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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卷風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郭東今天很興奮,興奮到了晚上還在輾轉反側。

睡在他身側的許安當然清楚他為什么這般,還不是因為白天看見了平野伯爺?

許安沒郭東那般激動,因為他不是燕人。

于燕人而言,崇拜平野伯爺,那是一種必然。

朝廷,需要塑造出一個英雄;

而平野伯爺,甚至都不用去刻意地美化了,因為他的戰績以及他的事跡,真真實實地拿出來,就比別人美化過的看上去還要更美化。

用孟壽的話來說,就是增彩。

許安不是很喜歡燕人,因為在穎都,燕人總是高人一等。

燕人的商人,燕人的軍士,燕人的官,甚至是那些從燕地遷移過來屯墾的燕民,他們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種極為清晰的高傲。

干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時,曾罵過,罵過這幫燕人看他們,就像是在看下等人一樣。

然后,干爹又哭,哭著說要是當初沒這幫燕人過來,他們這些晉人,連人都做不了。

醒了酒后,干爹又說,這世道,就是這般,你拳頭比他大,你把他打服了,他自然就對你更為硬氣。

人家的人,到我們地界上,就是人上人。

自古以來,未嘗聞正常一國的百姓在面對比自己弱的國家來人時還卑躬屈膝自家民眾還自居下等的,真要這樣了,才算是滑天下之大稽。

干爹的很多話,許安都聽不懂,但有一點他能理解,他并不覺得燕人趾高氣昂有什么不對的,就像是干爹在打過幾次群架后,對著其他幾個力夫幫派的頭頭也是一副瞧不起的樣子一樣,很理所應當。

但不崇拜歸不崇拜,得知自家分到了這位伯爺麾下后,他還是挺滿足的。

從穎都聚集再到這里,自己的所見所聞,再到郭東講述的他們從燕國的古縣一直到這里的事情,許安清楚,在這里,伙食應該是最好的。

先前,許安還在疑惑,為何自己這幫人來到這里時,沒有運送糧草過來。

現在,他明白了,因為糧食會從雪海關運過來。

許安又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干爹,干爹曾說自家力夫幫派上頭那位官面上的管事兒的,可謂是真正的財大氣粗,人瞧不上自己的這些孝敬,只是為了謀一個差事做做事,哪怕自己不給孝敬,維持住市面上的平穩別有力夫鬧事就足矣。

或許,平野伯爺,也是“財大氣粗”吧。

別家兵馬,都是靠民夫運輸糧食過去,他打仗,是自帶。

另一點,許安知道平野伯爺打仗的本事,沒有一個士兵不喜歡跟著常勝將軍打仗,輔兵和民夫也不例外。

這一晚,

許安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郭東,

則失眠了。

翌日,

軍鼓聲響起。

許安馬上起身,同時將身側的郭東搖醒。

二人馬上穿上皮甲,拿上兵刃,快速地沖出帳篷去集結。

他們已不再是民夫了,而是輔兵,正兒八經的輔兵,不用再去干活,只需要準備好去拼命。

有五個人,集結得晚了。

他們被燕人校尉命人抓起來,一人五鞭子,以儆效尤。

隨即,

就是操練。

大家伙排著隊列,開始跑操。

剛成立起來的輔兵隊伍,紀律上還沒那么嚴明。

郭東一邊跑著一邊忍不住對自己身邊的許安問道;

“馬呢?馬呢?”

燕國是產馬地,晉國其實也算是,畢竟,早年間野人之亂沒爆發時,雪原就像是晉人的后花園,馬匹會源源不斷地從那里輸送進晉地,三晉騎士,才能有自信去和大燕鐵騎別苗頭。

郭東這批人從古縣出來時,其實也是帶著馬匹的,雖然馱馬居多,但也是能有可以上得了戰場的馬匹,這些馬匹一路上都被精心呵護著。

需要用時,則會配給給馬術最嫻熟的古縣年輕人。

燕地向來就有自備兵甲馬匹從王出征的傳統,一些地方,也會集一村一鎮甚至是一縣之財力物力,給自家的青壯配上最好的戰馬和甲胄,讓他們去戰場上掙得軍功;

等戰事結束敘功后,他們也會來回報鄉里。

昨天見了平野伯爺后,郭東激動得一直到后半夜才睡著,一直在憧憬著自己騎著戰馬跟隨著平野伯沖鋒陷陣的畫面。

結果,

馬呢,

我馬呢?

許安回答道;

“攻城哩,哪里用得著馬。”

宛若一盆冷水,直接潑在了郭東的腦門上。

跑操到一大半后,領隊的校尉示意他們可以放下步子,開始行進。

在走到營寨外圍,快要回去可以吃飯時,郭東看見自己的父親,被兩個燕人甲士按壓在地上,抽鞭子。

郭東眼睛當即瞪大了,被打的可是他爹啊!

但,

他還是沒敢上去阻攔,也沒敢出聲。

郭東的父親郭大勇原本就是古縣這支民夫隊伍的小頭頭,整編后,成了正兒八經的一支八百人民夫隊伍的管隊。

燕人軍官檢查營寨外的壕溝時,發現深度不足,外加里面沒有按照要求挖出角度,故而以懈怠之罪,責罰了郭大勇。

被抽鞭子,不算什么,但當著這么多人以及自己手下的面兒被鞭笞,當真是丟人得很。

郭大勇在古縣也算是有聲望的人家了,否則阿水姑娘家就算沒落了,也不會答應和自己兒子結親。

但,

該打還是要被打。

雪海關內森嚴的軍律,被移植到了這座營寨里。

打完后,你還得繼續干事,帶著你手下的人將壕溝重新整修好,逾期未能完成,則加重處罰。

輔兵隊伍回到營寨,軍需官開始分發食物。

干飯,一人一條腌肉,外加一大勺醬。

不算多豐盛,但出門在外,能有這個伙食標準,真的可以了。

郭東一邊吃一邊在掉眼淚。

“你爹沒事的。”許安安慰道。

“我是在哭我的馬,枉我一路上精心伺候著它。”

“……”許安。

飯后,輔兵們被分發下來了盾牌,開始列隊舉著盾牌在校尉的帶領下于營地外的空地上開始反復來回跑。

這次的訓練,就比較嚴格了,誰錯位了或者誰慢了亦或者快了,都會吃鞭子。

而這種極為枯燥的舉盾牌訓練,一直持續了三天。

每天都是早起,跑操,跑操回來,吃飯,吃完飯,舉盾牌列隊開始折返跑以及變化那幾種固定的陣形。

郭東不是一個能吃苦耐勞的人,但在鞭子的鞭策下,他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訓練間隙,許安忽然伸手捶了他一記,

“看,那邊。”

郭東望過去,看見那邊塔樓上,站著兩個人。

一人身著甲胄,另一人,卻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衫。

雖然距離有些遠,但可以看出來,對方的衣著很干凈。

軍寨中規矩森嚴,能在這里穿著隨便的,有且只有那位了。

郭東高興地喊出來:

“看,平野伯爺在那兒看著咱們吶!”

“禁止喧嘩!”

一名甲士拿著皮鞭過來,不過沒落鞭子,而是踹了郭東一腳。

接下來,休息結束,大家再舉著盾牌開始操練時,明顯精神頭和士氣上和先前截然不同了,大家都使出了全力以最為嚴格的標準完成訓練任務,只為了讓遠遠的那位身影滿意。

哪怕,

那位身影可能根本就不是在看他們。

鄭伯爺也的確沒在看他們,他在剝橙子,旁邊站著梁程。

“明日,咱們各路兵馬應該都能到齊了吧?”鄭伯爺問道。

其實,已經來了一萬多戰兵了,金術可、柯巖冬哥、高毅三鎮已經到了,丁豪和左繼遷的鎮兵馬負責留守雪海關,還有徐有成的一部,仍然在路上。

徐有成那一部之所以那么慢,因為那支人馬負責監控也押運近三萬野人奴仆兵過來。

桑虎率領的三萬眾部族來投,但遴選出合適的,也就一萬出頭,先前雪原上的攻城戰,也收攏了一萬多的戰俘,雙方湊起來,不到三萬人。

后續其實還會有,因為雪原各部也被要求進獻青壯和牛羊,但都在路上。

這一波,只是雪海關前期所要投入的力量。

算起來,原雪海關戰兵總計十一個營,差不多是一萬六的戰兵。

野人奴仆兵三萬,好在這三萬人成分不同,畢竟曾兵戎相向,所以可以彼此制約著。

外加鄭伯爺所在軍寨的兩翼,也將有其他部燕軍和晉軍駐扎,理論上并非是鄭伯爺靠一萬六千人看押著三萬奴隸,而是周遭整體上數十萬大軍在幫忙一起看管著他們。

另外,從穎都那里接收來的民夫六千余,雪海關那兒也出了近萬的民夫。

這一萬六千余民夫之中,遴選出了六千輔兵。

如果按照將民夫也算進去的兵力計算方式,再湊個整,鄭伯爺完全可以打出“十萬大軍”的旗號。

但怎么說呢,沒什么意義。

畢竟現在大家兵對兵王對王,接下來,就要在以鎮南關為主的楚人防御體系面前死磕,再吹什么牛皮,又有什么用?

“明日應該就會分批到了,按照傳信兵的報備,各路兵馬,應該已經抵達完畢,大軍糧草現在還算充足,第一輪戰事,應該可以開始了。”

大軍在前線,加上民夫戰馬的嚼用,每天,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糧草是永遠都不會有絕對充足的一天,所以,絕對不能完全傻等著,只要糧食目前足夠,那就將面前的仗先打起來。

后勤方面,一邊打再一邊補充嘛。

除非田無鏡打算用類似“長平之戰”的方式,來比拼國力;

但這顯然不現實,燕軍的后勤壓力比楚人可是要大得多。

“行吧,估摸著沒多久中軍帥帳就要………”

“報!!!!!!!”

一名傳信兵策馬疾馳而來:

“靖南王令,召各路將領于明日帥帳聽令!”

“瞧瞧,來了。”

鄭伯爺沒下去接令,只是站在塔樓上對著傳令兵揮揮手。

這看起來很是跋扈,

大戰在前,

如果其他將領敢這般敷衍對待帥令,

換做其他大帥,

估計就得先斬其首級來一出殺雞儆猴了。

但鄭伯爺就是恃寵而驕,且他也相信這位負責傳令的親兵回去不會嚼自己的舌頭。

“瞧瞧,來了,說實話,在田無鏡手下打仗,還挺干脆,他喜歡把各路兵馬的運作動向目的全都給你標注好了,你會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去完成。”

帥才,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

將才,大燕倒是不缺;

且為將和為帥的難度,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也因此,在戰場上,當一個“木偶”,其實也挺幸福,總好過讓你去獨當一面面對復雜環境抓瞎時要省心得多。

“主上,正如屬下當初所說的一樣,屬下覺得,田無鏡的用兵之法,在這種陣地戰時,反而能夠得到更好地發揮,他喜歡抽絲剝繭的指揮一切,反而是那種騎兵大兵團的迂回作戰,未知變量實在太多。”

“我知我知,合著以前的仗都是在委屈著老田唄,嘿嘿。

對了,

你先說說,這仗目前來看,得是怎么個打法,我擔心明兒個開會時,老田又讓我先說話。”

作為靖南王的得意門生,自然是享有這種特殊對待的。

所以,為了不破壞自己在田無鏡心里的形象,也讓田無鏡有種自己調教出下一代軍神的滿足感和自豪感,

鄭伯爺還是習慣性地去押題,再背答案。

這不是作弊,

這叫彩排。

“楚人早有經營,也早有防備,此戰,必然曠日持久,所以,屬下覺得,既然那位年堯大將軍以鎮南關為依托,修建了這么多的城堡和軍寨,那咱們大可讓中軍壓陣,抵著鎮南關的楚軍主力,其余各部輪流攻打一處城堡或者軍寨;

一來,可以拔除掉楚人在鎮南關外圍設下的刺;

二來,可以讓一向善于野戰卻不擅長攻城的燕軍得到一次很好的鍛煉機會。”

“嗯,完了?”

“大方略,其實就這個了,鎮南關擺在那里,其實燕楚雙方都是明牌在打,在破局之前,其實雙方都沒有什么很好的契機。

無非是燕軍死攻,楚軍死守。”

“等下,等下,阿程啊,我是信你的。”

“主上,屬下覺得在會議上您闡述一下這個,應該就沒問題了。”

“不夠。”

“不夠?”

“會議結束后,田無鏡大概會留我,再說幾句話,你先前說的契機,是什么?”

“對于楚人而言,自然是我燕軍后勤不濟,或者燕地或者晉地生亂,不得不退兵,此時,楚軍就大有可為了。

而對于我軍而言,畢竟我方是攻打方,既然是攻打方必然還是得以占據著主動的,等到將鎮南關外的刺兒都拔了,就可以嘗試對鎮南關的攻打。

先不求攻破鎮南關,但可以嘗試將鎮南關東西兩側的那兩座大型軍寨,給推掉。

其實所謂的關卡,就如同咱們當初的盛樂城和現在的雪海關一樣,關卡的效果,取決于它的輻射范圍。

一旦我軍能夠將鎮南關周圍清理干凈,使得鎮南關成為一座孤城,讓其輻射影響范圍下降到最低,到時候,我軍就可以分兵出擊,繞過鎮南關入楚境了。

是破其糧道還是騷擾其地方,迫使鎮南關里的大軍出援作戰,主動權,還是在我們手中。”

“哦,懂了懂了。”

鄭伯爺叉著腰,點點頭。

“對了,記得明兒提醒我把我讓瞎子寫的也拓印出來的《攻城要則》帶著一起走,正好在會議上可以發一發。”

“好的,主上。”

雪海關一直有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那就是瞎子點燈,瞎子看信以及瞎子寫書。

“距離咱們最近的,應該是楚人的遂城吧?”

“是的,主上,其實只是一座城堡,守軍,應該不足萬。”

“楚人最近什么情況?”

“有些蠢蠢欲動的意思,雖然他們知道自己一方是主守,但想來,還是希望可以搞一點事情的,這不是年堯大將軍所能夠決定和控制得了的。

這幾日,楚人小股騎兵不停地在和我方哨騎進行撕咬,顯然,他們不甘心從一開始就做縮頭烏龜。

我方民夫和哨騎,這些日子,也有些傷亡。”

“以我的名義,知會一下兩翼的友軍,大家各自的哨騎統籌安排一下,這點面子,他們應該是會給我的。”

“屬下覺得,明日會議之后,這左右兩翼的友軍,田無鏡應該會交給主上您來統籌,畢竟,在東北方向這一面,就咱們三家兵馬。”

“嗯,明兒我去問問。”

………

入夜后,

郭東和許安開始互相給對方挑肩膀上的水泡,這是這些日子練習盾牌時磨出來的。

“嘶,疼疼疼!”

郭東喊道。

“你這不是有護墊么?沒用?”

前日,郭大勇給自己兒子送來了一條皮護墊,用來綁在肩膀和另外幾處位置。

當爹的,還是心疼兒子的。

“那玩意兒綁著熱死了都,我沒用。”

“嗯,也沒必要用了,再磨一陣子,就得起老繭了。”

這時,

一名甲士走過來,掀開帳篷,道:

“郭東,外營有你鄉人找你。”

“好,我曉得了。”

待得那位甲士離開后,郭東馬上笑呵呵地對許安道;

“肯定又是我爹來給咱送吃的來了,他這幾日帶著人一直在外圍林子里砍木頭,常能順手打獵回來打牙祭,等著啊安子,今晚咱倆又能加餐了。”

許安笑著點點頭。

一刻鐘后,

郭東掀開簾子,

神情恍惚地站在帳篷口。

許安問道:

“怎么了?”

郭東忽然大哭道:

“安子啊,我爹,我爹沒了,我爹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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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周上午都要上課,導致更新時間受到擠壓,好在快結課了,今晚就一更了,有點太累了,休息一下。

第319章 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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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鄭伯爺醒來,

何春來在做早點。

這位昔日的晉地復國義士,在遇到樊力后,被強行開發出了屬于他的新職業。

其在食物上的造詣,堪稱一流,就是鄭伯爺的口味,他在熟悉之后,馬上就能做出相應的菜式。

說白了,在食物一道上,哪怕是歷經千年,它的變化,其實并不大,好吃且講究,才是永恒的主題。

哦,這里的變化不大,指的是對于權貴階層而言。

你會發現,一千年前權貴吃什么,一千年后的權貴,差不離也吃什么。

鄭伯爺的早食很簡單卻不失精致,

兩個煎雞蛋,要煎得蓬松一些;

四塊炸饅頭片兒,金燦燦的;

一杯羊奶。

軍寨里,有單獨一個地方,專門飼養著給平野伯下蛋的雞以及產奶的羊。

這就是戰場離家近的好處,再說了,鄭伯爺也不覺得自己鋪張浪費或者奢靡了,陪士卒一起吃飯同甘共苦什么的,還不如想辦法給士卒的伙食標準提高一些來得實在更能收獲他們的感激。

吃著早食時,瞎子來了,進來后直接坐下,拿起一塊炸饅頭片咬了一口,道:

“主上,徐有成一部已經在后面的營寨里安扎好了。”

野人奴仆兵數量太大,他們,是戰場上的消耗品,自古以來,驅使奴隸作戰的例子簡直數不勝數。

但這種方式也有不穩定性,一個不好,還可能傷到自己。

比如若是將奴仆兵安置在自己中軍大營附近,萬一有個風吹草動或者里面的奴仆兵炸營了,很容易掀起連鎖反應。

所以,將他們安置在后頭的一座營寨,零存整取,風險可以降到最低。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這是攻堅戰,攻堅戰的雙方,其實都束手束腳的,打的,也是呆板仗,所以鄭伯爺才能這般安置,要是遭遇戰或者迂回戰,這般布置的話,等于是將自己最弱的一環完全暴露給了對手。

大皇子的第一次望江之戰就是這般敗的,靖南侯曾一腳踹翻大皇子,呵斥他為何不將左路軍打散,要是左路軍里當時有個一萬鎮北軍,也不至于被野人強行推下望江。

“嗯,甲胄和軍械,能跟得上么?”鄭凡問道。

瞎子搖搖頭,道:“輔兵的甲和兵器,倒是能跟得上,但奴仆兵的,很難跟上了,而且提前給他們備好了軍械,管理起來,也不方便。

驅使他們攻城時,讓后面的人去撿前面戰死者的兵刃弓弩繼續上就行了。”

鄭伯爺喝了一口羊奶,點點頭。

“屬下建議,再推遲一下茍莫離來前線的時間,等到真正要開始攻城時,再讓阿力將其押送過來,茍莫離懂得那些野人,也擅長鼓動他們去送死。

太早將他弄來,屬下擔心會出意外。

讓他鼓動幾批野人去攻城送死后,他搞意外的可能,就小很多了。”

“嗯,下次等我吃完了早餐再聊這種話題,你懂的,一大早本來神清氣爽的,聊完這些后,整個人都有些抑郁了。”

“是,屬下疏忽。”

“沒,是我矯情了,呵呵。你還要再吃點么?”

