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踩踏在歷天城的青磚上,發出陣陣悶響。
為首一人,
一身白孝,
胯下貔貅緩緩前行。
準備迎接的一眾官吏,在見到這一幕后,通通沉默了,之前預備下的熱鬧喜慶以及一些吉祥話,也都沒了用武之地。
歷天城的百姓,原本對這位平野伯是很感興趣的,一半是因為這位平野伯的戰功經歷,另一半則是因為大楚公主。
他們是晉民,自是沒有那種自豪感和與有榮焉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看熱鬧。
然而,
在見到這一幕后,
歷天城百姓仿佛又回憶起了兩年前,靖南侯夫人突然亡故給整個歷天城所帶來的恐怖壓抑。
沒有人敢上來阻攔,大家只敢遠遠地觀望著。
歷天城太守廖現并未出現在這里,以他為代表的那一批歷天城真正的高官權貴,也沒有出現在這里。
平野伯奉詔入京,他們是知道的,但平野伯入京路上,不應該經過歷天城才是。
他們自恃身份,沒必要趕著趟地去城外迎接,若真做了,其實不是表達“感情”,而是捧殺。
但,背地里,太守府的管事已經訂好了歷天城最好的一家酒樓包場,打算為平野伯接風的。
然而,在得知平野伯率親衛孝服入城后,那名管事的又去了酒樓,取消了今晚的預定。
傻子都清楚,
今晚,
不適合飲宴。
隊伍,行進于歷天城之中,最后,在原靖南侯府前停了下來。
靖南侯府的門匾,還掛在那里,曾經有一段時間是被摘下來換成過“靖南王府”的,但后來因玉盤城外殺俘之事,陛下削去田無鏡王爵。
軍中可以不講究這個,照舊稱呼田無鏡為王爺,而且一個比一個喊得歡;
但歷天城的官面上,這門匾,確實得換。
門口的兩尊石獅子,還在那里,倒是沒有動過。
畢竟,這里是靖南侯的府邸。
動一塊牌匾還好說,要是繼續動里面其他的,那誰都得掂量掂量。
畢竟,
靖南軍還在,
靖南侯本人也還在,
還沒到墻倒眾人推的時候呢。
鄭伯爺翻身下馬,身后騎士也一起下馬,靖南侯府外圍兩側,站著不少百姓和官員,還有歷天府的衙役在緊張地維持秩序。
大燕前八百年,以馬上守家國,現如今,正在以馬上爭天下,行伍中人的身份,本就有些超然。
再加上鄭伯爺身上的多重身份,更是超然中的超然。
所以,沒人阻止,也沒人敢詢問,大家伙只能默默地看著。
馬車簾幕被掀開,一身白素的熊麗箐走下了馬車,很是安靜地走到鄭伯爺身后。
靖南侯的大門,是閉著的,門口,有一眾甲士在看護。
侯府內,有靖南侯夫人的靈堂。
很長時間以來,
并沒有一個確切的靖南侯府,
田家,不算;
南望城里的那一座宅子,也不算。
歷天城內的這座府邸,靖南侯倒是住了挺長時間,但本來也該不算的,但里頭,有杜鵑的牌位。
鄭伯爺拾級而上,
兩側石獅子身上,似乎還在散發著那淡淡的血腥味,這一股冥冥中的味道,讓鄭伯爺有些上頭,甚至腳步,都有些發飄。
門口甲士不等吩咐,主動開門。
隨即,
分成兩列,對著鄭凡單膝跪下來:
“參見平野伯爺!”
“參見平野伯爺!”
自靖南侯掛帥東征后,就未曾再度回到歷天城,對于這些看守府邸的靖南軍士卒而言,平野伯,是自侯爺走后第一次入府的客人。
鄭伯爺和公主一起入府,后方親衛也一齊跟上,待得大家進入后,門口甲士重新閉合上了大門,握刀而立。
本該是萬物復蘇繁茂的季節,但侯府內,卻顯得很是冷清。
侯爺離開時下令,侯府內,不得打理。
其實,
從杜鵑死的那天起,侯府,就從未打理過。
甚至連那座靈堂,也是當初的模樣。
靈堂后面有個小院,
院子里,
有一座墳。
是的,杜鵑的墳,就在府里。
世間很大,大半個晉地都是靖南侯打下來的,但其妻子,卻沒有一塊可供安息之地。
燕京的田氏祖墳,雖說還在,但顯然是回不去的。
鄭凡在靈堂前的門檻上坐了下來,
記得當日,自己策馬入歷天城,進入侯府時,靖南侯就坐在這里。
也就是在那一日,田無鏡一夜白頭。
是是非非,誰對誰錯,其實很多東西都較真不起來的,再復雜律令條文,也無法判盡這世上繁雜之事。
很多事,本就無法分對錯,也分不出一個道理。
分來分去,大家還是根據自己屁股上的這張椅子,所以,不要去顧及那些虛偽的莊嚴,就從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出發,一切的一切,也就清晰了。
“相公,我去上柱香。”
鄭凡點點頭。
公主走入靈堂上香。
鄭凡則繼續坐在那兒。
這一坐,就一直坐到深夜。
期間,公主過來給鄭伯爺披上一道披風后又安靜地離去。
其實,
鄭伯爺和杜鵑之間的關系,算不得多么好,最早時,也就是幫密諜司做過一些事見了幾面,再之后,也是因為她和靖南侯的關系,鄭凡厚著臉皮喊了幾聲“姐”。
坐在這兒,
為杜鵑追思哀悼這么久,對于鄭凡而言,太矯情了。
鄭凡追思的是侯爺,
還記得在天斷山脈里,侯爺向自己詢問一些育嬰的事。
那時,鄭凡從侯爺身上感知到了人味。
早年,
世人都認為靖南侯是為了富貴榮華個人的官位,才違背人倫自滅滿門,但等到靖南侯一場場大勝之后,世上很少有人再說這類的話了。
因為很顯然,為了個人榮華富貴的話,自己造反當皇帝不行么?
東方四國,軍中將領英杰無數,誰敢真的站出來說一聲自己肯定比田無鏡更會打仗?
再者,
田氏,
本就是大燕一等門閥。
“唉。”
鄭凡搖了搖頭,
繼續坐在那里。
今夜的月光,帶著暈,鋪陳下來,水銀瀉地。
鄭凡側了側臉,看向身側,仿佛可以看見和自己一樣坐在這里的侯爺,頭發雪白。
“何必,又何苦呢?”
鄭凡的腦袋微微低垂下去,
他,
睡著了。
……
歷天城太守府,廖現坐在自己書房內,在其身前,坐著一眾歷天城的高官。
從穎都來的通報,比平日里晚了一些。
最早的一封,肯定是直送入京的,而其余各部之間的交流,自然會滯后。
午后,平野伯已經入了城。
黃昏時,穎都的事情才傳進歷天太守府。
這時,
歷天城招討使小心翼翼道:
“平野伯,不會也是到咱們這里來平叛的吧?”
在座的大人,
有人想要笑,但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們忽然想到,可能穎都的同僚們,當時也是這般笑的。
大家只能面面相覷。
最后,
廖現開口道;
“調動城外燕軍大營一半入城,剩下的兵馬,分為兩部,警惕晉軍營;
命城外晉軍營參將以上將領入太守府,就說本官,要設宴犒勞他們。”
“是,大人。”
“是,大人。”
不管怎么樣,總歸是有備無患了。
廖現拿起鼻煙壺,吸了吸,擺擺手,道:
“都散了吧,各部各衙門,回去再好好整飭一下,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誰的衙門出了事兒誰就拿官帽去負責。”
……
和歷天城內外的調動和緊張不同的是,
這一夜,
鄭伯爺雖說睡坐在門檻上,
但倒是一覺好眠。
醒來后,
伸了個懶腰。
這時,
瞎子正好從外面走進來。
“正好,一起吃早飯吧。”
早食很簡單,確切地說,府邸內沒生火,是從外面買來的現成的。
鄭凡和瞎子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
鄭伯爺吃的是面,
瞎子吃的是粥,
面前還擺放著很多歷天城的特色早點,很是豐富。
“主上,那三個渾門中人屬下審訊好了。”
“嗯。”
瞎子的審訊能力,鄭凡是不意外的。
“他們確實是渾門中人,渾門中,沒有門派稱謂,也沒有祖庭的說法,因為他們做的,本就是見不得光的活計,所以不可能有明面上的山門,怕被尋仇。
他們的老巢,在曲賀城。”
“曲賀城的?”
“是。”
“來這里做什么?”
“因為他們的師傅,渾門中號稱茶散人,被密諜司的人抓了,現在就關在歷天城的大牢內。這個茶散人牽扯到一起軍資貪墨案,會被押送進燕京受審,他們三個,打算在途中救自己的師傅。”
“倒也算是有情有義。”
“不然,是因為他們的師傅將屬于他們所有人這些年行騙來的財貨,都秘密藏在了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只有他師傅本人知道。
他們自己說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們才不會管那老東西的死活。”
“唔,真實。”
“渾門騙術很多,主上見到他們時,他們已經對自己下了騙術,就是讓自己絕對相信自己的新身份,然后在行騙時,可以做到絕對逼真。
先前,他們其實是在天湖山下練習,練習后,他們就進酒肆吃東西了。”
“有點繞啊。”
“純粹是個運氣概率,只能說,太巧了。”
“呵呵。”
“他們的練習,也是為了找出一些問題,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催眠吧,但效果太好了,導致那個將自己催眠成劍圣徒弟的女人,一門心思地想要看劍圣的劍。
這是一種,自我催眠。
因為他們要面對的,是密諜司的人,所以不能有絲毫露怯。”
“賭得還真大。”
這是想以自己的名義去提走那個茶散人,好一招瞞天過海。
“屬下覺得,這三人,可以暫時留著,以后說不定會有用。”
“茶散人,在大牢里?”
“是。”
“要一起收了么?”
“屬下覺得,可以。”
“待會兒讓高毅去提人,怎么運回去?”
