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魔王里,日子過得最“沒心沒肺”的,當屬阿銘。
尤其是在作坊體系建立起來有了穩定的產出后,阿銘基本就進入了“自由人”的狀態;
品酒,品血,
每天過著重復卻不枯燥且一直保持著優雅格調的酒窖宅居生活。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線的勾連,或事業線、或感情線亦或者其他的羈絆,這一點,其他魔王其實都有,唯獨阿銘沒有。
一直到現在,
阿銘都不認為自己在鎮南關西邊的那處林子里沒能第一時間殺了年堯算是什么大罪過;
他不覺得可惜,也沒有認為自己當時為了保全“卡希爾”這個血囊留手了有什么不對。
哪怕為此牽扯出了一場戰事,主上為了他自己的尊嚴領著侯府做出了這次戰略上的大冒險,為此在之前現在已經死了以及還將死多少人;
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些酒壇。
哪怕年堯做那樣子的事是想要激怒鄭侯爺,和他阿銘沒什么關系;
但,
你激怒了我,
我為什么還要去共情你的有意無意?
人彘、酒壇,在主上看來,是對他極為嚴重的挑釁,超出了所謂戰場意義上的廝殺,比,殺俘鑄京觀都更甚之;
對阿銘而言,則是一種褻瀆。
阿銘去了,
帶著一種屬于魔王的認真。
鄭凡看著阿銘消失在前方的身影,面色平靜,并非他要故意用什么激將法,而是彼此之間,是有這種默契的。
貔貅刨了幾下蹄子,它似乎也想追上去,但奈何騎在它身上的那位沒打算這般做。
雖然整件事的發端,起源于年大將軍的這一手操作,但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后,需要面臨和解決的事情,已不再那般簡單了。
不是說將那年大王八殺了或者抓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不管怎么樣,日子,還得繼續過。
“要我也去么?”劍圣開口問道。
“不必了。”鄭凡抬起手,“這畢竟不是江湖。”
隨即,
鄭侯爺意識到自己好像說得有歧義,
又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
劍圣不以為意道:“我知道。”
這不是江湖,因為年堯并非什么實力驚天動地的高手。
以前的年堯,身為楚國大將軍,江湖,在他腳下;
現在,失去了軍隊庇護且兵敗如山倒的年堯,實則連一個落魄的江湖高手都不如。
這時,范城內,有一眾人殺了出來。
是的,殺了出來,喊殺聲很響亮,是那種帶著嘶啞的響亮,比劍圣家院子里那只鴨被那群雞欺負時喊得更為夸張。
到最后,范正文和屈培駱似乎也有些對手下人的這種“表現”有些臉上掛不住了,只能出聲呵斥,這才稍微安靜了下來。
這也正常,大燕平西侯爺蒞臨范城,而且是以救世主的姿態降臨,哪能不讓他們激動?
這還真不是裝的,也不是刻意地想要去表演什么,純粹是由內而發。
不過,等他們在各自“頭人”帶領下,來到那面帥旗跟前,來到那位坐在貔貅背上的男子面前后,所有人,也都開始靜默下來。
劍圣曾評價過,說在他們這些人眼里,鄭侯爺比之田無鏡還差點兒,但在下面人眼里,也就是太陽和月亮的區別,都是遙不可及。
事實,確實是這樣。
“下官拜見平西侯爺,侯爺福康!”
“末將拜見平西侯爺,侯爺福康!”
范正文和屈培駱規規矩矩地行禮,二人身后的眾人,也都紛紛跪下。
鄭侯爺沒下貔貅,也沒去攙扶起他們起身去做什么收邀人心之舉,而是淡淡地道:
“辛苦。”
范正文到底是當過奴才,馬上接話道:
“為侯爺效力,萬死不辭,幸得天佑,堅守至侯爺神兵天降的這一日,大膽楚奴,于侯爺面前,不過土雞瓦狗!”
屈培駱倒是沒那般能說會道,只是低著頭,讓范正文繼續說。
“本侯疲乏了,勞煩范知府安排。”
范正文馬上笑道:“侯爺放心,下官雖然毀家以鼓勵軍民守城,但卻一直將大澤香舌保留著,知道侯爺您喜歡這一口。”
鄭侯爺不是好大澤香舌,而是平日里喝茶,也都是個牛嚼牡丹,好賴也分不清,唯獨這大澤香舌的效應和安眠藥有的一拼,喝一次就記住了,記住后就一直掛在嘴邊。
本質上,和名媛拼單沒什么區別;
但因現在身份地位足夠高,倒是不會有人往那個方向上去想。
“行,進城吧。”
范城南面,楚軍正在堅守,拼著最后幾分血勇,楚軍也在潰退,保留獨孤家的火種,燕軍還在廝殺,還在沖擊;
就是這范城北面,不僅僅是對年堯的追殺,還有那些潰卒和投降的,場面上,也很是雜亂。
但這些,都不是鄭侯爺現在所需要去理會的。
大局已定,剩下的,無非是一個結果。
將年大將軍喊做王八,
將獨孤牧比作寶可夢收集癖上的又一步,
本身就是一種蔑視;
換言之,已經不是同等身份地位的人了,哪怕是柱國的腦袋,也懶得去瞧熱乎的,閾值,不可避免地變高了。
范城現在,很亂,四下里,甚至還有散兵游勇的廝殺,也有百姓的哭泣和受傷軍士的哀嚎。
范正文起先有些尷尬,畢竟家都沒能來得及收拾,就這樣招待客人,有些禮數不周,但扭頭看看身邊的屈培駱,發現他一直安然自若,這才醒悟,也是,平西侯爺又不是生而貴種的人物,這樣子的場面,人家應該早就熟悉了才是。
鄭侯爺沒去慰問街面上橫躺著的受傷士卒,
也沒興趣去抱起孤單一個人站在那里哭泣的娃娃,
他就坐在貔貅背上讓貔貅載著自己默默地行進著,仿佛是個泥胎塑像。
終于,隊伍進了范府。
范府外圍以及內部,也早就不復當初繁盛時的精致,尸體還沒處理完,破家之相,一覽無余。
鄭侯爺身邊的騎士護衛里永遠少不了一批錦衣親衛,雖然現在著著甲胄,但護衛的規矩和精細可都在,一進府,就迅速地布防起來。
隨后,
鄭侯爺、四娘、劍圣,外加陪同的范正文與屈培駱,總共五個人,步入了廳堂。
剛走入,
鄭侯爺就看見廳堂上掛著的一片繩索,以及地上散亂著的白綾。
“呵。”
鄭凡笑了一聲。
范正文馬上俯身請罪道:“侯爺,是下面管事人自作主張,想留下這些以表示范家對大燕的忠貞刻意沒收拾這里。”
出府迎接前,范正文是下了命令讓家里人把屋子里頭拾掇拾掇的。
“換一間吧。”
“是,侯爺。”
眾人穿過廳堂,到了里間一個素凈整潔一點的屋子。
鄭侯爺坐首座,四娘站在鄭侯爺身側,劍圣老規矩,抱著龍淵,斜靠在一側的柱子上,開始閉目養神。
屈培駱和范正文站在下面,沒自覺入座。
少頃,
有下人端上了茶水。
四娘下去,伸手接過,再遞給鄭凡。
一般在外時,鄭侯爺的吃食,都得經過這一遭的流程。
揭開杯蓋,刮了刮茶面,熟悉的茶香,沁人心脾。
沒急著喝,而是就在手中端著,目光在四周看了看,道:
“這次,家底子,散去不少吧?”
“回侯爺的話,是真的不剩多少了。”
“錢財乃身外之物。”鄭侯爺像是在安慰。
等了一會兒,見平西侯爺沒下面那句“以后再攢”這類的話了;
范正文跪伏下來,磕頭道:
“侯爺,下官有罪!”
范家以前是商賈之家,商人重利,且范家還是國戚。
再者,家財散掉了,只要范家還是范城這一帶的主人,財富,很快就能重新聚集起來。
自古以來,權和財,權財權財,都是不分家的。
如果平西侯爺后面加了句:慢慢再攢。
意味著以后的范城,就還是范家的。
既然沒說這話,意味著平西侯爺不想讓范家繼續執掌范城了。
為何呢?
因為你有罪。
到了一定層次后,你是否有罪,取決于更在你上頭的人。
范正文“毀家紓難”,堅守范城,有功;
但問題是,一個本該可以輕松拒守至少數個月,甚至一年半載的堅城,外加去年梁程還親自帶兵過來幫他理了理周遭的格局,竟然真的在遭遇打擊時,只守了八天。
而在有罪還是有功的基礎上,其實還有一條,那就是侯府是否已經認為,它可以將手伸入范城了,范家,已經沒了繼續利用和扶持的必要。
“范正文。”
“奴……下官在。”
“本侯一向佩服你在經商和細節拿捏上的本事,但范城這個地方,太過重要,本侯不想再這般匆忙馳援第二次了。”
“侯爺明鑒,下官自己也早就清楚了,其實,在這之前,下官就做好了打算,范城要是能守下來,下官就打算帶著族人,遷移進燕地,去往燕京。
妻兒都在燕京城,下官也是想念他們了。”
鄭凡點點頭,道:“倒是不錯。”
隨即,鄭侯爺又道:
“這次你堅守范城與本侯里應外合夾擊楚軍有功,本侯會將為你請功的折子,送上去的。”
“多謝侯爺恩德,下官,感激不盡!”