“屬下來之前就吃過了,昨兒個哨騎還抓了一個楚軍活口回來,我早上審訊了一下,沒問出來什么。”

“好,那咱們出去走走。”

“好的,主上。”

鄭伯爺和瞎子走出了大帳。

去王帳議事,得是黃昏時,現在就動身,未免太早。

“這陣子,天氣難得的涼爽起來。”

鄭伯爺說著,伸了個懶腰。

“主上,雨季要來了,這會兒,穎都和望江那兒,應該已經進入多雨季節了,咱們這兒,估計也快了。”

“我問過阿程了,攻城時,這個對咱們倒是影響不大,反正影響是相互的,再加上守城方反而會因為下雨導致一些守城器械和準備用不上。

倒是楚人的那些軍寨,下雨天的話,會很麻煩,地面一旦泥濘形成泥潭,咱們的戰馬根本就沖不起來,下馬步兵沖鋒的話,也容易被阻滯住。”

“是。”

“另外,多預備一些藥材,雨季來了,人就容易生病。”

“主上放心,屬下已經準備好了,另外,還特意再派人去天斷山脈里采藥,供給全軍自是不可能,但供給咱們自己,應該將將夠。”

“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嗯?那邊怎么回事?”

不遠處,有一群民夫和一群輔兵聚集在一起,里頭,還時不時地傳來哭聲。

鄭伯爺對著前方的一名甲士招了招手,那名甲士馬上過來。

“怎么了?”

“回伯爺的話,昨日外出伐木的一支民夫隊伍遭遇了一支楚人探馬,被楚人殺了一些,尸體今兒個才運了回來。”

“哦。”

鄭伯爺點點頭,記得昨兒個梁程才和他說過這事。

楚人不甘心從一開始就做縮頭烏龜,所以現在在展現出屬于他們的最后倔強,哨騎戰,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現。

不出動大部隊,只派小股游騎騷擾和滲透,這不是什么大方略上的呈現,只是,純粹地惡心惡心你。

當然,燕軍并非無事可做,攻城之前,先壓縮掉楚人的活動空間是第一步,按照梁程昨天說的那般,最好將楚人剃頭剃得只剩下一座鎮南關。

“死了的那位是古縣民夫隊伍的一個頭目,其子則在輔兵營內。”

“哦。”

鄭伯爺揮揮手,那名甲士馬上退了下去。

隨即,鄭伯爺開口道:“瞎子,你知道么,聽到這事時,我心里,完全沒什么感覺。”

瞎子開口道:“打仗,必然是要死人的,主上經歷得多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這樣了。”

鄭伯爺搖搖頭,道;“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當初,我也是民夫營里的一個。”

瞎子略作沉吟,主上這是回憶起了自己曾經的青春?

鄭伯爺吸了口氣,道:

“當初李倩用兩千民夫當誘餌,將沙拓部吸引出來再行全殲,我一直記著。”

“主上是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態,不知不覺間,已經向那位郡主靠齊了么?這,其實應該是遲早的事。

就比如現在,如果犧牲掉一萬民夫,一口氣吃掉楚軍的一支主力,想來,還是很劃算的,也大概,還是會這般做的。

主上,沒什么好愧疚的。”

“不是愧疚,我一直都說,李倩的那次,讓我深刻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算是給我來到這個世界所上的第一堂認知課。

我其實,沒恨過她,從來沒有,我討厭她,因為她是一個瘋女人,一個有背景的瘋女人,我自己可以瘋,但我不喜歡和我一樣瘋的人接觸。

但我從未批判過她當初的抉擇和做法,因為哪怕那時候的咱們,還只是在虎頭城內開著小酒樓的平頭百姓,但我的屁股,莫名其妙地就坐上了統治階級。

我居然能夠去理解她……

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主上,這是人之常情。”

“你這是讓我自我安慰的理由?”

“那么,主上,想要什么?”

“我只是覺得,我現在的內心這般平靜,是不應該的。”

“為將者,必然鐵石心腸。”

“要分細類,比如,我曾經是民夫出身,現在看見民夫死了,我還能無動于衷,這就不對。以前經常聽到一句話,總覺得是套話,叫深入群眾,融入群眾,現在品品,其實道理很大。

我從民夫中來,卻已經完全忘記掉自己的根本了。”

“這………”

善于分析人心的瞎子,這會兒居然發現自己跟不上主上的步調。

最后,瞎子只能歸結于,主上的早飯,可能吃得太好也太飽了。

“真要變得冰冰冷冷的,好像也沒太大意思哦,是吧?”

“但冰冰冷冷的主上,才是我們想要的主上的,理想型。”

“嘖,但我還沒玩夠,如果說這輩子是一場新的開始,就算是一盤游戲,既然能邀天之幸可以重開一盤,那我就得全身心投入地去玩。

上輩子沒來得及看到的風景,這輩子,得去多看看,多感悟感悟。”

瞎子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他終于明白了,這是矯情,因早飯吃得太飽而產生出的矯情情緒!

其實,

瞎子想得沒錯。

眼下,無事可干,軍議還早,人一旦閑下來了,就開始尋找“多愁”探秘“善感”了。

“沒道理,你們一個個地開始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兒,從平面活得越來越立體,我就得逐漸從立體向平面靠攏,這不公平。”

“是的,主上,這確實不公平。”瞎子敷衍道。

“我想更好地擁抱生活。”

“是的,主上,畢竟,生活這般美好。”瞎子繼續敷衍道。

鄭伯爺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道:

“唉,其實人家死了,我卻還在這里唧唧歪歪一大通的,也是一種漠視,是吧?”

瞎子閉上了眼,道:

“民夫外出伐木以供軍寨所需,這,本就是民夫的職責,正如軍卒戰死沙場一般,是再正常不過的歸宿。

主上可以上去安撫一下他們,鼓舞他們的士氣,將他們的傷心和悲痛,轉向楚人,更何況,人,本來就是楚人殺的。”

鄭伯爺搖搖頭:“但,今兒,我不想這么做。”

“還請主上示下。”

“難為你了。”

“主上,說這話就見外了。”

“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打我?”

瞎子沉默。

“我現在是不是看起來很欠打?”

瞎子點了點頭。

“唔,你可是個瞎子。”

“屬下,嗅到了。”

“呵呵。”

鄭伯爺搖搖頭,問道:“你說你今早剛審訊了一個楚人哨騎?”

“是。”

“人還活著么?”

“被看押著。”

“命人提來,那邊不是有個兒子在輔兵營么,讓那個兒子,親手殺了那個楚兵,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是,主上。”

很快,

那名楚卒被提了上來,送了過去。

燕、晉、乾和楚,四國的衣服發式,都傳承于當年的大夏,可謂出自同門;

但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中,也都有了各自的改變。

燕人喜歡簡潔,且在原本的大夏發式上做了簡化;乾人熱衷于盤發,而楚人,無論貴族還是平民,成年男子都喜歡將兩側的頭發特意地留長,最好是那種摘去帽子后兩側頭發可以遮耳,且越長越好,其余地方的長短,倒是沒什么約束。

所以,這名楚人哨騎,雖然被褪去了甲胄,但看其發式,依舊可以極為清楚地認出其楚人的身份。

一名親衛上前,指了指架子上的幾具民夫尸體,問道:

“哪位是其子?”

這時,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郭東身上。

郭東向前走出兩步,伸手擦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淚水,道;

“是我。”

親衛將自己的佩刀抽出,丟在了地上,指了指自己身后被兩個袍澤壓著的楚卒道:

“伯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戰場上,吾燕地兒郎只流血不流淚,誰讓我流淚,我就讓誰流血。”

說完,這名親衛往后退了兩步,目光和那兩個袍澤對視了一下。

他是長舒一口氣,因為這話,他自己做了擴充。

身為親衛,在傳話時,得有這個自覺。

當然了,做得好,叫錦上添花,做得不好,那就是畫蛇添足,在給其他重要人物傳話時,就沒你發揮的資格了,但面對這群輔兵和民夫時,倒是可以。

先前,在提取這個楚卒的路上,他其實已經在打腹稿了,現在流暢地說出來,已是殊為不易。

郭東有些愣愣地看著地上的刀,而周圍其余民夫和輔兵,則開始目光搜索。

終于,

他們看見了遠處穿著黑衣便服站在那兒的男子。

伯爺,

是伯爺!

郭東咽了口唾沫,他撿起了地上的刀,回頭,看了一眼躺在架子上的父親遺體,隨即,對著面前的楚人發出一聲怒吼,舉刀砍了下去!

第一刀,砍歪了,刀口砍在了對方肩胛骨位置,郭東抽刀時一時沒能抽出來,如果是老兵,遇到這種情況大概就是雙手握刀再一腳踹過去,將刀再拔出,但郭東并沒有殺人的經驗,這陣子的訓練也只是跑操和舉盾牌。

所以,他試了好幾次,刀都沒能拔出,而那個楚卒則疼得哇哇大叫,讓郭東更為心煩意亂。

一氣之下,

郭東干脆撞向了楚卒,將其壓在了身下,不管刀了,直接雙手掐著這個楚卒的脖子,發力,發力,發力!

楚卒在掙扎,但很快,他的身體連續兩個顫抖,就不動了。

郭東張著嘴,從楚人身上下來,目光,再度落向了遠處的那道黑色身影。

“噗通!”

郭東跪了下來,

大喊道:

“伯爺,伯爺,古縣郭東愿為伯爺效死!”

站在旁邊的許安看著此時的郭東,他當然清楚這個住一個帳篷的伙伴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懶,他畏縮,且還自命清高,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都聰明。

但在此時,在這種環境下,許安能感受到郭東喊聲里的真誠。

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和癱瘓的二哥還在遙遠的燕國古縣,在晉東,在這里,他原本就極為崇拜平野伯,而如今,他也只剩下平野伯這一個依托了。

四周不少輔兵和民夫都跪伏下來,向著平野伯爺所在的方向,大喊道:

“愿為伯爺效死,愿為伯爺效死!”

“愿為伯爺效死,愿為伯爺效死!”

而遠處,

看到這一幕的鄭伯爺,則只是很平靜地對身邊的瞎子道:

“唉,輔兵果然只是輔兵,梁程安排得對,還是讓他們繼續練習舉盾和推云梯吧。”

鄭伯爺有些憂傷,自己的“十萬大軍”大旗,還是別扯了。

除了自己的本部那經過雪海關整編整訓且派遣過來的一萬六戰兵,其余部分的戰斗力,其實都得打上一個問號,而且是一種極為心虛的問號。

所以,兵,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在質量沒辦法提升上去的前提下,過多的暴兵不會讓你的戰斗力得到等比例地提升,反而會壓垮你的后勤。

好在,是攻城戰,攻城戰,讓戰爭變得殘酷的同時,也變得簡單。

需要人命去填,需要活著的人去做事。

“主上沒聽見他們的歡呼么?”瞎子問道。

“聽見了。”

“雖然主上沒打算去作秀,但這秀的效果,其實比親自上前露面,要好得多得多;屬下現在,有些佩服主上了,這應該,是田無鏡給麾下軍士的感覺吧?”

“老田確實是告訴過我,別總聽那些與子同袍與子同食或者給士卒吸膿瘡的故事,那些故事看起來很有道理,但寫這些故事的,都是不知兵事的文人。

但我剛剛可沒耍什么心眼。”

鄭伯爺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的清白。

“有招勝無招。”瞎子感慨道,“才是真正的勝招。”

“不,不是這樣。”鄭伯爺否決道。

“哦?”

“而是當你站在舞臺上時,你就算不是在演戲,但臺下坐著的觀眾,卻依舊是在看戲的心態。”

“精辟。”

“行了,矯情夠了,冊子準備好了么?”

“昨兒個阿程對屬下說過了,已經打包好了。”

“好,待會兒我帶去王帳。”

“劍圣陪同么?”

“算了,我覺得劍圣自從那次參悟之后,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我怕帶他去王帳他先忍不住要和老田打一場。

還是帶阿銘吧,對了,阿銘呢?”

“估計在哪個地方睡覺吧,哦,應該是在棺材里。”

世人傳頌平野伯的事跡時,往往會記得一條,那就是平野伯每逢大戰,必帶棺上陣。

嗯,

早年,帶著的是沙拓闕石。

現在,阿銘養傷期間,在棺材里住得太巴適了,所以這次又將棺材帶過來當床睡。

看在阿銘在戰場上要為自己擋箭的份兒上,鄭伯爺準了。

遛彎之后,

鄭伯爺就回帥帳,開始看一些軍中糧草軍械的明細,其實看這個沒什么用,但,大戰在即,總得找點自己正在嚴肅做事的感覺吧?

午后,

鄭伯爺就收拾好東西,帶著阿銘和數十名騎士出了寨子,經過外面正在繼續進行著盾牌訓練的輔兵營時,輔兵們訓練時的號子聲忽然比先前響了一倍有余。

上午的事,已經傳遍軍寨了,對于原本雪海關的士卒而言,鄭伯爺這種舉動,他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但仍然感動。

而那些新來的燕晉兩地民夫,則更是生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覺悟。

只能說,這例子,實在是太好。

父親被楚人殺了,

平野伯丟來一個楚卒,讓兒子殺了報仇。

堂堂正正,快意恩仇,簡直就是搶公主的翻版,讓軍寨里的人知道這事后,都覺得無比暢快和提氣。

且鄭伯爺也和瞎子一起分析過,為什么自己隨便抖落點雞湯,像陳大俠和劍圣這種人就能馬上有所感悟?

得出的結論有二,一是他們本來就無比優秀,人中龍鳳,主角模板持有者;

二,是因為相對單純,宛若一杯清水,你稍微滴一點墨水進去馬上就能起反應變色,而鄭伯爺自己呢,雞湯早喝膩了,頗有一些百毒不侵的意思。

同理,

這也適用于這些士卒們,

多單純啊。

這倒不是耍心機,畢竟,鄭伯爺今兒個是懶得表演了,碰巧給無心插柳了;

不過,就算是耍心機,就算是作秀,又有何不可?

說白了,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燕皇、靖南王,還是野人王,甚至包括他鄭凡,

所行所做的,不過是鼓搗人為了王侯霸業去赴死罷了。

既然,都是要人家去送死,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赴死,反而更顯得人道一些。

燕軍各大營,大體分成三個部分。

田無鏡所坐鎮的中軍大營,無疑兵馬最為強盛,乃是伐楚大軍絕對的主力。

鄭伯爺所在的東邊大營,算是一面,隔壁還有一營鎮北軍,戰兵人數在萬五。

李豹戰死后,原本李豹的那一鎮被拆解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歸李豹兒子統領,其也繼承了父親總兵官位同時還有爵位;一部歸李豹的女婿統領,另一部,則直接就地化身為曲賀城的駐軍。

但因為李豹的戰死,無論是其兒子還是女婿,在軍中的地位,一下子縮水太大,所以,他們的兵馬在望江之戰之后的兩年里,并未得到太多的補充,頗有一種奶奶不疼舅舅不愛的意思。

鄭伯爺的這位鄰居,就是李豹的女婿,李豹在時,姓李,李豹死后,改回原姓公孫,叫公孫志。

另一位鄰居,姓宮名望,是一個純粹的晉人。

在晉地,能夠單獨統兵獨轄一營的晉人將領可謂少之又少,因為燕人作為征服者,對于晉地兵馬,一直帶著一種警惕和戒備。

宮家是司徒家的家將一脈,早年,司徒雷還在鎮南關刷聲望時,宮望就是司徒雷手下一名將領了,可謂是嫡系。

司徒雷駕崩后,按照遺詔,成國歸燕,宮望也就投誠了大燕,且因為司徒雷曾在單獨給燕皇的遺詔里列舉過宮望的名字,勸諫燕皇宮望可信可用,再加上朝廷的參考,最終讓宮望得以憑晉人的身份,繼續在燕統晉地下,主將一方。

只不過鄭伯爺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快五十了,也算是老將了。

鄭伯爺出寨向中軍王帳去時,并未約同隔壁兩位一起,這畢竟不是學社放課后一起手拉手去捉泥鰍,且各大營的距離還是有的,沒必要湊一起,萬一被一支深入的楚軍給包圓兒了那就好玩了。

等到了中軍王帳處,鄭伯爺才發現自己來得還算晚的。

老規矩,

靖南王的軍議,基本都是大家伙先用食。

食物也不會精細,畢竟不是開慶功宴,馕加醬料以及菜湯。

在場的燕晉將領,基本就沒總兵官兒以下的,在各自軍寨里,也都是“一言九鼎”的主兒,但現在一個個都跟田間老農一樣,蹲在地上,一口囊一口湯,遇見熟悉的人后,再露出門牙“呵呵呵”笑笑。

鄭伯爺到來時,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很多人都主動上來和鄭伯爺打招呼。

這就是名望。

名望的用途,就在于讓比你低的人,會更自然地去仰望你,而讓和你同階層的人,不得不去敬重你。

比你年輕的人,以你為主,比你年長的,不僅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倚老賣老,還得小心翼翼以期望你能在日后提攜一下自家子侄后輩。

鄭伯爺先行禮一圈,道;

“鄭某不才,寫了一些關于攻城之法要則和一些注意事項,非為顯擺,也非為出風頭,只是我燕軍向來善于野戰而薄于攻城,故,讓大家見笑了。”

有兩種方式,最為得罪人,也容易沒朋友;

一,是在人面前炫耀你現在過得好;

二,是在人面前表露出你的優點和特長。

所以,一些謙虛的話,必須說在前頭,否則這些冊子送出去后,說不得還會被人在背后說道。

這時,蹲在最里頭正在吃囊的李富勝聞言,開口喊道:

“鄭老弟,這需要客氣啥,在場的都是兵海里廝殺出來的,哪能不知一將無能累死三軍的道理?

你鄭老弟得咱王爺真傳,外加自己也曾做過《孫子兵法》,這打仗的本事,俺是服你的。

來來來,給俺一冊。”

說著,李富勝拍拍手,走上前拿了一冊,舉起,道:

“諸位,誰家麾下兒郎不精貴?都是些跟著自己從沙場上滾過來的,有這冊子,說不得能讓麾下兒郎們少流一些不必要的血。

再者,鄭老弟攻城的本事,我李富勝是親眼見識過的,沒得說,說句大家伙不愛聽的話,我以前打仗,除了鎮北王和咱們王爺外,

我沒服過其他人,但現在得多一個,我,服他!

都別愣著,上來領,文人喜歡說什么來著,一字之師,哈哈,咱們這些丘八就不興這些酸溜溜地道道了,就當欠下一頓酒一場紅帳子,等仗打完了,記得請人家高樂高樂!”

諸位總兵馬上蜂擁過來,開始取冊子,所有人都依次道謝。

就在這時,王帳被掀開,一名親衛道:

“王爺有令,諸將入帳。”

“喏!”

“喏!”

………

而在此時,

與晉東相距十分遙遠的乾國三邊,梁鎮府城內。

一封加急書信從陳鎮送至,信使入城時背插五彩旗,意味著十萬火急之軍情,故而得以提前開城門后城內縱馬長驅直入。

最終,

這封書信落在了大乾三邊總督姚子詹的案上。

而當時,姚子詹本人則在府衙后院里教書;

確實是在教書,

教的學生里,有剛啟蒙的,也有弱冠之年的。

這位大乾三邊都督,自打上任后不久,就開辦了一座私塾。

所收所納的,都是大乾三邊武將子弟。

雖說大乾官家開始提拔武將地位,但大乾重文抑武的民間和官場風氣怎么可能一時半會兒就改過來?