“讓歷天城駐軍派人押送回雪海關即可,陳大俠可以來負責。”
“他?他很好騙的。”
“那是以前。”
“算了,陳大俠這次跟過來,是想跟著劍圣學本事的,讓高毅帶一百親衛押送他們回去吧。”
“好。”
歷天城會不會放人,鄭伯爺覺得這個沒多大問題。
只要自己能馬上離開這里,歷天城太守大概率什么要求都能答應。
“富順耳呢?”鄭凡問道。
“屬下沒問他調查出了什么。”
“一并押送回去。”
“是,主上。”
鄭凡點點頭,將面湯喝完。
放下碗,
道:
“收拾收拾,我們也抓緊時間出發吧。”
……
燕京,
皇宮,
御書房。
如果說朝堂,是大燕的權力中樞,那么此間御書房,則是整個國家最為核心權力的象征。
如果是一個弱勢的皇帝,御書房可能是一個擺設;
但當今圣上很顯然和擺設沒絲毫關聯,
每天,
從這里發出的意志,都將被整個中樞諸多文武細細揣摩。
天威難測,
在這位至尊身上,被詮釋得淋漓盡致。
御案后,
燕皇將一份折子丟到了一邊,
身邊伺候的魏忠河馬上將折子捧起,送到下方宰輔趙九郎案前。
很多時候,御書房內基本就君臣兩個人在批閱一些奏章,趙九郎出身微末,是燕皇一舉提拔起來的,若非有鎮北侯靖南侯在前,可能,要說到大燕的君臣相得,就當屬這位宰輔了。
趙九郎打開折子一看,發現是穎都太守毛明才送上來的。
這一個月來,穎都來的折子比往常多了數倍。
但這一次卻不是因為叛亂的事或者是請御筆批誅誰誰誰,而是說的望江水患。
眼下,雨季還沒到來,但已經有了一些征兆,毛明才上書請朝廷加批下一季的軍資口糧以得分潤出來整治河工。
趙九郎閉合上了折子。
燕皇笑道:
“毛明才,確實是個做事的。”
趙九郎附和道:
“是。”
穎都叛亂的事,以孫太傅重新出山整治而做了收尾,毛明才并未繼續盯著這些事,而是著眼于河工方面。
確實當得一個封疆干吏稱謂。
有些官員,在朝堂傾軋時,不遺余力,而在俗務上,卻能推諉就推諉,這種人,于國無益。
“陛下,望江河工,原本是司徒家每年都必須治理之要務,這兩年因為戰事,耽擱了,若是真如毛明才所言,我們自當早做防范,三晉之地正在休養生息之際,可不能再遭水患折騰了。”
大燕現在面對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那就是對三晉之地的吞并,進展得實在是太快了。
原本,打下一半,慢慢收攏收拾,還沒問題,但奈何野人入關一遭,最后迫使靖南侯再度掛帥直接將整個晉地都打了下來。
這樣一來,大燕將負擔整個晉地的防務和治理,基本上都是從燕國這里往晉地輸血。
現在,已經不期待短時間內晉地可以回籠反補燕地了,只求晉地早些恢復一點元氣,減輕一下燕地的負擔。
“著工部派專人,主持河工之事,再命毛明才,啟用昔日成國工部官吏以及有治江經驗者,一并參與。
愛卿去安排。”
“是,陛下。”
“著五皇子姬成玟觀風工部,他不是向來喜歡那些東西么,這次,朕就給他一個機會,朕的大燕,不養廢物王爺。”
“陛下,是讓五殿下即刻匯同工部的人去穎都么?”
“不急,平野伯快要入京了吧?”
魏忠河馬上回應道:“回陛下的話,應該是快了。”
“工部那邊還需要時間準備,戶部那邊也需要額外加備下一季向穎都的糧秣軍需,等平野伯返程時,讓成玟和平野伯一同回晉地吧。
對了,無疆的折子,愛卿看了么?”
“回陛下的話,臣看了,大殿下在南望城一線,率軍連續擊潰了兩路乾軍,將局面穩定了下來。”
“嗯,這世上,除了無鏡,朕還沒見過百戰百勝的將軍,我大燕,也就只有一個無鏡而已。
這孩子,自小被朕放在軍營里長大,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朕原本還真擔心他因為望江一戰消極下去,看來,是朕多慮了。
以中樞名義,下旨嘉獎,同時,警告其莫要貪功冒進,將局面穩住即可,朕擔心他會過于急切地想要謀求軍功。”
“陛下,大皇子用兵向來沉穩謹慎的。”
“嗯,行了,今日就到這了,愛卿還是早些回去抱孫女吧。”
趙九郎的長兒媳剛剛誕下一女。
“臣,謝主隆恩。”
待得趙九郎離開御書房后,
原本靜坐在御案后的燕皇身體忽然一僵,
立在一旁的魏忠河馬上掏出一條帕子遞給了燕皇,
“咳咳………”
燕皇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待得平緩下來后,
魏忠河馬上將包含著血色的帕子迅速收起,然后端上茶水。
這病,好轉了兩年多,近期,又開始了。
整個大內,只有魏忠河本人,才真正清楚燕皇的病情變化。
燕皇端著茶盞,
喝了一口,
道:
“鄭凡具體幾日入京。”
“回陛下,后日正午。”
燕皇深吸一口氣,
緩緩地吐了出來,
將茶盞放在了桌案上,
微微閉上眼,
道:
“好。”
“陛下,奴才斗膽,后日的安排?”
燕皇閉合的眼皮緩緩地睜開,
目光,落在了魏忠河身上,道:
“怎么,連你這個奴才都覺得,他鄭凡去了一次歷天城,朕就得有所想法?”
魏忠河馬上跪伏下來,叩首道:
“奴才不敢,奴才該死。”
燕皇又慢慢地閉上眼,
“呵……”
因為高毅分走了一百親衛押送人回雪海關,所以鄭伯爺身邊的親衛也就少了許多,但問題并不大,一來,有劍圣在身邊,二來,從歷天城繼續西行入了燕境后,安全方面已經有了保障,在不出現大量人數埋伏的前提下,基本不會對鄭伯爺產生什么威脅。
一路平順,
且在圣旨要求的日期之前,
鄭伯爺的隊伍,
來到了京城外。
上一次入京,自己是靖南侯身邊的一個親衛。
這一次,早在京城外的天臺縣境內,就有禮部和禁軍的人在早早地候著了。
一般而言,在外將領返京,那是兵部的事兒。
低級別將領,那就自己麻利地按照日期,進京城后去兵部衙門報道,從進兵部衙門大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得對所有人賠著笑,說不得,還得帶上點土特產,否則別人會覺得你沒規矩。
高級別將領,那兵部就會派人去候著你,陪著你一起入京,一起進衙門報道,在衙門內,除非兵部的那幾個大佬,其余人,你都可以談笑風生。
而一旦禮部的人出動,
那往往就意味著,兵部,那種大老粗待的衙門,你沒必要去了,他們自己會派人去你府邸或者找你來接洽把手續給辦好。
而你,
要么是直接進宮面圣,
要么就是準備入城的儀式。
鄭伯爺是后者,這位禮部門下行走是特意來通知鄭伯爺,入京時會有入城儀式。
而隨行過來的禁軍,一則是充當保衛力量,二其實就是充作儀仗隊。
鄭伯爺自己得穿上御賜金甲,配上御賜蠻刀,同時,公主得換上華裝,同時,御賜的馬車,也已經在這里候著了。
許是怕公主首飾不夠,禮部的人還帶來了精致的衣物以及各種御賜飾品,這些,本就是賞賜,是不會收回去的。
待得一切收拾妥帖后,
鄭伯爺先進了御賜大馬車內,和熊麗箐坐在一起,畢竟隊伍距離到達京城城門,還有一段路要行進呢。
“唉,以前,燕國可沒那么多講究。”
回憶起自己上一次入京時,禮儀,可沒有這般繁瑣。
事實上,燕人之所以數百年來被乾人和楚人稱之為燕蠻子,也正是因為燕人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但現在大燕在這幾年內,連續重錘了乾國、楚國,還吞并了晉國,作為東方最為強盛的一個帝國,終于開始有意識地開始去注重自己的“體面”了。
熊麗箐則開口道:“強者為尊,強者做什么,都是對的,也都是有道理的。其實大燕這里的禮節,倒是沒有我楚國繁瑣呢。”
“看你頭戴身披這么多,累么?”
“習慣了呢。”
“要不要躺下來歇歇?”
熊麗箐搖搖頭,道:“就這般坐著吧,否則待會兒還要重新拾掇上去,麻煩。”
鄭伯爺點點頭,斜靠在車壁上,閉上了眼。
“這是相公第二次進京吧?”
“是,第一次時跟著靖南侯,我是他的親衛吧,但也是坐在馬車里來的。”
熊麗箐看見自己丈夫說這話時,語氣里,有一抹清晰的驕傲。
“那時候,相公就已經開始受侯爺看重了呢。”
“算是吧,那時候我腦子里還想著,以后,我也要有一輛大馬車,旁邊,紅袖添香,面前,也得有兩三只小貓在我面前瑟瑟發抖。”
“這好辦,趙成。”
“奴才在。”
“進來。”
“是,殿下。”
趙公公彎著腰進來了,跪在那里。
鄭伯爺睜開眼,看著趙成,搖搖頭,道:
“他沒我當初機靈。”
“伯爺您說的是,奴才怎么能和伯爺您相比呢。”
“出去吧。”
“是,伯爺。”
趙公公又出去了。
熊麗箐有些感傷道:“所以,當初相公也是不容易呢。”
“剛開始往上爬時,肯定得小心翼翼一點,又要表現出自己有用的地方,還得討得上面人歡心,現在回想起來,還真覺得以前的自己挺厲害的。”
“現在呢?”
“現在啊,是越來越受不得委屈了。”
“相公是驕傲了?”
鄭伯爺搖搖頭,道:“現在要是還見個人都伏低做小,那我以前的奮斗,還有什么意義?”
“相公的話,總是能發人深省。”
“其實,我現在倒是有些期待自己下一次進京了,應該會和這次,也不一樣。”
這時,
外面傳來那位禮部行走的聲音:
“伯爺,該出來了。”
“好。”
鄭凡深吸一口氣,看著公主,道:
“今日這一遭流程走完,就差不多算結束了,以后,你不想的話,我不會再讓你拋頭露面。”
“相公此話當真?”
“就算是民間,又有哪個正常的男人會喜歡自己的老婆去外面拋頭露面靠媳婦兒賺錢養家呢?”
“但人家覺得可以幫你做一些事,很開心呢。”
“總能有更開心的活法。”
鄭伯爺伸手摸了摸熊麗箐的下巴,然后走出了馬車。
金甲,
貔貅,
兩側,禁軍開道;
后方,是裝飾精美的馬車。
前方城門下,可見密密麻麻的人群。
歷天城畢竟是晉地,但在燕國的領土上,燕地百姓對于平野伯,自然是無比的熱情和激動,畢竟,平野伯和他們一樣,是燕人。
靖南侯功高蓋世,但自滅滿門這一污點,讓其在民間的口碑,一向不好,轉而,黔首出身屢立戰功的平野伯,自然成為燕地百姓們爭相傳頌的對象。
更何況,還從楚地搶回了公主!
隊伍行進至城門口,外圍百姓不斷發出著歡呼。
人數很多,數不過來。
但鄭伯爺此時還是有些想念雪海關了,因為雪海關的軍民,更懂得如何和自己配合,大家知道如何跟著平野伯整齊劃一。
且,
或許當初跟著靖南侯入京的自己,曾羨慕過靖南侯的風華獨立,幻想著自己以后遇到相似的情景該如何如何激動;
但當自己得以站在這個位置后,面對這般景象,反而心里,很是淡然。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真當你得到了,也就這樣了,因為你的眼界,伴隨著你的地位,早已水漲船高。
禮部侍郎郭佑持圣旨上前,在其身側,站著一位身穿蟒袍的年輕男子。
應該是個王爺,一個這般年輕的王爺;
是皇子么?
“陛下有旨。”
鄭伯爺準備下來接旨。
“準平野伯馬背上接旨。”
鄭伯爺停下了動作,拱手道:
“謝主隆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雪海關總兵成國大將軍平野伯鄭凡,立功歸來,朕心大悅,我大燕正值開拓之世,自當需有平野伯這般國之英杰為國羽翼,如此,我大燕基業方能永葆長青。
凡有功之臣,朕,絕不吝嗇,特賜儀仗入京,皇子牽馬,昭告天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部侍郎郭佑上前,將圣旨遞交到鄭伯爺手上,同時,五皇子姬成玟上前,伸手拉住貔貅脖子上的韁繩。
“辛苦殿下了。”
姬成玟笑道:“這是應當的。”
隨即,
隊伍入京。
鄭伯爺一直很想問問,這位,到底是四殿下還是五殿下?
