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 揍性
瞎子喝茶,
坐在對面的蕭掌柜的雙手置于膝蓋上,正襟危坐,眼神也不敢亂瞅,哪怕眼前坐著的是個盲人;
但冥冥之中他就有一種感覺,仿佛眼前的這個盲人,能夠看穿自己的一切。
十三歲,
十三歲,
瞎子在“咀嚼”著這個年齡。
已經不算是“屁孩”了,但勉強,還算是在序列之中。
如果是個成年人了,二十了,那基本就不用考慮了,可就是這個年齡,有些“尷尬”了。
尷尬的不是那邊,是自己這邊對“預言”的認知。
瞎子是個喜歡琢磨的主兒,
畢竟“瞎琢磨”么;
尋找剩余魔王的事兒,雖然還沒有下一條具體的信息,但在瞎子看來,有兩大要素;
一是年紀。
二則是雨露均沾。
燕國有了個天天,但總不可能魔王全部都是“燕人”,其他國家,應該也能分散落幾個;
出身方面,可以允許有草根,但大部分,應該出身不會差,這決定了魔王們的起始高度,任何時候,草根只是拿來當一份點綴,表示有,意思意思。
另外,還有一點,應該都是有氣運的人,不是說這類人不能被殺死,但總不可能因頭疼腦熱就提前謝幕,也大概不會因盜匪入室搶劫順手給你撕了票。
謝家,
千里駒,
十三歲;
大楚四大柱國,就剩謝家完好無損了,主上的成就點亮,也就差他了。
有意思,有點意思。
瞎子原本只是再來一記順手為之,畢竟變數太多,那邊剛剛又被自家打過,人家不信或者以不變應萬變都是有可能的,上一個鋌而走險的是年堯,下一位,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但若是對方真的是魔王之一,
瞎子對這次的“合作”,心里仿佛就有了些許的信心。
如果是的話,
請讓我看看你的能力。
“哦。”
瞎子忽然發出了聲音。
蕭掌柜的身子一顫;
“你家少主,他眼神好么?”
“奴,奴才不知道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我說眼睛,好使么?”
“眼睛?”
“對,沒引申義,就是單純地問眼睛。”
“沒聽說過少主,患有眼疾。”
“唉。”瞎子嘆了口氣,如果是天盲,那就很搭配了,不過自己也不是天盲;
“再多幫我帶一句話。”
“先生請說。”
“讓你家少主,保護好眼睛。”
說著,
瞎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橘子,當著蕭掌柜的面剝開,將橘肉丟給了戴立;
戴立誠惶誠恐地一口吞下,表情幸福;
瞎子指了指戴立,
對蕭掌柜道:
“比如,像橘子這種容易上火的東西,讓他少吃。”
…
蕭掌柜被吩咐完后就走了,生意他會叫手下人打理,自己則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而瞎子,則和自己的妻子月馨和和美美地吃了午食。
因家里就夫妻二人,飯菜還是妻子從王府簽押房里帶出來的,所以,他們家,其實沒什么飯桌上的規矩。
“夫君,父親來信,說爺爺的身體,自去年入冬后就不大好了。”
月馨的爺爺是溫蘇桐,當年鄭凡跟著李富勝攻乾,打入了滁郡郡城,溫蘇桐身為至致仕在鄉的官員被鄭凡強行起用,當了一陣子“傀儡”。
后燕人班師回時,溫家就舉家跟著一起搬到了燕國。
老爺子看中了鄭凡這支潛力股,不僅將自己孫女許配給了瞎子,還讓溫家年輕子弟都早早地去了鄭凡那里幫忙做事。
好幾年了,期間打理過清理過,但依舊有不少真的能做事的溫家子弟在王府下面發展得不錯。
溫老爺子自己呢,則一直在燕京城待著,作為“投誠”的典范,先皇在時,就很禮遇于他,新君繼位后,他也沒斷了恩榮。
實權沒有,但牌子鮮亮。
“想回去看看?”瞎子問道。
“可以么?”月馨有些期待。
“想回就回唄,我安排人送你去。”
“多謝夫君。”
“見外了。”
飯畢,
收拾碗筷時,
月馨開口道:“風姐姐讓夫君抽空去一趟。”隨即補充道,“不急的。”
“那我現在就去吧。”
“那我晚上再收拾吧。”月馨洗了一下手,給自己丈夫披了一件外套,然后攙扶著自己的丈夫,一起出了家門。
他們的家,和劍圣一樣,也在王府隔壁,嚴格意義上,算是王府附屬的一個小院子。
路上,碰見了薛三和樊力剛從王府出來。
薛三彎了彎腰,
道:
“喲,吃了啊?”
月馨行半福道:“吃了呢。”
“吃了飯回單位啊?”
“單位?”
“對。”瞎子回答道,“你們呢?”
“天斷山脈那兒發現一處銀礦,我和阿力去瞅瞅。”
“銀礦?”
“也不曉得儲量,更不懂得開采難度,別抱太多期望,等我初步探查一下,真有戲的話我再喊你一起去瞧瞧。”
“好。”
和薛三與樊力分開,瞎子先一步進了簽押房,月馨則去了另一個衙門拿下午的折子,她現在基本算是四娘的助手。
瞎子進來時,
四娘斜躺在座椅上,一只手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只手翻閱著折子。
“別太辛苦。”瞎子開口道。
四娘笑了,道:“怎么,勸我小心,別動了胎氣?”
“我信你的身體素質,但好不容易懷孕一次,總得有個孕婦的樣子,除非你打算繼續生。”
聽到這話時,四娘忽然想到了那一日陪著主上在葫蘆廟內老和尚磕破了頭所喊的那些話。
“怎么了?”瞎子察覺到了異樣。
“沒什么。”四娘不打算將這件事說出去。
“有事么?”瞎子又問。
“有。”
四娘抽出一份折子,揮了揮,道:
“這是夏季將往范城運輸的錢糧軍械以及換防的兵馬。”
“嗯,怎么了?”
“錢糧上,多了不少。”
“茍莫離在范城守著,不容易。”
“你和他倒是親近,錢糧比預先得多也就罷了,換防的兵馬,怎么又是野人為主?”
“這樣他操控起來方便,只要茍莫離不傻,就不會在范城叛變的,歸順楚人么?”
“我不是擔心這個。”
“那是?”
“多出了錢糧,以野人為主的換防兵馬,主上原本的意思,是讓茍莫離經營好范城,重塑防御體系,將釘子給夯實了。
但這份折子,我瞅見了其他的意思,是要搞事情么?”
“他手里頭就那么些兵馬,能搞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問你啊。”四娘說道,“茍莫離很懂事,不會自己來提要求的,這折子,肯定是你改過的。”
“對。”
“上次封王大典的事兒,主上還沒來得及和你算賬呢,你又要搞事情?”
“在楚國搞,沒事兒。”
“真的?”
“我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么?”
“正是因為太了解了,所以才問你,而且我可以確定,你還是沒告訴我實話。”
四娘笑了笑,
“折子,我不批。”
瞎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道:
“我有個發現。”
“說。”
“謝家有個少主,十三歲,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隨便找個娃娃就能往那上面去套么?”四娘不以為意道。
“總得試試,你看,試錯的成本,無非是多一點錢糧,再多一點野人兵馬,代價很低了。”
“瞎子,咱是一家人。”
“榮幸。”
“別玩兒火,真把主上惹生氣了,我們也不好為你說話。”
“其實,主上自己,好像就沒什么主意,我說的是,在這方面,主上足夠警惕,卻又足夠懶惰,我們現在是很強大了,不是我們自己,而是我們的勢力;
但鎮北王府已經被‘招安’了,燕國最西邊的藩鎮,已名存實亡,三足鼎立本該是最穩當的,但等到皇帝料理完其他,咱們馬上就會顯得……勢單力孤。
我沒讓人準備龍袍逼主上馬上造反,我做的,是讓我們大家伙一起好不容易拉扯起來的基業,能夠繼續穩穩當當地存續下去,以支撐咱們的以及主上的,隨心所欲。”
四娘沉默許久,
開口道;
“謝家那個,有多大把握?”
“得看吶,還沒開始試呢。這事兒,一旦試出味兒來了,接下來,可不就有重點了么。”
“行。”
四娘點點頭。
“對了。”瞎子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覺得還是得提前提醒你。”
“說啊。”
“現在月份還小,但得早做準備。”
“你是怕,難產么?薛三的刀法,我還是信得過的,我自己也能縫美容針。”
“生產那一關,我倒是不擔心。”瞎子繼續道,“我擔心的是,等再過幾個月,顯懷明顯后,可能會出的問題。”
“何意?”
“你的孩子,必然是不一般的,咱們幾個,血統其實還在,明顯如阿銘和梁程,實力不是巔峰,但血統底蘊,卻是實打實的。
所以,基因上,你的孩子,起步會很高,不是說孩子生來就能打能鬧,像個哪吒,那太夸張,但……
現在的你,和巔峰時的你比起來,不亞于另一種層面的‘重傷狀態’。
很怕等月份大了后,你的身體,你現在的狀態,可能負荷不了。”
四娘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道;“我知道了,我會做準備的。”
“之前我沒想到這一茬,所以還埋怨主上拖后腿了。
現在,
想安全將孩子生下來,就只能希望主上能夠再多拖一點后腿。”
“希望我什么?”