就算是天子,也無法做到剎那間改人“心中天下”。

所以,能入姚師門下,可謂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日后于仕途上,也是極為光輝的一筆。

文人如是,身份地位普遍矮好幾層的武將子弟,自然更是眼熱瘋狂。

姚子詹知道自己不通兵事,所以他這個三邊都督,從不插手軍務。

涉及到軍情軍務的事兒,他都差人去詢問老鐘相公,讓其來拿主意,同時,楊太尉在回歸朝廷后不久,就又被委派以滁郡太守之位,距離三邊,也近得很,時不時地,也會幫忙參謀一些。

姚子詹則專心致志地教書,吸納人心,讓三邊將領歸附,同時,梳理和解決好他們的矛盾。

其實,其所作所為,和鄭伯爺在雪海關是一樣的,讓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兒。

且自其赴任至今,大乾三邊風氣有了極為明顯地整肅,他,確實做得很好。

仆人來報,緊急軍情,姚子詹急匆匆地都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趕回自己的簽押房。

待得其拆開信封,

掃了一眼上面無比簡短的內容后,

姚子詹整個人如遭電擊,

身形一個踉蹌,

摔坐在了身后的太師椅上,臉色煞白,

大嚷道:

“天不佑我大乾,天不護我大乾吶!”

——————

這里不是故意斷章,因為為了明天的大章布局,還是留個懸念合適一些。

昨天課程結束了,不過今天上午是結業典禮,也用了半天時間。

月初時說,這個月要更新30萬字,看了一下,加上這章,這個月更新了29.5萬字,因為上了半個月課的原因,確實影響到了碼字精力和時間。

下個月,目標還是30萬字,會先把這個月欠的補上。

正好最近鋪墊得差不多了,課程也結束了,明兒又是新的一個月,努力碼字!

第320章 隕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魏鎮的節度使姓賈,名天化,剛出仕時初生牛犢不怕虎,曾上書彈劾過當朝韓相公,直言韓相公刻意懈怠大乾武備,使大乾社稷危如累卵。

韓相公最有名的,就是那句“東華門唱名的才是好兒郎”。

且韓相公還是一個出了名的暴躁脾氣,自詡剛正不阿,故而在收到這封彈劾后,干脆撂挑子不上朝時。

當朝大員被這般彈劾,一般都會請病,待得官家發落后,再重新上朝入衙,這叫體面。

然而,作為當朝宰輔之一,每天所要面對的彈劾攻訐自然數不勝數,早就不適用此例了,但韓相公也不知怎么的,偏偏看這賈天化不順眼,選擇了看似最為得體實則最為狠辣的一招。

官家,

您要我還是要他?

這,沒得選。

故而,賈天化這位固然沒有位列狀元、榜眼、探花卻也依舊是名列前茅仕途一片風光的新科進士,直接被官家一道圣旨貶去了瓊島。

瓊島,位于大乾的最南端了,據說那里氣候炎熱,遍布瘴氣,外人進去了,很少有不生病的,被委派去那里做官,相當于是死緩。

瓊島百姓是否這般認為自家是這種駭人地界尚且不知,但官員和文人們,早就將那里當作了“赴死”之地。

想當年姚子詹年輕時,曾因一首《杏花賦》,描繪了那時一位宰輔妾室于元宵燈會上乘轎掀簾的風情萬種;

故而傳出那位宰輔大怒,想要將那時還在翰林院當翰林的姚子詹貶謫去瓊島的消息。

姚子詹聞訊后,大哭三天,寫下了十八首《離別賦》,又寫下七十八首的《贈》。

離別賦,回憶的是自己從出生到讀書再到科舉最后入仕的一幕幕,和自己的過去,做一個追別。

贈,則是贈親朋,贈座師,贈友人,贈同僚,和大家告別。

大概意思就是,

啊,

我要去瓊島做官了,

啊,

我要死了。

等到調任令下來后,姚子詹將自己身邊的小妾們全都贈給了友人,讓自己的正妻帶著孩子回老家,自己一人孤身赴任;

那一日,上京城外去送別姚子詹的人很多,仿佛他不是去赴任的,而是去赴死的。

然而,

姚子詹剛離京不久,人還沒進瓊島呢,忽然傳來那位宰輔病死的消息,新宰輔當政,自然要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出一些不同氣象,就又將還沒到達赴任地的姚子詹給招回來。

姚子詹喜極而泣,快馬加鞭地往京城趕。

然而,姚師沒去成瓊島,但這位賈天化,卻是在瓊島待了十多年,且還在瓊島做得有聲有色。

瓊島那兒有海寇出沒,其編練島民武裝,整合島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土著兵,配合祖家軍打了好幾場大勝仗。

三年前,

燕人南下,大乾三邊形同虛設,燕人馬蹄叩問汴河,震動上京。

燕人退去后,韓相公等幾位相公下野退位,官家借此機會開始收權。

賈天化才得以被從瓊島調回京城,任兵部侍郎一年后,又調向三邊,成為魏鎮節度使。

其實,他的人生軌跡和姚師很相似,都因得罪了宰輔而被整,目的地還都是瓊島。

但誰叫人姚師是文圣呢,文圣,沾了一個圣字,他命就是硬。

人那位宰輔在其還沒赴任到瓊島就病死了,反觀賈天化的韓相公,在當朝諸位相公里,公認的身子骨一等一,要是沒有燕人南下的那一場,韓相公還能在朝堂上屹立十年,能和當今最擅修身養性的官家比一比到底是我做顧命大臣還是你賜予我“文端”。

但不管怎么樣,賈天化,回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天子更迭得等天子駕崩,所以,相較于此,一朝相公一朝臣,要好等一些。

“哎喲,在瓊島待久了,熱著熱著,也就習慣了,可偏偏從那地方再調任至三邊,當真是冰火兩重天。”

賈天化在打著趣。

而坐在其對面的那名年輕將領則笑道;“賈大人,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要知道在咱們北面的銀浪郡,已經算是燕人疆土里,氣候最溫和之地了。”

這名年輕將領在賈天化面前談笑自若,因為,他有這個資本。

大乾近五十年,被公認的最能打的,就是西軍。

而鐘家,在刺面相公之后,主持西軍局面數十年,可謂根深蒂固,他,則是鐘家這一代新的執旗手。

陛下更是賜予帝姬為其妻,成為當朝駙馬,恩遇,一時無倆。

只不過這位駙馬娶公主時,正好碰上了那位燕國的平野伯搶楚國公主,完完全全地風頭被蓋了過去。

在二人對面坐著的,還有兩位將領,一人長須在臉,英武異常,姓韓,家排老五,外號韓老五;

一人眉宇之間英氣內斂,乃是樂煥。

韓老五出名于其在三年前燕人南下時,自己主力被燕人擊潰后,卻依舊救出了自己的丈人,更是帶著自家丈人一路逃回了上京,嗯,在上京城下,面對那位平野伯的進攻,又逃了一場。

但世人都贊其高義,艷羨其老泰山確實是招了個好女婿;

且其曾和大燕平野伯數次交鋒,雖敗卻依舊能保持一定建制的能力,伴隨著平野伯的名聲這些年越來越大,其段位,也就水漲船高起來。

但平野伯,是不記得他是何許人也的。

二人第一次交鋒時,鄭伯爺還在李富勝麾下,李富勝率中軍擊潰了以祖家軍為中軍的乾國聯軍,大軍追逃時,鄭伯爺本想去收這韓老五的人頭,結果發現是個硬茬子,一向小心謹慎地鄭伯爺果斷“懸崖勒馬”。

乾國有傳聞,韓老五曾在亂軍之中和那位大燕平野伯大戰了三百回合,最后棋逢對手,平野伯贊其勇武無雙,最后二人更是有些惺惺相惜。

韓老五一直沒否認;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確實曾有幸在戰場上和平野伯對視過一次,如果當時他知道那位的身份,說不得就調轉馬頭要火中取栗一把!

但,

若是提前殺了他,他也就沒后來的巨大名望了,自己殺了,好像也沒什么意義。

至于第二次交鋒,乃是在上京城下,韓老五打著其丈人的名義收攏了一支潰軍,于上京城下和平野伯對弈,雖然戰敗,卻解了上京之危,可謂是忠肝義膽!

且有百里劍和百里香蘭兄妹一劍未出扭頭就走在前,更襯托出了韓老五的大無畏!

然,

其實那天平野伯只是在上京郊區找了戶地主家洗了個澡。

最重要的是,百里家不可能因為這件事發聲做什么解釋,但實際上卻是,他們兄妹二人當天是有很大的機會殺了平野伯的。

因為那時平野伯身邊護衛不多,且也沒遇到晉地劍圣,

但偏偏韓老五一頓操作,帶來一群烏合之眾后吸引到了燕軍軍寨注意發來一營兵馬,迫使百里兄妹不得不回身,一定程度上,是韓老五幫鄭伯爺解了圍。

但,

緣分嘛,就是這樣,有來有去。

他韓老五靠著平野伯刷聲望,一定程度上,也是應得的,也還了人情了其實,哪怕,他自個兒其實不知道。

至于樂煥,三年前其實和韓老五在一支聯軍里,二人曾一起潰敗過,只不過韓老五潰敗回去后是往南逃,順帶救了自己的丈人,而樂煥,則是率領殘部向北,光復了好幾座被燕人占領的城池。

當然了,所謂的光復,其實水分很大,因為燕人長驅直入,很多小縣城其實是傳檄而定,連主官都沒換,大家見王師來了,馬上就殺了“投敵”的主官,再次喜迎王師!

且之后燕人撤兵時,依舊快如閃電,樂煥也沒起到什么阻擊的效果,但,這一舉動,足以為其掙得極大的政治資本。

最關鍵的是,三年前的那一仗,大乾打得實在是太難看了,不得不矮個子里拔將軍,把那些雖然吃了敗仗卻依然有閃光點的將領拿出來做做宣傳。

也因此,樂煥和韓老五如今才能有資格作為統領官坐在鐘天朗和賈天化的身下。

“官家這些日子,來了三封內旨,圣心已然清晰,燕人伐楚,那我大乾北伐燕國,已然是板上釘釘了。”

賈天化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琥珀戒指,這枚戒指是陛下親賜的,以慰勉其在瓊島十余年之辛苦。

鐘天朗開口道;“北伐是必然,若是此時我大乾不北伐,反而坐山觀虎斗的話,未免太短視了些。”

“呵呵。”賈天化搖搖頭,笑了笑,他年輕時因為氣盛而吃過苦頭,所以對眼前這位優秀年輕將領存了幾分維護之意,道:“這些話,當得我面說,當著韓統領和樂統領的面,都能說,唯獨不能落在奏折上。

要知,朝堂上,想要坐山觀虎斗的大臣,可是很多的。”

鐘天朗不屑道;“皆尸位素餐之輩。”

賈天化嘆息道:“可不能這般說,其實,按理而言,坐山觀虎斗,是對的,燕國伐楚,楚國必然全力以赴,兩虎相斗,必然曠日持久。”

鐘天朗則開口道:“那要是燕人攻破鎮南關,兵鋒橫掃楚國,我大乾,將如何自處?古往今來,想要隔岸觀火的人,最終,都沒什么好下場。”

“不不不,話不是這般說的,因為只有失敗者,才會被冠以‘隔岸觀火’四個字,勝者,通常都是‘運籌帷幄’。

治大國如烹小鮮,我大乾這幾年固然在厲兵秣馬,但和燕人的差距,還是很大的。

三年前,燕人七萬兵馬,就能直接打到我上京城下,使得官家蒙羞;

百年前,我大乾五十萬精銳北伐,不也是落得那般個下場么,燕國的尹郎郡都因此改名了。”

鐘天朗直接道:“大人,三年前那一場不談,彼時承平百年,燕人驟然發難,我大乾邊事荒廢,才釀出大禍;

但百年前那一場,到底是因為什么,大人您難不成不清楚么?

當年,要不是那幾位將軍忽然發難,我大乾五十萬精銳怎可能被那鎮北侯以三萬騎兵直接沖垮?”

賈天化皺了皺眉,呵斥道:

“此話,休要再提。”

對面,坐著的韓老五和樂煥,臉上倒是沒有露出那種聽到秘辛的驚訝。

也是,

他們中,一個丈人也是一方封疆,一個恩師也曾是刺面相公后曾主持過西南戰事的儒帥,尋常人無法得知的一些事,他們是能夠知道的。

百年前,大乾太宗皇帝引五十萬開國精銳北伐。

因其是以皇弟身份繼承的皇位,且太祖皇帝時的太子,可還在呢。

故而,大軍北伐入燕境時,當時的數路將領直接發動了兵諫,請太宗皇帝還位于太子,交還國祚。

其實,太宗皇帝當初剛繼位就急著北伐,也是想用北伐的勝利來換取自己的聲望,好使得自己鎮壓住軍頭頭子,因為其哥哥就是靠著兵馬起家,他能收攏朝堂,卻不見得能收攏軍心。

但凡事操之過切就容易出問題,兵諫,是太宗皇帝萬萬沒料到的。

大軍出征,本就面對著燕人堅壁清野所營造出來的困局,再加上兵諫的原因,忠于太子的和忠于太宗皇帝的兵馬竟然在燕國領土上對峙了起來。

所以,后世傳聞什么初代鎮北侯多么多么用兵如神,以及用各路方士術士將自己麾下將士身上弄得光芒閃爍發動沖鋒,這些,其實都是邊角料。

真正的原因在于,初代鎮北侯率領三萬鐵騎沖擊時,大乾兵馬除了外圍有一些警戒外,內在的各路大軍,恨不得就要火拼了。

且就算是五十萬頭豬,好歹也是太祖皇帝帶出來的開國之豬。

初代鎮北侯就算真的放開手抓,也很難短時間內抓得完,事實上,因為初代鎮北侯的出擊,使得內部對峙的平衡被打破,雙方都以為對方動手了。

然后,

初代鎮北侯在外面打,里面的各路乾國大軍則自己人砍得歡,最終,釀出了大潰敗!

但凡一國,剛立國時,往往武德最為充沛,軍隊戰斗力也最強,而乾人,則是用這一出騷到不能再騷的操作,直接被打斷了武運脊梁。

同時,也為大燕做出了卓越貢獻。

大燕之所以能在近百年來,將荒漠蠻族制服,逐漸壓制住來自西方的威脅,轉而開始東拓,正是因為鎮北侯府的設立。

而初代鎮北侯的潑天之功,就是乾人主動送上的。

百年前那一戰后,倒是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軍中的刺頭基本都死在了燕國,且太宗皇帝洪福齊天,身上雖然中箭卻依舊坐著牛車逃回了國。

北伐固然失敗,但其哥哥留在軍中的勢力,也沒了。

第二年,太祖皇帝設立的太子,也就是太宗皇帝的侄子,病故。

第三年,太祖皇帝的一個庶子,被封為王爵的那位,也病故;

第四年,太祖皇帝的小兒子,游船時落水感染風寒,病故。

接下來,太宗皇帝在為時,太祖皇帝那一支,基本每年都有人亡故,高宗皇帝繼位后,太祖皇帝一脈則繼續保持著這種噩耗傳統。

等到仁宗上位時,太祖皇帝一脈才擺脫了這種厄運,但并不是因為仁宗多么宅心仁厚,而是因為那會兒太祖皇帝一脈已經人丁凋零了,再者,帝位傳承了幾代后,太宗皇帝這一脈的位置,也穩當了,再繼續下手,未免吃相過于難看。

見此時氛圍有些凝滯,

韓老五開口道;

“賈大人,末將以為,此時我大乾應當北伐,坐山觀虎斗,很可能最后變成被燕人各個擊破。”

賈天化目光落到樂煥身上,

樂煥也起身道:

“大人,末將也認為,此時應當北伐。”

賈天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殼,道:“陛下想北伐,你們也想北伐,難不成,像本官這種猶豫的,以及朝堂上凡是不主張北伐的,都是看不得大乾好的奸佞之輩?”

“末將不敢!”

“末將不敢!”

三個將領全都拱手告罪。

賈天化站起身,道:“燕人伐楚,根據銀甲衛提供的線報,已然是豁出一切的架勢。但諸位要知道,燕人還有一路強軍,在北封郡。

上一次燕人用兵,蠻族未動,這一次,你們誰能保證蠻族會動?

若是那位鎮北侯,再率北封郡燕軍南下,我軍,該如何抵擋?

自三邊向北,至燕國都城,俱是一馬平川之地。”

“打,不是不能打,我大軍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地推過去即可。”鐘天朗回答道,“說一千道一萬,戰場上的結果,終歸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大人,末將不是針對您,末將對您向來是佩服得緊;

但我大乾朝堂之上,實在是太多空談之輩。

現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三邊各路大軍北伐,贏了,甚至可以直搗黃龍,敗了,他燕國現在也無力攻我乾地;

且無論勝敗,都能支援到楚國。”

只要打,就是有效果的,這是鐘天朗的看法。

“那,誰為主將?”賈天化問道,“誰來掛帥?”

韓老五馬上開口道;“自當由鐘老相公掛帥。”

樂煥也道:“自然得由鐘老相公掛帥。”

大乾三邊,在楊太尉主政時,倒是能維系住表面上的平和;

但實際上,一片靠著走私、喝兵血過日子的軍鎮集團,他們的內部,怎么可能真正相安無事?

魏鎮、梁鎮、陳鎮,統稱三邊,但這三邊其實有著很強的獨立性,早些年燕乾沒打仗時,他們互相甚至因為走私關口的分贓不均還鬧過械斗。

楊太尉雖然是個閹人,但在整合上面確實是一把好手,這也是他當初做三邊總督時朝堂大人們也選擇默認的真正原因。

現如今的姚子詹,更是個好好先生,也是極好地維系住了局面。

但如果要打仗,要出兵,該怎么配合?

三邊不提,還有西軍,還有祖家軍,還有其他各地這幾年移駐過來的客軍。

誰能號令三軍?

這不是圣上一道旨意就能解決的事。

乾國不同于大燕,那兩位侯爺,甭管誰統兵,下面各路兵馬都不敢有屁放。

所以,數來數去,也就只有老鐘相公,才勉強有這個資格。

然而,

當話題拐到這里時,

鐘天朗卻沒有像樂煥和韓老五一般,說出自家父親的名字。

賈天化也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位當朝駙馬爺。

隨即,

樂煥和韓老五也看了過去。

鐘天朗深吸一口氣,沒說什么,

因為他的父親,

他那位自去年就躺在病榻上的父親,

他,

不支持北伐。

……

西軍北上后,就未曾調離三邊。

對于乾國朝廷而言,如果說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潰敗已經過去太遠印象有些模糊的話,那么三年前的燕人南下,足以讓他們這一代人刻骨銘心。

故而,

燕人離去之后,

乾國朝廷調動江南之力,開始重新編練新軍以及繼續充實三邊,畢竟,那是對燕的第一道防線。

因為這幾年,乾國朝野一直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燕人很可能會再度攻乾。

無他,

打乾國,

太容易了。

甚至,不少人覺得,燕國那位皇帝是否會后悔,要是當初鎮北軍和靖南軍主力是南下攻乾而不是攻晉的話,所取得的收獲,應該是更為巨大吧?

