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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道小菜,
幾杯小酒,
哥倆對坐,
喝著吃著,
就容易暢想未來,
這是自古以來的習慣。
上一次,鄭伯爺和姬成玦這般對坐時,還是在北封郡。
這一次,哥倆是在燕京城內。
比之上次,
曾只是虎頭城護商校尉的鄭凡,現在是坐擁兩萬鐵騎的平野伯爺;
曾只是閑散廢物王爺的姬成玦,現在壓迫得東宮喘不過氣得讓燕皇親自下場拉平衡。
固然,
曾經吹噓過的你自宮吧或者是我善待你兒子,距離現在還很遙遠;
但對比當初,二人,其實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燕京距離雪海關,實在是太遠,二人并不知道下一次見面得等到何時了,但想來,等到下一次見面時,應該會比現在,再度發生巨大的改變。
酒,喝了很多,一杯又一杯,雙方都沒勸酒,但都覺得,今晚不醉一場,似乎有些對不住這幾年來的第一次相見。
然后結果是,
雙方都醉了。
何思思進來過一次,見兩個男人都醉倒在那里,就親自拿了兩條毯子給他們蓋上,并未喊醒他們。
等到早上時,
姬成玦先醒了,
他的眼睛通紅,顯然沒休息好,但養成的作息使得他還是準時醒來。
看著熟睡在自己對面的鄭凡,
姬成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然后忽然覺得自己對著一個男人露出這笑意有點膈應,馬上收起。
起身,
他準備上朝了。
雖說昨晚說過今日不上朝的話,但誰叫自己醒了呢。
從鄭伯爺身邊經過時,姬成玦驚訝地發現鄭伯爺居然也睜開了眼。
“喲,醒了?”姬成玦說道。
“仗打多了,想睡得跟死豬一樣也難了。”
“那你再睡會兒,我去上朝了,今兒個是太子監國第一天,我得去捧個場,待會兒讓思思給你安排早食,記住,去看看我的兒子,昨晚光喝酒都忘了。”
鄭伯爺很是嫌棄地對姬成玦揮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外頭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姬成玦匆匆洗漱后就上了馬車,馬車內,照例準備好了一些簡單的早食,他其實不餓,但還是強行吃了些。
“殿下昨晚和平野伯喝得很開心呢。”張公公笑道。
姬成玦點點頭,道:“這幾年,仿佛什么都在變,就他沒變。”
“平野伯爺,確實是個妙人呢。”
“是啊,這世上像他這么有趣的人,真的不多了。”
……
鄭伯爺也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他向來都是醒了就醒了。
洗漱吃了早食后,何思思親自過來,要領著鄭伯爺去看孩子。
何思思出身民間,同時又知道自家丈夫和平野伯之間的關系,所以沒有絲毫的架子和規矩束縛,從乳娘那里接過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后,直接遞送給鄭伯爺。
鄭伯爺接過來抱了抱,
孩子,白白嫩嫩的,很是可愛。
何思思笑著道:“傳業,叫干爹。”
“咿呀咿呀………”
孩子現在還不會說話。
鄭伯爺有些尷尬道:“我的人都被安排在京內營地了,東西也在那兒,本來準備好給他的見面禮只能下午時差人送來了。”
“伯爺,瞧您說的。”
鄭伯爺試了試讓孩子的襁褓和自己衣服里的魔丸碰了碰,但魔丸毫無反應。
可見魔丸并不是對所有孩子都感興趣,而是獨寵天天一個。
當然了,
鄭伯爺相信以后自己的孩子,魔丸應該會保護的。
嗯,
大概,
可能,
是這樣吧。
逗弄了一會兒孩子,鄭伯爺就將孩子交給乳娘,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站著一個年輕公公,是張公公的干兒子,小張公公。
小張公公應該是姬成玦特意留下來給自己的。
鄭伯爺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問道:
“鎮北侯府郡主,回來了吧?”
“回伯爺的話,郡主早已回京了,還是住在后園,前些日子,郡主還去了西山雷城寺上過香。”
鄭伯爺點點頭。
看來,
郡主回京后,應該是蘇醒了。
京城到底高人多。
但這就很難辦了,
其實,
鄭伯爺在京城這幾日是沒有公務的,只是要備著隨時準備被陛下召見入宮,其余時候,都是自由活動。
但郡主那個女人既然在京內,鄭伯爺還真不敢瞎跑。
“對了,派人去接我在城外大營里的一些手下入京。”
“伯爺,今早殿下就已經吩咐過了。”
瞎子和野人王他們作為鄭凡的親隨隊伍,在入城后,就被安置進了城外軍營,這是一直以來的規矩,但凡在軍籍人等,主將入京時,其護衛隨從都得先待在軍營之中。
也不是沒有一些將領會在府邸里安排以前的部曲,但那些部曲都是脫離軍籍的。
瞎子他們原本可以不走這個流程,但這樣一來未免過于扎眼,京中不比其他地方,還是盡量低調一些為好,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呢。
畢竟,自己現在已經有了被盯著的資格。
“伯爺是想出門么,奴才給您安排馬車。”
鄭伯爺馬上搖頭,道:“不了,不了。”
那個瘋女人在京城,自己還是別出去了。
京城不比雪海關,京城外的大營,一半是鎮北軍。
那個瘋女人很聰明,也必然清楚到底是誰害得她昏迷了小半年。
“是要出門么?”
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鄭伯爺身后傳來。
鄭伯爺轉過頭看去,不是劍圣是誰!
“對,我要出門。”
說著,
鄭伯爺手指著小張公公,道:
“備車。”
“是。”
小張公公下去準備了,劍圣則走了過來。
“你昨天還好吧?”鄭伯爺關心地問道。
“魏忠河找了兩個人,和我喝茶。”
“沒說些什么?”鄭凡問道。
“要說什么?拉攏我投靠大燕?”
“不應該么?”
“我在雪海關,不也是在為你燕人做事么?”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還是有些不同的,你懂的。”
鄭伯爺不相信劍圣這種級別的高手,朝廷不會動心。
“他們沒說,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同意。”
“這就好。”
“你待會兒是要去哪里?”
“去湖心亭。”
“去看那個被你廢掉的皇子?”
“這是誤會,廢掉他的是靖南侯。”
“不是你?”
“我就是個工具,工具。”
“雖然我未曾入朝為官,但我真的很好奇,親手廢掉一個皇子的人,在朝廷當官,是個什么感覺?”
鄭伯爺笑了笑,
道:
“他也是一個工具。”
劍圣微微一愣,隨即明悟過來。
很快,
馬車準備好了。
小張公公親自駕車,鄭伯爺和劍圣坐在馬車里,向著湖心亭方向駛去。
“身為大燕的伯爺,在京城,居然也擔心有人刺殺。”
劍圣這話,明顯帶著一抹調侃的意味。
“是那個女人,上次讓你殺豬幫忙嚇唬的那個。”
“郡主?”
“對。”
“她敢么?”
“小六子大婚那晚,她敢讓李良申和身邊的那個七叔,去皇子府邸,刺殺小六子。”
這件事,
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因為當事者雙方,都沒聲張,也不敢聲張。
但小六子在給鄭凡的信中,卻著重提到過此事,不停地在信中罵那個女人是個瘋子,瘋子,瘋子!
這也能理解,
畢竟小六子的大婚之日,差點成了他的忌日。
劍圣開口道:“那一晚,皇后也薨逝了。”
“為什么你總能抓住問題的關鍵?”
劍圣開口道;“為什么在你語氣里聽出了一種我居然能這么聰明的意味?”
“抱歉,我下次隱藏得再深一點。”
“天家,果然是真無情。”
“你好象忘了自己也是天家的人。”
劍圣也姓虞,是大晉國姓。
“我自己都不覺得自己算。”
“但至少算是個宗室,還有,這件事,還不至于牽扯到天家無情不無情上頭去。”
“但你自己心里其實有想法了,是吧?”
“不好說。”
“我很好奇,以后你的孩子如果也這樣,你會怎么辦?”
“他只要不去借印子錢,我就隨他去。”
印子錢,也就是借高利貸。
“灑脫。”
“我沒想過望子成龍或者望女成鳳,這樣活得太累。”
“確實,這樣對孩子,的確太累。”
“我說是我太累。”
“好。”
“你呢,什么時候打算再生一個?”
“不急。”
“等回去后,抓緊和嫂子生一個,我做孩子他干爹。”
“你的干兒子,似乎不少。”
“哈哈。”
這時,
劍圣忽然開口道:
“有劍氣。”
鄭伯爺馬上從坐姿變成匍匐,
道:
“李良申?”
臥槽,那個瘋女人,下手這么快也這么瘋狂么!
“是一個九品劍客,在隔壁酒樓。”
“………”鄭伯爺。
鄭伯爺重新坐了回去,道:“你故意的。”
劍圣沒說話。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沒有安全感。”鄭伯爺感慨道。
“你喜歡雪海關?”
“其實我也不喜歡雪海關,那里氣候并不是很宜人。”
“你要求真多。”
“其實不多,如果能把京城變得和雪海關一樣安全的話,我就滿意了。”
“這還叫要求不多?”
“人嘛,總是要有夢想的不是。”
馬車,來到了湖心亭。
鄭伯爺出示了當年給自己的銀色令牌,守衛放行。
劍圣留在門口,沒進去。
鄭伯爺則在兩個聾啞人的帶領下,走入湖心亭深處,待得他們打開了鐵門后,鄭伯爺繼續向里走。
他看見了一座湖,也看見了湖中的那座亭子。
鄭伯爺沿著長廊,向亭子走去。
亭子內,緩緩探出一個人頭,那人一開始應該是躺著的,聽到這里的動靜爬了起來。
他穿著一身白色帶著墨跡的衣服,頭發有些長,整個人看起來,不算多么頹廢,反而有些山間隱士的飄逸。
二人,
四目相對。
“鄭伯爺?”
“見過三殿下,看來三殿下居于這般美景之中,也不忘世事。”
“托您的福,在這里邸報我還是能看到的,也知道了鄭伯爺你這幾年來的功績,實乃我大燕棟梁。”
鄭伯爺嘆了口氣,
道:
“沒想到我會來這里看你吧?”
三皇子笑了笑,
道:
“是啊,沒想到。”
然后,
三皇子拿出一副黑色的弩,
對準了鄭伯爺。
“……”鄭凡。
———
大概一個時辰后,
鄭伯爺從湖心亭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道畫軸,
上了停在外面的馬車。
小張公公開口詢問道:
“伯爺,去哪兒?”
“回去。”
“是,伯爺。”
馬車內,
劍圣看著上來的鄭凡,開口道:“比我預想中,花費的時間少了不少。”
“其實,也沒多少好談的。”
“我原本以為你們間會有很多話可以聊。”
“我進去時,他拿著一把弩等著我。”
“這不算多么意外。”
“那把弩,是紙做的,他用墨汁調了色。”
“有點意思。”
“他猜到我要來的,我也必須要來。”
“因為這是你的交代。”劍圣說道。
“你連這個都能猜到?”