老大、老二、老三以及老六,鄭伯爺都見過,老七還是個孩子,也就老四和老五鄭伯爺沒見過。
但鄭伯爺留意到對方牽著韁繩的手,其指甲上,有陳年墨黑痕跡,應該是常用墨線所致。
鄭伯爺這才恍然,應該是喜歡做木匠活的那位。
隊伍行走于京城御道上,兩側以及兩側樓上,都是爭相觀望的百姓,人山人海,無比熱鬧。
隊伍行進至御前街時,前方,有一隊禁軍甲士已經準備就緒,為首者,一身皇袍,站在臺子上。
正是太子姬成朗。
隔著老遠,鄭伯爺就看見太子爺了,可以很明顯地察覺到,太子爺瘦了,整個人的精氣神,也很是萎靡。
明明穿著的是比其余皇子更高一檔的黃袍,卻給人一種他瘦削的身子已經撐不起這件衣服的感覺。
這位太子爺,這幾年先是經歷了母族被滅,隨后是和郡主的婚事被永久擱置,再是母后薨逝,這一連串地打擊,他還能繼續站在那里,已經很是了不得了。
其實,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太子爺的舅舅,是靖南侯,太子爺的泰山,是鎮北侯,太子爺自己更是坐鎮東宮,有著國本的名位,簡直不要太順當。
但鄭伯爺清楚,他越是可能這般順當,他就越不可能順當起來。
畢竟,
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可能在自己在位時,坐視一個這種級別的繼承人存在。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真的那般,憑借太子的力量,他真的可以直接清君側或者玩“宣武門”了,反正南北二侯都在自己身后,大燕最強的兩支兵馬都支持自己,同時自己還是儲君國本,再向百官許諾以后的溫和政策,那燕皇真的隨時可能變太上皇。
站在太子上的太子,雙手負于身后,仿佛隨時可能要被風從臺子上給吹下來,但他還是朗聲道:
“陛下口諭,準平野伯馬背聽宣。”
馬背接旨,本就是殊榮的一種,就算是在乾國,也是這般的,功臣名相入京,為了表示對其的禮遇,自然得免了跪這一條,否則一路宣旨一路跪,太破壞氣氛。
鄭伯爺拱手道:
“臣恭請圣安。”
太子爺抱拳對著皇宮方向:
“圣躬安。”
隨即,
太子面向鄭凡,
道:
“平野伯為國立功,命太子御前接駕,直入宮門。”
意思就是,讓太子為鄭伯爺帶路。
“臣,謝主隆恩。”
接下來,
太子騎上了馬,走在前面,鄭伯爺騎著貔貅,跟在后頭。
前有皇子牽馬,后有太子引駕,這份殊榮,可謂空前。
入城時燕皇旨意中說要“千金市馬骨”,他確實是這般安排的。
可能這次平野伯入城在熱鬧上,沒有上次六皇子大婚那般夸張,但規格,卻顯然更高。
之后幾年,京城百姓但凡提起平野伯,都不得不順嘴提一句今日平野伯入京時的風光。
而五皇子,也在此時算是交差了,沒再繼續牽馬,轉而退到后頭跟著的一輛馬車上去了。
馬車內,四皇子正坐在那里剝花生吃,見老五上來,笑道:
“腿腳還好不?”
“可是累死我了。”老五直接脫下了靴子。
四皇子有些嫌棄地揮揮手。
“哎呀,那只貔貅的鼻息一直噴吐在我背上,讓弟弟我如入蒸籠,差點沒被蒸熟了。”
“呵呵,行吧,反正你不久就要和這鄭凡一同離京去晉地,和他先搞好關系也沒錯。”
“四哥,咱可是皇子啊。”
“那你說,天上下冰雹,一定要砸死一個的話,讓父皇來選,死誰?”
“哇,四哥,弟弟知道你因為沒拿到南望城的差事心里不舒坦,但也沒必要這般直言挖苦弟弟我吧?”
“老大在南望城那邊,靠著從乾人身上立功,重新站起來了。”
這件事,其實四皇子也一直在運作。
燕皇七個皇子,真正能知兵的,老大算是一個,老四,其實也算,因為老四的母族,三石鄧家,一個靠軍功傳承的世家門閥。
但鄧家躲過了馬踏門閥,卻在望江邊,將家族底蘊和名望,付之一炬。
四皇子原以為已經娶了蠻族公主的老大,沒有再對外領兵的機會了,誰知道蠻族使者那邊忽然降低了身份,同時老六上下一番運作,最后老大在朝堂上對著柱子居然做出了不讓其領兵為國效力就一死了之的姿態,竟真的硬生生地將南望城的差事,從自己手里給奪過去了。
“到底是咱大哥不是,呵呵,我說,四哥啊,聽弟弟一句勸,咱現在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趕緊抓個機會,向小六賣個好,到底是自家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四皇子臉色陰郁。
有些話,
他不能說,
因為當初老三算計鄭凡時,他其實也在背后推波助瀾了,最后讓老三完全垮臺。
四皇子不清楚,這件事,鄭凡是否知道。
老五則一邊揉著腳一邊繼續道:
“呼,反正弟弟我是想開了,這位置啊,不好爭,我也沒想爭,工部雖然辛苦,但弟弟我總算有事可做了,去外頭見見世面,總好過一直囚于這京城之中。”
“你看得開。”四皇子很隨意地敷衍著,“但小六,能放得下咱們?”
“放得下又怎樣,放不下又怎樣?老二至少還占著一個東宮名分,別看現在這般落魄,國本也像是在飄搖之中,但老二至少還有機會。
小六呢,就更不用說了,老大已經站在他身后了。
咱倆,還能怎么辦?”
“四弟,我不服啊。”
“不服,憋著。”
四皇子將靴子重新穿起來,繼續道:“你怎么不換蟒袍,待會兒說不準父皇會傳宴的。”
“帶了,嫌熱,穿得冒汗,待會兒再穿。”
“對了,別只吃花生啊,我叫你帶的菜呢?”
“待會兒父皇宴請,我們要陪坐的,你要我帶菜做什么?”
“你沒帶啊?”
“忘了。”
“你……唉,鄭凡和咱是同輩人,赴宴時,父皇必然要借鄭凡來敲打咱們,說咱們如何如何沒出息不思進取什么的,到時候,只顧著磕頭請罪了,哪能顧得上吃飯?”
“是哦,我這就差人去買些吃食來。”
……
鄭伯爺的隊伍,來到宮門口。
隊伍,在此時停了下來。
一頭白發的大宗正站在宮門前,手中拿著圣旨。
太子回頭,看向鄭伯爺,道:
“這是請公主冊封。”
這還是一路上,太子對鄭伯爺說的第一句話。
冊封公主,不能是官員,而應該是宗正,也就是姬家的族長。
八百多年前,燕侯楚侯都是大夏天子的臣子,奉命開邊,如今兩國雖然前不久剛剛還在開戰,但這就像是兩個鄰居,大人之間在干架,總不至于去對一個來你家里玩的孩子撒氣發火,這未免太丟了份兒。
所以,讓大宗正來宣旨冊封,代表著一種姬氏和熊氏之間的家族關聯。
“楚國公主熊麗箐接旨。”
熊麗箐從馬車內走出,一身華裝的她,緩緩地跪伏在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對公主來到燕國的這件事,圣旨上是極盡贊美之詞,并沒有將公主當作俘虜或者是一件炫耀品,這一點大氣,燕皇是不缺的。
高興自然是高興,畢竟這是長臉的事兒,但在做事時,也得有格局。
“故,賜封熊麗箐為我大燕昭德公主,封地滄縣,建公主府,欽此。”
昭德公主,名號不錯,比什么“歸義公主”這類的要好聽得多。
當然,更引起鄭伯爺注意的,是公主的封地,滄縣,這個地方,很窮,很破,幾乎沒什么人口。
因為滄縣就在雪海關南面兒,是距離雪海關最近的一個原本屬于成國的縣城。
燕皇將公主的封地選擇在滄縣,其實變相地就是將滄縣送給了身為公主丈夫的鄭伯爺。
也算是將雪海關那一塊的地方治理權,交給了鄭凡。
“臣,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熊麗箐接旨。
大宗正親切道:
“閨女,起來吧。”
隨即,
大宗正目光看向鄭凡,
從侍從手里,又接過一道圣旨:
“大燕雪海關總兵兼成國大將軍平野伯鄭凡接旨。”
這一次,沒讓你不下馬,所以鄭伯爺還是規規矩矩地下來跪下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日賜婚,昭德公主下嫁平野伯鄭凡,望爾等相敬如賓,百年好合。”
這是個流程。
雖然鄭伯爺還什么都沒干,
但在外人看來,
鄭伯爺和公主應該是該干的都已經干了。
然而,公主剛剛在大燕受封,自然得重新走個認定,補個手續,下嫁給平野伯。
同時,
這也意味著鄭伯爺前頭已經老長的名號,又得再加一個前綴:
大燕雪海關總兵兼成國大將軍兼大燕駙馬平野伯爺鄭凡。
鄭凡覺得,自己再努力努力,可以趕得上龍媽了。
“臣,謝主隆恩。”
而這邊在宣旨時,
那邊,
隊伍后頭,
魏忠河主動走到鄭伯爺的隊伍內,來到那一道白衣面前。
“見過劍圣大人,還請大人隨雜家來,自有招待。”
其實,待會兒能入宮的,也就只有鄭凡和熊麗箐,其他人,都會被安置。
但劍圣不同于其他人,他不光不能被隨便安置,還得著專人看著。
這是應有之意,劍圣也沒拒絕。
誰叫,
他還有個弒君的前科呢?
鄭凡和熊麗箐都接旨起身后,大宗正讓開了路,道:
“入宮吧,陛下在等著你們呢。”
而此時,
在宮門口內,姬成玦的身影出現在那里,在其身后,有兩匹馬,其手中,也拿著旨意。
大宗正笑道:“應是準宮中騎馬的旨意。”
鄭伯爺對大宗正微笑示意,隨后,牽著熊麗箐的手,向里走去,這時候,太子、大宗正等一眾侯在宮門外的官吏和宦官們,也都準備跟著一起入宮。
同時,大家伙也準備好了接今天最后一道準宮內騎馬的旨意,都已經準備再走幾步就順勢下跪了。
誰知道姬成玦就這般捏著旨意,一直沒攤開,一直等到鄭伯爺牽著公主走到他面前時,姬成玦還是沒急著宣旨。
正當大家伙都有些疑惑之際,
姬成玦看著鄭凡,
吐出兩個極為清脆地字;
隨即,
鄭伯爺也看著六皇子,回敬了兩個同樣清脆的字,
一時間,宮門內外,所有人都愕然。
“畜生。”
“賤人。”
————
感謝ZZZ鑫淼同學和和書友書友140508000452321成為《魔臨》新盟主!
