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銘坐在地上,四周的事物,已經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瞎子手里揣著橘子,走了過來,自剝自吃。
阿銘抬起頭,看向瞎子。
瞎子伸手指了指地面,道;“不嫌臟啊?”
血族的可愛潔癖呢?
阿銘沒做聲。
瞎子走過去,用膝蓋輕輕頂了頂阿銘的后背:
“行了,行了啊。”
“主上呢?”
“回去了。”
“回奉新?”
“回鎮南關了,西邊,公孫志已經去追了,宮望也受命去了,問題不大。”
至少,奉新城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我現在很不想和你說話。”阿銘說道。
“這讓我沒法接了,我這么好說話的一個人。”
阿銘點點頭,
道:
“我要是再和你說一遍,我距離殺死年堯,就差那么一點點,你會說我像祥林嫂。”
“我不會這么說。”
“你會這么想。”
“對。”
“我如果和你說,我現在想去刺殺年堯,你又會說我沖動,腦子進血了。”
“你現在還很虛弱。”瞎子安慰道。
“你無法感同身受。”
“但我能在理性上共情,主上憤怒,是因為他看見了年堯對自己的輕蔑,再加上那些刻意弄出來的……死法;
你呢,
你倒是不在意這些人,
你在意的是酒壇,人彘;
其實,年堯想撩撥的是主上,不是你。
可能,你在他眼里,就是個……差點將他弄死的妖精?”
“你的意思是,我這是在自作多情的憤怒?”
“如果憤怒還要講究理性的話,這世界就太和諧了,他觸碰到了你的怒火,真正的怒火,我懂。
就像是這世上有溺嬰風俗的地方真不少,遺棄、虐待的則更多,但魔丸不會在意;
但如果當著魔丸的面……”
阿銘站起身。
“哪兒去?”
“和你說話,真沒意思,你當自己的是旁白,分析我的心理給誰聽呢?”
“有時候自己反而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會本能地沉浸在情緒里頭。”
“你走開。”
“我走開可以,你去哪兒?我不建議你單槍匹馬地去找年堯,首先,人家在西邊,也有人在追了,追到也就追到了,追不到……也就追不到了。
這就像是主上上次在望江江面時那般,碰巧一對江湖高手夫妻閑得沒事兒干,就撞上了。
但也就那一個機會,你已經錯過了。”
“你閉嘴。”
阿銘伸手攔住一輛推著尸體的獨輪車,示意那個推車的士卒離開,士卒應諾后走開。
隨即,阿銘將尸體推入到一側帳中,帳篷內整齊地排放著尸體,驗明身份后,會被火化,他們的家人,無論是民夫還是輔兵,都會得到對應層次的撫恤。
瞎子跟了進來。
阿銘低下頭,在身前尸體脖頸上咬了一口。
不是剛死的人,時間長一點,哪怕就半天,味道也會變得很差。
瞎子沒喝過血,但以前沒少聽阿銘嘮叨對于品血的道道。
“做什么?”
“早點恢復。”阿銘抬起頭,回答道,“先用他們的血,能恢復一點是一點,最后,再給他們報仇。”
“你不用和我解釋這個。”
“怕你會對主上說。”
“不是我說的。”
“那是誰?”
“好吧,是我。”
瞎子搖搖頭,“你休息休息,過陣子就自己回鎮南關吧。”
阿銘沒回答,換了具尸體,咬了下去。
瞎子走出了帳篷,
又掏出一個橘子,一邊剝著一邊走。
……
“主上。”
梁程進入帥帳。
“年堯往西去了。”
“屬下知道了。”
“我現在腦子有點不清醒,所以,接下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但最后拿決定的事,得你來做。”
“屬下明白。”
“我覺得年堯不會選擇去打奉新城,哪怕是瘋了,也不可能,但我也并不認為宮望和公孫志能夠抓到他。”
鄭凡起身,走到沙盤前,
“宮望和公孫志必然會選擇策應奉新城的方向去抓捕,這是政治正確的考量。”
不管年堯是否直奔奉新城,這兩位總兵,必然會先行一步確認奉新城以及其外圍的安全。
“被燒掉的那個軍寨,以前是存糧的,這證明年堯對晉東很是了解熟悉,雖然情報時效性出了點問題,但這沒什么好奇怪的,而他冒險只率這點人馬翻山越嶺地過來,其目的,很明確。
就是為了阻止我們這次的征伐。”
鄭凡雙手用力揉了揉臉,
“繼續往西,也是為了吸引我的兵馬回援,我如果是他,必然會貼著南面靠近山脈的地方走,以保證自己可以隨時退回山里,盡量避免被我軍圍堵住。
其實,我心里甚至想著,我非不去看顧他,不派兵馬回去,讓他就在晉東自個兒瞎轉悠去。”
梁程站在那里,安靜地聽著。
“不行……”
鄭凡搖搖頭,道;“你現在先說說你的想法,我不能太著重關注于他,否則不管正著想反著想,都會被他影響。”
梁程點點頭,開口道;“主上,年堯的此舉,其實很有咱們以前的風格。”
在翠柳堡起家時,
在盛樂城發展時,
在雪海關發家時,
都是兵兵行先險招,孤軍深入。
好不容易一次正兒八經地打算“以勢壓人”,結果面對了曾經的“自己”。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當年堯本人出現在晉地時,若是按照我們原本的計劃,渭河以南的楚軍主力,在沒有絕對話事人在的時候,還敢不敢主動揮師過河北伐上谷郡。”
鄭凡點點頭,道:“這是我們先前制定方略時的問題所在,我們太過于注重對方主帥的想法,雖然兩軍交戰,對方主帥的性情必須要算在里頭,但現在,人家主帥不在家時,我們的計劃,竟然面臨全盤落空的局面。”
“是屬下思慮不周。”
“不,不是你的問題,我當時也覺得你的方略很好,也很符合我的口味,但現在的問題是,原本設想的是我們先出招,結果現在是年堯先出招了。
上谷郡,
渭河,
對岸的楚軍,
接下來,
咱們該怎么辦?”
“主上,屬下心里有個猜測。”
“哦?”
梁程走到沙盤前,道:“其實,兩軍對壘如下棋,無非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互相預知對面的預判。
而我們越是想要預判對面主帥想要做什么,對面,其實就越是會故布疑陣,來錯誤地引導我們的判斷。
在一些事情上,我們是平等的。
這次伐楚,我們現在動用的,是晉東自己的力量,兵馬、儲備、民夫等等,都是咱們自己的。
一個國家的動員,想要催動起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楚國,應該也沒動員自己的全部,哪怕他們第一時間就做了準備,但不到萬不得已時,那位攝政王也不會去發動真正的國戰。
也就是說,咱們手里的牌,和年堯現在手里的牌,其實是明著的。
年堯的這支山越人組建的精銳山地兵馬,是奇招,但也在可接受范圍內。
我們會面臨的問題,他也一樣會面對,我們會有兵馬不足的問題,而在大勢上處于劣勢的楚軍,只會更嚴重。
我們可以隨意地南下,是突破,是迂回,是打草谷,都沒問題,他們呢,就比如這次,其實,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阿程,我剛打算跳出來,你這又給我繞回去了。”
梁程手指著沙盤上的鎮南關,再從鎮南關一路沿著山脈向西;
“他就這么不管不顧地一頭悶進來,我不信他年堯不怕死。”
“我剛剛不是說了……”
“不,主上,您在嘗試著排除年堯故意對您造成的影響時,興許,這可能就是他的目的,咱們,得看,得細看,而且還得大膽地看。
他既然進來,就會想辦法再回去,而且是,安全地回去。
最后,
繞了這么一大圈,總不能是白折騰,他還得順手撈個好處,而且這個好處,絕對值得他年堯辛苦跑一趟。”
鄭凡目光盯著沙盤,他信梁程的話,一直都信,其實,梁程帶兵打仗的能力,真的不比老田弱。
“他要回去,不可能再調頭,呵……”
鄭侯爺伸手,指了指蒙山。
蒙山以南,是范家的地盤,而范家已經鐵了心給燕人當狗了,相當于是燕人嵌在楚國境內的一顆釘子。
“他想要,拔掉范家。”
鄭凡忽然又笑了,微微皺著眉,
道;
“也太……不可思議了,他就這點人而已。”
“主上,當年咱們第一次攻破綿州城時,才多少人?
當年咱們拿下雪海關時,茍莫離估計也是一臉地不可思議;
當楚國攝政王在城墻上看見咱們的軍旗時,在也應該是一臉不可思議。
范家的地盤,屬下之前陪公主和三夫人去過,范正文是個老狐貍,可能不精通打仗,但卻精通如何保存家底。
范家的城,依靠蒙山而建,是一個體系,易守難攻;
同時,范家南面,屈培駱的那幫人,已經給范家撐開了一道極大的屏障,相當于是緩沖區,一旦楚軍想要進攻,范家就能提前得到警訊,一旦固守待援,真的很難啃下來,死多少人耗費多少時日先不算,咱們侯府,也不可能無動于衷,最初主上您安排金術可鎮守鎮南關,不就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么,一旦楚人準備對范家動手,金術可可自行決斷,調兵出上谷郡入楚進行策應。”
“阿程啊,我是信你的判斷的。”
鄭侯爺先拍了拍胸脯,
“但我還是覺得很扯。”
“主上,屬下覺得年堯肯定在蒙山一帶有后手的,一旦準備動手時,楚國最引以為傲水師直接順著江河北上,一為接應年大將軍,二為鉗制范家。
隨后,
年大將軍憑著這支奇兵,再搭配其準備的后手,自范家背后,防御最為松散也是范家最為放心的蒙山發動突襲……
主上還記得么,當初您和那位楚國柱國鏖戰時,金術可也就帶了那么點奇兵,最后翻轉了整個戰場的局面。”
“停停停,你說得,我懂,我的意思是,呵……”鄭侯爺舔了舔嘴唇,“越是覺得很扯的事,在高段位選手面前,就越可能是真的。”
“主上英明。”
“你的馬屁和你的人一樣,總是那么生硬。”
“所以,接下來,你覺得該怎么辦?”