皇親國戚,說得好聽;
但那是在別的國家,尚且有外戚干政的事兒發生,但在燕國,正統的新君母族當年的閔氏,早早地就被滅了族,范家只是更遠的一層關系了。
同時,范家畢竟是楚人出身,他國出身的人在燕國,想得到真正的重用往往困難更大,大多數情況下,會被高高地供起來,當個牌坊。
有平西侯的這次請功,
范正文自信于憑借自己于兵事之外的能力,
再考慮到新君的格局和脾氣,
自己入燕京后的路,就順暢多了。
到底是曾經的“土皇帝”,進了京,也不想從“孫子”再從頭干起。
隨后,
鄭侯爺目光落在了屈培駱身上,
道:
“出征前,麗箐就顯懷了。”
這倒不是炫耀,
也不是譏諷,
更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屈培駱并非是對公主心心念念放棄不下,而是他以后的人生路和發展,都離不開那個標簽了。
這一點上,鄭侯爺也清楚。
屈培駱磕頭道:
“末將祝侯爺早得貴子,祝公主,母子平安。”
“麗箐與本侯提過,孩子生下來后,想讓孩子認你做干爹,本侯同意了。”
這就是屁話了;
鄭侯爺雖然在外頭到處當“干爹”,但絕不至于把自家孩子的“干爹”之位給到處送。
直白一點,
是這次屈培駱所表現出的能力,確實讓人欣賞。
鄭侯爺身邊的頂級帥才很多,
治政的瞎子和四娘以及孫瑛,軍事上的梁程和茍莫離。
歷史上人家開國皇帝,有個一加一的標配就很幸福了,鄭侯爺這里是幾倍的幸福。
但再下一層次的,可以在地方上獨當一面的,就不多了。
現在,也就金術可算一個,其余的,要么是能力有所欠缺要么就是身份屬性上,距離真正的“自家人”還有點遠。
屈培駱的一番各種反向騷操作加上命運的戲弄,
反而讓他稀里糊涂地成為了讓鄭侯爺覺得比較親近的……自家人。
這是鄭侯爺事先沒料到的,屈培駱本人,大概也沒想到。
“謝……侯爺。”
認孩子當干爹,沒別的意思;
你想走這條路,那本侯就幫你給這事定性。
日后,燕國若是一統諸夏,你的名聲不會差的,因為接下來還有的仗要打,畢竟成王敗寇嘛。
就算是沒一統諸夏,這楚奸的帽子,也不會那么重,因為早就被染上了其他顏色;
歷史風評,還是以喜歡風花雪月的閑人為主;
否則,也不會出現夢想回到南北朝、和民國的風潮。
所以,屈培駱是真的聰明,他竟然真的找出了一條給自己“洗白”的路。
“行了,本侯累了,你們先下去忙吧。”
屈培駱和范正文一同告退。
范正文也沒提議讓已經長大了的范府金釵們來伺候侯爺休息,因為四娘站在那兒呢。
鄭侯爺是真的累了,
先將這一杯“大澤香舌”一口悶,又覺得有些不過癮,將茶壺拿起,對著茶壺嘴猛喝了一氣。
牛嚼牡丹,本身就是一種爽感;
你認為很珍貴的東西,人家卻當開水一樣喝。
這茶上頭,
喝完了后鄭侯爺馬上就感到濃濃的困意襲來。
他躺到床上,四娘伺候著褪去甲胄和衣服,幫鄭凡蓋好被子。
這段時日,先是從京城回來,再去了雪原,隨后又是奔襲到這里,和以往出去一次在家就能宅半年不同,這半年,出去的頻率多了一些。
這一覺,鄭侯爺睡得很舒服。
醒來時,四娘還在身邊,問了下時辰,自己已經睡了足足五個時辰。
起身,坐在床邊,四娘送上茶水,同時送上的還有一份折子。
期間不停地有人向這里進行匯報,四娘先截了消息,沒讓人打擾侯爺,就自己先記錄下來了。
“隔絕中外”“后宮干政”向來是大忌,但在平西侯府這里,壓根就不叫事兒。
如果不是早年被逼著要親自領兵,更被老田幾次趕鴨子上架,使得鄭侯爺會打仗的話,真論起來,他的懶散程度比萬歷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首先是軍情消息,
楚軍敗了,這是意料之中。
不過,斬殺獨孤牧這位大楚柱國的,是一位年輕小將,叫陳仙霸。
這個人,鄭侯爺有印象,射術很好,人也精神,這次,立了一大功。
隨后是后續戰事的發展,獨孤念率領敗軍向南撤離,梁程原本打算擴大戰果,畢竟白拿的人頭干嘛不要?
但很快發現,在南面似乎有一支皇族禁軍開拔過來,人數不明,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應該不是想玩什么“守株待兔”的把戲,純粹是因為年堯大將軍的身份,皇族禁軍泰半都歸年堯統領,他在范城這里,自然也就會調撥來一支。
只不過,恰好趕上了。
也正因為有這支軍隊及時出現,獨孤念才得以率獨孤家的潰軍得以擺脫燕軍的追擊,也使得這邊軍事力量平衡,不至于完全一邊倒向燕軍。
楚國,畢竟還是有底蘊的。
否則當年老田破了郢都,為何不直接順勢打一場滅國之戰?
但這不是什么大事兒,范城既然在手,家里雖然沒什么精銳了,但靠著留下的一些底子,守住鎮南關是沒問題的。
所以,家里大鐵門緊閉,這邊范城又拿下了,蒙山也即將重新打通,水路上,楚國水師要是不想被燕人直接截斷,也得很快下去,故而,范城這里和晉地的連系,將很快恢復;
再嘗試向西邊打通一下,將齊山那里也打通,和梁國,也就是大燕的純正附屬國取得聯系,還將得到從南門關進來的援助。
故而,以鄭侯爺的軍事素養來看,自家現在也算是處于進可攻退可守的舒服狀態,先前入楚時所設想的被關門打狗悶死在楚地的可能是不會出現了。
其實,上次伐楚之戰后,瞎子就說過,燕楚……不,是晉東和楚國之格局,就如同是明末后金的翻版;
晉東家底子、人口、兵力和楚國比起來,差距還是很明顯的,但卻“窮橫窮橫”的,亦或者可以說是“精干”。
明亡于李自成不假,但在那之前,后金兵馬多次入長城劫掠,在京城下面打馬也不止一次。
無非是現在沒那個底蘊和積攢去發動什么滅國大戰,但在小規模戰場上,卻足以占據優勢,就比如眼下。
大舅哥想滅自己,提前得再調動各路楚軍,形成兵力上的絕對優勢才敢動手,否則就會被自己逐個擊破;
而等到他費盡力氣調動來大軍后,自己又可以不打,打道回府,讓大舅哥落得個寂寞。
折子的最下面,有一條消息。
是兩個受傷的騎士回來報告的,他們是追殺年堯的那一批,趕上年堯了,經歷了一陣短暫的廝殺,他們受傷了,被阿銘要求回來報信。
“年堯被趕上了,問題就不大了。”鄭凡說道。
畢竟,阿銘這次,認真了。
“那奴家就得恭喜主上了。”四娘笑道。
“年堯沒了的話,我那大舅哥,就真的沒什么人可用了,眼下大局上唯一的擔心,這次再將楚國削了一次后,乾楚之間,就徹底化身孫劉一般的聯盟,因為他們彼此都清楚,單獨一家的話,是徹底沒機會了。”
說到這里,
鄭凡又搖搖頭,
道:
“管他的,這事兒,該小六子去頭疼才是。”
這時,四娘想起來什么,道:“主上,那個楚國八皇子,一直吵嚷嚷想求見您呢。”
“人在哪兒?”
“關在范府,畢竟也算是親戚家。”
“呵,行,你做份蛋炒飯給我吃,我拿他下飯吧。”
“好的,主上。”
鄭侯爺洗漱了一番,進了前廳,四娘這會兒也將蛋炒飯端送了上來,配菜就是咸菜,范府現在,也很難提供出精致的菜食來了。
鄭侯爺在桌旁坐下,那位年輕的八王爺被錦衣衛抓拿了過來。
這小子也光棍得很,
親衛還沒踹他膝蓋窩子,自個兒就很自覺地跪伏下來,喊道;
“姐夫,我餓,他們只給我喝水,沒給我吃飯吶。”
“呵呵。”
這下也是將鄭侯爺給逗樂了,拿起旁邊的一個咸菜碗,從自己這里勻出一些炒飯進去,道:“一起吃吧。”
“謝謝姐夫,謝謝姐夫,還是姐夫疼我。”
八王爺馬上起身,坐到鄭凡對面,也不拿筷子了,直接伸手抓著往嘴里送,看來真是餓狠了。
四娘又端了一些過來,同時遞上了筷子。
鄭侯爺吃了兩碗就停下了,睡飽一覺后雖然天色是黑的,但對他而言,更像是早飯,兩碗蛋炒飯已經足夠。
而八王爺則在那里拼命地干飯,
一開始可能是真的餓,隨后就是將自身處境的危機和不適感的焦慮填充進了進食的感覺中去了。
到最后,
吃完了,
他打了個飽嗝兒。
“吃飽了?”
“姐夫,我吃飽了。”
“吃飽了就先下去吧。”鄭侯爺補充道,“下次吃飯時再喊你。”
“謝謝姐夫,對了,年堯姐夫你抓到了沒有?”
“快了。”
“姐夫神武,我姐真有眼光。”
“下去吧。”
“哎,姐夫莫急,年堯逃之前,有些話想讓我轉達給皇兄的,我講給姐夫您聽吧?”
“合適么?”
“咱們是一家人不是,既然是一家人,哪里要分什么合適不合適的。”
“好,你說吧。”
“年堯說,姐夫這次之所以能夠長驅直入進來,乃至因皇兄這幾年過于激進地想要削弱貴族實力,導致我楚國內耗空虛嚴重…………”
這邊,話才說了一半;
外頭就有親衛跑進來通報:
“稟侯爺,阿銘先生回來了!”
————
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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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么一波三折,
也沒有什么跌宕起伏,
更沒什么驚心動魄,
意外,
差池,
也都沒有發生。
一切,本就該順理成章;
可就偏偏是這種“理所當然的應該”,
使得鄭侯爺看見阿銘扛著受著傷的年大將軍走進廳堂里時,反而覺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實。
哦,
真抓來了。
生活樂趣,就像是這碗蛋炒飯最后撒入的蔥花兒,不加,它不香,缺了那么一股子滋味兒,但也能填飽肚子;加了,它其實也沒多好吃,和“玉盤珍饈”也不搭嘎。
但要是真心情好,就很想吃這一口,且期待著時,不加,就是一種罪過。
范城,就是這一碗蛋炒飯;
年大將軍,就是這蔥花。
鄭侯爺就是個老饕,吃啥,都慢條斯理,喜歡講究個圓滿;
現在,
舒服了。
但人吶,有時候就是賤,一下子給你整舒服了,你還會下意識地患得患失,總覺得沒那么真實。
按理說,
屈天南死了,石遠堂也死了,今兒個,獨孤牧也死了,大楚四大柱國,直接被自己干得僅剩一家獨苗了;
可偏偏,對這位楚國大將軍,鄭侯爺還真有些“情有獨鐘”。
都是老田的粉絲不是?
最重要的是,
上次伐楚之戰,燕楚兩國的國戰,在這個大背景下,楚人可謂是一敗涂地,唯有年大將軍,給楚國保留了最后一份體面。
再加上老田曾對年堯的評價,讓年大將軍在鄭侯爺心里,到底是特殊的一個。
“來,翻個面兒,我瞅瞅。”
阿銘知道鄭凡是什么意思,將年堯放在了地上,年堯先前應該是昏迷著的,現在,被捆縛著的他,也醒了。
“主上,不是李代桃僵金蟬脫殼,是貨真價實的本人,不是替身。”
阿銘說得很篤定,
且語氣里,
有些許的不滿。
這幾年,平時除了在戰場上幫主上擋箭時他是認真的,畢竟主上這倒霉催的,上戰場只要沖鋒就容易被射暗箭,其他時候,他阿銘哪里曾像今日這般嚴肅對待過一件事?
在阿銘看來,
他認真了,事兒也就辦成了,你居然還懷疑?