畢竟,有戰略眼光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

他們很難以理解,燕人主力開晉并非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然,因為彼時赫連家和聞人家的聯軍,已經近乎攻破了燕人的馬蹄山防線。

再打下去,三晉騎士不用半年,就能開赴燕京城下耀武揚威了,讓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皇,體驗一把乾國官家的待遇。

再者,

乾國上次在戰爭中,確實丟人現眼,但正是因為乾國三邊重鎮以及三邊大軍的存在,燕人哪怕是打過了汴河,卻依舊只能選擇退去,未能占領乾國一寸土地,因為不破三邊,燕人根本無法真正染指大乾。

好在,這一條,懂的人很多,所以戰后,朝野上下都贊同繼續擴充三邊,且擠掉三邊兵冊上的水分,整頓吏治。

西軍的駐地,其實還是在綿州城,就是那座曾經被鄭伯爺兩度刷軍功的城池。

只不過,西軍以綿州城為中心,建立了一座規模極為龐大的軍寨,且在近年,又開始對綿州城進行新一輪的擴建。

不得不說,

大乾,

還是有錢。

三年前燕人南下時固然行軍極快,除了少數幾個州府外,未能真正地去搜掠地方,但一通兵戈,乾國北地其實損耗很大,燕人還極為陰損地選擇了在春耕前開戰,直接影響了整個乾國北方的一年耕作。

但即使是這樣,乾人依舊能繼續調兵北上,繼續修建城池,同時還能維系住整個三邊體系的正常運轉。

那一晚在上京城,小六子喝多了,曾對鄭伯爺說過,可恨江南不在燕國,若是他姬老六手擁江南這塊膏腴之地,他爹別說橫掃東方一統諸夏了,就算是發病了想要攻打荒漠,甚至打穿荒漠后再去西方看看,他都有信心滿足他爹。

甭管能不能打得過,但至少,可以有這個依仗和資本,敢去做這個念想。

也因此,這也是燕皇念念不忘攻乾的原因所在了,乾國,太富饒了。

可能也正是因為太富饒了,所以打仗不行。

而此時,

于西軍中獨當一面,堪稱旗幟,且于整個三邊體系之中說話都絕對有分量,連姚子詹這位文圣兼三邊總督都得事事恭請的西軍統帥,鐘文道鐘相公,正躺在病榻上。

一名老婦,正在伺候他喝藥。

老婦已經年過五十,不是妻,也不是妾,她是一個西南土著,小時候乾國平定心安之亂,她被鐘文道救下,自此之后就留在了鐘文道身邊伺候。

她是仆,但在鐘家卻有著極高的地位。

就是鐘天朗見著她,也得喊一聲“嬤嬤”。

“老爺,二老爺在外面候著呢。”

鐘文道睜開了眼,他的臉上,已經浮現了很多處老人斑,這位曾經叱咤西南一手擎起大乾西軍衣缽的男子,終究是…………老了。

老婦看著眼前的男子,

心里,十分落寞。

她還記得當年,英俊的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將自己提拉上馬,阻止了自己被殺紅了眼的乾軍士卒蹂躪的悲劇。

土人其實沒有什么國家觀念,也沒有民族觀念,在他們眼里,很多時候,對面山頭的寨子和乾人一樣,都是他國人。

所以,她對鐘文道,并沒有什么國仇家恨。

但歲月無情催人老,

昔日橫刀立馬的年輕將領,如今也難逃老臥病榻的宿命。

“讓他,進來。”

鐘文道吩咐道,聲音里,滿是疲憊。

老婦點點頭,喂完最后一湯匙藥后,緩緩地退去。

少頃,

鐘文道的弟弟鐘文勉走了進來,時人稱鐘文道為老鐘相公,而稱呼他鐘文勉,則為小鐘相公。

鐘家門楣,其實就是靠他們支撐起來的。

三年前,老鐘相公先行率十五萬西軍北上,隨即,在朝廷的運作下,西軍精心培養出來的西山營騎兵,被分裂出去,執掌者,正是鐘文勉。

西軍的分家,也是從那時開始。

近年來,朝廷一邊大力編練新軍一邊則擴大了對老軍頭的補給,尤其是在大肆裁撤了京營這尊每年吞噬財帛錢糧無數卻在戰時毫無作用的累贅之后,朝廷對西軍的支持,更為游刃有余。

但一碼歸一碼,西軍的分割,卻從未暫緩,現如今,算上鐘文道和鐘文勉兩部,剩下的西軍,更是被一分為三,都是由另外三家原本也屬于西軍將門體系卻在鐘家之下的將領分轄。

同時,對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也在施行,朝廷開始著力于治理西南。

但,這些,在鐘文道看來,太急了。

雖然韓相公他們在朝堂時,大乾以文抑武得很厲害,但韓相公他們其實是懂得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西南局勢,也有著深切的認知,西南局面的破解之法,不在當代,而在下一代,甚至是,再下一代。

用時間去換取西南土著的認同感,讓他們認為,自己是乾人。

但韓相公垮臺后,官家提拔的新相公們自詡為新派,做事情,格外激進,這無疑讓大乾這座開國百多年卻已經暮氣沉沉的大帝國煥發出了生機,卻也因行事急躁,弄出禍患。

比如近年來從老家的信里,鐘文道可以看出來,西南的局面,又有了不穩的跡象。

說到底,西軍主力北上后,對西南的統治力和威懾力已經大打折扣,這時候應該維穩才是。

“哥,你的病,好些了吧?”

鐘文勉跪伏在床榻邊,看著自己的哥哥。

兄弟倆,打小就一起生活,感情也是極好,后來,更是一起追隨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兄弟情加戰友情,不可分割。

但情是情,關于西軍分家的事,是另一碼。

“快了。”

鐘文道開口道。

世上,有些老人,是越老越怕死;

而另外有些老人,越老反而對生死這件事,越來越淡然。

鐘文勉沒想到一向頂天立地的哥哥竟然這般消沉,不由道:

“哥,你會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鐘文道有些艱難地笑了笑。

其實,在前兩年,也就是燕人剛剛退兵的半年后,鐘文道就以自己年邁身體不適為由,上書奏請朝廷希望自己可以回西南老家療養。

他年紀大了,是真的不習慣三邊的氣候。

但彼時朝廷怎么敢讓他這位定海神針離開三邊?就直接回絕了,且加官進爵。

之后,每隔半年,鐘文道都會上書朝廷,讓自己告老還鄉。

但朝廷一方面正在肢解著西軍,不愿意讓其回去震懾住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有人認為鐘文道此舉,是在安朝廷的心,以示自己不貪戀權位。

所以,每次奏請,朝廷都拒絕,且繼續加官進爵,甚至還讓鐘天朗尚了帝姬。

但只有真正的親近的人才清楚,鐘文道,是真的因為身體狀況請求還鄉。

但,朝廷卻死死地將他按在了三邊。

三年,

三年,

三年,

水土不服的影響,對于這位老將,尤為致命,已然,耗盡了他的元氣。

他很可能沒有戰死沙場的機會,

反而大概率,會被朝廷,以這種方式,按在三邊煎熬干最后一點生機。

“哥哥。”

鐘文道猜出自己弟弟來見自己是為了何事,

當即道:

“伐燕?”

“哥哥,燕人正舉全國之力伐楚,正是我大乾北伐的好機會,若是楚國被破,我大乾,將………”

自從三晉被滅之后,乾楚,就成為了同盟,共同抵御燕人。

鐘文道緩緩搖頭,道:

“不可。”

“哥哥,為何?”

“燕人勢大,卻不得長久,楚人非魚腩之輩,亡楚,很難。我大乾,應繼續,厲兵秣馬,厲兵秣馬。

阿弟,哥哥,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想要什么。

但哥哥我,出征不了了。”

“哥哥,但這次北伐,必須………”

鐘文道又笑了,

道:

“哥哥我身子不行了,強行北伐,阿弟,阿弟啊,你是否想著,到時候,就是由你來替哥哥我撐起這個局面?”

大乾若是北伐,

必然是鐘文道掛帥,西軍為中軍,三邊大軍和各路客軍為左右兩軍聽從調遣。

而一旦鐘文道身子骨支撐不下去,那么北伐大帥的位置,也就會順理成章地滑落到鐘文勉頭上。

鐘天朗固然是一顆將星,但他,畢竟年輕,無法服眾的。

“哥哥,官家也有意北伐,各路將領,也都希望北伐,哥哥放心,就算是他燕人將北封郡的兵馬調過來,我大軍沉著應對,步步為營,也能讓燕人潰敗!

我不信,不信燕人能同時支撐兩路開戰!”

“你………”

“哥哥。”

“你沒這個能力。”

“………”鐘文勉。

“我大乾,不動,就是不敗,動了,很可能……很可能大敗,軍心未能調理好,后勤未能跟進上,調派未能理順。

就是我掛帥,也就是維系個表面,面服心不服罷了。

等,

可以等的,

真的可以繼續等的。”

“等到什么時候?”鐘文勉語氣加重了。

他簡直對自己哥哥的這次選擇,無法理解,甚至是覺得,不可理喻!

姚子詹曾寫過一片賦,直言,古往今來,求戰容易,都清楚主戰能得美名,避戰求和,成也罵名敗也罵名。故而,主戰者,非皆忠良,避戰求和者,也有苦心孤詣之輩。

很多人以為,姚子詹的這篇賦是一片正兒八經地官面文章,為大乾先前百年對燕國的“卑躬屈膝”在擦屁股。

但這里面,其實有著一種必然的道理。

鐘文道挺起了身子,

道:

“等他燕國,耗盡國力!

等那燕皇,駕崩薨逝!”

“哥哥,為將者,哪能寄托于這些?”

鐘文道冷笑道:

“打,打不過。”

“你………”

“強行再打一場,無非是重復百年前舊事,但凡刺面相公在世,我大乾,也有他燕國,他燕國那……那……那南北二侯的人物可統攬軍心。

我,我鐘文道,第一個為……為其牽馬,第一個……請戰!”

說完這些話,

鐘文道再度劇烈咳嗽起來。

外頭候著的老婦馬上進來,開始安撫其后背。

待得稍稍平息下來后,

鐘文道又厲聲道:

“阿弟,你拿走了西山營,哥哥我不怨你,人各有志,哥哥懂。

但你休想借著我的名義去掛帥北伐,

哥哥我,得為大乾邊軍數十萬兒郎的命,負責!

阿弟,你沒這個本事,別禍國殃民!”

說著,

鐘文道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怒目瞪著鐘文勉。

鐘文勉又氣又怒偏偏見自家哥哥這般樣子還不能發作,

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養病。”

言罷,

一揮衣袖,

直接離開。

老婦伸手,繼續撫摸著鐘文道的后背,沒說話,她從不摻和外面的事,就是家里事,和鐘文道作息身子無關的,她也不摻和。

鐘文道長舒一口氣,

又躺了回去,

閉上了眼;

待確認其睡著后,

老婦細心地為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輕步離去,她在臥房外,有一張床。

也不曉得睡了多久,

鐘文道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外頭,

外頭,

已經天黑了。

鐘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婦進來給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側,他卻摔下了床。

不痛,

一點都不痛,

他甚至還自己站了起來。

緊接著,他走到茶幾邊,自己給自己倒了兩杯茶,喝了。

隨即,

他走出了臥房。

剛出臥房,他就看見老婦端著粥走進來。

“老爺,老爺!”

老婦馬上上前,攙扶住鐘文道,她不知道為何鐘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里,悶得慌,帶我,帶我出去走走。”

“老爺,外面風大。”

“聽話。”

“是,老爺。”

老婦馬上吩咐下去,備轎。

隨即,府衙內的親衛們馬上被驚動,在看見鐘文道行走在他們面前時,所有人臉上,都掛上了笑容,他們的老鐘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婦,在攙扶著鐘文道坐進轎子后,偷偷地在抹眼淚。

轎子,抬起。

在鐘文道的命令下,轎子來到了綿州城的北城墻。

鐘文道下了轎子,回過頭,對著這些先前幫自己抬轎的親衛道:

“呵呵,早年年輕時那會兒,可真沒料到,自己以后會坐轎子;

當時就想啊,人死后,都得進棺材,怎么那些文官們,卻老喜歡提前坐進去試試,那么著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眾親衛當即大笑起來。

在大乾軍中,戲謔那些文官,也是一種風氣。

鐘文道拾級而上,走上城墻,揮手,示意自己的親衛不要跟上來,他想一個人,吹吹風。

其實,現在正值夏日,晚風不寒冷,且能給人一種清爽宜人的舒適感。

鐘文道走上最后一層臺階后,才開始喘氣,額頭上,也滲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經很長時間沒流過汗了。

他下意識地想要用手撐著墻垛子,卻看見墻垛子那里,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手里正拿著一只燒雞正在吃著,吃得很香。

鐘文道餓了,

他走了過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多的樣子,瞧見他,也不見得有絲毫畏懼,反而問道;

“想吃?”

鐘文道點點頭,像是個孩子一樣,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只燒雞。

“爪子洗了沒?”

鐘文道搖搖頭。

“那不給你吃,我老早就說過了,這西南之地,瘴氣毒蟲極多,雨水頻,軍寨里,必須整潔,否則就容易生病,這一生病,還容易傳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說了好多次的事兒了,你怎么就沒往心里去呢?”

“手,干凈著。”

鐘文道回答道,“剛,剛從家里出來,不臟。”

緊接著,

鐘文道又補充道:

“聽你的吩咐,以后我西軍軍寨里,都很注重整潔。”

“賞你個雞腿。”

男子拔下一枚雞腿,遞給了鐘文道。

鐘文道接過了雞腿,沒急著吃,而是捧著雞腿笑著。

“怎么著,這你也得留給你弟弟?要我說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賞賜,他每次吃著用著還真好意思。

當哥哥的確實要愛護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則啊,小心養出個白眼狼。”

鐘文道吸了吸鼻子,

搖搖頭,

喊道:

“大帥,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聞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燒雞,道:“想我作甚,別想我,我在那里,過得也挺自在的。”

“大帥,大帥,晉國,晉國沒了。”

“沒了,就沒了吧。”

“燕人在打楚國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則咱們,就能北伐了。”

男子卻大笑起來,

伸手拉開自己的頭發,

露出完整的側臉,

指著上面的字,

道:

“指望著我,指望著我什么,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個賊配軍!

就是在朝堂上,

在樞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從那些看著我的人眼里,

瞧出來他們對我的鄙夷。

文道啊,這世道,不對,真的不對,很不對。

憑什么這些只會吟詩作賦滿口道德文章的窮酸能站在咱們頭頂耀武揚威?

他們敢去和燕人吟詩作賦么?

他們敢去和西南亂民講道德文章么?

他們不敢,

他們真的不敢,

但他們就敢在我們這些丘八腦袋上拉屎,

憑什么!”

男子越說越激動。

鐘文道的眼睛,也開始越來越泛紅,他攥著手,附和道:

“對,憑什么,我們護他們的榮華富貴,護他們歌舞升平,他們卻依舊拿咱們當賊,當下賤人。

一群酒囊飯袋,一群廢物飯桶,一群雜碎,一群混賬玩意兒,一群畜生!”

城樓下,親衛們雖然按照吩咐沒有上去,卻依舊靠著石梯在默默等候著。

“你們聽,咱們大帥,在上頭像不像是在罵人?”

“哈哈,應該是大帥在床上躺太久了,憋得慌,現在身子好了,就想著罵人出出氣了。”

“也是,這么久沒被大帥罵,我反而有些不習慣哩。”

“你這賤皮子。”

城墻上,

鐘文道罵痛快了,也罵舒服了。

他看著面前的男子,

道:

“大帥,你要是還在,該多好啊,要是一直都在,該多好啊。

三年前,你是不知道啊,七萬燕人,七萬,就七萬啊,七萬燕人就能打到咱們上京城下啊!

直娘賊,

我大乾,

到底是怎么了?

大帥,要是你還在,按照您當初說的話,等咱們平定好西南后,就該去北邊,去找那燕人算賬,去一雪百年國恥。

您要是沒走,該多好。”

男子的情緒倒是平靜下來,伸手拍了拍墻垛子,道:

“走了也挺好,省得再去看,再去聽這些烏煙瘴氣的事兒,心里頭,也能多一些舒坦。”

“是啊,您心里是舒坦了,可我呢,可我呢?”

“文道,苦了你了。”

“不苦,我應當的,誰叫當初大帥您在上京被下獄時,我阻攔了麾下弟兄們兵諫的請愿呢?

這是我該的,我該,直娘賊,我該!”

“文道,我沒怪過你。”

“但大帥,我心里過不去這坎兒啊!”

“過不過得去,重要么?不重要。”

男子轉過身,面向南方,

道:

“只是可惜了,桃花釀,沒喝得過癮。”

“大帥,我阿弟,文勉,想領軍出征北伐哩。”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像是聽到了什么極為可笑的事,大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笑得簡直要喘不過氣。

“呵呵,哈哈哈………”鐘文道也跟著笑了起來。

男子笑罵道:

“他鐘文勉算哪根蔥,一個靠著你這個當哥哥的余蔭混上來的紈绔,巧了沒碰上什么大戰,就自以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不成?”

………

這時,在得知自己大兄起了身,氣色轉好,且坐轎來到城墻透風后,還未離開綿州城正在和幾個哥哥麾下大將吃酒的鐘文勉火急火燎地騎馬趕來。

“參見二爺!”

“參見二爺!”

城墻下,鐘文道的一眾親兵向鐘文勉行禮。

鐘文勉點點頭,下馬,準備上臺階。

卻在這時,上頭傳來:

“他鐘文勉算哪根蔥,一個靠著你這個當哥哥的余蔭混上來的紈绔………”

“………”鐘文勉。

鐘文勉的臉,是一陣紅一陣白,腳是邁上去不是,邁下去也不是。

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周圍的這些親衛,

親衛們則同時低下了頭,裝作自己什么都沒聽見。

………

城墻上,

男子拳頭砸在垛子上,

道:

“是啊,有些人,總以為讀了幾本兵書,就知道該怎么打仗了,總覺得,把兵馬數量堆上去了,仗,就能打贏了。

但,仗,不是這么打的,真的不是這般打的。

文道啊,也是你的不是,我走后,你怎么就沒能長進起來呢?”

“大帥,文道,本事,就這么大,能撐著這個盤子不崩,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我大乾,如畫江山,地大物博,人華薈萃,怎么著,這些年除了你鐘文道這個老不死的,就沒再出幾個人才?”

“倒是我那小兒子,鐘天朗,還不錯。”鐘文道笑道,像是在男子面前故意賣弄一樣。

“鐘天朗,比之燕國那位平野伯爺,如何?”

鐘文道不笑了,搖搖頭,道:

“不如。”

隨即,

鐘文道意識到了什么,問道:

“大帥,你怎知道他的,我,可還沒來得及說呢。”

男子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然后故意將臉湊到鐘文道的面前,

道:

“你當,我是誰?”

