阿銘目光逡巡,他知道,在戰圈不遠處,一直有一個楚人的神射手在活躍著。

  也正是因為他,迫使劍圣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援,于奔波中消耗太多。

  “如果三兒在這里就好了。”阿銘說道。

  三兒在這里的話,可以直接讓他去那里給那個神射手摸掉。

  “他再不回來,我都快忘了他了。”鄭伯爺笑著伸手幫阿銘將那根箭矢拔出,隨手丟在了地上。

  隨即,

  阿銘又是一個轉身,

  “砰!”

  一把飛斧砸中了阿銘的后背,直接砸得阿銘身體一個踉蹌。

  阿銘則面對著鄭伯爺平靜道:

  “他日子現在應該過得挺舒坦的吧,可能在梁國,真的找到了適合他的尺寸。”

  鄭伯爺點點頭,在阿銘轉身后,將斧頭從阿銘后背位置拔出,轉手丟向遠處楚軍方陣之中。

  身上開了兩個洞,阿銘說話有些漏氣的感覺,道:

  “主上,如果這一仗打完我又要躺很久棺材的話,記得叫阿程和上次一樣準時給我澆血。”

  “沒事,說不定咱們得一起躺棺材。”

  阿銘伸手,空手奪白刃下一名楚軍的兵器,再強行按壓過刀鋒抹過對方的脖子,道:

  “那太擠了啊。”

  事到臨頭,

  他們居然還能爭論擠不擠的問題。

  一邊一直遠遠護衛在鄭伯爺身邊的郭東和許安看到這一幕后都驚呆了,尤其是看見鄭伯爺像是沒事兒人一樣淡定地將箭矢斧頭從阿銘身上拔出來的畫面,實在是有些沖擊他們的三觀。

  明明是很悲壯的畫面,卻被他們演繹得,像是在過家家。

  ………

  “壓上!”

  戰車上,石遠堂派出了自己的親衛隊伍,這不僅僅是一支精銳生力軍的加入,更是告訴前方楚國的皇族禁軍的各級將領,石公,對他們的表現,很不滿意。

  石家治家森嚴,治軍,更為森嚴。

  一般而言,貴族私兵組成的軍隊,凝聚力是很強,但在軍律上,卻很難做得嚴格起來,畢竟彼此七大姑八大姨的,盤根錯節關系。

  但皇族禁軍沒這個問題,石家也不會允許自己治下的這一部皇族禁軍出現這種問題。

  故而,

  當親衛營上去后,楚軍的士氣再度高漲起來,尤其是親衛營填補的區域正是鄭伯爺所在的區域,就是為了沖掉燕人的帥輦!

  ………

  在戰場的另一端,距離帥輦還挺遠的位置,梁程帶著麾下士卒還在和楚人廝殺著。

  其實,從一開始戰場被細分出了好幾塊之后,廝殺到現在,原本的一塊,又分出了好幾塊。

  大家僵持鏖戰廝殺最為激烈的位置,也就是燕軍帥輦所在的位置,成了一個最為慘烈的區域,也是決定勝負的落子之處。

  “完了,要支撐不住了。”

  瞎子有些疲憊地說道,他的意念力,已經消耗太多。

  “不,沒有。”

  梁程卻直接否定道。

  瞎子忽然升騰起了信心,道:“你快點告訴我,你還留了后手,我雖然會怪你不提早知會,但還是會勉為其難地原諒你。”

  梁程搖搖頭,道:“我說過,我事先并不知道楚國皇族禁軍在這里。”

  “那你剛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讓我戰死之前,帶著希望去死?”

  “主上點了煙火信,我軍攻城時,于外圍,布置了很多支游弋兵馬隊伍,哨騎,那就更多了,但你看見到底有多少疾馳而來增援這里了么?”

  “沒有回來?”瞎子疑惑道。

  梁程點點頭,道:“沒有回來,其實,一批批回來,沒什么用,要么,被那位柱國特意布置在外圍的楚軍給攔截糾纏住,要么,就算是加入了戰團中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添油戰術,起不到什么具體的運用。”

  “為什么沒來?”

  梁程沒有回答瞎子的這個問題,轉而道:

  “當初靖南王能在望江一舉擊潰野人王主力,憑的是什么,是咱們千里奔襲拿下了雪海關,堵住了野人王的后撤之路,迫使野人王不得不選擇激進的決戰方式。

  其實,田無鏡本人也沒有料到這一點,是我們自己,自作主張。

  但往往,

  有些時候,

  這種自作主張卻能起到奇效。

  打仗么,是需要神來之筆的,而神來之筆,則需要一個真正懂得他的將領去駕馭和施展。

  靖南王當初有咱們的主上,

  咱們,

  其實也可以有,而且看樣子,是真的有了。”

  ………

  “還不發兵?還不發兵?”

  柯巖冬哥近乎在金術可身邊咆哮著。

  攻城戰時,他們的麾下本部兵馬被調離了大多半,余下的,是二人各自五百騎作為策應在東山堡外進行游弋。

  畢竟,一般而言,攻城時最忌諱的,就是外部忽然出現一支敵軍援兵冷不丁地打你一下。

  反而是城內的守軍倒是不用太著急,因為他們如果有那個能力和膽魄主動出城打你的話,也就不用縮在城里等你來攻城了。

  但偏偏今日的東山堡,打破了這一定律,從城內出兵,在燕人攻城正酣時,來了一次大規模的反擊。

  “伯爺的煙火信早就已經燃放了,你還在等?你居然還在等?你竟然還敢等!!!”

