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雪原上曾有個部族的少族長,識得字,喜歡感慨,曾于酒后學那想象中的乾國文士,舉著酒碗對月感慨:
可笑我堂堂圣族,如今,近似于那平西侯爺腳下一溫犬!
而后,
這位少族長被其父親打斷了一條腿;
幽禁起來后,其弟弟,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部族少族長的位置。
因為他們的父親當初就是背叛野人王的那批頭人之一。
眼下,平西侯府的調令,再度來到了雪原。
和上次調令不同的是,這次于調令里,寫明了獎賞,論功行賞,可得關內土地。
很多部族的頭人都被這一則獎賞給震驚到了,
當年一代野人追隨野人王殺入關中所求的,不就是關內的土地么?
再加上,平西侯府下早就有野人標戶在屯田了,而且他們也被當作了“標桿”和“典型”,侯府經常會調派他們去執行去雪原護送貨物的軍務,實則是為了宣傳。
這些野人標戶也很賣力,一是誰都有通過顯擺獲得滿足感的需求,二則是他們也希望未來能夠有越來越多的野人進入侯府治下,人多一點,燕人晉人咱比不上,但至少不用再被蠻人壓一頭了吧?
所以,很多雪原上的野人是清楚自己的“同族”在關內過著什么樣的日子的,野人統稱野人,但實則沒有一個統一的民族概念,故而,很多雪原上的野人做夢都想成為平西侯府治下的標戶。
而雪原部族的貴人呢,有些,確實是有志氣的,不管有沒有這個能耐,但并不影響他們成為野人王第二的夢;
但也有不少野人貴族,想的是離開雪原,去奉新城里給平西侯爺當差,哪怕做一個富家翁也比在雪原上舒服啊。
且雪海關的榷場里,一直有這么一條規則,對雪原上的野人貴族,先認定你的財產,金銀珠寶可以,努力人口可以,羊群馬群也可以,財產夠資格后,你就可以舉家搬遷進奉新城落戶。
野人王曾建言過以商貿手段羈縻雪原,但真的操作下來后,野人王驚愕地發現侯府的手段連他都被震驚到了。
總之,
在侯府大棒和做出的利益承諾雙重驅使之下,新一輪自雪原上征調的野人總計兩萬五騎兵再度被聚集起來,柯巖冬哥親自率一部兵馬,半帶領半看押地帶著他們前往鎮南關。
……
“戰后,真的要給他們分地么?”
陳仙霸看著下方不斷行進過去的亂糟糟的野人隊伍,微微皺眉。
他是個燕人,一個地地道道的燕人,繼承了老燕人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
陳仙霸不介意侯爺調令雪原野人入關,打仗,總是要死人的,讓野人死總比自家人死要好,但他同時也清楚,侯爺的對外承諾,是必然會兌現的。
因為那是平西侯爺,一言九鼎!
同是金術可親衛的許安笑著伸手往南指了指,
道:
“喏,咱們鎮南關以南的上谷郡,地,多的是呢。”
晉東有兩座雄關,北面,是雪海關,南面,是鎮南關。
在許安嘴里,這群野人等于是從北面入關后再出南面的關進行屯田。
“呵呵,哈哈。”
陳仙霸聞言,心里當即暢快了,伸手拍了拍許安的肩膀,道:
“是極,是極!讓他們去上谷郡屯田,哈哈!”
許安微微皺眉,這小子真不懂他自個兒的力道到底有多大啊。
“放肆!”
金術可的聲音自后面傳來。
許安和陳仙霸馬上轉過身,單膝跪下。
金術可一腳踹中許安的胸膛,許安直接被踹翻在了地上,陳仙霸虎,金術可一腳踹上去后,陳仙霸竟然只是身子搖晃了兩下,沒翻。
接下來,金術可又對其連續踹了三腳。
終于,陳仙霸明悟了,翻倒在地。
金術可吐出一口氣,
瞪著許安,
罵道:
“仗著自己有點兒腦子就尾巴翹上天了是吧,自以為是個什么勁,仗還沒打呢!”
“屬下知罪!”
金術可又看向陳仙霸,罵道:
“不知道自己嗓門兒大啊,生怕別人聽不見你們倆在說什么啊,信不信我讓你去當傳令司馬!”
傳令司馬,就是專司負責主帥和各路軍頭之間傳令的。
陳仙霸當即急眼了,他可是做夢都想撈著戰陣沖殺的機會,怎么可能愿意專門做這跑腿的?
“將軍,屬下錯了,可千萬別………”
“住嘴!”
陳仙霸馬上閉嘴。
“侯爺曾教導過我,凡戰前,必先靜氣,你們瞧瞧你們兩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真想當我一輩子的親兵部曲也可以,等以后老子兒子長大了,你們就給我兒子當親兵就是了,兩個沒出息的東西!”
許安和陳仙霸只能把頭繼續埋下去。
金術可又對著地上吐了口唾沫,
道:
“都他娘的給老子起來,隨我去接侯爺。”
……
葫蘆廟剛修好,
鄭侯爺的儀仗,就從奉新城發出了。
隨后,
各路兵馬開始向鄭侯爺的儀仗聚集。
首先,是奉新城內的三千本部兵馬,錦衣親衛也在此序列之中。
隨后,是梁程部的兩萬騎,這是由梁程親自訓練出來的,本身就是精兵強將,侯府給砸最好的裝備,給最好的待遇,實打實地用好材料外加足量的金銀堆砌出來的諸部精銳!
野人王那一鎮出兵五千,這里頭,野人出身的占一大半,老底子來自于伐楚之戰后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野人敢死之士,再由野人王親自調教,裝備上比梁程這邊差不少,但絕對不容小覷。
另外,丁豪那一鎮里也出兵五千。
宮望和公孫志,各領本部八千兵馬自駐地趕來。
籠統一算,帥旗之下,已經聚集了五萬戰兵。
燕地產馬,曾經的三晉騎士也曾名震百年,雪原也是產馬地,所以,帥旗之下的五萬兵馬,全是清一色的騎兵。
而且,不是輔兵,沒有雜魚,不含濫竽充數,實打實地鐵騎!
乾國三邊都督祖竹明,東拼西湊,征召乾國羌地騎兵,再算上家里稀爛的馬政,三邊,總計也就這么個規模的騎兵隊伍,而且,自己只能直接掌握到一半,余下的都在各路軍頭子手中被當作寶貝疙瘩。
而晉東的平西侯爺,輕松就能聚集起來這么多,要是送給祖竹明,這位曾經的東海大帥估計做夢都能笑出鼻涕泡。
這還不是全部,要知道鎮南關內金術可的那一鎮,也能再抽調出一萬來。
也就是說,等到鎮南關前后,鄭侯爺手底下,將有六萬鐵騎聽他號令。
另外,還征發了輔兵一萬,民夫五萬,同時,雪海關和鎮南關也將出民夫和部分輔兵來支援前線戰事。
野人調入關的兵馬,加上輔兵湊一湊,按照最開始的謀劃,梁程和金術可所帶的各兩萬,就能齊活兒了。
總之,不管怎樣,都必須確保鄭侯爺坐鎮的地方,有六萬虎賁存在,因為這里,才是真正的決勝關鍵。
整個戰略的核心,就是四個字……田忌賽馬。
茍莫離看著四周旌旗林立,聽著馬蹄雷動,心里,倒是沒多少澎湃。
他清楚,雖然這不是全部的家底子,但也就差刮地三尺了。
贏了,自然好說,要是戰事出了問題,沒按照預想中那般發展,辛辛苦苦地積攢,就可能被付之一炬。
人家是崽賣爺田不心疼,自家的主上,是真的不拿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家業當回事兒啊。
他不心疼,
我茍莫離心疼喲……
而平西侯爺本人,
騎在貔貅上,
心里,是滿滿的舒坦。
悶頭種田,悶頭發展了這么久,自己,終于可以拉出家底子出來得瑟了。
什么國泰民安,什么兩國百姓安居樂業,什么戰亂導致民生涂炭,
自己磨的刀,不能拉出來亮亮相,砍砍人,這心里啊,必然是憋得慌!