“你是,大帥。”

“哦。”

男子搖搖頭,道:“不,我不是大帥。”

“你,就是大帥,一模一樣。”

“呵呵,其實你知道我是誰。”

鐘文道目光里的明亮,在聽到這句話后,忽然逐漸暗淡了下來。

“大帥,官家想北伐哩。”

“你剛剛說過了。”

“要輸的,真的要輸的,百年前,是鎮北侯,百年后,可能還得碰到鎮北侯。

呵呵,世人都說,鎮北侯府替燕國,鎮壓了荒漠百年,但它其實也鎮壓了我大乾,百年,百年啊。

大帥,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他們在想著,等我大乾北伐時,荒漠蠻族必然也會動手,到時候,燕國的鎮北侯府,若是南下,則燕人西部直接敞開大門。

若是不南下,則燕國將受我大乾和蠻族夾擊。

但,

但,

但蠻族,他不傻啊,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他們一個個地都信誓旦旦地以為,蠻族會出兵,上次,蠻族出兵了么?

沒有,

這一次,

蠻族也不會出兵。”

男子問道:“文道,你為何如此篤定?”

“大帥,你沒老,但我,老了,那個蠻王,也老了,所以,我越發能明白那位蠻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蠻族,早就不是百年前那個在王庭旗幟下一呼百應的蠻族了,早已經不是了。

那位燕皇,最擅長去賭,但他,畢竟是一位帝王,我能感覺到,他的一只眼睛,正盯著我大乾。

不,

他一直在盯著,從未挪開過片刻!

他,

他甚至可能,

正在等著我大乾北上,他,在等著。

他巴不得我們所有人,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一起瘋,一起瘋掉,一起瘋完。

我不知道那位燕皇的底氣是什么,但我不會錯的,不會錯的,真的不會錯的。

在我們都以為他是一名帝王時,他像是一個賭徒;

但當我們認為他是一個賭徒時,他會告訴我們,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

上次,世人都以為燕人攻乾,但燕人,卻忽然入晉;

這次,世人都以為燕人伐楚,接下來,誰能料得到呢?

我大乾三邊精銳,依托城墻,那絕對是他燕人的噩夢;

而一旦再來一次百年前的那場戰敗,

只剩下這斷壁殘垣,這冷冰冰的一片片,它能攔得住誰?

再修養十年,

不,

只要五年。

依我大乾之富饒,物力人力,被打醒了的官家和當道諸公有了奮起之心,我大乾,定能一掃百年積弊,再度站起來。”

男子又問道:

“但他們,還是要打的,他們覺得不打,就是放棄了一次大好的機會,就是覺得,自己,是愚鈍之輩,會被史書笑話的。”

“是啊。”

“你能讓他們不打么?”

鐘文道聞言,

沉默了,

沉默許久之后,

鐘文道點點頭,

再度露出了笑容,

道:

“能。”

…………

“我大乾此時必須北伐,一則,可解楚國之圍,需知唇亡齒寒,若是此時我大乾隔岸觀火,坐視楚國被破,我大乾于東方,將徹底陷入孤立無援之境。

那時,燕人已破兩國,攜此大勢再攻我大乾,我大乾將危矣。

二則,燕人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伐楚上面,其國內,必然空虛,我大軍北上之際,屆時蠻族必然響應,燕國將立刻陷入夾擊之勢,此乃千載難逢之好機會!”

課堂上,

姚子詹聽著自己手下那名出身自魏鎮李家子的見解,滿意地點點頭。

自己這些學生,基本都出自三邊將門,雖然身上難免會有一些紈绔子弟的習氣,但大底上,還是有家門之風的。

“不錯,很好,誰還想再說說,說得好的,為師就幫你們寫進折子里,給官家看看,讓官家也瞧瞧,我大乾邊地將門子弟絕不是浪得虛名。”

這時,一名坐在最后面的學生站起身。

他姓石,叫石開,其父是陳鎮轉運使,其實是文官子弟,算不得武將之家。

“石開,來,你說說。”

“是,老師。”

石開很恭敬地向姚子詹行禮,

轉而,

又面向先前發過言的李成密,

道:

“李兄先前所言,若是在下沒聽錯的話,李兄說,此時,正是我大乾千載難逢之機遇?”

“是。”李成密點頭道,剛剛得到姚師認可的他,有些自得地反問道:“莫非石兄對此有異議?”

石開也點點頭,道:

“有異議,在下不才,覺得李兄說得不對。”

“哦,還請賜教。”

“百年前,有過比眼前更好的機遇。”

“………”李成密。

“………”姚子詹。

課堂上,所有人,都因為這話,停止了動作。

如果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那么百年前,

燕人正在荒漠邊和蠻人打得腦漿都要迸出來的那次,又算什么?

要知道當年,那可是顛峰時期的蠻族,他們的王帳,他們的黃金家族,還是荒漠至高無上的主宰!

李成密臉被憋得通紅,

指著石開,

道: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石開沒再去看李成密,而是轉而又向姚師行禮,

問道;

“老師前些日子才教我們圣人之言,教我們立身為正,學生一直銘記在心,老師教誨,在課后,也是時常于心中反芻。

但學生有一事不解,還望姚師解惑。”

“大可講來。”姚子詹撫須微笑道。

“老師曾教過我們,夏夷須嚴辨,春秋存義。

那請問老師,為何先前如李兄所言,我大乾北伐,竟還要指望蠻族來幫忙?

眾所周知,八百年前,燕侯持大夏天子令為諸夏開邊,始才有燕;

而我大乾,太祖開國,曾于東山之巔祭天明示,大乾之國祚,繼承于大夏正統。

學生有惑,

若是這般,從法理,從正統上來看,燕國和我乾國,都出自于大夏,屬于諸夏之國。

但和他蠻族,又有何干系?

我大乾和燕國開戰,形同于兄弟于家門內內斗。

什么時候,他蠻族,也屬于諸夏之一了?

李兄先前所言,聯絡蠻族,共同伐燕,此舉,和引之外賊入門,又有何區別?”

在場所有人,又再度失言。

原因很簡單,

大乾,是一個注重文教的國家,他們有極為輝煌燦爛的文化,有最為華美的道德文章,自詡為真正的禮儀之邦,受萬國敬仰。

但在百年前,先祖們做的一些事,卻很難洗白。

百年前,燕人和蠻族血戰之際,太宗皇帝,他北伐了。

但偏偏,

燕、楚、晉三侯,都是正兒八經受大夏天子令開邊的,而乾國,因為趙家得位不正,所以發動了一大批文人幫忙寫祖上歷史,說趙家,八百年前一樣,也是大夏天子麾下的一名重臣,和那三侯是一樣的地位。

但大家伙心里都清楚,本朝太祖皇帝,曾是先朝皇帝的義弟,出身于上京城一軍戶之家。

但文宣口是這般認定的,也是這般宣傳的,大家就得認,所以大家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但這就又和太宗皇帝以及現在所議之事,違背了。

姚子詹笑著開口道;

“為師問你。”

“老師請問。”

“若你母親重病了,你隔壁鄰居家有藥,此藥能救你母親,鄰居卻不愿意給你,你會去偷過來么?”

“會。”

“偷竊之舉,乃君子所不齒也。”

“然,母上事大,學生甘愿擔此惡名。”

“然。”

石開張了張嘴,他清楚姚師的意思,就是火燒眉毛了,坐等燕國滅楚,下一個,就是大乾。

自家都要亡國了,還能去計較個什么大義不大義法理不法理的?

石開俯身一拜,道:

“弟子受教。”

姚子詹則在心里長舒一口氣,他先前,是用詭辯的方式回答了對方,其實,是不應該的。

好在,

這時外面仆人來通傳,說有緊急軍情。

姚子詹如蒙大赦,離開了課堂,直奔前院簽押房。

………

簽押房內,

仆人看著姚子詹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語,關切地問道:

“老爺,究竟出了何事?”

姚子詹看了一眼仆人,

長嘆一口氣,

抿了抿嘴唇,

道:

“鐘文道,昨夜突發癔癥,今早,病故了。”

第321章 眾將搭臺,伯爺騎馬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晉東,

燕軍中軍王帳。

晉地的靖南王王旗,升了又降,降了又升,但其實對田無鏡本人的地位,并沒有什么影響。

他是侯爺亦或者是王爺,都無法改變他是三晉之地兵馬真正掌控者的實際事實。

更何況,玉盤城殺俘后,朝廷雖說削去了田無鏡王爵,但軍伍里,依舊稱呼其為王爺,燕地丘八尤其是那兩軍的丘八,早野慣了。

一眾總兵官進入王帳,這一次,許是軍隊兵馬極多造成軍議規模也大,所以,條件好了一些,帥座之下兩側,擺著好幾列的竹席。

入帳后,大家開始各自就位。

位置,其實是一件很講究的事,畢竟,論資排位嘛。

鄭伯爺也沒想著去坐到最下面去,畢竟這里不是燕京的御書房,在御書房里,一眾朝堂大佬加太子王爺,他平野伯,只能坐最下面;

但這是在軍中,你想刻意低調也不行,否則你往最下面一坐,你是舒服了,其他人往哪里坐?

不說燕軍將領之中有人要嘀咕了,那些晉營將領該怎么辦,難不成讓他們坐王帳外面去旁聽?

李富勝倒是光棍得很,直接坐到了左手下的第二個位置。

作為鎮北軍里分出來的總兵官,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在三年前的三國大戰之前,軍中一直流傳著這樣的一種說法,那就是大燕分四類總兵官,一類,是鎮北軍里的總兵,一類,是靖南軍里的總兵,一類,是禁軍中的總兵,最后也是最下面一類,就是地方軍里的總兵。

田無鏡入晉之后,靖南軍得到了快速擴充,麾下原本的靖南軍總兵實力和兵馬,順帶著地位,也就水漲船高。

但再怎么漲,你也很難漲得過李富勝,人資歷,擺在這兒,江湖地位,也肉眼可見,你們在進步,他李富勝又不是擱那兒干躺著。

三國大戰,他孤軍深入,打到上京城下,向乾國官家問好;

望江兩戰,他也都參與了。

他往左手位第二一坐,誰敢去坐第一?

然而,剛坐下去的李富勝馬上就伸手招呼鄭伯爺:

“鄭老弟,來來來,這兒,這兒,這兒!”

指著的位置,赫然就是他上頭那一個座。

鄭伯爺略作猶豫了一下,

唔,

按照鄭伯爺內心的排位順序,他坐一列的首座,那是理所應當的。

論戰功,論“圣眷”,

他平野伯坐一列之首,靠田無鏡最近的一個位置,不過分吧?

但你要他自己就這般直白地坐過去,未免有些太著急了,吃相過于難看。

好在有李富勝這個幫襯,鄭伯爺只得灑然一笑,再微微搖頭,看了看四周,和眾人眼神對視了一下,走了過去,坐下。

曾經,鄭伯爺和野人王感慨過,說燕軍之中沒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兒。

而寄人籬下一向對鄭伯爺“百依百順”的野人王卻難得的頂了鄭伯爺一句,大概意思就是,他不信。

后來,鄭伯爺琢磨開味兒來了,估摸是茍莫離不敢直言一句“燈下黑”;

自己之所以沒遇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那是因為他才是玩這些狗屁倒灶事兒的集大成者。

眾人入坐,

右手那邊,坐著任涓、羅陵、陳陽、馬友良、薛楚貴、趙安德、李光宗,這些,都是最早的靖南軍總兵,身上,都掛了爵位,在他們后頭,還有擴軍后新晉的一眾靖南軍總兵,基本都曾是他們的手下。

左手這邊,鄭伯爺坐第一個,下面是李富勝,隨即是公孫志等一系原本鎮北軍派頭的總兵,接下來是宮望等晉軍營的總兵官。

雖說整個伐楚大軍,確實是在靖南王田無鏡的掌握之下,但下面人,還是有著一種涇渭分明的意思。

任何時候,嫡系就是嫡系,客軍就是客軍,至于晉軍營,其實還沒脫離“奴仆兵”的層次。

鎮北軍一派被拆分后,依舊自成團體,晉人營口也是抱團取暖,靖南軍嫡系保持著自己王爺鐵桿的驕傲。

說白了,看眼下,門戶之見,成分區分,比之那大乾三邊駐軍,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內訌就極端了,但整出個隔岸觀火,死道友不死貧道,那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不說別人,

鄭伯爺絕對會第一個這般做。

他眼里只有“大局”,且這個大局對自家雪海關是利是弊,可沒什么大燕的大局以及所謂的家國情懷。

辛辛苦苦積攢下這些家業不易,說鄭伯爺是鄭扒皮也絲毫不為過。

但,

誰叫上頭有田無鏡壓著呢。

這就是主心骨,這就是旗幟,這就是真正的大帥。

田無鏡一道軍令之下,

當初在盛樂城的鄭伯爺就得乖乖奉獻出自己積攢的糧草供田無鏡大軍出征雪原;

在望江畔,鄭伯爺就得帶著自己麾下那一萬兵馬冒著可能被野人大軍包餃子的危險深入敵后;

也是田無鏡的一道命令,

一向惜命的鄭伯爺就得去楚國走上一遭。

鄭伯爺尚且如此,其他各路軍頭子,自然更為服帖。

大軍出征,除非是單一成分的集團軍,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且就算是單一成分的集團軍,只要林子大了,里頭必然也是派系山頭林立,軍內無派,才叫真的奇怪。

而那些動輒多路大軍聚集在一起的,帥位人選,就更得慎重了。

此時,田無鏡坐在帥座上,指了指前方。

數名親衛上前,將中央區域的一個放在地上一大塊油布給掀開,里面,赫然是一座沙盤,只不過這沙盤不是在桌上,而是直接在地上。

沙盤這種東西,古來就有之,算不得稀奇。

但田無鏡的這座沙盤,真的讓鄭伯爺驚訝到了,其對地形掌握之精細,讓鄭伯爺生出了拿尺子去量比例尺的沖動。

沙盤之上,鎮南關位于中央偏南的位置。

鎮南關兩側,是兩條茫茫山脈。

在其后方,也就是南方楚國境內,還有一座軍寨,且再之后,還是楚國上谷郡的郡城。

在其前方,也就是晉地之內,鎮南關東西兩側,各有一座大寨;再北方,還有兩座軍堡。

軍堡可不是乾國在三邊那里修建的一座座燧堡,而是完全摒棄了民用,純粹作為軍事重鎮的城池存在。

這兩座軍堡,上頭分別插著旗幟,一座叫東山堡一座叫西山堡。其后頭,正中央,還有一座特意用紅色旗子標志出來的軍寨,叫央山寨。

楚人那邊叫什么名字,無所謂,自己這邊好區分就行。

兩座堡寨作為前凸,像是兩只對外張開的手,在這道弧下,還有一連串的小軍堡存在。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就是鄭伯爺也沒想到,那位楚國大將軍年堯竟然是玩土木工程的真正行家里手!

這才多久的功夫,居然就已經修建了這么多的堡寨!

且這些大小軍堡和軍寨之間,隱約有一種合縱成勢之感。

如果不是靖南王年初時發兵給他來了一下,再給那位年大將軍幾年時間,他真敢把鎮南關當作核心給你修出一座長城來!

眾將此時都默不作聲地看沙盤,原本坐在后面的人,此時也顧不得禮數了,開始向前挪動步子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其實,地形圖紙,靖南王早就派人發給各部了,但大部分人對這種軍事地圖只能看個大概,看個意思,肯定是沒眼前這種沙盤來得更清晰直接的。

良久,待得諸位將領都看得差不多后,田無鏡才開口道:

“鄭凡,你說說,這仗,該怎么打。”

眾人將目光都投向了平野伯。

平野伯的戰功,他們是認可的,更何況平野伯先前在王帳外還分發了攻城要則,這意味著這位平野伯還是個攻城戰的行家。

坐在第一排,被老師提問的概率,確實是最大的。

好在,鄭伯爺早有彩排。

外人對靖南王的觀感,是神秘而恐怖的,但作為最親近的人,鄭伯爺也算是摸出套路了,不敢摸虎須,但敢數一數到底有多少根。

鄭伯爺起身,道:

“王爺,末將以為當先剪除楚人于鎮南關外圍羽翼,一步一步擠壓掉楚人除了鎮南關外的依仗;我軍不善攻城,也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鍛煉一下我軍攻城的能力。

隨后,再等待契機。”

李富勝捧哏道:

“契機,啥契機?”

鄭伯爺上前,伸手在鎮南關上指了指,道:

“當楚人只剩下鎮南關這座雄關時,這座雄關,也就擋不住我大燕鐵騎了,那時,我軍可預留一部分主力,就在鎮南關下盯著楚人,另縱數路偏師繞過鎮南關,直入楚人上谷郡,給楚人朝廷壓力,再讓楚人朝廷給鎮南關壓力。”

梁程對鄭伯爺科普過,說當年后金對大明,玩的就是這一手,先破掉大明在關外的堡寨體系,壓縮大明的邊防對外空間。

然后就是每隔兩年就找個地方入邊,打打草谷攻攻里面的城,順帶再到大明京城下面遛個彎兒,迫使明軍主力出來野戰,仗著那會兒的八旗兵的戰力吃掉明軍敢出來野戰的主力,最終,將大明的北方防御體系給掏空。

戰爭,其實和政治是脫不開的。

鄭伯爺對自己的答案還是很滿意的,

畢竟,這是梁程給出的參考答案。

談不上驚艷,畢竟最終都得落子攻城,你大軍又飛不過去,怎么驚艷起來?

但絕對是老持穩重。

諸位將領聽了后,也都紛紛點頭,穩扎穩打,慢慢耗,慢慢磨唄,大家伙其實對各自兵馬的攻城能力,都要打一個問號,正好有一個緩沖期可以練練兵。

雖說,這種練兵方式,死傷肯定很大,但怎么說呢,攻城方還是有比較大的心理優勢的。

然而,

坐在帥座上的田無鏡卻搖了搖頭。

鄭伯爺一時陷入了疑惑,

嗯?

參考答案出錯了?

不應該啊。

田無鏡從帥座上走了下來,

看著腳下的沙盤,

道:

“楚人軍堡、軍寨,可互相呼應,互相增援,互相策應;

就是我軍能將其圍起來攻打,也很難將他們所有都圍住;

且全圍住兵力一分散,等于全都沒圍住。

慢慢打,

對于我軍而言,確實是老持穩重之言,但對楚人而言,也正是他們最樂意見到的局面。”

提議,

被否決了?

鄭伯爺倒是沒順著田無鏡的思路在思索到底該怎么辦,

而是在思索梁程的答案怎么會是錯的呢?

不應該啊?