  柯巖冬哥近乎要瘋了,他原本是想直接帶兵回去救援的,但被金術可攔住了。

  不僅如此,金術可還將附近外圍三五成群的哨騎和其他來自宮望部和公孫志部的游弋兵馬也都攔截住了。

  強壓著他們,不允許現在出擊。

  “與其一小批一小批地進去一遍遍添油,還不如組織出一支成規模的騎兵,到時候,效果和戰況反而會更好,甚至,可以對楚人一擊致命!

  你看得見局勢的,局勢現在很亂,但局勢也很清晰,看似楚人勢大,但外圍,還是我軍控制著,楚人城墻上,我軍幾路人馬都在。

  楚人是在行險,

  我們可以抓住楚人的軟肋,可以將局面完全顛覆過來!”

  金術可略帶激動地對柯巖冬哥解釋道。

  “不,金術可,你要知道,有時候,這不是贏不贏的問題,是你看見了伯爺發的煙火信后,竟然還敢按兵不動甚至阻攔其他兵馬去救援的問題。

  就是你最后贏了,

  你以為,

  你真的就贏了么?”

  柯巖冬哥的父親和一眾族老,現在還在靖南王身邊當親衛呢。

  他自然清楚靖南王此舉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打壓和提防么?

  伯爺是燕人,你,金術可,是蠻人!

  金術可張了張嘴。

  柯巖冬哥則繼續道:“你敢置伯爺的安危于不顧………”

  金術可笑了,

  道:

  “伯爺,不是這樣的人。”

  “你……”

  金術可堅定地搖搖頭,道;

  “伯爺,真的不是這樣子的人,只要能贏,就可以。”

  “你就不怕日后……”

  “不會的。”金術可舔了舔嘴唇,道:“當初大皇子曾想將我從伯爺手里要過去,我拒絕了。因為我從很早時就知道一件事,伯爺和那些先生們,他們的想法,其實和那些所謂的頭人權貴們,完全不一樣。

  跟著伯爺,其實,這日子,挺有趣的。”

  柯巖冬哥搖搖頭,道:“我不信。”

  金術可伸手拍了拍柯巖冬哥的肩膀,道:“那你路就走窄了。”

  說完,

  金術可回頭看向身后,這里,已經被自己聚集和攔截下了兩千多不到三千的騎兵了。

  差不多,

  夠了。

  金術可翻身上馬,

  目光,

  直視前方。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身為蠻族刑徒兵出身的他,能走到這一步,真的相當不容易。

  雖然柯巖冬哥也是一鎮之主官,但金術可知道,他和柯巖冬哥完全不同,因為柯巖冬哥有一整支柯巖部做后盾,而他金術可,則沒有。

  他是靠劍圣大人的推薦得以入伯爺法眼的,后來,伯爺更是數次提拔了自己,給予自己恩遇和重用。

  當他得知劍圣是劍圣后,越發懷念當初和劍圣大人一起守城門的日子;

  而伯爺每次拍他肩膀時,他都能感到無比的溫暖。

  正如鄭伯爺想著,自己看似百戰百勝,其實并沒有真正完全獨當一面的大捷來壓軸終究有些不完美一樣;

  金術可也覺得,伯爺對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卻一直沒有拿出真正亮眼的表現來向四周袍澤證明伯爺目光的高瞻遠矚,這,也是他的遺憾。

  好在,

  現在彌補遺憾的機會,

  來了。

  金術可舉起刀,

  用現在雖然帶著些許口音卻已經算是很流暢的夏語喊道;

  “為了雪海關,為了伯爺,隨我,沖!”

  ………

  劍圣渾身是血的又殺了回來,可以看出來,其身上的鮮血,并不是他的,但白衣飄飄的劍圣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意味著他也已經快到一個臨界值了。

  “勢頭擋不住了。”劍圣說道。

  的確如此,以帥輦為中心點的話,可以清楚地發現楚人的攻勢比先前兇猛多了,燕軍的陣線開始不停地被壓縮,壓縮,再壓縮。

  甚至,鄭伯爺等人,都已經壓縮到帥輦后了。

  說到底,還是一開始楚人結陣殺出,給了燕人一個巨大的措手不及,而后鄭伯爺以帥輦為引,強行集結中軍以及原本的潰軍再一頭砸過去。

  燕人只能稀里糊涂地繼續這般亂打地模式堅持下去,沒辦法從容地排兵布陣來,這就不得不使得一開始吃的虧,只能繼續地悶頭吃下去,原本的劣勢,還得繼續扛著它走。

  先前梁程給出的建議以及石遠堂認為鄭伯爺應該做的選擇就是及時后撤,退一步,海闊天空,哪怕輸了這一場,當你把軍隊重新調整起來后,真要再在野外排開陣勢干一場,楚人大概率還是得撤回去繼續守城。