天下興亡,又與我鄭凡何干?
想當年自己在虎頭城被抓了壯丁當民夫差點在荒漠上送命時,出手救下自己的,是梁程和薛三,這天下蒼生,又他娘的在哪里?
另外,這一次出征到底和在雪原上不同,魔王,全體跟隨。
天天,鄭凡沒帶,而是囑咐他在家里保護好懷孕的二娘。
鄭侯爺也對公主做出了承諾,在其生產前,會打完回來。
熊麗箐到底是個能在大婚之日跟著鄭侯爺逃婚的女人,一開始,是有些震驚的,但很快就調整了過來,沒有哭哭啼啼為自己的母國擔憂,反而好奇地詢問自己丈夫這次能不能再打入郢都?
在得到鄭侯爺否定的回答后,公主還有些失望。
早些年,公主對自己的皇兄,也就是大楚攝政王,帶著一種很單純地仰慕;
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年輕時的事兒和心思,也早就被年輕給一并帶走了。
送雀丹的事兒,她也再度領悟了自己皇兄的心狠。
同理,
只有大楚真正被滅了后,她這個前朝公主現今平侯爺夫人的身份,才能被真正意義上扶正,這是她男人和皇兄之間的戰爭,同時也是她和她皇兄楚地正統地位之間的戰爭。
贏的那一方,血統才是真的尊貴!
終于,
大軍抵達了鎮南關范圍。
各部開始駐扎,所需物資等等也都開始清點,書記官忙得腳都要離地。
平西侯爺是靖南王的親傳弟子,幾乎是被老田手把手地教著如何打仗,所以,平西侯率軍當大帥時,自然而然地也就繼承了靖南王統帥靖南軍時的那種事無巨細掌握全軍細微之處的風格。
行軍時開始,就在不停地批軍中折子了,等到帥帳立起來,各部各個情況一下子按照要求匯總而至,鄭侯爺的帥桌上,折子,直接堆出了個小山。
而立下帥帳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聚將!
此舉,是為統一人心,塑造大帥的權威。
其實,在鄭侯爺這里,只是走個過場,畢竟這次聚集的兵馬里,野人仆從軍不算的話,基本就沒客軍。
親疏遠近,嫡系非嫡系的區別,是存在的,但都是他平西侯府治下的兵馬,都是他鄭侯爺的兵和將。
“嗚嗚嗚!!!!!!!!!”
號角聲響起,
中軍士卒全部肅立。
在梁程率領下,各路總兵以及游擊將軍排著隊列進入帥帳,入帳后,分立兩側,同時跪下,齊聲道:
“末將,參見侯爺!”
“末將,參見侯爺!”
鄭侯爺坐在帥座上,沒起身相迎,也沒噓寒問暖。
只是很尋常地抬了抬手,
道:
“起來吧。”
“謝侯爺!”
“謝侯爺!”
許是趕巧兒了,外頭有一名親兵進來通傳:
“侯爺,圣旨到!”
發兵之前,鄭凡讓瞎子以侯府的名義給朝廷去了一封折子,算上路途距離,回信……哦不,是圣旨終于到了。
這不是鄭侯爺安排好的,
他自己也當即笑道:
“哎喲,本侯都忘了圣旨這回事兒了,呵呵。”
這是大逆不道之言,
無君無父,
無視朝廷,
驕橫跋扈,
蔑視天子,
無法無天!
朝廷的里的御史們,可以不重復地對此舉批判個三天三夜。
但當鄭侯爺隨口說出這句話后,
帥帳內的所有將領一齊發出了笑聲。
什么叫驕兵悍將,
這,
就是!
為何當初在燕京皇宮里,小六子愿意拉著鄭凡的手,讓他也坐一坐龍椅感受一下?
是真的大方么?
不,
是因為他姓鄭的,有這個資格!
資格體現在哪里?
不在鄭侯爺常掛在嘴邊的大不了投身江湖草莽,開一家新龍門客棧;
而在眼下,
而在此時,
而在這簇擁于帥帳中軍四周的鐵騎虎賁!
不打招呼,
我覺得可以打一下楚國,我就打了。
兵是我的兵,糧是我的糧,仆從兵是我招的,民夫是我征發的;
我做完了一切準備,大軍都開拔到鎮南關了,圣旨才到。
這也意味著,
他平西侯爺今日想打打楚國,那就打了;
明日想依葫蘆畫瓢,率軍過那望江向西打穎都,那也就打了。
底氣,資格,
自打姬老六當上皇帝的那天起,鄭侯爺就在心里警醒過自個兒,人是皇帝了,別再天真地認為所謂的情分可以綁住一位皇帝,自古以來帶著這種天真想法的人,都死得很慘。
和皇帝打交道,得有把握踹翻他龍椅動搖他姬家江山,你才能真正的長久和舒服。
來宣旨的,是黃公公。
是的,又是黃公公。
他幾乎壟斷了這幾年來向晉地統兵大帥宣旨的所有活計,早些時候,是給靖南王宣旨,現在,是給平西侯宣旨。
黃公公風塵仆仆地進了帥帳,一路策馬狂奔,到奉新城,才知道侯爺早就動身了,只得又追到鎮南關。
好在,黃公公也習慣了。
宣旨太監持圣旨入帥帳,
鄭侯爺依舊沒起身。
他早就得到了新君的無數恩典,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以后,遇到陛下,也不用跪,理由,還是姬老六給他找的,嗯,因為征戰,膝蓋不好,所以體恤。
尋常人拿了這恩典,也是不敢不跪的,可鄭侯爺,就是不愛跪。
鄭侯爺不起身,那帥帳中的這些將領們,也無人應和。
黃公公持圣旨,站在中央,一時間,尷尬得腳指頭都在隔著靴底摳地。
他不敢發怒,
正因為他是天子家奴,所以才清楚這位侯爺和新君之間的關系。
再者,歷天城老靖南侯府前的石獅子,依舊在那兒杵著呢,眼前這位,和當年的靖南王,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一脈相承吶!
故而,黃公公只能以求救般的目光看向鄭侯爺。
鄭侯爺搖搖頭,
看向下方,
道:
“愣著干什么,接旨啊。”
“喏!”
“喏!”
眾將先是齊聲向自家侯爺應諾,隨即再跪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坐在帥桌后的鄭侯爺只是身子微微后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圣旨的內容,很官方。
先是譴責了楚軍挑釁,犯邊,擄掠殺戮我邊民;
嗯,這當然是沒影子的事兒,楚人都縮卵子縮到讓百姓去砸冰面了,還主動犯邊呢,但不管怎樣,打仗嘛,得講個名正言順。
最后,是陛下下旨,命大燕平西侯爺鄭凡,起王師,伐背盟毀約的楚人。
念完這些,黃公公都有些尷尬。
直娘賊,
陛下準許出兵的圣旨還沒下來,這邊大軍都集結到了鎮南關了。
但他什么都不敢說,也什么都不敢問,宣旨后,主動地將圣旨放在了帥桌上。
“黃公公辛苦,就在軍中多逗留些日子吧,監軍。”
“謝侯爺!”
黃公公大喜,這是給自己送軍功啊,他魏忠河現在依舊得寵,那從淺邸跟著出來的張公公日后也必然會上位,但他們倆,有軍功么?
當然,監軍,他是不敢監的。
鄭侯爺沒做什么訓話,
而是直截了當地吩咐道:
“都餓了吧,上飯食。”
飯食,是窩窩頭。
因為宣旨的緣故,導致耽擱了一些時候,帳外天氣又冷風又大,本來還帶著點熱氣窩窩頭等到親兵們端進來時,已經變得梆冷了。
人人都有份,黃公公也有份。
熱水,帳篷內就燒著。
鄭侯爺拿起窩頭,咬了一大口,就著熱水下去。
帳內其余將領也都如此,沒人敢抱怨窩窩頭不好吃難以下咽。
這一幕,似曾相識。
等到一人倆窩窩頭下去后,鄭侯爺伸手撫摸了幾下自己的胸口,道:
“難以下咽吧?”