“你的那種語氣,又來了。”
鄭伯爺拿出畫軸,打開。
里面是一幅畫,
畫的是一座關隘,是打仗的場景。
“這是他畫的,是我的雪海關之戰。”
“嗯。”
“他比當年聰明多了,可惜了,你說,人為什么非要遭遇了挫折才能長大?”
“這聽起來,似乎是好事。”
“我們要學會感謝挫折,因為它能讓我們變得更成熟。”
“所以,那位三殿下,還需要感激你?”
“我說過了,他的事,怪不到我頭上,他只是成了陛下給靖南侯的一個出氣的沙袋。”
“但他這幾年晚上做惡夢時,肯定會經常夢到你的臉。”
“呵呵。”
“他是想出來么?”
“出來給皇室丟人現眼么?靖南侯還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出這湖心亭。
但我需要交代,他也要一個交代,我們互相交代了,燕皇那里,也就有交代了。
然后,他在湖心亭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僅僅是為了這個?”
“咱不能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也是。”
“我想睡一會兒了,昨兒個沒休息好,等回去時,瞎子他們也應該來了。”
鄭伯爺剛準備身子往后靠靠,
劍圣忽然開口道;
“有劍氣。”
鄭伯爺猛地從背靠變成匍匐在馬車底部。
劍圣有些意外,
道:
“你還真是怕死。”
鄭伯爺扭頭看向劍圣,道:“必須的。”
劍圣道:“是那個女人身邊的老人。”
馬車,
停了下來,
七叔站在馬車前,
開口道:
“郡主請平野伯入后園一敘。”
馬車內,
劍圣開口道:“她邀請你去她家里坐坐。”
鄭伯爺呵呵了兩聲,
爬起身,
走到前頭,
掀開了車簾,
對著站在前方的七叔喊道:
“讓李倩自己來六皇子府見本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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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微微一笑,
道:
“不合適吧?”
鄭伯爺也是一笑,
道;
“本伯很忙。”
言罷,
鄭伯爺放下了簾子,坐了回去。
小張公公開始繼續駕駛馬車前進,然而,又停了下來,因為七叔沒有讓開,依舊擋著路。
但很快,
小張公公咬牙,
能作為張公公的干兒子,小張公公的資質,自是優秀的,他知道眼前攔路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同時更清楚自己身后車內坐著的人,和自家主子,是什么關系。
干爹曾教他,
去了根后,
這輩子就是無根之人,
無根之人想在這個世上立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的主子。
你的眼里,應該只有自己的主子。
所以,
短暫的猶豫之后,
小張公公駕車,向七叔碾去。
七叔手中的劍,出鞘一半。
馬車內,
劍圣身邊的龍淵,也出鞘一半。
下一刻,
七叔讓開道路,
馬車行駛了過去。
小張公公長舒一口氣。
馬車內,劍圣將龍淵歸鞘,看著鄭凡,道:
“怎么感覺,比在雪海關時硬氣多了。”
鄭伯爺搖搖頭,道:
“因為雪海關是我的地方,所以我反而要束手束腳,但這里是京城,我恰恰可以放得更開,他若是繼續攔路,我是真會請你幫我給他那一劍給用了,省得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得配著一把劍到處晃蕩,累得慌。”
郡主若是在雪海關出了事,那必然是自己的過錯;
但在京城,眾目睽睽之下,反而是一個可以講道理的地方。
燕皇在昨日為自己舉辦了如此盛大的入京儀式,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今兒個就當街暴斃。
“他那把劍,也修煉不易。”
“我煩他,也煩他身后的那個瘋女人。”
劍圣點點頭。
鄭伯爺伸了個懶腰,半瞇著眼,重新將后背靠在了車壁上,道:
“不到半年時間,我底氣變足了,拋開地方不同的因由之外,還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公主;
一個公主,讓先前江湖傳聞的四大年輕將領的另外三個,只能在我后頭去吃屁,聲望能累人不假,但聲望,也能保人命。
還有一個,
就是你,
你復原了,
哥,
你才是關鍵。
說一千道一萬,再多的名頭再多的差事再大的干系,若是人家能趁著你上街時,直接將你一劍刺死,那就都是扯淡。
我不喜歡把自己的命,放在別人的顧全大局上,因為我自己本身就不是個喜歡顧全大局的人。”
一個公主,一個劍圣,
能讓鄭伯爺在郡主面前挺起腰桿了。
且還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位置,京城;
再之后,
比雙方背景唄;
你身后站著鎮北侯府,老子身后還站著靖南侯呢,誰怕誰啊?
……
瞎子和野人王帶著一眾親隨,已經入了姬成玦的府邸,這座府邸很安全,因為姬成玦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女,聘請了好幾個高手以及一眾擅長潛伏的人在四周進行著保護。
府邸管事的很細心地招待著平野伯的親從。
有新鮮的橘子,瞎子抓了好幾個,塞滿了兜。
雪海關那兒想吃個水果不易,雖說瞎子假公濟私地命人移栽了一些橘子樹,但說實話,結出來的橘子,并不好吃。
姬成玦府邸的水果,都是新鮮的,也是各地進貢上來的,陛下著內務府會定時送來給自己的孫子吃。
“沒臉沒皮地跟小孩子搶橘子吃。”
茍莫離沒好氣地調侃道。
“小孩子身子弱,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瞎子繼續剝著橘子。
茍莫離則坐在臺階上,這是待客的小院子,不大,只有一方天,但茍莫離還是貪婪地伸出著舌頭盡情地呼吸著這里的空氣。
瞎子將一塊橘肉送入嘴里,
道:
“像條狗一樣。”
茍莫離沒生氣,他反正也一直自稱自己為小狗子,反而得意地道:
“沒想到啊,我也能這般盡情地呼吸著燕京的香味。”
“但和你想象的應該不同,方式,不同。”
茍莫離搖搖頭,道:“沒有,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能率領大軍打入這座都城,我在北封郡鎮北侯府下做過輔兵,我知道想要征服這個國度到底有多么艱難。
其實,我當初就想著拿下大半個晉地,就足矣了,也不能將燕人惹得太急,誰知道這燕人真的是老虎的屁股,死要面子的親戚。”
“呵呵。”瞎子笑了。
“本以為在望江那里打贏了一場,應該可以了,劃江而治,或者再伺機打下穎都,我要求也不高,我也愿意向燕人俯首稱臣的,只要………”
“只要把郡主下嫁給你?”
“那是我的夢想,不,是執念了,你說那會兒,郡主還小,她雖然抽了我一鞭子,但我還真不至于對一個小姑娘起什么心思,反倒是你們夏人,有些貴族很喜歡年齡小的,我們圣族,喜歡的是能生養的大體格。
我連她現在長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著她,念著她。
因為她曾是我下的誓言。”
“是你蟄伏時給自己設下的目標?”
“這個說法,貼切,對,一次次在泥濘里掙扎,一次次地在別人面前卑躬屈膝,一次次地要忍受雪原上那些目光短淺卻又自視甚高的部族頭人。
我委屈了自己那么久,總得有一個理由讓我支撐下去吧?
她,
就是我給自己預留下的獎勵。”
“理解。”
“謝謝。”
“但我不喜歡這種日子。”
“看出來了,你們都是一群瘋子,在你們眼里,什么都沒有你們自己開心最重要!”
“那叫順心意。”
“呵呵。”
“跟你說句實話吧,即使是已經有了現在的家業,有了雪海關的根基,稍微低點頭,蟄伏一下,圖謀將來,倒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真退到了底線的話………”
“舉個例子,什么叫退到了底線?”
“大概就是,我們這些個人的命,或者是要主上交出自己的女人。”
“我認為,不是伯爺自己的命,其他都可以交出去。”
“你看,這就是你和我們的最大不同,其實,我們一直做著實在不行就掀桌子,大不了去雪原,去荒漠,或者去乾國江南開客棧的準備。”
“舍得?”
“舍得。”
“嘖。”
“你看,像你這種,伏低做小半輩子,最后大業轉頭一場夢,虧不?”
“我來過,我看過,我經歷過。”
“有點耳熟。”
“伯爺曾說的話。”
瞎子點點頭,道:
“官場上越是喜歡標榜自己清廉越是喜歡宣揚自己愛民如子的,其實越經不起查。”
“你在嘲諷你的主上?”
“當著主上的面,我也敢這么說。”
“我不信。”
瞎子剝第二個橘子,道:“真不騙你。”
“有本事等伯爺回來,你當著他的面再說一遍。”
“說什么?”
“就你剛剛說的話。”
“什么話?”
“就是你說鄭伯爺虛偽清高裝模作樣表里不一………”
“嘩啦……”
院門,被推開,鄭伯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劍圣。
“……”茍莫離。
鄭伯爺看了一眼茍莫離,茍莫離馬上跪伏下來。
“你挺閑啊。”
茍莫離瑟瑟發抖。
鄭伯爺看向瞎子,道:“公主那邊禮,送過去了么?”
瞎子點點頭,道:“除了給殿下夫人和孩子的禮,其他送女人的禮,我們先前就已經差人送進宮了,這會兒,應該已經和宮內的人交接了。
屬下讓何春來和陳道樂去的,呵呵。”
何春來與陳道樂,這二人的身份有問題,這是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的事兒。
二人都是晉人,應該都曾參與過反燕復晉的活動。
讓他們去送禮,其實就是瞎子的一種惡趣味。
瞧著,
大燕皇宮就在你們倆面前,
上吧。
“這是都送去了?”
“嗯?主上,有什么問題么?”瞎子有些疑惑。
鄭伯爺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側的劍圣,搖搖頭,道:
“沒事,麗箐自己應該能安排好。”
鄭伯爺還準備了一套雪原老山木制作而成的角先生,
此木很是珍貴,
防水,
耐寒,
久握之能有溫度,
野人部落經常用它來入藥,治療風濕傷寒一類的病癥。
這本來是鄭伯爺準備送給晉國太后的,
只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給一道送進宮了。
這話,當著劍圣的面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畢竟劍圣姓虞,你去給人家太后送這玩意兒到底安的什么心?
瞎子自是沒料到自家主上和四娘居然還準備了這個禮物,沒辦法,再料事如神,也難算這出人意料的騷。
他只當鄭伯爺是在擔心宮內的公主,寬慰道:
“主上,公主出身大楚皇宮,這些事,她應付得來的。”
“嗯嗯。”
鄭伯爺點點頭,
道:
“對了,先前在路上碰見了那個七叔。”
跪伏在地上的茍莫離忽然抬起頭,
瞎子伸手,按住了他的腦殼,將其又按壓了下去。
“那位郡主醒了啊。”
“醒了,京城內到底是能人多,她請我去后園,我拒絕了,讓她要見,就自己來這里見我。”
瞎子點頭道:“這是應當。”
“但保不齊那個瘋女人真的會過來。”
鄭伯爺伸手指了指茍莫離,
道:
“所以先把這家伙給綁起來,省得待會兒忽然鉆出來給我丟人現眼。”
“……”茍莫離。
…
“姐姐,何事如此開心?”
