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楚軍攻城結束。
屈培駱坐在椅子上,范正文正在幫他包扎肩膀上的傷口。
白天廝殺正酣時,屈培駱被一個楚軍士卒抱住,幾乎要被摔下城墻去,最后幸虧身邊一個姓屈的本家人護持得力,拿自己的命幫屈培駱擋住了這一遭。
沒傷心,沒難過,在這里,沒什么人會有閑情逸致去對死去的袍澤產生什么緬懷的情緒,那些戰死的袍澤,無非是先走一步,在前頭等著自己罷了。
今日,守得很艱難,和第一日的感覺,差不離。
像是一個圓,劃出去,又最終劃了回來。
范正文安撫城內民心做得很好,犒軍也做得很好,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屈培駱的指揮也沒什么問題,見漏補漏,像是個裱糊匠,反應迅速且沒絲毫懈怠;
但戰爭的本質,并非指的是自己沒犯錯就一定能贏的,還得看你的對手是個什么樣。
在大楚正規軍連續八日的迅猛攻城之下,范城,一座由烏合之眾在守護的城,堅守到現在,真的是極不容易了。
歷史上的那些動輒堅守數個月半年乃至更久時間的城池,大多時候是因為攻城方想要困死耗死城里人而已,并未連日不停地攻打。
包扎好了,范正文下去親自端來了一盆熱水,里頭掛著兩條毛巾。
屈培駱閉上眼,
范正文親自用毛巾幫他擦拭了臉。
再將毛巾丟盆里時,血污已經散開。
范正文不怕麻煩,又拿來一條新毛巾,幫屈培駱將臉上的水漬擦干。
屈培駱這才緩緩地睜開眼。
隨后,是洗手;
最后,范正文端著菜肴過來,三菜一湯,還有一壺酒。
在范正文準備倒酒時,屈培駱自己伸手拿起酒壺,倒滿酒碗。
而后,拿著酒壺,放在范正文面前。
范正文愣了一下,笑笑,伸手端起酒碗,兩個人碰了一下。
范家家主將自己的酒碗壓得很低,基本只碰了下酒壺的底。
屈培駱仰起頭,喝了一大口。
范正文揚起頭,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嗆到了,開始劇烈地咳嗽。
“呵呵。”
屈培駱笑了,
“你一個做買賣的奴才,酒量竟然這般差。”
“做到當年范家那個層次,下面的人,我就懶得招呼了,上面的人,我作為奴才,也沒資格坐一起喝酒。”
屈培駱淺嘗輒止,放下酒壺,道:
“明天,大概就撐不住了,所以今晚……”
“少主子今晚想做些什么?”
“預備楚軍夜襲。”
……
楚人于今晚展開了一次夜襲。
但因為范城有所防備,所以被擊退了。
夜襲就是這么一回事兒,沒有了突然性做支撐,就很難起到什么效果。
“您說明天大概是守不住了,但對面的楚軍,連明天的太陽都不想讓咱們看到。”范正文感慨道。
“好了,接下來……”
范正文一臉嚴肅,道;“接下來,您要做什么?”
“吃夜宵。”
……
日出東方。
年堯身披甲胄,站在軍前。
經過數日的攻城,他麾下的這幫烏合之眾數目非但沒有隨著攻城戰的消耗而減少,反而,翻了一倍。
這就是烏合之眾的特點,當你處于勝勢一方時,他們會像是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獨孤家的大軍在南面,每日都大規模地攻城,年大將軍在北面,雖然攻城勢頭沒前頭大,但旗子鮮亮。
再者,楚地草莽和地頭蛇想要見風使舵的話也清楚,真正的貴族圈子,哪怕他們再落魄,也依舊不是自己可以擠得進去的,相較而言,年大將軍的出身就顯得無比“親民”了。
“八天了。”
年堯看著前方的城墻;
他原本認為,自己從晉地借道入蒙山,應該是謀劃之中最費時費力也是最危險的一段,等這一段結束后,范城,唾手可得才是。
卻沒料到,在這里被耽擱了這么久。
計劃中的干脆利索并未出現,讓年堯心里有了些許遺憾。
“大將軍?”
八王爺一直待在年堯身邊。
“王爺放心,今日午后,咱們就差不離可以進城了。”
……
范城南面,
一頭白發的獨孤牧親自擂鼓。
連續八天的攻城,哪怕他麾下兵馬多,可以適當輪換,但依舊讓自己麾下士卒顯得無比疲憊。
那個曾當著自己的面說出那句無恥之語的年輕人,確實給了他不小的意外。
但,
也就到這里了。
如果固守這范城的,是當年屈氏的青鸞軍,那自己大概只能選擇死困孤城,等待城內糧草耗盡。
可惜,
這年輕人手底下的,不是青鸞軍。
屈氏青鸞軍雖然編制不多,但一直走的是精兵強將路線。
第一次望江之戰時,大皇子想奮力一擊企圖力挽狂瀾,卻被青鸞軍逆推了下去,李豹斷后戰死。
后來,靖南王則是以土墻圍城,硬生生地困死了那只精銳,不給他們正面戰場上反擊的機會。
至于伐楚之戰時,鄭侯爺所擊潰的那支青鸞軍,其實是倉促間復建起來的,實力和素質和屈天南帶的那一支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
曾經號稱大楚第一步卒的青鸞軍已經隨風湮滅了,
屈氏,
也應該結束了。
擂鼓中的獨孤牧發出一聲大喝:
“進軍!”
……
攻守三方對戰場局勢的預知,都是正確的。
在這一日,
范城的南面城墻,終于失守。
楚軍不斷地攀附上來,而守軍,已經無力再將他們趕下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城墻上的楚軍數目正在不斷地增多,同時,守軍正在被反逼回去。
很快,如同雪崩一般,局面,被徹底地壓制。
楚軍開始極為迅猛地清理城墻,后續的楚軍也在不斷地上來。
屈培駱沒有選擇糾集潰兵再殺上去,而是果斷地選擇帶著身邊還能指揮得動的人手,退守進了城內范府。
范府很美,也很精致。
平日里,有不少高手隱藏,任何宵小之輩膽敢靠近這里,其下場,必然極為凄慘。
但當宵小換成了大楚軍隊時,范府的精致,反而成了一種自斷雙臂的累贅。
它不是塢堡,退守這里,是因為大家都默契地選擇這里作最后戰死的地方,而不是指能依托著它去做些什么。
范家老祖宗一身紅色的裙子,擺了張桌子,盤腿坐在上頭。
在其身前,一眾范府女眷,包括名聲在外的范府金釵們,也都跪伏在那里,倒是沒人哭哭啼啼,連日的守城,雖然她們沒去真正的前線,但也一直在后頭忙碌著,情緒上,早就有了鋪墊,不少人,其實已經麻木了。
范家人,范城內最后的各支力量,都在向范府靠攏。
范正文也回來了,
他看見了老祖宗。
“范家,終于被你搞到頭了。”
“老祖宗這是要直接自焚?”
老祖宗沒好氣地白了范正文一眼,道:“雖說江湖一直傳著煉氣士廝殺本事如何如何不堪,但老身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前拉倆墊背的才行。”
“倆?”
屈培駱這時也帶著人退了進來,其左手持盾,右手持刀。
一個范正文一個自己,可不就是倆么?
當然,這只是最后時刻的開玩笑。
越是到這個時候,死到臨頭,人,會自然而然地變得輕佻一些,情緒上的一些東西,也會不自覺地放大。
“你們倆本就是要死的人了,難不成還能期待活下去不成?”