眾將不語。
“本侯,是覺得真他娘的難吃,不瞞大家說,本侯的這胃啊,精細著呢,嘖嘖。”
“呵呵……”
“呵呵呵……”
眾將一起跟著笑起來。
而這時,
鄭侯爺的面容,開始逐漸變得嚴肅。
帥帳內的氛圍,也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所有將領們,包括黃公公都覺得后背一緊,站直了身子。
“先吃點粗糧,給你們刮刮肚子里的油;
等到了戰場上,
給本侯放心大膽地吃!”
鄭侯爺站起身,
目光掃過下方諸將,
大喝道:
“羨慕人家鎮北侯府百年基業么,羨慕人家世代家將的百年富貴么!
現在,
機會,
就在你們面前!”
鄭侯爺抽出烏崖刀,
直接刺入面前的凍土之中,
吼道:
“我平西侯府的百年富貴傳承,
自此戰始!”
隨即,
帥帳內所有人都跪伏下來,
齊聲大喊:
“愿為侯爺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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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身體的問題,身體現在感覺挺好。
是因為今天沒情緒沒狀態,寫出來的東西自己不滿意,今天無更了,容我調整下狀態,抱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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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西侯爺的帥旗,已經升起來了,鎮南關下,大軍云集;
雖然正式的戰事還沒開啟,但戰爭的烏云已經籠罩了這片區域,而晉東這邊的大規模調動,也不可能瞞得住楚人的眼睛。
所以,率先拉開廝殺序幕的,是鎮南關以南以及鎮南關西側這片山脈,雙方的斥候、探馬、諜子,已經在這漫長且遼闊的區域里,開始了你死我活的爭斗。
……
“呼……”
郭東喝了一大口水,擦了擦嘴,隨即微微彎下了腰,目光注視著前方的林子,神情微微地皺了皺,放下水囊,蹲了下來。
在其身后,有五六名獵戶打扮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郭校尉,怎么了?”一名老卒好奇地問道。
郭東看了這名綽號皮四的老卒,舔了舔嘴唇,道:“前頭有煞氣!”
“……”皮四。
講真,如果郭校尉說前頭有聲音、有篝火痕跡、有血跡以及有等等的等等,皮四都不會覺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說什么勞什子煞氣!
他娘的,大家伙到底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抓妖的?
看著皮四的神情,郭東這個校尉上官也沒不悅,他這個校尉,是平西侯爺親賜的“摸金校尉”。
當年的他,是從民夫到輔兵再到正卒,一步一步地從一場場戰事里走出來的,但如今的官身,卻是靠刨那些楚國貴族祖墳得力被平西侯爺作為代表性人物表彰起來的。
直白一點,他的本事本就不在戰場廝殺上,而是在盜墓上。
當然了,偷偷摸摸地叫盜墓,正大光明的,那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深藏于地底下的財貨就一直隔著暗無天日多可惜啊,還不如發掘出來給予侯府再由侯府轉化為學社學生們的飯食、醫館的藥材、標戶的撫恤。
畢竟也是從戰場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生死看淡,還真沒那些忌諱。
伐楚之戰結束后,郭東也沒閑下來,先是接來了燕地的母親和癱瘓的兄長,還一同接來了和自己有婚約的那位女子成了親安了家,甭管是啥校尉,它到底是侯爺親賜的官身,牌面可謂十足。
但郭東并未沉迷于和睦小日子的美好,他沒自己那個好兄弟許安的本事和腦子,但畢竟也曾和人家一起舉過大盾攻過城,雖然一直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但畢竟也沒那么不爭氣。
故而,伐楚束后,他主動向上遞了條子,希望能夠繼續發揮自己的特長,為侯府做貢獻。
這條子幾經輾轉,最后竟然落到了侯府北先生的案子上。
北先生做了批閱,鼓勵郭東好好做,大膽做,但要心細。
三家分晉,那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后促成的結果,實則當年晉地的封臣極多,一城一地,相當于是一個個小諸侯。
這,司徒家的祖陵,自然是不好動的,畢竟人成親王府還在,總得給人家留一份體面,用瞎子一次吃早食時對鄭侯爺順帶匯報時的話說就是:沒必要讓成親王府和溥儀感同身受一把。
但這晉東之地其他地方的古墓陵寢,就沒那么幸運了。
連番大戰下來,司徒家自己都萎靡蜷縮在王府角落戰戰兢兢的了,以前的其他家族、封臣之流,也早就因戰亂流離失所甚至失了音訊。
祖墳、古墓啥的,也沒人去看護,甚至,有些都沒人知曉在何處了。
郭東還真就擔當起了這個職責,幫“他們”找祖宗,再給他們“祖宗”透透氣。
盜墓所得,都是先過侯府,再從侯府那里下發自己的獎賞,干的是臟活兒,可手腳,卻一直很干凈。
許是真的無心插柳柳成蔭,郭東可能真對這一行有天賦,一年多下來,雖說沒有弄出什么“雞鳴燈滅不摸金”的這種規矩,但卻練就出了一出好鼻子。
他不懂風水,也不會看地緣,但有時候往那兒一杵,再鼻子嗅嗅,就像是狗聞骨頭一樣,能有所感覺。
這會兒,他就是有感覺了。
前方這地勢,再看看兩側的坡地,按理說,應該有窩子。
皮四不以為意,甚至覺得自己在瞎咧咧,郭東也不氣,事實上,他是被兵冊里抽調過來的,之前挖墓時他是有一群手下的,但那群手下并非是歸他的轄制,雖然他是頭兒,大家也都當他是自己上峰;
但郭東自己的“關系”,還是在鎮南關金術可這一鎮里。
擱在后世,就是你一直外放在外地做業務,但你的單位,卻在很遠的地方,甚至,你自己都忘記了。
然后,侯府大點兵。
金術可這一鎮是僅次于梁程親領的那一鎮的精銳,故而抽調眾多,照著兵冊上拉劃,郭東也收到了通知。
這不,前腳還在挖墳的郭校尉自己都覺得有些稀里糊涂地又到了鎮南關來報道,歸隊。
侯爺要打仗了,
自己就上戰場嘛,
這沒啥好說的,郭東自己也看得開,畢竟他一家老小也都住在奉新城里,日子有侯府照顧,沒什么放不下的。
但尷尬的事就出現在了這里,身為一個軍中校尉,結果你報道時,就孤身一人?
部曲麾下,多少得有點吧?
得,還真沒一個。
因為以前那群跟著自己挖墳的兄弟,人家不是自己的嚴格意義下屬,也是北先生打招呼讓下面行方便,湊給了他一群“能人”,那幫人,是不可能帶來的。
但分配時,負責此事的上官也犯了難。
總不可能讓一個校尉轉頭塞進哪家的部曲里當個大頭兵吧?