“呵呵,今兒個我不是去秦貴妃那里去見了見那位大楚公主了么。”
“就是平野伯爺從楚國搶回來的那位?”
“可不是么。”
“姐姐,那位大楚公主相貌如何?”
“不算傾國傾城閉月羞花,但自有那么一股子味道,也算是個可人,唉,不過,人到底是正兒八經的公主出身,大楚又向來重規矩禮數,我看她待人接物,確實有著大家之氣。
就是在旁邊瞧了瞧,就有種自個兒被比下去的意思。”
“姐姐何必如此,姐姐也是沉魚落雁之美。”
“妹妹,這你就不懂了,世間樣貌秀美女子,于凡夫俗子而言,可遇而不可求,需要去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但對于真正手掌權貴的男子而言,不過是身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罷了。
再好的皮囊,終究也只是個表象,男人到這個當口,更看重的,反而是里子里的東西。
那位公主的一身貴氣,你我姐妹這種民間出生的女子,是斷然養不出來的。”
蔡貴人是乾人出身,而丁宜人則是晉人女子出身。
二人都出身自民間,后被送入宮來。
蔡貴人受封于永平元年,當時正值燕軍入乾。
小六子曾對鄭伯爺私底下笑談過他父皇在那段時候一直臨幸幾個乾國來的妃子,想著誕下一兩個身上帶著乾國血統的皇子。
鄭伯爺當時還說過真是佩服陛下,日夜為國操勞,當真是殫精竭慮,日理萬機。
反正他們倆人私下里,是什么話都敢說,什么玩笑都敢開。
而這位蔡貴人,就是在那時得陛下臨幸的。
再之后,
晉地納入大燕版圖。
陛下又納了幾個晉地女子入宮。
其實,是晉地的大族主動送來的,這也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丁宜人,就是其中之一。
這一年來,陛下也偶會宿于她處。
朝野之間一直對燕皇的身體健康有所猜測,但陛下畢竟深居宮中,這幾年哪怕三晉之地盡收,卻未曾出巡過,而宮中在魏忠河的打理下,可謂是密不透風,所以外界一直無法拿到關于燕皇身體狀況的準確情報。
但有一條,是做不得假的,也是無法遮掩的。
那就是這些年來,
后宮妃子,再無所出。
最后一個有身孕過的,是秦貴妃,但那也是幾年前的事兒了,且孩子還沒保住。
而最后一個誕下皇嗣的,是淑妃,也就是七皇子的母妃。
皇嗣,不可能造假,就是皇帝,也不敢更絕不會在這類事情上做什么手段。
所以,
燕皇這幾年來一直無所出,則是被外界普遍當作燕皇身體從永平元年一直不好的一個重要佐證。
要知道,和燕皇年紀相仿的乾國官家,可是年年都有皇子公主誕下,尤其是乾國的七公主,按照其誕辰之日起推算,其母妃受孕時,上京城外的燕軍,可還沒退去的。
有乾國文人還特意為此寫過一首詩,詩中描繪出的官家,面對燕虜來襲,依舊淡定自若,美人捧杯,笑談之間,燕虜自退。
當然,這可謂是拍馬屁拍得有些不要臉了。
但也能從這一角度來看出,乾國官家的身子骨,一直康健。
“對了,姐姐,這是?”
丁宜人指著蔡貴人抱著回來的物盒問道;
此物盒包裝精美,條紋細膩有澤度,可以想見,里頭的東西也是極為貴重。
“這個啊,那位公主帶來了不少禮物,秦貴妃喚我等過去看望公主時,公主讓我們挑選的,好物件兒可多著哩。”
“可惜了,妹妹品級不夠,去不得那里。”
“瞧妹妹你說的,你這才進宮多久啊就已得陛下臨幸,用不著多久,品級也就上來了,到時候啊,我見著妹妹還得給妹妹行禮呢。”
“姐姐又打趣妹妹。”
這時,
有個小太監火急火燎地跑來,
“哎喲,蔡貴人,您可真是讓奴才好找啊。”
“嗯?小李公公,什么事?”
“今兒個不是乾國使臣要來見娘娘您么,就在啟合殿,您這是給忘了么?”
“呀,我這真是給忘了,只顧著去瞧公主去了。”
“貴人,您還是快和奴才去準備一下吧。”
“是是是,我這就去,這就去。”
蔡貴人火急火燎地跟著小李公公去了。
蔡貴人是乾國滁郡人,本是普通小商賈之家,后家里買賣破了,為了抵債,其被賣往去往燕國的商隊。
這其中,自然少不得大燕密諜司的運作,后來,蔡貴人就被收入宮中,成為燕皇的乾人妃子。
蔡貴人剛入宮時,
大燕和乾國還沒開戰,
收到訊息的乾國朝廷做了一件很沒臉子的事兒,那就是給蔡貴人留在滁郡的家人賜了爵。
雖然只是一個平頭爵位,沒有封地也沒有食邑,但也算是將其一家給榮養了起來。
沒辦法,誰叫那會兒的乾國對燕國,帶著一種極大的不自信呢。
現如今京城外的那座后園,不就是乾人幫燕人先皇修建的么。
自此之后,每次乾使來燕,都會派女官入宮來見見這位蔡貴人,噓寒問暖一番。
燕國宮內對此也大開方便之門,只是見見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前陣子,兩國邊境頻繁摩擦,鐘天朗率騎兵讓燕人吃了幾次憋,但伴隨著大皇子姬無疆來到南望城開始主持軍務,讓乾人在連續幾場小規模沖突中吃了敗仗;
不想將戰事擴大化的乾人馬上又派出了使者祈求邊境的再度議和,使者既然來了,那按照以前慣例,還是得再來看看這位蔡貴人的。
而蔡貴人對這種“家里人”來訪的事兒,也是極為熱衷,一來這讓這個可憐女子覺得自己也是有娘家的人,二來,她也能從使團女官口中得到自己父母兄弟的一些情況。
但今兒個,她是真的因為見到公主,而一時將日子給忘了。
蔡貴人走得匆忙,
忘記了留在涼亭石桌上的那個盒子。
丁宜人本想叫住她,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轉而,將這個盒子拿起,走回自己的寢殿。
剛回到寢殿,放下那個盒子,就有宮女來稟說秦貴妃讓她過去。
因為今日公主分發了東西,但能分到手的,都是有品級的妃子貴人,秦貴妃是個會做人的后宮管事,所以開了自己的梳妝屜子,讓那些宜人才人答應這些的過來都做了賞賜,且留了晚食。
所以,
當丁宜人拿著一把簪子再度回到自己寢殿時,已經將將入夜了。
之所以這會兒大家回來,沒再多留著說說話,是因為快要到陛下翻牌子或者是陛下要決定今晚去哪里留宿的時候。
丁宜人放下這個不是很名貴的簪子,
不屑道:
“就這破東西還好意思送人,真當我是沒見過世面的么?”
丁宜人出身晉地大族,自幼也是錦衣玉食慣了的。
隨即,
丁宜人將那從蔡貴人那里昧下來的精致盒子,
上面還有一個連環鎖扣,不難打開,卻給人一種很巧妙的感覺。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打開,
丁宜人最后將盒子緩緩打開,
“這是………什么?”
丁宜人將一個做工無比精致的角先生從盒子里拿起來,這東西,入手居然還有些發熱。
但這造型,
看起來,
看起來;
就在這時,
丁宜人忽然發現自己身側有一道人影,其馬上轉過身,看見不知什么時候進來自己完全沒得到通報的燕皇陛下。
此時,
燕皇的臉,
很陰,很沉。
“陛……陛下……”
“看來,是朕滿足不了你了。”
————
今天有點累,就一更了,讓龍緩緩。
姬成玦回來得很晚,
晚到鄭伯爺晚食都吃了很久,瞎子都在準備夜宵了他才回來。
一回來,就直奔鄭凡所住的院子,連平日里一回家就必然先去看自己的兒子這個鐵律都破掉了。
身子往坐墊上一扔,
姬老六雙手撐在地上,
長嘆道:
“累死了。”
鄭伯爺無動于衷,繼續喝茶,大澤香舌沒了,但姬老六家里可不缺好東西,鄭伯爺不喜歡喝茶,但喜歡喝貴。
姬老六等了等,見鄭伯爺連一聲安慰都沒有,不由得有些哀怨,道:
“本來今兒個就很忙了,繼續拆東墻補西墻,好不容易拾掇好了,偏偏父皇又來了,得,大家就繼續忙到了現在。”
戶部,上需要喂養其他六部,下,地方州縣賑災各地軍頭都嗷嗷待哺,偏偏大燕現在攤子鋪得極大,戶部需要不斷地寅吃卯糧甚至還得去和各方討價還價。
說是滿堂朱紫貴,但爭起預算額度時,比菜市場罵街的還要光棍。
“忙什么?”鄭伯爺問道。
“父皇想要問軍算。”
“軍算?”
軍算,算是燕地朝堂這邊的說法,源自于早年間的戰爭模式特性,打仗前,皇帝和各大門閥一起籌算糧草軍械兵員等等,大家一起算出一個章程然后再發兵。
簡而言之,就是大家合計合計,打一場仗,需要多少錢糧人力。
姬老六知道鄭伯爺想問什么,道:“父皇沒說要打哪里,只是讓我們算一算。”
“哦?算出什么來了?”
“肯定是什么都算不出來啊,現在維系這個攤子都極為不易了,哪里還能來空余的錢糧去打仗,這可不是小打小鬧。”
類似大皇子和鐘天朗在南望城邊境線小股騎兵廝殺的,只能叫小孩子過家家,沒動用超過兩萬兵馬以上的規模且時間超過一個月的調動,其實都上不得燕皇的臺面。
“其實,要打不是不能打。”鄭伯爺一邊喝著茶一邊說道。
姬成玦笑了笑,道:“咱是大燕國,又不是大燕寨,總不能次次都賭上家當博一場吧?”
正如鄭伯爺所說的,打,是能打的。
現在是寅吃卯糧,要打的話,就將各種稅收先收他個四五年之后,對各地塢堡、商賈直接進行軍需征收,對城鎮村落的民夫,進行強行超出限度的勞役;
總之,就是透支整個大燕的未來,強行賭上一場。
這一招,其實之前燕國就已經用過了。
這頭,馬踏門閥一結束,鎮北侯顧不得細細清理,直接調兵回轉銀浪郡和靖南侯合兵一處,開始了對乾對晉的征伐。
對乾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對晉一路,則直接打崩了大半個晉國。
然后靠著對外戰爭輝煌勝利所帶來的威望,燕皇上壓制朝堂,君權鼎盛,下慰藉黎民,對外戰爭的勝利使得百姓們可以暫時忽略掉生活水平的下降。
然而,姬成玦畢竟是個“生意人”,生意人有個基本特點,一個是保本,本是東山再起的可能,一個是穩定,可以持續地收入和發展。
動不動就賭上身家性命求翻身這類的,其實本質上還是沒脫離光腳的范疇。
“我就怕父皇,真的要打算這么做。”
“陛下要做,就做唄,你能攔得住?”鄭伯爺調侃道,“難不成你姬成玦要率一眾大臣,跪到宮門外請愿?