這時,端著銀耳湯的平西王爺恰好走了進來。
瞎子笑道:“在和四娘討論孩子,屬下覺得以后孩子應該會更像主上您。”
鄭凡端著湯,看了一眼瞎子,道:“你當我是阿力啊,這么容易糊弄?”
“主上誤會了,阿力可不好糊弄。”
“呵,揍性。”
……
鑾駕隊伍,還在向著穎都行進,大楚的皇帝會盟歸來后,順勢開展了一場在自己國家內的南巡。
鑾駕內,
皇帝正坐在那里披著奏折;
一俊美少年坐在下面,一邊翻閱著鳳巢內衛送來的折子一邊剝著柑橘,鑾駕內的空氣里,彌漫著橘子皮的芬芳。
楚皇放下了筆,輕輕揉捏了下手腕,看著下面那位少年,笑道;
“吃多了小心內火旺盛。”
謝玉安回稟道:
“陛下,臣不是喜歡吃橘子。”
“哦?”
“臣是喜歡剝橘子的感覺,這能讓臣,很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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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俏
“喜歡剝橘子?”
“是的,陛下。”
謝玉安又拿起一個橘子,道:
“陛下,剝橘子的方法有很多,自中間以指甲掐一記,再順著那個口子向四周徐徐剝開,最后,再慢慢地拔去一些上面殘留的白須。
也可以自側面以挖開,順著來剝,一小塊一小塊,到最后,前頭和后頭的連到了一起,指尖也就多沾點汁綠。
更可以剝一點取一點食一點,吃了一半后剩下的一半依舊裹著橘皮,下次想吃時,瞧著還能覺得新鮮……”
“前些日子云池會盟時,和乾國那位官家一起吃蟹,那位官家贈了朕一套器具,鉤鏟小錘,也算精致,你應是喜歡的,贈你了。”
“謝陛下賞賜,但臣平日里在家只吃蟹醬。”
“這些日子怎未曾見你食過?”
“回陛下的話,味兒沖,怕撞了陛下。”
“朕又怎會在意這些。”
“陛下說的是,但君是君,臣是臣。”
“生分了。”
“臣惶恐。”
“郢都外要新修一座御花園,朕會命人多多栽下橘子樹,為你預備著。”
“謝主隆恩。”
“四大柱國已去其三,國家正值用人之際,謝家……”
“謝家定然肝腦涂地,為國為陛下為大楚,解憂!”
楚皇點了點頭,很是隨意地招招手,旁邊的侍者將檀香更替。
“這些日子以來,你陪在朕身邊,可有所得?”
“回陛下的話,臣覺得要是繼續陪著陛下回郢都,陛下的風評,可能就會變壞了。”
“呵呵,哈哈哈……”
楚皇笑了起來,
隨后,
開口道;
“這兒是大楚,又不是晉地,再說了,一時的風言風語又算得了什么,嘴長在別人身上,就是朕,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等以后你做出了成績,為大楚建立了功勛,自然不會有人再在這上頭去置喙以及遐想什么了。”
“為了陛下聲譽,臣必然竭盡全力。”
“說說吧,你父去渭河任職時就曾與朕說過,你有策略要呈送,這些日子朕故意沒問,想要你再細細思量一番;
如今,
你自己覺得,可否呈送上來?”
“可。”
“這般自信么?”
“陛下可知,如今我大楚,最缺的是什么?”
未等楚皇回答,
謝玉安先行回道:
“是自信。”
謝玉安站起身,少年人豐神俊朗之氣顯露無遺。
“臣請陛下恕臣之罪!”
“朕向來不喜什么以言獲罪,說吧,說個痛快。”
“謝陛下。”
謝玉安將手中橘子放在了桌案上,
開口道;
“煉氣士喜歡觀風云辨氣,認為氣之一字蘊含世間最根本之道理;
江湖人喜歡講個排場,喜歡爭個氣勢,正所謂,輸人不輸陣。
而臣以為,國事,亦是國勢。
一國之勢,是蒸蒸日上還是頹廢下行,如東海滔滔之浪。
百多年前,乾國新建,乾太祖一統古夏豐腴之地,麾下兵強馬壯,開國之勢,自當上行,開國之精兵強將,亦是讓人生畏。
然則,乾國太宗皇帝一舉北伐為燕所葬送,自此之后,乾國勢被攔腰斬斷,靡靡至今朝。”
“話,有些遠了。”楚皇提醒道。
身為皇帝,他的時間很珍貴,而且,他不喜歡言談對象動輒引據經典,聽得太多,也就容易膩了。
“陛下,臣要說的是,第一次望江之戰前,燕國先皇明顯是想將其大皇子推上位,壓制靖南王一系,但燕人在第一次望江之戰戰敗后,燕國先皇連發三道圣旨,死了兩個宣旨太監,最終才得以請動靖南王出山再度統兵。
因為燕人懂得,要想競這大爭之世,必然得具大爭之勢;
這些年來,燕人南征北戰,國力空虛,卻總是強撐著一口氣,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燕人怕的,不是戰敗,戰敗后他們馬上還會再來,他們怕的是,燕國的這一股勢,被打斷了后續不回來。
在臣看來,屈柱國戰死玉盤城,這本不算什么,再打回來就是了,但接下來我大楚和燕國的國戰,年大將軍卻以縮頭烏龜之策硬耗燕軍,這看似是老成之法,實則,是將我大楚剩下的這口氣,也盡數地散去了。
燕國的平西侯曾自稱其麾下鐵騎滿萬不可敵;
實則,是咱們自己,將他們推到了上頭去,是咱們自己在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咱們,打不過燕人。
故而,
這次他平西侯率軍出上谷郡一路向西,如入無人之境,但凡沿途有駐軍敢主動出擊阻攔片刻,讓軍情得以傳遞出去,獨孤家的大軍,也不至于在范城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只能說,是年大將軍自己在燕人面前主動低了頭,其最后的下場,也只是在……種因得果罷了。”
“策略。”
“為今之計,當思主動出擊,盡可能地于一地謀求一勝,以挽回人心、軍心、國勢。”
“年堯就是這么做的。”
“年大將軍是兵行險著,玩火……”
楚皇深深地看了一眼謝玉安,道:“如何做?”
“柿子,得挑軟的捏,鎮南關既然有平西侯府鎮守,那咱們就換個地方啃,比如……南門關。
昔日,燕國強,是鎮北軍靖南軍強;
如今,燕國強,是平西侯府強;
但燕人又怎可能舉國上下都是精銳?
第一次望江之戰,我大楚兒郎亦是能夠將燕軍趕入望江喂魚的!”
“朕累了,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待得謝玉安下去后,熊廷山從后頭走了出來。
“五弟,聽著如何?”
“回陛下的話,臣弟認為,這謝家的千里駒,不過如此。
通篇聽下來,皆是泛泛之言,看似很有道理,實則,都飄在天上,和乾國所盛產的文士,很像。
且讓臣弟聽起來最不舒服的一點是,年堯那個奴才被抓了,還被那姓鄭的當眾行了閹刑,確實是我楚國之大辱,但辱不在年堯;
他,是想迎合上意,將臟水往年堯那個奴才身上潑。
此舉,非君子也。”
楚皇點點頭,
雙手掂著自己的下顎,
看著自己的五弟,
道;
“五弟,你知道朕現在在想什么么?”
“陛下,臣弟不知。”
“朕在想,這小子,是不是故意在朕面前,藏拙。”
“藏拙?”
“四大柱國,僅剩謝家,謝家,怕是……”
“謝家是擔心……”
楚皇搖搖頭,道:“不該謝家擔心,而應該是朕擔心。”
“謝家有反意?”
“當年四大柱國,屈氏是站在朕這邊的,屈天南也是在朕的勸說下,率青鸞軍入晉;石遠堂為人公正,誰當那攝政王,他就聽誰的,但歸根究底,還是青睞朕的;
獨孤家,散漫慣了,也驕傲慣了,但這獨孤牧,卻也是有為國之心的。
唯獨這謝氏;
當年不是有說法么,山越亂不亂,一看梧桐郡,也就是你待的地方,二則是謝氏亂不亂,謝氏祖輩就有和山越通婚的傳統。
原本,謝氏應該在位列四大柱國的同時,也能躋身進四大貴族之列的,畢竟,其家族實力,不遜巔峰時的屈氏。
可就因為出身問題,沒能排進去,而謝氏,也向來對外低調。
一條活魚,滑不溜秋的全是魚鱗,朕根本就抓不住。”
“陛下,謝渚陽不是已經在渭河了么?”
