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 死去!
“主上,宜山伯、肅山大營,是不能出問題的,一旦出問題,這仗,就沒得打了。”
瞎子說著,伸手進自己的口袋,摸了摸,沒摸出來。
鄭凡見狀,將一個橙子丟給了瞎子。
瞎子接過,開始剝,手感很不好,微微皺眉。
橘子,被剝時,初入難,但隨即會很順從地與你寬衣解帶,橙子就不同了,沒個遞進也沒個層次,前者是藝術,后者是苦工。
“這個我自然知道。”
鄭凡伸手放在自己額前,繼續道:
“各地后勤的折子我都看了,很是艱難,莫說支持大軍出南門關持久戰了,就是將這些大軍聚集在這里,光士卒和民夫的每日嚼用,都是極大的負擔。
要是還沒去外面打仗,先來一出內部的平叛,再將南門關附近的架構環境也搞崩了,這仗,就更沒得打了。
乾楚,得樂死。”
“陳陽這次是犯了錯的。”瞎子一邊繼續和橙子較著勁一邊看著鄭凡說道,“主上原本打算如何處理陳陽?”
“立威。”
言簡意賅。
雖說以前在翠柳堡當守備時,鄭凡自己也做過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兒,但這并不妨礙他眼下站在道德高地上抨擊陳陽這種無視大局的行為。
而且,大軍聚集,新帥上任,總得燒一把火。
殺雞儆猴的道理,人人都懂,可并不影響它的實用,誰叫猴兒就吃這一套呢。
“殺不殺?”瞎子問道。
鄭凡回答道:
“在猶豫。”
瞎子笑了,道;“這不就得了,主上行事風格,向來喜歡直接,雖一直秉持著大義名分,但關鍵時刻,那是誰的面子都不會給的。
所以,陳陽那邊估計也清楚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
換位思考一下,
如果同樣的事落在屬下身上,生與死,還在被上位者猶豫拿捏著,那屬下也是會造反的。
而且,宜山伯不是一個人,這板子,不會只落在他一個人身上,要知道當初陳陽稱病在家后,那位欽差一開始想要自陳陽手下將領里挑一個暫代肅山大營事務,卻沒一個賣他面子的。
當初是為了忠心為了義氣,但現在老大要倒霉時,手下小弟,也必然會受連累,陳陽就算愿意負荊請罪,他下面那些小軍頭們會愿意么?”
“這道理,我知道,就看陳陽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其麾下兵馬了。”
“是。”
瞎子放下了剝了一半的橙子,將手指放在鼻前嗅了嗅,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道:
“主上,既然密諜司已經察覺到了什么,這意味著肅山大營那里,必然是有了動作。”
“然后呢?”
“主上覺得,若是陳陽真的反了,他有幾成勝算?”
“除非將南門關送予乾楚,他自己去乾楚當狗,否則,毫無勝算。”
這話,鄭凡說的很有底氣。
事實也的確如此,此時鄭凡身邊已經聚集了這么多的兵馬,陳陽一個肅山大營,就算反起來,大軍就在面前,馬上就能撲殺過來,他但凡敢在晉地撲騰,馬上就會被按死。
且造反先天具備不正當性,靖南王不在,他陳陽造反,撇除陳陽以及其身邊的那些個親信將領,剩余的將領以及麾下的士卒,又會有多少鐵了心地愿意跟他干的呢?
而且就算是獻出南門關,乾楚敢不敢冒然地接下都是個問題,他就算率軍出關去投奔,又有多少人愿意跟著他去異國當“孤魂野鬼”?
肅山大營,是以燕人為主的大軍,和平西王府麾下兵馬的成分可是有著極大的區別。
再說了,
他陳陽難道不清楚去給乾國當狗,也不會有什么太好下場的道理么?
“所以,屬下也認為,陳陽大概率是不會明著自己造反的。”
“嗯?”
“屬下剛剛一不小心,真就代入到了陳陽的視角,然后屬下發現,有一個比自己更好的方式可以化解眼前的局面。”
“什么方式?”