這不是你姬老六能干出來的事兒啊。”
“我姓姬,我是個燕人。”姬成玦說道。
鄭伯爺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也是很認真地道;
“我也是燕人。”
“大燕,其實可以穩一穩的。”姬成玦道。
“這是你的看法,你覺得你能力很強,自然希望等自己坐上那個位置后,局面能比現在好一些,甚至,你可能還會有一些私心,要是陛下將事情都辦完了,等你坐上那個位置后,發現自己無事可干了,那得多無趣?
億兆生靈,能坐上那個位置的能有幾個?
承天之幸,既然坐上去了,總得做些青史留名的事兒,最起碼,得留一些故事給后人看。
但站在陛下的角度,他可不會這般想。
他好不容易馬踏門閥集權于掌,不趁此機會一舉蕩平整個東方,一統諸夏,陛下能甘心么?
合著辛辛苦苦殫精竭慮大半輩子,
只為了給別人做嫁衣?
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的兒子。”
姬成玦瞇了瞇眼,看著鄭凡。
鄭凡繼續道:
“誠然,這個世上大部分父母,是那種愿意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孩子的,自己的財富,自己半生積蓄,甚至,是自己的命………
但,怎么說呢,我不是這種父母。”
“你還沒有孩子。”
“不,我覺得以后就算我有孩子了,我也不會………”
“等你有孩子了再說。”
“你讓不讓我說話了?咱們兩三年好不容易見一次,合著要和你說話我還得回去先生個娃再過來繼續說是吧?”
“行行行,你說你說。”
姬成玦趕忙服軟,其實,很長時間里,他一直覺得鄭凡這個人,很是自在,而且,近乎全能。
會打仗,
會做人,
會牧民,
會做詩,
古往今來,精通上述一項者,可留名;精通兩項者,那必然是文武全才,可記濃墨一筆。
但在這件事上,姬成玦覺得鄭凡錯了,沒孩子前,他其實和鄭凡一個想法,但孩子剛誕生起,確切地說,當自己媳婦兒懷孕那一刻起,他的想法,瞬間就不一樣了。
靖南侯為何要將兒子養在鄭凡那里?
說真的,
以靖南侯如今的地位和威望,
就是將兒子養在自己身邊,
誰能阻攔?
誰敢阻攔?
誰有那個資格去阻攔?
有了孩子后,姬成玦才明白了一些靖南侯此舉的深意。
這邊,
鄭伯爺還在繼續自己的話:
“憑什么給孩子啊,誰都是活這一輩子,誰也就只有這一輩子,怎么著也不能虧待了自個兒不是。”
姬成玦點點頭,道:
“是是是。”
“你很敷衍。”
“沒有。”
“你有。”
“好的,我有。”
鄭伯爺伸手拍了拍姬成玦的肩膀,道:
“其實,這只是其一,如果真的完全只是陛下私心,你姬老六,是可以帶著大臣們去宮門口跪坐勸陛下不要窮兵黷武的。
實在是怕的話,嘿,讓太子牽頭嘛,你們兄弟幾個一個別落,全都一起去,陛下總不可能直接把你們兄弟幾個一鍋燴了。”
“哦?愿聞其詳。”
“你不在軍中,對軍中的事情,可能總隔著一道,其實是看不真切的。
陛下想早點動手,在他在位時把事兒干完,也是因為陛下清楚,若是陛下他哪天不在了………”
“我自信,還是能穩住局面的。”姬成玦開口道。
“我信,我信你的能力,否則我不會住你家里,你要是沒那個本事,我老早就吃干抹凈和你撇開干系了。”
“這話說得,可真露骨。”
“咱哥倆之間,這叫以誠相待。”
“行,你繼續說。”
“你能穩住局面,我也信你有這個能力穩住局面,但,你僅僅是穩住。說句不好聽的,陛下在時,鎮北侯靖南侯永遠會站在陛下身后。
一如當年在皇宮內,陛下在前,兩位侯爺在后,再之后,是數千兩軍鐵騎。
但陛下若是不在了,誰能調動得起他們?
我說的不是那種調動,而是陛下說要收回地方治理權,靖南侯毫無動靜,默認且配合了朝廷的這一舉措。
若是你在那個位置,你覺得,靖南侯會這般給你面子?
再說了,
大燕之幸,有兩位侯爺,一時將星璀璨,不趁著這個時候用兵,把該打的仗趕緊打掉,等以后,天知道還能不能再涌現出這一批近乎戰無不勝的帥才。
還有,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就拿我舉例子,
如果那三位都不在了,
坐在龍椅上的,是太子亦或者是你姬老六,你知道我,平野伯,會馬上做什么事?”
“會做什么事?”
“聽聞你登基的激動消息,我很高興,當晚,雪海騎兵出城,直接掌控四方區域,將我的地盤,從一個點,直接拉出一個面。
附近的城池,必須由我駐軍,聽從我的號令。
然后,
上表,
向你表忠心。
我敢向你保證,絕大部分軍頭子,都會這么做。”
“那,如果在那之前,讓靖南侯將靖南軍大部分轉移給你,完成交接呢?”
鄭伯爺“呵呵”了一聲,
道:
“那你死得更快。”
姬成玦對鄭凡翻了個白眼。
“門閥,其實不是最可怕的,因為就算是當初鎮北侯和陛下演戲,鎮北軍隨時可能東進的那會兒,門閥們想要的,無非是讓陛下讓步一些,給南北二侯封王罷了,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推翻你姬家。
但軍頭子坐大,就會迅速成為藩鎮割據的局面,到時候,天子,就真的是兵強馬壯者為之了。
另外,
乾人在編練新軍,楚國攝政王在打壓貴族勢力平穩地進行集權,乾楚二國的國力,確切地說,是拿來可以對外戰爭的力量,其實是在每日劇增的。
而我大燕,看似吞并了三晉之地,卻根本沒辦法調動晉地的力量來加持自己,我一路過來,各地駐軍雖然都有晉軍兵馬,但對晉軍,都是以提防為主。
戰場上,
若是連自己的袍澤都要提防的話,那這仗,真的沒必要打了。”
“老鄭,你和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鄭伯爺身子微微后靠了一些,指了指姬成玦,道:
“是誰先給我上藥的?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陛下其實是知道,軍算是不會算出什么結果的,因為你姬老六和戶部,也沒辦法憑空變出錢糧民夫來,所以,陛下最后肯定讓你幫忙傳遞了一道………口諭。”
“張伴伴說過,你如果進宮,魏忠河可能就得靠邊站了。”
論揣摩上意,姬成玦自認為是陛下的兒子,所以能做到,但鄭凡,可不是自己失散在外的兄弟;
但他依舊能做得讓人無可挑剔。
“我要是進宮,肯定得想辦法把你一起搞進來,咱倆一起去守皇陵去。”
“父皇的口諭………”
“臣鄭凡,恭請圣安。”
“死樣。”
“流程。”
“我家里,沒密諜司的人,搬出皇子府邸后,魏忠河沒往我府邸里摻沙子。”
“行。”鄭伯爺點點頭,其實他壓根沒打算站起來。
“父皇讓你明日朝會后入宮,御書房參贊軍務。”
“我就知道,所以你提前給我預防?”
“但我怎么聽起來,你似乎是贊成提早用兵的。”
“我是武將,不喜歡打仗難不成去歌頌和平?”
“但大燕………”
“你拗不過陛下的。”鄭凡很認真地道。
“我隨遇而安。”
“對,早該這樣,別太有負擔。”
“你明兒和我一起上朝去。”
“我也得去?”
“你可以在偏殿等著。”
“好。”
“行了,你今兒出門了?”
“出了。”
“去哪兒了?”
“湖心亭。”
“還真去看我三哥了?”
“去看了啊,冤家宜解不宜結,以前不在京,那沒事,既然進京了,一些事兒,總得做個收尾。
去湖心亭看看三殿下,在外人眼里,就算是我鄭凡依舊是守規矩的,至少,能讓陛下看見我的敬畏之心,大家面子上,也都能過得去。”
“我三哥和你聊了些什么?”
………
“陛下,他們,什么都沒聊。”
“嗯?”
“三殿下用紙做的弓弩嚇唬了平野伯后,雖然做了解釋,但鄭伯爺之后就在湖心亭的長廊尾端,坐著。”
“坐著?”
“三殿下想和他拉近點距離,但三殿下靠近多少,平野伯就往后退了多少,最后三殿下無法,二人,就隔著極長的長廊,坐了一個時辰,沒再說話。”
“這鄭凡,打起仗時,善于兵行險招,但平日里,卻這般惜身。”
“陛下,或者這就是留存有用之身吧,正所謂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燕皇點了點頭,
道:
“李良申入城了么?”
“回陛下,李統領還在城外軍中大營。”
“傳朕旨意,就說朕這些時日心神不濟,命倩丫頭給朕抄三百份心經為朕凝神。”
“是,陛下。”
魏忠河知道,這其實是讓郡主,自己安靜安靜,也算是一種警告和變相禁足。
郡主是昏迷著回京,雖然對外說法是在天斷山脈處遭了精魅,但那個地方,實在是離雪海關太近了。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陛下是不會讓平野伯出什么意外的。
其余時候,胡鬧胡鬧也就罷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陛下不愿意京中再生出什么亂子。
“咳咳………”
燕皇再度咳嗽起來。
魏忠河馬上拿出絹布,卻被燕皇一把推開。
“咳咳………”
這次咳得,明顯比以往更為嚴重,待得咳完后,燕皇下顎處,居然也掛著血漬。
“陛下………”
魏忠河馬上跪伏下來,幫燕皇擦拭。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說,朕這身子,還能撐多久?”
“陛下定然長命百歲,福壽………”
“咳………”
見燕皇有發怒且再度要引發劇烈咳嗽的意思,魏忠河馬上道:
“陛下,奴才實在不知,奴才的境界比太爺差了太多,若是太爺還在,有太爺親自釀制的丹丸,陛下的身子也不至于這般。”
“其實,自兩年前起,丹丸,就已經沒什么效果了,太爺為朕,已經強續了兩年,但,還不夠啊。”
“陛下………”
雖說民間早有傳聞,說宮中太爺于天虎山兵解,將自身氣運裹挾著天虎山氣運一同匯入燕鼎,彌補了藏夫子斬龍脈所耗。
但陛下,是從來不會這般說的。
“朕這些日子,晚上常做夢,夢到的,居然是當年藏夫子當著朕的面,斬了我大燕龍脈,那條龍,仿佛就是朕的身子。”
“陛下………”
燕皇身子靠在了龍椅上,側過臉,看著跪伏在自己身側的魏忠河,
道:
“但朕,還是不信這個,因為朕若是信了,他藏夫子,也就算是如愿了。
煉氣士煉氣士,勘測天命,占卜吉兇,行的,無非是欺上瞞下的把戲,尋常婦孺被騙,尚情有可原,但朕,豈是婦孺?”