隨即,
老祖宗看著屈培駱笑道:
“還真沒料到自己這輩子的結尾,竟然得和主子家的,一起死。”
屈培駱笑著點點頭,而后轉身下令道:“結陣,能擋一會兒是一會兒,死前多拉一個也算夠本了。”
范正文則看著家里的女眷們,問道;“白綾可都備下了,到時辰了,我催你們先上路。”
老祖宗開口喊道:
“莫怕,你們先下去把炕暖好把飯做了,爺們兒們,馬上就下來了。”
女眷們倒是沒哭泣,而是齊齊應聲。
不自裁的話,茍活下去,等待她們的,只有生不如死。
這時,伴隨著楚軍不斷地涌入范城,第一批成建制的楚軍開始直撲范府,范府外,也響起了廝殺聲。
老祖宗身形飛躍而起,一身紅衣的她在此時顯得無比的耀目,其人飛躍己方人的頭頂,落下時,衣袖兩掀,數名楚軍直接被掀翻。
但很快,兩根箭矢射來,老祖宗神情一變。
“咚咚!”
屈培駱持盾橫于其身前,擋下了箭矢。
“多謝主子家的,老身差點一出來就死,丟人丟大發了。”
屈培駱沒回復老祖宗的話,
而是對著后頭喊道:
“狗奴才何在!”
后頭,范家家主扯起嗓門喊道:
“奴才在!”
“給爺把旗立起來!”
“奴才遵命!”
范正文功夫不行,身子板也不行,但撐個旗還是沒問題的,一面繡著屈氏族徽的青鸞軍軍旗被立了起來。
看見這面旗時,進攻的楚軍也為之一滯。
屈培駱丟下盾牌,雙手攥緊手中的刀,在其身邊,聚攏著最后一批一直跟隨著他現在還剩下的數十名屈氏子弟。
“兄弟們,爺本想給你們富貴的,爺失言了,等到了下面,爺就顧不得你們了,你們也別來找爺算賬。
屈氏的列祖列宗,得排著隊來揍我這屈氏不肖子孫呢,輪不到你們啦!”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這一刻,
屈培駱腦海中浮現出了父親屈天南出征時的場景,浮現出了大婚之日,自己攜一眾白馬騎士迎親的場景,浮現出了青灘上,自己跪伏在那兒,握著刀準備自刎的場景。
死了,
就徹底一了百了了。
可惜了,
倒是真想抱一抱她生的娃。
“啊啊啊啊!!!!!!”
屈培駱發出一聲大吼:
“青鸞軍,進!”
………
“大將軍,南面破城了!”
“大將軍,咱們這兒也破了!”
“大將軍,他們已經進城了!”
“哈哈哈,可以給皇兄寫折子了。”
八王爺難以抑制心里的激動,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這些時日的廝殺,對于攻守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極大的折磨。
畢竟,楚軍這里還有為攝政王登基道喜的桎梏在,沒人敢耽擱。
年堯看著八王爺,心里,倒是沒什么激動。
蒙山以北最新的情報剛送來,
燕人,并未選擇對蒙山發動攻勢,也沒想要打通支援范城的山路。
這很不尋常,
是燕人知道不可能救援得了,就直接放棄范城了么?
年堯隨即伸了個懶腰,
道:
“也是,田無鏡遠走西方,燕人換了皇帝,上一代的人,離開了,下一代的人,也就沒那種氣象了。”
……
范城難免,看見自己麾下士卒開始一片又一片地上了城墻,看見原本被堵住的城門口正在被清理出來。
獨孤牧終于坐回到自己的帥座上。
總算是,拿下了。
身邊一名將領送上來一根人參,獨孤牧伸手接過來,咬了一口,抿在嘴里。
這名將領叫獨孤念,是獨孤家出的人才,早年在皇族禁軍中任職,在年堯手底下做事,這次出征,是獨孤牧做主要求其調回自己身邊的。
“阿念。”
“祖父。”
“這邊的事兒,已經了了,爺爺我也該退下了,咱獨孤家的這支兵馬,接下來,就交給你來帶了。”
“爺爺不老。”
“不能戀戰了,我們得給陛下體面,陛下才能給我們體面。這支家底子兵馬,你留一支,剩下的,交給朝廷去拆卸吧,歸地方軍還是歸皇族禁軍,都無所謂了。
是時候退一步了,也該退一步了。
爺爺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以后,就得靠你們這一代人立起來,輔佐陛下,將我這楚人的江山,給守護好。”
“爺爺放心,孫兒定然不負爺爺期望。”
“嗯。”
這時,又傳信兵來報,城內殘余還在抵抗。
獨孤念笑道:“竟然還在做困獸之斗,垂死掙扎,真不知道,他們堅持的意義在哪里。”
“他們,在盼著燕人來救吧。”
“爺爺,這燕人再厲害又不會飛,怎么可能來得及救……”
“嗚嗚嗚嗚!!!!!!”
忽然間,號角聲響起;
隨即,滾滾驚雷之音自后方傳出。
獨孤牧猛地站起身,向后方眺望。
在大軍后方,在大營后方,揚起了漫天的沙塵,沙塵內,似有萬鼓齊鳴。
“虎!”
“虎!”
“虎!”
隨即,
一群又一群身著黑色甲胄的騎士自塵霧之中呼嘯而出,以點連線,以線成面,漫無邊際,望不到邊!
黑龍旗,雙頭鷹旗,于大軍之中迎風招展,宛若兇獸之猙獰獠牙!
燕軍,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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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人在前些年被燕人教訓過后,在其官家的帶領下,推行新政,提高武將地位,重修武備,確實有了一番新氣象。
其中就包括對武舉人地位的提升,甚至,仿國子監為武人提供了一個新的培養門檻,為了顧忌士大夫階層的反撲不至于做得太過激進,姚子詹兼任祭酒。
姚師還組織過一批人編纂過教材,倒不至于說從“啟蒙”開始,仿的是燕國平西侯爺早年間所著《鄭子兵法》,將兵家之法和戰例聯系在了一起。
倒是有不少武將在里面給出過意見,至于說里面的文人,只能說,讓他們去實際指揮一支軍隊怕是沒那個能力,但讓他們去做事后諸葛亮來分析,倒真不能小覷他們的業務水平。
教材之中有一騎兵之法的最為經典也是最為推崇之案例,為五年前靖南王鎮北王率鐵騎開晉。
案例中的借道于乾,被一筆帶過;
并非乾人為自己諱,因為接下來虞慈銘身為晉皇自開南門關,也被一筆帶過,隨后的燕國在晉地的部署安插之密諜以及各種先手導致軍寨被開,也是被一筆帶過。
整場仗,最為乾人所看重的,是燕國鐵騎悄無聲息間出現在了正在攻打燕國的赫連家聞人家聯軍身后。
整個戰役里的這一戰,是真正的一錘定音。
隨后,十日轉戰千里,一舉擊潰兩家所有的野戰力量,導致泰半的城池地方都被傳檄而定。
這里頭,兩位王爺對騎兵用法之精妙,讓乾人迷之神醉。
這份教材還沒定下名字,因為有說法,燕國新君按照規矩將會在近期用上他自己的年號,而乾國朝廷以及官家,似乎也有改元的意思。
改元之后,教材就能定名為《某某武錄》。
不過,可以預見的是,教材之中的騎兵用法之最,將從一變成二;
這添上的一筆,
來自于世間公認的靖南王傳人……平西侯爺。
……
茍莫離他瘦了,人也憔悴了。
當被選派為先鋒軍主將時,他就一肚子的氣。
這里頭,三分是氣平西侯不拿家當當回事兒,千金之子竟還喜歡動輒壓上身家,剩下的,是氣為何這個差事落在自己頭上?
為什么不讓梁程去?
為什么不讓金術可去?
為什么就是讓我去?
知道這有多苦,知道這有多累么!
一路前撲,行進,為后續的中軍開辟平穩的行軍路線。
這里的路線,還要指的是適合大軍的隱藏,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讓大軍憑空消失亦或者是躲入山溝溝里,而是讓楚國地方駐軍和朝廷以及當地百姓之間,形成一個信息差。
百姓可以知道,但附近的楚國駐軍亦或者是縣城不能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也不能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將消息給遞送上去。
最終,形成一種戰略上的正大光明和戰術上的完美遮蔽。
渭河的楚人駐軍知道燕人從那里渡河了,但并不知道燕人具體地奔赴哪個方向要攻打哪里,本能地先拱衛燕人可能的攻打郢都的路線,做好戰爭動員準備,所謂的“八百里”加急,也一封封地向上報。
所以,這會兒在楚國南方,已經廣為流傳一個說法,燕人平西侯率軍想要再行靖南王舊事,打穎都!