“柱國之位,是其背后的勢力足夠強大,才能有這個名號,才能坐得這個位置,而非那個頂著柱國之名的那個人如何如何。
謝氏,
朕心里,一直放不下啊。”
說到這里,
楚皇身子向后一靠,
扶額道:
“若非年堯那個奴才給朕來了這一出,導致局面近乎失控,朕也不愿意趁著云池會盟后的機會去請謝氏出山的。
呵呵,
早些年,
咱大楚的這些貴族們自詡血脈尊貴,認為自個兒傳承自諸夏最為古老的一脈,瞧不上人家謝氏,也瞧不上你。”
熊廷山娶了山越族女人,若非其攜梧桐郡歸順了四哥,且四哥最終還贏了,否則,此等大逆不道之舉,必然會遭受貴族勢力的傾軋;
擱先皇在位時,諸貴族說不得就要逼迫熊氏自己動手來清理門戶了。
“現在呢?”
楚皇攤開了手,
道;
“他們喊著,謝氏不出,如大楚蒼生何?
曾經他們瞧不上的謝氏,現在,反倒是成了他們的希望。
朕把他們,削得太狠了,現在一個個地,就差跑到謝氏面前去攀祖上的姻親了。”
“陛下既然已經明了,為何還要將渭河沿岸的皇族禁軍,交給謝渚陽?”
“燕國先皇帝容得下靖南王鎮北王,燕國現在這位皇帝也容得下朕的這位妹婿,朕,為何容不下一個謝氏?
朕相信他謝氏也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對了,
入夏后,從乾國發來的錢糧也將要到了,還是由你,繼續編練新軍。
另外……”
楚皇目光微沉,
“朕打算就按那謝家千里駒所言,讓他去南門關外,敲敲門。”
“陛下,他才十三歲。”
“大楚若是還有國運在,大楚若是不該亡,老天也不那么厚此薄彼的話,
呵,
也該給朕降一兩個妖孽了吧?”
……
“少主,您回來了。”
婢女親切地上前伺候,卻在這時,一道陰影自其身后襲來,點中婢女的眉心,婢女當即昏迷過去。
陰影顯化,露出老者的身影。
“少主,您回來了。”
“嗯。”
謝玉安將雙手放入盛著熱水的盆中,清洗著自己的雙手。
老者則將婢女安置在了椅子上,用熏香在其鼻前晃了晃。
這婢女是鳳巢內衛出身,很顯然,接下來的談話,謝玉安不想傳出去。
“老爺很擔心少主的安危。”老者說道。
“讓爹自己照顧好自己吧,他對著的可是鎮南關,保不齊對面的那位咱大楚的駙馬爺又想趁著天氣晴朗出來發個什么瘋。”
“老爺說他那邊,會小心的,而且燕人已經遣散了入雪海關的野人仆從兵,近期應該不會再動兵事了。”
“唉,這個誰知道呢。”
謝玉安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他皮膚很好,但從不保養,大概,這就是女人所羨慕的“天生麗質”吧。
“少主,陛下是不是想要對我們謝氏……”
謝玉安搖搖頭,道;“以前或許有,甚至,以前或許就是這么做的,但現在,他不會,陛下本以為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將打碎了的壇壇罐罐拾掇且重新整合起來;
誰曉得燕人那邊雖然換了皇帝也換了王爺,但似乎仍然想著要趁你病要你命。
燕人,真的是我這輩子見到的,胃口最大的野獸。”
“既然如此,那……”
“不要那什么這什么了,我剛面圣時和陛下一通胡謅謅,陛下也應該聽出來了才是。”
“少主在陛下面前藏拙?”
“瞧你這話說的,我有那么聰明么?”
“少主是老奴這輩子所見的第一聰明之人。”
“我就喜歡聽你說這種實誠話,但陛下,也絕非等閑,燕國先皇先不談,我甚至覺得,現如今咱大楚,自上而下,唯一不比燕國差的,也就是咱家皇帝陛下了。
扯遠了,你去爹那里時跟爹說,我大概會被派往梁國。”
“少主要去那里?”
梁國的先皇帝身上本是有大楚熊氏血脈的,可以說是自己人,但現在的皇帝是靠著和宰相發動政變坐上龍椅的,且后來還和楚軍打了一仗,現在是鐵了心地在當燕人的仆從國。
“去那兒好啊,反正,比去爹那里和他一起面對咱那位駙馬爺要輕松。
哎呀,
嘖,
你說說,這大楚怎么就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八歲那年,我勸我爹,我拿刀架在自己的下邊兒,用那兩顆盤珠威脅我爹,他要敢主動站四皇子那兒去我就讓他這一脈絕后。”
謝渚陽妻妾不少,但就這一個兒子,連閨女都沒有。
所以,這個威脅,很重。
“當年最早認定四皇子,且選擇堅定地站在四皇子身邊支持的那幾家,屈氏、石家,都成什么樣子了現在?
咱們陛下,前幾年一心想學那燕國先皇,也玩兒一出大楚式樣的馬踏門閥,提前把腦袋湊過去,人家非但不會感激,還會覺得順心,一刀下去,咔嚓……”
“可是少主,這次……”
“這次是我勸我爹沒聽那幫家伙的忽悠發兵清君側,當年那些貴族們瞧不上咱謝氏,覺得咱謝氏血脈有污,不配位列貴族之序;
現在,一個個地跟狗一樣湊過來,想要我謝氏出面去重整大楚,讓大楚回到當年的樣子。
他們是把我謝氏當傻子啊。
也是把陛下當傻子了。
望江戰敗,
國戰戰敗,
郢都被焚,
年堯身死,
這幾年幾場戰事下來,我大楚名將精銳,折損了太多太多,但熊氏的根本,皇族禁軍,其實一直保留了下來。
沒了年堯,還有那位五殿下,實在不行,再挑出一個包衣奴才出來,那些貴族要是當年的貴族,倒是能耍耍,可他們連祖墳都被刨了,說外強中干都算抬舉了他們,以謝氏一己之力去挑頭,那是找悶呢。”
“老爺他……”
“說出去真丟人,八歲那年拿刀架了一次,十三歲了,還得再架一次,唉,現在都不敢和侍女玩耍了,真不小心弄出種來……
老爹有了孫兒,我這刀架不架,他就不怕了,就威脅不到他了。
你說要是爹他身子骨不好,命不久矣也就罷了,偏偏爹他除了生不出弟弟妹妹以外,身子骨硬朗得很吶,除非戰死疆場,否則一看就是長壽之相呀。
唉……”
老者臉皮抽了抽,這話,他沒法兒接。
“唉,我修行又不行,練武是個廢柴,煉氣也感知不到氣,巫術嘛,瞧著那些蛇蟲鼠蟻的胃里就犯惡心。
人家十三歲,成親的有,當爹的,也有,咱還不敢真的入巷,愁死了個人。”
俊美少年自顧自地嘀嘀咕咕,說著這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老者默默地站在邊上,像是個木頭人。
“對了,再額外給我爹帶句話。”
“少主您說。”
“這次我是要去做出點功績出來的,一來是改善一下我大楚如今人人都惶惶不安的局面,二是給謝氏,也就是咱家里那些老人們看看。
以前嘛,他們都只知道我聰明,千里駒什么的就是他們自己傳的,但都還覺得我小,還需要我爹支撐個局面。
這次之后,我得讓他們看見我的能力,我可以獨擋一面了。”
謝玉安又拿出一個橘子,
一邊剝一邊道:
“告訴我爹,讓他以后多聽聽我的話,自己腦子笨就得有腦子笨的覺悟,這次之后,再不聽話,我懶得對自己架刀了。
我想,
看看我的那些姨娘們戴孝后到底俏不俏。”
“這……”
“原話送到,放心,老東西大不了暴跳如雷給你打一頓,不會砍了你腦袋,因為他還得讓你再回來給我傳話呢,誰叫謝氏上下,你的輕功最好腿腳最利索呢?”