  這其實是最為穩妥也是最為明智的方法,但鄭伯爺沒這般選,他還是直接懟了上去。

  人活一世,哪能做到事事理性,這樣子的人生,未免過于枯燥,偶爾上頭,飄一飄,日子,才算真的有滋味兒。

  但說真的,

  真要玩兒脫了無力回天,這感覺,還真有些蕭索。

  “我帶你殺出去。”劍圣說道,“現在,不一定保證一定能活著出去。”

  鄭伯爺搖搖頭,道:“我在,他們是戰死的,我走,他們就馬上崩了。”

  隨即,

  鄭伯爺攥起了蠻刀,

  道:

  “再說了,楚人壓下來了,那就再試著頂回去就是了,這不是我在意氣用事,我好歹被田無鏡教過,要是完全沒機會,我也不回死磕在這里,難不成真只是為了自己咽不下這口氣?”

  話音剛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近三千騎兵,以迅雷之勢直接殺入了戰圈之中。

  在金術可的帶領下,他們完全沒有理會外圍楚人布置下來的阻攔兵馬,而是選擇快速繞過了他們,也沒有選擇隨便找個戰局就沖進去,而是貼著戰場邊緣,不惜馬力,快速沖鋒,目標,直指那面火鳳旗下的青銅戰車。

  石遠堂目光一凝,下令道:

  “傳令前方各部,不要管老夫,命他們繼續前壓,給我穿破燕人的本陣。”

  然而,

  在眼下紛亂的戰場上,軍令已經很難快速傳達下去了,且這支燕人騎兵直指自家柱國所在的青銅戰車的行徑,讓不少在前面廝殺的楚軍選擇了回援。

  一時間,燕軍那邊的壓力,頓時小了不少。

  金術可并未去擒賊先擒王,因為他知道,王,并不在那里。

  確切地說,在金術可看來,這面戰場上,有且只有一個王,那就是他的伯爺!

  此時率軍沖入那面火鳳旗下,確實是有可能爭取到斬殺敵將的功勞,但大概率,會被楚軍給粘滯住,而一旦自己麾下的這支成建制的機動兵馬也陷入這里,戰場,又將重新變回那個泥沼狀態。

  這不是金術可所愿意看到的,他覺得,這是一種浪費,一種巨大的浪費!

  有些人,

  可能真的是天生就有打仗的本事。

  有些人,

  一旦被發掘出來,自然就具備著一種敏銳于常人的本能。

  自東山堡向北,這么大一片戰場里,金術可一眼就瞧出了真正關鍵點所在,確切地說,是燕楚雙方爭奪的核心區位所在。

  但他并未選擇直接切入那里,而是率軍繞著那輛青銅戰車的外圍耍了個花槍,迫使前方楚人大規模的回援自家柱國之際。

  頃刻間,

  撐起自己的馬槊,

  發出了屬于蠻人的嘹亮嘶吼,

  率領身后所有騎兵,

  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瞬間砸向了中軍所在地,也就是平野伯爺帥輦所在的位置!

  “轟!!!”

  先躲開楚人外圍的阻攔,再于戰場上通過自己的走向調動起楚人各路兵馬,再趁著他們調動時,對著他所認為的心窩子位置,將自己變成了刀,毫無保留地扎了進去!

  鄭伯爺本部面前的楚人,在此時,終于崩了!

  這里一崩,

  自己中軍就能反推回去,

  而后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整個戰場的局面,將被徹底扳回!

  而楚人,

  楚人,

  楚人,

  他們連回城,都別想做到,因為那邊城墻上的樊力、公孫志和宮望,可不是吃素的!

  一場攻城戰,轉變成了野戰,

  只要自己最后贏了,

  那絕對是血賺,是真正意義上的血賺,因為城內原本駐守著的,是大楚皇族禁軍!

  鄭伯爺拿著蠻刀,看著前方發生的這一幕,大笑了起來。

  劍圣將龍淵撐在地上,宛若拄拐,見狀,問道:

  “至于么?”

  言外之意,瞧你這出息,像是沒打過勝仗一樣。

  鄭伯爺搖搖頭,

  指了指自己,

  道:

  “我現在終于明白,田無鏡麾下有了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種,

  可以給你冷不丁來一出神來之筆的手下,對于一方主將而言,真的是,怎么喜愛都不夠。

  金術可這次充當的,其實就是以前鄭伯爺在田無鏡面前所充當的角色。

  自己現在恨不得抱住金術可,親兩口。

  原來,

  老田以前看自己,

  就是這種感覺啊……

  “呼!”