甚至,南方的百姓已經在焦急地互相問詢,燕狗打到哪里來了?啥時候打到自家這里?
朝廷的兵馬和駐軍,在“政治正確”上有著極大的主觀能動性,兵馬自發地在允許范圍內調動,保衛皇城,做好新郢都保衛戰的準備。
而燕軍向西行進的路上,自然是不可能拔掉所有城池的,事實上,能繞開的基本都繞開,除了就糧于敵時耽擱一會會兒,但也就一會會兒,故而過境如蝗蟲。
附近縣城則被這陣仗給嚇得瑟瑟發抖,等到燕軍過去后,才敢派人下去查看情況以及問詢燕人的動向。
一步遲緩,步步遲緩,燕軍又在平西侯的命令下,不惜一切代價地突進,速度上,可能也就比你“八百里加急”慢上一點點,而當你的行動力已經接近對方的情報訊息傳送力時,軍情就追不上你了。
且遲緩送上去的軍情里,有楚人固定思維作祟,總覺得燕人燒了一次自家國都就可能要再燒第二次,還有一些消息混亂的軍情給出的燕人進軍路線竟然是相悖的。
再加上獨孤牧所率大軍,是進入了屈培駱當初的活動區,這里面驛站等方面被破壞得很厲害,外加范家這些年的布置和滲透,其影響力,早就不止區區一個范城了;
這就導致在獨孤牧眼里,他平范家,是在楚國境內平滅一家叛逆,但實際情況更像是踏入敵國的土地,沒有地方體系的依托,軍情信息傳遞只能靠軍中的快馬,效率,自然就低下了。
自始至終,獨孤牧就只收到了兩封來自東面的軍情,第一封講的是燕軍在渭河搞事情了,第二封講的是,燕軍開始進軍了。
時間上,很模糊,位置上,也很不詳,因為楚國朝廷那會兒也是一頭霧水之中。
所以,在獨孤牧看來,應該是年堯先前的一通行軍借道,激怒了那位燕國的平西侯爺,燕國平西侯清楚救援范城是來不及也不可能了,故而只能在渭河那兒開開仗,撒撒氣。
等到楚國朝廷好不容易確認了燕軍的確實動向后,卻沒能夠將消息傳遞到獨孤牧手中,因為,茍莫離,已經到了。
他到了,然后他藏起來了。
五千多的兵馬作為先鋒軍,一路上戰損倒是不多,但掉隊的極多,同時還分派出去了一股股截殺信使的,等終于到達目的地外圍時,自己身邊就只剩下兩千余騎了。
這點兵馬,怎么看都不像是來做援軍的,更像是去送菜的。
故而,茍莫離忍了下來,隱蔽好了自己的這支兵馬,靜靜地看著情況。
楚軍并不認為燕人會出現在這里,
就像是你在家抓老鼠時,還會去防備著你隔壁鄰居偷偷潛入你家里舉著菜刀對著你么?
這也太擔心過度了。
故而,楚軍的斥候并不算很活躍,茍莫離憑借著自己的經驗和高超的指揮藝術,成功地完成了“燈下黑”成就。
“這一次,倒是長見識了。”瞎子說道。
“哦?”茍莫離有些意外。
“擱以前,我對騎兵的認知還是在戰場上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對面也追不著的程度,這一次,遮蔽戰場視線,確實做得讓我大開眼界。”
“北先生客氣了,諸夏有句話,叫術業有專攻,我當初要是家里有您這樣的人物坐鎮,呵呵,當初也不會被主上堵在關內了。”
要是瞎子是曾經自己的手下,那自己怕是早就將雪原整合得七七八八了。
二人這邊商業胡吹的時候,
那邊,
探子傳來了消息:
“將軍,北先生,范城被楚軍攻破了!”
“真他娘的晦氣。”茍莫離罵了句臟話,轉而對瞎子問道,“北先生覺得現在該怎么辦?”
“你是主將,你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得救啊,不救的話,楚軍占了范城,總不能讓主上帶來的大軍奔襲過來后再砍樹準備攻城吧?”
“你說該怎么辦?”
茍莫離伸手掏了掏耳朵,
又放在面前,吹了吹,
道:
“主上所著作《鄭子兵法》,北先生看過么?”
瞎子點點頭,那是他默寫出來的。
“《鄭子兵法》第二十九計,樹上開花!”
“所以,你是早就準備了是么?才在前日就吩咐他們去找尋藤蔓枯枝?”瞎子問道。
“總得預備著不是,那位屈大善人已經做得可以了,該怎么上去,搭把手了。”
………
樹上開花,其實很類似于“虛張聲勢”,再引申成具體操作后,讓瞎子第一個想到的是諸葛孔明的空城計。
茍莫離這不是抄襲,而是真正的兵法大師,在不同空間位面下的一種共感。
戰馬后頭被綁上了枯枝,像是大掃帚一樣,沖鋒時,每個人都得最大程度地呼喊起來。
被卷起的沙塵加上呼喊聲,
最重要的是,
早就潛伏在附近的自家小股兵馬的突然殺出,
給了楚軍一種上萬乃至更多的燕軍騎兵眨眼之間就出現在自家腦門上的驚愕。
大營里的楚軍,直接就崩盤了,這里頭,輔兵民夫居多,心理素質也更差,且今日楚軍要一鼓作氣拿下范城,故而也是精銳盡出,營寨里穿著甲胄的還多半是傷病號。
軍營直接就“炸”了,
茍莫離身先士卒,不是在沖殺,而是在控制馬速,引導自己麾下的方向。
他想要將這種“千軍萬馬”的虛假威勢給維系得更長久一些,看著營寨里的楚人向前軍去跑,看著楚人前軍開始出現的慌亂。
茍莫離在心里有一點小小的期待,
星辰,
賜給我一次機會,
就讓楚人就這般來一遭卷珠簾般的潰散吧。
……
“上萬,數萬燕人騎兵,怎么可能就忽然冒我眼前,而且是從這里冒出來的。”
獨孤牧清了一下嗓子,目光一沉,將自己的佩劍遞給自己的孫子獨孤念:
“阿念,領爺爺的親兵營去壓陣,軍陣之中,敢擅自后撤過輦者,殺無赦!”
“爺爺……”
“還不快去!”
“喏!”
獨孤念領著獨孤牧的親兵下去了,伴隨著老柱國下令變陣以及獨孤念開始斬殺潰卒,軍陣逐漸安穩了下來。
原本的后軍改為前軍,中軍兩翼鋪陳,后軍填補中央,新的抵御陣形排列而出,準備迎擊燕軍。
只能說,獨孤家的私兵不是什么烏合之眾,而且訓練有素,且獨孤牧依舊站在帥輦上不停地下達著指令,所以,茍莫離所期待的“卷珠簾”,并沒有出現。
“星辰果然是個騙鬼的東西,老子這遭回去后,就正式信佛祖,廟距離家還近。”
奉新城剛建了一座呢不是。
一邊的瞎子也跟著茍莫離一起勒住了韁繩,諸葛亮的空城計,是不動的,讓魏軍忌憚;茍莫離這個難度更大,自己這邊要動,而楚人那邊,并不需要動。
很快,這種“撲朔迷離”,將不攻自破。
楚人的潰散止住了,騎兵也派出去開始對這支忽然出現的燕軍進行包抄打探,終于,這支燕軍的真實情況被送到了獨孤牧的帥輦上。
“柱國,對面燕軍騎兵,人數也就兩千余人。”參將匯報道。
“呵,應該是一直藏在這附近,瞧著城破,憋不住了,倒是有點腦子,若非這里是本柱國在這里壓陣,換做其他的軍隊正在攻城時被這么來一手,說不得就直接嚇崩了。”
“柱國,這支燕軍兵馬是早就潛伏在這兒的?”