“救范家?”
“到底是小六子的親戚啊,不能見死不救的。”鄭侯爺說道。
“有兩種救法。”梁程說道。
“先說注定會被排除的一種。”鄭侯爺笑道。
“以侯府名義,向朝廷、穎都、望江水師發公函,要求他們參與協助,再調李富勝那一部入晉東進行策應,我部在渭河擺開陣勢進行佯攻,同時,分精兵,走蒙山,接應和支援范家。”
“缺點呢?”鄭凡說道。
“添油戰術,見效很慢,最重要的是,上次伐楚之戰結束后,望江水師的戰船折損太多,現在估計也沒恢復過來,正面對上楚國水師,勝算很低,而且,得寄托于范家創造奇跡,范正文指揮得當,固守待援。
畢竟,除非公孫志能夠成功地攔截到年堯,否則,年堯就注定先手在前,我們的應對,只能步步被動。”
“好,我知道了,所以我直接排除了這個提議。”
“主上英明。”
鄭侯爺搖搖頭,道:“我不喜歡,把奇跡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我寧愿自己找個破燈自己來擦,出不出奇跡的火花無所謂,至少是自己把自己給玩兒死的,死了也不虧。”
“主上英明。”
“那我們就選擇第二條吧。”
“屬下遵命!”
“哎,哎,阿程,你就不怕我是裝的,都不直接說一下了?”
“屬下相信主上。”
“我還是說說吧?”
“主上請。”
鄭凡伸手,點在沙盤上,從上谷郡挪到渭河,再自渭河向西,
同時,
開口道:
“原定部署中,金術可將率一支輔兵渡渭河西下以求和范家接應。
現在,
改了;
原定兩萬兵馬,變為五萬;
原定的佯攻變成主攻;
原定的金術可為這一路統帥,
改為,
本侯親領;
你為主將,金術可、茍莫離為副將。”
梁程拱手道:
“主上英明。”
“他年堯求快,山越部族兵,跑山路很順暢;
那咱們也求快,鐵蹄長驅直入,無視后路,無視兩翼,看看到底誰快!
他年堯既然敢借我晉地的道后入范家;
那咱們,就大大方方地借他楚國的路,去救援范家……
不,
我要將年堯,
堵死在范城!”
“這是一場豪賭。”梁程提醒道,“一旦出了差池,屬下會誓死保護主上安全歸來,但我侯府之積攢之精華,也將付之一炬。”
“別人都欺負到腦門兒上了,咱們能慫么?年大將軍想教教我到底該怎么打仗,雖然是故意激怒我,但他心里,應該真的認為我不配做老田的傳承弟子。
行吧,
不配就不配吧。”
“這一點,屬下看出來了。”
“哦?”
“可能是因為被阿銘撞破,也可能是故意為之,原本,年堯最穩妥地應該是順著山脈,靜悄悄地繼續移動,哪怕被發現了,也不聲張,全速趕路。
但他沒忍住,亦或者是不想忍。
在年大將軍看來,
當對面是靖南王時,他會老老實實地當縮頭烏龜挨打;
但對面是主上您時,他覺得自己能了,然后,開始秀了。”
“哈哈。”
鄭凡伸手放在了梁程的肩膀上,
拍了拍,
沒有以往對其他屬下的那種故意示恩人,而是純粹的哥倆好。
“但年大將軍,肯定想不到,我是老田培養的沒錯,但一直以來,真正指揮打仗的平西侯爺,并非是平西侯爺本人吶。
晉地走了個靖南王,
但我平西侯府里,
還有一個靖南王!”
……
數日之后,
公孫志率部來到了奉新城下,奉新城,平安無恙,連其外圍都沒有遭受到來自那支流竄楚軍的襲擾。
恰恰相反,城內對于這支自家本該出征兵馬的忽然歸來,表現出了一種極大的震驚。
城門瞬間緊閉。
公孫志見到這一幕,心里幾乎要郁悶出血來。
直娘賊,這是以為我要造反么!
不過,公孫志還是馬上壓制住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帶領已經疲憊的手下,繞過奉新城繼續向西追去。
……
“累死了多少人了?”
“回將軍的話,兩百多人。”
不是累趴下了,而是累倒了,沒法走的,為了避免暴露行蹤,都被殺死,尸首也被處理。
年堯舔了舔已經干裂出血的嘴唇,
道:
“呵,果然,別談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這世上,真正最耐糙的,還他娘的就是人!
前頭,接應的,要到了吧?”
“回將軍的話,過了前灣,應該就能接觸到水師的人了。”
“行,也差不離了,告訴這幫牲口,再提點勁,等接應到了水師后,在船上歇息,等到了范城,那可是大楚的財神家,本將軍讓他們金銀珠寶美人管夠!”
“喏!”
年大將軍挺了挺胸膛,
回頭望了望,
原本追擊的燕軍,果不其然分道去了奉新城,這也給自己減緩了不小的壓力。
“啊~”
年大將軍伸了個懶腰,
左手叉著腰,
道:
“年大烏龜,年大烏龜,呵呵;
這世上,
也就王上能讓我老年當奴才;
也就靖南王能讓我老年當烏龜。
姓鄭的,
老子的這一手,
你沒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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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瘋了,瘋了!”
茍莫離在軍帳里壓低著聲音吼叫著。
帥帳的軍令已經下達,撇開跑去抓“烏龜”的公孫志和宮望帶走的兵馬,其余各部已經在快速地準備。
和先前的那種準備不同,這是要即刻開拔進軍的意思。
作為真正的“高層”人物,茍莫離自然也收到了通知,然后他整個人立馬就不淡定了,可偏偏就算是在自己的軍帳里,他還不敢抬高了聲音去喊。
發泄完一通后,
昔日的野人王洗了把臉,
再仔細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帳篷,面向帥帳方向,重重地嘆了口氣。
行,行,行,
你的家底,你的家業,你愛浪就浪。
狗禽的,
大不了浪到一無所有后開客棧睡馬廄,天天晚上抬著頭可以去數星辰!
贊美他娘的星辰!
這一刻,
茍莫離倒是對所謂的“開客棧”有了不同層次的理解。
他甚至覺得,是不是主上和那些先生們心里早就想開客棧了,所以才故意不把家底當回事兒,巴不得早點造作掉好去滿足那個夢想。
當夜,
奉平西侯令,茍莫離親率五千騎作為前鋒軍,出鎮南關,入上谷郡。
……
“點燈了,歸營了,歸營了。”
楚人百姓們紛紛扛起了家伙事,離開了河面,開始歸營。
當地縣衙主簿錢淼看著百姓們收工回去的場景,心里,有些無奈,也有一些憤怒。
百姓們對于“砸冰”這種徭役,是發自骨子里的抗拒,而且近些日子以來,這種抗拒越來越明顯,最終,演變成了“消極怠工”。
他本意想要催動縣衙里的衙役進行懲戒,但奈何那位姓景的縣令并不允許這般做。
“大人。”
“大人。”
兩位小吏向錢淼行禮,錢淼點點頭,掀開簾子,走入這座簡單搭建起來的屋舍。
營地里,其他地方要么是窩棚要么就是地洞,天寒地凍的,很遭罪,這座屋舍,已經算是營地里條件最好的一處了。
當然了,還是比不得真正縣城家里的暖炕舒坦。
景敏仁,也就是下渭縣的縣令大人,正坐在里頭煮著茶。
他親自添著柴火,燒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出身自景氏的縣令大人,雖然生活細節上比營地里征發過來的普通楚地百姓好一些,但真的是無可指摘。
錢淼見到這一幕后,滿肚子的牢騷也真是無處可發泄,只能坐了下來。
“來,喝茶。”
景敏仁將杯子送到錢淼面前。
錢淼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兩口,身上,當即就有了暖意。
上次燕人伐楚之后,大楚貴族根基受到了嚴重的沖擊,接下來,攝政王開始接納山越之人,同時盡可能地打壓貴族,遏制這些貴族在地方力量上的卷土重來。
景氏是大楚四大貴族之一,但景氏向來只注重文脈之事,家大勢卻不大,所以反而能夠在這場變局之中得以保全,甚至,還得到了一定程度地發展。
景敏仁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任職到下渭縣的。
“大人,今日砸冰之效,只有最早時的三成,甚至還猶有不足。”
“我知道。”景敏仁點點頭,“我也看見了。”
“大人,大將軍府曾下過嚴令,必須………”
“大將軍府是大將軍府,本縣是本縣,下渭縣當年也算是個富縣,只是從前幾年屈柱國出兵晉地開始,幾年下來,連番大戰,我縣毗鄰渭河,出人出糧出勞役為最,早就民生疲敝了。
好不容易盼著兩國休戰,誰想得去歲一年,渭河沿岸各地駐軍又開始修寨立堡塑岸,朝廷的賑濟少得可憐,勞役卻多得讓大家伙喘不過氣。
現如今,開春在即,我衙本該準備春耕事宜,卻被硬生生地耗在了這里,民力得不到體恤是一方面,耽擱了春耕,新的一年,又該怎么去熬?