  鄭伯爺長舒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上了帥輦,環視四周情形,四周的一眾燕軍將士,也在看著他。

  鄭伯爺長嘆一口氣,將手中蠻刀再次插入帥輦甲板上,

  自己,

  踉踉蹌蹌地后退了兩步,

  拔出插在帥座上的兩根箭矢,坐了上去。

  沒有什么豪言壯語,

  也沒有什么大聲呼喊,

  更沒有什么歇斯底里地舉刀怒吼,

  只是很平靜地,

  道:

  “本伯乏了,爾等,送本伯入堡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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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老東西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本伯乏了,爾等,送本伯入東山堡歇息。”

  這不是鄭伯爺在刻意地想要表演什么,而是他真的累了。

  砍殺了這么久,中途還被魔丸附身了一次,能堅持到現在沒有癱倒下來,已是殊為不易。

  且看劍圣都已經衣衫染血,足見這場廝殺,到底是一種多深的煎熬。

  累,

  是真的累,

  但他還不能睡下去,

  至少,

  鄭伯爺心里清楚,自己現在,依舊得繼續發揮出自己的價值。

  戰事一開,雙方各數萬人命卷入其中,自下而上,其實都不得幸免,每個人都牟足了勁,就為了那最終的一個結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中間模糊地帶可供選擇。

  再累,再乏,

  也得繼續強撐著。

  先前的反擊,是他以帥輦和自己的這一身金甲,強行凝聚了中軍和潰軍砸回去的,現如今,雖說因為金術可的神來之筆,使得自己這邊的楚人開始崩潰,但戰局,確切地說,是整個大局,還沒到真正塵埃落定的時候。

  殺戮,鏖戰,還得繼續下去一段時間。

  但晨曦已現,如此局面之下,風向其實已經被扭轉了過來,現在,除非楚人那邊還有一支未動的生力軍派入,否則,楚人在東山堡外逗留越久,其境地,就越是尷尬。

  到底是燕強楚弱的格局,那位大楚柱國固然以奇招近乎形成了翻盤,但只要鄭伯爺這里撐下來了,再換一口氣的話,奇招,就注定不得長久。

  雖然,此戰就是勝了,鄭伯爺這邊,也注定是一場慘勝,但,還是值得的。

  勝利代價付出的值當與否,其實是在于對手的層次,大楚皇族禁軍,加上那位柱國以及那面火鳳旗。

  怎么算,

  都是賺!

  “送伯爺入堡!”

  “送伯爺入堡!”

  原本拖行帥輦的馬匹,在先前的廝殺亂戰中,近乎完全死傷或者逃跑,但這沒關系,一眾燕軍士卒開始用人力,推動著帥輦繼續前行。

  “鄭”字大旗依舊飄搖,

  帥輦上的金甲身影,哪怕僅僅是坐在那兒,卻給人一種極為偉岸的觀感。

  推動帥輦前行,看似在緊張的戰場上,又浪費了一小部分人力,但怎么說呢,這點人力,在全局戰場上,真的不算什么。

  就像是做買賣一樣,先得下本錢,才能去期待收益。

  中路部分的局勢改變,加上帥輦的重新前進,相當于是告訴全場其他各部兵馬:

  反擊,

  從現在開始!

  鄭伯爺一直以來身邊都有梁程陪伴,更別提還被靖南王開過小灶,對此時戰場態勢,自然也是有著屬于自己的認知。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

  楚人的分兵剝洋蔥尋找中路解決問題一錘定音的戰術,固然在先前很長一段時間給楚人創造出了極大優勢,但眼下,卻也是給自己提前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坑洞。

  金術可率領的那一路騎兵砸破了這一路后,馬上又親自扛著大旗沖出,緊隨其后的,是一眾同樣快速脫離戰局出來的燕軍騎士。

  甚至,更遠處的,凡是騎著馬,先前在各自為戰的燕軍騎兵,也都紛紛本能地匯聚向他的大旗之下。

  曾幾何時,金術可只是最初始的刑徒兵一員,出身,可謂低得不能再低,一開始,他甚至連夏語都不會說。

  鄭伯爺入駐翠柳堡南下進行戰爭冒險時,他曾陪著鄭伯爺殺入一座乾人堡寨,那座堡寨,更像是一個“雞窩”。

  那一夜,金術可捕捉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鄭伯爺的目光掃過自己這些對著女人流露出本能渴望的蠻人時,那一股子,陰沉。

  所以,后來當上城門守衛長的金術可,盡管有條件了,卻依舊執意娶了個野人女子。

  沒人是天生的傻子,且就算是傻子,對美丑,還是分得清楚的。

  在盛樂城那會兒,野人女子是最為低賤的奴隸,紅帳子里,也是價格最為便宜的一等。

  晉地女子,明顯更為干凈,皮膚也更好,說一千道一萬,作為一個蠻人,娶一個夏女,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

  但金術可還是沒選擇那般做,就因為那一夜鄭伯爺在篝火旁流露出的那一縷不喜歡。

  身為狼群中的狼,去注意和觀察狼王的喜好,這沒什么好羞恥的,也絲毫不算丟人。

  至如今,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沒死在荒漠刑徒部落的廝殺消耗之中,沒死在鄭伯爺麾下的一次次戰爭冒險之中,熬到如今,撐到現在,終于輪到他,以一己之力,幫狼王,強行改變這場戰局。

  只可惜,

  此時的金術可,是全然沒有心思去享受這種自身蛻變的激動余韻的,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還得繼續忙下去。

  那一支騎兵,在他的帶領下,一次次地穿插,一次次地游弋,以及一次次地扎入一方戰團之中,他像是一根紐帶,強行將分割成多個部分的整個戰局,完全盤活。

  同時,也像是一把提刀,每每刺入楚人最難受之處,雖是淺嘗輒止,卻讓楚人血流不歇。

  再伴隨著帥輦越來越快的移動,伴隨著各方面燕軍在局部戰局上形成了優勢,伴隨著楚人鏖戰意志的一層層被削減,最后,再伴隨著后方守家的三家軍寨里的兵馬趕赴而來。

  楚人的大勢,

  開始完全崩盤!