“老奴……”
謝玉安將剝好的橘肉送到老者嘴邊,老者張嘴,吞下,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拍拍手,
謝家少主笑了笑,
道:
“其實我都知道老東西會讓你給我回什么話了,
他會說:
他人要是沒了,
我這當兒子的也得披麻戴孝,
保管比那些姨娘們還要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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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 足跡
劉大虎抱著骨頭湯,倒下鍋;
天天捧著冬瓜、白菜、木耳等放入;
太子姬傳業抓了幾顆靈魂枸杞撒進;
劍婢在一旁坐著,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三分矜持三分孤傲三分不屑以及一分的小小的無奈。
“這是我父皇教我的,父皇說,這樣吃,養生。”
太子將牛肉丸放入鍋中,慢慢地等著火鍋煮開。
牛肉的香味開始逐漸彌漫;
吃牛肉,是犯法的,即使是開明如平西王府治下,牛,也是極為重要的生產資料,尋常人家想吃一口牛肉那可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
但你要說世子、王爺和太子,連牛肉都吃不上,那也忒不現實了。
除了牛肉丸子之外,還有片牛肉,也被太子一并放入了清湯之中。
“湯也是可以喝的,待會兒。”
太子介紹道。
據姬老六自己的說法,年輕時的放浪形骸,那是為了自污;
但不管怎么樣,既然沒修煉出武夫體魄,再縱情于聲色犬馬,這身體底子必然會被提前透支和掏空。
好在姬老六早早地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總不能辛辛苦苦和自己爹斗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坐上了龍椅,結果沒折騰幾年自己身子就垮了,留下一群孤兒寡母,便宜了……別人。
自打長子出生起,姬老六就很注重養生了。
再加上太子打小身子骨就虛,姬老六就時常引導自己這個兒子的飲食。
旁邊,還有一個火鍋在煮著;
鄭凡坐在那里,手里夾著煙。
瞎子坐其面前,剛剛陳述完從年后到現在的一些事務上的進程。
簡而言之,晉東一切都在穩中向好,且經過前兩年的打基礎做規劃后,哪怕剛剛發動了一場戰事,但這更像是一場休息久后做個拉伸,接下來,晉東將進入更為快速的發展時期。
這里面的關鍵,是人口。
人口,是一門玄學。
他不是說你嫌多時就會馬上變少,你嫌少時也不可能馬上增長,現生,是來不及的,人又不是兔子。
且王府上下,對于打基礎為子孫后代謀發展,這種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事兒,大家的動力不是很足;
畢竟王爺的倆孩子,還在他們娘親的肚子里,畢竟無論是王爺還是先生們,現在自己都沒耍夠呢。
所以,人口問題上,接下來只能繼續向楚地和雪原吸納。
雪原的貴族,滿足資產認證后,甚至可以直接變成標戶,他們或許看不上標戶的待遇,但絕對會喜歡這種官方身份的認定以及這個身份所能給他們提供的保護。
楚地的流民,伴隨著上次范城之戰的大捷,那些原本還在躊躇和猶豫的難民,開始自發地向晉地遷移。
反正打不過燕人,而且說不得燕人過兩年就還要再打過來,不如提前加入。
可這兩方面加起來所補足的人口,依舊無法滿足發展的需要,樊力和薛三去尋銀礦去了,但開礦這種事兒,所需要的人力也極為恐怖。
各行各業的發展在進入到正軌之后,一個個,都是“吃人”的野獸。
沒辦法,晉東這地當初實在是太貧瘠了,野人楚人接二連三地造,燕人占領這里后,這兒一度成為前線戰場,壓根就沒打算發展和恢復它;
真正的發展還是在鄭凡接手這里之后;
所以,從一定程度上來講,分封,確實能夠加強對邊緣之地的開發和鞏固;
大到大夏時期的三侯開邊,小一點的,就是民族問題最多地區性最復雜的楚國,分封了一大堆貴族下去,數百年來,除了南疆之外,基本都認同自己是楚人了。
再小一點的,就是晉東,百姓們以能吃到帶餡兒的饅頭而自豪。
瞎子將問題說了,
平西王爺也就聽了,
地上散落的煙頭,可以看得出王爺聽得有多認真。
但問題的癥結在于,許文祖干得太好了,穎都那里一安生下來,晉中,基本就安生了下來,這個時代人口流動本就不高,外加戰事一直沒波及到穎都,導致缺乏人口的晉東想要從那里吸納人口時,變得很難。
帶餡兒的饅頭,是很讓人向往,也有不少人因此而不斷渡過望江到晉東來投奔王府,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當初想著許文祖在穎都坐著,咱們后方就能穩固下來,可以抽調出更多的精力面對楚國的威脅,現在楚國的威脅小了,反而后頭……”
鄭凡笑了笑,這話,沒法再說下去了。
瞎子倒是接話道:“主要是咱們把仗打得太好,把局面,也穩定得太好了,咱們這兒不亂,三晉之地,就亂不起來。”
平西王爺沒留意到,瞎子的這話,其實可以反過來說。
“貪多嚼不爛,出臺些鼓勵生育的政策吧,標戶多生孩子給些補貼。”王爺說道。
“主上,其實標戶里,已經在很努力地生孩子了。”
標戶的生活保障高,福利好,不愁吃不愁穿的前提下,造娃的積極性也很高,再者,王府早就取消了人頭稅,不像其他地方,至今還有溺嬰的傳統。
“唉,再看吧。”
平西王爺對孩子們坐的那桌喊道:
“兒子,給爹端兩盤牛肉來。”
“好嘞,父親。”
天天端起牛肉過來了。
和孩子們那邊的清湯鍋比起來,鄭凡這里煮著的是紅鍋。
當牛肉下去翻滾后,
坐在那邊桌上的孩子們眼神都看直了,忽然覺得面前的養生鍋就不香了。
當然,他們的存在,倒是能為鄭凡這里增添更多的食欲。
一頓飯吃完,瞎子告退去忙活公務;
鄭凡則照舊練刀、泡澡;
下午時分,屬于王爺的宅男生活就開始了。
四娘在忙,公主去了葫蘆廟求佛,
嗯,
外加都大著肚子。
王爺現在的選擇,就只剩下了一個唯一。
姬老六曾在來信中訴過苦,說自己的兩個女人都有身孕了。
當時鄭凡覺得這貨在炫耀自己又有孩子了,現在才理解了這種苦悶。
好在柳如卿的肚子一直沒動靜,
她著急不著急先另說,
王爺自己倒是松了口氣。
鄭凡進院子時,柳如卿正在修剪著枝杈,一身青綠色的夾襖,配著白色的軟底鞋面兒,瞧著,像是戲臺上的花旦,不過,人家可沒上妝。
天生麗質,媚骨天成;
世人皆謠傳平西王爺好人妻,但實則四娘和公主都是原版的,唯獨柳如卿,確實是讓平西王爺擔上了這一層說法;
但,
值啊。
人人都調侃孟德,但人人都羨慕孟德。
見王爺來了,柳如卿主動上前請安。
當著丫鬟們的面,王爺伸手,直接將柳如卿擁入懷中,咸豬手輕車熟路,行軍打仗千里奔襲如入無人之境,上下求索雨露均沾戰場遮蔽;
一時間,如卿已然媚眼如絲喘息連連。
邊上的兩個丫鬟抿著嘴唇,倒是不見羞怯,顯然是早早地見怪不怪了,只是跟著攥著手中的帕子,仿佛和自家女主人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
只可惜自家王爺在女色方面很是挑剔,平日里雖說也做過上去幫忙推車的活計,但從未真的被臨幸過。
公主還曾開玩笑說如卿妹妹一個人怕消不住,且萬一如卿妹妹也有了該如何,故而勸王爺再納幾個房里人。
但上輩子就拒絕了后宮漫的王爺這輩子有了三個夫人已然覺得“罪孽深重”,實在是沒心思再去開房納人了。
且這就像是人口需求一樣,前兩年晉東糧食產量不足,無法趁著那時大肆吸納流民,現在基礎打好了,卻無法再得到大量人口涌入了;
同理,你不能只考慮現在倆夫人都有身孕的不便,畢竟孩子終究是要生下來的,你得為自己以后的腰考慮考慮。
大白天,倒是沒急著進房,因為待會兒還有一件事兒要出門做。
柳如卿開始給王爺唱戲,她的唱功越發得好了,對戲曲方面原本就一竅不通現在也依舊沒什么興趣的王爺聽得津津有味。
這就跟后世有些男人去唱歌一樣,真的是熱愛歌唱么?
喝著茶,
吃著小點心,
小曲兒聽著,
這午后的陽光,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得益于獨孤牧的首級外加年大將軍的蛋,
前陣子剛上過戰場的王爺現在有足夠的耐心繼續享受著王府里的靜謐小日子。
一曲結束,
早就摸透自家男人興奮點的柳如卿,
手掐蘭花置于唇邊,身形微微后怯,
欲拒還應,欲拒還羞,
風韻和魅惑拿捏得恰到好處,
喊道:
“叔叔哎~~~”
“嘶……”
無論已經聽了多少遍,依舊是聽不膩。
甚至可以說先前的小曲兒,那么多的字正腔圓,對于王爺本人而言,都是為了最后這一聲在做著鋪墊。
圓滿了,也舒服了。
王爺勾勾手指,
可能這就是柳如卿最吸引人的地方,明明早就在一起很久了,卻依舊保持著羞怯,這讓王爺每次都有當街頭惡霸在行那欺男霸女之事兒的感覺。
雖說以王爺現在的身份,真去欺男霸女連朝廷的虞氏都會覺得這不算個事兒,甚至會讓他們喜極而泣,覺得平西王爺終于“識大體了”,開始真正的“為國自污”。
但這事兒實在是太沒腔調了,也太低端,但在家里嘛,嘿嘿……
抱著柳如卿又膩歪了一番,外頭客氏就進來通稟了。
肖一波很懂事兒,但凡王爺是在夫人院子里,都是客氏來傳話。
“去,換身衣服,隨我出去。”
柳如卿有些意外,她現在雖然也是王妃,但和那兩位比起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妾”,跟著男人拋頭露臉的事兒,一般是輪不到自己的。
但她也沒拒絕,畢竟那兩位現在身子不方便,再扭捏什么,就沒意思了。
柳如卿起身,先行回房更衣。
客氏上前,對著跟在后頭慢騰騰的倆丫鬟啐罵道:
“倆浪蹄子,腿軟得都走不動道了,早晚給你們許配出去!”