“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可能被蒙蔽。”
“人,都是要老的,也都是要死的,藏夫子斬龍脈,其實就是給朕種下心魔,讓朕身體不行時,就開始胡思亂想。”
“是,必然是如此。”
“朕,不信命,朕的命,只有朕自己才能抉擇。”
燕皇擺擺手,
道:
“今夜宿這里。”
御書房隔壁,是有偏殿的,方便陛下處理完政務后歇息。
“是,奴才伺候陛下就寢。”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燕皇去偏殿,待得伺候好陛下躺下后,再靜悄悄地退出了偏殿。
剛退出來,
就有一紅袍大太監過來稟報:
“丁宜人,因病,逝了。”
魏忠河點點頭。
大太監又道:“那東西,卑職準備………”
魏忠河目光當即一凝,低喝道:
“怎么著,你還想查清楚了再向陛下稟明賞你個辦差得力的功勞?”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這事兒,就斷在這兒了,不許再提了,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看著那位大太監灰溜溜地走了,魏忠河搖搖頭,在陛下下榻處巡檢了一圈后,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白日里,魏忠河寸步不離陛下,但在陛下歇息時,魏忠河也會回到自己的住處歇息,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臥房內,
魏忠河伸手,
打開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
看著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根角先生。
其實,這種物件兒,在宮中很常見,太監們會用它,宮女們也會用它,就是一些不受寵的妃嬪們,私下里,也是會藏著用一個。
其實,用這個,也正常,但丁宜人只能說無巧不巧地,沖了陛下的霉頭。
可不是咋滴,
夜深人靜了你自個兒躺床上偷偷用就是了,
居然在那個時候打著燈拿出來看。
魏忠河伸手拿起這一根,
指甲蓋在上頭輕輕刮了幾下,
自言自語道;
“嘖嘖,天斷山產的上好佳木啊。”
魏公公走到自己臥房的書柜前,
這里有很多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堆疊著很多本書,但其實這些書里面是有凹槽的,每個凹槽里頭,都放置著一根先生。
林林總總,近百具,都是魏公公的收藏品。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瞧出這根先生的產地和用料,晉地天斷山的佳木,做先生,本就極為合適。
這事兒,本就膈應,陛下必然不愿意再聽見關于這事兒的任何消息。
更別說,這事兒可能還牽扯到平野伯。
而陛下現在,是不愿意任何的事兒牽扯到平野伯。
“哎喲,平野伯爺,你這回可是欠了雜家一個人情嘍。”
說著,
魏公公將這一根放置入一個空著的格子里。
拍了拍手,
望著滿滿一書架的收藏品,
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有人愛好藏書畫,有人愛好藏劍,有人愛好弓弩,
其實,
個人喜歡什么就收藏什么,本就是極為正常的一件事。
魏公公從未覺得自己喜好收藏這個有什么錯,
甚至覺得自己收藏這個比那些正兒八經的收藏大家,更為接地氣一些。
隨即,
魏公公一甩拂塵,
盤膝而坐,
正對一架子的先生,
緩緩入定。
……
昨晚為了等郡主,鄭伯爺睡得比較晚。
出乎預料,
郡主昨晚沒來。
一大早上的,鄭伯爺就被姬成玦喊醒。
洗漱著甲后,鄭伯爺出現在院子里,閉著眼,像是在站著睡覺。
姬成玦出來后,拉上他,二人一起上了馬車。
依舊是張公公駕車;
這次,劍圣沒跟過來,因為姬老六上朝的馬車附近,護衛很森嚴。
有了那次被郡主新婚之夜問候的經歷后,姬老六也對自己的安保下了極大的心血。
“來,吃燒餅。”
姬成玦遞給鄭凡一塊燒餅。
通常而言,上早朝時,姬老六都會在馬車里隨意地吃一點,等早朝結束后,家里會馬上有人去戶部送一些吃食。
鄭伯爺很麻木地啃著燒餅。
行軍打仗時,那是另一個狀態,但平日里讓他天天趕大早起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早朝不習慣吧?”
鄭伯爺點點頭,他找到了當初上中學的感覺。
其實,姬老六因為這宅子距離皇宮近,所以比一些其他大臣上朝時方便得多,還能多睡會兒。
街面上,已經開始有人潮了。
姬成玦掀開簾子,讓外面的聲響傳進來,道:
“每日上朝時,看著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會讓我有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大燕,不是我姬家的龍椅,而是他們。”
“一大早上,灌雞湯,會膩。”
“他們,需要休養生息。”
“但兵戈久不動了,必然會生銹,還有句話,叫趁熱打鐵。”
“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不是我吃了秤砣鐵了心,而是陛下召我,他其實早就知道希望從我口中聽到些什么。”
“父皇并未特意下密詔給你。”
“如果我對陛下說,我他娘的一個武將,敢說不打仗的話,就跟一頭狼,開始學著吃素。
昨兒個說你可以帶著百官拉上太子等兄弟去宮門跪請,
你其實是不愿意的,因為你清楚這么做的后果會有多嚴重。
我呢,
也是一樣,
而且我會比你更嚴重。”
“你昨天其實沒這么決絕?”
“晚上又想了一會兒,總算是想明白了。”
鄭伯爺喝了口水,順下了嘴里的燒餅,繼續道:
“還有,你那股子矯情勁兒,該散也就散了吧,陛下是你親爹,哄老子高興是當兒子的天經地義。”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別想太多,多想無益。”
“身為姬家人,我只………”
“一般有這個想法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悲壯,你想悲壯么?”
“不想。”
“那就該干嘛干嘛吧,別和陛下頂,真的。”
馬車,在宮門外停下。
姬成玦跟隨文武百官入朝,
鄭伯爺則在一位內侍的帶領下,去了御書房外的偏廳。
剛坐下,
一位臉上長著雀斑的年輕公公主動湊過來,殷勤道:
“伯爺,您需要用些早食么?”
待遇這么好?
小太監忙道:“這是魏公公提前吩咐的,待會兒陛下和各位大人們下朝回來,也是要用的。”
“有面條么?”
“有,吩咐一聲就是了。”
“那就多謝了。”
鄭伯爺掏出兩顆金瓜子,塞入這位小太監手里。
“喲,奴才謝伯爺賞。”
很快,
一碗面上來了,但居然是素面。
鄭伯爺感慨了一聲宮里的伙食是真不便宜,但還是吃了起來,至少,比姬老六馬車上的燒餅要好吃多了。
將面湯也飲盡后,鄭伯爺總算是從早醒的渾渾噩噩中清醒了過來。
起身,
從偏廳走入御書房,這兩處本就是挨在一起。
御書房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嶄新的地圖,上面標注著燕乾晉楚,以及四大國中央的小國林立區域。
想來,待會兒下朝后,陛下帶著重臣們會到御書房,商討的,也是下一步用兵方針無疑了。
鄭伯爺雙手負于身后,
看著燕乾的大地圖,
他知道,自己腳踩著的,是御書房的石板,是大燕帝國的權力中樞。
在這里,
命令發出去,
鎮北侯會向荒漠進軍,
靖南侯則會聽令開戰,
大燕和三晉之地的百姓,會成為維系戰爭車輪的紐帶,無數人力物力,也都將被調動起來,為這里的意志服務。
這就是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
剛吃了一碗素面的鄭伯爺,
在此時,
有些恍惚,
在其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金戈鐵馬以及一望無邊的民夫隊伍。
姬成玦勸了鄭凡兩次,
鄭凡也拒絕了兩次,
待會兒,
當陛下問起自己的意見時,鄭凡已經做好了關于盡早開啟新一輪戰事的陳述準備。
百姓的休養生息,
他鄭伯爺,不在乎。
鄭伯爺眼神不好,只看得見自己雪海關下的一畝三分地,大燕和三晉之地的百姓,是否為戰爭所累,什么興亡百姓皆苦,鄭伯爺毫無觸動。
但確切地說,
出于雪海關的立場,這會兒繼續種田,才是最為正確的選擇,高筑城廣積糧,老老實實地埋頭一個五年計劃。
北拾掇好雪原,經營一下附近的基本盤,就算日后燕京有什么變故,姬老六到底上沒上位,他鄭凡都能坐得安穩。
但他又想早點開戰。
陛下的身體不好,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絕不可能安享晚年;
鎮北侯年輕時受過傷,不能習武,其實身體也不好。
這兩個人,其實從很早開始,余生就在爭分奪秒,掐著日子在過,爭取多向老天借一些壽命去完成自己畢生的夙愿。
但還有一個人,他正值壯年,他武者體魄強健,氣血充沛,正當巔峰。
那就是田無鏡。
但鄭凡記得那一天奉新城的小雨,
自己撐著傘陪著田無鏡走在奉新城凄清的街面上。
燕皇和鎮北侯,是能爭取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撐一天是一天;
但對于老田,
多撐一天,
其實就是多一天的煎熬。
當戰事開啟時,他能拋下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戰局之中。
而一旦戰事停歇,
四周安靜下來后,
天知道他到底在承受著什么。
原本,鄭凡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個機會,所以沒想那么多。
但自己這次進京后,
卻發現,
事情,和自己原本預估的,有著較大的出入。
這個出入,是曾遠在雪海關的自己以及瞎子他們都沒預料到的,甚至是連姬老六,都沒預料到。
那就是燕皇對于重新開啟戰爭的渴望,比所有人預想的,都更為迫切。
而自己入城時格外隆重和盛大的慶典,
所謂的皇子牽馬,太子接駕,
以及上千禁軍宮中列陣為自己賀,
這里面,
其實就蘊含著燕皇的意思。
甚至可以說,征召自己入京,其本意,并不是為了單純地讓自己帶著公主夸功,宣揚大燕男兒氣概,振奮人心。
而是用自己這個大燕年輕一代將領第一人,去充當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強行幫陛下推開面前的一切阻攔,只為了速速開戰。
打,
就打吧。
————
最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寫得有點慢。
晚安。
御書房外,傳來了腳步聲。
鄭伯爺主動走出來,在門口,看見走在眾人前面的燕皇。
燕皇的氣色,比前日,要好很多。
“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平身吧。”
“謝陛下。”
燕皇后頭,跟著的是趙九郎,趙九郎后面,則是八位大臣,反正鄭伯爺是一個都不認識,但想來應該是各部尚書或者是朝堂大員。
確切地說,應該是這個朝堂真正的中流砥柱。
而在一眾大臣身后,跟著的,則是太子,太子后面,則是姬成玦。
大家伙在御書房議事也不是頭一次了,不需陛下吩咐,魏忠河就領著一眾小太監送上了椅子和桌案。
桌案很窄,為了配合椅子的高度,所以要高一些,站在鄭伯爺的視角,就覺得這些大臣們像是坐在嬰兒專用座一樣。
很快,
一碗碗素面送了上來,燕皇面前也有一碗。
那個臉上帶著雀斑的年輕公公再度走到鄭伯爺面前,問道:“伯爺,您還要一碗么?”