“應該是屈培駱那小子藏的后手,甚至,那打著旗號穿著黑甲的騎兵到底是不是燕人也說不定,可能就是屈培駱自己的人假扮的。
屈家的那小子,是想最后跟老夫賭賭運氣啊。
可惜,
運氣,
怎可能會眷顧一個無君無父的叛逆。”
“傳令,兩翼騎兵繼續包抄迂回,前軍進發,把這支騎兵,給我吃嘍!”
“另,再通知已入城之兵馬,控制城墻即可,先不用急著肅清城內,穩一穩。
我擔心除了眼前這支以外,還藏著另一支兵馬,可別讓范城內的人突圍后被接應了出去!
陛下登基在即,
屈培駱和范正文,是本柱國和大將軍早早預定了要送給陛下的賀禮!
罷了,
先行勸降吧,給里頭傳話,自縛請降,老夫以大楚柱國之名擔保,可留他們二家一絲血脈圈禁。
送倆活人入京道賀陛下登基,這才有喜慶的派頭。”
“喏!”
……
“北先生,您看……”
“我瞎。”
“嘖。”茍莫離笑了起來,“楚軍壓過來了。”
“然后呢。”
“兩條路,要么咱們現在一頭悶進去,要么,就撤。”
“屈培駱和范正文,好像不值得咱們倆為他們送命。”
“我也是這般想的。”茍莫離點點頭,下令道,“回撤,速度慢點。”
燕軍開始后撤,楚軍開始追擊,騎兵包抄,步卒壓制。
帥輦上,已經交接了親兵營的獨孤念重新站回到了自己爺爺身邊:
“爺爺,那支燕軍這是在做什么?”
很顯然,獨孤念也看出了對面的燕軍似乎并非鐵了心地要逃。
“為了吊著咱們,給范城里的余孽,多一些希望和所謂的機會。”
“這些燕人的心,也夠大的。”
“應該不是燕人,燕人哪里會為兩條狗這般豁出去的,那位鄭侯爺,也應該是個會算賬的人才是。
傳令,
不用再兜圈子了,將哨騎和斥候喚回來整合一起,添作一支騎兵過去,在前面的河灘,將他們給我堵住!”
“喏!”
茍莫離想要兜圈子,但獨孤牧也不是吃素的,反正城內的勸降也需要點時間,獨孤牧不介意在這里多耍一會兒,包個圓圓滿滿的餃子。
等著等著,獨孤牧終于找到了機會,也是燕軍輕敵了,在一處河灘旁,被另外出現的一支楚軍騎兵給堵住了側翼。
“上坡。”
茍莫離不假思索地下令,領著麾下上了坡。
楚地多山,故而,楚人喜歡叫一些小山包為坡,山的標準,比其他地方要高很多。
見“燕軍”上了坡,
獨孤牧下令包圍起來,同時派人上去勸降,勸降的標準,可比對范城內的范正文和屈培駱高多了,既往不咎,高官厚祿。
“爺爺,這是為何?”
“虛張聲勢,揚塵裹兵,對方主將,是個有腦子的;
后撤時,兵馬井然有序,這支騎兵,素質上也是極好的;
為了主子的安危不惜舍身來救,沒有直接逃離,可謂是個忠心的。
這樣的人,值得老夫親自招攬。
再者,我楚國想要繼續對抗燕國的話,就必須在騎兵上多下功夫,這種人才,陛下會喜歡的。”
……
“喲,北先生,對面的獨孤家柱國,要勸降咱呢。”
“你想降么?”
“瞧您這話說的,狗子我對主上,可是忠心不二。”
說完,
茍莫離對身邊的士卒吩咐道:
“告訴勸降的人,就說我們要考慮一會兒。”
“是,將軍。”
……
“爺爺,還是緩兵之計?”
“是,但可以給對面主將這個面子,老夫,給他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還沒走呢,
確切地說,是話音剛落。
自東邊,忽然又傳來了馬蹄聲,以及,漫卷的沙塵。
黑龍旗,雙頭鷹旗,迎風招展;
黑甲的騎士,策馬奔騰,馬槊堅挺,長刀森然。
一切的一切,
和先前那般,一模一樣。
這一次,楚軍沒有慌張,反而很多人笑了起來。
獨孤念也笑了,道:“爺爺說的是,還有一支兵馬藏在這兒呢,這燕人,是只會用這種法子么?”
獨孤牧沒急著說話,
帥輦位置,是軍陣之中的最高點,站得高,自然看得遠。
獨孤牧年紀是大了,但絕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其眸子目光,宛若鷹隼一般掃向東方,他的射術極好,眼力,自然也極好。
那支騎兵隊伍,停下了,停在了一處坡地上,只有兩排騎士,人數也就數百。
先前的馬蹄聲安靜了下來,塵土,也停歇了下來。
隨即,
楚軍軍陣里,很多士卒開始呼喊起來:
“來啊!”
“直娘賊,有種沖下來啊!”
“你當你爺爺是嚇唬大的啊!”
“來啊,下來啊,孫賊!”
楚軍將校也沒有阻止士卒的喧嘩,攻城這么多日子,今日也攻城了,還圍堵坡上的那支騎兵這么久,士卒們其實早就疲憊了,眼下就靠著一口士氣在撐著,在此時,也就由著他們了。
“爺爺,那支燕軍估摸著是見咱們沒反應,自己就停了。”
獨孤牧忽然伸手抓住了獨孤念的肩膀,
蒼老的身軀在此時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一樣,猛地顫抖了幾下。
他看見了那塊坡地上,
有一人身著玄甲,騎著一尊……一尊貔貅出列立于軍前。
貔貅,是貔貅,不是貔獸,是正兒八經的貔貅!
燕國軍中,只有四尊貔貅。
一尊,應該隨著田無鏡西去了;
一尊,因鎮北王的死,應該留在鎮北王府;
一尊,是大皇子的,但燕國的大皇子應該在燕京城總領京畿防務,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所以,
僅剩下一個人了。
而當那個人出現在這里時,
意味著……
…
平西侯爺坐在貔貅上,它有些累,但看著身邊的戰馬還在堅挺著脖子,它也不好意思張開嘴吐舌頭去哈氣。
在鄭侯爺身邊,分別的是梁程和金術可以及不可能少的劍圣。
四娘策馬在鄭凡身后,樊力徒步,扛著雙斧,不顧形象地喘著氣。
阿銘的面色依舊蒼白,但他仍然跟著隊伍來了。
“本侯是真沒料到,那位楚國的獨孤柱國,竟然這般客氣,見本侯大老遠地跑來了,竟然舍下面子,要和本侯對戰于野。
對了,四娘,楚國我記得應該是四大柱國來著。
前頭那是獨孤家的,石家的見過,屈氏的見過,還有個姓什么來著?”
“主上,姓謝。”
“嗯,那行,以后記得提醒我,還差一個姓謝的柱國,我就圓滿了。”
四娘笑著應道:“是,主上。”
眾人也一起笑了起來。
此時,
若是將視線不斷地抬高,向上拉,
可以看見鄭侯爺身后的那一道土坡后頭,密密麻麻立著數之不盡的黑甲騎兵,幾乎看不見邊際。
他們,
是平西侯府麾下,最為精銳的兵馬,也是真正的嫡系。
此時,全軍上下都很安靜,在等待著他們侯爺的命令下達。
鄭侯爺看了看身邊的魔王們,
道:
“又到了我最喜歡的時刻了。”
樊力一邊哈著氣一邊喊道:
“事兒杯。”
“來,阿力,到前頭來,待會兒你沖在最前面。”
“唔……”
樊力撓撓頭,舉著斧子,走到了最前面。
“可惜了,這次沒帶畫師。”
“主上放心,奴家記在腦子里,回去可以繡出來。”
“哦,那好,辛苦了,好了,我要開始了。”
魔王們全都策馬讓開了一些,留出了足夠空間。
劍圣看著這一幕,他真的想不通,辛辛苦苦地策馬奔襲了這么久,現在,到底在干什么?