讓百姓們歇口氣吧,歇口氣吧。”
錢淼聽到這番自剖心跡的話,無奈地嘆了口氣。
景敏仁笑了笑,道:“錢兄是否覺得我這是在婦人之仁?又是否認為,我這是在沽名釣譽?”
“下官不敢。”
“沒什么敢不敢的,入冬以來,光我下渭縣附近,周遭幾個縣,都出了饑民沖擊縣衙聚眾暴亂之事,百姓已經不堪重負了。
我并非不曉得大義大事,而是砸冰之事,錢兄,我只問你,你真當認為將這渭河上的冰都通通砸了個干凈,那么燕人就真的無法馬蹄南下了么?
他燕人,難不成只會在冬日里打仗?”
“多少,能給燕人,造成點麻煩。”
“前頭岸口守住了,燕人僵持在那里,將軍府有令,不,甚至是將軍府什么命令都沒下,我景敏仁也必然會發動全縣治下百姓前去為王師民夫,助力王師抵御燕人。”
“大人……”
“朝廷沒錯,將軍府也沒錯,但這些百姓,就錯了么?本官,就錯了么?百姓心中積憤日久了,不能再逼了,再逼下去,不用燕人打來了,咱們自己人就得先打起來。”
錢淼無言。
“錢兄,喝茶吧。”
……
“噗通……噗通……噗通……”
一個個野人士卒,嘴里咬著刀,幾乎赤著身子,抱著吹鼓起來的羊皮,開始向河對岸游去。
楚地北方這會兒很冷,但任何事其實都是相對的,一如乾人認為三邊是苦寒之地一樣,而事實上三邊更北的銀浪郡,被燕人稱為自家的“小江南”。
同理,楚人認為現在時節寒冷刺骨,但對于隔著一個晉地,生長于雪原的野人而言,這個氣候,還真不算個事兒。
年大將軍能利用某山越部族腳程的優勢玩一出繞后大奔襲,平西侯府也能借用麾下野人抗寒的能力給楚國整一出冬泳。
瞎子站在岸邊,看著這一幕,心里倒真有些感慨,人的適應能力,確實是最強的。
后世那些冬泳愛好者,在普通人眼里穿個褲衩跳入帶著冰渣子的水里就已然是了不得的事兒了,但要清楚,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之下因生存而迸發出的耐性,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就沒其他事兒做么?”
茍莫離有些無奈地站到瞎子身側。
“打仗了,我還能干什么,這仗又不用打后勤,你放心,你做你的,我就在旁邊看看,多少向你學習一點兒。”
“船只船板呢?”茍莫離問道。
“早預備下了。”瞎子回答道。
茍莫離扭了扭脖子,道:“過河不難,殺過去,也不難,但最難的地方,在于過了這渭河向西時,遭遇到了阻擊。
一旦大軍被遲滯下來,我們就等同是在自我斷絕后勤的基礎上,滯留在了楚國,一如當年主上奪下雪海關時的我一樣。”
“這畢竟是最壞的一種情況,不是么?”
“行行行。”
茍莫離不想再說話了。
這會兒,第一批潛伏游過去的野人已經上岸。
渭河太長了,它包裹了大半個上谷郡,除非楚人真的發狠不惜人力物力地在這里修長城,否則就做不到全方位地防御。
防線的價值在于,你要么留下來磨工夫拔釘子,打消耗戰,要么你盡管突襲過去,過去之后,我就堵截你的后路成為孤軍。
所以說,單純意義地想要過去,并不難,顧頭不顧腚的事兒,干起來總是容易。
對岸的哨卡點被清理掉了,后續上岸的野人開始拉起了警戒,同時,一直藏著的小舟小船被從隱藏處拉了出來。
侯府從未組建過自己的水師,因為實在是太奢侈,銀錢方面倒是好說,但組建水師需要大量的人力,侯府沒那么多的精力,只能先放一放。
但早年伐楚時,斬獲收繳其實不少,瞎子是個會過日子的,早早地就開辟了個地方收納起來。
也沒做好什么維護,更沒人用它們去訓練,現在正好,一股腦地拿出來,奢侈地作為建浮橋的材料。
簡易的浮橋很快就搭建起來,在天亮前,茍莫離和瞎子已經到了對岸,后續的搭建工作還在進行,茍莫離則命令幾只兵馬向上游和下游進行游走,吞掉附近的那些個哨卡,盡量遲緩燕人獲悉這邊的動靜。
太陽剛升起時,后續兵馬開赴,平西侯爺的帥旗也在那里,浮橋開始擴建和鞏固以供給更多的兵馬以更快的速度過河。
茍莫離看著四周已經搭建了一夜浮橋也倉促過河的野人士卒,
大吼道:
“想讓你們的婆姨下次拜佛時不用排到最后么!”
四周野人都看向了茍莫離。
“想讓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在奉新城真正做一個人么!”
野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這一鎮野人,不是從雪海關外臨時調進來的仆從軍,而是茍莫離親自訓練培養出來的。
茍莫離揚起鞭子,對著空中抽了一記,
喊道;
“我知道你們渴了,累了,困了;
但既然想當人,就得先學會做牲口!
聽我號令,
著甲上馬,
隨我向前,
為大軍開路!”
先鋒軍的意義就在于,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橋已經搭建好,下面,該開路了。
……
燕人來了,
是的,
燕人來了。
因為這次燕人的目的是過渭河西下,所以,下渭縣首當其沖。
談不上守城不守城的了,民夫、衙役、鄉兵什么的,其實都在縣城外的營地里。
當燕軍燕人一部沖殺進來時,整個營地,幾乎沒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御,一觸即潰。
景敏仁走出自己在營地的屋舍,看見縱橫在營地里的身著燕軍甲胄的野人騎兵時,臉上,倒是沒露出什么懊悔之色。
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事實上,他也沒有做錯,征伐百姓在冬日砸冰的效果就是,讓野人受了點凍,經歷了一次冬泳,同時耗費了一個晚上,搭建起了浮橋,僅此而已。
景敏仁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楚人好佩劍,楚人的文士,也都有自己的佩劍。
然后,
一名野人騎士從他身邊策馬掠過,馬刀揮舞,將其砍翻在了地上,鮮血流出,隨即,后方的馬蹄,踩過了他的身軀。
下渭縣主簿因一大早就催促民夫起身去河面上工,所以起得早,人也在營外,當看見野人兵馬沖過來時,他馬上跑了。
不是逃跑,而是跑向了縣城。
他一邊跑一邊喊著關縣城的城門。
然后,
一根箭矢自后方射入其后背,箭矢的力道很足,錢主簿身上沒甲胄,中箭后栽倒在地,他昂著腦袋,看向前方;
城門沒來得及關閉,野人騎士沖入了城內。
下渭縣城被破,野人先鋒軍沒有耽擱,在茍莫離的控制下,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去燒殺搶掠,而是重新收整了兵馬,繼續前進。
燕軍的突然出擊,使得渭河沿岸各大軍寨烽煙升起。
各大軍寨的第一反應是收攏兵馬,固守軍寨,同時向后方傳遞消息,以防止燕人想要再像上次那般,直撲郢都方向。
但另一邊,燕人的主力在過河之后,絲毫不向南留戀,而是一門心思地向西向西再向西。
馬蹄如雷,風卷云動,但楚人和燕人,在此時,似乎達成了一種異樣的默契。
這不是一場理所應當地仗,因為它沒有條理可循。
其實,它更像是一場斗氣。
一個挑了頭,一個接了桿,就杠上了。
……
與此同時,年大將軍終于率軍登上了船。
范家人心大,再加上以前走私商路的熟稔,竟然想要打造自己的“水師”。
當然,“水師”肯定是不夠格的,但卻極大地擴充了自己手底下船隊的規模。
而后,當大楚水師正式開進來時,面對這種威壓,配合上鳳巢內衛在范家安插的釘子,導致有兩處范家的水寨反了水,轉頭成了楚人的內應。
范正文是個梟雄,這毋庸置疑,范家的底蘊也是深厚,這也毋庸置疑。
但想要在短短幾年之間,就從商賈世家轉化為軍閥藩鎮,且做到滴水不漏,這并不現實。
大肆招兵買馬擴充勢力的結果,是必不可免地被摻進了不少沙子,再加上范家本就扎根于楚地,雖然和平西侯府的晉東只隔著蒙山山脈,可就是這一隔,讓范家下面的不少人,依舊認為自己還是楚人,并非是燕人。
船只順著水路下行,數日后,靠岸。
年大將軍以自己親自訓練出的山越部族為中軍,糾集那些反水范家的‘水匪’為仆從兵,入蒙山,向范家的大后方,發動了攻勢。
原本的蒙山,向北面,是防御重點,而且易守難攻。
當年,鄭侯爺第一次入楚時,曾親自走過,得虧是范家人做內應,大開方便之門。
現如今,蒙山因為背后是燕人的勢力,故而所謂的防御,早就形同虛設,范家的真正精力,早就放在了南面。
甚至,一些在家族斗爭以及權力斗爭中失利的人,也被放置在了這里安頓,以做邊緣安排。
故而,
當身著火鳳甲的年大將軍立于陣前,身后扛起了大將軍旗時,那些本是“易守難攻”的關卡守卒守軍,大部分要么直接開門投降要么望風而逃。
少數忠誠于范家的,想要選擇死守,但被山越兵靠翻山爬絕壁的本事,也很快就攻破。
蒙山地界里的許多山寨土匪,也都紛紛下山,匯聚到了年大將軍的大旗下。
年堯率領這支雖然是“烏合之眾”但卻士氣高昂的兵馬,一路南下。
范城內的范正文前腳剛剛收到了來自屈培駱的消息,獨孤老家主親自率軍,前壓了過來,屈培駱自知不敵,開始率部后撤,請求范家接應以及接濟。
后腳,新的消息就傳來了,范城北面毗鄰蒙山其實就相當于在蒙山腳下的昔日范家發家的本家老縣城,被一支來歷不明的楚軍所攻破。
那里,儲存著范家的糧草軍械以作范城堅守時的備用,一下子,全都沒了。
翌日,
前方屈培駱敗退獨孤家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
后方,年大將軍的將旗也打了出來,被刻意從那里放回來的老范家人逃入了范城還被接納了進去,散播了這一消息。
一時間,
原本就算談不上固若金湯但依舊是堅城固墻的范城,瞬間陷入了人心惶惶的境地。
這兩年,伴隨著燕人伐楚之戰大勝以及去年公主駕臨營造出如日中天熱火朝天氛圍的范家,瞬間像是被一盆冰水狠狠地澆淋了下去,涼了個通透。
……
而在范府上下人心惶惶之際,
范家老祖宗派人,喊來了范家家主范正文。
暖房院子內,冬日里依舊芳草鮮美花朵爛漫。
老祖宗比之鄭侯爺當年所見時,更老了一些。
她依舊拿著小鏟子,蹲在花圃前,看著走進來的自己的嫡親晚輩,冷哼了一聲,
道;
“好了吧,這下子你滿意了吧,這下子是真將我范家推到滅族的境地了,你能耐啊。”
范正文沒有焦頭爛額,也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后悔不跌地失聲痛哭,
反而主動走過來,提起花壺,幫老祖宗澆了一下剛栽下去的花,
笑道:
“瞧老祖宗您說的,我妻兒早就送燕京了,范家全族被滅和我范正文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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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看著范正文半晌,
道;
“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孫子?”