“要。”
“好的,伯爺。”
隨即,
鄭伯爺也入座“嬰兒椅”。
素面,就真的只是素面,上面撒著些許蔥花,這面條也不是用什么特殊制法做的,家常面。
唯一奢侈一點的,應該是面湯是雞湯。
可能是怕味兒太重,所以都沒弄澆頭。
在鄭凡記憶中,大概只有當初的鎮北侯,才敢在御花園里肆無忌憚地烤羊腿。
燕皇動了第一口,其余大臣也都一起舉筷,一時間,御書房內,全是吃面的聲響。
大家吃得都不慢,一來都清楚接下來還有事情要談,二來御前進食時本就不可能聊家常。
大家都只吃了一碗,
旁邊伺候的太監見誰吃完了,就馬上送上來一杯茶以及一個銅盆。
茶是漱口的,直接吐進去。
銅盆是拿來洗臉擦手的。
這倒不是為了奢華和講究,因為議事時很可能要動筆墨,有的,甚至還要奉命起草圣旨,手必須要潔凈,另外,洗一把臉,也能讓自己更精神一些。
最后,小桌案撤下,每人面前再奉上一杯新茶。
一切就緒后,
燕皇抽出一份折子,
道:
“無疆親筆寫的折子,對朕說,南望城一線,壓力正與日倍增。”
話,其實沒說完,但大家都懂。
折子里,提出了問題,那必然也會附帶請求幫助以解決問題。
如何解決?
很簡單,
增兵。
這里的增兵可以理解成大燕從其他地方調兵入南望城,亦或者是增加南望城一線的軍糧軍費以及編制。
前一種,很難實行了,因為在吞并三晉之地后,大燕的攤子鋪得實在是太大,很多地方,其實都是捉襟見肘。
那就只剩下后一種方法了。
但這也意味著錢糧增項。
對于個人而言,錢糧,確實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但你若是錢糧充足,九成九以上的問題就可以不再是問題。
對于一國而言,也是如此。
鄭伯爺得靠著戶部小六子批條子才能拿到足額的錢糧,其余各地,都只有五成。
大燕向來有養精兵的概念,鎮北軍和靖南軍就是最好的例子,但這實在是沒辦法了,缺口太大,財政上四處漏風,只能用紙先糊一下好歹面子上能過得去。
這時,尚書左仆射王煉起身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可遣一鎮京城外大營兵馬南下銀浪郡的開城,以震懾乾人。”
開城的位置,差不多算是燕京和南望城之間,一鎮兵馬入駐,既能繼續拱衛京師,同時銀浪郡那里如果出了什么問題,也能更快地南下。
燕軍兵馬以騎兵為主,機動性上,確實比乾人要強得多。
但這個法子,怎么說呢,很像是囊中羞澀,只能一個銅板掰成兩半來用。
其余人,已經無話可說了,因為大家都清楚朝廷財政現在困難到什么地步,王煉的提議,已經很是結合時局了。
燕皇看向太子。
太子起身,
道:
“兒臣附左仆射大人議。”
燕皇看向姬成玦,
在場,
只有姬老六是戶部的人,
自從姬老六連續整掉了兩位戶部尚書后,戶部尚書的位置,就一直空懸著。
故而,
每每和各部打嘴仗吵份額時,姬老六次次都親自上陣,以皇子之尊,和那些大人吵得面紅耳赤。
沒辦法,僧多粥少,吃不飽的人不滿意,分粥的人,也很惱火。
但這里畢竟是御書房,不是大朝會,所以沒必要擼起袖口干架。
姬成玦也沒有去哭窮,
而是起身道:
“父皇,今年可酌情增補一些編制,等明年時,可以再行增補。”
去年,是縫縫補補過去的,今年,是將將就就過去的,明年,是姬成玦和燕皇約定的三年之約,大燕的財政會有明顯的好轉,但還得還前兩年的積債,但至少,這個大帝國的財政,已經被引導向良性了。
燕皇聞言,
笑了笑,
道:
“若是南邊有變,你能讓乾人晚個一年兩年再打過來么,好讓我們把兵額補上去?”
姬成玦開口道;
“父皇,今年上半年的開算,早就發出去了,下半年的開算,年初時就已經議定了,國庫確實留了一手以備應急,但這不還是得修理望江河工么,河工,自古以來就是吞金獸,吞沒錢糧無數,兒臣已經為這事,絞盡腦汁,正在四處化緣籌措。”
燕皇揮揮手,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不清楚國庫現在是個什么情況。
不過,
燕皇最后還是看向了坐在最后面的鄭凡,
道:
“平野伯,你說說。”
大燕有個很奇怪的傳統,比如御書房里議事,議的還是軍事,但在以往的話,御書房里,其實除了兵部尚書一個,并沒有其他軍方的大佬存在。
因為大燕的軍權,下放得實在是太厲害,鎮北侯那邊,北封郡以及對蠻族的大部分事宜,都是鎮北侯府自己拍板。
東邊,靖南侯也是一樣。
按照乾人的傳統,像鎮北侯和靖南侯這種的軍方大佬,老早就該解除兵權到京城榮養了,給了太師太傅的各種虛銜完全架空你,需要應對軍事時,再喊你過來當個參議,聽聽你的意見。
所以,這次,還真的是好不容易御書房內出現了一個成色十足的“丘八”。
而大家,一時間也就將目光落在了近年來風頭無可比擬的平野伯身上。
且在進入御書房看見平野伯時,大家就清楚,今天,平野伯的建議會很重要,否則,總不至于是讓平野伯特意過來旁聽的吧?
鄭伯爺站起身,行禮道:
“陛下,臣以為禁軍可不用調動,南望城一線,也可不必增撥錢糧,可命大皇子和許文祖收縮南望城一線的防線,不與乾人爭一時之長短。”
聽聞這話,
右仆射曹榷當即開口道:“我大燕面對蠻族數百年,未曾主動退卻一步,如今,卻要面朝乾人而退?”
尚書令徐秋泰也疑惑道:“平野伯爺,此是何意?”
鄭凡面向兩位大人拱手行禮,答道:
“因為朝廷不寬裕,所以………”
這時,左仆射王煉打斷了鄭凡的話,道:“我可是聽聞,平野伯的雪海關,錢糧份額可是比其他部所高了兩三成。”
說這話時,王煉的目光還在姬成玦的身上掃了一下。
鄭凡不知道王煉為何對自己有敵意,他也沒空去理會分析對方的政治立場,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幫燕皇走過這個“拋磚引玉”的流程,進入到下一個重要議題。
故而,鄭伯爺直接道:
“大人去過雪海關么?”
“自是未曾。”
“雪海關,北御雪原野人,南遏楚人北上,而我雪海關方圓百里之地,可謂十室九空,近乎杳無人煙。
本伯就算是想壓榨地方以補兵馬所需,也沒地兒可以去。
不求著朝廷,本伯難不成不打仗了,帶著將士們去雪原放牧為生還是去南邊兒開荒種地為生?”
別的地方的兵馬,駐扎地,是能再刮一些油水兒下來的,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不是,但鄭伯爺是沒這個條件的。
最起碼,
從朝廷大佬們看到的關于雪海關的書面情況來看,他們是看不出鄭伯爺“自給自足”的能力的。
王煉搖搖頭,笑了笑,倒是沒看出多生氣。
鄭伯爺則繼續道:
“陛下,臣以為,朝廷眼下既然無多余錢糧可撥付,倒不如干脆以退為進,擺出一副請君登門的姿態,看看他乾人,敢不敢再北伐一次。”
曹榷則道;“平野伯,收縮防務,豈不是意味著我大燕邊境線上的國土,將拱手相讓給乾人?”
“大人去過銀浪郡么?”
曹榷咽了口唾沫,又來?
“本官自是去過的,南望城,本官也去過。”
南望城,本就一度被稱為大燕的小江南,也曾是大燕文華薈萃之地。
“那大人可曾去過邊境?可曾,去過乾國三邊,可曾穿過三邊去過滁郡?”
“本官……未曾。”
“那本伯可以告訴大人,乾人,在其邊境線上修建堡寨無數,現如今所說的南望城邊境線,乃是雙方在邊境地帶一段很寬的互通區域。
也就是說,本就一塊犬牙交錯的地帶,屬于雙方誰都控制不住,誰都可以跑馬的地方。
一是因為我大燕軍士不擅攻城,所以面對乾人堡寨,難免無從下口;
二則是因為乾人野戰不行,就是這兩年那個鐘天朗,也不過是率小股騎兵逞兇一時罷了,乾人,也不敢離開堡寨太遠向前推進。
所以,南望城收縮防線,無非是讓乾人下次再想小股兵馬北上時沒了可趁目標罷了。”
“若是乾人大軍北伐呢?”王煉忽然開口問道,“邊境防務,一則是為了固土有責,二則是為了提前預警。
一旦我南望城一線收縮,若是乾人大軍忽然北上,我大燕,豈不是沒了準備的機會?”
聽到這話,
鄭伯爺當即面向燕皇,
長拜而下,
道:
“陛下,若是乾人膽敢集結大軍北伐,那就請陛下賜臣三萬鐵騎。”
賜我三萬鐵騎。
百年前,乾人五十萬北伐軍,就是被初代鎮北侯三萬大破之。
而這,也是大燕軍伍中人共同的向往。
王煉聞言,道:“狂妄。”
鄭伯爺針鋒相對:“打仗,本伯還沒輸過。”
“………”王煉。
太子此時站起身,道:“大皇兄的折子所言,是其壓力大。”
鄭伯爺馬上道:“所以,往后退退,壓力就不那么大了。”
“為何要退?”太子問道,“本宮自是清楚朝廷財政匱乏,但明顯可以不退,或者說,是沒到必須要退的時候,按照王仆射所言,一路禁軍南下開城,可警告乾人,分明還沒到必須要退的時候。
祖宗辛苦經營八百年之社稷江山,豈能說退就退?”
“敢問太子殿下,晉地,算不算祖宗經營之所?眼下,算不算我大燕的社稷疆域?”
“自然是算的。”
“這就是了,有舍有得,正是因為吞并了晉地,使得我大燕靖南軍和兩部鎮北軍,不得不駐扎在晉地,若是靖南軍像當年那般依舊駐扎在銀浪郡,敢問乾人安敢折騰?