晚安。
很別開生面的打招呼方式,
簡單,
干脆,
卻直入人心。
宮門內外,上至宗正大員皇子,下至宦官禁衛奴仆,但凡是能和這皇宮扯上干系的人,就絕沒有真正的傻子。
街面上討食的乞丐,懂得哪些人心善會給自己施舍從而有的放矢,靠著宮墻“討食”的人,則更懂得一句話一個表情之中,所能蘊藏的深意。
在他們眼里,
這兩聲招呼,
是六皇子在當著文武的面,特意展示自己和平野伯之間的關系。
大燕政局,因六皇子的強勢崛起,而使得奪嫡場面一下子分化開來,東宮不斷頹落,六爺黨則不斷支撐起氣候。
世人皆知平野伯早年起家時,是走的六皇子的門路。
因為救了六皇子,且通過六皇子的運作,平野伯才得以從虎頭城護商校尉,調入南望城任翠柳堡守備,趕上了那一場三國大戰。
再之后來,六皇子對平野伯的資助和支持,從未斷絕,早年在翠柳堡,平野伯麾下出戰時,人人披甲,一人雙馬,說句不好聽的,本是地方軍頭子的編制,卻硬生生地砸出了不遜于鎮北靖南的軍備。
平野伯打仗厲害,這一點沒人會懷疑。
但大家也清楚,再會做生意的掌柜,一開始手頭沒有本錢,那他還是只能去河港碼頭做苦力養活一家老小。
平野伯入京,
五皇子牽馬,
太子爺引駕,
六皇子往宮門內一站,
張口一句:
畜生。
這無疑是一種政治信號。
當然,
平野伯也可以直接對著六皇子跪伏下來,
高呼:
“殿下門下走狗小凡子給殿下請安。”
只是,這般未免落了下乘,堂堂平野伯,受靖南侯看重,隱然大燕新生代第一將才,做出這般事,未免過于跌份。
大燕畢竟不是大乾,
且就算是在大乾,文武序列面對宗室藩王時,也不會這般作踐自己。
但平野伯直接回了個“賤人”,
這是為了表示出二人關系真的很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么?
亦或者是,
以此來表明他平野伯雖說是受六殿下資助起家的,但如今,已然有了和六殿下平起平坐的資格?
畜生,
賤人;
這兩個詞,
在接下來兩天,
將會成為燕京酒肆茶樓內最為被熱議的詞,
就是達官顯貴在晚上躺在床上時,少不得也得將這兩個詞拿出來反芻。
而且,越品越有味兒。
當然,
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其實沒那么多的彎彎繞繞。
外人拼命做的閱讀理解題,
其實真的只是這二人最為純粹的打招呼方式。
姬成玦站在宮門內,看著那邊一身金甲的鄭伯爺這般風光,羨慕了。
看著他心里那么得瑟面容上依舊保持著絕對淡然,
忍不住,
直接罵了一句。
鄭伯爺見著姬成玦,本就有一句臟話不吐不快,對方先出招了,自然也就順勢放了出去。
呼,
舒坦。
姬成玦揚起圣旨,
“大燕雪海關總兵兼成國大將軍大燕駙馬平野伯鄭凡,接旨。”
鄭伯爺向前兩步,
跪伏下來。
姬成玦看著跪伏在自己面前的鄭伯爺,微笑著點了點頭,道:
“準平野伯不跪接旨。”
“………”鄭凡。
鄭伯爺站起身,看著眼前這個家伙,忽然很扁他一頓,讓他嘗嘗六品絕世高手的厲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準愛卿宮內騎馬,欽此。”
宮內騎馬,這是一種尊榮,也算是一種待遇,除非陛下再特意下旨,否則瞎子鄭伯爺入宮時,也能騎馬。
當然了,一般人也就騎這一次,以后還是會步行入宮,沒人敢恃寵而驕。
“臣,謝主隆恩。”
鄭伯爺站起身,看著姬成玦。
姬成玦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鄭伯爺,道:
“瘦了啊。”
其實,
二人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在鎮北侯府;
一次,是鄭凡跟著靖南侯入京的烤鴨店。
但二人書信往來極多,彼此的生活也時常受到對方影響,真的沒有就只見過兩次的感覺。
姬成玦還記得當初在鎮北侯府外,眼前這個男人不停勸說自己造反的畫面。
現如今,
他已然坐擁兩萬鐵騎,雖說和燕京的距離太遠,但真的沒人敢忽略他了。
鄭伯爺也打量著姬成玦,
道:
“你胖了。”
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姬老六是個身體被掏空的閑散王爺,第二次見面時,親自做著烤鴨,身體,很虛,現在,當了爹了,儼然“戶部尚書”,明顯發福了一些,臉上,也多了一點肉。
“誰叫老丈人家是賣豬肉的呢,想不長胖也難啊。”
“那倒是。”
“走吧,進宮吧。”
鄭伯爺準備去牽馬,卻被姬成玦攔住,道:“你和公主騎你的貔貅,這幾匹,是宗正和太子以及我的。”
貔貅,是大燕皇族的象征。
鄭伯爺入宮,身披金甲配蠻刀這是禮數,那么,騎著御賜的貔貅入宮,也是禮數之一。
雖說貔貅是兇獸,但騎著它入宮,不算犯忌諱。
“好。”
鄭伯爺走到后面,來到公主面前。
“跪下。”
公主下意識地要跪下,
然而,
身邊的貔貅跪得更快。
“………”公主。
不是,叫自己跪啊。
鄭凡伸手,攙扶著公主坐上了貔貅,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貔貅起身,鄭伯爺摟著公主緩緩地駛入宮門。
其余的,能騎馬的騎馬,得走路的走路。
姬成玦騎著馬,靠了過來,問道:
“宮中騎馬的感覺如何?”
鄭伯爺淡淡道:
“上次我是和青霜一起在宮內策馬狂奔的。”
“………”姬老六。
那一日,
青霜接鎮北侯令,自己接靖南侯令,二人一同疾馳入皇宮后園,調來兩支鐵騎。
“你說奇怪不奇怪,咱們已經有兩年多沒見了,卻一點都沒有生分的感覺。”姬成玦開口道。
“剛見面,別這么惡心。”
“惡心?”
“我在晉地待久了。”
“哦,懂了。”姬老六笑了,“今晚去我那兒喝酒去,我現在有自己的府邸了,不是再住你以前說的叫什么來著……哦,集體宿舍。”
“我很忙,看看有沒有時間吧,你知道的,要請我吃飯的王公大臣,很多的。”
“畜生。”
“賤人。”
二人并排騎行,從外門進入內門。
內門禁軍已然將大門打開,
待得隊伍行入,
姬成玦主動放下馬速,讓鄭伯爺一個人突前。
前方,
就是巍峨的大殿了,乃是每日早朝之所。
而此時,在這漢白玉磚的地面上,站著一列列握刀禁衛。
鄭伯爺小聲道:“現在調頭跑,還來得及么?這陣仗太大了,居然還有?”
姬成玦搖搖頭,道;“畢竟父皇是皇帝,他想施恩于誰,誰能不死心塌地?”
坐在龍椅上的那位,
象征著大燕正統,是名正言順的大燕至尊。
禁衛們分成兩列,
“唰!”
“唰!”
“唰!”
集體抽刀,斜舉向上,營造出一個刀光長廊。
這是對武將的最高禮遇,
發生在大內,
發生在大殿之前。
懷中,公主小聲道:
“皇兄說過,皇帝越是對誰好,就越是對誰要索取得越多,皇帝,是這個世上最會做買賣的人。”
生意人做買賣,流通的是金銀財貨。
皇帝,
是命!
鄭伯爺低下頭,在公主額前輕輕吻了一下,道:
“放心,我的命,誰都拿不走。”
隨即,
鄭伯爺抽出自己的蠻刀,高高舉起。
胯下貔貅邁步向前,
所行之處,
兩側禁衛收刀,宛若平靜的湖面上蕩起一層波瀾,而波瀾的始發處,正是鄭凡。
“平野伯威武!”
“平野伯威武!”
禁衛齊聲高呼,聲浪,響徹大內。
在這一刻,
鄭伯爺的心里,
忽然有些迷茫起來。
燕皇給他如此隆重之恩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正如鄭伯爺先前對公主所說的那樣,他的命,是自己的。
閉上眼,
再睜開,
一閉一合之后,
鄭伯爺眼中的狂熱逐漸褪去。
不做大燕的忠臣,不是因為他不喜歡那面黑龍旗幟,而是單純地不喜歡去走那一套類似岳武穆一樣的戲碼。
靖南侯爺的經歷,可是比岳武穆還要慘烈。
我只要做我自己,
我只要過得開心,
你們,
誰都別想綁架我!
“平野伯威武!”
“平野伯威武!”
歡呼之中,
鄭伯爺發出一聲低喝,曾隨著自己上過戰場的貔貅當即撒開蹄子,開始奔馳起來。
遠遠望去,
宛若一道金鱗于黑色的浪濤之中馳騁!
待得穿過了這片甲士林立,
鄭伯爺橫刀立馬,
佳人在懷,
高呼:
“吾皇萬歲,大燕萬歲!”
“轟!”
一眾禁軍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大燕萬歲!”
“吾皇萬歲,大燕萬歲!”
遠處,
姬成玦坐在馬背上,看著前方的這一幕。
緩緩地,
太子騎著馬來到其身側。
“很早以前,我就覺得鄭凡是一塊雞肋,哪怕是現在,我也依舊是這般覺得。”
如果鄭凡不是雪海關總兵,而是禁軍營總兵,甚至哪怕是南望城總兵,那么,他麾下的兩萬鐵騎,都將能發揮出極為可怕的作用。
若是京中生變,亦或者是強行制造出事變,其都能做到呼應和支援。
但,
雪海關,
太遠了。
姬成玦笑了笑,道:“讀書有用么,二哥。”
沒等太子回答,
姬成玦繼續道:“讀了書,能多重幾斤幾兩?有些賬,不該這般來算的,很多人都以為弟弟我和鄭凡是那種古之皇子和在外領兵大將的關系,但實際上,我和他,是朋友。”
太子嘆了口氣,道:
“很難想象,你會說出這種話。”
“是不是覺得很矯情?”
“有點。”
“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老是一本正經地過日子,多無趣。”
太子下顎向前點了點,道:
“你的雞肋,要被父皇收服了。”
燕皇這次,可謂禮遇如山。
還有最早的平野伯爵位,也是燕皇破格賜封的。
“他是大燕的臣子,忠于父皇,自是理所應當。”
“你不是個喜歡理所應當的人,鄭凡,也不是。”
“二哥,你是國本,這般評價一位臣子,可是會寒了功臣的心的。”
“他當初當著我的面,廢掉了老三。”
當著太子的面,
用刀鞘,
對著老三的襠部,
“啪!”
當時,
太子還只是皇子,
而老三,也是皇子。
鄭凡當著一個皇子的面,廢掉另一個皇子,說是不兔死狐悲,那是不可能的。
當時靖南侯先去找了太子,然后去的三皇子府邸,那會兒太子等皇子都住在皇子府邸,所以在靖南侯去了后,太子和李英蓮,也跟著一起去看了。
姬成玦也是長舒一口氣,搖搖頭。
“當時你不在場,但我在場,我清楚地看見他廢掉老三時,他眼里流露出來的是………興奮。”
“如果不用賠錢的話,打碎一尊名貴的花瓶,我也會很興奮的。”
“在他眼里,我等皇族血脈,不值一提。”
“在靖南侯眼里,皇親國戚,更是不值一提。”
“呵,六弟,你認為我在離間你們的關系?”
“不,二哥,他是什么人,弟弟我確信比哥哥你清楚,另外,您看見了么,當初鄭凡親手廢掉的,也是父皇的兒子啊。”
太子的面容,一下子冷肅了下來。
“這世上,沒人是銀子做的,也永遠都無法做得被所有人都喜愛,一如我等姬氏子弟,就是在大燕國內,不服者也甚多,更別說大燕之外的茫茫諸國了。
晉皇也是正統,但現在人和太后不都在咱燕京住著了么?”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僅存的這一樣東西,也沒什么價值了?”