“您說笑了,我是從我娘肚皮里爬出來,您生的是我爹。”
“一個樣,一個樣,多過了一道罷了。”
“您說的是。”
老祖宗搖搖頭,又道:
“眼下前有狼后有虎的,這事兒,不好辦了,我也是奇了怪了,年堯是攝政王府邸里出的奴才也就罷了,但這攝政王明擺著是要削貴族之權的,那獨孤家,竟然還鐵了心地聽他攝政王招呼。”
范正文點點頭,道:“這您就不懂了。”
“你懂?”
“孫兒還真懂。”
老祖宗笑笑,擺開雙手,坐在了地上,倒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標準。
早年間剛嫁入范府時,很多人都想給她立規矩,等到她成范家最高輩后,規矩不規矩的,就不存在了。
“行,你懂,就和我這老婦人說說。”
“祖宗,這世上人,如我范家者云云,數之不盡,但總有那么一些人,和咱范家這種不一樣的。早年燕國出了個田無鏡,沒理由楚國不能出個老獨孤吧?
又不是讓他自滅滿門,無非是交出一些家族權力和地盤,家族富貴還是能延續的,為了國家大義,舍了,也就舍了唄。”
“話是有那么幾分道理,但怎么我就聽著這般不舒服,范家怎么了?”
“在燕人眼里,我范家是條狗,在楚人眼里,我范家就是楚奸。”
“誰造的這孽?”
“孫兒我。”
范正文規規矩矩地起身,束手而立,像是在等待著訓斥的孩子。
“呵,大難臨頭了,你這個當家人,范城知老爺,竟還在這里有閑心思說俏皮話。
是,你兒子媳婦兒早早地就送到燕京去了;
但這份家業,眼瞅著就要丟了,你就不覺得心疼?”
“心疼。”范正文實話實話。
“對嘛,沒家里的支撐和作外援,那對母子在燕京城,日子也不可能過得太順暢。”
“老祖宗這話就說錯了,范家要是亡了,說不得新君就會更加重用和培養他那表弟了,閔家,是怎么被燕國先皇滅的?”
“孫子!”
“孫兒在。”
“你這是想成心氣死我?”
“孫兒不敢。”
“我在和你說正事!”
“老祖宗的心思,正文明白,老祖宗是舍不得這范府,舍不得這暖房,舍不得范府的錦衣玉食逍遙富貴的日子。”
“你知道就好,就算我現在連夜收拾包裹行囊出城,躲過了外頭的兵馬,真到了燕京,也是個寄人籬下。
在別人家過日子,哪能在自家舒坦。”
“老祖宗說的是。”
“所以,我現在是在問你,范家,是被你領著走上這條道的,我老早就告訴過你,燕人是猛虎,但楚國何嘗不是一頭狼?
我范家夾在中間如走一根懸木,隨隨便便可就掉下去萬劫不復了。
我要是已經閉了眼,那就隨你折騰,可我還有好一段日子能活呢,指不定還得白發人送你這孫子,這接下來的年景日子,我想順順心心地過!”
“所以,老祖宗是打算把我交出去了?”范正文問道。
老祖宗瞇了瞇眼,
道;
“你都知道了?”
“在這范府里發生的事兒,想不知道也難啊。”
“呵,這兩年,你打壓族人,上次借著公主的由頭,又下狠手清理了一批,現在呢?
你提拔的那些大掌柜的大管事的,甚至還有那些勞什子的按照燕人規矩冊封的帶兵的校尉。
一個個的,都往我這里跑,想尋個由頭,借我的名義讓我給廢了你,把你丟出去平息楚人的怒火。”
“大難臨頭各自飛本是常態,這和孫兒我是否打壓同族沒什么干系,得虧是族里的那些倚老賣老和別有用心地孫兒早早地就料理掉了,真要是他們現在在范城,哪里還需要聯絡您抬您出面吶,估摸著直接鼓噪起兵將我這個知府給綁嘍。”
“我問你現在,該怎么辦!”
“孫兒還以為您老打算將我交出去呢。”
“我沒那么傻,事到臨頭,交你出去除了證明自己蠢上加蠢以外還能干什么!”
“您想聽真話?”
“廢話。”
“第一步,先清理掉那批想要挑頭搞事的,再開府庫,這會兒什么銀子財貨都不重要了,以重賞提士氣;
第二步,鞏固城防,告訴城里人,楚軍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時,誰都別想跑掉。
第三步,固守待援。”
“燕人,能趕得到么?我可是聽說,楚軍的水師已經開進來了。”
“怕是趕不到了。”范正文很直白地說道,“如果只是南面的楚軍,咱說什么都能慢慢挨著等,可后頭的年堯來了,這城,是真的很難守了,燕人就算想救,水路被堵,走蒙山過來,得什么時候。”
“所以,你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守不住啦?”
“孫兒盡力守。”
老祖宗瞪著范正文,手指著他,問道:
“我現在是懂了,你是早就將范家給拋下了,你早早地就拋下了!
你已經想好了戰死在城墻上,殺身殉那個燕國,給你兒子鋪路了是不?
你在等自己死后,消息傳到燕京,那個燕國新皇帝看在你這個當爹的戰死的份兒上,給你兒子封爵是不是?”
“那也是您曾孫子。”
“我要的是自己的安穩富貴,我不在乎什么曾孫不曾孫!”
“您瞧瞧,我這是隨您。”
“……”老祖宗。
范正文蹲下來,看著老祖宗,道:“守呢,肯定是要守的,這到底是咱祖孫倆自家的基業,孫兒我呢,也沒活夠,還想著再干點兒事業。
可惜了,您孫子不是什么大將之才,其實吧,依照現在范城內的局面,就算是把您孫子換成那位平西侯爺,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要不,祖宗您算算卦,看看咱范家這次,還能有機會逢兇化吉么?”
“你給我滾!”
“呵呵。”
范正文鄭重行禮,道:
“老祖宗,俗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但還有句話,您聽說過沒?”
“有屁快放!”
“老人家活太久了,可能會吸掉子孫的福緣。”
老祖宗抬起手掌,小院兒里一時間起了風聲。
范正文絲毫不害怕,繼續說道:“對,就是這樣,等到守城那日,孫兒我扛著燕國的黑龍旗上去,您呢,就在孫兒后頭擂鼓。
什么風雨雷動的動靜都給它整上。
咱不求能起什么效果,只求一個死得壯烈,死得有話頭,擱那說書先生嘴里,能給他們有嚼頭。
咱祖孫倆在這兒,死得越是敞亮,燕京那邊兒,給的撫恤就越是豐厚。
爺爺娶了您,您也享用了這么多年的范府富貴;
一飲一啄,自當還的。”
老祖宗雙拳攥緊,怒目圓瞪。
范正文笑容和煦,文士姿態。
“真是我孫子,真是………我親孫子。”
“老祖宗現在想擰斷我腦袋還來得及,否則,孫兒就得下去布置了,橫豎,多撐幾日是幾日不是?
萬一呢?”
“萬一……你有什么消息了?”
范正文搖搖頭,道:“孫兒這是在逗您開心,盡盡孝。”
說完,
范正文一甩衣袖,轉身,走出了小院兒。
走到外頭后,他特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得,脖子還在。
這時,一群身著白衣的死士奔赴而來,跪伏在范正文的面前。
看著這群白衣死士,范正文眼里,有些許唏噓。
養死士,是富貴大族所必須要做的,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些,終究只能算是小道,如果眼前跪伏著的不是一群死士,而是一群知兵的強將,那該多好。
“啪啪啪。”
范正文輕輕拍了幾下自己的臉,
這大白天的,自己怎么就做夢了呢。
手放下,
范家家主恢復了平靜,
開口道;
“去,這兩日來聯系過老祖宗的人,都殺了,我最討厭吃著我的飯還想要掀我桌子的人。
將他們的尸體,掛到街面上去。”
“遵命!”