現在,無非是為了保全晉地,先在銀浪郡后撤一小步罷了。”
“豈能這般算?”
“為何不能這般算?”
“后人會如何看?”
“后人只會看先人給自己留的疆域,是大了,還是小了,銀浪郡退一線,和整個三晉之地比起來,孰輕孰重?孰大孰小?”
太子看著鄭凡,開口道:“晉地又如何有失?平野伯,本宮不是迂腐之人,只是思得我大燕任何一寸國土都是我大燕將士以血汗浸染過來的,不到萬不得已,本宮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寸國土,否則,你叫本宮如何去面對那些曾為了開疆拓土而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
本宮可以答應,但他們,能答應么?”
“太子殿下。”
鄭伯爺對著太子拜了下去。
“平野伯,你這是?”
“臣答應的。”
“………”太子。
王煉和曹榷對視一眼,二人眼里,都有一抹無可奈何之色。
這個回答,
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但偏偏,
眼前這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伯爺,卻有可以不要臉的資格。
因為他功勛卓著,他為大燕開疆拓土,流過血也流過汗。
所以,
他能這般回答。
太子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熟悉朝政很久了,也見過紅著臉對吵甚至要動老拳的大臣,但還真沒應付過平野伯這一號的。
姬成玦在此時開口道:“平野伯,太子說的是,那些戰死的英靈,他們能答應么?”
鄭伯爺馬上道:
“他們,也是答應的。”
“你憑什么這么說?”姬成玦問道。
“不信的話,殿下可以差人去下面問問。”
姬成玦怒拍椅子扶手,道:
“放肆!這是君前,安敢如此!”
太子冷冷地看了一眼姬成玦和鄭凡,默默地坐了回去。
燕皇沒說話。
王煉則開口道;
“平野伯,本官倒是很想聽聽你的高見,為何,晉地有失?”
唉,
鄭凡有些心累,
終于把話題扯過去了。
當即,
鄭伯爺跪伏下來,
開口道;
“臣在楚地得知,大楚有北伐之野望!”
一時間,
御書房內,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給弄得有些懵了。
倒不是說這話的沖擊有多強,
而是因為這話,根本就是一句廢話!
哪個國家不想向外開拓一統天下?
更何況,對于楚國而言,不北伐難不成現在去和乾國開戰?
楚國有北伐的野望,
這話其實和楚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有什么稀奇的,值得在御書房里說?
鄭伯爺故意等了一會兒,
等到在場的大人們將自己看作一個二愣子,
才繼續道:
“臣得知楚人和乾人已經結盟,相約三年后,共同出兵北伐,意圖侵我大燕社稷!”
楚人和乾人結盟,這不是什么秘密。
但三年后,
這個極為關鍵的時間點,都說出來了,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尚書令徐秋泰當即問道:
“平野伯,此事非同小可,可能確定?”
“本伯確定無誤!”
“何以確定?”徐秋泰追問道。
“大人,您去過楚國么?”
來了,
來了,
又來了。
王煉和曹榷馬上再度對視。
徐秋泰卻笑了,
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胡須一邊道:
“本官,還真去過楚國,本官年輕時,曾游歷天下,去過郢都。”
其余在座的大人,臉上都露出了看戲的笑容,瞧瞧,這真有個去過的,你還能怎么接?
鄭伯爺馬上追問道:
“敢問大人,可曾見過楚皇?”
“………”徐秋泰。
我去見楚皇干什么!
而且我都說了我年輕時,我年輕時還沒入朝為官呢,怎么去見楚皇?我當官后,更怎么去見楚皇?
姬成玦馬上開口道:
“平野伯,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先說,三年后乾楚聯盟發兵共犯我大燕到底是從哪里得知的消息,是從誰人口中得知的?”
鄭伯爺當即大聲回答道:
“是大楚攝政王,親口對臣說的,當時,臣和大楚攝政王坐一輛馬車。”
“………”徐秋泰。
“………”在場所有大人。
官兒做到這個位置上,其實都是人精,大家都察覺到了今日的不同,以及,都感覺,平野伯這似乎是在胡扯;
但,
沒人敢說鄭伯爺說謊,沒人敢說他在胡扯;
因為人家帶回來了大楚公主。
而且,
還有一首“怒發沖冠憑欄處”流傳而出。
姬老六再度打破了沉默,
指著鄭凡開口問道:
“孤不信,可有人證?”
大家一起看向姬成玦,投去麻木的目光。
你這,
捧哏得也太明顯了。
先前就一唱一和的,比茶館里說話先生和徒弟玩得還順溜。
鄭伯爺馬上回答道:
“公主可為證!”
諸位大人都嘆了口氣。
姬成玦卻繼續問道;
“那你說乾人和楚人聯盟,如何做數,莫非,也是乾國那位官家親口對你說的?”
鄭伯爺馬上回答道:
“臣曾入過乾國上京,曾當面和那位乾國官家說過話,當時,乾國官家當著臣的面,親口說,這次他大乾吃下去的虧,受下去的辱,三年之后,必將聯合楚國一同向我大燕討要回來!”
在場所有大臣:“…………”
姬成玦忽然身子一顫,
指著鄭凡,
道:
“你,你,你都見過了?”
“是,臣都見過了。”
鄭伯爺露出了達成見過東方四大國所有皇帝大滿貫成就者的自信目光!
晉皇,他也見過,只是這次本準備送給晉太后的角先生,出了問題,找不到了。
姬成玦抖抖索索地轉身,
面向燕皇,
癱軟,
著地,
跪伏,
悵然,
哭道:
“父皇,兒臣掌戶部諸事,可以說,我大燕如今財政之艱難,未有比兒臣更知者;
但依平野伯所言,
三年后,
乾楚將盡發百萬大軍伐我大燕,此誠我大燕危急存亡之秋也。
兒臣斗膽,
請父皇為我大燕八百年江山社稷計,
提早發兵,討伐乾楚!”
說完,
“咚!”
姬成玦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御書房的青石磚上。
姬老六放棄了上朝途中街面上的煙火氣息,接受了鄭凡的勸導。
鄭凡則用拳頭猛地一擊在自己左胸口,
大聲道:
“臣愿為陛下前驅,擊破鎮南關,飲馬郢都!”
————
感謝ws藍狐成為魔臨第一百三十二位盟主。
白天有事出門了,晚上才回來的,今天就一更了,明天開始恢復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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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諸位燕國朝堂大佬在此時,終于回過味兒來了,他們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去吃驚于怎么一封來自南望城大皇子的折子,討論來討論去,最終,居然引申到了:
請陛下發兵討伐乾楚!
因為這里是御書房,
因為這是在御前,
因為陛下就坐在那里;
在朝堂浮浮沉沉這么多年,大家伙的政治敏感度自是不需多提,先前六皇子和平野伯那近乎是明擺著的雙簧,可能并不是他們的演技差了,而是他們只是想提供一個由頭,一個契機,或者叫,一個說法。
至于提供給誰……還能提供給誰?
其實,國戰嘛,從來都是我想打你,然后找了個借口,因為如果我國力不如你覺得打不過你,我會有無數種借口去不打你。
國與國之間,向來是弱肉強食,這一點,在場的大佬們不可能不清楚。
陛下,
是準備發兵了。
在大燕財政格外緊張近乎只能拆東墻補西墻的情況下發兵。
一時間,
在座大人們之間目光快速交匯。
就是先前站出來主動“不懷好意”的王煉,在此時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因為先前針對鄭凡,并不是說他想要去針對,而是他清楚,陛下不希望自己麾下的大臣們是鐵板一塊和和氣氣,現如今六皇子勢大是不假,但太子剛剛領了監國之責,總得讓陛下看到朝堂里,是有真正說得上話且有分量的人物愿意站在東宮那邊的,否則就是不給陛下的“監國”面子。
但接下來,
當矛頭再度交托到陛下手中時,
大家伙到底該如何發言,到底該如何去表態,就需要多多思量了。
因為他們得看陛下的態度。
陛下如果呵斥他們倆,
那大家伙就可以跟著“落井下石”,或者“撈一把”,總之,有的是手段把眼前這一切給“推”過去。
陛下如果笑罵他們一句,
那大家伙就可以稍微提一點兒意見,打著幌子勸阻一下陛下,因為所有人都清楚,在此時再次發動一場大戰,意味著大燕將要承擔怎樣的風險。
陛下如果很認真地發問于他們,
那大家伙就只能當泥胎了,因為不敢和陛下的意志徹底違抗。
當然,
若是陛下……
“砰!”
燕皇的右手,猛地拍打在御案上,沉聲道:
“乾楚二國,賊心不死,兩國已達合約,竟然背信棄義,妄圖三年后齊齊發兵犯我大燕,真當朕,真當大燕滿朝諸公,都是泥捏的不成!”
明明是很明顯的雙簧,
最直接證據居然是平野伯一人的話語,
雖然他確實是見過大楚攝政王和大乾官家,整個天下,見過這么多皇帝的人,也挑不出幾個了。
但僅僅是一人之言,就要發動國戰?
至于什么背信棄義,
是的,
大燕和乾國楚國都相繼簽訂了和約,但大燕轉過頭就坑殺了數萬青鸞軍,就這,楚國還是同意繼續簽訂和約,然后平野伯就跑去楚國境內抓公主,靖南侯主動發兵壓迫鎮南關。
至于乾國這邊,大燕也是逢年過節地不停地向乾國加歲幣,故意撩撥乾人情緒。
所以,
是大燕這邊將和約文書當作擦屁股紙。
但怎么說呢,
強國,
自然就有不講理的資格。
燕皇的態度,
很清晰了。
下面兩個年輕人一唱一和,
他當真了,
他也發怒了。
言外之意,
在座的諸位,
你們看明白了么?
大燕朝堂,君權之盛,遠遠超過往昔;
因為古往今來,做臣子的,有太多太多的辦法可以制約得了自家的君主。
而權力的核心,則是兵權。
想那乾國官家,想要動上京禁軍,想要動三邊,也得等到燕人打過來了,趁著這股子東風才能真正下手刮骨療毒,擱在以往,饒是他身為官家,也怕倉促下手引起下面的反噬。
因為除了開國帝王,后輩天子,是很難掌握真正的兵權的,就是在外領兵的將領,他們本身,其實也有著各自的交際人脈網格,大家會自然而然地團結在一起,去抵消來自天子的“生殺予奪”。
而在燕皇這里,
他可以說沒有軍權,
因為大燕最能打的兩支軍隊,也是每年吞噬掉泰半糧餉的兵馬,其實并不在他的手上。
但偏偏那兩位真正執掌大燕兵權的人,沒有絲毫要謀反的架勢,且一直堅定不移地站在燕皇的身后。
兵權是下放了,但君主的地位,卻被無限地拔高。
這是一種很匪夷所思的現象,但卻真實地出現了。
你可以說這種權力架構,極不穩固,甚至,有些過于想當然,任何一個但凡正常一點的皇帝,都不會去選擇這么做,甚至會本能地去扼殺這個苗頭;
但奈何,
當今燕皇,
確實是一言九鼎。
門閥去除之后,朝堂勢力空余了一大片,這位天子,可以任意地選用自己的人去填充朝堂。
再加上趙九郎當百官之首,卻又極為聽命于燕皇,在大燕,可以制約君權的要素,基本不存在,他,就是獨夫。
下一刻,
趙九郎起身,
向著燕皇跪伏下來,
大聲道:
“陛下,乾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請陛下為子孫將來計,發義師,討伐乾楚!”