最后還是郭東的好兄弟現在是金術可的親兵許安出面幫了忙,挑了倆老卒,再配上幾個新卒,讓郭東可以帶著他們當斥候隊。
雖說斥候之間的廝殺極為慘烈,但那也是看區域看對手的,郭東這一隊,顯然不在最熱點的區域,主要是抓諜子和通風報信的人,危險程度不高。
也因此,皮四這種老卒加上這些本就沒怎么熟悉的新手下,對這位“校尉”大人,并不是很尊重。
不過,也就在這時,前頭的土丘上,忽然被從下面掀開了。
自里頭,探出了兩個人。
“噢,偉大的阿銘大人,我沒騙您吧,這種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卡希爾抱著酒嚢說道。
阿銘不置可否,自己手里也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酒嚢。
這下面,是一座墓,墓葬規模不大,墓主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但墓葬里頭的陪葬品,卻有不少好酒,相當于沉在里頭。
只能說,兩只貪杯的吸血鬼面對美酒時,真的是沒什么是他們無法找到的。
不過,他們也并非是來找酒喝的。
眼下戰事還沒正式開啟,阿銘就不用時刻陪在主上身邊,偏巧無聊煩悶了,再加上三兒這次沒來,阿銘就干脆接替了薛三的業務,帶著卡希爾開始在這林子里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打獵到對方的探子,就當給自己打牙祭了。
結果,楚人探子沒找到,卻被二人尋著外面破損的一處酒壇,找到了這處小墓,二人進去了,滿載酒水而歸,剩下的還依舊保存在那里,等戰事結束后再命人挖取出來。
出來后,
二人對著酒嚢,一口一口地飲著,享受著這種舒坦。
而在看見阿銘二人出現后,皮四眼睛都直了,一邊收起輕視之心,一邊在自家校尉帶領下,將阿銘二人包圍了起來。
阿銘也留意到了這些人的靠近,但依舊只是在喝著酒,沒提前發動。
畢竟,自己今日出來下墓喝酒已經是夠荒唐的了,要是再一不留神,錯滅了自家的探子,也忒說不過去了點,至少,得確認,是誰家的。
“噢,這糟糕的獵戶打扮,真的是好愚蠢。”卡希爾也察覺到了,不過阿銘不動他也不動,仰頭悶了一口,“我真是愛死了這東方的美酒,西方的釀酒師真應該排著隊被我用尖銳的靴子狠狠地踢屁股!”
好在,意外并沒有發生,甚至,都不用走質問和反質問的環節;
因為郭東,認得阿銘。
伐楚之戰時,郭東曾在戰場上見過好幾次侯爺,一次吃侯爺遞下來的西瓜一次是被侯爺賜封,而眼前這個男子,則都站在侯爺的身后。
“見過……大人。”
和侯府關系親密的人,才會懂得喊先生,顯然,郭東遠遠沒到這個級別。
皮四等人愣了一下,馬上醒悟過來,跟著行禮。
阿銘還沒說話,
卡希爾就先開口道:
“這很好,你們就幫我們下去把里頭的酒搬出來吧,等開戰后,這些酒可以拿來處理傷口,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得小心點運。”
阿銘猶豫了一下,沒斥責卡希爾的自作主張。
郭東點點頭,道;“末將遵命。”
“嗯,你們放心下去吧,沒暗器也沒暗黑生物。”
“暗黑……”郭東明悟過來,他猜到這位老者說的是什么了。
接下來,
郭東的小隊,開始自地下墓室里運酒壇。
一壇接著一壇,卡希爾在旁邊很仔細地盯著,不時囑咐他們小心一點,這些酒用來救治傷員可是很寶貴的。
其實軍中向來就有烈酒處理傷口減少潰膿的傳統,而侯府下的軍隊,軍醫都由四娘親自訓練且制定過章程,對消毒這一塊尤其是重要拿捏。
侯府下的香水作坊,不惜降低香水產量也要優先做出足夠用的酒精來供給戰場所需。
畢竟,銀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足夠多的活人,可以搶來更多的銀子。
皮四他們對于做這些也沒什么不滿的,因為在第一次下墓時,郭東說了句,那位大人是侯爺身邊的人。
倒不是諂媚,也不是想要圖什么,而是如今平西侯爺對于這些丘八而言,就是新的“神”,能站在神身邊的人,自然也是有神性的。
搬運時有卡希爾做監工,
阿銘就遠遠地選了個地方,靠著樹,裹著些許枯葉,也不是在打盹兒,而是在放空自己。
有句話叫吾心安處即吾家,在阿銘這里,則是心里想要時,哪哪兒都是棺材。
這時,在墓地的西南方向,出現了五道人影。
為首一人,身著蓑衣,戴著斗笠,其身后的人,則穿著燕軍制式的甲胄。
“什么人,在干什么!”
對方先行開問。
郭東恰好和皮四一起搬著一個酒壇出來,放下酒壇,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皮四目光微凝,一道目光掃過去,身后那幾個獵戶打扮的袍澤馬上閉嘴,這才沒主動上前打招呼。
其實,皮四的表情和使眼色很明顯,但站在另一個角度看來,卻又像是地地道道的盜墓賊被官差抓住現行時的窘迫和失態。
卡希爾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一股香料的味道,很淡也很雅。
年老的吸血鬼從西方逃亡到東方,雖然有種種毛病,但無法否認的,是他那豐富的人生閱歷。
郭東走上前,開口道;“軍爺,這兵荒馬亂的,兄弟我也只是討口飯吃。”
說著,從兜里取出了一些碎銀子,
“窩子淺,沒啥壓手貨,就一些壇子酒,正愁怎么運回去哩。”
不是說郭東忽然開竅了,
事實上,
他依舊保持著本色,并未瞧出這隊“袍澤”的異樣之處。
之所以沒表明身份,是因為他站在“阿銘”的角度去思考。
什么搬著酒去處理傷員傷口的?
郭東不信。
分明是自己饞了,所以,這事,不得聲張。
郭東只是用自己所能理解地“人情世故”,為上位者諱罷了。
不過,因他過去這一年盜墓,行話早說遛得不能再遛了,再者皮四這幫人在墓里進進出出地一陣忙活,原本的獵戶裝扮弄臟了后,還真有那么幾分鉆地土耗子的味兒了。
也因此,錯進錯出,對面的“袍澤”,也就相信這是一群盜墓賊。
鎮南關一線,尤其是在其西側山脈,也就是當年鄭侯爺背著公主走出來的地方,人員可謂極為復雜。
晉地的流民,楚地的流民,因故都不敢回去,也不愿意去對面寄人籬下,就都在這一座座山頭子里安了棚。
無論是侯府還是楚人,都沒精力抽出手來清掃這塊區域,至少,在正面戰場上分出勝負前,是不可能有余力的。
其實,那群身著燕軍士卒的“袍澤”,他們也不會想到,燕人的探馬竟然正事兒不干,在這里盜墓,還運酒。
這,簡直就是不符合常理嘛不是!
趕巧了,真趕巧了。
阿銘依舊躺在那里,身子幾乎都被枯葉覆蓋,他在那兒一躺,比老僧入定得都快,宛若一具尸體,且他身上還沒溫度,不動彈的話,哪怕是高手也很難發現得了他。
卡希爾則蜷縮著身子,心里默默地念叨著自己都聽不懂的一些東西,當那幾個“燕軍士卒”靠近過來時,他察覺到了威脅的氣息。
顯然,這四個士卒,都是高手,不一定是境界有多高,但絕對會殺人,而且肯定已經殺過很多人。
那個穿蓑衣的,應該是頭頭兒。
蓑衣男子摘下了斗笠,看著郭東,笑了笑,道:
“就只挖到了酒?”
“是,這墓主人應該就是個酒鬼,說不定還是喝酒喝死的。”
蓑衣男子看都不看郭東手里的碎銀子,彎下腰,伸手,一把拍開了封泥。
卡希爾心頭一陣滴血,這么就開封了,浪費啊,浪費啊,他和阿銘大人先前就只舍得開了一壇灌入酒嚢之中。
酒的味道,散于四周,滋味就下去了。
蓑衣男子低下頭,
對著壇口嗅了嗅,
道:
“居然是桃花釀,有意思。”
下杭的胭脂沾上京的筆;
烏川的佳釀開恒州的墨。
桃花釀,是烏川的特產,乾國產才子,產佳人,產詩詞歌賦,產美酒,都為諸夏之罪。
嗯,除了乾國軍隊拉胯,其他方面,似乎都很行。
“能藏桃花釀陪葬的,絕不會是普通人。”
郭東撓撓頭,道:“軍爺,您大才,但小的是真的完全不懂,軍爺要不您……”
“酒留下,人滾吧。”
“哎,哎哎……”
郭東有些尷尬了,這他娘的酒不能帶走?