“遵命!”
當此之時,已經容不得再去行什么懷柔分化之策了,但這種酷烈手段,也只能起一時之效罷了。
但,
范正文也沒做夢能堅守很長時間。
唉,
待得身邊的死士接到命令退下去后,
范正文有些感慨地環顧四周,
可惜了,這么漂亮的一座府邸了。
這世上,沒人是神,范正文也不是,這位范家家主在和自己老祖宗說話時,并未作什么遮掩。
這城,
這家,
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就是可惜了,這府里的鶯鶯燕燕,當年的金釵們,也都長大到了許配人家的年紀了。
“得安排人看著她們,一旦城破了,可不能遛了,范府十二金釵在這楚地,也算是有些名氣,得齊齊整整地在祠堂里守節掛個白綾,才算是有話頭,總好比被糟蹋了去。”
范正文行走在府,左瞧瞧,右看看。
看著看著,眼圈兒就開始泛紅了,瞅著瞅著,這淚珠子,就有些掛不住線了。
深吸一口氣,
再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
范正文強行讓自己的心緒平復下來。
這時,有下人前來通報:
“老爺。”
“怎么了?”
“屈培駱領著麾下人馬,到了咱城下,要咱開城門。”
原本的計劃里,屈培駱應該在范城南面的各處軍寨中堅守,范家會給他們接應和接濟,可屈培駱卻直接下令,領著自己麾下的人馬,全都來到了范城。
范家人和屈家人,曾是奴仆關系,雖說現在身份地位顛倒了,但正因為這顛倒過,所以彼此之間的忌憚,可謂是刻在了骨子里。
“呵呵呵。”
范正文笑了起來,
道:
“開城門吧,讓他們進城。”
“這……老爺,真要開城啊?這姓屈的會不會進城后直接把咱們給賣了?”
“賣就賣了唄,你當咱現在還能值幾個錢?
唉,
誰叫你老爺我做買賣琢磨人心自認是一把好手,可論這帶兵打仗,雖說看了些兵書,但還真不敢去伸手。
罷了罷了,開城去,開城去,我親自去。”
……
范城的城門開了,
城門外,屈培駱看著在自己面前緩緩開啟的大門,臉上雖然看著平靜,但心里,卻真的是有些訝然。
自己來喊開門,結果就真開了。
屈培駱身后的這些人馬,也是覺得有些納罕。
昔日的屈家少主,伸手向前一揮,
下令道:
“進城。”
……
屈培駱沒進范家,因為范正文領著家將親戚去迎了,二人直接落座于城內靠近城門的一座茶樓。
茶樓現在自然是沒生意了,人心惶惶之下,誰還有心思喝茶呢?
恰好這會兒街面上不斷地有尸體被掛起來,更是讓城內的百姓們不敢擅自出門。
“挺熱鬧啊。”
坐在桌旁的屈培駱側過頭,看著街面上的動靜。
“清理門戶,讓屈兄見笑了。”
當年,屈培駱是主子,范正文看見屈培駱得跪下來磕頭自稱奴才的。
現在,范正文喊一聲“屈兄”,反而有些“禮遇”了。
屈培駱也認真看了兩眼自家曾經的奴才,現在的大燕國少存的皇親國戚。
大燕新君繼位,外戚……顯得格外簡單。
母族只剩下了一個“小姨”,且小姨連帶著的范家,還遠在“楚國境內”。
親族據說是普通人家;
這就使得至少在新君這一朝,想上演一出外戚干政,那真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同時,也正因為稀少,所以才更顯得珍貴。
“我沒想到你會開城門。”屈培駱伸手拿起一塊茶干,送入嘴里,“我本想著你不開城門后,我也能和我的這幫手下有個交代,愿意散的就散了去,愿意繼續跟著我的,我就帶他們去齊山,落草為寇也好,等待時機也罷。
總之,原本我是沒打算在前頭為你范家去和獨孤家的大軍拼命的。”
許是因為進城了,所以屈培駱的話,很是直接。
范正文親自倒茶,笑了笑,道:
“能理解。”
屈培駱麾下的人馬,其實不少,但和獨孤家的私軍比起來,就有些上不得臺面了。
“如果能有拼命的機會,我倒是愿意去拼一下,可問題是,我就算是將這幫弟兄帶上了戰場,在獨孤家軍陣面前,也撐不住幾個時辰。”
“現在呢?”范正文問道。
“有城墻在,就不一樣了,是能守一下的,提前是糧草得足夠,聽說,你本家那里,被抄了?”
“嗯。”范正文點頭,“誰能料到年大將軍竟莫名其妙地從蒙山打進來了。”
“當年我在青灘邊碰上平西侯時,也是一樣的想法。”
明明自己占據優勢,卻莫名其妙地被那姓鄭的帶兵殺到了中軍面前,一舉擊穿。
“糧草呢?”屈培駱問道,他關心的是這個。
“原本,算上那里的糧草,足夠范城一年之用。”
“現在呢?”
“城內自己儲存的糧草,夠仨月吧。”
“還能支撐三個月?”屈培駱有些不敢置信,“你范家這幾年,到底積攢了多少?”
范正文回答道:“一大半,是從您家搬來的。”
“呵。”屈培駱沒生氣,反而問道,“怎么敢給我開城門的?就真的以為我屈培駱下不了這賊船了?”
“這賊船,你本就下不了了。”
“但我能反手把你給賣了,現在我的兵馬已經入城了,我可以把范城,直接送給年大將軍。”
“那你還是免不了一死,甚至,生不如死。”
“但我可以求一個心安,死不死,生不生,也可以無所謂的。”
“行唄,城門我已經開了,你的人馬,也已經進來了,你瞅瞅,這會兒下面,范家的兵馬和你的人馬,還在劍拔弩張著呢。
你想干,就下令吧。”
“要是我不想干呢?”屈培駱問道。
反正伸手指了指窗戶外,
道:
“范家的兵馬,交給你指揮;范城的糧草軍械,也交由你來分配。”
屈培駱沒說話,喝了一口茶。
范正文起身,微微湊近了一些,小聲道:
“少主子,奴才知道您的本事。”
“我沒什么本事,我一直在輸。”
范正文開口道:“那也得看看您一直輸給的是誰了。”
“呵。”屈培駱緊接著,說出八個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范正文長舒一口氣,
將茶水倒了一些在自己掌心,隨即在額頭上拍了拍,道:
“其實我也不清楚,燕人到底能不能趕得及救援。”
“現在想這些,沒用,能多守一天,就是一天吧。守下來,也算是有個交代。”
“交代?”
“前陣子公主給我的信里,告訴我,她有身孕了。”
“你竟然敢……”
范正文整個人身子都僵了起來。
“我連公主的手,都沒碰過。”
“呼……”范正文摸了摸臉,也不曉得是冷汗還是自己先前拍上去的茶漬了。
“她說,她的孩子,有一半楚人的血脈,她希望以后等孩子稍大一些,可以在楚地,有個落腳的家。
你既然開了城門讓我進來,那我,就幫她和她的孩子,守住在楚地的這個家。”
“您真是……”
“賤,是么?”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與其被世人被后世史書各種抽出來鞭打,倒不如只留一句,自己只是沖冠為紅顏,賤是賤。
“但,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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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城的武庫被打開。
屈培駱騎在馬背上,在其身側,是同樣騎著馬的范正文。
一向喜歡作文士打扮的范家家主,終于褪去了白、藍為主色調的儒雅長衫,穿上了一件皮甲。
他倒是想嘗試穿好一點的甲胄,家里也不是沒有,甚至,寶甲也有,但套上去后整個人連說話的勁都提不起來,無法,只能選一件皮甲先湊合著用。
范正文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趕鴨子上架,自己這樣,大概就是了吧。
同時,這幾日的變化也讓他明悟出了一個道理,不是對外的,而是對內的,是……對自己的。
聰明的人,嘴上說著“海納百川是因為大海低調謙遜”,
但心底,其實免不了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傲氣。
而范正文,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了。
想當初,他不是沒有過想要將范家,將范城一步步壯大,“稱帝宣祖”這個不敢想,也太遠,但至少可以朝著一個真正大藩鎮的格局去努力,也不見得日后不能和那平西侯府平起平坐,再貪心一點,
咱也封個侯?
現在,他沒那種心思了,大爭之世,當以金戈鐵馬來說話;
大軍壓境之際,若是不能以同等的凌厲和能耐回擊過去,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將是蒼白無力的。
“要是天幸范某,讓這范城得以在此大劫之中保存下來的話,那范某……”
屈培駱饒有興趣地扭過頭,看向范正文,問道:
“你要如何?”
范正文笑了笑,回答道:
“就將這座范城,這份家業,都交出去,徹徹底底地交出去,全族上下,愿意跟我去燕京的就去燕京,故土難離的就留下來,但留下來的,也不再是范家的爺了,呵呵。
既然沒那個能耐,倒不如直接撒手,還能求一個灑脫干凈。
去了燕京,新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親戚面,不看親戚面看能力面,不看能力面也得看我這一遭舍家歸附面……
給個戶部侍郎當當,不算過分吧?”