對不起,
哪怕你是主上,
我也一樣會因此有脾氣。
事實上,這次抓捕,本身就沒太高的難度,首先,不是每個將領都能像鄭侯爺這邊,只要上戰場身邊就必然搭配上一個劍圣的。
四大劍客得是多么稀缺的一種資源,而且,現在的劍圣隨時能開二品,已經是豪華中的豪華配置了。
再加上那時除了留下陪著鄭侯爺進范城的錦衣衛,可是有數千騎和阿銘一起向蒙山方向追捕的,都是老卒和精銳,也都清楚抓捕到年堯意味著怎樣的大功,誰不竭盡全力?
另外,范城這邊獨孤家軍隊的大敗,再加上梁程快速地移動兵力,使得楚國水師不得不提前開始了轉移。
他們倒是不怕燕人泅渡過來做什么,在江河湖海上,楚人一直有著絕對的自信,可問題是,他們所封鎖的河道這邊,有一大段是以前范家為了配合燕軍里應外合時修建起來的,河道不算很寬,水流也不急促,確定了陸地上的優勢后,燕人很容易就能組織起人力物力,直接給這條河阻斷或者卡住。
到時候,水師就會被鎖死在這片河道以及以北的區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總不能讓水師官兵棄船登岸跑路吧?
故而,這支楚國水師主將也是個干脆的主兒,見勢不好,直接下令水師南下歸去,燕人嘗試了阻攔,但沒什么效果。
如果楚國水師再等個一個時辰,興許就有機會接應到年大將軍了,因為年大將軍就是奔著水師那里逃的。
但大將軍怎么著也不可能提前和水師商討過逃跑接應事宜,最終,錯開了。
然后,年大將軍一行人就在岸灘邊,被燕人騎兵追上了。
親兵留下阻斷,年大將軍開溜,沒辦法了,只能進山找個地方窩著先當一段時間的“野人”了。
年大將軍當時還想到了當初鄭侯爺搶了公主后,帶著公主翻山越嶺地回晉地,想以此為激勵。
但要知道那時,
有四娘三兒他們分兩撥為鄭侯爺吸引注意力,還有范家在暗處的打點,一切,都經過提前的規劃和設計;
更別提外頭還有靖南王主動率軍壓迫鎮南關,調動楚軍的外圍。
他年堯哪里來得這種待遇。
接下來,事情就很簡單了。
阿銘第一個追上了落單逃跑的年堯,
年堯抽出刀,
結果沒打過阿銘,
被阿銘打傷了后,捆起來,背了回去。
歸去的中途,
年大將軍還小小爆發了一下,瞅準機會抽出也不知道藏那里連阿銘搜身都沒搜到的刀片,對著背著自己的阿銘脖子直接劃拉了一下。
這一次,年堯可謂是超常發揮,畢竟帶兵打仗后,哪里還用得著自己做這個?
正常人被這樣劃破了脖子,基本就得捂著脖子無法動彈了,不快速止血成功的話基本就只能等死;
但阿銘脖子被切開口子后,
只是很平靜地扭過頭,
看著年大將軍。
“………”年堯。
然后,就沒什么波折了,年堯被扛回了范城扛入了范府扛到了鄭侯爺的面前。
“大將軍?”
鄭侯爺開口喊了聲。
年堯坐在地上,探起腦袋,他眼神極好,似乎是看見了飯桌上先前八王爺風卷殘云時落下的米粒了,
道:
“這么巧,吃著吶。”
年堯扭動了幾下身子,又喊道;
“我也餓了。”
其倒是沒露出那種視死如歸的神情,更沒有慷慨赴義的氛圍。
見鄭凡坐在那兒沒反應,
年大將軍還笑著道:
“鄭侯爺,賜一頓包飯可以吧,逃了大半天,又被一路顛簸著扛回來,是真餓了啊。”
鄭侯爺點點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八王爺,道:
“你還能吃么?”
八王爺已經很撐了,但還是回答道:“還能,再用一點兒,再用一點兒。”
“四娘。”
鄭凡看向四娘。
“先前特意多做了些,后廚里還有呢,奴家去端來。”
四娘下去端炒飯了。
廳堂里,有些安靜。
劍圣得知年堯被抓回來了,他也走了進來,抱著龍淵,看似是在十分貼心地保護鄭侯爺的安全,實則是來瞧個稀奇。
誰都有看熱鬧的需求,劍圣也不例外。
阿銘是自家人,自己找個地方先坐下了,打開酒嚢,喝著血,他元氣本就沒完全復原,其實追捕年堯時,就不是全盛狀態。
八王爺正襟危坐,也不敢看年堯,更不敢看自家姐夫,像是個乖寶寶,哪里能瞧出當年在玉盤城下的花舫上迎風尿三丈的少年郎豪邁?
他倒是想找話說,但奈何找不到,總不能和年大將軍打招呼:
喲,您來了?
喲,您也在啊。
年大將軍就坐在那兒,表情輕松,不顯得沉悶。
鄭侯爺默默地掏出黑盒子,從里面抽出一根煙,自己拿著蠟燭,點燃。
“姐夫,以前聽說您喜歡食煙草,現在看來確實是真的啊。”
八王爺這是沒話找話。
鄭凡點點頭,道:“偶爾。”
“我府里有上好的五石散收藏,下次我送給姐夫您嘗嘗。”
“我不服那個。”
“哦,是了,是煙草……”
煙草在這個時代,沒五石散那么流行,八王爺只能道:
“那我去國庫里找一找,楚國國庫里可是存著多少年來的各地貢品呢,應該是能找到的。”
鄭侯爺抖了抖煙灰,
道:
“郢都不是被燒了么?”
“……”八王爺。
京城都被燒了,而且大火的發散點,就在皇宮,你還跟我說什么多少代貢品的國庫。
當然了,鄭凡是知道大舅哥在提前離京時,將國庫搬走了部分,但絕不至于還要特意帶上煙草這類玩意兒。
“那姐夫您除了這個,還有其他愛好么?”
“哈哈哈哈哈!”
年大將軍忽然笑了起來。
前廳里,
劍圣嘴角也露出了笑意,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年堯對著八王爺道:
“前些日子不是你自己說的,平西侯最好人妻么,連搶公主都得搶人家過了門的,否則就覺得不香。”
八王爺馬上站起身,手指著年堯,恐怒道:
“你……你胡扯!”
“胡扯什么,平西侯爺好人妻,世人皆知,侯府三位夫人,一位是過了門的公主,一位是這家范府的小寡婦;
另一位,想來就是先前下去端飯的那位吧,瞧著這身段,應該也是的。”
“呵呵呵。”
鄭凡也笑了起來。
“鄭侯爺,老年我懂,只有愣頭青小伙子才喜歡什么淸倌兒小憐人,真正懂得過日子的爺們兒,就喜歡那種知冷知熱知上知下的,是不?”
鄭侯爺不置可否,但也是在微笑。
這時,四娘端著飯過來了,將飯放在了年堯的面前。
年堯聳了聳肩,
道;
“侯爺,勞煩您給咱松個綁,吃了飯再給咱綁回去。”
鄭侯爺站起身,走過來,拿起放在地上的炒飯,
道:
“無妨,我喂你。”
年堯笑著將身子往前探了探,張開嘴,
道:
“喲,那您受累。”
鄭侯爺點點頭,
“砰!”
一盤蛋炒飯直接糊在了年堯的臉上,
隨后一腳對著年堯的臉踹了下去,
年堯被踹倒后,鄭侯爺更是對著他腦袋連下好多腳,嘴里罵著很簡單卻又很鏗鏘有力最能直白地表現情緒的一句話:
“**媽!”
收腳后,
年大將軍鼻青臉腫,嘴角鼻子都在流血,卻還在舔著地上的飯粒,一邊吃一邊道;
“嗯,香,真香。”
“呵呵。”
鄭侯爺將靴底在地上擦了擦,
道;
“年堯,我不是個講究人,你沒必要在這里和我玩兒這一出,我這人呢,很雙標的。
你知道雙標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呢,
我自己演戲,可以;
但你想讓我配合著你演戲,
嘖,
我就很不喜歡。
想說話,就好好說話,我可以給你說話的機會,能么?”
都到這兒了,外有大軍,內有高手,已經脫離反派死于話多的范疇,是可以慢慢說話了。
年堯將口中米粒咽下去,
道:
“能。”
鄭侯爺點點頭,
道;
“哦,不能啊。
好,來人!”
“屬下在!”
門口進來兩個錦衣親衛。
“大將軍還嘴硬得很呢,咱呢,先給他去去勢;
拖下去,
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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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和眼下晉東、楚北之地的兵戈亂起馬蹄雷奔不同的是,燕京城,在度過了先皇駕崩、宰輔身亡的“至暗時刻”之后,伴隨著新君登基、蠻族王庭被滅的種種進程,終于恢復到了一種“熱鬧”和“喧囂”之間橫著“平靜”的時光。
先皇留給新君的,是一個“外強中干”的大燕,這不假,但真談不上“百廢待興”,無非是一個人,虧空了身子,開始咳嗽、駝背、下床都費勁。
但也不用吃什么補藥求什么靈丹,哪怕你就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無為而治,民生也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復,極為明顯。
瞎子曾說過,每每一個“窮兵黷武”的皇帝之后,往往就能迎來所謂的“大治”和“中興”;
前人勒緊褲腰帶,將最大的內患和外敵都平定了,同時背上了罵名,接下來,才能有安心恢復和發展的契機,自然也就能在前人基礎上實行復興。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再者,先皇在位新君還是皇子時,早就著手于戶部,一國之財政,早早地就掌握在了新君手中。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但實則,財政,才是國之根本。
有人說乾人最富,可乾國是何等模樣?