說著,客氏自個兒就走到茶幾前,彎腰收拾果盤茶水,正好背對著王爺。
擦了半個下午槍的王爺順手一巴掌拍上去,浪濤滾動,回彈有力。
“爺~~~”
客氏雖然不是房里人,但到底曾給王爺喂過奶,也算半個家里人了。
這時,還沒走遠的那個丫鬟膽兒挺大的,回頭笑道:
“嬤嬤,喊兩聲王爺更喜歡哩。”
客氏當即羞紅了臉,罵道:
“嗨,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
平日里,王爺出王府公差,都是有行駕陪同,倒是不講究什么鑼鼓喧天旗幟招展,但那一排排一列列身著錦衣挎著飛魚刀步伐整齊的親衛,已經足夠宣示王權的神圣不可侵犯。
但這一次,
王爺是坐馬車出去的。
柳如卿換了身樸素的正裝,陪同著一起坐在馬車里。
馬車進入了學舍;
王府的學舍最早在盛樂城時就開辦了,之后不斷遷移進雪海關再到如今的奉新城,學舍的規模也在不斷地擴大。
基本上,標戶家的適齡孩子都會在里面就讀。
而對非標戶家庭的孩子,就很難。
諸夏文化的傳統就在于父母只要條件允許,對孩子就很舍得,若是在偏僻之地也就罷了,大家大哥不笑二哥,可偏偏就在你跟前,你能看得真切,別人家的孩子在學舍里上學,你家還在家里玩泥巴,這怎么受得了?
故而每次王爺點兵,那么多人踴躍地想要進民夫營進輔兵營就不難理解了。
與之相比,“免費”學舍的成本,可謂不值一提。
得虧晉東人口現在不夠多,真讓奉新城變得和穎都一樣,瞎子可能會鼓搗出“學區房”來去進一步地開展刺激。
今日,
是學舍第一批學生正式畢業的日子,所以鄭凡這個“山長”,得來。
學舍分為兩部分,經過選拔出來后,適合從軍的孩子和其他孩子就分了出來。
將來要從軍的孩子會多培養兩年,當王爺的輪值親兵亦或者在軍營里待過,其余的孩子,早早地去了各個鋪子作坊里開始當最初級的技術工。
這個世界永遠都是那么的現實,刀槍不夠鋒銳,你將自家建設得再好,也只是給別人做嫁衣。
燕人向來就有重軍功的傳統,奉新城里的百姓,更是將送孩子從軍視為最為可靠也最為值得期待的上升渠道。
畢竟,自家王爺戰無不勝不是!
鄭凡到學舍后的校場時,已是黃昏。
校場上,整齊地排站著八百多個孩子,哦不,是少年郎。
當錦衣親衛列陣而來馬車駛入時,
這一批畢業的孩子,在校官的一聲令下,全部單膝跪伏,右拳撐地,
齊呼:
“拜見王爺!”
“拜見王爺!”
這一批孩子里,有熟面孔。
最優秀的,在最前面,是鄭蠻和劉大虎他們。
而且其中,因為最早接收孩子時,大多是流浪兒,里頭泰半是陣亡將士用自己撫恤銀子換來的孩子改姓入列的。
而且王府下紅帳子里的姐們兒也有捐銀子塑牌位領孩子的傳統,這一點,從盛樂城時就保留了下來。
“爹”是王爺的兵,為王爺戰死,自己,是靠王爺的撫養長大,如今,更要靠王爺的扶持走入王爺的軍中為王爺效力;
死士,都沒這么徹底的。
等這批孩子進入軍中之后,等他們逐漸成長到一個個校尉軍官時,王府下面軍隊,將會更加地忠誠且一直凝聚在王爺的身邊。
下一批,再下一批里,野人孩子、楚人孩子、蠻人孩子會更多,且此時王府下面各鎮兵馬成分也很鮮明,他們的存在,會將成分復雜的軍隊,進一步地彌合起來。
在這一點上,瞎子的安排,是很具備前瞻性的。
王爺走出了馬車,在其身后,站著柳如卿。
看著這些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鄭凡心里有些感慨。
擱在后世,三十歲也能被叫做不懂事的孩子;
但在如今,這些少年郎已經背負著自己的使命要投身行伍了。
王爺和側王妃給少年郎們一個個地頒發腰牌,
王爺負責輕拍每個少年郎的肩膀,行奉新城很流行的“拍肩禮”,
側王妃則遞送腰牌,同時輕撫他們的臉龐。
在如今這個不穿鞋子跑出來都能被文人稱頌“禮賢下士”的時代,這種“規格”,可謂超前得很。
畢竟,這位山長的身份,不一般!
“你們,都是孤的好孩子,你們,都是孤的好學生。”
王爺的聲音在校場里回蕩。
“孤相信,
今日,你們以孤為榮;明日,孤將以你們為傲!”
“為王爺效死!”
“為王爺效死!”
平西王爺負手而立,
看著面前的這些激動異常喊著為自己效死的少年郎們,
心里,無比的感慨。
或許,
在前些日子,自家人認為,他們的出現,改變了原本這個世界魔王誕生和運作的軌跡,這足以自傲,但那更像是一盤棋,贏了好幾步的先手,但歸根究底,還是一場游戲。
而在今日,
就在這里,
鄭凡找尋到了真正的一種感動;
比起被改變了命運軌跡的“魔王”,
真正應該值得自己自豪的,
是因為自己的出現,而得以有收養有成長有成人這一天的,這些少年郎們。
轉過身,
低下頭,
看看來時路,
這腳印,
可不就清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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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 私定終生
如果問自己是個怎樣的人,鄭凡會毫不猶豫地將“自私自利”“虛偽骯臟”這類的詞兒一股腦地往自己腦門上加;
無他,這世上好人往往容易吃虧,且做圣母,也不符合自己的審美。
但看著因自己的存在而得以保護且孕育成長起來的青苗冒了頭,還真有一種種菜收獲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回程的馬車內,王爺還沉浸于那種自我感覺良好之中,難得有這種自我覺得很干凈的感覺,得多攥住一會兒,也得多品味一會兒,就像是蓋久了的棉絮,趁著陽光好,得拿出來多曬曬。
柳如卿很溫順地坐在一旁,她沒有在此時去打擾;
當然,她心里也有點興奮,這個曾是范家遺孀的女人,哪里曾想到自己也能有這一天。
終于,
王爺從情緒中脫離出來了,
因為王爺的手,又攀附到了自己的身上,依舊是那么的輕車熟路。
“夫君,后日妾身想出府,鐘兒要成親了。”
“哦?”
鄭凡愣了一下,沒記錯的話,柳如卿的弟弟柳鐘應該是個雙向插頭。
“吩咐肖一波安排吧。”
“多謝夫君。”
手,還在人家身上飽含著求知欲,但王爺接下來卻道:
“我就不去了。”
按理說小舅子成親的事兒,這個當姐夫的理應去撐個場子,但鄭凡真的是懶得折騰。
不是沒功夫,純粹是覺得沒這個必要。
“妾身不敢,妾身也不是那個意思。”
柳如卿哪里敢請動鄭凡去自己弟弟的婚宴,她一直安分守己,半點其他念頭都沒有。
最重要的是,自己男人對公主那邊的大舅哥,不也是想打就打,哪里有半分情面可講;
柳如卿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在奉新城繼續做那個小差事,安分守己,娶妻生子,足矣。
再者,肖一波安排的話,禮節性上的東西,也不可能出問題,自己的臉面,弟弟的體面,也足夠了。
身為家里人,她是懂得,自己的丈夫看似很喜歡去做客,也不拿架子,但那是去隔壁劍圣家做客,可不是其他人家。
這時,馬車停頓了下來。
“放肆!”
“放肆!”
外圍的錦衣親衛馬上出動,盾牌手前壓,弓弩架起,內圈的錦衣親衛馬上護衛在了馬車周圍。
鄭凡掀開了窗簾,看向外頭。
馬車對面,有一群持刀的人,但不是穿的黑衣,不像是刺客,且在看見錦衣親衛的架勢后,全部棄下了刀,跪伏在地。
看發式,應該是野人。
野人的發式和諸夏之族比起來,有些過于另類,雖然底層百姓也不講究什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尤其是軍中,行軍打仗時長頭發生虱子那是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但野人因為喜歡根據自己部族的圖騰和習慣在腦袋上搞點獨特的花樣,被吸納進王府體系后,也逐漸剃發易服想要融入,但畢竟年頭尚短,頭皮上還是能瞧見一些原本的痕跡。
這不是刺客,他們也不是來行刺;
這要是刺客,那行刺自己的人,也太瞧不起自己了。
也就在這時,一群騎士策馬而來,為首者不是別人,正是負責奉新城治安的屈培駱。
屈培駱命手下人將這群沖撞了王爺行駕的野人全部捆縛起來,隨后,自己親自走到馬車前跪伏下來請罪。
“末將疏忽,致使王爺受驚,請王爺治罪!”
“怎么回事兒?”