“為我屈氏理財百年的奴才,去燕京城當個戶部侍郎,自然是夠格的。”
“承少主您的吉言。”
武庫的裝備被一批一批地運輸出來,這不僅僅是為了讓屈培駱的麾下換裝以及提供守城時的軍械物資,還得拿來武裝城內的青壯。
守城戰,可以將兵員素質的差距給縮小,對于眼下的范城而言,純粹變成拿人命去互相填的游戲才是最劃算的。
但當看見運輸出來的軍械里有不少是“青鸞軍”制式的甲胄時,范正文的臉上,略有些尷尬。
范家為屈氏理財百年,但范家,也當了百多年的碩鼠了。
這為青鸞軍鍛造甲胄的活計里,范家就吃了不少的回扣。
屈培駱倒是面色如常,這一幕,他早就預料到了。
“記得燕京那邊曾傳出來過一個說法,據說是新君當年和平西侯所言,燕國處西北貧瘠之地,
論人口,不及乾國;
論國土,不及楚國;
論雄關險隘易守難攻,不如晉國;
何以如今是燕國吞三晉之地,虎踞北方威壓乾楚睥睨諸夏?
燕人只有五根手指,卻能用出五根。
乾楚有十指,但真正可用的,要么一根一根地來,要么撐死了也就三根一起。
燕人握拳,其他國卻還在數著手指,此等局面之下,燕焉能不強,其他國焉能不弱?”
這是有感而發,當年的范家之于屈氏,相當于曾經的屈氏之于楚國。
大家名義上是主仆關系,但實則是依附在上一方身體上吸血的血蛭罷了。
范正文點點頭,
道:
“故而燕國先皇先馬踏門閥一統國內之格局,方得肆意外拓之功成。
記得少主曾去過晉東?”
“被當俘虜時,在晉地關過一段時日。”
“那少主對晉東可有過細致所看?”
屈培駱搖搖頭。
他當時被看押著,哪能自由活動。
“這一遭要是能挺下來,屬下建議少主去晉東看看,其實,奴才這兩年在范城所行之事,也是在模仿平西侯府于晉東之事;
但奈何畫虎不成反類犬,現如今,卻落到這般窘迫之境地。
但奴才依舊認為,平西侯府在晉東所行之策,是對的。
強國,當富民強兵,民不畏戰,兵好戰,縱觀整個晉東之地,自下而上,一切之布局,一切之鋪陳,皆等著平西侯府一聲調令即刻可成雷霆之力。
燕國先皇馬踏門閥,開科舉,收納寒門子弟上進,說到底,還是在朝廷架構上,縫縫補補,修修改改。
而當年的晉東,因戰亂早已成為一片白地,平西侯府于白地上起新屋。
聞其種種,觀其細節,
唉,
世人都道燕國平西侯爺兵法師承靖南王;
但在奴才眼里,
平西侯爺最強之處,不在領兵打仗,而在于地方治政。
奴才以前讀史,什么文韜武略盡在心中的人物,一直沒個具體的化相,乾國那邊的文人讀了幾本兵書就自詡文武雙全更是容易引人發笑。
可在這位平西侯爺身上,奴才是真正意識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這般雙全之人!”
屈培駱搖搖頭,道:“那是因為你沒帶過兵和他在戰場上交過手。”
屈培駱帶著屈氏重新恢復建制的青鸞軍,奔赴勤王,結果被平西侯爺打得很慘很慘。
“那是因為少主從未真正當過家,不知道柴米貴啊。”
二人相視,
隨即,
都笑了。
屈培駱拍了拍自己護腕,道:“你說,咱倆可能過陣子就城破等死了,現在還在這里吹著一個遠在天邊的人物,不覺得可笑么?”
“至少,可以證明咱們輸得不冤,不是么?”范正文繼續道,“都說燕國靖南王用兵如神,百戰百勝,大楚年堯在靖南王面前,只能戰戰兢兢當一個縮頭烏龜。
但靖南王的結局是什么?下場是什么?
軍神,軍神,無非是夜幕下的一顆星隕,燦爛歸燦爛,驚嘆歸驚嘆,但也就是來過罷了。
依奴才看,
平西侯爺這種的,現在燕國新君不加以‘制約’,亦或者是新君有能力對其羈絆,但接下來,一旦有所差池……
八百年前,三侯奉大夏天子令開邊,文治武功,哪個不是當世一等?
平西侯爺,已經有這個氣象了,而且,翅膀也長成了。”
屈培駱問道;“所以,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少主,平西侯爺日后走得越高,您輸給他,就越不會被人們認為丟人了,眾口之中以及青史之內,也將會覺得理所當然。
甚至,
公主被平西侯搶走了,您在這里,也不會再是小丑之角色,反而會為后世讀史之人所感嘆,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屈氏少主,竟敢和年輕時的………呵呵,搶女人。
而且,還活下來了。
真是,厲害啊。”
屈培駱若有所思,轉而問道;“所以,既然你這個奴才這般看好平西侯爺,這般看好平西侯府的前景,為何還要去燕京呢,直接自請入平西侯府當一個管事的,豈不是更好?”
“媳婦兒兒子在燕京呢。”范正文笑道。
“就因為這個?”屈培駱問道。
“嗨,當年在屈氏手下,也沒耽擱咱叛楚投燕不是?”
屈培駱一時竟無話可說。
武庫打開被屈培駱接管之后,接下來,是范府的府庫。
里面的金銀珠寶、財貨錦緞被搬運了出來,開始賞賜到下面。
錢能讓鬼推磨,分發財貨,確實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地鼓舞士氣的方式。
平西侯爺打仗,幾句話就能讓麾下士卒嗷嗷叫地往上沖,這也是基于平日里都將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喂得飽飽的緣故。
同時,城內愿意上城墻的青壯也都得到了賞賜,不管接下來如何,至少現在,范城內,倒是凝聚著一種死守范城報效范家的氛圍。
屈培駱對范正文道:
“我接下來寫一封信給南面的獨孤家家主,就說我屈培駱已經進范城了,給我幾日,我將范城獻出來,希望獨孤家主看在家父和屈氏先祖的面子上,給我這個贖罪的機會。”
這是緩兵之計。
“楚軍,會信么?”
畢竟面對的,可都是沙場宿將,也是政治上的老狐貍。
屈培駱很自信地道:
“你想我會這么賤么?”
范正文搖搖頭。
屈培駱點點頭,道:
“他們也一樣。”
上一次從帶著公主和柳如卿從范城歸來后,
梁程曾找到過瞎子匯報過關于屈培駱的事。
瞎子善于分析人的心理,
直接就道:
屈培駱這人,在主上手上輸了太多次,數了愛情,輸了事業,輸了家底,甚至,輸了家國。
在戰敗后的青灘上,他本想自刎,卻被攔下了;
初放歸楚地時,他想反叛,也被攔下了;
任何事兒,次數久了,也就麻痹了,自殺這種事兒也是一樣,不是忽然怕死了,而是提不起勁了。
他的痛苦之處太多,郁結之處也太多,再加上主上曾興起的一些惡趣味,對這位屈大善人,可謂是極其殘忍;
但也正是因為這種大力出奇跡的方式,起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梁程問屈培駱是鐵了心歸順咱們了么?
瞎子沉吟了一會兒,道:
你知道吳三桂么?在喜歡對歷史看熱鬧的人眼里,吳三桂是為了圓圓沖冠一怒為紅顏引清兵入關。
雖然事實并不是這樣,但真正在意事實的人,永遠都是少數。
所以,吳三桂明明做了很多罪大惡極之事,但人們對他的觀感,并沒有那么的極端惡劣。
所謂的“沖冠一怒”為紅顏,甚至時間久了后,還能品出一些豪邁灑脫味兒來了。
最后,
瞎子感慨,
可惜了,
能想到這一出,
這孩子真的是屈氏麒麟種子啊,
可惜碰上了主上,
可惜,
碰上了咱們。
……
屈培駱親筆寫的信,派人送去了南方的獨孤家大營。
接下來的兩日,獨孤家大軍果然停駐在那里,按兵不動了,未曾繼續前壓,甚至,除了哨騎偶爾自城墻下刮過,大軍的身影并未真的開赴到城下。
與此同時,范城內的守軍開始進行最后的守城準備,城外林子的砍伐焚燒,城內各項物資的收集規整。
兩日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畢竟這是白白過去的兩日,對于打定決心固守待援的范城人而言,這就是白賺的。
而北面的年大將軍,一邊似乎是在整頓自己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一邊也是在等待著南面獨孤家的正式攻城。
南北夾擊,得一起來,才能真的一舉摧毀范城守軍的軍心。
但因為南面獨孤家的停滯,使得年大將軍那里也不得不停頓下來。
以范城為圓心,方圓這一大塊區域,明明三方早就磨刀霍霍了,卻度過了這段時日的平靜。
到了第三日,見范城遲遲沒動靜,獨孤家大軍開始動了。
屈培駱又派人傳信,說要會面獨孤家老家主。
那邊,
同意了。
兩軍對壘,主將軍前會晤,本是傳承于大夏,甚至在更早年間就有的一種軍事禮儀。
在大夏的史書記載里,就不止一次地出現過大夏將領和蠻人、野人亦或者是山越人軍前會晤的記載。
只不過,這項禮儀在近期,被一位姓鄭的侯爺,給玩兒壞了。
當年雪海關下,留下了一個江湖傳頌的故事,那就是劍圣一劍破千騎。
那么,劍圣為何要出城呢?