但反之,要不是乾國足夠富,可能早就沒乾國了。
打仗,需要錢糧;
文化,需要足夠吃飽了沒事干的人的人口積累才能夠繁榮;
朝廷的政策,朝廷的體面,國家的一舉一動,方方面面,其實都需要錢糧開道。
新君繼位前,先皇曾于后園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是太子監國,政策上照舊,太子也不敢去另辟蹊徑去改革;
這就給新君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雖然因為趙九郎的身死,使得朝局出現了一定程度地跌宕,但新君的手腕和能力加上先皇駕崩前的布置,使得新君的地位很快得以鞏固。
新的政策,不急不緩地一項項頒布,各方面的改革也在穩步進行之中。
宗室勛貴們好不容易送走了對待自己極為苛刻的先皇,
隨后迎來了更為“刻薄寡恩”的新君,
新君從自己的兄弟身上開刀,預示著在他這一朝,“富貴閑人”的米蟲,也不會那么容易做。
靖南王往西邊去了,
鎮北王府老王去世,新王登基后主動請求讓朝廷收編余下鎮北軍兵馬,朝廷給予了足夠的雍容,安撫旨意一道接著一道的下,名義上,依舊認可鎮北王府繼續鎮守荒漠的傳承,但也給駐扎在荒漠的原鎮北王府的幾個總兵加官進爵,且改變了對鎮北王府的錢糧輸送,泰半原來本該輸入鎮北王府再轉入邊軍的錢糧改為由圖滿城太守那里以朝廷的名義直接發送。
藩鎮和朝廷的關系,永遠都是微妙的,而朝廷制衡藩鎮的手段,其實就是錢糧。
這樣一來,名義上鎮北軍還是鎮北王府統領的,但實則朝廷的影響力,已經進入了,像當年那種李梁亭一聲令下,二十萬鎮北軍鐵騎兵鋒向東遙望燕京城的情景,在新王威望不足,朝廷勢力滲透,此消彼長之下,是不可能再出現了。
另一邊,平西侯爺在新君還是皇子,且是閑散落魄皇子時,就已經是六爺黨的牌面了,雖然有心之人說過,以后的事兒,誰說的準呢,但至少眼下,朝廷和平西侯府之間的關系,可謂蜜里調油。
玉盤城新知府,是原穎都轉運使孫良,這是由朝廷認命的,但穎都官場和燕京官場高層都心里明白,原孫有道的孫家,其實早就歸附平西侯府了。
孫良的大哥孫瑛,更是曾坐著輪椅和平西侯爺一道進過京。
玉盤城,相當于是朝廷“送”給了平西侯府,讓晉東之地,自望江以東,正式且完整地,交給了侯府。
換來的,是朝廷對晉地原靖南軍、晉營以及鎮北軍等各路軍頭子地方治理權責的收回,那種軍頭子又領兵又是地方主官的情形,正在逐漸消退;
對此,肯定軍中有極大的不滿,畢竟這是砸人飯碗和外水的事兒;
好處拿久了,就理所當然了,自我感覺天經地義了。
古往今來,新君繼位,都得先安撫軍中,以示恩德,但燕國的新君這次卻反其道而行;
不過,靖南王人不在晉地,更不在燕國了,原本繼承了靖南王衣缽且手握靖南王世子身份地位現在也都足夠起來振臂一呼的平西侯爺,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一種沉默。
沒足夠分量的人牽頭,下面的各路軍頭子,也都沒辦法鬧起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將該交出的權力都交了上去。
總之,
整個大燕,現在看起來都極為平穩,雖然各階層都有普遍的不滿情緒,但都被壓制了下去,不至于出現什么動蕩。
不少老臣已經在展望,展望五年后,十年后,當壓制成為常態,成為定律后,所謂的埋怨,也就消失了。
到那時,
就算不去開疆拓土,
擁有燕地、晉地這龐大疆域的大燕,也將在修生養息后,迎來一個安定祥和的“盛世”。
而新君,在處理朝政之余,也會時不時地派人去問問自家丈人豬肉的銷售情況,以此來推斷市面的平穩百姓生活水平。
但,
一封來自晉東的折子,
卻如同投入這平靜池面的一顆石子,
打破了燕京的寧靜。
……
平西侯以楚人屢次犯邊襲擾我邊民為由,請旨討楚。
這封折子被送到新君手里后,被轉入了內閣,隨即,大白于朝堂。
朝臣們都愣了一下,
這是又要打仗了?
這才安生了多久,這才安生了多久啊!
說好的休養生息呢,說好的與民更始呢!
但在此時,并未有人主動跳出來想要嘗試伸手攪和一下這一池的渾水。
畢竟,新君的態度還成迷;
有了先皇在時的經驗,大家對這種動輒出兵的事,也有了較強的適應力。
無論是和鄭侯爺有私仇的,
還是純粹站在認為國家需要靜養的立場,
亦或者是站在朝廷集權反對藩鎮的立場上的,
在一開始的一段時間內,
都統一且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內閣走了流程,再轉入司禮監;
新君沒扭捏,做出了大部分人預料之中的反應:
準奏。
但,朝廷并未因此發布戰爭準備的命令,也沒有再額外調動兵馬。
大家伙這才松了口氣,看來,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事,平西侯府自己就足以應付,不需要朝廷去額外支援兵馬糧草。
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種不算后知后覺卻又屬于后知后覺地強烈猜忌感。
擱以前,
靖南王跋扈,哦,那就跋扈了吧,哪個御史敢彈劾靖南王,就得做好下次靖南王回京時順路給你滿門滅了的思想準備;
同理,上一代鎮北王在時,也沒人敢彈劾他,馬踏門閥都是人老李一個人干的,誰知道人啥時候會重操舊業?
再加上先皇在時的那種格局,讓朝廷上下,都默認了這種局面。
但現在,
新鎮北王在大臣們眼里可謂乖巧,甚至,都不好意思再繼續厚著臉欺負這個藩鎮了,總不能讓朝廷的吃相顯得過于刻薄;
鎮北王府溫順下去后,平西侯府的存在,就有些刺眼了點。
以前,平西侯是六爺黨的頭號干將,沒人會拿這事兒去和六皇子告狀;
但現在,君君臣臣,已然涇渭分明。
滿朝文武,絕大部分,還是天然地站在龍椅這邊的,昔日的六爺黨頭牌平西侯,反而成了外人。
平西侯府不要糧不要兵,就這么直截了當地準備和楚人干了,這固然從一定程度上,讓正處于“修生養息”狀態中的大燕朝廷減少了負擔,但也從另一方面證明平西侯府和當年的鎮北侯府還不一樣,鎮北侯府當初鼎盛時的三十萬鐵騎可是得靠大燕朝廷的傾力供養,但平西侯府卻能做到自給自足,同時,還能和楚國這種體量的大國掰掰手腕,哪怕只是小規模可控的戰事,但沒那份底氣的話怎么敢做這樣的事?
這已經逐漸脫離藩鎮的層次,開始向封國發展了。
再加上,平西侯麾下,晉兵、蠻兵反而是多數,純粹的燕軍,反而在平西侯府軍隊組織里,并不占優。
這就,更讓人覺得不安了。
且,侯府里的公主,也有身孕了,這……
只不過,因為新君態度上的不明確,再加上大臣們對于新君和平西侯之間,還留有著那種“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的即視感;
很可能,你在這邊剛說了他壞話,人倆馬上就又和好如初了,反而把你弄得個里外不是人。
然而,
伴隨著接下來的自晉東的消息逐漸傳來,朝堂,瞬間就沸騰了。
楚國大將軍年堯突襲入晉地,連拔軍寨,如入無人之境!
年堯轉入蒙山,楚軍進逼范城,范城危如累卵!
平西侯爺惱羞成怒,親領侯府所有精銳自出鎮南關,伐楚!
且在出發后,才給朝廷上了折子,請求朝廷派望江水師南下,增派幾路援軍,自穎都起開始準備民夫糧草。
一連串的消息之下,
于朝堂大佬們的眼里,
意思就是:
國戰,
國戰!
這個無法無天的武夫,竟然絲毫不顧大局,以下克上,強行將大燕再度拖入國戰的泥潭!
……
“呵呵。”
姬成玦此時正坐在燕京城的東城墻上,身前擺著一張棋盤,旁邊放著一座茶幾;
在其對面,坐著一個年輕文士,姓劉,名疍,虎威郡人士,早年就入了六爺的法眼,后被安排到地方做父母官歷練,六爺繼位后,將其召回到身邊,接替陸冰,任鴻臚寺少卿。
至于陸冰,在其身份明朗化后,也確實沒必要再繼續占著明面上的茅坑了。
和皇帝下棋,劉疍倒是沒戰戰兢兢地去思索如何讓棋,因為皇帝的棋力遠超于自己,橫豎都是輸,沒壓力。
反倒是時不時魏公公親自幫忙添茶水,讓劉疍有些坐立不安。
姬成玦今兒個心情不錯,
以前姓鄭的說過,皇宮是一座圍城。
姬成玦再聰明也不可能知道此“圍城”非彼“圍城”,但大概能夠品出這話里那姓鄭的想表達的意思。
的確,
當了皇帝后,每隔一段時日姬成玦就喜歡出宮來透透風。
他不喜歡微服私訪到燕京的民間去,畢竟他并非不食五谷一直被養在深宮里的皇帝,他更喜歡到城墻上,一邊眺望著遠方一邊曬著太陽,享受著一種大滿足。
“陛下,您還能笑得起來呢,臣可是聽說了,各部大臣們彈劾平西侯爺的折子,都快將內閣給填滿了。”
姬成玦不以為意地搖頭,繼續落子。
劉疍只能繼續跟上。
不遠處,姬傳業正在老何頭的幫忙下,爺孫倆一起放著風箏,張公公在旁邊陪著。
另外,還有一男一女倆小的,被各自的嬤嬤看著,看著哥哥在那里玩,不是不想帶他們一起,而是他們太小了,城墻上不是花田里,磕著碰著可不是小事兒。
何皇后和貴妃則坐在一起,倆女人自打入宮后,也不爭寵,更不吃醋,相處得比在王府里時還要融洽。
當然,這里也有皇帝至今只有她們兩個人的原因,雖然有不少大臣曾勸諫過選秀女入宮,連何皇后為了對外表明自己不是善妒之人,也主動勸諫過,但都被皇帝以不想“勞民傷財”為由給否了。
對此,臣子們也就聽之任之了。
畢竟陛下正年輕,且已經有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皇后和貴妃也年輕,估摸著還能再生,既然天家沒有子嗣的困擾,皇帝想要“清心寡欲”一些,臣子們還真沒理由去干涉。
劉疍覺得,皇帝陛下真的是世上少有人情味兒的皇帝,對待家人,并沒有屬于孤家寡人的冷漠,和先皇……很不一樣。
其實,皇帝的心思早就不在棋盤上了,劉疍覺得,應該是自己先前的問話,勾引住了皇帝的思緒。
所以,皇帝落子越來越快,幾乎不去思考。但也正因為這樣,自然而然之下,沒有遮掩,反而是將正常水準發揮了出來,到最后,劉疍無奈發現自己比往常輸得更快也更慘。
合著以前皇帝是故意陪自己多下一會兒……
“收了吧。”
“是,陛下。”
魏公公上前,收拾棋盤。
劉疍想幫忙,卻被魏公公制止,魏公公還朝他使了個眼色,劉疍這才注意到皇帝已經走到了城垛子前,他趕忙跟過去,在旁邊站著。
“老五快回來了,朕打算讓老五領工部的差事。”
“臣附議。”劉疍直截了當道。
“你呢,過陣子就轉到銀浪郡去吧,太守?”
“臣資歷不夠。”
“朕向來不看資歷。”
“還是南望城知府吧,陛下,臣想一步一步來,這才能看得真切,走得踏實,為陛下做事時,也更游刃有余。”
“行,就知府吧,許文祖以前在南望城以及現在的穎都太守位置上,都做得很好,朕打算日后讓你去接許文祖的班。”
“臣定竭盡全力,不辜負陛下對臣的期望!”
皇帝點了點頭,
道:
“耽擱你的休沐日了。”
“臣惶恐。”
能在“假期”里陪著天子一家出來散心,這得是多大的恩寵!