宰輔首先表態。
隨即,
王煉、曹榷、徐秋泰起身,跪伏下來:
“臣請陛下為將來計,討伐乾楚!”
剩下的大臣們,也都紛紛離開位置跪伏下來請愿。
前一刻,
還在為大燕這狼狽無比的財政狀況而憂心忡忡的朝堂大佬們,此時各個義憤填膺地請求陛下發兵開啟國戰!
有的,老淚縱橫;
有的,滿面通紅;
有的,不服老請賜一長戈愿為前驅;
有的,甘愿散盡家財,為大燕籌措軍費。
事兒做錯了,頂多被罰;
態度如果擺錯了,那,要你何用?
所以,
大家的態度轉變得很快,也很徹底,毫不拖泥帶水。
就連太子,
此時也跪伏下來,
“兒臣請求父皇發兵,討伐乾楚!”
早早地搶了前排跪坐位置的鄭伯爺在此時有些心神澎湃;
他其實對那把椅子沒什么興趣,確切地說,他對皇權的神圣,并沒有什么感觸;
畢竟在他曾生活的時空里,買張票就能進故宮轉轉。
但這種根本沒有勢,卻因為燕皇的一個態度,硬生生地將勢給掀起來的感覺,鄭伯爺很是迷戀,也很是陶醉。
在雪海關,他自己,其實也是這樣子的。
他可以不計較利益的值,去純粹憑自己喜好宣布一些舉措,麾下魔王們不會阻攔,其余人,也不會阻攔。
但那只是一個雪海關,
眼前這位,卻能號令整個大燕,包括三晉之地的子民,無數人口、財富、糧食,去走上他所想要的征伐之路。
他要逆勢而為,
整個大燕,就得聽從他的詔令,逆勢而為。
鄭伯爺小時候曾聽過一個故事,
叫“皇帝的新衣”。
很多人讀這個故事時,覺得皇帝很傻,百官很傻,子民很傻,然后感慨一下,只有最后那個孩子保留著孩童的純真。
但換個角度來看,
一個能讓全國子民,只要是有思維能力的成年人,都配合他演戲,一起“指鹿為馬”的皇帝,他對他國家的掌控力,到底有多恐怖?
御書房內,
大局已定。
鄭伯爺甚至覺得,就算自己不參與這場戲,燕皇自己強行推動的話,也不難。
自己的加入,無非是使得這件事,更順滑了一些。
今日御書房里達成的共識,明日,朝會時,將傳遍整個朝堂,到時候,大燕帝國的一切,都將為即將來臨的國戰再度運轉起來。
但燕皇,顯然是一個務實主義者,他不滿足于口號,他迫切地想要自己的功業,可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落實下去。
所以,
他馬上拋出了下一個議題:
“先攻乾,還是先攻楚。”
燕皇想要接下來的朝會,在這件事上,徹底淪為走過場,不想再將扯皮的事,丟到那里去。
大方向已經被扭轉過來了,現在,不管心里是否愿意,大家只能在這個方向下,去做出選擇。
王煉當即道:
“陛下,臣以為應先攻乾,乾國富饒。”
乾國的富饒,是眾所周知的事,因為乾國的疆域,大部分都繼承自當年的大夏,地理位置本就得天獨厚,再加上經營開發已久。
打乾國,能方便以戰養戰。
曹榷也開口道:“陛下,臣以為當先攻乾,乾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其國官家已露厲兵秣馬之志,假以時日,乾國必將成為我大燕心腹之患,且乾人三邊直面我銀浪郡,先攻乾,可解我大燕南面之局。”
雖說大燕已經吞并了三晉之地,但燕人還是會將自己的固有國土當作真正珍視的地方,不管怎樣,先保住自己老家再說。
另外,打乾國,可以方便人力物力地運輸,減輕后勤壓力。
而如果打楚國,死磕鎮南關,相當于大燕的軍事調動以及后勤保障,也離開大燕本土,橫跨整個晉地。
是個人,
都知道此時打乾國最合適。
講真,
如果鄭伯爺不是雪海關總兵,如果靖南侯不是在晉地,鄭伯爺也覺得先打乾國最合適,就算乾人這幾年編練和擴充了新軍,但鄭凡不相信乾人的戰力能夠在短短時間內取得質的飛躍。
而且打乾國,一路啃一路收,就算是虧本,但也決不會虧太多,可以有清晰可見地補足。
但奈何,
如果先攻乾,沒自己什么事兒啊。
靖南侯到時候可能會調兵去攻打乾國,自己呢,只能守家。
打贏了,自己只能遠遠地看著流口水;
打輸了,那大燕的局面將直接崩盤,三晉之地不穩先不提,楚人揮師北伐時,他的雪海關會在第一時間成為一塊楚人大軍包圍下的飛地。
且楚人可不是野人,楚人最強的就是步兵,真讓楚人包圍上來,他們攻城的手段可絕不是當初野人能比的。
最壞的情況下,
鄭伯爺很可能被逼迫地出關去雪原,率領魔王以及剩余的麾下,去雪原上當名副其實地“野人伯”。
打仗嘛,就當是一場賭博,甭管輸贏,他娘的總得自己去丟籌碼過了手癮到時候就算是輸了也不覺得憋屈不是!
橫豎自己玩兒過了,也經歷過了,最后什么結果,自己都可以認。
但隔著老遠看著別人搖骰子自己被動地承擔后果這叫什么事兒?
只是,
沒等鄭伯爺開口進言,
甚至姬成玦也沒開口,
太子,
就先開口道:
“父皇,兒臣以為,若要行國戰,我大燕必要分一個先后。”
這是廢話。
大燕現在財政艱難,就算透支壓榨國力,也只能勉強應付一個戰場。
但太子接下來的話,卻讓御書房內的大部分人,都驚愕了一下。
“所以,兒臣以為,當先攻楚,于乾主防,其因有三:
一,乾人性懦,我大燕先攻楚,乾人可能觀望隔岸觀火;百年前,我大燕和蠻族血戰時,乾人尚且選擇北伐,可見乾人目光短淺甚重;
二,自京師至銀浪郡再至乾人三邊至滁郡,一馬平川,乾人兵馬但敢北上,我大燕依仗騎兵之利,也能占據優勢;且就算是真的情況危急,鎮北王也能從北封郡調兵回援,也來得及。
三,靖南侯在晉地,對楚熟悉。”
最后,
太子猶豫了一下,
又道:
“還有第四條。”
燕皇指尖輕輕地敲擊著御案,道:“說。”
“兒臣素聞晉地兵馬不穩,但晉地遼闊,需晉營以充實,若攻楚,可消耗晉人青壯。”
晉地一大不穩定因素就是晉地兵馬,基本上,他們駐扎的地方,附近都會有一支燕軍以作盯防。
這些人,可以當攻楚的炮灰。
攻打楚國,必然是從晉地發兵,這些晉地兵馬調動也能方便,而如果攻打乾國,必然要從晉地抽調燕軍去乾國戰場,到時候,三晉之地的燕軍少了,晉人兵馬誰來去看防?
反正都是不穩定因素,倒不如去當炮灰得嘞。
這話,說的沒錯,但怪就怪在,居然是太子說出來的。
燕皇目光一凝,道:
“身為儲君,應當修德。”
王煉馬上跪伏道:“臣兼領東宮詹事,未能教導好太子,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太子這建議,其實沒錯。
錯就錯在,他是儲君,親口說這種話,不合時宜,會失了體統。
就比如玉盤城下的殺俘,
楚人的和約燕皇看都沒看,因為他知道那邊田無鏡的做法;
最后,也只是順勢削掉了田無鏡的王爵。
他自己,還是干凈的,壞名聲,都是靖南侯背著。
這不是雙標,也不是虛偽,而是身為皇帝,他本身就有著凝聚國家民心的作用,所以,他必須得是純凈的。
要讓子民們認為他是可依靠的,是慈祥的,是大家的父母。
太子也低頭下來,
道:
“父皇恕罪,兒臣孟浪了。”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因為太子的建言,很好,唯一的瑕疵,只是說話的方式,但瑕不掩瑜。
鄭伯爺下意識地去看姬老六,
很顯然,
姬老六被太子搶白了。
既然姬老六已經決定聽從鄭凡的建議,去侍奉自己的老子,讓老子開心,接下來,肯定是支持先攻楚,否則和自己明里暗里都算是穿一條褲子且為名義上六爺黨下第一干將的平野伯豈不是全無用武之地了?
但太子先將他要說的話給說了,
最可氣的是,
太子居然拋棄了他原本的“宅心仁厚”,搶奪了自己的人設!
一時間,
就是姬老六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這個二哥的套路了,
一會兒玩兒頹廢,一會兒玩兒激進,
難不成一個監國位子,就讓他又燃起了斗志?
“成玦,你說。”
被點了名,姬成玦只能開口,而且還不能復述太子先前的話,復述別人的觀點,在政治上,是大忌;
“父皇,兒臣認為,應當攻楚,若要行大戰,戰場距離我大燕本土,自是越遠越好。”
晉地,尤其是原本成國的東半部,早就因為野人和楚人十室九空了,本就是打爛了的地方,那就繼續打唄。
御敵于國門之外還有另一套說辭,那就是戰場也距離自己的傳統領土越遠越好,三晉之地是新附之地,而大燕原本的國土,才是八百年來祖宗辛苦經營之所,是姬家,是燕人的根本。
姬成玦又道:
“且上次我大軍攻乾,固然打到了上京城下,但后方領土,其實都未能占領,乾人三邊堅固,只需固守,我大燕兵馬只能進退不得陷入泥沼。
而若是攻下鎮南關,則對楚局勢主動權易主,是否繼續擴大戰爭規模的主動權,就在我大燕手中。
兒臣覺得,若攻楚,必先克鎮南關,且就算是欲攻乾,也必須先克鎮南關,以堵塞楚人北上之路!”
燕皇則將目光落在了鄭凡身上;
“先攻哪個,都有利有弊,分析來分析去的,也不會有萬全之策。平野伯,你說說,說一些,他們沒說過的東西讓朕聽聽。”
“臣請陛下先行攻楚!”
燕皇笑了笑,
很平靜地道:
“繼續。”
鄭凡深吸一口氣,
擲地有聲:
“因為臣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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