按理說,梁程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會比老田差啊。

對麾下魔王的能力,鄭伯爺向來是有著無比的自信。

任涓開口道:

“王爺說的是,楚人不敢與我軍決勝于野,他們的算盤,就是想著靠著這些軍堡軍寨來消耗羈縻我軍。

說到底,還是和乾人學的把戲。”

楚人,并非是學乾人,而是弱抗強,就得用這種一步一步消耗步步阻擊的法子,尤其是在這個時代,缺少戰馬的國家想抵抗騎兵集團的進攻,只能靠城墻來抵消掉對方的騎兵機動優勢。

李富勝也開口道:“對,我大軍這次出征固然極多,但楚人兵馬,也不比咱們少,我在荒漠打仗,說句不怕大家笑話的話,一直等到南下攻乾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城池得有多能打,否則,當初我早就將乾國那位官家擄過來送去京城讓他陪咱們陛下喝茶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眾將一起大笑。

鄭伯爺沒笑,而是在繼續鉆著自己的牛角尖。

田無鏡則挪動了一步,一時間,全場再度肅靜。

“楚人這些軍堡軍寨,宛若一盤活水,互相可接濟彌補。”

這個時代,沒有立體防御縱深的解釋,但絕對有這個意思,也就是你打甲堡,乙丙堡會派出援兵,援兵可以襲擊你,也能夠直接沖進城去運送給養和兵源。

但如果你死死圍住,得動用更多的兵馬消耗更多的精力,且也別想著圍點打援,楚人完全會說放棄就放棄,就讓那座孤城來耗你。

你就慢慢打,慢慢耗,慢慢放血。

有玉盤城下青鸞軍的前車之鑒,這次,楚人必然是將糧草準備得足足的。

而如靖南王所說的活水,其實就是加大了燕軍攻城時的軍事成本。

田無鏡伸手,

指了指楚人諸多軍堡軍寨所圍之正中央,也就是上面標注著的央山寨,

道:

“本王,欲先取央山寨,斷其活水!”

………

“本將軍,就猜他田無鏡會先攻我央山寨,斷我本源!”

鎮南關的帥府內,年堯坐在門檻上,

其下諸多將領則全都坐在院子里,席地而坐。

年大將軍手里拿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

下方諸多楚國將領,也都捧著半個西瓜,也全都用勺子在挖著吃。

將軍府內有冰庫,這些西瓜,也都是冰鎮過的。

諸多將領中,

有性子野的,懶得用勺子挖著吃,也有出身貴族,不喜這種吃瓜做派的,但都懾于年大將軍的權威,規規矩矩地學著年大將軍的方式乖乖吃瓜。

“本將軍知道,你們先前一直覺得本將軍鎖著你們不準你們出戰,鞭策你們埋頭筑城修寨,委屈了你們?煎熬了你們?

唉,

這么說吧,

屈天南,屈柱國,他的本事以及青鸞軍的精銳,在座的沒人不服吧,人都得靠著玉盤城守著,咱們吶,就別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噗……”

吐出一口西瓜子,

年大將軍繼續道:

“當然啦,誰要覺得我老年喪權辱國了,有污國格了,畏敵怯戰了,不用偷偷地給王上寫密信,真的不用。

我老年,對上那田無鏡,我確實慫了,我認啊!

但你們,

誰要不慫,誰要有膽量的,當著我的面,大可講出來。

放心,

我老年不會怪罪你,我會敬重你,放下西瓜馬上就給你磕個頭。

為啥?

就因為你比我有種!

有種的人,老年我佩服。

然后,你就給我領你本部兵馬做中軍出戰,放心,我也不會讓你去送死,左右兩翼兵馬,我給你安排好,后軍,我親自給你壓陣。

咱吶,就大大方方地和燕人打上一場,將燕人給打出去,省得燕人堵在咱家門口我也看得厭煩!”

在場諸將,只是默默地聽著,倒是沒人敢起來說他不慫想受年大將軍磕頭禮的。

燕人野戰之強橫,他們是清楚的,其實,大楚也有騎兵,偌大一國,真要養馬怎么可能養不起來?

但問題就在于,大楚騎兵是戰爭的輔助,而燕人,他們的主力,就是騎兵。

曾經不可一世的三晉騎士,就是被燕人給打崩了的;

入關之后一副將要重新崛起的野人大軍,也被燕人給打崩了。

種種戰績,讓大家都熄了和燕人野戰爭雄的心思。

年大將軍又舀出一大口瓜,一邊大嚼著一邊道:

“所以啊,咱們言歸正傳,其實,原本,本將軍是想將央山寨修成城堡的,但一來,工程量太大,二來,那田無鏡也沒給咱這個機會。

不過,也無妨了,這央山寨,本就是本將軍置于咱諸多軍堡軍寨之中的一道魚餌,等著他田無鏡來上鉤。”

說到“上鉤”這兩個字時,

年大將軍皺了皺眉,

忙揮揮手,

道:

“不能說上鉤,不能說上鉤,罪過罪過,叫什么來著,對,請君入甕,請他靖南侯,來做客。”

人,總是會有些忌諱的。

有些人,或許不敬鬼神,但世間,總有一些他敬重的人和事。

年大將軍本能的覺得,用“魚餌”和“上鉤”來形容田無鏡,不好。

“大將軍,那田無鏡會咬這個餌么?”

一名將領問道。

年堯直接將手中的勺子砸過去,

罵道:

“叫請君入甕。”

“是,是,末將知罪,敢問大將軍,燕人,真的會入甕么?燕人善于野戰,這個,我們都認,但燕人欲先取央山寨的話,我軍外圍諸多軍寨軍堡,可直接來一出關門打狗,他燕人就不怕被我大軍團團包圍于中央困死鎖死么?”

年堯搖搖頭,

道:

“他是誰啊,他是田無鏡啊!”

“………”一眾楚國將領。

不管怎么樣,大家現在是敵對關系,燕軍大軍陳列在外,正欲伐楚,身為自己這邊的大帥,這般評價對方主帥,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啊。

但年大將軍卻沒這個覺悟,反而道:

“別人不敢的事兒,他田無鏡敢,別人不敢行的路,他田無鏡敢行。

這兩年,我于鎮南關外修建了這么多軍堡軍寨,已然連成一勢,燕人無論攻打哪一處,我軍都可增援可呼應。

他田無鏡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

而這央山寨,居于中央,四通八達,正是活水之源,他燕人不想和咱們慢慢苦熬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口氣先拿下央山寨,以力破我之活水。

到那時,咱們,就只能被壓縮回鎮南關,看著燕人在外面,一座一座地拔釘子了。”

“大將軍,末將請求增兵央山寨。”

“增兵?怎么增?央山寨就這么大,囤個萬把兵馬已然臃腫不堪了,再囤,人往哪兒堆,打仗,不是這般打的。

再說了,真把我中軍帥帳押上去………”

一名將領拍馬屁道:

“那燕人就不敢上鉤了。”

“放屁,是老子怕他田無鏡不管不顧地來沖老子帥旗!”

“………”一眾楚國將領。

“我知道,你們可能覺得我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行,本將軍就這么干了,怎么滴?

本將軍就是要告訴你們,這一仗,咱得縮著頭打,在座的,有不少都是貴族出身,但在戰場上,他燕人,可不講什么貴族不貴族的。

柱國,他燕人也是敢砍的!

要么,

就讓王上撤了我大將軍的職,

要么,

就得聽我的。

諸位放心,他燕國已然押上了一切,咱們在這兒,多耗一天,他燕國距離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就近了一天!

這一仗的勝敗,也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拼的,是國力!

這些話,本將軍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了。

央山寨,

他燕人敢拿,

本將軍就敢關門!

他燕人不拿,

本將軍就慢慢地和他們耗!

但本將軍還是覺得,他燕人還是要拿的,他燕人耽擱不起,就算是傾全國之力,也支撐不住太久。

依照本將軍對田無鏡的崇………

對田無鏡的以往戰績的了解,

八成以上,他會先下手央山寨。”

“那大將軍,我們為何又要去關門打狗,我們………”

“糊涂,央山寨,必須得保下,否則燕人就輕松太多了,這不行,另外,本將軍先前是說了要主守,但守是守,和關門打狗不沖突的。

因為這一仗,就算是打起來了,也是為了更好地守。

大家也切莫喪氣,

敵勢強我自當避其鋒芒,待其氣餒,先前受的委屈,咱總有機會把場子給再找回來!

我老年是家奴出身,在座的,也都清楚,老年我沒讀過幾年書,但我知道一個道理: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傳令!”

一眾正席地而坐吃瓜的將領們馬上放下手中的瓜,轟然起身應諾。

“獨孤念,本將軍與你左路五萬禁軍兵馬,繞至西山待命!”

“末將遵令!”

“蕭樓,本將軍與你五萬禁軍兵馬,繞至東山待命。”

“末將遵令!”

“其余各營各寨各堡各軍,兵馬都發動起來,咱先給他將口袋,布起來,坐等。”

大楚皇族禁軍,其實是年堯手中能用的機動力量,掌握著鎮南關和后營。

而其余各堡各寨,里面駐扎著的,基本都是各家貴族的私兵,也是由他們族內將領在統領。

這倒不是在故意消耗貴族的力量,面對燕人來勢洶洶,大楚貴族們經過攝政王的一番敲打,也還算是明事理的。

畢竟,熊氏皇族至多也就是想剪一剪他們的羽翼,而燕人,是想滅他們全家。

再者,外面軍堡軍寨,也就沒人敢投敵了,畢竟,誰家投敵誰作戰不利,就在后頭處理誰家,就是鐵了他們的心,讓他們去和燕人死磕。

而年堯雖然先前自稱家奴出身,但在軍隊里,可沒人敢小覷和不敬他。

一則是因為其本身就戰功赫赫,軍伍里,最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二則,他畢竟是攝政王的家奴,也就是天子家奴,此家奴和彼家奴,還是不同的。

最重要的是,后方攝政王一邊穩住了局面,一邊,對他投以近乎無限的信任。

且這次看似只動用了十萬禁軍,但鎮南關里,可還有他年堯率中軍親自坐鎮著,同時,這十萬皇族禁軍等于是給這密密麻麻的河道里添了一股活水,所引動起來的,可是整個鎮南關前沿所有軍堡軍寨的所有楚軍,規模,可謂極其龐大。

“大將軍,末將觀燕人這些時日,廣修軍寨,廣布營盤,看似不大可能行此險招。”

一名叫鄭遲的將領開口道。

他是年堯的心腹愛將,是年堯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他敢在年堯發布完命令后再說出自己的猜測。

同時,伴隨著燕國那位平野伯的崛起,鄭遲也被拿來打過趣,很多人都問過他,是不是燕國那位平野伯爺的啥子親戚。

楚國貴族林立,所以,很喜歡講姓氏傳承,你鄭遲和那平野伯都姓鄭,說不得還沾親帶故的不是?

每每遇到這種問題,鄭遲總是很無奈,想那位平野伯是燕國北封郡人士,自己是楚國人士,二者相隔了整個晉國加上整個燕國,就這,哪能有什么聯系?

面對鄭遲的發問,

年堯大將軍只是笑笑,

道:

“是你懂田無鏡還是本將軍我懂田無鏡?”

“………”鄭遲。

“………”一眾楚國將領。

來了,來了,

大將軍又來了。

年大將軍重新坐回了門檻上,

雙手向下壓了壓,

一眾將領馬上盤膝而坐。

年大將軍又拿起沒吃完的西瓜,一眾將領馬上也拿起先前放下來的瓜。

年堯治軍之森嚴,可見一斑。

看似灑脫無拘無束,但其實草莽之氣中,卻不失綿里藏針。

昔日花船之上,作為景氏子弟出身的景仁禮在得知對方是年堯后,馬上就閉口不做聲。

因為就是軍中的這些貴族出身將領,很多的,其實也是崇拜年堯的,也被年堯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家奴上位,怎么可能沒本事?

說白了,

大乾現在最缺的,就是像年堯這般有軍功有手腕且正值壯年的帥才,乾國只能靠著一些老將老軍門來支撐個門面,要是乾國官家手里有一個年堯,估摸著做夢都能笑醒打出個鼻涕泡。

“田無鏡用兵,最喜用障眼之法;

三年前,燕人借道于乾開晉,此是其一。

逐野人時,將鎮北軍和靖南軍與地方軍晉軍的甲胄對換,誘得野人主力與之決戰,此是其二。

是,

沒錯,

燕人現在是在外面廣修軍寨,做出了一副要穩扎穩打地態勢,但田無鏡到底是田無鏡,他不會滿足就這樣打呆仗蠢仗的,他也得考慮他燕國后頭的壓力。

央山寨這一手,本將軍就落子在這兒了。

他燕人就是不來,就當讓兒郎們趁著這個機會都活動活動,省得在城寨內待得不動給憋壞了。

但本將軍還是覺得,

他田無鏡,

還是會來的。

本將軍就在這兒,

等著他!”

………

“本王覺得,對面的楚軍主帥,應該會在央山寨這里,等著本王。”

田無鏡雙手負于身后,站在沙盤前,神情平靜。

這時,羅陵開口道;“王爺認為,央山寨,是楚人給咱們設下的套?”

田無鏡搖搖頭,道:

“本就是一步必須要下的棋,這個位置,位于楚人各路軍寨軍堡的正中央,其溝通四方之用,本就是落子之地。

談不上是下套。”

這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李富勝則道:“王爺,先拔央山寨,確實好處多多,相當于一拳砸穿了楚人的氣海,使得其氣血無法再輸送四肢百骸。

但末將覺得,楚人不會看不清楚這一點。

且按理說,這邊東山堡和西山堡,都修城了軍堡,這個重中之重的央山寨,為何還只是軍寨?”

軍寨和軍堡從防御性角度而言,其差距,可是太大了。

當然了,修建軍堡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耗費的代價也不相同。

就是乾國那種錢糧人力恐怖的國家,除了三邊以及國內的一些重鎮,其余普通的縣城小城池這類的,其實并不具備太多的軍事防御性,只是有那么一個框架在而已,中看不中用。

但在這里,他年堯已然修建了這么多軍堡了,卻唯獨漏了央山寨這么重要的一個位置,太令人匪夷所思。

田無鏡點點頭,

道:

“他是想修的,但本王沒讓他修成,除了年初那一次,去年,他每次想在央山寨這個位置修建軍堡時,都被本王派一營兵馬給攪了。”

李富勝拱手道:“屬下明白了。”

國戰,是眼下剛啟,但真正的戰事真正的交鋒,其實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確切地說,是在驅逐完野人,田無鏡的帥旗從穎都遷到奉新城時,就已經開始了。

只不過前兩年,燕國尚未安撫好三晉之地,且未曾做好和楚決戰的準備,田無鏡也沒有起大軍集結,故而,只能默認了楚人依托鎮南關在修建城堡工事。

但這一切,其實都在田無鏡的注視之下,且動用自己手頭能用的力量,去讓楚人的行動,不要過界。

比如這央山寨,楚人幾次想修都被打斷,比如年初楚人想要擴大修建范圍,將防御面給再度撐開,就被田無鏡給又壓縮了回去。

你可以修建堡寨,你可以加固工事,你可以增強防御,

但你得在我的允許限度內,

否則,

我以后打你時會很費力。

李富勝的一句“明白了”,倒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佩服得無話可說。

他早年,是跟著鎮北侯打仗的,但怎么說呢,鎮北侯府經營百年,這百年時間里,鎮北軍一直在走上坡路,而荒漠蠻族王庭則一直在走下坡路,很清晰的就是我強敵弱態勢。

在北封郡打仗的感覺,和在這里跟著田無鏡打仗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再復雜的局面,它都能料敵先機。

對李富勝而言,這挺好,不用動腦子,只需要找機會讓自己上去盡情殺戮即可。

而這時,鄭伯爺也想明白為何梁程給的參考答案和田無鏡的不符合了,因為梁程著眼于的是雪海關自身,雪海關新進了這么多野人奴仆兵,不去消耗養著還浪費糧食,自然穩扎穩打慢慢磨最劃算,至于什么大燕的后勤,大燕的壓力,梁程根本就不在乎,也不是他考慮范圍內。

出發點不同,給出的答案,自然也就不同。

陳陽在此時開口道:

“王爺,我軍若是先取央山寨,楚人發兵一圍,再借助外圍軍堡軍寨體系,很容易將我軍給圍住,成鎖龍之局。”

到那時,燕人擅長的騎兵機動能力以及優勢,就將被抵消掉。

試想一下,燕軍主力被困在楚人預先設置好的軍堡軍寨體系之中,等待燕軍的,只能是被分割和包裹。

那種情形下,楚人的方陣和步卒優勢反而可以更大程度地發揮出來。

田無鏡指著面前的沙盤,

道:

“本王不讓他們在這里修成軍堡,就是為了給他們一個鎖我們的機會。

兩軍對壘,初時,雙方必然都士氣在巔。

我大燕舉全國之力伐楚,各路兵馬民夫集結,其勢已成;

楚國面對我大軍壓境,前有玉盤城下之恥,今有被我大燕兵馬圍堵家門口之辱,其實心里,也在憋著一股氣。

既然大家都有氣,總得找個機會碰一碰。

他們想鎖龍,龍軀太大,才容易被鎖。

本王決意,

以一路兵馬,單獨深入,直取央山寨!

其余兵馬,共分十三路,全都布置于外圍,一路盯一堡,一路盯一寨。

哪一路楚軍敢出來關門,就給本王打哪一路。

本王親率靖南軍中軍,直面鎮南關北大門,鎮南關內楚軍敢出兵,本王就敢直接沖他的城!

他楚人主帥不是想給本王來一出請君入甕么,

那本王就給他還一個喧賓奪主。

本王就是要欺負他,沒了城池軍寨做依托,廝殺于野,他楚人,不是我大燕鐵騎和三晉騎士之對手!

這,

伐楚,

第一戰,

本王,以及在場諸位,都是壓陣,只為了給那一路深入之軍搭臺。

此戰決勝之局,

當屬這一路兵馬能否啃下央山寨。

此役之后,

楚人于鎮南關北面辛苦經營兩年之局,可告破泰半,雖只奪一寨,卻可重創楚軍士氣,接下來,其余軍寨軍堡被截斷聯系后,如無根浮萍,自可徐徐圖之,一一攻克。”

田無鏡的目光環視四周,

道:

“這一戰,本王要讓對面的楚人主帥,要讓對面的楚軍,要讓楚國的那位攝政王清楚一件事。

既然本王來了,

那他,

他年堯,

他攝政王,

他楚國,

就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兒!”

田無鏡伸手指向沙盤北面,那里,是一座座燕軍軍寨,上面插著各路兵馬的旗幟。

“誰愿替本王,將他部之旗,插在這央山寨之上,奪下這份,伐楚第一功!”

一時間,

王帳之內,

諸將群情激憤,都拍起了胸脯。

這是何等的榮耀,

整個伐楚大軍都為其搭臺,就看他一部表演,此戰若勝,各部之中其戰力,當屬第一!

這不僅僅是名聲的事了,而是在以后的戰損補充、兵額補給方面,最能打的那一部,必然會獲得更多,于主將個人,于其部眾,都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翻身仗”。

“王爺,末將愿往,不破此寨,誓不還踵!”

“王爺,末將愿為王爺前驅,拿下央山寨!”

“末將愿往,求王爺成全!”

“末將必當竭盡全力,不負王爺厚望!”

“末將………”

這就是田無鏡掛帥的優勢之處了,其個人魅力,可以讓這些軍頭子們不會計較眼前自己實力的損耗,因為大家都清楚,只要拿下功勛,戰后的收獲,必然會更大,在這一點上,靖南王素來賞罰分明。

而若是主帥資格不夠服眾的,這種仗,就很難打,因為大家都在擔心是不是要故意消耗掉我的實力?