“魏忠河。”
“奴才在。”
“回宮吧。”
“奴才遵旨。”
………
老何頭已經被單獨送回了家,皇后思念自己的父親,老何頭也想自己的閨女和外孫,每隔一段時候,宮里都會安排小小的團聚一下。
在魏公公看來,新君在對待家人方面,和先皇真的是兩個極端。
回宮的路上,天子一家人坐在一輛大馬車上,魏公公親自趕著車。
御道前后左右,不知道多少密諜司高手在保護著皇帝的安全,一些地方,還做了提前的清道,有甲士看守。
馬車內,
皇帝坐在首座,小公主被皇帝抱著。
有倆兒子后,皇帝反而更心疼也更喜歡閨女。
何皇后欲言又止;
貴妃則低著頭;
皇帝只是抱著公主,不說話。
姬傳業看看自己父皇又看看自己母后,這位曾因聰慧而被先皇稱為“好圣孫”的天家嫡長子,在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以緩解氛圍。
至于小的那個,只顧著抱著哥哥先前放的風箏自顧自地玩著。
一家子,不復先前在城墻上的歡鬧閑適。
等馬車快入皇宮大門,所有人的身份將在那一刻從一家人變成君臣之際;
貴妃鼓足勇氣,
道:
“陛下,您不能對姐姐這樣。”
皇帝笑了笑,
道:
“讓皇后,自己來說。”
何皇后深吸一口氣,
一只手放在大兒子腦袋上摸了摸,
另一只手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痕,
擠出笑容,
道:
“臣妾可是記得先皇駕崩的那一日,府里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是平西侯的人將我們接過去后,臣妾的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下來。”
少頃,
何皇后又補充道:
“該的。”
………
翌日,
當朝野上下都在對晉東正發生的戰事進行抨擊對平西侯輕敵冒進孤軍深入楚國若是失敗所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進行各項罪名的彈劾時;
三道旨意,在皇帝意志的加持下,自內閣草擬,司禮監即刻用印,明發中樞。
這是新君,在繼位后,第一次顯露出了先皇乾坤獨斷的氣勢。
天子不能犯錯,天子每次犯錯,都意味著對自身權威的一種極大打擊,所以,很多時候哪怕是天子想要推行的政策下達的決斷,也都得自朝堂上找一個話事人,也就是背鍋人。
但這一次,天子沒有;
第一道旨意:冊立皇嫡長子姬傳業,為皇太子;
第二道旨意:冊封大燕平西侯鄭凡為太子太傅;
第三道旨意:
因平西侯鎮守國之邊疆,軍務繁重,不得還朝;
故命太子即日離京,
往晉東、入平西侯府,
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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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下去,閹了!”
“喏!”
“喏!”
兩個錦衣親衛上前,押住年堯,將其往外頭拖拽。
被拖拽著的年大將軍,沒有畏懼,也沒大呼小叫,而是有些疑惑,有些不解。
反倒是坐在桌旁的八王爺,下意識地夾了夾自己的雙腿。
“且慢。”
這時,外頭傳來了瞎子的聲音。
兩個親衛互相看了看,隨后又看向鄭侯爺,手底下的動作卻沒停。
瞎子也沒去阻攔,走上前向鄭凡行禮,后頭跟著的是茍莫離。
茍莫離沒興趣去求情什么的,反而饒有興致地一邊摸著自己的下巴一邊看著被在地上拖拽著的年堯。
“還請主上息怒,可不能這樣。”
瞎子勸諫道。
坐在那里喝血的阿銘聽到這話,瞇了瞇眼。
鄭凡看著瞎子,
待年堯將被拖出去時,
抬起手,
道:
“放開他。”
“喏!”
“主上英明,小不忍則亂大謀。”
瞎子馬上一記馬屁送上。
“呵。”
鄭侯爺轉身,自后頭離開了廳堂。
四娘跟著走過來,在瞎子面前停下了。
瞎子笑著問道:“你最近和魔丸成功了么?”
四娘冷哼道:“要你管?”
瞎子道:“應該能成功的,如果這都不行,那就挑選個你中意的女子,幫你代孕一個吧。”
四娘風眸一轉,
道:
“你是不是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可惜,你是男的,總不至于以前送符水的,變成被人送符水了吧?”
話里,明顯帶著火氣了。
顯然,瞎子先前的勸阻,不討喜。
瞎子舉起雙手,示意自己認輸。
四娘從其身邊走過,跟上已經走出去了的主上。
瞎子則轉身面向阿銘,道:“辛苦了。”
阿銘站起身,看了看年堯,又看了看瞎子,他在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最終,沒說一句話,走了。
瞎子伸手指了指八王爺和年堯,
道:
“都押下去,嚴加看管。”
“喏。”
隨后,瞎子也走了。
茍莫離在門檻上跳上來又跳下去,恰好劍圣最后一個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這種人,也要招攬啊?”
劍圣反問茍莫離道:“那你算哪種人?”
“我那叫愿賭服輸。”茍莫離辯解道,“再說了,我這么純真,這么無邪,這么聽話懂事,年堯能和我比么?”
“與我無關。”
劍圣看完了熱鬧,有些索然無味,打算回去接著睡覺。
茍莫離卻還想說話,追著道:
“這不合適,這不合適,憑什么,憑什么嘞!”
“你是吃醋了?”劍圣問道。
“我只是覺得,這不像是主上所會呈現出的風格。”
“人吶,哪能事事都順心意,有些時候,總得去做些取舍。”劍圣對此倒是能理解。
不是有句話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唉。”
茍莫離長嘆一口氣。
“怎么了?”
“忽然覺得,馬廄里的月亮,沒那么明亮了。”
……
八王爺和年堯被一起關在了范府的地下牢房里;
這座牢房,曾關押過大楚公主,現在,又被拿來關押大楚的大將軍和王爺。
外頭,有一眾錦衣親衛看守,同時,瞎子回來時還從梁程那里帶來一路兵馬,將范府給控制住。
這種防衛程度,就算是劍圣這種級別的存在想來救人也幾乎不可能。
年堯依舊被綁著,八王爺倒是被看在和鄭侯爺是“親戚”的份兒上,不僅混了頓飽飯,身上也沒鎖縛。
八王爺也是個熱心腸,見年堯鼻青臉腫的很是痛苦,主動過來想幫年堯解開捆綁,但嘗試了很久,卻因為自己力氣小,解不開。
錦衣親衛用的鎖繩那可是薛三自己設計的,專門拿來捆高手的。
八王爺最后連牙齒都用上了,還是沒能扯開絲毫,反而越弄越緊。
“嘶……好意領了,您歇歇吧。”
年大將軍只能開口求饒。
八王爺訕訕一笑,坐到了地上,看著年堯,道:
“大將軍運氣不好啊。”
語氣里,并沒有年堯丟下他自己去逃命的憤慨。
因為當時年堯已經將原因很直白地說給他聽了,且年堯自己也說過,大概率是逃不脫的,但總得試試。
最重要的是,
倆人現在都是階下囚了,再在這里互相帶著怨恨地“撕咬”,也實在是沒趣兒。
年堯本想說命不好,
但腦子里浮現出的是自己用刀片劃開阿銘脖頸后阿銘看向自己的平靜眼神;
唉,
已經不是命不好了。
“這樣也好,怕王爺您一個人在這里寂寞,奴才來陪陪你。”
“得,我現在可擔待不起,都到這兒了,你也就別自稱奴才了,咱也不自稱孤了,階下囚階下囚,不說自暴自棄自怨自艾什么的,但也別搞這些臭規矩,平白地讓人家看笑話。”
年堯調侃道:
“總得讓他們覺得我大楚是禮儀之邦不是?”
“呵呵,這話一般是拿來形容乾國的。”
八王爺揉了揉自己先前為了解繩索有些泛酸的手腕,繼續道:
“其實,對于一國而言,被稱為虎狼之國,豺狼之國,才是一種贊美。
禮儀之邦,就如同那小娘子,長得不咋的,就只能說人家心眼兒好了。”
年堯搖搖頭,道:
“真正的禮儀之邦,是豺狼為骨,禮儀為皮,一爪子將你按在地上,問你,懂不懂個禮數?
而不是被人家一爪子按在地上后,反問人家,你懂不懂個禮數。”
“呵呵,哈哈哈。”
八王爺笑出了聲。
年堯也笑了。
“大將軍吶,你是個奴才,但你又不是個奴才,奴才是個什么樣兒,我心里清楚,你就像是你剛才說的那樣;
豺狼為骨,披著一層,奴才的皮!
四哥每每罵你奴才,那是笑著罵的。
再者,如今我楚國,貴族式微,這次,估摸著獨孤老柱國,也兇多吉少了,大楚貴族的門面,不剩幾根梁了。
這本該,是你的機會。
一個大將軍,不是最高的,四哥的脾氣和器量,你是懂的。”
“王爺是在擔心什么?”
“這不明擺著么,平西侯和那位盲者師爺,紅白臉搭臺一起唱著,為了什么?
大將軍你可是個香餑餑吶。
大楚沒了您,朝廷,就折損了一員統帥之才;
而若是您真被那平西侯招安了,我楚國,就……”
年堯對楚國,實在是太熟悉了,而且其經營皇族禁軍許久,人脈關系都在。
最重要的是,他擅長步軍陣法。
燕人鐵騎甲天下,這已經沒什么可以置喙的了。
但楚人北方山多平原多,適合騎兵征發,但中部和南部,則水系發達,燕人的騎兵,很難再發揮出一馬平川的效用。
而如果燕人有了年堯,無論是操練以后的步兵軍陣,還是接納楚軍降將降卒,都等于立起了一桿大旗。
自家手里的一面盾牌,丟了,本就很傷了;
這盾牌,再跑到對面去,為對方所用,就真的是此消彼長了。
“王爺是覺得,我會投燕人?”
“這要看大將軍您怎么想的了,您是四哥的奴才,但也是四哥,最看重最信任的人,四哥待你,不薄。”
“有意思了,與國同休享富貴數百年的屈氏,那位嫡長子屈培駱,身為大楚真正的頂尖貴族,連他都降了;
年堯我只是個奴才,憑什么貴族降得,我就降不得?”
“我剛說了,您不只是個奴才。”
“但到底,還是個奴才,唉,王爺,您是天生貴胄,這輩子,風花雪月看過,戰場邊緣賞過,路走過,河渡過;
可您知道么,
您的鞋底,
可一直是干干凈凈的,連丁點泥灰都沒沾過。”
“我承認,但無所謂,因為我是個廢物,我能跪,我能躺,我也能厚著臉皮喊他姐夫,求他行行好,放我回去;
就當個廢物,回去多吃一份楚國的皇糧。
您不是。”
“唉,這話就沒講頭了,您還是不懂。”
“我只懂得,大將軍的妻兒,還在郢都,我只懂得,大將軍對大楚之重要,您可以理解成,我現在是在威脅你,這個小人,我得做啊;這種小人的話,我得說。您見諒。”
“拿婆姨孩子威脅人,沒用的,婆姨沒了,可以再娶,孩子沒了,也可以再生,真貪生怕死,還真不會去顧忌這個。
但王爺,您得清楚,我大楚,像我這般的奴才,屈指可數,絕大部分的奴才,其實都過得……渾渾噩噩。
早年,青鸞軍還在、各家精銳也都在,四大柱國撐著大楚的天。
現如今,柱子接連倒塌;
哦,對了,昨日我與王爺你說的話,就是想讓你轉述給陛下的話,您和平西侯說了么?”