因為當時的鄭侯爺要和野人大將格里木軍前會晤。
讓當世劍圣,偽裝成執旗手陪著自己去軍前會晤,這一招,是否是后無來者不清楚,但的確是前無古人了。
只不過,一是因為劍圣個人的光彩,實在是過于絢麗;
二則是在諸夏“嚴重種族歧視”的背景下,對野人不講禮儀,這不是應該的么?
和禽獸和畜生講什么禮儀,他們配么?
再加上這場戰爭戰果的空前,種種光芒之下,鄭侯爺的這點個人操守上的小瑕疵,就被直接掩蓋了。
其實,當時野人大將格里木也沒想過講規矩,因為雪海關上升起的黑龍旗幟讓他和麾下兵馬早就慌了神,他也請了一個接引者高手偽裝成了自己的執旗手;
大家都沒想著講規矩,
只是鄭侯爺這邊配置過于高端,直接將格里木給碾壓了過去。
但不管怎么樣,楚國雖然現在貴族勢力在接二連三地打壓下,開始式微,但大楚貴族之間的禮儀傳承,還是彼此都接受的。
屈氏雖然已經被楚國朝廷認定為叛逆之族,屈培駱更是成了數典忘祖的罪人,但屈氏傳承數百年,這份底蘊,這份香火情,還是在的。
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范城在楚軍面前,相當于是砧板上的肉,不似當年野人大軍看著雪海關時的絕望;
人不在被逼急的時候,還是會需要禮義廉恥去裝點門面的,這是貴族應有的姿態。
一張桌子,
兩張椅子,
兩面大旗;
一面,是楚國火鳳旗,一面,是燕國黑龍旗。
屈培駱先到了,他沒帶護衛,坐下來后,看著對面插著的火鳳旗,有些出神。
對面先派來了一隊騎士,掃過四周確認無誤后,騎士們撤回,隨后,獨孤家老家主現身,下馬,卸甲,走了過來,坐下。
沒有茶水,沒有點心;
屈培駱起身,向獨孤老家主行禮:
“培駱,見過獨孤伯伯。”
獨孤老家主看著面前的這個昔日的屈氏俊秀,眼里,不由浮現出當年屈天南的風采。
曾幾何時,屈天南這位柱國,被譽為大楚中生代的軍方扛旗人物。
不僅僅是其出身,而是其能力;
大楚貴族里不少人都說,如果屈天南當年沒隕落在玉盤城,年堯,就不可能像現在這般冒頭出來,大楚貴族,也不至于像現在這般于軍中處處被動。
說到底,還是自己這邊的人現在太廢了,青黃不接嚴重,才給了寒門和黔首甚至是奴才們,上位的機會。
屈天南死得很憋屈,是被困死的,彼時楚國內亂剛剛結束,甚至才是將將結束,故而無力派出兵馬北上支援屈天南,這里頭,也存在錯估戰事發展的因素在里頭,楚國沒料到燕人會這般剛猛,毫不猶豫地出兵攻野人,且在第一次失敗后就馬上請靖南王出山,再來第二次。
就是田無鏡,當初對玉盤城也只是圍而不打,硬生生地耗盡了青鸞軍的糧草才逼迫青鸞軍出城投降。
而在真正的戰場里,第一次望江之戰,李豹,就是死在屈天南手里的。
俱往矣了,
屈天南死了,
屈氏,也成了過往云煙。
“不投降么?”獨孤老家主問道。
“公主去年來過這里,我答應她,給她在這里留下一塊地盤,方便她日后想要時可以回家看看。”
“呵。”獨孤老家主看著屈培駱,“公主,有孕了。”
這事兒,楚國朝廷自然也知道了,平西侯府,本就沒隱瞞。
“我知道。”屈培駱說道。
獨孤老家主低喝道:“公主殿下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姓屈,而姓鄭!”
屈培駱笑了,
他的臉迎著陽光,呈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角度;
他答道:
“無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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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這句話說出來后,
案桌兩側,一下子安靜了許久。
獨孤牧看著屈培駱,
道:
“老夫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會出自你的口中。”
得是多么自卑,多么踐踏他尊嚴,多么諂媚,才能說出這句話?
簡直,比奴才更為奴才。
其實,獨孤牧的年紀,比屈培駱的爺爺都大很多,但因為他和曾經的屈天南都是大楚四大柱國之一,故而,他和屈天南是平輩,屈培駱喊他伯伯。
“老夫很好奇,你可曾想過,你父親若是聽到你剛剛說的那句話,會做何感想?”
屈培駱沒作猶豫,
直接回答道:
“會很欣慰。”
“呵。”
獨孤牧站起身,道:“你瘋了,屈氏數百年傳承下來的榮光和體面,已經被你,踐踏了個干干凈凈。”
“屈氏,已經沒了,僅存的榮光和體面,又去給誰看?”
屈培駱也站起身。
“回去守城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替你父親來抹除他留在這世上的污點。”
“獨孤伯伯,您聽說過一句話么?當一個東西,已經落到最底部時,它剩下的結局,就只有兩個。
要么,就此湮滅,不復存在;
要么,
它就該起勢了。”
獨孤牧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沒想到,你和范城里的那些姓范的奴才,竟然在心里,還留有著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們,
沒機會了。
老夫承認,燕人的馬刀,確實鋒銳,但燕人不可能騎著馬過那蒙山,且不說水道被封,蒙山被大將軍所控,誰還能救你們?”
屈培駱搖搖頭,道:
“曾經,我也像您這般自信過,獨孤伯伯,您信命么?”
“你說呢?”
“我不信。”
“那你問老夫做何?”
“我也不曉得。”
二人不再言語,各自轉身,上馬,離去。
很快,
楚軍軍營里傳出了號角聲,楚軍組成了整齊有序的軍陣,開始前壓,軍陣之中,還有許多攻城器械。
城墻上,屈培駱看見了這一幕,對著站在其身邊的范正文道;
“我以為自己耽擱了獨孤牧兩日,實則,人家也沒閑著,在造攻城器具呢。”
“那我們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范正文問道。
“還是賺了,多兩天時間肅清城內,穩定軍心,否則按照一開始的架勢,這會兒,城內應該已經崩潰了,這城,也根本就沒法守了。”
“賺了就好,賺了就好,凡做大生意,沒虧就是大賺,賺一點,就是賺大發了。”
“你下去穩定民心吧,城墻上,我來指揮。”
“好。”
范正文從善如流。
楚軍攻城了幾乎一整日,一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鳴金收兵。
范城,扛過了這一日。
天黑了,火把打起。
屈培駱坐在城墻臺階上,手里拄著一把刀。
范正文端著一碗面走了上來,遞給了屈培駱,同時還有一壺水。
屈培駱沒接面碗,而是攤開手。
范正文心領神會,將水倒出,讓屈培駱洗手。
洗過手,屈培駱才開始吃面。
范正文在旁邊坐了下來,道:“這一天,好難熬,幾次我都以為要頂不住了。”
有好事者曾評過,燕國以騎兵為著,大楚以步卒為著,晉國以名將為著,晉國的名將是因為到底是三家分晉,各家下面你那邊十三太保我這邊七大護將,官職官位多了后,“名將”也就多了起來。
至于乾國,它是三不沾。
故而,楚軍攻城的能力,確實是很強,比當初在鎮南關前臨時抱佛腳開始攻城的燕人要專業且厲害得多得多。
但屈培駱還是守住了。
“第一天扛過去了,第二天,會比第一天輕松一些。”屈培駱說道。
畢竟士卒有經驗了,不會再像第一天那般手忙腳亂。
“會越來越好么?”范正文問道。
“再撐些日子,城不破士氣也得崩了。”
“再發點財貨?”范正文問道。
“有錢拿,沒命花。”屈培駱搖搖頭,“守一天是一天吧。”
翌日,
楚軍再度開始攻城,城墻上下,箭矢橫飛,投石車猛砸,楚軍蟻附攻城,守軍在屈培駱的調度下四處補漏。
戰斗持續到了黃昏,楚軍收兵。
晚食,是范正文送來的饅頭,仿照奉新城平西侯爺的款,帶餡兒的饅頭。
屈培駱咬了一口,
道:
“這個,倒是能提振士氣。”
發給士卒饅頭,士卒咬一口,帶餡兒,是一種驚喜,同時也寓意糧草充足。
“今兒個,確實比昨兒個輕松一些。”
“你去安撫一下城內人心吧。”
“放心,城里的事,交給我,對了,明日也能守住吧?”
“明日,是在北面。”
第三日,
當南面楚軍排開陣仗,開始新一天的攻城時,北面城墻外年堯的大旗出現,突然發起了進攻。
但范城北面城墻上早早地就有準備,確切地說,是屈培駱一直將自己帶出來的那一批嫡系兵馬安排在了北門那邊,前兩日那么緊急焦灼的時刻都沒有派上他們,范正文那里也收到了很多范家家將的埋怨,認為屈培駱是在顧惜自家的兵馬而故意讓范家的人馬去消耗。
范正文自然是將這些雜音毫不猶豫地鎮壓了下去,這位范家家主有自知之明,他不懂打仗,但他懂如何不拖后腿。
年堯的攻勢很迅猛,尤其是其帶出來的山越部族扛著梯子就直接上,他們的攀爬能力很強,動作也靈敏迅速,收服過來的仆從兵馬也各個都想要表現,不可謂不賣力。
但依舊沒能起到什么成效,且在一時血勇激勵之下未能出效果后,攻勢一度餒了下去,見狀,年堯不得不早早地下令收兵。
南面楚軍的攻城,依舊帶著穩定的壓迫,范城守軍有了前兩日的經驗后,也掌握了守城的節奏,再加上午間時候,范府女眷親自上城墻送吃喝和照顧傷兵,極大地鼓舞了一波士氣,使得下午攻城時,獨孤牧察覺到了今日應該沒辦法了,故而下午的攻城也流于形式,早早地就收兵了。
“第三天了。”
范正文今日送上來了兩菜一湯加米飯。
屈培駱一個人靠著城垛子上擺的小桌旁吃著,也沒說將這精致的菜肴分給受傷的以及自己身邊的士卒;
他吃得,慢條斯理。
喝了一口湯,屈培駱看著范正文,道:“你去制造消息吧,就說收到燕人的信了,燕軍快來了。”
“這么快就得用這招么?”