姬成玦側過臉,認真看了看自己的二哥,發現太子臉上,沒有怒氣,只有平靜。
“二哥,你找個機會,明兒請鄭凡進東宮吃個飯吧,和他聊聊,心里能舒坦不少。”
“你舍得?”
“我壓根就沒把他當作過自家門下走狗。”
“也是,我現在這個太子,也拉不住他的。”
“抑郁過重對身子不好。”
“我還以為你巴不得我早點讓道呢。”
“別,您可得繼續撐著,沒二哥在前面,弟弟我就完了。”
太子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道:
“他會來么?”
“我跟他說。”
“你會一起來么?”
“我,就不去了,省得外人以為我帶著平野伯去東宮耀武揚威,以下犯上。”
太子笑了笑,
忽然道;
“六弟,你恨么?”
六皇子則策動韁繩,
道:
“鄭凡上御街了,我們去春芳殿等著赴宴吧。”
……
此時,
鄭伯爺牽著熊麗箐的手,拾級而上。
大燕的皇宮,其實遠遠不如大乾皇宮的金碧輝煌,但許是因為大燕國勢正盛,使得這座宮殿內,也流淌著一股恢弘大氣。
鄭伯爺去過乾國皇宮,也去過晉國皇宮,但沒去過楚國郢都,當即小聲問道:
“和大楚皇宮比起來如何?”
熊麗箐吐出兩個字:“寒酸。”
“哈哈哈。”
鄭伯爺笑得很大聲。
熊麗箐有些疑惑說著悄悄話,怎么就忽然笑得這么夸張了?
但熊麗箐相信,自己丈夫肯定是有他的目的和安排的。
終于,
二人走上了最后一層臺階,
前方,
一尊金吾龍纛之下,
燕皇端坐;
在其身側,站著魏忠河。
魏公公已經將劍圣領去喝茶的地方了,在那兒,有兩個勉強夠格的人可以陪著劍圣大人解悶;
隨后,魏公公又馬上趕回到了陛下身側,他是天子近侍,就算出去辦事兒,也必須馬上回來的。
“臣,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麗箐,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麗箐丫頭,起身,讓朕看看。”
燕皇沒有先喊鄭凡,而是先讓熊麗箐起身。
熊麗箐站起身。
“到底是熊家的丫頭,端莊,大氣,鄭凡。”
“臣在。”
“好好待人家。”
“臣遵旨。”
“麗箐丫頭,以后這小子要是敢對你不好,讓人告訴朕,朕來收拾他。”
“多謝陛下。”
這番,倒不全是虛情假意,也不是純粹的客套。
因為,能讓姬家覺得是鄰居,有資格住在自家隔壁的,也就大楚熊氏了。
晉國已滅,宗室入燕京;
乾國立國不過百五十年,雖說乾國趙官家一脈一直命文官修史硬生生地要讓自家老祖宗和大夏天子扯上關系,拉到和燕侯、晉侯和楚侯同輩,但另外三家,根本就瞧不上他。
“平身吧。”
“謝陛下。”
鄭伯爺起身。
“先前上御階時,何故發笑?”
燕皇問道。
先前鄭凡的笑聲,實在是太過響亮,且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豪邁。
“回陛下的話,臣剛剛問公主,我大燕皇宮和楚國皇宮相比如何?”
燕皇來了興致,
道:
“哦?那麗箐丫頭是怎么回答得啊?”
站在邊上的熊麗箐心里這才明白原來自家相公先前的大笑是落在這一處,
但自家相公該怎么回答呢?
總不可能照自己原話吧。
但接下來讓熊麗箐錯愕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平野伯直接笑著回答道:
“公主說,我大燕皇宮和他們大楚皇宮相比,就兩個字。”
“說與朕聽。”
“寒酸。”
燕皇沉默了。
熊麗箐心里忽然揪了起來。
魏公公有些錯愕地看著平野伯。
鄭凡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仿佛在說著什么吉祥話。
少頃,
燕皇手掌一拍龍椅扶手,
發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寒酸,好啊,哈哈哈哈,好!”
鄭伯爺也跟著一起大笑了起來。
魏公公不懂為何要笑,但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而這時,
熊麗箐才恍然明悟過來,
說大燕皇宮寒酸,并不會讓這位燕皇生氣。
因為這位燕皇繼位以來,禁絕一切驕奢,更是將原本燕國皇宮的一些宮殿直接賜予外朝衙門做辦公場所,皇子們直到快成年了,還都住在皇子府邸內。
身為帝王,他對自己近乎苛刻,且勵精圖治。
眼下,
大楚先是在望江江畔被大燕軍隊擊敗,大楚公主更是被自己手下的將領給搶奪了回來當了媳婦兒。
大燕,
國勢正盛,
迫使乾楚不得不聯合起來才敢和大燕抗衡。
宮殿的寒酸,
不是對這位帝王的嘲諷和蔑視,
反而是一種褒獎和承認!
看吧,
這就是朕的付出,
看吧,
這就是朕的努力,
朕的大燕,兵鋒所指,諸國皆要顫抖。
這簡直,是將馬屁拍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地步,直中燕皇的心癢癢處。
熊麗箐不禁抬起頭,
看著自家正在和燕皇一起大笑的丈夫,
心里忽然升騰出一股高山仰止,
無怪乎靖南侯爺視其為親子侄,
無怪乎自家皇兄在馬車內和其談笑正歡,
他不出頭,
誰出頭?
開宴的地方,在春芳殿。
宴會的規模并不大,陪坐的外臣只有趙九郎這位宰輔,其余的,都是姬家人,可以說,這也算是一場家宴了。
當然了,這并非意味著不重視,事實上,真正看重的人,才會請到家里來吃飯。
熊麗箐被后宮喊過去了,她是陛下新冊封的公主,后宮娘娘們得給個見面禮,說說體己話,再送些禮物,這是規矩。
鄭伯爺則被魏公公領著先進了春芳殿,路上,魏公公時不時地會回頭看一眼鄭伯爺,
目光中,
有惋惜,
有哀怨,
有后悔,
有神傷,
看得鄭伯爺心里毛毛的。
“魏公公,您這……”
鄭伯爺忍不住問開了。
魏忠河微微一笑,道:“高,實在是高,不瞞伯爺,雜家伺候陛下這么多年了,能以這種方式讓陛下開懷大笑的,您是第一個。”
尋常人在陛下面前,自然是規規矩矩的,不敢有絲毫出格,可偏偏這個平野伯,卻敢以這種方式開玩笑。
“公公說笑了,我也只是有感而發。”
“雜家就喜歡伯爺您這不要臉的勁兒。”
“……”鄭凡。
“哎,可惜了,也不怕伯爺您生氣,想當初初次見伯爺時,雜家就想著像伯爺您這樣的人才,要是入宮該多好。”
“額……”
“當然,現在是駙馬爺了,可入不得宮了。”
“魏公公,莫要再嘲笑我了。”
“這可不是嘲笑,雜家是真心實意的,司禮監,就缺伯爺您這樣的人才。”
“多謝公公厚愛,多謝。”
“伯爺,這兒就是春芳殿了,今兒您是主角,坐左邊第二個,宰輔大人坐您上頭一位。”
“好,我曉得了。”
“伯爺您先坐著,其他幾位殿下馬上就到,雜家先去別處再看看。”
“公公請忙。”
鄭伯爺沒急著入座,而是在邊上站著,看著面前的花花草草。
“看起來,有些拘束?”
姬成玦的聲音自鄭伯爺身后傳來。
鄭伯爺沒轉身,只是點點頭。
“這幾年,辛苦你了。”姬成玦說道。
“矯情。”
“我只是想開個頭,然后我再引出真正辛苦的是我這個話題。”
“我知道,所以不想配合。”
“你知道前年我吃玉米面兒吃得有多痛苦么?”
鄭伯爺搖搖頭,道:
“能頓頓玉米面兒吃飽,對于這世上很多人而言,已經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
“賤人。”
鄭伯爺轉過身,看著姬成玦,道:
“吃玉米面兒的畜生。”
“……”姬成玦。
“六弟。”
這時,
四皇子和五皇子一起走了過來。
鄭伯爺主動行禮,沒必要下跪,但意思要到的,拱手道:
“見過四殿下,見過五殿下,今日,辛苦五殿下了。”
“平野伯,今兒個,應該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吧?”五皇子很熱情地道。
他現在是工部觀風,而且過些日子是要和鄭伯爺一起出京回晉地的,在對待鄭伯爺時,難免會更熱情一些。
在京城,他是皇子,是王爺,但出了京城,尤其是到了晉地,說句實話,這名號,就沒那么好用了。
大燕的官場雖然不似乾國那般,士大夫對藩王們帶著一種天然的鄙視,但對于無權無勢的皇子,大家伙還是盡可能地會去撇清關系的。
因為風向很清楚,
未來的儲君,要么是風頭正盛的六皇子要么就是依舊占著國本正統位置的太子,和其他皇子的干系不大了。
這會兒去親近皇子,等新皇登基后就是罪過了。
從龍之功,想爭取到很難,但也沒必要給自己拉新皇的仇恨吧?
“哪里哪里,這是我應該做的。”五皇子人還是很和善的,帶著一股子木卷花兒的淳味兒。
“聽說,五殿下喜歡工匠之術?”
“是啊,我這人啊,別的不熱衷,就喜歡研究這個,為此沒少被父皇訓斥不務正業。”
“這次不正好有機會施展才能了么?”
“可不能這么說,可不能這么說,望江治理,沒那么簡單,我去,也只是在旁邊看看,觀摩觀摩,不會亂插手的,畢竟干系到這么多條人命。
可能父皇的意思,是希望我去那兒立功,但我自己,根本就沒存著這份心思。”
可以說,五皇子說的話,已經很坦誠直白了。
“殿下,晉地天機閣不知您聽說過沒有?”鄭凡問道。
“天機閣?我派人打聽過,說是在戰火中消亡了。”
“我那兒倒是收留了一兩個天機閣匠人以及一些圖紙,等回晉地后,可以送給殿下。”
“嘿嘿,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五殿下搓著手,很是迫不及待的樣子。
天機閣的真正核心成員,鄭凡自是不可能送出去,現在薛三也不知道有沒有從梁國那里回去,雪海關里,還得靠天機閣的一眾弟子幫自己打造攻城器具。
畢竟娶了人家妹妹,
鄭伯爺也是個憐惜妻子的好男人,
總得抓緊時間早點打通妻子回娘家的道路不是。
四皇子開口道;“平野伯,雪原的風雪,大么?”
“大,正因為去了雪原,所以才明白,野人為什么一直渴望著入關。”
“這般說來,野人之禍,還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鄭凡點點頭,道:“這是必然,等這次回雪海關后,我就將組織兵馬,去雪原再行征討,對野人,我大燕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否則一個不慎,野人就可能變成第二個蠻族。”
如果不是圣旨忽然詔自己入京,說不定現在已經出兵了。
四皇子感慨道:“有平野伯在雪海關,我大燕之東北,必然無憂,我也是心向往之啊。”
鄭伯爺明顯聽出了其中的一抹特殊的味道,
怎么,
這位四皇子有想法?
大皇子通過運作去了南望城,和許文祖做搭檔,這件事鄭凡是知道的。
所以,這位四皇子是因為南望城的差事沒能爭取到,所以想另辟蹊徑?