“說了啊,為了吃飽飯嘛。”
“嗯,但現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陛下,是圣明的。”
“哦?”
“四大柱國相繼凋零,郢都被燒,大楚國本動搖。得虧陛下早早地就定下了打壓削弱貴族的基調,提拔貴族之外的人進入朝堂,招納他們為國做事,如同是,吸納山越族融入大楚。
否則,
就對面一個平西侯爺,他一個人,就能頂的上十萬大軍!
不是說他多能打仗,論打仗,我年堯現在心里其實還沒服氣,我輸,也就輸在這半日的功夫上,我輸,也就輸在燕人騎兵可以在我楚北之地,橫行無忌,無人可阻攔。我不甘心,真想再來一場,領著皇族禁軍,和他鄭凡,再好好打一場才過癮。
啊,說偏了。
他鄭凡一個人能抵十萬兵,因為他是以黔首的身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的。”
“我大楚,也有奴才出身的大將軍不是?”
“不一樣的。”
“怎么就不一樣了?”
“現任燕皇的皇子,見著他鄭凡,得向他行禮。大楚的大將軍,見了您,還得磕頭。”
“……”八王爺。
“行了,王爺,您就別多想了,我想投,您也管不住,我不想投,您說的也就是廢話,您就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聽你姐夫的話;
等時候到了,
說不得你姐夫就派你回去給陛下帶個話了。
睡了睡了,乏了乏了;
這牢房里,也沒個裝水的木桶,省點唾沫星子小心晚上口干。”
年大將軍側過身,睡了。
八王爺搖搖頭,爬上了床。
那張床,他姐姐也曾躺過。
躺床上后,看著睡在地上還被捆著的年堯;
八王爺就又下了床,躺在了地上。
但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又是太刻意了,故而又回到了床上。
但在床上躺著躺著,渾身又不舒坦;
氣得八王爺對著空氣踹了好幾腳,隨即面朝下,閉上眼。
……
第二天一直到午后,沒人來送水,也沒人來送吃的。
八王爺餓了,這還能扛,關鍵是口渴得要死。
年大將軍靠在墻壁上,閉著眼,不說話。
“唉。”
八王爺有些無奈。
就在這時,牢房門被打開了。
劍圣左手提著食盒,右手提著一桶水,走了進來。
水桶一放,八王爺就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將臉埋下狂喝起來。
劍圣打開了食盒,里頭有饅頭粥和咸菜,不算精致,但量挺大。
喝得肚子滾圓的八王爺坐了回來,笑著拿起一個饅頭,自己咬了一大口,然后又拿起一個,送到年堯嘴邊。
年堯咬了一口,微微皺眉,太干了。
劍圣從腰間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水囊,遞給了八王爺。
八王爺接過水囊,拔出塞子,給年堯喂水,同時還好奇地道:
“盛水的家伙事還真多。”
劍圣“哦”了一聲,
道:
“那是給你們準備的凈桶。”
“……”八王爺。
八王爺顧不得繼續喂水和吃饅頭,扭頭就開始嘔起來。
劍圣拍了拍手,
道:
“好了,我走了。”
劍圣沒說什么話,離開了牢房。
八王爺吐著吐著,也就停下了,一臉苦澀地開始繼續給手腳不方便的年堯喂著吃喝。
“大將軍,看來平西侯是真的想招攬你的,讓劍圣來給咱送飯,意思很明顯了。”
“什么意思?”年堯問道。
“劍圣是晉人啊,現在,卻一直留在平西侯身邊,平西侯的意思是想讓您以劍圣為榜樣,以后,也留在他身邊。”
“哦,這樣啊。”
“我不信大將軍你沒看出來。”
“只顧著看凈桶了。”
“……”八王爺。
晚上,
又有人來送飯了。
是茍莫離。
茍莫離和劍圣不同,他話多,也能嘮嗑。
聊到了半夜,茍莫離才走。
臨走時,給他們換了凈桶,拿出去舊的,提進來新的后,還指著桶特意道:
“這是凈桶。”
“……”八王爺。
等到茍莫離走了后,
八王爺有些唏噓。
他認識茍莫離的,曾經在玉盤城外的花舫上,茍莫離曾跪伏在他面前自稱“小狗子”給他請過安。
現如今,
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年堯還問了一遭:
“他是野人王?”
“是。”八王爺沒隱瞞。
年堯點點頭。
“很明顯了啊。”八王爺說道,“晉地劍圣,野人王,呵呵。”
年堯也笑了。
……
又過了一天,
金術可來送了午飯。
他應該是想要多聊一聊,
他畢竟不是劍圣,沒那個底氣直接懶得聊,所以只能尬聊混時間;
但好在,尬聊尬聊之后,金術可開始向年堯請教步兵陣法;
年堯解答了金術可的一些疑惑。
金術可很滿足,干脆不走了,繼續請教。
一直是他在問,年堯在答。
這其實沒什么好藏私的,傳授打仗的本事,又不可能像是江湖高手傳功,一下子就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脈。
就是當年靖南王教鄭侯爺兵法,也是帶在身邊讓他不停地看,不停地實習,不停地嘗試。
紙上談兵,太容易了,也太不實用了。
不過,金術可的用兵天賦那是肉眼可見的高,確實是受到了很多的啟發。
晚飯時,有人來接班了,是范正文。
等到二人一起離開后,
八王爺感慨道;
“昨日,是晉人、野人,今日,是蠻人和楚人。他平西侯是在向大將軍您表示他身邊,是真正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
又過了一天;
中午來送飯的,是屈培駱。
這位昔日的屈氏嫡長子,并未說話,只是將食盒放下,就坐在了那里。
年堯和八王爺也沒和他說話,大家,都難得的享用著此時的沉默。
等屈培駱準備離開前,他開口道:
“其實我不是很想你來。”
八王爺搶先開口道:“怕大將軍搶了你的位置?”
屈培駱不置可否,離開了。
晚上時,
瞎子來了。
因為那一日,是瞎子勸阻了憤怒之下的鄭侯爺,再加上前幾日的鋪墊,至少在此時,大家的聊天,還算很和諧。
從治國之法到風花雪月,瞎子和他們聊得很盡興。
臨走前,
瞎子問道:
“大將軍,您想好了么?”
大將軍不語。
瞎子走了。
八王爺躺在床上,開口道:“死奴才。”
年堯抬頭,看向八王爺。
“唉,說句心里話,我都想投了。”
“那就投吧。”
“可人家干嘛要我這個廢物,對了,你想好了沒有?”
年堯搖搖頭,
道:
“再看吧。”
……
第二天正午,一隊錦衣親衛進來,將年堯和八王爺帶出了地牢,幾日沒曬到陽光被關押在陰冷潮濕的地牢,此時,有種重獲新生的不真實感。
八王爺開口道;“應該是平西侯唱大戲了。”
不過,接下來他們并沒被帶入廳堂,而是被帶出了范家,錦衣親衛押解著他們,一路出了范城。
到城外時,劍圣親自負責押解陪同,隊伍自范城向南。
到達地方時,
那里,已經有大軍整肅地列陣等待了,最前方,有一座高臺。
而在燕軍的南方,隱約可以看見楚人的軍旗,鄭侯爺提兵入楚一路西下,在范城外擊潰獨孤牧后,又在城里耽擱了好幾日。
楚人的軍隊,一支一支地開了過來,但楚人不敢在此時冒然進攻,而是在南邊結寨;
雙方的斥候,此時正在勢力交錯處互相牽扯,但燕人似乎沒有截殺斥候立馬開戰的準備,楚人也沒有出寨進擊的把握;
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克制。
劍圣將年堯和八王爺交給了親衛,讓親衛繼續押著上了高臺,高臺上,立著平西侯府的雙頭鷹旗以及大燕的黑龍旗。
另外,平西侯爺本人一身玄甲披掛,拄著烏崖,站在上頭。
劍圣看了看身邊的瞎子,
道;
“為何要這樣?”
瞎子道:“因為好玩。”
“好玩?”
“是啊,我們是什么樣子,您作為老鄰居,還不清楚么?”
說著,
瞎子剝了個橘子,遞給了劍圣一半,劍圣接了。
剩下的橘子,瞎子又分了一半,遞給了茍莫離,茍莫離一口吞下。
“甜不?”
“甜。”野人王在此時顯得乖巧可愛。
“有馬廄上的月光甜美么?”
“額……”
瞎子自己笑了笑,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個小酒壺,遞給了站在前面的阿銘。
阿銘吸了吸氣,搖搖頭。
品質很一般的米酒。
瞎子道:“我親自釀的。”
阿銘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喝了一口。
瞎子道;“好酒,還是得陳釀,滋味,才更雋永,是吧?”
阿銘點了點頭。
瞎子雙手放于身前,道:
“其實,這不好,會有很壞的影響。”
“呵呵。”
瞎子又道:
“但就像是很多川菜重油重辣,其實對身子,尤其是對那朵花,格外不好,但喜歡它的人,卻又格外得多,知道為什么么?”
沒等阿銘回答,
瞎子就直接說出了答案:
“因為爽啊。”
…
高臺上;
年大將軍的身邊站著的是八王爺,而八王爺的身邊,站著的是年大將軍。
兩側軍鼓,在此時被軍中力士敲響,鼓聲隆隆,帶著極為強勁的韻律。
而后,
自中軍傳令司馬以下,下轄各路傳令兵以及臨時湊起來的嗓門大的軍士進入各個軍陣之中待命。
鄭侯爺做不到一開口就“振聾發聵”,但好在,可以靠人去傳聲,以確保自己的話,可以傳遞到在場的每個士卒的耳中。
鼓律三復,
鄭侯爺抬起手中的刀,鼓聲戛然而止。
“將士們。”
下方,開始傳話。
士卒們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
而南面,楚人的哨騎明顯多出了不少,意味著楚軍那里也被燕人的這番陣仗搞得很是迷惑,這又不像是要進攻,燕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本侯,從來不覺得自己愛兵如子,本侯的第一個孩子,現在還在公主肚子里,還沒生出來呢,還真不懂得怎么叫愛孩子。”
這段話傳遞下去后,不少士卒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下方站著的茍莫離小聲對身邊的劍圣道:
“每次看見主上軍前訓話,總有種看見當初自己的感覺。”
劍圣開口道:
“他比你更會忽悠人。”
鄭侯爺繼續道:
“打仗,就打仗吧,不打仗,你們的軍功,從哪里來?你們的婆姨孩子,能吃上好的喝上好的穿上好的么?
你們現在一家老小的日子,能保得住么?