鄭凡開口問道。
屈培駱顯然已經把事情搞清楚了,馬上回答道:
“回王爺的話,這群野人本是城外駐軍,是茍先生那一鎮的,今日他們中一野人袍澤被一校尉帶人給捆入了家中,他們不忿,這才提了家伙想去救人。”
“呵呵。”
鄭凡笑出了聲,
道:
“有意思,有意思,孤自己都沒料到,孤所在的奉新城,竟然是個土匪窩子,這手底下的人,每天還都在玩著綁肉票的把戲。”
而且還是標戶綁標戶。
“原因為何?”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是因為親事。”
……
“砰!”
錦衣親衛直接踹開了門;
里頭也有一伙人,見有人破門而入,下意識地想要抄家伙,都是標戶,家里頭怎可能沒兵刃。
但等看見闖入者身上所穿錦衣后,馬上醒悟,全都跪伏了下來。
院兒里,
有一個野人青年被捆吊在那兒,身上還有皮鞭剛剛抽過的痕跡。
錦衣親衛到底是訓練有素,控制住了院兒里的五六個爺們兒后,馬上打開里屋的門進行搜查,從里面抓出來倆孩子一婦人以及一個被鎖在內屋里哭得滿臉淚痕的女孩。
最后,
在屈培駱的陪同下,因今日去學舍所以現在還身著著蟒袍的平西王爺走入了這座院兒。
院兒里的幾個大漢見狀,哪怕被錦衣親衛壓著雙臂,但也馬上喊道:
“叩見王爺。”
“叩見王爺。”
有些事兒,不用教就能會的,比如前半輩子一直被人伺候的屈氏少主,這會兒主動地將院兒里那張仿太師椅的椅子搬到了王爺身后。
王爺坐了下來,身子微微前傾,打量著這里的人和物。
雖然看事情不能聽一面之詞,但根據先前被抓的那群要去找場子的野人所說的話,再加上此時院兒里的場面,整個事情脈絡,已經可以理個七七八八了。
只能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兒,無非又是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
王爺伸手指了指被吊在那里的野人男子,很快,兩名親衛上前將其解下。
那名男子顫顫巍巍地匍匐過來,將額頭抵在了地上,向鄭凡行禮:
“叩見……王爺。”
“誰家的院兒?戶主呢?”
應該有一個戶主,另外幾個男子,是喊來幫忙的。
這時,一個留著長胡子的漢子喊道;
“回王爺的話,卑職姓張,叫張達,是我將這廝綁起來的!
直娘賊,這廝也不看看自個兒到底什么尿性,竟然還想娶我閨女,我呸,狗腥臊的野蛤蟆,也敢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張達隸屬于丁豪那一鎮,是一個什長,駐地本就在奉新城外頭,且因上一場戰事剛結束沒多久,軍士正處于逐批次休假。
標戶制度平日里所維系的常備軍并不算多,承平時期,標戶男丁是可以從事一些其他生產勞動的。
可以看出來,這個張達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腦子,是真的有些不好使。
王爺都駕臨于此了,這事兒可謂是驚動到了真正的上頭,竟然在此時還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抖落了出來,沒絲毫悔意,甚至,還覺得自己占著大理兒。
當然了,真腦子好,就算要拆散自己女兒的婚姻和所謂的私定終生,也不會傻乎乎到整出這種事兒來。
“你呢?”
王爺問下面的那位野人。
“回……王爺的話,我叫冒山。”
“本王問你事兒。”
“我來……來提親。”
院子里,確實散落著一些糕點,還有兩匹布。
糕點,是奉新城最貴的一家買的,做的,是據說平西王本人喜好的口味,不那么甜,也不會那么膩,賣得還貴,百姓們大部分不會去買它家,因為百姓們還沒到甜膩了的程度,糕點不甜,叫糕點么?
布,是乾國江南來的,由乾國商隊拉來,價格同樣不菲。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這種布,其實是可以充當餉銀發放給士卒的,偶爾也是財富的計量單位。
這些東西,對于王府來說,自然不算什么;
但對于普通的標戶之家,對于眼前這位跪伏在地上且傷痕累累的野人標戶而言,絕對是掏空了家底。
再看看那邊淚眼婆娑的小娘子;
顯然,故事差不離就是二人不知道怎么的,認識了,而且還互相看上了,私定終生那事兒干沒干呢,不曉得,但彼此肯定是“戀愛”了。
這位野人青年,就上門來提親;
后果是,被小娘子這操持著晉地口音的父親喊來了幫手,扒了衣服吊起來狠抽。
單論事情的性質,誰對誰錯,一目了然;
畢竟,不是這叫冒山的野人青年擺什么盛氣凌人的譜兒想要“強買強賣”。
野人,在王府的整個體系下,位于燕、蠻、晉之下,他們不被人欺負就好了,哪里還有膽量去欺負別人。
這時,
陳道樂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給鄭凡行禮。
他的差事,就在這方面,協調和處理標戶之間的矛盾和關系。
奉新城有兩套司法體系,普通百姓人家犯法和標戶犯事兒,分不同的衙門管,這么做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能更好地管理這個生產和戰爭兼具的組織,二則是為“標戶”提升政治待遇。
陳道樂就是這個衙門里的主事之一。
“陳主事。
“王爺,屬下在。”
“軍士私下械斗,罪當如何?”
陳道樂馬上回答道:
“當斬!”
張達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那幾個同樣是軍中人的幫手,也都露出了驚恐之色;
張達的婆姨更是被嚇得昏厥了過去,小娘子也有些目光發呆。
這不是王府律法嚴苛,事實上,大燕軍中,本就有這個法律,一支軍隊,最怕的不是敵人多強大,而是內在的不團結,士卒私斗,本就是大罪,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營嘯。
這時,
叫冒山的野人男子開口道;
“王爺,不是械斗,是我丈人……丈人說這是他們張家的風俗,姑爺第一次上門時,得被丈人打一頓,吃了打,記了打,以后才不會欺負家里的閨女。
我……我們是說好了的。”
鄭凡的目光,微微瞇了一下。
這個野人青年,很不簡單。
首先,一口流利的夏語,就已經很有能耐了。
王府麾下的野人軍隊,早先是收納的雪海關以北的野人部族,并非是天斷山脈里那些靠著晉地的熟野人部族。
其實,熟野人部族已經不能算野人了,因為他們可能早就說的是夏語,卻壓根不會說野人語。
早些年,擱茍莫離崛起前的那個時代,會說夏語的野人,往往能在往返晉地和雪原的商隊里混一個不錯的位置,茍莫離最早就是干這個的。
再者,他被綁了,結果能有一群野人袍澤拿著刀,要來救他,證明這個冒山雖然年輕,但在袍澤那里有很高的威信。
最后,就是這臨場反應了。
打,已經被打了,恨,應該恨吧,任何一個大老爺們兒被這般羞辱抽打,怎可能咽的下這口氣?
但他……
“冒山。”
“屬下在。”
“你讓孤想到了一個人。”
冒山不敢跟著說話,只是低著頭。
“讓孤想到了,金術可。”
“屬下怎能和金大將軍相比,屬下……”
鄭凡目光落在了那邊跪著的張達身上,道:
“是這么回事兒么?”
張達是蠢了點,但并不是個傻子。
在掉腦袋和認親二者之間權衡時,他還是能分得清該選哪個的,尤其是王爺剛剛所說的“金術可”,這是怎樣的一種評價?
如果說王爺是黔首崛起的神話,那么在晉東,王爺之下的另一個神話,就是金術可創造的。
刑徒部落出身的金術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印總兵官的位置,身上還有大燕的爵位在,擱以前,真的讓人難以想象。
“回王爺的話……是……是這樣的……是……”
大家都知道這是騙人的,
但問題是,
你得看那位被你騙的人,他愿不愿意。
“這次調兵去范城,你在呢?”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屬下在。”
“現在,還能去么?”
“能去!”冒山堅定道。
“傷呢?”
“路上能養好,到了范城,不耽擱廝殺!”
鄭凡點點頭,道:
“還是留下養傷吧。”
“王爺,屬下不愿意留下,攻城時,屬下在,沖藤甲兵時,屬下也在,屬下愿意打仗,屬下愿意為王爺打仗!”
“為何?”
冒山抬起頭,看著王爺,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憨;
但奈何家里有個天字第一號大憨批,
平西王爺對“憨”的閾值,已經很高很高了。
“跟著王爺打仗,有肉吃。”
“呵。”
鄭凡抬了下手,道:“陳主事。”
“屬下在!”
“這事兒,交你料理。”
“屬下明白,請王爺放心!”
王爺起身,
往外走去。
軍律如山,但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
若是一味地嚴苛軍律,很容易舍本逐末;
律法的存在,對于王府這種統治機構而言,這是為了夯實自身的統治基礎,讓下方更為和諧。
殺了張達等人以正軍律,固然簡單痛快,但只會讓這種矛盾,更為激化起來。
這種“大家好”的結局,雖然俗套,也會讓人覺得不爽利,甚至,于這撕裂的團體之中起不到什么彌合的作用,但至少,可以糊上一層假裝很和諧的一張紙;
誰都知道薄紙下面有密密麻麻且還在不斷龜裂而出的裂縫,但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需要它的。
鄭凡覺得自己已經表露好態度了,
王爺的態度,凌駕于律法的尊嚴之上,這是律法中的律法。
…
王爺回到了王府,
很快,
戴立就被喊了過來。
“王爺,屬下在!”