看著面前諸將請戰心切的火熱一幕,

鄭伯爺深感欣慰啊。

看了看在請戰的李富勝,看了看在請戰的羅陵,看了看在請戰的陳陽,再看了看請戰的宮望……

好,

很好,

我大燕有你們這些忠貞之將,

未來可期!

鄭伯爺默默地低著頭,仔細地看著沙盤,一臉凝重,仿佛面前的這座沙盤,有著莫大的魔力,正在深深地吸引著他。

笑話,

自家的家底子,攢起來容易么!

瞎子隔三差五地開會,收拾人心,四娘每天都忙得很晚,就為了甲胄錢糧,梁程櫛風沐雨地操練兵馬……

孤軍深入,沖人家軍寨,這可不是遭遇戰上的沖鋒陷陣。

軍寨,鄭伯爺在乾國時打過不少,怎么說呢,就是戰五渣的乾軍,在有軍寨做依托時,也能夠給當時的鎮北軍帶來很大的麻煩以及不小的傷亡。

不去,不去,

堅決不去,

老子那里還拉了數萬野人奴仆準備當炮灰呢,

老子才不愿意將自己本部兵馬拿上去消耗。

再說了,

名聲,

我缺么?

戰功,

我缺么?

我又不是明天就造反,這么急切干什么?

且為了和同僚們相處得當,總得給他們一些表現的機會嘛不是。

這叫,雨露均沾,可不能老是自己吃獨食,影響不好。

鄭伯爺心里想著這些心思,眼睛,則繼續盯著沙盤,時不時地還微微頷首,像是在反芻著靖南王先前說的那些話。

甚至,

鄭伯爺連看都沒去看田無鏡那邊,不敢看,不能看,看不得。

然而,

下一刻,

面對請戰的諸將,

田無鏡開口道:

“可惜了,你們,都來晚了。”

正在看沙盤的鄭伯爺眼睛猛地一瞪,一股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

“上旬,平野伯鄭凡就給本王上了關于這次軍議的折子,他給本王兩條建議,一條,就是他先前說的,一條,就是本王所說的。”

“………”鄭凡。

鄭凡扭過頭,終于將目光從沙盤中挪開,看向了田無鏡。

不是,

哥,

你不能這樣,

不,

你不能!

“當時,平野伯認為第二條奏折可能會被本王覺得太過激進;

但本王卻認為,深合吾意,我大燕將士,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下這份誰與爭鋒的豪氣,此乃我大燕,立國之本,立軍之魂。

平野伯在給本王的折子上說,他部下乃當世強軍,號稱雪海鐵騎,愿為本王前驅,打響他雪海鐵騎的名頭。

他說,等他拿下央山寨后,其余諸位,再拿著他寫下的《攻城要則》,慢慢學著把那些軍堡軍寨給攻下來就是了。”

眾將都將目光投向了鄭伯爺,

鄭伯爺則繼續盯著靖南王。

預想中的那種,眾將無比憤怒地看著平野伯的景象并沒有出現,哪怕鄭伯爺在“折子”里將他們比作了“徒子徒孫”;

無他,

因為想憤怒也憤怒不起來,

因為人家確實是傲,傲得不得了。

但人家,確實是有傲的資本。

但大家的目光,都很委屈,知道你能打仗,知道你厲害,也知道你得靖南王的看重,更是靖南王的關門弟子;

但,

但你平野伯爺能不能給我們大家伙留點兒面兒?

然后,

大家發現平野伯的目光里的委屈,居然比大家更深重。

當下,

鄭伯爺一不做二不休,

馬上跪伏下來,

道:

“王爺,末將覺得公孫志將軍和宮望將軍都………”

“準了,東方面本就只有你們三部,本王命他們在日后戰事中,受你部節制。”

“………”鄭凡。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公孫志和宮望馬上跪伏下來受令。

“王爺,末將覺得自己………”

靖南王目光一凝,朗聲道:

“好,本王知道你一直有著莫大的自信,為將者,自當有這種舍我其誰的霸氣。”

“………”鄭凡。

“雪海關總兵大成國將軍平野伯鄭凡,聽令!”

鄭伯爺張了張嘴,

來了,

來了,

熟悉的感覺,再一次來了。

每次都是這樣,

次次都是這樣!

鄭伯爺咬了咬牙,

抱拳道:

“末將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勝,本王為你記伐楚第一功;

敗,就不要回來了,大可直接去問問對面楚人,問問他們,還收留不收留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大楚駙馬。”

“末將……遵命。”

第322章 天選之人
魔臨全文閱讀作者:純潔滴小龍加入書架

軍議結束,各部都接到了靖南王軍令;

翌日清晨開始,燕軍各路兵馬都開始了準備和調動。

梁程說過,文官喜歡講一個治大國如烹小鮮,但實際上,兵家之事,更是如此。

兵者,在外人眼里,是剛烈至極之事,然則可將鋼刃化作繞指柔,才是真正的上家本事。

大軍調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尤其是各部兵馬還有對應的目標,且還要講究個循序通體相進,自是急切不得。

燕軍這邊在動,楚軍那邊,其實也沒閑著,不談年堯命令之下從鎮南關后迂回而出的左右各五路兵馬,各軍堡軍寨各部,也已經活躍開了。

靖南王說得沒錯,這是一臺大戲,搭臺的人,極多。

燕楚兩國匯聚于此的兵馬,再算上民夫做一些添頭補足,說是百萬大軍壘陣作觀,真的是一點都不夸張,擱在史書里,也是少有的沒什么水分了。

而作為一方即將登臺的唱角兒,

鄭伯爺的心情在這幾日里,卻極不爽利。

事兒,已經吩咐給梁程了,梁程會負責安排以及制定規劃,鄭伯爺需要做的,就是把這悶氣給自己一個人生了。

此時,帥帳的簾子被掀開,樊力牽著野人王的手,一起進來。

一個鐵塔一般的漢子,

一個身材明顯瘦削個頭也不高的野人王,

他們就這般旁若無人地牽著手,從外營下馬,一路行至帥帳。

樊力是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的,他只知道主上的吩咐,是必須得看守好這茍莫離。

茍莫離呢,自是更不在乎這些玩意兒了,若非自家清楚自家外在條件,真可以的話,他倒是挺愿意染一染這晉地風氣的。

嗯,

好歹他也曾是野人王,

論身份論地位,

不見得比那晉國太后差了不是?

但可惜了,

這位平野伯似乎不喜此道。

伯爵府里,那位風先生,就是他茍莫離見了,也得縮一縮脖子;

尋常婦人,厲害也就厲害在后宅爭斗方面,但茍莫離清楚,那位風先生的真正專長,其實在前宅;

至于那位公主,那位柳姑娘,

唉,

茍莫離是不曉得“收集癖”這個詞兒的,

但雪原上有一種沒什么能力的妖獸,叫錦鼠,喜歡收藏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到自己洞穴里,所以不少人靠捕獵錦鼠來尋其老窩,往往能發現一些金銀之物,運氣好一點兒的,興許還能發現金銀礦脈。

所以,在茍莫離看來,在美色之道上,平野伯是此中錦鼠,且是那種尋常金銀俗物都入不得其法眼的高段位。

鄭伯爺揮揮手,示意樊力下去。

樊力憨憨一笑,下去了,留茍莫離在帥帳中。

茍莫離當下屈膝:

“屬下給伯爺請安,伯爺福康。”

鄭凡說過,等伐楚時,會解其鎖銬。

這就意味著,自己將成為鄭凡的手下人。

這話,鄭凡可以忘記,茍莫離卻得時刻謹記。

“起了吧。”

“謝伯爺。”

茍莫離起身,笑了笑,道;“伯爺心緒不佳啊,可是因為央山寨之事?”

“你都知道了?”

“北先生先前和屬下談過一次了,伯爺,屬下有一事不解,此事,分明是天大的好事,伯爺為何郁郁寡歡?

百萬大軍為您搭臺,您一人獨唱,嘖嘖,此等場面,比之您去京城時皇子牽馬太子接駕,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鄭伯爺耷拉了一下眼皮。

“伯爺,是在擔心部下的損耗?”

鄭伯爺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央山寨的駐軍,并不多,因為它只是一個軍寨,且聽靖南王的意思,這還是楚人特意下的一個餌,如果這個餌下得太大了,誰敢吃?

但這個餌,其實也有八千駐兵。

具體的,還得等自己今晚和梁程去那里看看。

但總歸,戰力是不弱的,至少,不是三年前乾國那幫渣渣能比的。

沖寨,講究的是一個時效和速度。

田無鏡帥大軍壓陣,按照梁程的說法,最多只能震懾住楚人兩日。

央山寨畢竟是楚人軍堡軍寨體系的中心,年堯也不是普通人,兩日之后,足夠他再調兵遣將將局面給扳回來。

所以,鄭伯爺只有兩日的時間去沖央山寨。

這還得算上突襲過去的時間,是突襲,時間又有限制,準備好的攻城器具,自是來不及推過去的,且到了地方再想打造,也不可能。

一個“沖”字,就已經說明了所有。

所以靖南王才特意提點過,要以一支“虎賁”去行此事。

但,這也意味著極大的傷亡,比之當初死守雪海關的傷亡更大,因為這次還是他主攻。

茍莫離有些詫異,

因為他是真的不懂平野伯的腦回路。

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怎么落到你手里后,還愁眉苦臉?

要是故意賣乖賣委屈也就算了,

但茍莫離清楚自己還沒那個資格讓平野伯在自己面前裝模作樣。

“伯爺若是不愿,為何還要接下來這差事?”茍莫離問道。

鄭伯爺搖搖頭,道:“軍議時本伯沒說話,是靖南王欽點的本伯。”

茍莫離深吸一口氣,

感慨道:

“靖南王對伯爺您,可是真好。”

“這我知道。”

這是好事,

確實是好事。

看那些將領們在王帳中拍著胸脯要搶這差事就清楚了,這絕對是真正的大好事。

但鄭伯爺并不想要這個大好事,

在軍議時,他難不成不知道他若是開口請戰,靖南王大概率是會將這差事給他的,但他就是不想。

這不是矯情,也不是惺惺作態;

他家底子薄,所以看護得很好,再者,他能保證自己麾下的這幾路兵馬,無論他想做什么都會無條件地跟隨著他。

就是高義這個人,因為出身靖南軍,所以可能會有一些猶豫,但他領的兵馬最少,且還是自己的親兵營,也無法翻出浪花來。

這些家底子,散去一些鄭伯爺都會心疼,這一沖寨,豈不是得散掉一半去?

說白了,

這不是后世玩策略游戲,兵損耗了還能再繼續招;

這些士卒,這些標戶,在鄭伯爺眼里也不是什么數據流,而是活生生的人。

鄭伯爺平日里喜歡在白龍魚服后在雪海關里溜溜彎,喜歡感知著自己治下的生活氣息;

劍圣為什么喜歡雪海關,還不正是被這種生活氣息所吸引么?

并非狠不下心來,鄭伯爺也懂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但他不是準備了數萬野人奴仆當炮灰去消耗么,還不就是為了自己麾下攻城時能少死一些?

但奈何,

自己已經默不作聲了,偏偏田無鏡直接來了一招“無中生有”。

立大功的機會,田無鏡直接給了自己,這是對自己的愛護和扶持,道理,鄭伯爺懂。

但成年的孩子對自己父母打著“為你好”的旗幟還有逆反心理呢,何況鄭伯爺這么大的一個將軍?

正如梁程給出的方略和田無鏡的方略不同一樣,

大家出發點不同,自身需求不同,方向,其實也不相同。

打仗,可以死人,但死得回到雪海關后,家家縞素,很開心么?

雖說這一仗,干系到雪海關日后的生存,但這只是這場仗中的一戰,李富勝也能打的,靖南王麾下的靖南軍嫡系,其實也是能打的。

“伯爺,宅心仁厚。”茍莫離說道。

這話,不是作假。

有一說一,在茍莫離看來,眼前這位,確實稱得上一句心狠手辣,但在對待自己人方面,他是真的仁慈。

“軍令都已經下來了,這會兒再計較這個,也沒什么意義,我心里不舒服是我自己的事,喊你來,也是有事要和你說。”

茍莫離笑了,心細如他,哪能瞧不出鄭伯爺的想法,當下直接道:

“伯爺放心,野人部,愿為前驅。”

“呵。”鄭伯爺笑了一聲,等后續。

“這次沖央山寨,伯爺所帶兵馬,不宜過多,太多的話,一來行動不便,二來龍身子太粗了,不是鎖也是鎖了,得最好懸在那個臨界點。

讓對面楚人覺得吃下去,又擔心崩了全部牙口,只能眼睜睜地被靖南王所率燕軍兌子在那兒,看著伯爺您施為。

最好的局面,大概就是讓楚人覺得,伯爺的兵馬,比央山寨守軍也不是多很多,讓楚人,有信心可以守住。”

茍莫離頓了頓繼續道:

“所以,伯爺這次出兵,出一萬就足矣。”

鄭伯爺瞇了瞇眼,繼續聽著。

“至于伯爺擔心的傷亡,伯爺大可放心,死人的事兒,我野人部來死就行了。

桑虎麾下有一千可用野人勇士,皆為精銳,再從野人奴仆那里頭,擇選出兩千來,是那種家眷也都為奴仆的,讓你有所顧忌。

沖寨時,

三千野人騎士在前,抱以死志開路。

管他楚人軍寨再堅固,管他楚人軍陣再精妙,三千死騎,就是用血肉之軀砸,也能砸開一個缺口來。

那時,伯爺率本部鐵騎順著這缺口一沖,破了這寨子,易如反掌。”

“三千死騎?”

鄭伯爺心動了。

正因為鄭伯爺上過很多次戰場,才明白,任何一支軍隊,在突然遭遇重大創傷后就很難有不潰亂的。

軍隊的精銳高低,很大程度取決于其所能承受的傷亡比例。

三年前的乾國邊軍,那是一觸即潰;

鄭伯爺不認為三年后有所準備的楚軍會那般不堪,但畢竟也不是鐵打的。

若是前頭有三千野人騎士不顧一切地扛下所有,砸開軍寨,砸破楚人的軍陣,生下來的仗,無疑就好打多了。

“伯爺放心,屬下我別的本事沒有,但忽悠野人去送死的本事,當世雪原,無人可超越屬下。

另外,

不是屬下有其他心思,而是真的,伯爺給屬下解綁的時間太多了,否則,就可以不是三千,而是五千,六千,七千,八千了。

甚至,伯爺一聲令下,本部可以不動,屬下一人領野人兵馬上前,就算拼得十不存一,就算是用牙口咬,也能替伯爺將那央山寨給啃下來。”

想當初,

野人王就是靠著這個本事,

讓一盤散沙的野人,先是硬剛了司徒家,再在望江邊,打贏了燕軍一次。

其實,就是被靖南王擊敗的那一次,野人王麾下的野人大軍,在氣勢上和勇氣上,也沒輸,在沖鋒時,各路部族勇士,其實都是抱著死志的。

冷兵器時代,勇氣所能激發出的戰斗力,絕對不低。

但奈何他碰上的是勇氣和氣勢上不遜于他的大燕兩大野戰軍精銳,且戰場素質和能力更是遠超他麾下拼湊起來的各部野人大軍,最后在靖南王庖丁解牛的方式之下,大軍崩潰。

“值么?”

鄭伯爺忽然開口問道。

那些野人奴仆兵,鄭伯爺不心疼,同時,他也知道,野人王不心疼。

但鄭伯爺更清楚,那些能被其再度武裝和組織起來的“死騎”,野人王肯定是心疼的。

野人王曾說過,雪原上最有理想最有抱負的一代野人,已經被他葬送了,現在的雪原上,全是些目光短淺之輩。

但怎么說呢,事無絕對,雪原那么大,他還是能繼續拾掇起遺珠的。

鄭伯爺不相信野人王已經完全歸附于他,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帶路黨。

那樣子的話,野人王,就不是野人王了。

“伯爺,心疼,還是有些心疼的,但,值得。”

說著,

野人王笑了笑,

道;

“屬下曾和伯爺麾下那位蠻族大將金術可,聊過,那一次,北先生也在。

屬下知道,最開始,蠻族人在伯爺您眼里,也是不入流的。”

鄭伯爺不置可否。

“人嘛,總有個親疏遠近,這是人之常情,為上者,更需要有親疏遠近的意識,給予自己親近的人好處,優待,否則就沒人會支持你。

屬下現在要做的,就是用野人的命,去換伯爺您這里的一個認可。”

“認可?”

“屬下相信,付出足夠多后,總能讓伯爺,將我們野人,也當作自己人的。”

“這個,本伯可不敢保證。”

“但伯爺您卻是這般做的,伯爺兵馬之中,燕人極少,晉人蠻人極多,文人喜歡喊個有教無類,但在屬下看來,伯爺您,才是真正的將有教無類用在了實處。”

“我麾下燕人少,是什么原因,你應該清楚。”

“那只是因,因是一個點,果也是一個點,但因和果之間,卻有很長很長的一條線,這是佛門禿驢喜歡講的話。”

“你,下去準備吧。”

“屬下,謝伯爺。”

野人王沒下去,

而是開口道:

“伯爺,還有一件事。”

“說。”

“這次沖陣,萬眾矚目,以野人作先鋒沖寨,在其他將領眼里,這是神來之筆,他們只會佩服伯爺您善于驅使犬馬;

但,

有一人,估計是瞞不住的,伯爺您最好,可以提前打一聲招呼。”

“我知道了。”

“那,屬下告退。”

說了告退,但茍莫離卻沒下去。

鄭凡看著他,

他也在看著鄭凡,

少頃,

茍莫離指了指身后,

道:

“屬下,要去野人中間去了?”

“去啊。”

“屬下,真的要去了?”

“你不想去?”

“不,不,只是,幸福來得太突然,屬下忽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那就不去了。”

“別別別,屬下知錯,屬下知錯了。伯爺,說句心里話,您也真是放心。您就不怕等到沖寨那一日,屬下發生什么變故?”

“你,這叫自污?還是忽然覺得,活得有點膩歪了?”

“屬下只是和伯爺您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沖寨之日,百萬大軍壓陣,給你三千野人騎,你能做什么?戰場上反叛,將我抓了,送給楚人?

你說,你把我抓了送給楚人后,是你死,還是我死?”