蓑衣男子開口道:“怎么,還不知足?那就別怪某把你們當楚人探子給抓回軍中請賞了。”
“不是,軍爺,那個……”
郭東咬了咬牙,
打算直接說開了,大不了不拉扯進那位大人,自己承下干系就是了。
“敢問尊姓大名,哪路軍寨下的探馬?”
軍中問話一出口,
四個著甲的“燕軍士卒”當即同時上前一步,握刀;
蓑衣男子轉了下手中的斗笠,
似又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嘴角露出了笑意,
道:
“某,平西侯爺麾下,鄭樊力。”
“……”卡希爾。
卡希爾開口道:
“噢,天吶,敢問,您是哪位樊力?因為江湖傳聞,平西侯爺麾下有瞎樊力也有女樊力還有血樊力。”
“血樊力?”蓑衣男子“呵呵”一笑,“某就是血樊力吧。”
因為他不瞎,也不是女的。
卡希爾張了張嘴,感慨道:“哦,天吶。”
郭東此時再傻也明白過來眼前這群“袍澤”身份有問題了,他不認識沒問題,侯爺身邊的大人物身邊的這位竟然也不認識怎么可能?
郭東當即高呼:
“來人,拿下他們………”
“砰!”
郭東被蓑衣男子一腳踹飛,
阿銘起身,
身形前移,伸手,抱住了郭東的腰,將其放下,郭東吐了口血,掙扎著起身。
阿銘開口道:
“平西侯府,血樊力。”
蓑衣男子點點頭,
道;
“大楚,年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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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楚國大將軍尊崇燕國靖南王之兵法近乎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喜歡坐門檻上和自己麾下將領說話,
喜歡以絕對的掌控欲對自己的軍隊進行全方位地操控,
還有一點,
當年燕國借道于乾入南門關伐晉,
實則在開戰的前幾年,這條行軍之路,田無鏡曾親自走過,還不止一次。
第一次入雪原征伐野人前,鄭凡也跟著老田親自走了一趟天斷山脈。
為將者,當知形勢,對軍隊對戰事絕對控制的前提是做到了絕對的熟悉。
用阿程的話來說,閹割下面將領的自主權,自己操控一切,對帥位之人的要求,是極大的,才不配位的話,就容易最終演變成后世的“蔣公微操”。
所以,
很大可能,
年堯來了,
他出現在了這里,身邊,就四個護衛。
很奇怪的一幕,也很讓人預想不到。
但正如平西侯府的“血樊力”,那個一直站在平西侯爺身邊的男人,竟然會無聊到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挖墳,挖墳的目的還只是為了喝酒……
這世上的事兒,大概就是如此吧,茶樓酒館的說書先生編故事得講個準則,要不然容易被覺得智商侮辱的客人砸破腦袋;
可沒人敢去砸也沒人能砸得到老天爺的腦袋,所以現實中,荒誕不羈,可以使勁地造。
年堯不是田無鏡,
在這種情形下,
年堯比田無鏡,差得太遠。
田無鏡曾擊敗過劍圣,年堯,顯然做不到,身為王府的奴才出身,身份地位不高,但待遇,絕不會差,自幼習武,文韜武略,那也是精通的,大楚攝政王不是個“任人唯親”的主兒,用人,還是看能力。
外表的粗獷和行事風格的不羈,只是他這個“奴才”的人設,以自己的“粗鄙”坐高位減緩前些年楚國貴族勢力對他的忌憚。
很少有人知道,年堯擅書法,也好文道;
但他到底不能和鄭侯爺那樣有個靠山在,可以沒事做就寫幾首詩。
說到底,
鄭侯爺開局艱難,過程也艱難,但在政治上,前幾年一直有來自靖南王以及小六子的幫持,在年大將軍眼里,平西侯簡直就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一般。
但,從沒有過說法,說那年大將軍可以一人扛九鼎,武夫絕世云云;
所以吧,有些事兒,老田能干,同時,也就老田能干。
鄭侯爺,是不敢的。
唯一一次的懈怠,在望江冰面上,差點就直接交代了。
在個人運數上,鄭侯爺向來很低調,從未認為自己是天命之子,下雨天人家的投石車居然能隔著老遠一發飛出追著自己落,現實早就給予了很多次的警告。
鄭侯爺從善如流,銘記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顯然,年大將軍在這方面,比鄭侯爺差遠了,亦或者是,他更自信。
同樣的,
侯府“血樊力”阿銘,也很自信。
七個魔王中,進階的有仨,他,四娘和魔丸。
五品的魔王,絕對不僅僅是五品的實力。
最重要的是,卡希爾也在這里,血包藍條就在身旁,幸福感,一下子就出來了,配上眼前的年堯,比桃花釀都要讓人沉醉。
阿銘是個很懶的人;
魔王里,瞎子整天謀劃著造反,梁程練兵,四娘管財政,薛三培訓密諜和改良鑄造坊,樊力施工,就連魔丸都忙著帶孩子;
阿銘一般也就去作坊里轉轉,然后就十天半月里躺酒窖里不出來。
血族漫長且精致的生活,不可能造就出奮斗逼,只教會了他們如何去享受頹廢。
不過,
說一千道一萬,
楚國大將軍就在眼前,這種近乎是主動送上門的斬首,阿銘不可能裝作沒看見。
活捉亦或者殺死年堯,
前線的楚軍,差不離就直接垮了一半。
“倒也是有趣。”
年堯往后退了兩步,其四個護衛,保護在其身前。
“快打仗了,竟然還在挖墳,平西侯手下人,就這點格局么?”
郭東已經站起身,皮四等也都持刀而立,擺開陣勢。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不會是年堯身前四個護衛的對手,但在有阿銘的基礎上,他們也是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絮絮叨叨個什么。”
阿銘不屑地搖搖頭,抬起手,指向卡希爾。
卡希爾毫不猶豫地過來,攀附上了阿銘的后背。
這個姿勢,有點不雅,一個英俊的吸血鬼背上背著一個老頭,只可惜這次出來阿銘沒帶以前薛三特意為自己做的“圣衣箱子”。
不過,好看不好看,已經不算什么了;
卡希爾將脖子探出阿銘的肩膀,
阿銘側過頭,露出獠牙,刺入卡希爾脖頸,鮮血,開始向其體內匯聚;
同時,
阿銘開始了掐印。
就像是劍圣現在關鍵時刻,只要需要,就會毫不猶豫地開二品一樣。
絕招,并非要等到快要絕后時才用,那種先普通拼斗再慢慢提升最后再拼絕招,打得循序漸進,那是說書先生為了混下午的場子時辰才會用的方式;
真正的對決,
一上來,
就該毫不猶豫地掀底牌!
鄭侯爺打架時,除非是對付那種不會功夫的,面對那些稍微上點檔次的對手,都會在第一時間喊出:
“兒砸!”
真正的廝殺不是煲湯,哪里有閑情逸致等你慢慢地燉出滋味?
禁咒的氣息,開始自阿銘身前醞釀,卡希爾雖然被咬著脖子,但他臉上沒什么痛苦之色,對于他而言,真沒什么好選的了。
被抓去楚國當奴隸還是打完了回去后,繼續在平西侯府的酒窖里不停地舉杯痛飲?