隨后,劍圣也默默地調轉了韁繩,挪開了一些,不像是留空地,更像是此時不想和他靠太近。
鄭侯爺這次沒有抽出烏崖,
而是雙手撐開,
大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
發出了一聲舒服地長嘆,
隨即,
“罷了,今兒個狀態不好,沒感覺,咱就簡單點。”
緊接著,
很是隨意地伸手向前一指,
淡淡道:
“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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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了吧。”
三個字之下,燕軍騎兵宛若一尊復蘇起來的戰爭巨獸,從嗚咽開始逐漸轉化為咆哮;
雖然鄭侯爺在戰場上一向喜歡保持低調和謙遜,
但到底是經過身邊這么多兵法大家的調教,自己這幾年也親身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戰事,對于眼前的情景,其實真的沒必要再去說些什么了。
莽,就是真的莽。
換做以往,騎兵不可能就這般直接沖擊步兵的軍陣,多半情況還是得先行外圍游弋,行驅趕之法破壞楚人的軍陣節奏,迫使楚人露出破綻,隨后要么一錘定音,要么就像是手撕雞一樣,慢條斯理地給它繼續一點點剝開。
這是騎兵的藝術,也是騎兵的節奏。
可問題是,現在真沒那個必要。
一是自家這邊奔襲至此,說是人困馬乏也絲毫不為過,與其繼續慢慢折騰,倒不如靠著此刻人和馬還有著一股子血勇吊著,求一個一錘子買賣。
二則是,楚軍先前為了包圍和勸降茍莫離,陣勢上,是自己給自己裹成了個“甜甜圈”。
對山坡上的茍莫離而言,自然是被圍得密不透風,但對于外圍的鄭侯爺這支大軍而言,楚軍就像是一只大蝦,自己將自己的腹部給露出來,拉伸著身子。
不是最佳的陣形,看似首尾呼應實則是顧頭不顧腚。
這種局面下還需要想啥呢,
就像是走在街上看見前面一壇酒破了,不趕緊蹲下來猛喝幾口,難不成還要等什么勞什子的下酒菜?
“烏拉!!!!!!!”
樊力舉著雙斧,很聽話也很高亢地沖鋒在第一線,他雙腳飛奔,絲毫不遜身邊騎著馬的騎士。
梁程和金術可也各自提起馬速,引領著麾下開始前沖。
大軍自坡地不斷地傾瀉下來,在下方楚軍眼里,坡面就像是天邊,而自天邊那里,則像是一下子涌現出了無窮無盡的燕軍騎兵身影。
終于,
楚軍明白過來,
這不是什么虛張聲勢,這是貨真價實!
燕人的主力,竟然真的殺了過來。
先前的楚人有多跳,有多囂張,有多自鳴得意,現在現實對他們的打擊就有多強烈落差感就有多折磨人。
再者,他們是疲憊之師,再者,他們并不清楚,對面沖殺過來的燕人,也是疲憊之師。
帥輦之上,
獨孤牧果斷地下令自家的騎兵自兩翼沖上去,希望哪怕是付出自家騎兵犧牲的代價也要換取主力重新整頓軍陣的時機。
但沖鋒的燕軍里,自然也有兩翼騎兵主動脫離了原本的沖鋒序列,像是兌子一般,兌上了楚人的騎兵。
沖鋒的大勢,也并未因此而改變。
燕人的騎兵,還是狠狠地砸向了楚軍陣列之上。
楚軍上下,直接出現了紊亂。
這和軍事素質無關了,當你一拳被悶到軟肋時,你素質再高,也難免被悶岔了氣。
燕軍開始不顧一切地穿鑿,前方的騎士盡可能地為后方的袍澤創造出跟進的空間和環境,后方的騎士則不惜一切代價地繼續跟上,像是一把把長長的尖刀,硬生生地嵌入進楚人的血肉之中。
楚軍還未崩潰,雖然肉眼可見的慌亂和不協調,但大面積的潰散還未出現。
后續跟進的燕軍騎士提前開始脫離主要的沖陣節點,沒有繼續跟著被阻滯住的前方后頭排隊,而是在錯開了些許角度不改變馬速之后,繼續沖砸在了楚軍陣列之上,后續的騎士,依葫蘆畫瓢,百戰精銳的優勢,就在于這里。
他們,確切地說是這些中下層軍官在戰爭中,自己就有能力去閱讀戰場,在上方給予了足夠多的戰場自由度后,他們的自我發揮,甚至比有鄭侯爺親自發布軍令實時指揮來得更為有效快捷。
楚軍就在這里,
燕軍,則將一把把尖刀,狠狠地輪流刺入。
山坡上,茍莫離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可能真的是因為曾當過大反派的緣故吧,所以他面對這支燕軍面對這座平西侯府時,往往會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想當年第二次望江之戰,自己被迫和靖南王決戰時,靖南王的軍隊在沖鋒時,也是采用這種大軍分化成多路,快速切割戰場的方式將自己麾下的野人主力給直接打崩掉的。
相似的一幕,又上演了。
這說明,平西侯爺所率的這支嫡系兵馬,其素質上,已經不遜當年靖南王所率的鎮北靖南軍。
“該我們上了。”
茍莫離舉起手中的刀,
“讓星辰都去見鬼了,讓侯爺,看見我們的付出,我們的努力,我們的……血勇,沖!”
茍莫離這支原本被包圍的孤軍,此刻完成了中心開花成就。
帥輦上,獨孤牧已經不再指揮了,事已至此,局面如斯,他已經無法再繼續操控自己的軍隊了。
這會兒的他,是真切體會到了當年野人王的那種深深的無助。
“阿念,你率后軍,先撤吧,能帶出去多少兵馬就帶出去多少,爺爺我,在這里繼續多頂一會兒。
快點吧,等真的完全崩盤時,就徹底沒機會了。”
獨孤牧清楚,此時楚軍的陣形……已經散了,楚軍士卒更多的還是依靠平日訓練下的本能在各自為戰,士卒們現在必然極為惶恐,等這種情緒積攢到足夠后,他們會對身處的戰場產生極大的不安和畏懼,然后,腦子里就會充斥著要逃離這里的本能。
趁著現階段,大家還能繼續僵持這最后的一下下,能搶救走多少人,就搶救走多少人吧。
燕人的主要目的,應該是救援范城,不會下死力氣追擊的。
至于他自己,他是不能走的,現在他和他的帥輦在這里,才是維系這行將崩潰的軍心的最后一點依托。
和當初鄭侯爺和石柱國鏖戰時鄭侯爺堅持不退帥輦一個道理,退,就崩!
“給咱們獨孤家,多留一些種子吧。”獨孤牧發出最后一聲感慨。
雖說獨孤念先前在自己爺爺面前評價燕軍時的嬉笑和眼下對比未免有些過于諷刺,但局面至此后,獨孤念也沒顯露出絲毫扭捏;
對著自己的爺爺行禮后,馬上下了帥輦,帶著爺爺給予他的親兵,去后軍那里調人撤離。
帥輦上,獨孤牧親自扛起帥旗,對身邊親衛喊道;
“帥輦,前壓!”
“喏!”
……
遠處坡地上,并未參與沖鋒的鄭侯爺得以很清晰地看見下方楚軍的大概動向。
楚人的后軍,開始撤離。
但與此同時,帥輦的前壓,帶動了附近一大批的楚軍,開始本能地跟隨著他們的家主一同前進。
整個楚軍軍陣里,出現了涇渭分明的撕裂。
鄭侯爺伸手指了指下方的場面,道:
“自和楚人打仗以來,有一件事,讓我感觸一直很深。”
身邊的劍圣,沒說話。
四娘開口道;“主上,是什么?”