咱們,
都是丘八,
都是廝殺漢,
過著的都是,將腦袋系腰上拿命搏富貴的事兒。
誰戰死了都不稀奇,
包括本侯在內;
本來,
也沒什么的,但,咱們這位楚國的大將軍年堯,他打進來就打進來了吧,打仗,吃點兒小虧,也不算啥;
沒思慮周全,被人鉆了孔子,折損了兵馬,也很正常。
但年大將軍,卻將本侯麾下的軍寨的守備將和他的副將們,削成了人棍,泡進了酒壇里。
這事兒,
你們能忍么!”
短暫的延遲之后,
是一片又一片“不能忍”的高呼,
而且很快就匯聚成整齊的吶喊:
“不能忍!不能忍!不能忍!”
這時,八王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驚恐了,事情,似乎和想象中的,不一樣啊!
年堯,則是沉默以對,神情肅穆。
鄭侯爺再度舉起刀,
隨即,
吶喊停止。
“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所以,
本侯帶著你們,
就這樣殺進來了!
我們,
可以戰死,
但絕不能被糟蹋,
誰敢糟蹋咱,
咱就絕不會懂得什么叫忍氣吞聲什么叫顧全大局的道理。
這是本侯的脾氣,一直以來的脾氣,也應該是你們的脾氣,因為,你們是本侯的兵,聽的是,本侯的號令!
本侯要告訴你們一個道理,
人,這輩子,就這么個幾十年,本侯不愿意將就,也不愿意你們將就。
既然提刀上馬,披了甲,扛了弓,大富大貴,升官發財,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得看命,得看自己本事。
但本侯,
就在今天,
要告訴你們,
別的本侯不敢保證,
本侯就保證一件事,
跟著本侯,
本侯保你們這輩子,受不到這種鳥氣!
本侯也要在今日,
昭告整個天下,
誰也別想妄圖站在我平西侯府腦袋上拉屎!
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
也不行!
今兒個,
本侯向天下宣告,
敢犯我平西侯府天威者,雖遠必誅!”
下方士卒,全部舉起兵刃,跟著高呼:
“雖遠必誅!”
“雖遠必誅!”
一時間,殺氣凜然,直沖云霄。
下方,
茍莫離砸吧砸吧了嘴,感慨道:
“這話霸氣。”
至于里頭的“天威”是否犯了忌諱,無所謂了,誰在乎呢?
瞎子摸了摸鼻尖,這話聽過。
茍莫離又道:“其實任何事兒都是雙面的,與其討好敵人,不如鞏固好自身,諸夏不是有句話么,叫打鐵還需自身硬。”
瞎子反問道;“你是在安慰我?”
“沒啊,真心話,真的,我當年之所以輸,雪海關是一個,望江邊是一個,但本質上,還是輸在自家內部的不夠團結。”
這時,
高臺上的鄭侯爺待得下方士卒們的吶喊聲停歇下來后,
“辱我者,百倍還之,以奠袍澤在天之靈!”
說完,
鄭侯爺單膝跪下,
下方,全體士卒都跪了下來。
但所有人,都抬著頭,看向高臺之上。
跪在那里的鄭侯爺開口道;
“行刑。”
“喏!”
數個軍漢,將被捆綁著的年堯強行攤平,且扒拉下了褲子。
一邊的八王爺整個人都傻了,同時,遍體生寒,這是早就有預謀的,絕不是臨時起意,那晚盲師爺的勸阻,不是說羞辱楚國大將軍影響太壞,不講武德,而是勸阻的是,就這般簡單地懲戒,不夠過癮!
再聯想到每天來送飯的一撥又一撥人,
他們不是來勸降的,
是來,
玩弄人心的。
故意給你希望,再一腳,踩碎這一切。
被壓著躺平的年大將軍在此時開口喊道:
“侯爺,好心性,呵呵呵,有田無鏡的風采了,有了,有了!”
鄭侯爺沒說話。
“敢問侯爺,等這刀下去之后,要將我如何處置?”
鄭侯爺開口道:
“燕京皇宮司禮監掌印魏公公和我很相熟,等這一刀下去后,本侯派人送你去皇宮。
你在楚國,是以奴才的身份坐得高位;
那在燕國,
就讓你干干,真正的奴才所應該干的事兒。
楚國的大將軍,
國之柱石,
將成為我大燕皇帝的……閹奴!”
年堯大笑道:
“好啊,一個獨孤牧的腦袋,再加上一個殘缺的我,等送到燕京后,侯爺,應該就能封王了吧?
在這里,提前恭賀侯……不,恭賀王爺了,呵呵呵,哈哈哈,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吶。”
緊接著,
年堯又道:
“我一直認為,你不如田無鏡。”
“我承認。”
“但,你其實比田無鏡,更狠,田無鏡苦就苦在他講規矩,最終,是規矩將他給困死;
而你,
鄭凡,
你其實一直都是將規矩,踩在腳下的人。”
鄭侯爺開口道;
“動刀吧。”
“喏!”
邊上一眾親衛壓制,
而后,
一名刀法最好的親衛,
舉起刀,
“嘩!”
手起,
刀下,
蛋落。
年堯張著嘴,神情有些扭曲,是疼,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他預料到過這個下場么?
他是否曾心動過,想投降?
鄭侯爺沒問,因為不想知道。
當年大將軍將鄭侯爺麾下的將士削成人棍時,彼此之間,其實就沒什么轉圜的余地了。
你做了初一,
就別怪我做十五時,學你一樣不講究。
心胸寬廣的雄主,無論遇到什么,都會惜才,納才,收人中龍鳳為己用。
但誰叫,鄭侯爺向來小肚雞腸。
下方的士卒們在此時沸騰了,瘋狂地大喊著:
“侯爺萬勝!”“侯爺威武!”“侯爺萬歲!”
且很快,
“侯爺萬歲!”被喊成了主流。
不知道的,
還以為今日鄭侯爺在此擺下這般大的排場,不是為了給年堯行刑,而是要自個兒黃袍加身了呢。
在這聲浪的中央,
鄭侯爺起身,走到年大將軍身邊。
此時,親衛們已經紛紛退開了一段距離,年大將軍下面,蓋上了一層白布,剛敷了藥,但已經滲出了血。
鄭侯爺抱著雙臂,
將嘴湊到年堯耳旁,
小聲道:
“其實,剛剛講的都是官話場面話,我真正想講的是,我想讓這天下人都清楚一件事兒:
哎喲,
我鄭凡這個人吶,
就是矯情,
就是,
受不得半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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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的歷史有多長久,閹人的歷史,也就有多長久;
但,古往今來,以如此大的場面進行下閹刀的,也就鄭侯爺這一遭了;
同理,
此時的年大將軍也創造了一個前無古人,后,大概也很難有來者的先例,于數萬大軍面前,行“閹割之禮”,這排場,可謂空前絕后。
說不得,
燕京城的魏公公在回憶起自己當年被在小暗房里割的畫面,得羨慕哭了。
不過,年大將軍到底不是普通人,沒失聲痛哭,也沒魂不守舍,除了一開始略微有些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這種身體“殘缺”的局面,接下來,就又恢復了常態;
仿佛,被割了,就像是從戰場上下了去自己身上的箭矢一般簡單。
當然,至于其內心之中具體是個什么感覺,到底像不像他表面所呈現的這般平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鄭侯爺對此也不關心,
反正,
他是爽了。
而一直站在旁邊,全程目睹了這一幕的八王爺,整個人,已經開始了顫栗。
當年在玉盤城被圍困前,他曾被造劍師帶著趕回楚國,看似經歷過兇險,實則心里清楚是有保障的。
在有底氣有依仗時,
人總是能很容易地假裝出風度翩翩沉穩自如的樣子,甚至,連自己都信了。
當真的踢走這些“梯子”時,才能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是這般的渺小。
下方,數萬士卒的歡呼聲,讓八王爺腦袋里嗡嗡嗡的,他的眼睛,只顧著盯著年堯下半身的那一灘紅。
“啪!”
一只手,
搭在了八王爺的肩膀上。
“啊!”
八王爺叫出了聲,然后直接跪伏在了高臺上。
抬頭,向上看,發現了不知什么時候走到自己身側來的鄭凡。
“平西…侯爺…”
“生分了不是?”
“姐……姐………姐夫………”
忽然間,像先前那樣喊眼前這個男人“姐夫”,變得這般艱難。
“你先跟我回去吧,你姐挺想家的。”
“好……好啊。”
鄭侯爺點點頭,
又走上前。
抬起手,
一直注意高臺上侯爺動作和說話的傳話兵們馬上開始招呼自己所處的方陣安靜下來。
漸漸的,下方的歡呼平息了。
“遣一隊兵馬,去告訴對面的楚軍,他們的大將軍,已經徹底沒欒子了,問問他們,有沒有!
若敢戰,
就開出軍寨來,
咱們擺好軍陣,沖上一沖,殺上一殺。
要是沒欒子,
那就罷了!”
“哈哈哈哈哈!!!!!”
“楚奴沒欒子!”
“沒欒子的楚奴!”
群情,再度激昂起來。
這些士卒,原本來自不同的國度,甚至來自不同的族群,在解決最基本的錢糧軍餉的基礎上,瞎子輔之以平日里的思想政治教育,且經歷了一次次地勝仗;
再加上今日,楚國大將軍因曾彘殺了自家袍澤,自家侯爺就帶著他們殺入楚國活捉那年堯,再當著大家伙的面給他閹了。
其實,戰死并不可怕,對于這些丘八而言,沒那股子狠勁兒誰愿意一直操持這口飯?
無非是圖個心里愿意不愿意,這心氣兒到底順不順罷了,順了心意,把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高臺下的瞎子,對此很是滿意。
這些士卒,是平西侯府的精銳,等以后,晉東之地發展得更好了,擴軍更多時,這些人,很可能會逐漸成為底層軍官的基礎。
靖南王能號令大燕軍隊,自上而下,莫敢不從;
靖南王也能造反,只要他愿意,他能掀起滔天巨浪;
但現在,靖南王一走,昔日的靖南軍,就這般被朝廷給分化瓦解了。
那是因為,在靖南王在時,靖南軍更愿意聽他們王爺的,但并非是仇恨朝廷,畢竟他們自己基本都是燕人,相較于聽朝廷而言,他們更傾向追隨自家王爺。
但以后的平西侯府可不會這樣。
朝廷的意志,將潑不進晉東,這里自上而下,都對朝廷沒有什么歸屬感。
昔日,鎮北侯府和靖南王府風頭最盛時,下面將領不是沒起過給自家侯爺“黃袍加身”的念頭,為此還做了私下串聯;
一般這種情況下,將領牽頭,士卒再被一鼓動,事情就很容易成了,但同理,也很容易被不想造反的上位者給料理回去。
但若是連普通士卒也都想著那一出呢?