今日,自己不就是沒帶枷鎖地出來了么,說不得再好好表現一下,日后自己就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在平西侯府里享受那種極為優雅的生活了。
不得不說,平西侯府的氛圍,真的有一種很強的吸引力。
野人王也會時常迷失一下,暢想萬一日后開客棧時喂馬的生活;
卡希爾也是如此,他對阿銘一開始是畏懼,但一直到現在,其實是沒什么恨意的,除了偶爾需要被關在籠子里,但該享受的精致生活,阿銘有的,他也有。
眼下,他的臉,對著前方,目光,盯住了一身蓑衣的年堯。
他這是在幫阿銘鎖定年堯的氣機,不僅僅是血庫,他還能當雷達。
這就是主觀能動性被激發出來的表現。
阿銘的頭發,開始懸浮起來,雙腳,也開始緩緩離地。
雖然魔法而且還是血族魔法在東方并不流行,但這種強烈的氣息波動,還是足以讓年堯身邊的四個護衛感受到了極大壓力。
“蒙雷,保護將軍先撤。”
簡單的一聲吩咐,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
被喚作蒙雷的護衛也沒有說你們走,我來斷后,年大將軍也沒有喊大家是兄弟,我不能走;
總之,
年大將軍調頭,向南面開始了奔跑,蒙雷緊隨其后。
剩下的三名護衛直接前沖。
分工明確,行動統一,毫不拖泥帶水。
皮四等喊殺著接了上去,剛一照面,郭東手下就被砍倒了三個,皮四也在其中。
但這幫家伙也是狠人,尤其是在年大將軍說出自己是年堯后,更是激發起他們的兇狠,敵方主將就在自個兒面前,怎能不拼命?
這是大功,十輩子都可能碰不上這種大功機會啊!
就算戰死,只要最后成了,也能封妻蔭子!
所以,皮四的刀,刺入了一名將軍護衛的大腿,這是拼著自己小腹中刀換來的。
而這時,
阿銘也完成了準備,
禁咒,哪怕是小型的禁咒,前奏也比較麻煩。
“禁………血之祭祀!”
一道血影出現在了阿銘腳下,仿佛自幽冥之中被召喚出的魔神。
卡希爾感慨道;“噢,阿銘大人會的禁咒,可能比我知道得都多。”
“嗡!”
下一刻,
血影竄入了地面,地上出現了一道血光,速度極快,直接拐彎繞過了前方的戰局,迅速追上了年大將軍。
蒙雷毫不猶豫地飛身而起,攔住了血影。
血影撞入蒙雷的身軀,
“啊啊啊啊!!!!!!”
戰場上受再多的傷都不會吭一聲的鐵血護衛,在此時卻發出了凄厲的慘叫,其身軀開始快速地被腐蝕,頃刻間就不成人形。
隨后,血影消散,護衛跪伏在地上,雙手舉起,皮肉開始剝離,整個人,必然是死了的,但卻像是剛剝了皮的蛇一樣,開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動態。
一道血影,近乎是斃殺,但可惜,沒殺到正主。
其實,這道禁咒,在阿銘巔峰期的話,可以做到漫山遍野,到時候年堯面前就算有二三十個護衛愿意用命救他也無濟于事。
但那畢竟是巔峰期的自己,現在的他,不敢這么玩兒,除非身邊同樣有二三十個卡希爾來不停地給他供能。
只有一個卡希爾的話,強行提升禁咒的規模,只會導致禁咒催發失敗的同時,卡希爾像是一只蛆一樣被捏爆了身漿。
下一刻,
阿銘腳尖點地,
整個人如同鬼魅一般追了上去。
郭東那邊的戰局,他壓根就不在意,哪怕郭東他們全死光了也沒事。
普通人,就是被用來犧牲的,魔王的眼里,可沒眾生平等以及悲天憫人。
不過,也正是因為護衛蒙雷的瞬間暴斃再加上阿銘果斷地移動追擊,使得余下的三個護衛也不愿意和郭東這幫人繼續糾纏,迅速脫離戰圈,要去保護將軍。
其中一個被皮四傷到腿的,轉身行進慢了,被身后的一個燕人士卒撲上身,壓倒在地,其前方兩個同伴壓根就沒理會他,繼續向將軍那里追去。
落單的那個護衛被捅死了。
不得不說,相較于鄭侯爺去哪里都帶著劍圣的豪華護衛陣容,年大將軍這里,真的是顯得寒酸得多,身邊,竟然沒一個那種真正的武夫高手。
此時,年大將軍這會兒很是狼狽,如果說一開始的跑,是為了穩妥起見,畢竟平西侯府“鄭樊力”之名在外,按照銀甲衛的分析,應該是侯府蓄養的頂尖高手,一直輔佐平西侯走到今天。
那么現在,蒙雷的慘烈死狀,已經營造出了一種對未知情勢的恐懼了。
恐懼的本身,就是未知。
當初鄭侯爺面對那道預言時,也曾寢食難安,年大將軍見到這匪夷所思的死亡一幕,自然也是心里發慌,畢竟,都是人,沒誰是神。
年大將軍翻過了一個土丘,
阿銘追過了這個土丘,
年大將軍似乎是腳崴了一下,亦或者是為了快一點逃脫,下坡時,直接很沒形象地滾了下去。
下方,是一片低洼之處,風谷聚集之所,所以堆積了很厚的枯葉。
年大將軍翻滾到了枯葉之中,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身形,卻也難免極為狼狽,很應襯這冬日之景的蓑衣,也變得破爛不堪。
阿銘再度開始結印,
卡希爾開始習慣性地幫忙烘托氛圍:
“噢,讓我來猜猜,偉大的阿銘大人這次又要使用出什么禁咒呢,真的是好期待啊!”
“禁………血之祭………”
“噢,偉大的阿銘大人竟然再度使用出了血之祭祀,真的是太讓人震撼了!”
后方,兩個護衛的速度慢了太多,哪怕他們緊趕慢趕,卻依舊無法及時阻攔住阿銘再度催發出先前的恐怖陰森招式。
其中一名護衛將自己手中的刀,投擲了出去。
阿銘感應到了身后,但他沒躲。
不是因為結印時完全不能動,而是……
“噗!”
刀,自阿銘腰間斜向刺入,阿銘動都沒動,壓根沒理睬。
“噢,在這個時候,一把刀刺入身體,才能讓此時的氛圍,更加符合我血族的審美,不愧是阿銘大人,對藝術和畫面的造詣,讓我佩服得恨不得讓那群西方的畫師排隊過來……”
然而,
就在這時,
坐在前方極為狼狽的年大將軍開口喊道:
“某知道自己不是田無鏡。”
“噢,所以呢?”
卡希爾一邊被吸著血一邊不忘幫阿銘捧哏。
畢竟,臨死前讓被殺對象多說幾句話,是極為快樂的享受。
“所以,某也沒那么放蕩。”
說著,
年堯舉起手臂,
喊道:
“軍陣,起!”
“嚯!”
“嚯!”
“嚯!”
枯葉堆下,頃刻間站起一個個人,他們左手持盾牌,右手持長矛,背后背著刀斧。
幾個,
幾十個,
上百個,
不,
在山谷洼地的另外兩側,竟然也傳來了類似的聲音,顯然,在這里,最起碼藏有上千伏兵!
先前孤立無援無比狼狽的年大將軍,隨即被層層保護在了中央。
卡希爾近乎憤怒地咆哮道:
“所以你剛剛為何還要逃跑!”
明明帶著這么多的兵,先前還故意做出落荒而逃的樣子,是故意耍我們么,可惡!
年堯拍了拍腦門,
罵道:
“誰讓我先前出來透氣時對他們下達了除非我本人親自傳令,一律不得擅動!
誰讓老子調教出來的兵,真正的令行禁止!
看著老子逃命地往這里跑,居然沒一個人真的主動動彈一下來接應一下老子!
直娘賊,
差點自己給自己坑死!”
年大將軍這不是炫耀自己調教士卒的本事,
因為如果先前沒蒙雷給自己擋了一招,
他可能就得橫死在自己的一眾親軍面前。
這種死法,簡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憋屈!
年堯手指向前,
下令道:
“進!”
“嚯!”
大楚皇族禁軍開始前沖。
“噢,偉大的阿銘大人,我們現在……”
阿銘直接終止了自己的第二輪掐印,
伸手,
將卡在自己腰間的刀拔出。
“阿銘大人,我們要死戰了么,是啊,身為尊貴的血族,我們怎能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我們必須……”
“哐當!”