緩解了尷尬。
“這些貴族的私軍,當他們的家主或者是主家中真正的身份高貴者率領他們時,他們的韌性,確實很可以。”
劍圣終于開口了:“你是在和誰比?”
“和乾軍比。”
劍圣道:“我雖然不知兵,但你拿世上大部分的軍隊和乾軍比的話,多半都會顯得堅韌。”
“也是。”
鄭侯爺給劍圣大人附和了一下。
“楚軍這是要撤了么?”劍圣問道。
“是,那位獨孤家的柱國,將一場即將發生的潰敗,打成了斷尾求生,主動斷后。
這打勝仗,順風局來了,一頭豬也能飛上天,真正的本事,在于局勢大壞時,如何盡可能地穩住剩下的盤子,讓自己少輸一點兒。”
四娘開口問道:“主上,奴家率軍去堵一下?”
鄭侯爺身旁,還有數千騎并未投入戰場。
戰場容納就這么大,多或者少這數千騎,并不會發生多大的變化,一般而言,留一支預備隊在身邊也是常理。
鄭侯爺搖搖頭,道:“沒功夫在這兒追逃了,獨孤牧這老東西現在沒走,待會兒,他基本也就走不了了。
擊潰這支楚軍,柱國寶可夢再進一步,我已經滿意了。
接下來……”
鄭侯爺目光看向范城那邊,確切地說,是范城的北面。
“呵呵,可不能讓我家的年堯小寶貝給等急了。
我還真怕年堯這家伙見大事不好,說不得又爬蒙山回去,再走晉地繞回鎮南關那兒去了。
一次就好,
我也沒工夫閑著沒事兒做就凈陪著年大將軍玩轉圈圈的游戲。”
四娘提醒道;“主上,我軍主力還未脫離戰場呢。”言外之意,就是手頭現在的兵馬還不足,穩妥點還是等下面戰局分出結果后再抽調主力北上。
鄭侯爺不以為意:
“他年堯不是靠著他年大將軍的旗號裹挾了一大幫山賊土匪么,
那本侯倒也想看看,
到底是他王八殼亮,還是本侯的玄甲更亮!
對面眼睛又不瞎,
大勢在我,
他身邊的那些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剩下都有,
打起本侯的帥旗,
陪本侯去抓王八!”
……
范城,范府。
楚人的攻勢,消減下來了。
隨即,楚軍派人來傳話,要求屈培駱和范正文自縛請降。
范正文沒打算投降,而是開始催促范家女眷們,可以準備上路了。
屈培駱也沒想投降,再投來投去,也沒什么意思。
二人聯手守城這么多日子,這會兒,也早就看開了。
老祖宗先前也殺了人了,這會兒,也頗有一些心滿意足的意思。
此時,她一身紅衣盤腿坐在桌子上,范府女眷人人手里都拿著凳子,等著進前面的廳房里準備自縊。
老祖宗灑然一笑,
對周圍的女眷們喊道:
“別怕,老婆子我先下去一步等著你們,你們到時候一個個地下來找老婆子我就行,為了讓你們好認,老婆子我今兒個也不害臊了,特意穿上這一身紅哩。”
說著,
老祖宗伸手指向了范正文,
道:
“孫子。”
“孫兒在。”
“上鴆酒,奶奶要走了,賢孫兒親自送奶奶上路吧。”
“得嘞。”
范正文端起一碗鴆酒,走到桌前。
四周,范府女眷在此時全都放下凳子,跪伏下來:
“送老祖宗!”
“送老祖宗!”
老祖宗自范正文手里接過了毒酒碗,
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范正文,
小聲道:
“乖孫兒,等到了下面,奶奶我再好好和你算賬。”
“奶,要不您就自個兒突圍出去吧,您本事大,不是沒機會的。”
“你放屁,我是沒過夠好日子,不是沒過夠日子。”
“是是是。”
老祖宗端起毒酒碗,
喝了一口,
咽了下去,
評價道:
“味兒,還真不錯。”
“您喜歡就多喝點兒。”范正文說道。
老祖宗點點頭,正準備一飲而盡時,
外頭一名范家的士卒奔跑著沖了過來,
對著里頭喊道:
“家主,家主,楚軍撤了,撤了!”
“……”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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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老祖宗看看手里的毒酒碗,再看看自己面前的孫子;
范正文看看自己面前的奶奶,再看看奶奶手中的毒酒碗;
祖孫二人陷入了一種短暫卻又讓人倍感漫長的沉默;
隨即,
老祖宗伸手,攥住范正文的手腕,深情道:
“正文。”
“阿奶。”
“阿奶覺得自己還能救一下。”
畢竟,只喝了一口啊。
畢竟,自己和常人還是有不一樣的。
畢竟,她是真的好日子沒活夠啊。
畢竟,
似乎更好的日子就要來了啊!!!
“阿奶,您也挺大年紀了,要不,咱就不折騰了吧?”
“正文喲……我的親親孫兒喲……”
老祖宗淚眼婆娑地盯著自己的孫兒,之所以沒趁著藥性還沒發作一巴掌拍爛這倒霉孫賊的腦袋瓜,是因為她清楚眼下府中剛歷大亂,不,是整個范城都剛歷大亂,莫說找名醫,你就算眼下想找個正兒八經的大夫都絕不是什么簡單的事;
而她清楚,
自己這個孫兒,
雖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但喜好醫書,研究過醫理,也曾為家里親近之人開方治病。
換句話來說,
范家家主,還是個杏林高手;
只不過外人是不可能請得動他來診治的。
“阿奶。”
“孫兒喲。”
“孫兒剛開玩笑的,阿奶先嘗試催吐一下,孫兒為阿奶施針抑制一下氣血行進,再輔之以草藥清理,阿奶再調養一個月身子,也就能好了。
畢竟,阿奶也只喝了一口。”
“好好好。”
老祖宗毫不猶豫地單手掐自己喉嚨,右手順勢一拍自己胸口。
“嘔……”
一身紅衣的老祖宗,很沒形象地坐在桌上大吐特吐,可以想見,在今日出來前,她吃了不少好東西,是吃得飽飽的才準備上路的。
范正文的目光看向四周的范家家眷,道:
“都收拾收拾,把家里也拾掇拾掇。”
“是,老爺。”
“是,老爺。”
范正文又看向站在那里的屈培駱,道:
“屈兄,我等現在該如何?”
“組織現有的人手,殺出城去。”
楚人是否在耍什么詭計,眼下已經無所謂了,要是楚人真那么無聊,這會兒了還玩兒脫褲子放屁,那自家就只能趕著趟地挨崩;
“會不會太倉促了?”
“你想趕不上熱乎的?”
到底是昔日的屈氏嫡長子,哪怕落草為寇當了楚奸,但依舊盡量不出臟語。
“屈兄所言極是。”范正文深以為然地招呼左右,“去,沒死的都喊出來,咱們殺出去。”
其實,無論是范正文還是屈培駱心里都清楚;
若外有援軍,那十有八九就是燕軍到了。
主人到家了,做狗的,怎能不主動一點沖出去搖尾巴?
范正文剛準備帶人離開,手臂再度被老祖宗一把攥住:
“孫兒莫走,快給阿奶我施針啊。”
老祖宗這會兒膽汁都吐出來了,怎能讓范正文說走就走。
范正文笑道;
“孫兒先前和阿奶開了句玩笑,先前給阿奶端來的不是什么鴆酒,而是補湯加了點紅糖,甜吧?”
老祖宗愣了一下,
隨即又是羞又是惱但卻真生不起氣來;
最后,
深吸一口氣,
罵道:
“孫賊!”