“你是否覺得今日守得還算穩?”
“是啊。”
“一般崩盤前,都很穩,固守待援固守待援,沒希望,撐不下去的。”
“我知道這個意思,但我以為還能再拖幾天。”
“我不喜歡賭。”
“我也是。”范正文附和道。
“把每天,都當最后一天過吧。”
“好。”
……
“這屈培駱,有點東西,有點東西啊。”
年大將軍在自己的帥帳里叉著腰感慨著。
“大將軍,明日我等定然能攻上城墻。”
“對,大將軍,明日我部作先鋒,我部上下,愿為大將軍死戰!”
面對這些“山大王”和“水匪”的請戰,年大將軍重重地點頭,道:
“好,諸位竭盡為朝廷效力,本將軍以自己的將軍位擔保,朝廷,絕不會辜負諸位的付出和忠誠!”
“謝大將軍!”
“謝大將軍!”
“諸位下去休息和安撫部眾吧,明日,還得攻城呢。”
“末將告退!”
“末將告退!”
清走了這群“土匪”,年大將軍在毯子上坐了下來。
帳篷內升著火盆,有些悶熱,他不自覺地解開了甲胄的脖扣,扯了扯,通通風。
范城并未如想象之中一戰而下或者自我崩潰,反而呈現出一種逐漸沉穩的架勢。
這一情形,讓年堯有些心煩。
這時,有親兵前來稟報:
“大將軍,獨孤家派來了信使。”
“讓他進來。”
“是。”
信使很年輕,進帳后主動向年堯行禮,卻并非按照軍中規矩跪伏下來,而是行半禮:
“參見大將軍!”
年堯抬起頭,看向信使,此時帳篷內無其他人,
隨即,
年大將軍直接跪伏下來:
“奴才見過八王爺,給八王爺請安。”
信使不是別人,正是昔日望江之戰時,跟著造劍師坐在花船上眺望過戰場格局同時迎風撒尿過的大楚先皇第八子。
八皇子年幼聰慧,且早早地就站對了隊;
燕國靖南王破郢都,一場郢都大火,燒死了圈禁在郢都城內昔日諸皇子之亂時被抓的那些個皇子。
故而,攝政王的兄弟,剩下的不多了。
一個是五皇子熊廷山,依舊為重用;
另一個則是攝政王素來喜愛的八弟;
年堯不是貴族出身,也不是外臣出身,而是家奴出身,當年,他是四皇子府的奴才,現在四皇子成攝政王即將登基,那他,就自然是皇室的奴才。
而當年曾在覓江船上吃酒還和年堯的船碰撞過的八王爺,也不見了當年的青澀和倨傲,馬上上前,攙扶起年堯:
“大將軍,這是軍營,您身為一軍之帥,怎能下跪。”
說著,
八王爺就準備也跟著一起下跪。
年堯馬上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王爺。”
主仆二人一陣“寒暄”和“客套”,八王爺熊青安坐了下來,但卻堅決沒坐年堯的帥位,而是坐在了下手位。
“獨孤柱國這是怎么回事,竟然讓八王爺您來當信差?”
范城并非是一個標準的四方城,當初修建它時,范家就著重考慮了其軍事作用,故而有點像雪海關的格局,沿著山脈修建的。
南北之間,雖說并非完全隔開,但在其他方向上想要擺開陣勢攻城也很不方便,通過的話,也是有危險的,因為大軍并不能按照以往在平原上攻城時將城池圍堵得密不透風。
“是孤主動請纓的,孤想來看看大將軍,出來前,陛下就曾與我有過叮囑,讓我盡量在大將軍身前多聽多看多學。”
年堯自然又是一副受寵若驚,八王爺則又微微起身,二人又是一番客套。
隨后,
八王爺開口問道:
“將軍,吾觀這范城,城高險峻,這幾日攻城下來的效果,其實并不盡如人意,對此,將軍有何看法?”
“對面守城的,是屈培駱。”
“這孤自然是曉得的。”
“曾經的屈氏嫡長子,家學淵源,又得其父生前耳提面命,現如今雖然已叛離宗廟社稷,但這一身的本事,也是不差的。”
“不瞞將軍您說,我還真有些驚訝,以前這屈培駱,在郢都里也是被當作笑話傳說,誰成想,還真能有幾分干練在。”
“王爺,要知道奴才現在腦門上還頂著一個年烏龜的諢號呢。”
年堯沒直接說“年大王八”。
“也是,對上那位平西侯,一直輸,也不能怪他。”
“不僅僅是屈培駱,范逆家主,那個范正文,也是經營一方的人才,這也做不得假。
這范城,
如果沒有屈培駱,可能在第一日就被攻克了;
如果沒有范正文,現在,應該也已經被咬開了。
一個善于軍事調度,一個善于經營安撫,二者,缺一不可。
也正因有了他們兩個在,這范城,倒是真快成硬骨頭了。”
“唉,這樣來看,倒是我大楚之損失。”
屈培駱曾是柱國之子,按規矩,不出意外會承其老子的柱國之位的;
范正文也是屈氏的家奴。
這一對搭檔,本就是楚人,而且是楚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本該為大楚效力,現在,卻在城內抵擋著楚國的軍隊。
“王爺,這會兒發出這樣子的感慨,有些不合適。”
“是孤說錯話了,對了,大將軍以為,這座范城,到底還需攻打多久?”
“可能明天就拿下了,可能,還能支撐個七八日。”
“城內缺糧么?”八王爺問道。
“不缺糧。”
“那何以斷定……”
“范家的老巢被奴才我端掉了,城內應該還有余糧,供給個兩三個月應該不成問題,但城內,應該要缺箭矢了。”
“哦……”八王爺若有所悟。
“王爺放心,范城,就是煮熟的鴨子,它飛不了。”
“半月后,就是皇兄正式登基之日,孤只是希望可以用這座范城,來為皇兄賀。”
年堯點點頭,道:“這件事,奴才也一直記在心上。”
“可以?”
“必然。”
……
第四日,黃昏。
楚軍收兵了。
屈培駱中了一箭,在包扎著傷口。
確切地說,他中了三箭,但有兩箭是卡在甲胄縫隙里了,只有一根箭刺入了身體。
范正文掰著饃,送到屈培駱嘴里,吃幾口,再喂一口水。
“府庫里,還有存銀么?”屈培駱問道。
“有,還有小庫,本打算預備明日拿出來再分發的,我現在就去吩咐取來發出去?”
“不必了,明早送上城墻來,用銀子砸人吧。”
“你是在說笑?”
“是你先和我說笑的。”
“為何?”
“你存這么多銀子財貨,為何就不能多存點箭矢?”
“不夠用了?”
“已經省著在用了。”
“明明存了很多。”
“還是太少。”
“唉,就不能射準點。”
“呵,如果都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我大可直接帶他們殺出城去,擊退楚軍了。”
“我疏忽了,是真沒經驗,下次……希望有下次吧。”
“接下來,會更艱難了。”
缺了箭矢,就無法壓制住楚軍,反而會被楚人的箭矢壓制,肉搏的概率將大大提升,兵員素質的差距將顯現出來。
“我的錯,是我的錯。”
屈培駱又喝了口水,道:“攝政王,要正式登基了,我們倆的腦袋,就是他登基時最好的賀禮。”
“所以……”
“接下來,楚軍的攻城,會變得更瘋狂。”
“就像是前幾日你總說的,能守一日就是一日吧。”范正文笑道。
“你在等什么?”
“是我們在等什么。”
屈培駱聞言,看了一眼剛剛包扎好的傷口,
道;
“我本來不信命的,如果等到了,我就真的不得不信了。”
“是跟孩子姓的那個姓?”范正文難得的開了個玩笑。
屈培駱點點頭,
“說不得,還是會占了便宜。”
………
馬蹄雷動,
因為先鋒軍也就是茍莫離那一部開路工作完成得非常好,所以鄭侯爺和親領的中軍主力,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整以外,其余時候的趕路,都極為順利。
“得快點了。”鄭凡對身邊的梁程說道,“否則要趕不上了。”
金術可聞言,當即問道:
“侯爺您是擔心范城要丟么?”
“不,比起這個,我更擔心趕不及去給我將要登基的大舅哥,送禮。”
金術可建議道:“侯爺,要不要派人讓前頭的茍莫離部先歇一歇,我軍也歇一歇,否則趕到范城下,范城還在范家手中還好,如果已經被楚軍攻破了,我軍人困馬乏,恐為楚軍所趁。”
“傳令全軍,不得歇息不得耽擱,繼續全速前進。”
很顯然,鄭侯爺拒絕了這個建議。
“侯爺是已經胸中有韜略了么?”
一直以來,金術可都很崇拜鄭侯爺,將鄭侯爺當作自己的榜樣。
鄭侯爺大笑一聲,
用力抓了一把自己胯下貔貅的鬃毛,
喊道:
“不,本侯只是等不及想去敲碎那年大將軍的王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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