  輸贏,終究在這一口氣上,對方一直提著,你沒續上來,那就只能承受這種苦澀的結局。

  石遠堂依舊站在戰車里,他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跺腳怒罵,在其身邊,有好幾路早先過來的以及隨后崩潰而來的諸多楚軍環繞。

  輸了,

  敗了,

  這位楚人柱國長舒一口氣。

  在半個時辰之前,他其實還信心滿滿,只覺得對面那位大燕平野伯爺太過年輕。

  其實,哪怕是現在,他還是覺得那位平野伯爺過于氣盛了,非為帥之道。

  他也依舊認為,那位伯爺沒有選擇暫時撤兵而是逆流而上,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戰爭冒險。

  哪怕,

  他輸了。

  但燕人,贏得很僥幸,他輸得,也很僥幸。

  而事實是,

  原本就是攻城一方的燕人,其本就占據著大部分優勢,到最后,卻依然是靠這種賭命的法子在險勝。

  在石遠堂看來,

  何必呢?

  軍國大事,豈能這般意氣行事?

  他不知道的是,對面那位平野伯爺,其實只是單純地上頭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所謂的軍國大事,在那位伯爺眼里,真抵不過一句:爺高興。

  石遠堂坐回到椅子上,操控戰車的士卒回頭看了一眼自家柱國,猶豫了一下,而后選擇駕駛戰車進行突圍。

  東山堡,回不去了。

  如果楚軍能夠按照預想中的那樣,擊潰了燕軍中路,贏得了這一時,那么,自然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從容地收拾掉后方東山堡城墻上的燕人。

  但現在,那一面城墻,已經被燕人完全攻克了下來,雖然燕人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掌控住東山堡,但此時回城的話,就算回去了,燕人大軍,也很快就能殺進來。

  無非就是將自己關入一個更小的籠子內等著燕人來捉罷了,何必呢?

  至于說,突圍。

  石遠堂沒有抱什么希望,因為這里的戰事,煎熬了這么久,動靜這般大,要說附近其他方面的燕軍毫無反應毫無察覺,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們雖然不可能那么快地就派出援兵趕赴這里,但等到自己殺出去后,來幫忙堵截自己,問題還是不大的。

  說到底,還是因為鎮南關以南,自央山寨被沖破之后,楚人已經完全失去了戰場遮掩能力,也失去了所謂的戰爭主動。

  石遠堂默默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屬下帶著自己怎么逃,往哪里逃,他不做任何指令,他只是默默地開始用手指,梳理著自己兩鬢白發。

  戰場上,

  不僅僅金術可在拉動,很快,梁程也組織起了一支兵馬,舉著旗號,開始同樣地策應整個局勢。

  燕人經歷了最為煎熬的拉鋸之后,其自身特性決定了其在順風盤時的巨大優勢,尤其是在面對,已經崩潰了的敵人之時。

  ……

  帥輦上,

  鄭伯爺閉著眼,耳朵,卻依舊在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他很想睡,卻不敢真的睡,整個人的意識,開始逐漸在渾渾噩噩的區域不斷徘徊。

  他能聽到四周推行帥輦士卒的呼吸聲,也能聽到遠處的慘叫聲,他可以借此來判斷,此時自己正前方的局勢。

  應該是極好的,

  自己也應該,可以真的睡過去了。

  一咬舌尖,

  強行再度打起了一些精神,

  睜開眼,

  帶著些許朦朧和茫然,

  認真地掃過了四周,

  燕人的旗幟,還在飄揚,楚人的旗幟,已經見不到幾個了。

  阿銘一邊搜尋著自己身上可能還殘留的小兵器一邊開口道:

  “主上累了就睡一覺吧,依屬下看,這局面,算是定下來了,阿程那邊也起來了,和金術可兩個人在,楚人翻不了浪來。”

  鄭伯爺的眼皮子聞言當即低垂了下來。

  一邊盤膝打坐的劍圣則開口道:“楚人軍中那個善射者,可能還沒死。”

  鄭伯爺的眼皮聞言又強行撐起。

  “丹藥還在么?”鄭伯爺問阿銘。

  阿銘伸手摸了摸,找出一個小瓶子來,道:“僥幸,這瓶子居然沒破。”

  瓶子里是薛三當初在雪海關煉制出來的丹藥,沒長生不老的效果,匯合了幾種草藥,甚至還有礦石以及一定的金屬成分。

  效果堪比五石散,但副作用沒那么大,當然了,吃多了,身體肯定也會出事,但偶爾來那么一個強行打個精神,壓榨一下潛能,問題倒是不大。

  畢竟,后世人人都知道重油重辣重鹽對身體不好,但還不是擼串擼得開心飛起?