……
先不提那邊主戰場上,楚軍的戰敗已成定局,獨孤牧的神勇斷后孤注一擲,獨孤念率后軍企圖快速撤出戰圈南逃;
也不提范城內,先前已經入城的楚軍瞧見了外頭的動靜,心神慌亂之下瞬間陷入了六神無主之境開始崩散;
提就提咱那大燕平西侯爺,親率數千騎,打著自己的帥旗,浩浩蕩蕩地自范城一側繞過去,開始向北行進。
穿城而過是最快的,說不準范府這會兒正水深水熱死抗之中急需鄭侯爺的天降神兵救命;
但鄭侯爺沒選擇這般做,因為范城的城門先前守城時早就被屈培駱下令給堵得嚴嚴實實,楚軍攻進去后做了一部分清理,但到底還沒來得及真正完工。
想穿城而入,意味著鄭侯爺得帶著手下下馬爬梯子翻城墻;
這就太累了,也不符合此時鄭侯爺想要的畫風。
最重要的是,年大將軍可不等人。
縱馬繞行過去后,很快就遇到了年大將軍自北面的麾下“兵馬”。
但正如鄭侯爺所料,南面的動靜這邊并非不知曉,再一看那黑甲的騎兵宛若兇神一般向自己這邊沖來以及那只有燕國平西侯本人才能用的軍功侯帥旗,這些前些日子還在拍著胸脯向年大將軍保證自己絕對是忠誠于大將軍忠誠于大楚的“忠誠義士”們,馬上拋棄了所謂的“熱血”和“忠貞”,要么干脆作鳥獸散要么直接丟下兵器跪伏在地上請降。
一陣連鎖反應之下,鄭侯爺明明就只帶了數千騎前期深入,按理說年大將軍身邊的“烏合之眾”人數在鄭侯爺的數倍了,可偏偏就成了“望風披靡”。
不過,這也是正常,真要是那么鐵桿,之前范家在此地一家獨大時,為何他們不站出來?
所謂的“明哲保身”“待時而動”,本就是對“慫”的另一種闡述,真到“大難臨頭”時,可不就得各自飛了么?
“讓開,讓開,往旁邊跪,往旁邊跪,別擋路!”
前方,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投降,成群成片的,因為絕大部分人都很清醒,那就是在燕軍鐵蹄面前,自家能逃掉的可能性,很低。
他們并不知道的是鄭侯爺現在滿腦子的都是年大將軍,
為此不惜連南面的楚國軍隊的撤離都視而不見。
但投降得人太多,堵塞住了路,鄭侯爺麾下騎士不得不趕緊驅趕這些降人,快滾吶,現在沒空接收俘虜!
至于說年大將軍的位置嘛,
很好找,
年大將軍先前是領孤軍入蒙山,憑著他那一桿大將軍旗凝聚收服人心,大旗所在,就是年大將軍所在。
“主上,年堯會不會已經溜了?”四娘問道。
“他沒這么果斷!”
剛出現變動,剛出現局面顛覆,年堯怎么可能就這般舍棄掉自己的局面丟下人馬就開溜?
同是主帥,在這一點上還是互相了解的。
也就在這時,
鄭侯爺遇到了自己率軍突進時的第一波阻攔。
以山越士卒為核心,裹挾著一種明顯極為慌亂的仆從兵,向著鄭侯爺所在沖了過來。
沒結陣,
因為在此時結陣除了讓四周已經在崩散的仆從兵繼續崩散以外,沒其他的意義,倒不如直接當一團漿糊糊臉上去。
“殺!”
鄭侯爺也沒有做過多的指揮,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會兒,他明明在勢頭上。
雙方兵馬碰撞到了一起,燕軍占據著絕對優勢,雖然一番沖陣之下死傷不少,但楚軍的死傷只會更多。
且一輪沖擊之下,原本還能被裹挾著一道砍砍殺殺的仆從兵們在見識到燕軍的兇悍后,馬上開始脫離戰圈逃跑。
山越兵是忠誠于年大將軍的,也是敢戰善戰的,但一來奔襲日久,連日攻城作為主力折損也大,二來本來搭伴一起沖殺的友軍風緊扯呼了,使得他們自己的空檔也被暴露出來。
在鄭侯爺再度指揮麾下又沖了一遭后,基本就將這支也是最后一支敢于在此時阻攔自己的成建制兵馬也給打散了。
鄭侯爺依舊沒做什么耽擱,而是收攏了兵馬,繼續向大將軍旗幟沖去。
長途奔襲,不惜以身犯險,賭上自己全部精銳,就是為了抓那只敢招惹自己脾氣的王八!
敢惹老子,敢惹怒老子,
老子拼死拼活為折騰了這么多年,
就為了活出一個順心氣兒!
……
旗幟下,
八王爺年輕的面容上掛著滿滿的不敢置信,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曾經,年齡更小時的他在花舫上笑看燕軍望江敗北,也揮斥方遒感慨萬千過。
但再怎么年幼聰慧,再怎么見多識廣,當被丟入眼下這種境地時,其反應,也就和他曾嘲諷曾瞧不起的那種人,一般無二了。
此般局面之下,已經不是什么登基賀禮來不來得及的問題,而是他這個大楚攝政王最為疼愛的幼弟,可能連家都回不去了。
“很簡單唄,我從晉地借道進來打范城,那位平西侯,是直接出鎮南關借道我楚國來打我了。”
年大將軍沒說平西侯是來救范城的,
冥冥之中他有感覺,
那位侯爺,就是奔著自己來的。
原因嘛,他也懂。
這感覺,像是兩家鄰居,鄰居一孩子站在梯子上,腦袋探過院墻對著對方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吐了口唾沫,然后自己就下去了。
剛拍拍手,還沒得意多久,就發現對方先出他家的門,再踹開自家的門,來到了自家院子里,找自己算賬來了。
很形象,真的很形象;
形象得年大將軍自己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王爺莫怕,奴才給您表演一個什么叫甕中捉鱉!”
八王爺聞言,立馬伸手攥住了年大將軍的手腕,驚喜道:
“大將軍還留有后手么?甕中捉鱉,是不是這里還藏著哪路大軍?”
年大將軍搖搖頭,道:
“沒藏什么大軍了。”
“那如何能叫甕中捉鱉?”
“因為,奴才就是那個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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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
八王爺這會兒是真的有些無語了,在先前的這短時間內,其內心經歷了一次次地跌宕,像是一只被提著脖子的雞,一次次地快速收緊再猛地放松。
“王爺,燕軍是從我楚地穿過包抄到這里來的。
你說,
若是我大楚還是當年的大楚,
燕人,
他敢么?”
“大將軍,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若是當年的楚國,雖說遍布著貴族分封,掣肘皇權,但地方上,也可謂是兵強馬壯,屈氏若是還在,莫說這范城會不會丟,就是那范正文真是鐵了心地要反起來,那位平西侯也是鐵了心地要救,光一個屈氏的青鸞軍,哪怕稍顯劣勢一點,但也能和這支燕軍打得有來有回。
可現在,地方貴族式微得厲害,我大楚如今看似集權于新郢都之中,陛下大權獨攬,但燕人,卻能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于我楚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奴才是從晉地借道,但奴才是出奇兵,繞山路走的,說到底,還是取了個巧;
但,燕人,這次可是來了多少?
少說數萬騎,是正大光明地沖進來的!”
“燕人騎兵多,所以……”
“他們之所以敢來,是因為不怕回不去。”
“這……”
“陛下想效仿燕國先皇奴才是清楚的,奴才也愿意幫陛下這般做,但如今燕楚形式之對比,并未因為燕國那位皇帝的駕崩而出現轉折,反而越發得明顯和清晰了。
但眼下,是他燕人,想打就打,我大楚,只能被動防守。
奴才這次行險招,也是因為看出了平西侯府打算對我楚地用兵故而先行一步,想先將范家和屈氏叛逆給滅了,稍微填補一點天平而已。
歸根到底,實力要是足夠,要是真的一點不怵,為何還要去取巧呢?”
“大將軍,你現在對我說這些,又是何意?”