“剛剛的事兒,聽說了么?”
身為薛三之下的王府第一探子頭子,雖然明面上只管著客棧商隊那邊的事兒,但他的手,不可能那么規矩,也不能那么規矩。
“回王爺的話,屬下知道了。”
“替本王查一下,整件事,是不是只是湊巧。”
戴立眼睛一亮,馬上道:
“屬下明白。”
畢竟,王爺黃昏時要去學舍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少年郎們肯定極為激動地會把這件事告知自己的父母和身邊人。
冒山的提親,以及……
鄭凡補充道:
“如果真的只是湊巧,來告知本王一聲,如果不是湊巧,就當無事發生。”
“王爺心胸似海,屬下佩服!”
“戴老板。”
“在,屬下在……”
傳聞中,給戴立取綽號的大人物,終于水落石出。
“孤以前,也是靠這些小聰明往上爬起來的,孤也從不怕自己手下人聰明。”
“是,屬下明白。”
“但,有些時候,也別太聰明過頭。”
戴立清楚這是王爺在敲打自己,敲打自己,證明自己有被敲打的價值,戴立馬上拍胸脯繼續表忠心。
這時,
瞎子走了進來。
王爺揮揮手,
戴立起身,又向北先生行禮后,這才告退而出。
“主上,事兒,屬下剛知道。”
坐在椅子上的平西王爺點點頭,
道:
“我沒料到,下面的矛盾,已經這么尖銳了。”
“矛盾其實一直都在,事實上,咱們一直做的事情,咱們拼湊起來的這些家底,擱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和司馬家差不多。”
司馬家奪了天下后,爆發了八王之亂,這個司馬殺那個司馬,那個司馬砍這個司馬,還引著胡人進來,最終導致了五胡亂華。
而現在,原本不可能進入諸夏之地,怎么打都打不進來的蠻族和野人,已經在王府下面當上標戶了,鄭凡在時,那無所謂,平西王大旗一升,內部矛盾完全能壓得住,不會出什么大亂子;
而一旦平西王爺出了什么意外,那這個攤子在以后很可能就會變成巨變的關鍵。
且這種矛盾,還會伴隨著人口不斷地吸納而繼續加劇。
“沒辦法去彌合么?”鄭凡問道。
朝堂上的皇帝想玩兒,可以拉幾方打擂臺自己當裁判。
但他這是軍隊,繼續放任下去,隔閡更加嚴重后,很可能會演變成一方對另一方的隔岸觀火見死不救。
瞎子開口道:
“主上見過打鐵么?”
“自然是見過的。”
“千錘百煉,才能褪去雜質,成就真正的精煉鋒銳,彌合裂縫,團結各族群的方式,有,也很簡單。”
鄭凡笑了,
有些玩味地看著瞎子。
瞎子假裝自己“瞎了”沒看見,
自問自答道:
“不斷地……對外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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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 配不配
指尖,春的尾巴所殘留的最后一點點宛若染上青草汁帶著些許腥氣的芬芳終于消散,偽裝得人畜無害的夏日帶著看似懵懂憨厚的神情降臨。
隨之而來的,是積攢了半年后,一場又一場綿延而下的雨季。
就是乾國的文人們面對這種連續不斷地雨水“鞭撻”,也失去了把玩春雨時的興致,對于絕大部分的黔首而言,依靠著門框坐下,看著屋檐下似乎永不會斷裂的珠簾是如今真正能做的事兒了;
若是覺得苦悶,
大可將目光放的長遠一些,雨幕之下,依舊有人在泥濘中摸爬滾打著。
……
梁國國相樸季去年入冬時就病倒了,當時情況十分嚴重,很多人都認為他可能邁不過上個冬季;
年邁、重病,任何一個單獨取出來,對于冬日而言,都是一個坎兒。
春夏秋冬四季,唯有冬,可以在前頭加一個“過”字,過不去,就過不下去了。
但最終,老國相還是挺過來了,畢竟,難過的冬是對于普通黔首而言的,老國相靠著各種補藥,到底是撐了下來。
但這身子骨,是真的硬朗不起來了,只能時不時地趁著短暫的老天放晴時被家人抬出來曬曬太陽,驅散驅散身上那鼻子聞不到但肉眼卻可以清晰看見的“霉味”。
人走茶涼,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老國相病了后,原本代表著梁國朝政一極的勢力,開始快速地呈現出樹倒猢猻散的勢頭。
想當年,是老國相和新國主一起發動的政變,推翻了先國主,勒令先國主自縊,隨后,梁國和楚國還爆發了戰事,在燕人的幫助下,小小的梁國扛了下來。
且因為接下來燕楚大戰,楚人大敗,使得楚人一直無力再向西照料這位隔著齊山山脈的小鄰居。
而梁國,也因此徹底倒向了燕國,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燕國附屬國,梁國國主有三個兒子,二兒子是嫡長子,這位嫡子,已經被送到了燕京為質子。
推翻身上有著熊氏血脈的先國主,再擋住了楚人的清算,甭管里頭到底有沒有燕人的幫忙和出力,且普通百姓甚至是普通的梁國官員也不會去分析思索什么大國博弈的局勢;
總之,在前幾年里,老國相和國主可謂是真正意義上在梁國國內樹立了極高的威望。
但伴隨著老國相抱恙,昔日的盟友,梁國現任國主毫不猶豫地開始對老國相一脈進行了分化瓦解。
冬天時還只是在觀望,放放風;
春天時則開始如地上嫩芽新生一般,逐漸撓出了動靜;
等到如今,入夏了,一招招手段,就如同這一場又一場雨一般連綿不絕,聲勢浩大得……讓人覺得有些麻木。
對此,老國相倒是能夠泰然處之,沒有做任何的反抗,一來是反抗無用,自己這一派系是因為自己這個領頭人身體出了問題導致的自我先行分崩,根子在自己身上,且自己的幾個兒子們也沒那個能力去支撐起局面,在這個局勢下,安靜地承受,到底還能給自家本家留一個體面,派系散了就散了吧,兒孫還能得到保全和禮遇;
二來,老國相在前年原本想著和楚國緩和一下關系,身為小國,長袖善舞精心做到以小侍大才是真正的小國生存之道;
為此,在燕人眼里,老國相難免就有些“不知好歹”。
新國主是殺了自己哥哥上位的,和楚國本就有無法解開的仇恨,故而早早地就決定踏實倒向燕國,身為國主,他的利益和未來,其實和臣子,甚至有些時候和梁國,都是不同的。
且燕國新赴任的南門關總兵冉大人,迫切地想要伸手進南方諸國,因其代表著燕國的意志,所以很快的就和國主站在了一起。
有了燕人明面上的支持,新國主踢開老國相,在梁國內完成“乾坤獨斷”,那近乎是必然的,或者說,任何一個一國之君,只要腦子還正常,就必須會本能地收緊自己名義上本就該有的權力。
“父親。”
今日,又是曬太陽的日子。
老國相被自己的小兒子帶著仆人抬到了院中庭院內。
“蒲將軍因貪污軍餉,被勒令歸鄉了。”
老國相對這一則消息無動于衷,哪怕蒲將軍是他們這一脈最后一位實權將領。
梁國的兵馬本就不算多,和楚國鬧掰前,全國上下正軍也就不到兩萬,在燕人幫助下扛住了楚國后,梁國在一定程度上擴種了正軍,編制上到了四萬。
國主似乎還想繼續編練新軍,因為那位冉總兵想要將南門外以南的梁國、趙國、齊國、魏國等諸國合縱起來,組成一個諸多小國的聯盟,名義上,由梁國國主來擔任這盟主;
當然,實際上真正的盟主,自然是燕國。
見父親沒反應,小兒子又開口道;
“父親,兒子擔心,國主將要對我樸家動手了。”
老國相聞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不是不能說話,病很重,但腦子,還算清醒,口齒,也算清晰,但他實在是懶得和自己這個兒子費什么口舌。
實在是……沒什么意義。
人吶,不能太聰明,太聰明的話,再看看自己的兒子們,總會覺得蠢得實在是一塌糊涂,就會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親生的?
“我爹,也常常會有這種感覺,不過,他和您是反著來的。”
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老國相循聲看過去,發現不知何時起,自自己身后站著一位俊美的少年郎,少年郎身旁還有一位女婢。
老國相不是什么高手,身體現在又不好,被人悄無聲息間來到自己身后,算不得什么訝事。
謝玉安上前,在老國相身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拿出一個橘子,開始慢慢地剝。
小兒子樸成馬上稟告道:
“父親,這位是大楚謝家的少主。”
“作死……”
老國相吐出這兩個字。
樸成面露尷尬之色。
謝玉安則笑道:“可能,在樸老您看來,樸家現在什么事兒都不做,才是最穩妥的,最起碼,可以保全個樸家的富貴,畢竟,梁國國主能坐上那個位置,也是靠著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但樸老似乎忘記了一件事兒,您不是一個人,甚至,您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樸家,您能放下那是因為您自覺還有臉面;
嗯,我也覺得,您這個選擇是明智的,畢竟,您那幾個兒子我都接觸過了,真的很蠢;
這蠢得,就跟我看我爹一樣,有時候我也總是在想,我娘當初是不是給我爹戴了頂帽子,否則他怎么可能生了個我這么聰明的兒子?”