當然,站在鄭伯爺自己的角度,他可不想一個皇子被打發到自己的地盤上來,忒累贅,也不好處理。
但鄭伯爺也不會過于擔心這個,因為四皇子敢過來,那他鄭凡就敢去求靖南侯一封軍令,將四皇子調到侯爺自己身邊去當伙夫。
“陛下駕到!”
陛下駕到,意味著宴會正式開始。
春芳殿分內外兩居,一居為主,一居為副,后者是妃嬪們入坐的地方。
鄭伯爺也看見了公主坐在那里,二人對視一眼后,繼續應付自己身邊的人。
入座后,
鄭伯爺和趙九郎挨得很近。
“見過宰輔大人。”
“平野伯爺,久仰。”
二人很平淡地打了個招呼。
其實,二人之間還有著過節,宰輔大人的“母校”,就是被當年還是翠柳堡守備的鄭伯爺給踏平的。
但鄭伯爺覺得趙九郎應該不會在意那種小事,他的平淡也不是真的平淡,而是比較正常,只不過在旁人的熱情襯托下,難免會讓人覺得有些平淡。
其實也是,
皇子們可以搞些小動作,畢竟小雞長大了,總得學會自己張開翅膀。
但當朝宰輔若是想要對軍權這類的抱有太多的心思,就真的是越界了。
燕皇自己或許不會在意,但為了子孫后代,他也不可能留一個掌權過重手伸得太長的宰輔在自己身后繼續“輔佐”自己的繼任者,這就是給自己后代挖坑了。
雖說在熊麗箐看來,大燕皇宮和楚國皇宮比起來,有些“寒酸”。
但宴會上,
基本的歌舞還是有的。
燕皇頻頻舉杯,大家也都紛紛迎合,宴會的氛圍,倒也一直祥和熱鬧。
等到宴會進行了一半時,
舞女歌姬們退下,另一居里,妃嬪們也都告退,公主也在其中一起離開。
春芳殿里,一下子就冷清多了。
而這時,
燕皇緩緩地放下酒杯。
此時,
鄭伯爺注意到坐在自己對面的姬老六和四皇子五皇子開始迅速地扒拉著食物進自己嘴里咀嚼和吞咽。
“每每在軍情奏折上看見鄭愛卿的名字,朕就不禁感慨,上蒼待我大燕不薄,對朕不薄,為朕賜予這般青年將才,此乃我大燕之幸。”
“陛下謬贊了,臣愧不敢當。”
“不,你敢當,你也得當;唉,倒是朕的這幫兒子們,和你也算是同輩人,怎么就這般不爭氣呢?
想當年,我姬家兒郎每有戰事,必身先士卒,血戰于人前,為國之基石,現在啊,不行了。”
話音剛落,
太子離座,
六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以及見自己哥哥們都動了的小七也都離座,向著燕皇跪伏了下來,
齊聲道:
“兒臣有罪。”
“兒臣有罪。”
原本諸位皇子只是以為自家父皇又要走一個流程,
那大家伙就陪著父皇把這個流程走完就是了。
都是一個王八生下的蛋,
哪里會摸不出一些王八的習慣?
但,
誰知,
燕皇接下來的一句,
卻讓跪伏在下的皇子們心下一驚,
連坐在鄭伯爺身邊的趙九郎,杯中的酒水也一下子撒出來不少。
就是鄭伯爺,也沒料到,原本平靜祥和的局面,忽然間直接被砸入了一塊巨石,而且是燕皇親自砸下去的。
“太子,說說你的罪過。”
————
這章字數有點少,嗯,所以明大章補;
莫慌,抱緊大家!
(本章完)
最新網址: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于帝王而言,他的一些習慣和習性,必須讓下面的人摸透一些,否則國家的政策就無法平穩地延續下去,手下人在為自己辦事時,也很難具備高效率。
但同時,帝王又是絕對不能被摸透的,因為帝王只是一個人,正所謂孤家寡人,他需要一個人面對整個外朝,完全循規蹈矩,就意味著距離被架空已經不遠了。
然而,
誰都沒想到,
家宴進行到此時,
燕皇會忽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直接讓太子,去說他有什么罪過。
要知道,
太子乃是國本,國本,是需要維護的。
這番當著諸位兄弟的面,讓其自陳罪過,這是要太子自毀根基?
讓其他皇子心里會怎么想?
鄭伯爺正襟危坐,他清楚,此時這里沒有他開口說話的份兒,因為他是外臣,同時還是領兵將領。
甭管外面說你是不是“六爺黨”,但當著陛下的面,你絕對不能清晰表露出來。
沒看宰輔大人此時也依舊不動如山沒有站出來為太子求情解圍么?
家宴的好處,在這里就得以體現了,若是此時這里坐著滿朝文武,在陛下這般質詢太子之際,必然會有一群大臣站出來為太子喊冤或者開脫,請陛下息怒云云。
因為維護國本,是臣子們的本能,也是維護君臣綱常的基石,那時,身為百官之首的趙九郎,就必須出面說話了。
現在,
他只是默默地將手中還剩下的半杯酒送入口中,然后又用筷子夾起了一塊肉,送入嘴里壓了壓,而后,放下筷子,雙手收下,眼睛微瞇,仿佛已然借著這杯酒勁超然物外。
鄭伯爺默默地學著這個動作,
雙手微攥,
放于腹前,
眼神迷離,
神游天外。
兩個人坐在一起,幾乎前后時間,一起開始仙氣兒飄飄。
不知道的,還以為大燕的宰輔和大燕最為年輕的軍功伯爵,全是煉氣士出身。
而位于風暴中心的太子,
其本人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慌亂,
只見其默默地再度叩首,
緩緩地直起身子。
有句話說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皇子和皇帝之間,除了君臣之外,還有一道父子關系,雙重綱常之下,身為皇子,你根本就沒有反抗的理由。
“兒臣有罪,罪責有三。”
太子開始陳述自己的罪狀。
在其身后,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依舊跪伏在那兒,都是將額頭抵在地上,在這個時候,火不燒到自己身上才是正途;
就連平日里最喜歡在父皇面前賣乖的小七,這時候也不敢傻乎乎地抬起頭露出自己可愛的微笑。
“兒臣罪一,于國事無建樹,現如今,我大燕雖虎吞晉地,但國庫空虛,寅吃卯糧,此兒臣之罪也。”
在聽到這個罪責時,
跪在一排的老四老五一起微微扭頭看向同樣跪著的老六。
小七不知道為什么哥哥們都在看六哥,但也還是扭過頭看向六哥。
誰都清楚,戶部,現在是姬老六的地盤。
太子拿國庫說事,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是在意有所指。
但姬成玦卻不動如山,
因為他沒必要向其他人解釋,國庫具體情況如何,跟其他人解釋也解釋不明白,因為這個世上,蠢貨居多。
他只需要自己父皇知道國庫有他姬老六和沒他姬老六的區別就行了。
之前,
大燕鯨吞三晉之地,如果采取擄掠的措施,學野人或者是楚人,那就根本沒什么負擔可言,軍隊所需可以就地刮地皮,甚至從晉地還可以不斷地抽血輸送燕地。
但他父皇要的是晉地的長治久安,要將晉地永久地納入大燕的版圖,看似只是一個方針的變化,實則是從凈收入變成了凈支出。
從本可以吸血變成了輸血不談,還得擔負你晉地各路駐軍的軍用所需。
再者,
從南下攻乾開始,原本的營商環境一下子迅速惡化,以前,大燕占據著東西方交界處的位置,轉手一道就能掙錢,現在,沒那么容易了。
同時,自家老子馬踏門閥,史書上必然是恢宏一筆,但一切做得,都太急了,馬踏門閥之后馬上開啟大戰,大燕等于是自己給自己身上插兩刀,借著這股子疼瘋勁兒再馬上去跟別人拼命。
打,是打贏了,但門閥本就是大燕經濟、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甭管它于國有利有弊,人至少占據了六成以上的份額。
這種激進的用刀子改革的方式,直接打折了原本大燕境內的經濟生產運作。
簡而言之,
商貿環境的變差,導致大燕原本的貿易收入銳減,偌大的晉地成了一個巨大的包袱,再加上自身的虧空紊亂。
如果不是自家父皇知道再這么下去大燕將財政崩潰,他怎么可能讓自己這個南安縣城捕頭給重新提拔起來管國庫?
就這么一個爛攤子,自己用一年多的時間,讓大燕百姓生計雖說比當初艱難一些但還算平穩,國庫雖說寅吃卯糧但當毛明才上折子要修望江河工時朝廷還能再擠出一部分去投入。
姬成玦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換其他人來,根本做不到給自己父皇的“宏圖霸業”兜底。
“兒臣罪二,未能在膝前精心侍奉母后,使得母后過早薨逝,為子不孝,兒臣有罪。”
聽到這個“罪責二”,
后面跪著的一排皇子們,除了小七,其余人都有些驚愕地抬頭看向跪在最前頭的太子。
包括姬成玦。
姬老六先前并不覺得太子拿國庫的事兒是要針對自己,因為在這事兒上自己是給父皇背鍋的,敲這一口鍋就是在敲父皇的臉面。
現在看來,
確實是這樣,
太子不是在針對自己,
這是在針對父皇!
皇后突然薨逝,對外宣稱是病逝,但病因是什么?
是靖南侯自滅滿門!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相信,燕皇當日不知道晚上靖南侯要在田家做什么。
但就是如此,
燕皇依舊準了皇后回家省親!
那一日后,皇后驚懼成疾,時而清醒時而瘋癲,身為一國之母,卻落得那番境地,可能對她自己而言,活著,更是一種折磨。
“兒臣罪三,上,不得父皇喜愛,中,不得百官擁護,下,不得兄弟信任,兒臣愧對東宮之位。
兒臣有罪,
為我大燕千秋萬代計,
請辭東宮之位!”
說完,
太子將自己頭頂象征著儲君的金邊飛龍帽摘下,放在了身前,長拜下去。
在此時,
鄭伯爺有些把持不住了,
他真的沒想到,
原本以為燕皇的忽然問罪,算是最大的一塊巨石砸入了,誰料到太子來了個更狠的。
這儲君位置,
他不坐了!
鄭伯爺本能地想要去看姬老六的反應,姬老六此時在瑟瑟發抖。
是的,
在發抖,
不是激動得發抖,
而是咬著牙,
他,
在恐懼。
雖說誰都清楚,現如今的燕京,是姬老六的“六爺黨”在和太子爭奪國本之位,按理說,太子被逐出東宮的話,老六上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老大娶了蠻族公主,如今能繼續得到領兵的機會已經是邀天之幸。
老三廢了;
老四失去了鄧家支持后,也是消沉無比,至今無法得到復出的希望。
老五最是普通,一直沒什么聲音。
小七,太小,除非燕皇能長壽綿延扶持小七,否則一句主少國疑,他就和那個位置無緣。
鄭伯爺將目光緩緩地瞥向坐在自己身側的宰輔,
發現趙九郎依舊在“修仙”。
鄭伯爺真的好想去提醒他一句:
喂,你是宰相唉,太子請辭了你居然當沒聽到?