“沒何意了,奴才只是想說一說。
陛下認為,等燕國先皇駕崩后,燕國國力會式微,燕國南北二王不在后,燕國自己會內亂。
但燕國沒有亂,燕國的那座平西侯府,正逐漸成長為另一個司徒家,另一個……大成國。
陛下認為,無論先前燕國新君和平西侯關系多好,一方坐上龍椅之后,其關系也馬上會轉為朝廷和藩鎮之間的猜忌;
但沒有,那位平西侯并未擁兵自重,不用看也知道,這次他帶來的,絕對是真正的壓箱底的精銳,他不怕自己家底子的損失,好于國戰,這哪里有半分猜忌的樣子?
陛下想要徐徐圖之,想要剪除一切枯枝敗葉,以待嫩芽新生,若是五年前,十年前,這沒問題,自我革新以除積弊,固然會使得自身一段時候的虛弱被他國有可乘之機,但終究是能擋下的。
當年燕國先皇馬踏門閥,晉人以為燕國將隨之大亂有了可乘之機,故而聯合兩家兵馬以伐燕。
但昔日之晉人,三家分晉,各懷鬼胎,內外不服,此等對手,豈是如今之燕國所能比擬的?
陛下想新枝再開,再塑大楚,但外頭可是虎狼一般的燕人,燕人,又豈會給陛下這般徐徐圖之的機會?
時局,不一樣了啊。
屈天南死了,
死在了諸皇子之亂之際,死在我大楚無暇他顧之際;
石柱國死了,死在了燕楚大戰之際;
如今,南面的獨孤柱國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但獨孤家的這支兵馬,就算是能撤走一些,也是骨架基本廢掉了。
我楚國本就缺少騎兵,但我大楚當年的步卒軍陣之悍勇,就算是野戰硬扛騎兵也是不怵的,可這幾年,接二連三地折損掉一支支精銳兵馬,被燕人吞掉,吃掉。
大楚皇族禁軍固然在上一輪燕楚之戰里被奴才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下來,但一番攻乾折騰,再拉扯回來,看似依舊兵強馬壯,實則早就疲敝不堪。
沒了這些精銳作依托,燕人將會變得更為肆無忌憚。
且在前幾年,有些人,有些兵馬,其實是陛下很默契地送給燕人去料理的。”
“大將軍的意思是,這一次敗了,責任不在大將軍你,而在我皇兄?”
“奴才沒料到那位平西侯敢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自我楚地殺來,可能,在做出這個選擇前,那位平西侯也是賭上了一切。
但現在來看,是他贏了。
大楚如同一顆參天大樹,但實則內在,已經空了。
可惜了,這些話以前,我不敢對陛下說,提都不敢提,也就現在,才有點膽子說說了。”
“你是想讓我將你這些話轉告給皇兄?”
“王爺,你敢么?”
這時,前面最后一波的抵擋,已經被燕軍擊穿,燕軍和這面大將軍旗幟之間,雖然還有些距離,但再無阻攔!
“大將軍,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與我開玩笑么?
我們……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年大將軍嘆了口氣,道:
“王爺,您就站在這兒吧。”
“什么?那大將軍你呢?”
“奴才,要逃了。”
“你要逃,我卻要站在這兒?”
“大楚沒了您,也就再多折損點顏面,問題也不大,反正也不在意多丟一點面子了;
可沒了奴才,王上手底下,就要無人可用了。”
“……”八王爺。
可氣的是,在此局面之下,這奴才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更可氣的是,這奴才說的話,自己竟然也無法反駁。
哪怕讓皇兄自己來選,他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年堯。
氣著氣著,忽然也就不氣了;
八王爺甚至用袖口搓了搓自己的臉,整個人深吸一口氣后,神情,平復下來:
“大將軍速走吧,大楚,還需要你,皇兄,也需要你,孤,來為你斷后。”
“奴才其實不想走,奴才想留;
奴才也想留一份體面,輸了就輸了,也不是輸不起,站著大大方方地等發落就是了。
自打出身起就是個奴才,但我也想在結束前,做一回真正的貴族。
可惜,
還是得試試逃一下。
唉,
到底是個奴才命。
另外,王爺您不用斷后,就站在我這面旗下就是了,不用抵擋,也不用反抗,就安靜地站在這兒,論關系,那位平西侯還算是您姐夫。
您年齡小時,顯得聰慧,會說話,看似也算走南闖北歷經不少,但都是看看玩玩鬧鬧,實則屁都沒摻和。
那位平西侯,想來不至于為難了您,為難一個……嗯。
他當初連屈培駱都敢放,您規規矩矩的,估摸著用不了多久也就放了。”
“……”八王爺。
年堯向著八王爺跪了下來,
道:
“王爺,萬一奴才這遭沒能逃脫,還得托您給陛下帶句話,先前的,只是奴才自己的牢騷,接下來的,才是希望您轉告的話。
當然,若是陛下問了您,奴才還說了什么沒有,您,就能奉旨將先前奴才的話說出來。”
“什么……話。”
“是奴才無用,終究是輸了這一手,奴才辜負了陛下一直以來對奴才的期望;
不過,奴才這輩子跟著主子,風光也風光過,瀟灑也瀟灑過,這輩子,倒是活得夠本了。
可惜了,
沒辦法再繼續幫主子復興大楚。
奴才……”
年堯嘴唇囁嚅了兩下,一是時間不允許,二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懶得再做什么客套。
“奴才愿主子千秋萬歲,大楚社稷永固。”
說完,
年堯站起身,在其身側,站著十來個親衛。
“辛苦諸位兄弟了。”
“誓死保護大將軍!”
“誓死保護大將軍!”
“走,我們入山,能和水師匯合的話,我年堯,就還有再來的一天!”
八王爺看著年堯騎著馬走了,
然后,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將旗下,他身邊原有的親衛,前些日子就被派遣到軍中攻城謀求軍功了,故而這會兒樹倒猢猻散之下,到處都是潰敗的楚人,年堯再一不在,壓根就沒人再想著來看護這面大將軍旗幟。
站了一會兒,他干脆坐了下來。
沒多久,前方傳來了馬蹄的聲響,他抬起頭頭,最先看到的,是那位騎著貔貅的玄甲侯爺。
一眾黑甲騎士將大旗團團圍住,刀口前指。
鄭侯爺騎著貔貅來到將旗下,看著下面坐著的這個年輕人。
年堯不在,
鄭侯爺先前還想過,那位年大將軍會不會收整好甲胄,站在那兒,等著自己過來,認輸之前,再和自己說幾句場面話,這才符合演義中的審美。
但那位,顯然沒這般選擇。
這時,八王爺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鄭侯爺;
臉上,強行露出了笑容,
略帶著些許諂媚道:
“姐夫……終于見到您了。”
鄭侯爺沒搭理這個小舅子,而是伸手向前一揮,
道:
“活捉亦或者拿回年堯首級者,本侯有重賞!”
“喏!”
身邊的騎士們馬上向前追去。
隨即,
鄭侯爺看向一直習慣性站在自己身側的阿銘,
開口道:
“阿銘。”
“在。”
“我一向不喜歡什么宿命之敵的說法,也不會因看重哪位對手再給他機會和我繼續打下一輪的擂臺。
咱們費了這么大的功夫,賭上了大半個家當,辛辛苦苦這么一遭,要是最后真讓他給跑了,可實在是太慪人了。
我不喜歡這種冗長的戲碼,我喜歡脆生一點的。
明白?”
阿銘點點頭,拿起酒嚢,拔開塞子,喝了一口里頭的血。
“明白。”
鄭侯爺伸手,一邊抓著貔貅的鬃毛一邊平靜道:
“上一次,你錯過了;
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不希望等你回來時,還得我來安慰你說‘事不過三’。”
阿銘笑了,
道:
“主上,這次他要是再跑掉了,屬下也就沒臉再回來了。
我,
阿銘,
也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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