  丹藥是紅色的,鄭伯爺將其送入口中,吞服下去。

  劍圣見狀,道:“這東西,能不吃就最好不要吃。”

  每個修行高的強者,對自己身體的保養和珍惜都是很執著的,劍圣如是,田無鏡也是如是。

  老田當初還對鄭伯爺說過煙草對身體不好。

  服下丹藥的鄭伯爺笑道:“平時不會吃,這不是眼下得將事情料理完了么,等這一仗徹底了結了,我再大睡個三天三夜不遲。”

  丹藥的效果極好,鄭伯爺的精神頭很快就恢復了起來,且還帶著一種異樣的亢奮。

  一道道軍令,自鄭伯爺這里下達了下去,其實,并非是什么針對戰局的指導性意見,而是對各個區域的一種重新調整,這種調整,哪怕主帥不說,各區域的將領只要腦子不笨都應該知道要這般去做的。

  這一點,鄭伯爺也清楚;

  但之所以還要強行讓人將命令都傳達一遍,其實也是為了告訴他們,他們的伯爺,還好好的,起的是一個安撫軍心的作用。

  而眼下,伴隨著楚人的崩潰,真正還算是戰局的地方,也就剩下兩處了。

  一處,是崩潰的楚人開始本能地向東山堡奔逃,在他們看來,城墻內,才是最為安全的地方,他們現在最迫切也是最想要的,就是安全感。

  金術可領軍正在自后方追殺他們,像是狼在驅趕著羊群,而東山堡的北城門,在此時先是打開,吸引了一大批楚人奔逃向這里,而后,城門又無情地關閉。

  這一開一閉,可謂是將楚人的心給捏碎了又攤開手。

  一大半奔逃向這里的楚人徹底失去了希望,干脆跪伏在了地上,投降乞活。

  少部分則打算向邊側跑去,有的,想通過其他城門繼續入城,可謂頭鐵至極,有的,則是想著就此離開這塊區域,有多遠跑多遠。

  但已經度過最為艱難時刻開始大反攻的燕人終于有機會展現出他們的騎射本領,這些妄圖逃跑的楚人,對于他們而言,無非就是多了一場打獵游戲。

  且不似鄭伯爺那種因為魔丸上身給身子強行造出的虧空,對于普通士卒而言,當勝利就在眼前時,他們那亢奮無比的精神是可以幫助他們忽略掉此時身體上的疲憊的,反觀楚人那邊,絕望的情緒會加重身體現在的負擔。

  所謂捕獵,也就是一邊倒地屠戮,對于那些不愿意投降的楚人,燕軍的刀子,自是不會留情。

  且先前的楚人攻勢有多猛,先前燕人被壓制得有多厲害,現在,大家伙心底的怒氣,就有多重。

  如果不是金術可命令說不準大開殺戮,可能那些跪地乞活的楚人也會被這些早殺紅了眼的燕軍士卒一并收割。

  這場仗,不殺俘是對的,當然,你也不能說當初玉盤城下靖南王下令殺俘就是錯的。

  因為當初若是不殺俘,現如今燕楚大戰時,楚人機會平白多出一支精銳青鸞軍還有一個年富力壯的柱國。

  上次鄭伯爺沖破央山寨,俘虜了不少白蒲兵,被靖南王派人要走了不少,且分批次打發他們逃回各軍堡軍寨甚至是鎮南關了,此舉就是為了告訴楚人,這場仗,投降的話,還是能活命的。

  真要逼急了楚人鐵了心死守,那么燕人,就得為此付出更多的傷亡。

  這一路的楚軍,可以說近乎被啃下了,外逃的,也就貓狗一群,捕殺就是;

  另一路,則是那輛青銅戰車所在的位置,石遠堂的親兵,是想保護自家柱國突圍的,但楚人潰卒卻不停地向這里聚集起來。

  有些潰卒,口頭上還喊著是來保護柱國的;

  實際上,卻將青銅戰車給圍堵了,弄得進退不得。

  戰車附近真正成建制的楚軍見狀,恨不得拔刀斬殺向己方士卒開出一條路來,卻被石遠堂開口制止。

  石遠堂站在馬車上,環顧四周,外圍,阿程領著兵馬將其這邊團團圍繞起來。

  如果說外面有援軍的話,楚軍說不得還能沖一沖,或者是結陣繼續拖延。

  四周潰兵極多,石遠堂這個柱國只要愿意,其實還是能壓服住他們的,事實上,這也是這些潰兵的本意,他們自己已經慌了,只能逃向這里求一個“統籌”。

  但偏偏石遠堂心里極為清楚,援兵,是沒有的了。

  因為他這支兵馬,本就相當于是援兵的存在,況且,東山堡只是雙方戰區的一部分,在更外圍的野外,處處是燕人的兵馬駐扎流動,燕人的哨騎探馬,更是完全覆蓋在這一塊區域,援兵想要偷偷摸摸開赴這里再殺出,根本就不可能。

  士卒們和將領們,其實都在等待,等待一個人,去拿主意。

  而這個局面下,

  所能拿的主意,

  其實就那么兩個。

  石遠堂開口道:

  “老夫,要見大燕平野伯爺。”

  ……

  青銅戰車,還停留在那里,外圍,則是一眾楚軍士卒,他們惶恐,他們不安,因為在他們面前的,則是一眾帶著明顯戲謔神色的燕軍。

  而原本應該站在青銅戰車上的老人,已經不在那里了。

  他去做什么了,大家其實心知肚明;