刀被丟在了地上,
阿銘轉身,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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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銘選擇了逃跑,在這種局面下,也確實只剩下逃跑了。
畢竟局勢很明顯,是單純地……打不過。
打不過就撤,這不很正常么?
卡希爾也覺得很正常,而且他生怕阿銘為了更快地逃跑而丟下自己,忙轉變道:
“噢,阿銘大人做得對,我們可是高貴的血族,高貴的生命怎么能輕易地交代在這里呢……噢噢噢噢!!!!”
到后頭,卡希爾是近乎抽搐地尖叫起來,身體也開始痙攣。
因為阿銘在快速地抽取他的血液以用作逃跑時對身法的加持,是那么的劇烈,那么的不惜一切。
好在,阿銘并未直接落入對方的包圍,也好在這是山林里,更好在這是一群步兵,并非是在平原上遇到一支騎兵。
雖然有意外于這支步兵的奔跑速度似乎有些驚人,但阿銘最終還是成功地逃脫了。
當然,這里也有對方似乎并未鐵了心地要抓捕自己的原因在。
在一條結了凍的小溪旁,阿銘用指甲劃破了冰面,將自己后背上插著的箭矢和一把飛刀拔出,丟了下來,再以溪水清洗自己的傷口。
卡希爾已經面色慘白,趴在一邊,他已經被榨干了身子,眼神里,滿是生無可戀。
“咳……”
阿銘咳嗽了一聲,嘗試去復原身體上的一些關鍵位置,其余的傷,可以暫緩,重要的是不影響自己的移動。
起身,回過頭掃了一眼,身后并沒有追兵。
“我差一點就殺死他了。”阿銘自言自語道。
差一點點,對面楚國前線統帥,就死在了自己手中。
已經一滴都沒有了的卡希爾目光開始聚集,
極為虛弱道:
“感謝阿銘大人的……仁慈。”
這不是在反諷,卡希爾沒那個膽子;
如果當時禁咒級別再高一點,規模再大一點,多抽一點血,甚至在一開始時就毫不猶豫地將卡希爾給吸爆,換取最強一擊;
年堯,
應該就死了。
不過,倒是沒什么好后悔的,當時沒選擇這樣,是阿銘自己的拿捏,比起更大的把握殺死年堯,他更愿意讓自己的這個血袋多留一會兒,舍不得這個袋子。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山坡后頭竟然還藏著一支兵馬。
他在那里挖墳找酒喝就已經很荒誕了,
年堯下令不得擅自行動導致部下真的令行禁止,是荒誕中的荒誕。
世上可惜的事兒太多了,
錯過,
也就錯過了。
阿銘彎下腰,將卡希爾重新背起來,血袋暫時是廢了,得養好久。
卡希爾喃喃道:
“酒哇……”
他還在心疼那好多壇的桃花釀。
也是,
不心疼酒還能心疼什么呢,
心疼被留在原地逃跑時看都沒看一眼的郭東皮四等人么?
……
“將軍,人沒追到,對方身法奇特,不像是人,倒像是化了形的妖。”
“妖獸?”
年堯搖搖頭,
“某就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妖獸,呵呵。”
和燕人只培養繁殖貔貅貔獸不同,楚人對馴養妖獸更為有執念,了解得也更多。
“罷了,不能在他身上耽擱了,即刻出山,好不容易辛苦掩藏到這里,可不能這般浪費了機會。
傳令下去,
讓大家伙都拿出跑山的架勢,
讓燕人長長眼,
瞧瞧咱們兩條腿能跑多快!”
“大將軍有令,全速前進!”
“大將軍有令,全速前進!”
士卒們開始快速奔跑,他們的奔跑姿勢很夸張,而且,他們的膚色和相貌也和傳統意義上的楚人有著很大的區別,楚人其實是夏人的傳統面孔,但這些人明顯不是。
另外,楚人最為看重的發式,他們也沒有,很多人都剃著光頭。
這不是一支楚人軍隊,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正兒八經地楚人組成的楚軍,而是由山越某族組建起來的兵馬。
楚地窮山惡水之處,是山越族最后的棲息地,攝政王上臺后,伴隨著五皇子率梧桐郡歸順朝廷,再加上攝政王一系列的政策,楚人和山越部族之間,開始快速地進行著一種或被動或主動地融合。
山越族的勇士,也越來越多的開始被朝廷組織起來,進入楚軍序列。
乾人以前也搞過這一手,鄭侯爺當年也見過乾人征調過來的土兵,那些土兵也是健步如飛,作戰勇猛,渾不要命。乾人平定地方叛亂時,也喜歡用土兵。
但在真正的大國戰場上,土兵缺少指揮太容易上頭等等缺點就會暴露無遺,鄭侯爺剛起家時,可是靠乾國的土兵刷了好一波人頭。
但很明顯,年堯麾下的這支山越人組建的“山地兵”,已經經過年堯親自的調教,等于是補上了短板,而他們的優勢,也就可以盡可能地發揮出來。
其實,燕人和楚人真正的哨騎探馬廝殺區域,在上谷郡以及渭河一線,這片山脈,倒是會顯得平和不少,因為鄭侯爺親自從這里走過,人數少一些,倒是能過來,但是大規模的兵馬,基本不可能從這里走,因為無論是戰馬還是騾子,爬山涉水都會整廢,同時大軍從這里走,就算真走出來了,后勤補給是不可能跟上來的。
就如同走天斷山脈入雪原一樣,三萬兵馬,就幾乎耗盡了當時盛樂城的儲備,同時只能在去時路上進行屯糧打點,等大軍出了山脈進入雪原后,后方就算是有堆積如山的糧食也來不及從這里再運輸出去接濟。
郭東那一隊被安排在這里,也是有原因的,許安到底是照顧自己的兄弟,沒有將其投送到死亡率最高的區域。
但誰能想到,
被世人笑稱為“年大王八”的年大將軍,竟然親率不到三千的步卒,靜悄悄地翻山越嶺,真的從這里趟出來了。
一支成建制的兵馬出現,在失去了山林的遮掩后,是不可能再悄無聲息了。
有游騎和哨騎發現了他們,且迅速對上頭做出了示警。
一位駐扎在附近的校尉,親率麾下百余騎想要來阻截,常年以來對外戰爭的勝利,導致燕人軍中上下輕敵之心日甚,這位燕人校尉可能想的是阻攔騷擾,以待援軍,但心里,可能也有著一種百騎擴大戰果的想法。
畢竟,自家侯爺當年可曾創造出百騎破城的輝煌戰績,榜樣,就在那里!
貪心,誰都有,可問題是,他面對的是年堯,且年堯這次親率的兵馬,明顯不一般。
最終,騎馬的一方竟然被包圍了,隨后,只有數名騎士得以逃脫出去,那名校尉則當場戰死。
一時間,后方震動。
本部駐扎在后,同時也被平西侯爺要求負責對這段山脈進行防務警惕的公孫志聞得消息后,親自率軍出寨。
這之間,耽擱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個晚上,但當公孫志率軍過來,以及麾下其他兩路兵馬也都包抄到位形成包圍網后,卻發現那支楚軍竟然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硬是連根毫毛都沒抓住!
公孫志心里一涼,
眼下,就兩種可能。
一是那支楚軍原路退回了山脈;
但這顯然不大可能,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嶺出來了,怎么可能在沒吃什么大虧的前提下就又灰溜溜地回去?
而另一種可能就是……
他們已經提前跑出了自己的包圍圈。
公孫志緊咬著后槽牙,
在此時,他腦子里想到的,不是戰場上的后果,而是因為自己布置上的疏漏到最后,自己可能會吃的掛落。
這是侯府成立后侯爺第一次聚將動兵,很可能,會殺一只雞。
“吩咐下去,回頭,命崔盛向北,其余各部,跟隨我向西!”