但人趙九郎確實是當沒聽到。
趙九郎不說話,自然就更沒有鄭伯爺說話的份兒了,少頃,鄭伯爺調整呼吸,繼續入定;
當你不知道前面的沼澤怎么過去時,
沒關系,
跟著前輩走,準沒錯。
燕皇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久久不語。
其實,
太子的三大罪,
與其說是太子的,倒不如說,是他這個皇帝的。
國庫的虧空,是因他的好大喜功,連年征戰;
皇后的死,是他自己不憐惜發妻。
甚至民間一度傳聞,皇后的死,太過突然,也有蹊蹺,更有甚者,猜測說是陛下為了六皇子鋪路,否則怎么解釋六皇子一大婚皇后馬上就薨逝的巧合?
至于第三條,
太子得不到父皇的喜愛,得不到大臣的擁護,得不到兄弟的友愛,是因為太子坐在東宮那個位置,本就是一個招牌。
而這個招牌,是皇帝立的。
東宮之位,是莫大的榮耀,卻也是一種巨大的束縛。
我,是你立的,你立了后,還拉起另一個弟弟上來打我,這,怪我?
古往今來,
可聽得過有幾個強勢的太子?
誠然,太子的這番話,乍聽起來,有些強詞奪理,但事實的確是這樣。
若是他現在太子妃是郡主,田家還在,母后還在。
其,外,有南北二侯做呼應;
內有嫡長子的身份為支撐。
他根本就立于不敗之地,就算是姬老六再能折騰,也斷不會威脅到他的位置。
而這些,其實是他父皇親自給他剪斷的。
把我拉起來,
再把我的枝葉剪斷,
再問我有什么罪,
憑什么!
你為何不直接將老六立為太子?
馬踏門閥之后,你只要說一句立賢不立長,滿朝文武,誰敢反對?
沒人能預料到,消沉已久的太子,在此時,爆發了。
燕皇的目光緩緩沉了下去,
咳嗽了兩聲,
身側魏忠河馬上奉茶。
燕皇的臉上,流露出了一抹疲憊。
但老虎未死,哪怕再露疲態,也沒人敢去觸碰其須。
且,老年的老虎,更為可怕。
“太子,你可知,你最大的罪責,是什么?”
“請父皇明示。”
“為君者,當有百折不撓之志,當有天地齊崩我獨立之勢。
因為,你的臣子,你的兄弟,你的百姓,都在看著你,你不能怯懦,你也不配去怯懦。
換句話來說,
臣子可以降,百姓可以降,
為君者,
該向誰去低頭?
這是龍椅,坐上去,就是獨夫,你除了老死在這把椅子上,其余走下這座椅子的任何方式,都是絕路!
朕的太子,
大燕的儲君,
豈能這般脆弱,
豈敢這般怯懦!”
鄭伯爺心里覺得陛下是真的不人道啊,這種養蠱一般的教育方式,對孩子,真的是一種摧殘。
但這世上,可沒人敢去教陛下育兒經。
“都是死人么,將你們二哥的帽子,給他戴回去。”
燕皇發怒了。
因為燕皇話語里的意思,是讓皇子去幫太子戴,所以,魏忠河沒有上前。
自然也就沒有旁邊仙氣飄飄二人組的事。
然而,
四皇子繼續跪伏在地上,沒動。
五皇子繼續跪伏在地上,沒動。
小七很聽話地站了起來,母妃常常告訴他,要聽父皇的話,父皇叫做什么自己就得做什么。
所以,他跑到前面去,撿起太子身邊的帽子。
在他準備為太子哥哥戴上時,
還特意地扭頭看向自己的父皇,
他期待從父皇眼里看見對自己的贊許,
哥哥們不聽話,小七我乖吧?
然而,
他在父皇的眼眸中,看見了深沉的憤怒。
小七忽然覺得呼吸一陣困難,馬上丟下了帽子,跪伏了下來。
身為天家之子,就算是再小的年紀,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小七現在明白了,為何其他哥哥們跪著不動了。
場面,
一下子尷尬了下去。
終于,
姬成玦站起身,
他不知道這是太子自暴自棄的爆發,還是以退為進的手段;
總之,
姬成玦現在很慌。
是的,
他現在很有用,
平時,也能用自己的一些用處和父皇做一些討價還價,父子之間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父皇畢竟是父皇,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父親的心底到底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
父皇,不會對任何人屈服。
一旦觸及到大是大非的問題,絕對不能去仗著自己還有用去撩撥屬于一個皇帝的尊嚴。
這就是獨夫。
有了兒子后,
姬老六覺得自己怕死了很多。
怕死,
沒什么好丟人的,
就比如坐在旁邊的那個姓鄭的,
他一直將怕死名正言順地擺在嘴邊。
就連入京時,都將劍圣帶在身邊,更是帶到了宮門口,若非魏忠河去攔截下劍圣另做安排,他甚至可能將劍圣帶到春芳殿來!
其他兄弟們沒動,
是因為他們清楚,
父皇到底是讓誰去幫太子戴上這頂帽子。
太子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等于是將東宮之位,給挪了出來。
誰最有可能入主東宮,誰就去撿。
撿起來不是戴自己頭上,而是給太子戴回去。
這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太子,
是他這個大燕皇帝立的,
沒他的準許,
你想不當太子,不可能!
你想當太子,也不可能!
姬成玦走到太子身側,跪了下來。
撿起落在地上的那頂帽子,
伸手,
撣了撣上頭的灰塵,
然后很是鄭重地,
將這頂帽子戴在了太子的頭上。
二人的目光對視,
太子的眼里,沒有喜悅,沒有得逞,有的,只是平靜。
姬成玦發現,從皇后薨逝后,每次見到太子,他似乎都是這個表情。
姬老六沒有憐憫,
同是池里魚,都咬著父皇故意拋下來的鉤子,誰用得著去憐憫誰呢?
最后,
姬成玦對著燕皇,
跪拜下來。
鄭伯爺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幕,這是天家,最為原始的生態,用一句后現代主義的話來形容,就是權力的欲望已經扭曲了他們這一家的親情倫理。
如果可以的話,
鄭伯爺真想此時拿出畫板和油彩,去做一幅畫。
去畫出燕皇的神情,畫出太子的神情,畫出姬成玦的神情,再畫出下方另外那些皇子的神情;
當然,
陪坐的自己和宰輔,也要一起畫進去,他們倆作為局外人,可以給以后欣賞這幅畫的人,提供第二個視角。
諸如,
陪坐的這二人,注意他們的目光和神情,從中,你們能看出什么?
歐洲,其實有類似的這么一幅畫。
但鄭伯爺覺得那幅畫,太簡單也太直白了,直白得只能引起人們的會心一笑,這就落了下乘。
鄭伯爺微微呼出一口氣,
再度瞥向身邊的“道友”,
發現趙九郎也是做著一樣的動作。
同時,
他的目光,也向自己這邊瞥來。
老實說,
鄭伯爺沒能從趙九郎眼里品出什么意思,
同時,鄭伯爺相信趙九郎同樣沒能捕捉自己目光里的意思,
因為他根本就沒意思。
這時,
燕皇開口了:
“擬旨。”
魏忠河馬上準備筆墨紙硯,然后親自送到趙九郎桌案邊,將桌案上的酒菜撤下,將圣旨和筆墨攤在上頭。
宰輔大人在場,擬旨,自然是他親筆。
“朕龍體欠佳,恐耽怠國事,故,自今日起,命太子監國,統領內閣,處理朝政事宜,欽此。”
趙九郎奮筆疾書。
鄭伯爺注意到,趙九郎寫的字,比燕皇說的字,要多得多。
這就是基本功了,皇帝說話可以言簡意賅,但你寫圣旨時,必須要加一些官面上的套話和漂亮話去填充,若是字太少,怎么能讓下面的百官去揣摩和學習呢?
趙九郎寫好,放下筆,拿起圣旨,輕輕吹了一口氣,檢查之后,又放了下來。
魏忠河馬上拿出大印走過來,上印。
一般而言,皇帝的旨意是要經過朝會的,但這一代燕皇實在是太過強勢,他的旨意,就是大燕的天意。
自此,太子正式領監國位,總覽政務。
下一刻,
讓鄭伯爺更加愈發地想要提起老本行作畫的沖動又出現了,而且來得是那么強烈。
姬老六,挪動著膝蓋對著太子;
四皇子、五皇子以及七皇子也都一起挪動著膝蓋對著太子,
所有皇子一同跪伏下來,
臉上洋溢著笑容,
齊聲道:
“恭賀太子殿下監國。”
而此時,
鄭伯爺看見,
坐在首座的燕皇,
臉上也露出了慈父的笑容。
這畫面,
美得讓人窒息。
……
宴會結束了。
鄭伯爺被魏忠河親自送出了宮門。
臨別時,魏忠河開口道:
“鄭伯爺,公主今日留宿秦貴妃處,伯爺大可放心。”
今日冊封公主,公主自是需要在宮內留宿一晚的,以向熊家展示出他姬家并未虧待他家閨女,禮數上,是周到的。
畢竟鄭伯爺在京城沒有府邸;
其實,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在鄭伯爺離京前,公主基本都得在皇宮內,好在,鄭伯爺在京城的時間不會太長,可能,也就三四天的樣子,畢竟雪海關那邊還需要他去主持。
鄭伯爺知道自己就算不在雪海關問題也不大,畢竟梁程在呢,但外人不知道啊。
“伯爺今晚準備宿在何處?”
沒等鄭伯爺回答,魏忠河又道:
“先前工部曾有折子上來,建議在京修一座平野伯府,被陛下駁回了,陛下當時說,反正六殿下那里的房子很大,伯爺您又不是長住,臨時造一座伯爵府,實在是過于鋪張浪費了。”
“謝公公,我明白了。”
鄭伯爺原本就打算住六皇子那里去,
怎么說呢,
以他和姬成玦的關系,
真的沒必要去遮遮掩掩了,遮掩了也沒人信。
魏忠河走了,
少頃,
姬成玦也出來了,張公公隨侍在其身邊。
小七還養在宮中,老四老五回皇子府邸,不走這個門。
見著鄭凡,姬成玦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氣,笑道;
“走,看看我新家去。”
鄭伯爺上了馬車,
張公公駕車。
一進入馬車,
姬成玦臉上先是露出了猙獰之色,隨即露出了憤怒之色,再之后,又是委屈之色。
鄭伯爺直接道:
“你這樣自己不難受,倒是把我看得好難受。”
姬成玦抬起手,
道:
“沒,只是以前你不在身邊,我想自然點,不用裝,也不知道給誰看,現在你就坐在我面前,我想自然一點,真實情緒流露一點,卻發現有些不習慣。”
“這是戴上面具太久了,摘不下來了。”
“你又來,這該死的貼切比喻。”
“呵呵。”
“怎么樣,這一出好戲,看得過癮么?”
“累。”
“累?”
“比在外面打仗還累。”
“沒辦法,我們打小就得這么過日子。”
鄭伯爺開口道:“太子監國了。”
“嗯。”
“他是故意的么?”
“你的意思是說,太子在以退為進?”姬成玦問道。
鄭伯爺點點頭。
姬成玦擺擺手,道:“這個無所謂,是父皇在推著他走,他自己是想站著還是想躺著,都是一個結果。”
“也是。”
“監國就監國吧,想來,應該是父皇覺得我這半年來勢頭太盛,把東宮壓得太狠了,所以親自下場來拉平衡了。
難啊,本來兄弟們之間干干架,很正常,最怕的就是當爹的不能一碗水端平。”
“怎么感覺你在這京城里,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樣子。”
“所以,下輩子我絕不投胎做皇子了,不管走到什么位置,都得戰戰兢兢的,你自由啊。”
“我自由也和你沒關系啊,我手底下的兵又幫不了你什么,至多哪天你覺得自己玩兒不下去了,可以帶著老婆孩子往我那邊去投奔我。
如果太子開的價格不夠誠意的話,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
“我謝謝你啊,真的是太感動了。”
“呵呵。”
“對了,剛沒吃飽吧?”