  眼下,楚人在強撐著,等待柱國談完歸來;

  燕人也是在強行按捺住疲乏提著那一口氣,等待來自自家伯爺的軍令。

  而在穿越過一眾燕軍士卒后,孤身一人的石遠堂,終于走上了鄭伯爺的帥輦。

  石遠堂看見了坐在帥座上的鄭伯爺,

  其人身上金甲上滿是血污,面色泛著潮紅,一場廝殺后,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反而還有一抹抑制不住地亢奮。

  年輕人,

  年輕人啊,

  意氣風發。

  石遠堂嘆了口氣,他很羨慕這位年輕的大燕伯爺的精氣神,這樣子的將領,就算以后可能會因此而失敗,但在其失敗之前,天知道會有多少對手倒在他的刀口之下。

  自己,可不就是其中一個。

  石遠堂沒有下拜,他是大楚柱國,自有一分體面,就算是眼下,也不會去刻意折腰。

  但他還是笑了笑,

  對著鄭伯爺拱了拱手,

  道:

  “見過………駙馬爺。”

  楚人喜歡用“駙馬爺”的身份來稱呼鄭伯爺,尤其是敗在鄭伯爺手下的人。

  可能,是這般稱謂,可以看作是“自家人”,以減少一些雙方實際上是敵對國之人的尷尬。

  磕了藥的鄭伯爺現在還在“興頭上”,

  他微微低著頭,單手托著自己的下顎,輕輕摩挲著自己最近疏于打理而長出的須子,

  道:

  “柱國?”

  “老夫大楚柱國,石遠堂。”

  鄭伯爺抬起另一只手,他現在不太想要聽太多的客套和自我介紹,而是直截了當道:

  “請降?”

  石遠堂點點頭,道:“老夫輸了,請鄭伯爺給這些兒郎們一條活路。”

  鄭伯爺眨了眨眼,

  伸手指了指石遠堂,

  道:

  “既然知道自己輸了,你怎么不跪?敗軍之將,也該有敗軍之將的樣子。”

  “老夫年歲大了,希望………”

  “想要個體面?”

  精神亢奮中的鄭伯爺開啟了搶答。

  “是。”

  “體面,是我給你,你才有,而不是你來向我求,我就得給你,我不想給你這種體面,你剛剛搞了那么一出,差點沒把本伯給搞死;

  本伯麾下,也在先前戰死了不知多少兒郎。

  對不住了,

  給不得你體面,

  跪吧。”

  “鄭伯爺,士可殺不可辱,其實,老夫也沒想活,還請伯爺對一個將死之人………”

  “三數之下,不跪,今日所有楚俘,格殺勿論!”

  “三。”

  “二。”

  “給平野伯爺,行禮。”

  石遠堂對著鄭伯爺,跪了下來,臉上倒是沒有什么憋屈和憤恨之色,反而,是帶著笑容,像是一個長輩,在看著一個調皮的晚輩。

  他的笑容,看得鄭伯爺心里一陣煩躁。

  石遠堂則開口道;“鄭伯爺,這一仗,你打得太著急了,依老夫看來,你當時應該選擇撤兵才最為妥當。”

  “我要你來教我怎么打仗?”鄭伯爺仿佛聽到了一件極為荒謬的事,伸手指了指石遠堂,“一個剛剛敗在我手中的手下敗將,現在,跪在我面前,還想當起我老師來了?”

  阿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藥瓶,唔,這藥效居然這么強大,主上這簡直是飄了。

  一邊,正盤膝而坐恢復著元氣的劍圣也不由地多看了幾眼鄭伯爺,要知道,平日里鄭伯爺在待人接物方面,其實頗有一套,該狂時狂,該收時收,會做得很是得體,放在以往,他不會對一個敗軍之將這般咄咄逼人。

  再看看鄭伯爺泛紅的眼睛,劍圣也只得微微搖頭;

  真的得慶幸這丹藥是薛三鼓搗出來的,和所謂的五石散差別很大,且加了一些中和藥效的成分,否則真要一記猛藥下去,鄭伯爺說不得就得和那些乾國豪放文士那般,脫去甲胄開始在千軍萬馬之間光著身子恣意狂奔感受著風吹拂自己身體的快樂了。

  反觀鄭伯爺自己,倒是沒覺得有太多異常,只是覺得情緒亢奮之余,還有些暈乎,說話做事時,也懶得再去兜什么圈子。

  石遠堂搖搖頭,道:“該說,還是要說的,伯爺少年得志,理應學會內斂從容,就是那田無鏡,戰場上固然睥睨群雄,但戰場之外,又何曾真的四處燒那旺火?