已經顧不得自己是不是那只雞了,
公孫志清楚,
現如今大軍聚集在前線,后方并非沒有兵馬,但必然極為松懈。
最重要的是,
那支楚軍,
跑得是真快!
……
火,
還未熄滅,
四周,都是尸體。
鄭侯爺著甲騎著貔貅,來到了這處軍寨。
這處軍寨原先是一個村子,但因為晉地尤其是晉東的幾次大戰,人口大量流亡和被擄掠,哪怕這兩年平西侯府在奉新城吸納人口重現了繁榮,但晉東很多塊地方,比如這個村子,依舊沒有復原。
備戰時,
大軍糧草物資運輸需要一個個據點作為線路上的依托,這個村子就在這條線上,在此基礎上,就立了軍寨。
軍寨士卒不多,只有百來號人,而且都是輔兵,并非正規序列的戰卒,長駐的民夫數目倒是不少,有七八百號人。
另外,還有一支剛剛執行完一場押運任務的民夫,差不多四百多號人在這里休整,等待著下一輪押運任務。
現在,
焚毀的軍寨里,
到處都是他們的尸體。
鄭侯爺翻身下了貔貅,掃視四周。
雖然軍寨被大火燒了大半,但依舊可以看出來,軍寨的防御設施,其實很簡陋。
與其說這里是軍寨,倒不如說是驛站;
而且,
楚人是夜襲的。
絕大部分民夫都在睡夢之中,外圍的哨卡被楚人抹掉了,楚人就相當于是神兵天降一般,殺入了這里。
如果有工事可以依托的話,一千多號民夫也是能支撐挺久的,但問題是沒有。
所以,夜幕下,這里發生的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
烏合之眾沒有經過系統訓練的民夫,怎么可能會是有備而來的楚軍精銳的對手,何況對方的主將,還是年堯。
鄭侯爺微微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彌漫著的焦炭味,順帶烤肉的香氣,很容易引起人的生理不適。
同時,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當年自己做民夫時遇到的那個夜晚。
都是民夫,但這里的民夫,沒自己當時的好運氣。
同時,自己這邊也確實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也沒有像當年郡主那般,及時殺出清理戰場。
軍寨中央,有一面桿子,平日里是拿來吊起貨物的,此時,上頭被吊著一個人,那個人,似乎還有氣,但身上血淋淋的。
有兩個身手矯健的親衛打算爬上去帶著那人下來,
樊力上前,抱住了桿子,下蹲,發力,桿子被他硬生生地拔出,而后緩緩的傾斜。
親衛們上前,將那個重傷的人給放了下來。
鄭凡走上前,看著這個傷者;
他沒穿甲胄,雙耳被割去了,臉上,還被刻了兩個字………燕狗。
這個士卒,有點眼熟。
鄭侯爺記不起來他是誰,哪怕他曾親自賜予他過“摸金”校尉。
但那只是出于鄭侯爺的一種惡趣味,反正大燕軍中,各種雜號校尉層出不窮,自己當年也做過什么護商校尉。
但這個人,顯然是認識鄭凡的。
他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向鄭凡,馬上張口道:
“侯………侯爺………”
鄭凡蹲下來,見其想要抬起頭,伸手托住了郭東的脖子,另一只手,輕輕搭在他的胸口。
“侯爺………年………年堯讓我………”
“他讓你給我帶句話是么,說。”
俗套的戲碼;
戰場廢墟里,
留一個活口。
“他………他………”
“不要有顧慮,原原本本地說出來,然后你就下去治傷。”
“他說………”
“他說什么?”
“你……不配。”
鄭侯爺愣了一下,
隨即點點頭,
道:
“本侯知道了。”
“末將,給侯爺丟人了……末將,請死。”
“帶他下去,治傷。”
“喏!”
“請侯爺………賜死………”
鄭侯爺沒理會郭東的話語,在其被帶走后,鄭侯爺站起身。
在其身后,站著瞎子。
“損失如何?”
“不大。”
鄭凡點點頭。
“在之前,這里儲存的糧草,其實很多,因為前方的官道沒修好,下雪天時,容易堵塞,路不好走,就容易在這里造成淤積。
前陣子,淤積最嚴重時,這里曾滯留了近萬民夫以及……大量原本將輸送向鎮南關的糧草。”
鄭侯爺開口道:
“開了眼了,以前都是我燒人家糧道,斷人家后路,這次倒好,被反過來教育了。”
瞎子點點頭,道:“其實,心里最可惜的應該是年堯,楚人的探子應該早就打探到了這里的情況,但年堯過來時,卻沒能看見堆積如山的糧草。”
因為,
平西侯府對這場戰爭的運作,效率實在是太高了。
相當于是鄭侯爺說要打,
哦不,
是鄭侯爺還沒說要打,但下面的人,就已經在提前做準備了。
主要的軍械糧草等等都提早地向鎮南關前線運輸,等鄭侯爺正式下令時,大量征發民夫,其實是備用的成分居多一些。
所以,公孫志在發現這支楚軍提早跑出自己預設的包圍圈后,并未第一時間想到這里,因為這里已經變成了個中轉站,并不再是糧倉儲備點了。
“楚軍動向呢?”鄭侯爺問道。
“向西了。”
“奉新城?”
“應該是那個方向。”
“所以,是想去叩門么?”鄭凡問道。
鄭侯爺是不信就這點楚軍就能打入奉新城的,家里雖然空虛,但還不至于空虛成這樣,哪怕率軍的是年堯。
當然,就是讓楚軍跑到奉新城下面,耀武揚威一番的話,也足以讓他這位平西侯爺丟臉的了。
這相當于是蠻人跑到鎮北侯府面前放馬。
“主上。”這時,四娘走了過來,“那處窩棚下面,您可以來看看。”
鄭凡走了過去。
瞎子也好奇地問四娘:“是什么?”
“你自己不會看?”
“我瞎啊。”
“這會兒,主上心情不好。”四娘提醒道。
意思是,別在這時候說話太“輕松”。
瞎子不以為意道:“主上自己能調整過來的。”
在這一點上,瞎子對自家主上很有自信。
不過是被打了個出其不意,年堯還在晉地,大概就在西邊,追兵已經發了。
田無鏡的關門弟子,哪可能這點小虧都吃不住?
但等走到那處窩棚,“看見”窩棚下的一排酒壇子后……
瞎子臉上的輕松神色,消失了,開始變得凝重,同時,用精神力對四娘傳聲道:“你不該告訴主上這里的發現。”
“為什么?”
“會出事,死人和死人,是不一樣的。”
“他該的。”四娘說道。
“話是這么說,但……”
這時,
鄭凡從棚子里走出來,
問道:
“阿銘跟來了沒有?”
“來了。”四娘回應道。
有親兵去喊來了阿銘。
阿銘的狀態,不是很好,臉色有些蒼白,但嘴角依舊帶著笑意。
他之前匯報過,他差點殺了年堯,就差一點點。
“主上,您找我?”
鄭凡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窩棚,道:
“你的酒,在這里。”
阿銘掃向那些個酒壇子,點點頭,走過去,但快走近時,他的臉色忽然變了,因為,他嗅到了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他打開了酒壇蓋子,
酒壇里,泡著一具尸體,確切地說,是一個人彘,亦可稱為……人棍。
削去了四肢,挖了雙目砍去舌頭平掉鼻子刺聾耳朵。
真正的人彘,做成后,還能活好些天,但這些,做得比較粗糙,顯然是硬生生強行做出來的,早死了。
一排酒壇打開,尸體上,還穿著燕軍的甲胄,其中一個,是這里的守備將領。
阿銘的眼睛紅了,
不是因為傷心,也不是因為難過,
而是……憤怒。
戰場上,你殺我的人,我殺你的人,很正常。
但這種……
還放在酒壇子里。
鄭凡背過身,
道:
“年堯想讓我憤怒。”
頓了頓,
鄭侯爺又道;
“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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