“……”樸成。
老國相臉上則露出了笑意。
“其實,我不是您兒子請來的,您不發話,找您兒子,也只是浪費時辰;
是,
現在是燕人勢大,我大楚又剛剛在那平西侯……哦不,現在他已經正兒八經封王了,大楚又剛剛吃了敗仗。
但這就和天要下雨一樣,雨水不下,就要干旱,是旱災;雨水下多了,就要內澇,是澇災;
可問題是,這世上總有一群人,他們不是靠天吃飯的,也自然不用去理會這天,到底下不下雨和下多少雨。
你可以覺得他們目光短淺,可蕓蕓眾生,誰不是這么過來的?”
這時,
一名身著甲胄的將領走了進來,其人身材魁梧,站在那兒,就有一股子鐵塔之氣。
這個人,三爺是認識的。
當年三爺在梁國以燕軍客軍的身份幫忙打仗,梁國還給三爺封了個將軍,只不過小國的封賞,三爺是瞧不上的,打完仗后,馬上就帶著扈八妹回晉地找主上去了。
而這位蒲將軍,則是當初薛三抗擊楚軍時的搭檔,這人武勇強悍,且精通兵法,和薛三配合時,一正一奇,效果很好。
且這位蒲將軍,最早就是老國相提拔起來的,從一個良家子,成長到如今。
很顯然,當梁國國主打算清理掉他這個國相一系余孽時,他選擇了反抗。
謝玉安掰下一片橘肉,送到老國相嘴邊,老國相張開嘴,吃了。
“您老了,您也病了,您就安安心心地享個晚福,另外,再跟您透個底,這次,我打算玩兒個大的;
乾楚兩國這幾年被燕國欺負得狠了,心里頭,可都憋著一股氣呢。”
老國相咽下了橘肉,道;
“燕人是狼。”
“可不嘛。”謝玉安附和道。
“楚人是狗。”
謝玉安聳了聳肩,不評價。
“乾人是豬。”
謝玉安:“哈哈哈哈………”
笑完后,
謝玉安看向老國相,
問道:
“那梁人呢?”
兩行清淚自老國相眼眶邊流淌下來,
喃喃道:
“什么都不是……”
…
老國相被軟禁了,被自己的親兒子,軟禁了。
可笑的是,
樸成在軟禁老國相前,還特意入了一趟宮,向國主表達自己的忠誠。
國主大為受用,對樸成進行了未來的政治許諾,同時,暗示他將自己的父親,暫時軟禁起來。
國主當然不會直接說“軟禁”這個詞,國主說的是,最近多雨,外頭濕氣重,讓老國相少沾點濕氣對身子不好。
梁國國主不知道的是,來自楚國的謝家少主,此時就堂而皇之地住在老國相家里。
他一直提防著的老國相,也正是楚人所提防的對象。
謝玉安正在煮茶,
在其面前,坐著樸成以及其兩個哥哥。
虎父無犬子,也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虎父犬子的例子,往往更多,當爹的能耐太大,哪怕兒子已經比普通人優秀很多了,但在對比之下,依舊會顯得無能。
但這里雖然是樸府,但樸家仨兒子,只能位列陪坐。
在謝玉安對面坐著的,且能讓謝玉安親自烹茶來招待的,是一位乾人。
“聽說,孟將軍曾和燕國的那位平西王爺交過手?”
來人,正是孟珙。
孟珙如今是乾國的統制大將,相當于燕國的總兵。
孟珙笑道:“慚愧。”
當年在綿州城,他確實是和彼時還只是翠柳堡守備的平西王交過手。
綿州城是守住了;
但那一支土兵,卻損失慘重,且福王的腦袋,也被搬了家。
若非那時乾人因第一次綿州城破丟了大面兒,再加上老鐘相公的賞識和保護,可能那會兒,孟珙就得鋃鐺入獄等待治罪了。
也就沒后來,
乾楚開戰,年大將軍率軍橫掃乾國東南之際,孟珙出手,以結鎖連寨之法擋住年大將軍的交手。
不過,乾楚之戰,只是小打小鬧,動靜大,但卻沒真的打出腦漿,且伴隨著燕人繼續的強勢,使得兩國很快就締結了盟約。
“這就是命啊,呵呵。”謝玉安笑著感慨著,“誰成想,燕國沒了兩位王爺后,又馬上起來一位平西王。
我可是知道,當年這位平西王,可是曾去過你乾國皇宮單獨面見過你們官家的。”
孟珙也笑道:“我也記得,這位平西王還曾和你大楚皇帝陛下同乘過一輛馬車,還給你大楚皇帝陛下做過詩。”
二人都大笑起來。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命運多變,當年大人物指縫間漏下的一條魚苗,他日竟成長至此。
“此一遭,不能再有損失了。”孟珙端起茶說道。
“這是自然,再輸一把,也就不用等燕人休養生息再動手了,咱們自個兒的膽氣,也就提前被散了個七七八八。”
“是啊,不過這次,還得看那位燕國的南門關總兵,到底會不會配合咱們。”
“會的,此人我鳳巢內衛早就做過調查,出身自燕國京畿的南安縣,走過商,后為兄弟出頭殺了一放貸的潑皮。
后發配成刑徒入晉地,靠著軍功一步步爬起,再又得兩任穎都太守的賞識,這才得以飛黃騰達。
曾溺過水的人,以后啊,只要給他一根繩子,他就會死拽著不放,而且會不惜一切地向上爬。
否則,也做不出殺妾求功之事。
他當上南門關總兵后,一門心思地想要提前整合這些小國為燕所用,以成就自己的功績,這次,咱給他這個機會,我就賭他的性格,就是火中取栗,他也必然愿意上前一搏的。
何況,
這還是千載良機,呵呵。”
“燕地,倒是盛產這類的人。”孟珙說道。
“呵呵。”
謝玉安點點頭,又搖搖頭,
“燕人以他們的平西王為榜樣,殊不知,那位平西王爺,日子過得是真正的自在,這一點,他們是學不來的。”
“自在卻不吃虧。”孟珙補充道。
“能為大唄,各行各業,本事大,大到一定程度,就能過得順心意一些,不用再多看別人臉色了。
怎么又說到那平西王身上了呢,呵呵。
要知道,這次咱可是躲著他來的。
早年,燕國有位靖南王,那是真打不過,后來,燕國又有了平西王,還是難辦;
現在,
咱學乖了,
何必每次都和燕國最厲害的人物交手呢,挑挑揀揀,總能找個軟柿子出來的,先找軟柿子捏捏,找找心氣兒再說吧。”
“你想要捏的,可不僅僅是軟柿子。”孟珙說道。
“捏一只還是捏一筐,得看命,就比如上次楚燕之國戰,洪水泛濫成災,讓晉地受難,讓燕人后勤艱難,卻又使得燕人得以趁此機會改水道入楚。
這是什么,
這就是命。
燕人順了好多年了,不可能總那么順的。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吧。”
謝玉安起身,
拍了拍自己的褲腿,
感慨道:
“風水輪流轉,該咱們了。”
……
晚上,
已經睡著的屋外,有人敲門。
侍寢的婢女起身去開門,
門被打開,她就被點暈了過去。
謝玉安自床上坐了起來,開口道:
“以后下手別那么重。”
“少主心疼了?”老者開口問道。
“晚上沒人幫我端夜壺了。”
謝玉安甩了甩手,坐到茶幾旁,從茶壺里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半杯后,習慣性拿起上面的一個橘子。
老者進來后,還帶著一個男子,是蕭掌柜。
“拜見少主。”
蕭掌柜的給謝玉安行禮。
“呵,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蕭掌柜的馬上將事情說了一遍。
“少吃點橘子,保護眼眸?”
謝玉安看著手中剝了一半的橘子,笑著搖搖頭。
“他肯定不知道,我不愛吃橘子,我只是喜歡剝。”
蕭掌柜的忽然記起來,那位似乎也是喜歡剝了給人嘴里送,上次那位盲者先生剝了后,就是給戴老板吃的。
但他沒敢繼續答下去。
老者開口道:“少主,燕人已經提前洞悉到咱們的謀劃了,眼下是否……”
“不,不是燕人,只是平西王府而已,什么時候,平西王府就代表燕國了?”
老者一時語塞。
謝玉安將橘肉丟給了蕭掌柜的,
同時道:
“信呢?”
蕭掌柜臉上露出苦笑,道:“他將信給了屬下后,隔天屬下準備離開奉新城前,又被那戴立給搶走了。”
“搶走了?”謝玉安覺得有些荒謬。
“是的,搶走后那位還說,他們家先生說了,少主您用不著這封信,他得先……得先看看……”
“得先看看什么?”
“看看您……配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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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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