這就是……人設。
打一開始,瞎子等魔王們就一直在幫鄭凡打造屬于他的人設,同樣的,因為這種人設很爽,鄭侯爺也是在全情投入地配合。
長久以往,
只需要輕輕吹起一根火苗,
瞬間就能點燃一切。
想著這些,瞎子心里有些自得其樂,伸手,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橘子,慢慢地剝了起來。
橘子這玩意兒,不能多吃,吃多了上火;
所以瞎子剝好后沒吃,全塞入了野人王的嘴里。
伴隨著燕人刻意地喧囂和告知,對面楚軍軍寨也都清楚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了。
首先,是群情激憤,這是必然的。
但軍寨大門并未大開,里面的楚軍,也沒有出寨準備開戰。
這支楚軍,固然在人數上已經和鄭侯爺帶來的兵馬形成對等了,甚至,還超出了一些,但除了一支大楚皇族禁軍以外,泰半都是從各地郡兵抽調過來的,成分復雜,指揮混亂。
能堵在這里,意思意思,已經是最大的意思了。
只要楚軍將領還有點腦子,就絕不會做出主動開戰的這種沒腦子白給決定。
而平西侯爺也懶得在這會兒再去拔寨子開戰,戰爭目的已經圓滿完成,接下來,到了可以收拾收拾東西回去的時候了。
自蒙山回去,很慢,但也正是需要這種慢,來讓范城的體系重新架構起來,同時,還得留下一支兵馬駐守于此,范城的戰略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
若是說鎮南關是長矛,抵住楚人的喉嚨,那么范城這塊,就是盾,可以作為真正有效的一個緩沖地帶。
且在大戰略上,曾經不可一世不停對外進行吞并戰爭的楚國,在被虎狼之燕給揍趴下后,楚國對晉地南門關外那小國林立之地的影響,已經消退得太多太多。
墻頭草,自然是跟風倒,小國畢竟沒有太多的選擇。
現如今,南門關守將是冉岷,在小六子的計劃里,他需要冉岷去將大燕的影響力推行下去,爭取在那兒,多爭取出幾個梁國那種附屬國來。
假以時日,范城背靠蒙山,再向西南方向,也連通起了齊山,原本作為大楚抵御北方威脅的最為堅固的兩座自然山脈屏障,也將被燕人所滲透和掌握。
到那時,當燕國修生養息回過本來后,伐楚,就不用單獨走鎮南關這條路了,龐大的楚國,在燕人的鐵蹄面前,將成為一個篩子。
當然了,鄭侯爺不是為了這種“大局”而兵行險招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在事成之后用這些大局大道理來給自己出兵動機臉上貼金。
總之,一場盛大的割蛋儀式,就此結束。
接下來的日子里,楚人在不斷地向這里增兵,而燕人,則在收點著行囊,準備走蒙山回晉地。
楚人似乎也懂燕人要回去了,沒主動發動攻勢;
燕人也知道自己要回去了,也懶得再去挑釁;
兩邊,倒是形成了一種彼此心知肚明的和諧。
當然,
雖然燕京城現在還并不知道這邊戰事的結果,但在得知戰事開啟后,來自燕京,來自朝廷,來自新燕皇的旨意,已經到了這里,同時,也應該到了楚國這里。
燕皇的旨意,表現得很強硬;
當朝太子被送向平西侯府,態度,極為明確。
楚人要小打,那就平西侯府來;
楚人要大打,那沒說的,燕人不怕勒緊褲腰帶和楚人再來一場國戰。
這不是威脅,
而是老燕人,燕國,窮橫窮橫的印象,已經深入諸國之心了。
楚人剛折損了大將軍和一位柱國,理智之下,是不敢再強行開國戰的。
但為了面子,不會再主動請求締結什么和約,大家默契地結束就是了。
其實,燕人也松了口氣,真再來一場國戰,燕晉之地好不容易剛有了起色的民生日子,將再度變得艱難。
并不是楚人慫了,亦或者是燕人運氣好;
純粹是上一代,實打實地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燕人的“蠻勁”,打出了震懾諸夏的國威,上一代人的付出,才能讓下一代人,有了安心休養生息和發展的契機。
……
范府。
明日,就要分離了。
茍莫離在這里,招待范正文和屈培駱。
只不過,要回晉地的,不是茍莫離,野人王被選派留下來,鎮守范城,屈培駱回奉新,范正文,則回燕京。
原本這里的兩個主人,要離開了,但沒什么離別的不舍。
屈培駱終于可以擺脫自己先前那種極為尷尬的二狗子身份,入奉新城轉一圈后,就能變成實打實地楚奸了。
范正文,則是經過這場危機,認清自己的同時也看淡了一些事,認為朝堂,才是自己最終發展的歸宿。
茍莫離,
則是肉眼可見的興奮!
他,
雪原上曾經的王者,
在經歷戰敗、囚禁、當狗、當馬夫等等一系列的表現良好進程后,終于,又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
東山再起,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你曾站在山巔看過風景,再重回山腳時,就很難再有當年穩步爬山的初心了;
茍莫離,熬過來了。
最重要的是,
他終于可以離開瞎子,不用再被喂橘子了,嘴角都起泡了都!
招待用的,是燒烤。
鄭侯爺平日沒事兒時,也喜歡隔三差五喊一些人來擼個串兒,茍莫離就用這個來招待兩位即將離開的主人家。
肉架上去后,范正文伸手來幫忙翻轉,他上手很快,茍莫離也就樂得清閑,手里拿著蒜,開始剝起來。
吃肉得配蒜,解膩還過癮。
茍莫離掐著蒜,
道;
“二位,知道割那玩意兒,有幾種法子么?”
范正文笑道:“我雖然會有些醫術,但還真沒往那邊涉獵過。”
屈培駱也搖搖頭,曾身為貴族的他,怎么可能會去了解那些。
茍莫離笑著道:
“就跟這剝蒜一樣,你看,你可以將蒜擱手上,來回地搓一搓,這皮,也就搓下來了,那欒子,也是一樣,搓搓捏捏,帶點大力,一連搓個七八天,那玩意兒,就壞死了,就跟打仗時身上沒處理好的傷口,成了爛肉一樣。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從這蒜下頭,先掐斷根子,再直接抽,看,就是這樣……
最直接的,就是一刀切了,但蒜就變小了,吃起來,心里頭就沒那么多的滋味兒了。
咱們那位年大將軍,就是被一刀切了。
擱地下,躺了好些天,也是命硬,傷口沒潰膿,呵呵,看來,是真死不了了。”
“肉烤好了。”范正文說道。
“好,來,蒜也剝好了,給。”茍莫離遞出蒜。
“……”范正文。
“……”屈培駱。
“別奇怪我為什么會知道這些,當年我還想過,學東西的地方,無非兩處,一處是燕人的北封郡那兒,一處,就是皇宮里。
只要能學東西,我是愿意挨上那一刀的,但我畢竟是個野人,模樣和你們不同,再加上我還去看了下,得,原來割自己下面進宮居然還得排隊,這竟然還是個搶手的營生。
唉,沒辦法,最后只能去北封郡了。”
“幸好,幸好。”范正文感慨道。
茍莫離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著范正文,道:
“你是不行了。”
范正文卻搖頭反駁道:“不,我覺得我還可以。”
“聽說你盔甲都穿不動?”
“內勁足,內勁足。”
“哈哈哈。”茍莫離笑道,“但有什么用呢?你妻子是當今圣上的小姨,當今圣上自己都只有一后一妃,等去了燕京,你還好意思納妾么?”
范正文面露苦相。
“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這老小子和我一樣,也志不在此。”
“呵呵。”范正文點點頭,“倒是真惶恐,也受寵若驚。”
畢竟,能被當年的野人王稱呼為“和我一樣”,確實是一種極大的褒獎。
茍莫離又用帶著蒜香味的手,
拍了拍屈培駱的肩膀,
對屈培駱行了奉新城很時興地“拍肩禮”,
道:
“你就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了?”屈培駱問道。
“上頭,會對你賜婚的,應該會許個姬氏宗室女。”
“我不想要。”
“別犯倔,主上曾說過,好看的劇,不僅得有求之不得的女角兒,還得有一個為你獨守空閨的女配角兒,這才好看。”
“劇,是什么意思?”范正文問道。
“哦,就是我們奉新城時興的大劇,不是唱戲,而是排的本子,主打我們主上南征北戰的故事,百姓們愛看。”
“原來如此。”
茍莫離彎下腰,看著屈培駱,認真道:
“屈氏,還能起來的,污名臟名,不算什么,誰站在正統的位置上,誰的身上,就能像夜晚的星星一樣,發著亮。”
范正文問道;“那,什么才叫正統?”
“正統就是……”
茍莫離一口咬下一大半的串兒,
道:
“贏家通吃!”
………
范府,
地牢。
原本八王爺睡的那張床上,現在躺著的是年堯。
八王爺剛剛給年堯換了藥,現在,正用帕子,給年堯擦著臉。
“哎喲,你這奴才,舒坦吧,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有主子親手伺候奴才的這一天。”
年堯干笑了兩聲,道:“奴才惶恐。”
“哈哈哈。”
二人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你這一刀,受苦了。”八王爺感慨道。
“少了倆疙瘩,身子還輕盈了一些,原本就有些礙事兒了。”
“喲,不用了?”
“我女人是誰,您不知道?”
“記得也是四哥府里的丫鬟出身,是四哥親自許配給你的,對吧?”
“對。”
“但也不能說沒用了啊,頂多你就不敢去外頭拈花惹草唄。”
“成親這么多年了,倆孩子都那么大了,下面那玩意兒,有時候真是沒有比有要好一些,省功夫,沒那么累,也沒那么乏味。”
“這話聽起來,有些深奧了。”
“王爺您到底還年輕。”
“也是。”
擦拭好了臉,
八王爺就斜靠在床邊,
道:
“你這一刀,也算挨得值了,這一刀下去,劈的,是我楚人的臉面,這以后,跟這燕人,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原本,奴才也是這般想的。”年堯說道。
八王爺有些意外道:“難道不是?”
“王爺,您真當那位平西侯,只是為了出氣么?此人行事,看似莽撞隨性,但實則,暗藏精細于其內。”
“哦?何解?”
“被閹的是誰?”
“大將軍您吶?”
“錯,是狗奴才年堯。”
“額……”
“身子完整的是誰?”
八王爺低頭看了看自己下面,
道:
“是我……”
“錯,是大楚王爺,大楚熊氏子弟,是大楚……貴族。不僅僅是您,我猜,這次屈培駱也得去燕國,加官進爵。
當年,燕人打入晉地,正值我大楚諸皇子之亂,大貴族之間之所以能夠快速聯合起來,讓陛下得以統御對外。
是因為燕皇在燕國行馬踏門閥之舉,楚地貴族為求自保,只得擱置成見,擁戴攝政王。
現如今,
此一時彼一時了,
對貴族下刀最狠的,是陛下,這些貴族,心里門兒清著呢。
給貴族吃甜棗的,是燕人,是平西侯府。
燕人,是想行分化之策了。
倒是,好手段。”
“他們,沒那么傻吧?”
“呵呵。”
“那……那有解決的方法么?”
年堯看了一眼八王爺,
道:
“有。”
“你說。”
“您把自個兒,也割了吧,那就一視同仁了。”
“……”八王爺。
————
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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