畢竟,

自己可是楚國駙馬。

自己去燕京時,攝政王還派景仁禮過來送了公主和駙馬的行頭。

“嘿嘿嘿。”

野人王笑了起來,

起身,

道:

“這楚人,也真是造孽了哦。”

言罷,

茍莫離一拍褲腿,

道:

“伯爺,您就等著瞧好吧,狗子,定不讓您失望。”

………

茍莫離離開后沒多久,梁程就來了,其身后,還跟著阿銘和劍圣。

“不是得等晚上么?”鄭凡問道。

本來,今晚應該是去前線探查敵情的,畢竟,對央山寨所發起的,是突然襲擊,既然要講個時效性,自然就沒可能讓你到那兒后再慢慢觀察尋找弱點什么的。

基本上,奔襲到那兒后,稍微拾掇拾掇,啃口干糧蓄一下馬力就得開始沖鋒了。

戰場上的變化,瞬息萬變,多耽擱一小會兒都是對自己安全的最大褻瀆。

梁程回答道:“主上,從今日清晨開始,各路燕軍都加大了斥候量,現在已經完全壓制住了楚人哨騎。

我們趁著這個時候偽裝成一路哨騎進入,也最是合適;

另外,若是真等到了天黑,觀察效果,也不見得會好。”

“行,待我著甲。”

兩個親衛上前,幫鄭凡著甲。

那套金光閃閃的甲胄,鄭伯爺是不打算穿的。

著甲時,鄭凡看了一眼劍圣,見其依舊是普通長衫,道:

“刀劍無眼。”

這是讓劍圣著甲。

劍圣道:“行動不便。”

鄭伯爺又道:“我怕顯眼。”

劍圣無話可說,

只能讓鄭凡的親衛也幫自己著甲。

“伯爺,屬下去將貔貅牽來。”一名親衛道。

“很好,你明天不用來這里了,去馬廄專門負責給貔貅刷毛。”

“………”親衛。

“哨騎”隊伍,出發了。

鄭伯爺身邊,梁程、阿銘和劍圣,外加十個親衛騎。

人數再多,就顯眼了,一般哨騎隊伍,也就這么個規模。

午后的陽光,顯得有些陰沉。

眾人策馬行進時,鄭伯爺時不時地抬頭望天。

“瞧這架勢,是要下雨了。”

下雨天攻城,影響其實不大,很多攻城器械其他的不怕,就是怕火。

但下雨天或者雨后沖寨,難度就大了,畢竟攻城時用不得戰馬,而沖寨時,還是需要借助馬力的。

試想一下,

軍寨外,全是一片泥濘,馬蹄陷進去很難拔出來,這還怎么沖?

就是下馬步戰硬撲,人也是靠腿走路的,也一樣會極大的限制活動能力,加速沖鋒時,也會加大自身氣力的消耗。

梁程開口道;“主上,看今日的風向,應該今晚就要下了。”

鄭伯爺搖搖頭,這叫什么?禍不單行。

眾人繼續一路深入,有時會從一些楚人的軍堡軍寨外經過,只不過楚人在一開始還想著在哨騎戰上和燕人掰掰手腕,后來發現燕人哨騎實在是厲害,對拼消耗之后,楚人選擇了內收。

所以,鄭伯爺等人從那些軍堡旁邊過去時,只遠遠地聽聞那邊的敲鑼聲,倒是未曾出現軍堡內派出兵馬來阻擊的情況。

但總體上給人的感覺,楚人確實不是三年前的乾人能相比的,他們明顯更整肅,并非是在消極防御。

待得黃昏前,鄭伯爺一行終于來到了央山寨外圍。

親眼目睹了之后,鄭伯爺才發現,央山寨的占地面積,極大。

這里的極大并非指的是軍寨體量多大以及駐兵多寡,而是這里,更像是一個待開工的施工工地。

套用鄭伯爺上輩子的形容,就像是一片爛尾樓區域。

可以看出來,楚人是打算在這里修建一座規模極大的軍堡的,地基也打好了,該挖該穿鑿的地方,也都布置好,但工程卻最終停工了。

不得已之下,現在的央山寨,只能毗鄰著這里來修建。

這里,算不得是一座山,只能算是一座土丘,有坡度,也有厚度,不算陡峭,寨子依托著地勢修成,西側是“爛尾樓”,北側因為直面戰爭方向,所以隔著老遠就能瞅見一排排的工事。

軍寨的柵欄也修建得極為嚴密,讓鄭伯爺看得就頭痛不已。

一行人繼續行進,從東側繞上了坡,這時,遠遠地可以看見寨子內有一股騎兵出動,來至營門口。

應該是軍寨內的哨塔早已發現了這一行人,但可能是因為距離太遠,無論是追擊還是驅散,都有些白費力氣,所以軍寨內的那支騎兵并未出擊,但若是鄭伯爺這邊再拉近一些距離就保不準了。

“從這兒攻打的話,會如何?”鄭伯爺問梁程。

梁程搖搖頭,道:“主上,其實無論從哪個方向主攻,都沒什么區別,相較而言,還是從正面打更合適一些;

主上請看,此寨西側,有原本軍堡的基建做依托,相當于借了一堵墻,從那里攻打,著實不易;而其東側,也就是我們現在正面對的這一側,外營,中營,內營,楚人布置了三道防線,不僅僅是柵欄這些,屬下可以保證,其間,更是會有壕溝等陷阱做依仗。

我軍若是從這一面攻打過去,前鋒軍就算真的能豁出一切,都未必見得能撕開這三道防線,而一旦前鋒軍未能取得有效戰果,后軍就得繼續往里面填人,就徹徹底底打成消耗戰了。”

“那從背后繞過去,肯定也不行。”鄭伯爺說道。

看似從高處向下撲很具有優勢,但可行性上,其實并不大,首先你攻擊時,還得先爬坡,就算是騎馬,爬坡之后也得消磨掉極大的氣力,另外,缺乏足夠的助跑距離,騎兵的沖擊性優勢根本就沒辦法發揮出來。

當然,真正開戰時,肯定會有一隊騎兵跑那兒去游弋騷擾一下,分散分散守軍注意力。

“所以,只能從正面打了?”鄭凡問道。

“是的,主上,正面,看似是防守最嚴密的地方,其實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因為這座央山寨不僅僅是負責防守駐點的,還擔負著各路兵馬中轉的功能,主上看那邊的寨門,開了三個,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在中轉時效率更高一些。”

其實,軍寨這種存在,若是布置在崇山峻嶺上,效果會很好,但在平原上,哪怕眼前這座勉強算是建在山腰上,你要說它有多堅固,真談不上。

足夠的攻城器具前提下,磨一磨,耗一耗,敵軍耗不死,但那些防御工事也差不多被耗爛了。

真要論防守,還得是軍堡和城池,軍寨的作用,只是一個依托處,亦或者是駐軍防備偷襲所用。

大會戰時,防守一方,也會借助軍寨成陣,于野外進行依托進行大會戰。

所以,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某某場攻堅戰打了半年或者一年,終于攻克一座軍寨的戰例。

可偏偏,這央山寨落在此處,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它就在那里,

它就是在明擺著惡心你,

你卻很難一口氣吞掉它,

且若非靖南王這次排出了大陣仗壓陣,凍結了楚軍的調動,你甚至很難有攻打它的機會。

除非是一波流沖垮它,只要稍微耽擱一下,四周軍堡軍寨包括鎮南關內,都會派出援軍對你進行包夾。

“還好,沒讓他在這里修建出一座軍堡來。”鄭伯爺感慨道。

真要是一座軍堡立在這里,想靠偷襲,一波流或者幾波流就打下來,除非鄭伯爺麾下全員樊力化。

“這仗,只要打進寨子里就好打了,憑借著我軍戰力,我軍在人數占優的情況下,下馬步戰,也絕對沒問題。”

雪海關的兵,是梁程親自訓練出來的,他對自己的心血很有信心。

“你就不心疼?”鄭伯爺問道。

“主上,既然決意要打了,就顧不得心疼這種事了。”

“那咱們還真沒共同語言。”鄭伯爺笑著調侃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有些擔心地指了指天空,“我看………”

話還沒說完,一滴雨,就落在了鄭伯爺的鼻尖。

“下雨了。”

這場雨,似乎醞釀了許久,一開始只是稀稀落落,隨即就開始大雨如注,來得,可真夠及時。

央山寨前,地勢本就低洼,這場雨繼續下下去的話,那里,很容易就會變成泥沼潭,這對燕軍的騎兵,絕對是一種噩夢。

乾人百年前那場大敗后,痛定思痛,不惜耗費巨大的民力物力將乾江水引出一支來,妄圖讓乾江改道,在上京前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甚至,還廣布水田,其目的,就是為了阻遏住燕人最為強大的騎兵。

只不過乾人比較倒霉,百年后,燕人居然是趁著冬天一路打過來,借著結冰的汴河河面直接來到了上京城下。

“其實,挺好的,主上,這樣等我們動手時,楚人也會來不及防備,他們不大可能我們會趁著雨天或者剛剛雨后地面還泥濘時突襲沖寨。”

鄭伯爺看向梁程,道:“你在安慰我?”

“不是的,主上。”

“那你說這下方的泥濘該怎么解決?”

“沖陣時,每一騎都帶一袋土就行了,把水坑給填了。”

“哈哈哈哈哈。”鄭伯爺笑了起來。

“呵呵呵。”梁程也笑了起來。

一邊的阿銘翻了個白眼,

劍圣則繼續不動如山。

笑了好一會兒,

鄭伯爺見梁程沒再說話,不笑了,有些驚訝地問道;

“你不是在開玩笑?”

………

央山寨內,

景仁禮剛剛宣讀好給央山寨守將遲明義的大將軍令。

遲明義本身并不是貴族出身,但其是白蒲白家的女婿。

白家的封地在長溪郡,毗鄰大澤,郡內也有不少大澤延伸出來的水系,妖獸騷擾先不提,這水匪,也是極多的。

白家雖然只是三等爵,但祖上,曾是一等爵,奉楚皇之命,受封于白蒲,以鎮壓和肅清長溪郡內的水匪之患。

三等爵,是因為早年間白家家主曾犯了事,被治罪降了爵第。

這么多年來,水匪一直沒清剿完,這倒并非意味著白家剿匪不力或者在養寇自重,而是因為大澤本身就是楚國的“藏污納垢”之地,楚國的游俠和潑皮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乃惹急了爺爺,爺爺就一刀剁了你再入那大澤去!

所以,一直不缺新鮮血液的長溪郡,很難真正的安寧,但有白家以及白蒲軍在,倒是一直維系著表面上的安定。

這一次,白家出兵八千余,皆為精銳,一則,是希望能夠為國效力,二就是渴望在這場大戰中獲得功勛,好將家族的門第再抬回去。

“遲將軍,大將軍的命令,就是這般,你這里,可得好生看守著,切不得出現什么意外。”

遲明義笑了笑,道:“我知,不就是拿我和這支白蒲軍當餌么。”

“話可不能這般說。”

“說不說都一個樣,遲某只希望大將軍能記得白蒲軍的付出就可以了,也請勞煩景兄回去告知大將軍,白蒲軍在,央山寨就在。

當初被選派入駐這座軍寨時,遲某就清楚會遇到什么情況的,他燕人沒來就罷了,若是來了,那就讓他燕人看看我白蒲藤甲兵的厲害!”

“遲將軍高義,景某佩服。”

“不至于,不至于。其實,景兄,你沒必要特意跑這一趟的,這些日子,燕人哨騎猖獗,也危險。”

“該來,還是得來的,景某在軍中,就是這一門跑腿的營生不是,哈哈。”

景家著力于大楚文教方面,在軍中,其實沒太多影響力,這次攝政王動員下,景家也沒出成建制的私兵,而是貢獻了很多奴仆作為民夫。

景仁禮走軍中這條路,更多的,還是得靠自己。

這時,軍帳外傳來了下雨聲。

遲明義掀開簾子和景仁禮一起走了出去。

景仁禮笑道:“這雨,還不小呢。”

遲明義則嘆息道:“看樣子,燕人這陣子,是不會來了,燕人的馬蹄陷入漿泥之中,根本就進退不得。”

“是這個理。”

“所以,遲某一直覺得,就算燕人能打破鎮南關,其戰馬落入我大楚水澤之地,也絕不可能像在晉地那般威風的。”

“遲將軍這話,對我說說還好,切莫對外人說,鎮南關,不容有失的。”

“我知,我知。”

景仁禮看向西側,發現那里有兩架投石機停在那兒,不由得笑道:“遲將軍這里,怎么還有這個?”

按理說,軍寨里,不會配置投石機的。

“前陣子本來要從我這里運向西堡的,但中途壞了,工匠就將它留在我這里修補,恰逢燕人加大了探馬力度,正準備讓西堡自己派人來運過去,我是懶得費這個功夫了。”

“呵呵,我倒是聽說,燕人那位平野伯似乎也擅長機造之術,昔日野人攻城時,也用過這個。”

“燕人的機造之術,也就學個皮毛罷了,上不得臺面。”

“也是。”

“哦,對了,來人。”

“將軍。”

“先前不是來報東側出現燕人探馬么,走了沒有?”

“回將軍的話,未曾,徐副將還準備請示將軍是否派出一隊騎兵去驅逐。”

“搭理那些蒼蠅作甚,平白地浪費力氣。”說著,遲明義指了指那臺投石機,道:“將匠人喚來,讓本將軍和景兄開開眼。”

景仁禮道:“遲將軍,這,不合適吧?”

“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終究是玩玩罷了,這玩意兒丟我這里,我還嫌它占地方,真到了開戰時,這玩意兒也是屁用沒有。”

軍寨的防御縱深不夠,等敵人沖到寨前時,這投石機一來拋射距離尷尬了,二來,強行拋射還可能幫敵人砸開進寨的缺口。

景仁禮則借坡下驢,道;“可打得中么?”

“除非那支燕人探馬真的八字犯沖,否則,大概是打不中的,但,嚇唬嚇唬他們也好,哈哈。”

………

“真的要填土沖寨?”

鄭伯爺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雖說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你就用這種土辦法總給鄭伯爺一種你是在逗我的即視感。

“主上,就用這個辦法,又不用全部填滿,填出一塊來供給戰馬提速沖撞就可以了。”

“行,你覺得能行就行吧。”

“主上,那邊軍寨里有動靜。”阿銘指著前方說道。

動靜,是有的,鄭伯爺一行人現在所處的地方,恰好是在半山坡還要再往上一些,也算是半個居高臨下了,所以對軍寨里的情況還能看得比較清晰。

“楚人在做什么,拉投石機?”阿銘說道,“看樣子,還是想打咱們。”

什么叫拿打炮打蚊子,這就是了。

再優良的投石機,頂多就做到我想砸城墻不至于砸到城內去,我想砸城內不至于落到城墻上,想要精準地遠距離打擊一小撮人馬,做夢呢。

梁程也開口道:“這要是能打中咱,才叫有了鬼了………”

鄭伯爺馬上瞪向梁程,指了指他和阿銘,道:

“你們自己是個什么東西自己心里不清楚?”

說完,

鄭伯爺馬上揮手下令道:

“撤!”

言罷,

鄭伯爺第一個策馬開奔,麾下眾人則一齊跟上。

一直以來,

鄭伯爺對自己的戰場氣運,都沒什么信心,這一點,可以從每次戰后阿銘身上的洞洞數目上看出來。

因為阿銘身上的箭口,大半都是給自己擋箭擋下來的。

那種在戰場上百戰不死的天選之子,到底有沒有,鄭伯爺相信是有的,但很抱歉,他似乎并不屬于此類人。

不是他想從心,而是事實告訴他,命運之神不僅僅不眷顧他,而且挺喜歡看他“中道崩殂”。

“嗡!”

央山寨內的投石機,發射了。

一個巨大的石塊被拋向了空中,然后做拋物線運動,向下砸去。

鄭伯爺一馬當先,

在其身后,

一眾親衛們先抬頭望天,

緊接著,

是阿銘和梁程抬頭望天,

只見那塊巨大的石塊從他們頭頂呼嘯而去,直奔前方已經甩出他們挺遠的自家主上。

騎著馬的劍圣這會兒簡直氣得發笑,

罵道:

“他居然這么有自知之明!”

他居然真的清楚自己會那么倒霉,

而且,

事實上,

他還真的這般倒霉!

合著他死皮賴臉地求著自己陪他上戰場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他真的很容易死啊!

他是怎么活到今天且還一場場戰場里奪取軍功的?

“散開!”

劍圣發出一聲低喝,

身形從馬背上彈起,徑直追向前方還在策馬狂奔的鄭伯爺。

鄭伯爺也聽到身后傳來的呼嘯聲,

回頭一望,

瞳孔當即一陣收縮。

“嗡!”

胸口的魔丸在此時忽然啟動,

以前是飛出去幫忙砸人,這一次,魔丸直接砸向了自己的老子。

“咚!”

一記重錘,砸在了鄭伯爺的胸口位置,反向力之下,鄭伯爺直接被砸飛下馬,戰馬則繼續向前。

“砰!”

巨石落下,直接將鄭伯爺的麾下戰馬砸成了肉泥,緊接著,落地的巨石一些部位碎裂開,石塊向四周飛迸。

好在此時劍圣出現在了鄭伯爺身前,

龍淵飛舞出密集的光影,將飛迸向鄭伯爺的碎石盡數絞成齏粉。

鄭伯爺捂著胸口,

“咳咳………”

吐出了一口鮮血,魔丸砸得有點狠,力道也有點大。

就差一點點,自己就要和清太祖作伴去了。

眾人都心有余悸圍過來,阿銘上前,將鄭凡攙扶起來。

其他人都面面相覷,一時間,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倒是鄭伯爺,經歷了一番死里逃生后,倒是獲得了些許愉悅感,

道:

“還好,沒騎貔貅出來。”

隨即,

鄭伯爺掃了一眼遠處雨簾之下的央山寨。

本來咱們沒梁子的,

現在,

結了!

………

塔樓上,

遲明義和景仁禮站在上頭。

“打中了么,怎么看樣子像是打中了呢?”景仁禮一邊張望著一邊說道,因為距離太遠,外加下雨阻擋了視線,所以看得不是很真切。

遲明義倒是顯得灑脫多了,

道:

“待會兒等雨稍停了再派人過去看看就是了,反正就是砸中了也是小貓兩三只,上不得臺面,景兄,你總不能讓我提兩條燕人小雜魚去向年大將軍請賞報軍功大捷吧?”

………

雪海軍軍寨里。

瞎子剛剛從野人王那里出來,野人王正在從奴仆軍里挑人。

回到帥帳附近時,

瞎子看見一名甲士正在馬廄里一邊給貔貅刷毛一邊在哭,淚流滿面。

而貔貅,則是舒服地不停地打著響鼻。

“怎么了?伯爺呢,出營了么?”

那名甲士馬上起身向瞎子行禮,

“北先生,伯爺出營了。”

“哦,那你哭什么?”

“小的在伯爺出營時問了伯爺一句,要不要將貔貅牽出來,伯爺,伯爺,伯爺就將小的開革出了親衛營,讓小的來專司刷馬。”

“哦。”

瞎子點點頭,

對這個哭得很傷心的親衛道:

“好好刷。”

————

求一波月票吧,不求一下的話,大家好像就不投了。

這幾天雖然都是一更,但每更都是一萬字以上的大章,都是二合一的,其實字數上比以前兩更時只多不少。

另外,這本暫時沒打算點科技樹造槍炮,這本側重點就是江湖的故事、廟堂的故事,小人物的故事,再加一些熱血和歷史元素。

點槍炮科技樹的話,我覺得會破壞掉這本書的味道,大家就默認忽略掉這一點就好。

另外,書評區和彈幕我剛開了500粉絲值才能發言的限制,這樣看了開頭就噴的以及掛見習牌子提意見的以后就應該見不到了。

嗯,挺好。

最后,再求一下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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