“嗯。”鄭伯爺點點頭,“剛只顧著和趙九郎一起修仙了。”
“我也沒吃飽,待會兒回去讓思思親自下廚炒幾個菜,咱好好喝喝。”
“好。”
馬車很快駛入六皇子的府邸。
下了馬車,走入后宅,何思思親自出來迎接,對鄭伯爺一福,
道:
“見過平野伯爺。”
“見過弟妹。”
一邊的姬成玦白了鄭凡一眼,道:
“臉呢。”
“我本來就比你大。”
“我是皇子。”
“撿帽子的皇子?”
“……”姬成玦。
何思思捂著嘴笑,道:
“知道平野伯爺今日會來,我已經將湯提早燉上了,這就去炒幾個菜。”
“有勞弟妹了。”
下人們上來,擺上了小桌。
吃飯的地方在一處似屋似亭的地方,三側環著流水,旁栽翠竹,很清新雅致。
姬成玦有些驕傲道:
“怎么樣,這地方不錯吧?”
鄭伯爺點點頭,道:
“容易招蚊蟲。”
姬成玦端起茶杯,道:“原以為父皇會在宴會時,問你關于晉地的戰事的。”
“晉地哪里有戰事?”
“是先攻乾還是先攻楚,父皇的本意,是在最遲兩年后,攻乾。”
“隨便打那個吧,我反正都無所謂。”鄭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驚訝道:“大澤香舌?”
姬成玦抬起頭看著鄭凡,
罵道:
“你在雪海關過得是什么奢侈日子?”
要知道這茶葉,他自己就只有這么一點,平日里根本就舍不得喝,鄭凡來了,他才命人泡了送上來的。
“當涼茶喝的。”
鄭伯爺笑了笑,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說正經的,今年朝廷的進項,得從你雪海關那兒補起來,你做的那些貨,是真的能賣錢。”
“沒問題,作坊應該都蓋起來了,很快就能有產出了。”
“嗯,你那兒缺什么,需要什么,我都會盡量滿足,反正我和你的關系在這兒,我也不在乎別人說什么閑話。
再加上你這次娶了公主,名望足夠,也沒人再好意思說什么閑話了,說到底,做買賣,還是你會做。”
“瞧你這話說的,我和公主是真心相愛,兩情相悅。”
“………”姬成玦。
“對了,我明天還要去見太子不?他今天成了監國,我怕我明天去東宮的話會被外人以為要改換門庭對你不利了。怕把你給做空了。”
“做空?是打擊我的士氣么?”
“對,打擊你六爺黨的士氣。”
“太子不派人來找你的話,你就不用去了,誰來安慰都沒父皇給他安慰來得效果好。”
“是這么個道理,那我明兒去湖心亭見見三皇子吧,陛下老早就給我那塊進出湖心亭的牌子,我一次都沒用過。”
“難得你還有這個心,你說你當初怎么能狠心下這么大一個狠手的?”
說著,
姬成玦拿起筷子,
向下一戳,
道:
“啪!”
鄭伯爺搖搖頭,
也拿起筷子,
向下連戳兩次,
道:
“應該是……‘啪’、‘啪’。”
“唉,三哥都在湖心亭賞雪三年了。”
“應該做了不少好詩。”
“怎么做都沒你那首笑談渴飲燕奴血來得好。”
“明明是蠻奴血,或者野奴血,怎么,這首詩陛下也知道了?”
“父皇很喜歡。”
“陛下還是很有眼光的。”
“等待會兒吃了飯,我帶你去看看我兒子,你這個干爹,是跑不掉的。”
“我不幫你帶孩子。”
“怎么著,你舍得幫靖南侯帶孩子就不愿意幫我帶孩子?”
“不一樣的。”
“有什么不一樣的,把他當靖南侯的孩子一樣養就行了。”
“呵呵。”
鄭伯爺笑場了。
其他孩子,命可沒那么硬。
“再說了,那是最后的情況,你剛喊了思思一聲弟妹,便宜你占了,不能沒點表示。”
“唉。”
“若真有那一天,托付給別人,我不放心。”
“好不容易相聚一次,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希望下次我入京,是來幫你爭皇位一錘定音的,不是來給你收尸的。”
“你會來幫我收尸?”
“對啊,這能向天下人顯示我平野伯有情有義啊,等收完尸后,再拜新皇也不遲。”
“畜生。”
“嗯。”
“其實,我大燕先對哪個下手,并不取決于父皇,而取決于靖南侯,只要靖南侯那邊打起來,我大燕不支持也不可能。
我知道你在雪海關現在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是發展的余地,向北,是雪原,向南,是鎮南關,只要打破這個鎮南關,得以入楚,那局面,就完全打開了。”
鄭伯爺搖搖頭。
“怎么,不對?”
“你做生意可以,但打仗,你不行,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時間,再給我個三年,我把雪海關建設好,麾下兵馬從兩萬可以擴充到四萬,盲目的擴張,會導致根基不穩;
就是靖南侯,一開始就有靖南軍這個底子,也是花了十余年的時間去親自調教。
另外,
鎮南關,不是那么好打的,玉盤城下,我們占了那么大的便宜,是因為楚人自己正在內訌,無暇顧及外面,外加野人主力敗亡得太干脆,導致孤軍外懸了。
但現在楚人不會再犯那種錯誤了,
一個鎮南關,
守軍就有數萬,
在其后方以及兩翼,還駐扎著十多萬大楚皇族禁軍。
一旦開戰,大楚的援軍將會源源不斷地向鎮南關聚集。
得益于你父皇馬踏門閥,大楚貴族是不可能讓我大燕入主楚地的,其實,楚國的情形和咱們大燕當年很相似,外戰會束手束腳,但自保時,會無比積極。
所以,
要打一個鎮南關,
需要廣筑營寨,需要海量的攻城器械,
光是輔兵和民夫,就得不下三十萬,這還是往少了去估計的,且戰事必然曠日持久,大軍圍城攻城所需,每一天,都是龐大的一筆。
這和當年南北二侯十日轉戰千里連破赫連家聞人家不同,楚人會用他們最擅長的守城戰以及他們大楚步卒的優勢,和我們死耗。
要攻下鎮南關,
我大燕要動員起比當初攻晉更大規模的兵力,必須以舉國之力去支撐,去賭。
畢竟,鎮南關后頭,就是楚人的上谷郡,可謂是一馬平川,楚人也知道鎮南關的重要性。
能打的話,靖南侯早打了,就是因為這仗,必須得死拼到最后一口氣,任何的半途而廢,都會導致先前的所有努力和犧牲,付諸東流。
所以,
很抱歉,
除非陛下下定決心先攻楚,提前做好攻楚的大動員,否則,對楚地的戰事,根本就開不起來。”
姬成玦嘆了口氣,道:
“正是因為楚國難打,所以才要先打楚國啊,就是因為打楚國要曠日持久,所以才更要打楚國啊。
一來,想徹底平定天下,一統諸夏,自然得先難后易;
二來,
我怕乾國不經打。”
“乾國,確實不經打,哪怕我聽說他們編練了新軍。”
祖家軍、鐘家軍,以及各個被乾國官家冊封的新的將領,都是在當初燕軍入乾時打仗露過閃光的。
但乾國的三邊包括乾國的整個北方地形在那里,除非乾國能一下子變出來二十萬精銳鐵騎能和燕軍野戰爭鋒,否則都無法改變這被動挨打的大局面。
姬成玦則道:“但乾國堅韌,尤其是乾國江南,人口稠密無比富饒,很容易就打成泥潭的局面。”
鄭伯爺笑了笑,
掏出自己的鐵盒,取出一塊薄荷糖丟入嘴里,
道:
“你不如直說萬一一不小心將乾國打崩了,你的皇位就徹底沒希望了。”
“總得給自己找點借口不是,我不是為了皇位,我也是為了大局。”
“虛偽。”
“跟你學的。”
“罷了罷了,先不談國事了。”姬成玦伸手從鄭伯爺的鐵盒里拿了一粒薄荷糖送入嘴里,一邊咀嚼著一邊道:
“你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
鄭伯爺搖搖頭,道:“你這是炫耀。”
“要個孩子吧,老鄭,這男人啊,有了孩子后,就完全不一樣了。”
“快了。”
四娘已經答應自己了,等自己這次回去后,四娘的傷肯定已經養好了。
“有了孩子后,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他。”
“能理解。”
“有了孩子后,才算是在這個世上,有了一份真正的牽掛,有了一個根。”
在聽到“有了一個根”時,
鄭伯爺嘴巴忽然張了張,
緩緩道:
“相信我,我比你更需要一個根。”
氛圍,
開始變得溫馨,
先前,兩個大男人聊的是軍國大事,
現在,聊的則是家長里短。
但兩個人切換得很自如,且還會更自如。
“答應我,以后看在你干兒子的面兒上,善待他,你可以學你大舅哥,做攝政王,然后,盡可能地給他一個體面。”
“嗯,以后等你把我解除了兵權下入死牢準備抄斬前,讓我干兒子來給我送頓飯,菜要豐盛一點,酒可以沒有,但得有煙草。”
姬成玦點點頭,
道:
“我會的。”
“賤人。”
“呵呵。”
“行,那我就學多爾袞。”
“多爾袞是誰?”
“西方的一個國王的名字,也是當了攝政王。”
“然后呢?”
“死后被鞭尸了。”
“這是難免的。”
這時,
何思思親自端著菜走了進來,放在了茶幾上。
多爾袞·鄭,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何思思。
然后,
馬上撇過頭去,只怪自己入戲太深。
“喝酒么?”
姬成玦點點頭,道:“把我窖藏的那些好酒都拿上來,今兒個,我要和他一醉方休,明兒就故意不上朝了,讓他們都明白我和平野伯之間的關系。”
“好。”
何思思下去拿酒了。
姬成玦將筷子遞給鄭凡,道:“嘗嘗,我媳婦兒的拿手紅燒肉。”
鄭伯爺夾了一筷子,道:“好吃。”
“是吧,你的女人,會做菜么?”
“比這做得好,咱別比女人了,你的差遠了。”
“公主這么厲害?”
鄭伯爺搖搖頭,道:“不是公主。”
“呵,你行,家里藏一個,還出去搶公主。”
“她幫我一起搶的,和我一起入的楚。”
炫耀起媳婦兒來時,沒哪個男人會后退一步,絕不認輸。
再者,
四娘在鄭凡心里,是完美的。
姬成玦皺了皺眉,
道:
“我嫉妒了。”
“嗯,你應該嫉妒。”
“但我有兒子了,我兒子很快就能學走路了!”
“一般比較快的箭更容易中靶。”
“你這是嫉妒。”
“抱歉,這個,我真嫉妒不過來,你自己繼續保持驕傲吧。”
“說真的,老鄭,我說句心里話,你聽著。”
“合著你先前說那么多都是屁話?”
“你認真聽著,你不是娶了大楚公主么,這么著,以后,讓我兒子封你做楚王怎么樣?”
鄭伯爺聽了,馬上搖頭道:
“不好。”
“你怎么這么貪心!”
“這樣吧,我也說句心里話,你也聽著。”
“好,你說。”
“以后,我封你兒子做燕王。”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