  老夫之所以跪了,一是給麾下兒郎們,求一個活命的機會,二是給自己,要一個可以和伯爺你,說話的機會。”

  鄭伯爺手指在帥座扶手上敲了敲,

  道:

  “行,你說。”

  “此戰,老夫所敗,有三。

  一則老夫麾下騎兵不多,拿來牽制住伯爺安排在城門兩翼的騎兵后,就再無騰挪,做的,也是一錘子買賣;

  二則,伯爺麾下士卒,可以看出來是不通步戰之術的,至少,并不習慣結陣廝殺,但武力勇猛,敢戰且愿意死戰,尤其是在伯爺主動前壓之下,他們居然還能在我大楚軍陣壓迫時,撐住了,扛住了,也頂住了。

  三則,最后那支出現的騎兵,老夫不知道是伯爺早就布置下的,還是真的是那個領兵者自己的決斷,總之,他以一路騎兵為引,起四兩撥千斤之效,最終導致我楚軍崩盤。”

  金術可的那一路騎兵,就像是兩個大力士在陷入僵持比拼時,忽然出現,撓了一個大力士的癢癢。

  這比喻看似新奇,實則很是貼切,起到的效果,也是極好,梁程和鄭伯爺其實都看出來了,此戰之首功,當屬金術可。

  聽到這位大楚柱國絮絮叨叨這么多話,鄭伯爺直接道:

  “本伯當初還只是一個守備時,曾有一位軍中大哥這般教過本伯,他說,打仗,無他,兵強馬壯耳。”

  石遠堂微微頷首,道:“這四個字,可謂貼切。”

  還是因為鄭伯爺麾下兵馬,素質高,戰馬也比楚人多,就是被楚人的突然反擊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緩過勁后,燕人能動用的騎兵力量,依舊讓楚人很是難堪。

  事實上,若是當時石遠堂自己身邊還有一支騎兵的話,他可能早就讓那支騎兵去起到金術可要做的效果了,這般一來,先崩潰的,必然是燕軍。

  但,就是沒有這種如果。

  石遠堂又道:

  “的確,拋開將領、謀略的差異,雙方都不犯錯的話,確實是這般。”

  “你的話,說完了么?”鄭伯爺問道。

  石遠堂點點頭,道:“老夫,說完了。”

  “那就讓他們棄械投降,我保他們一命,東山堡內應該還有一些楚軍,一并安撫了吧。”

  “是,伯爺。”

  石遠堂站起身,

  主動走下帥輦,

  走到被包圍的楚軍陣前。

  沙場的風,吹拂著老柱國的白發和白須,而那些楚軍將士,則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老柱國的身影。

  人非草木,一旦氣勢膽魄徹底被打潰了,熱血勁兒一散,就難免開始貪生怕死了。

  這很正常,

  真的正常。

  石遠堂露出笑容,

  回頭,

  看了一眼身后帥輦上的金甲身影。

  有些事兒,知道的人,并不多。

  那就是攝政王當初確實是從未和石家來往,但四公主,卻是石遠堂的干孫女。

  這位老柱國是打心眼兒里疼愛那個丫頭,

  所以,

  難免就想來這里見見自己的干孫女婿。

  不過,似乎那丫頭未曾和這位燕國伯爺說過自己。

  也是,

  誰能想到,自己和他,會在這里,就這般相遇了呢?

  瞧著這樣子,

  實在是,

  銳氣過重,過重了啊。

  ………

  鄭伯爺并不知道自己現在被誤解了,但藥效還在持續的他,卻主動站起身,走到帥輦前端。

  這一仗,他打贏了。

  雖然代價很大,但值得。

  在攻克東山堡之后,再立新功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鄭伯爺所領銜的這東方面軍,可以獲得喘息和修養的機會了。

  兵員,得補吧?

  軍械,得補吧?

  戰馬,也得補吧?

  只要能打勝仗,只要能打干脆利落的大勝仗,這些,就都不是問題,向后方要人要馬要軍械,也都能挺直腰桿兒,別人,也完全沒話說。

  再加上自己和靖南王的關系,呵呵。

  央山寨一戰,這東山堡一戰,接下來,自己可以在后方休養生息摸魚了,看著別人去打仗。

  這就像是優等生提前做完了卷子欣賞著其他同學還在抓耳撓腮的窘態,必然是極為舒服的。

  瞎子也能回去,換四娘過來統籌一下后勤梳理一下自己本部和另外兩部兵馬之間的關系了。

  而這時,

  鄭伯爺聽到了前方那位大楚柱國近乎是憤怒到極點的咆哮:

  “老夫不惜不要這張老臉,跪著求那位伯爺放大家一條生路,但那位伯爺不答應啊,他說,要讓我們像玉盤城下的青鸞軍一般,盡數屠戮以壯他燕人軍威!老夫無能,庇護不得大家,老夫,先走一步了!”

  話音剛落,

  石遠堂忽然伸手抽出身邊一名燕軍士卒手中的刀,極為干脆地,抹過自己的脖子。

  刀落,

  人倒。

  被團團圍困在中央區域的楚軍當即發出了一陣怒吼:

  “直娘賊,燕人不給咱們活路啊!”

  “和燕狗拼了!”

  “為老柱國報仇!”

  梁程默默地舉起刀,下令道:

  “殺!”

  燕人騎士策馬,開始了沖鋒。

  ……

  遠處,

  站在帥輦上的鄭伯爺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蒼老身影;

  囁嚅了一下嘴唇,

  罵道:

  “老東西。”

  ————

  天熱,被空調吹感冒了,大家也要注意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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