“造反。”
“不還一樣么?”
“是給主上您……黃袍加身。”
聽到這話,鄭凡目光微凝;
許是瞎子常年琢磨造反的事,所以他能很快地想到這一層,且經這一點撥后,鄭凡自己也馬上明悟過來此招的妙用。
原本自己是要去懲戒他的,治罪于他,
他反手給自己來這一出,只要生米做成熟飯,那自己還得認可他,不光免除了之前的罪過,還得承他的情。
他陳陽也能從一個“宜山伯”,直接變成“從龍重臣”。
瞎子嘀咕道:“眼下,也確實是很好的黃袍加身的機會,畢竟朝廷剛剛和晉地軍頭子們鬧得不是很愉快,李富勝又戰死了,主上您身邊又聚集了這么多兵馬。
真狠下心來,這事兒說不得就能成了。”
“所以呢,你是同意的?”鄭凡饒有趣味地看著瞎子,“咱們,就順水推舟?”
瞎子毫不猶豫地搖頭,將先前剝了一半的橙子又拿入手里繼續剝著,道,“哪能同意啊,屬下是想造反來耍的,這本就是得自己來耍才有意思,他可是搶了屬下的游戲體驗。”
“哈哈哈。”
“主上,面對這個局面,屬下現在有三策。”
“說。”
“下策,主上單槍匹馬去……”
“排除。”
“是,中策,咱們預先做好防備,大軍繼續前進,繞過肅山大營,先至南門關,陳陽本人應該也在南門關,大軍到了,他也蹦跶不起來了。”
“上策呢?”
“上策,自然在主上您腦子里了。”
“我說我要是什么策略都沒有,你這個馬屁會不會拍得很尷尬。”
瞎子搖搖頭,道:“在政治這方面,主上您其實比屬下我更有天賦。”
“你說,那陳陽他們,是不拿本王當王爺啊,呵呵,老田在時,我就知道他們早就有這心思了,但老田在時他們不敢。
現在,到我了,他們就敢了,真是不拿豆包當干糧。”
“可偏偏,他們還很容易誤事。”
“是啊。”
“但屬下相信,主上已經成竹在胸了。”
“行了。”
鄭凡嘆了口氣,道:
“傳令下去,大軍繼續行進,中軍更改路線,繞過肅山大營,先去肅州城。”
……
沒人會料到,平西王的中軍,會直接繞開了肅山大營直奔肅州城。
雖說肅州城地界的百姓們可算是盼來了“定海神針”,畢竟,平西王爺領著大軍來了,那么乾狗楚奴自然就不可能打進來,同時,大家已經預感到的兵亂,應該也不會發生了。
但肅州城內的官員可并不會這么想,畢竟,王爺一路西行而來,拒見各地官員,過城而不入,眼下目的地就快到了,肅山大營不去,南門關不去,卻先來這肅州城,這是要做什么?
梁程這次沒來,留在了晉東,沒辦法,必須得留一個有本事看家,同時,有影響力能夠在平西王不在的時候調動晉東所有兵馬,非梁程莫屬。
而這次,由鄭凡欽點的,擔任自己中軍主將的,是任涓。
在鄭凡擔任盛樂將軍時,他算是鄭凡的上司。
任涓如今受封順海伯,駐扎地,在原晉國京畿所在。
當年的下屬,如今得需要自己跪拜相迎,任涓自己倒是沒什么疙瘩,反倒是平西王本人有些不好意思。
故而,這次帥輦上,平西王坐首座,任涓也跪坐在一旁。
“此間事了,就勞煩順海伯親去一趟南門關了。”
“王爺放心,末將絕不會讓陳陽做出那種事!”
“國事為重,這是王爺留下的教誨。”
鄭凡口中的王爺,自然指的是靖南王。
任涓點頭,
道:
“這番一來,他陳陽,也沒道理再去瞎折騰什么了。”
鄭凡微微一笑,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
“茶。”
“煙。”
然后,
在任涓臉皮抽搐的注視下,
太子殿下端著茶送了上來,
靖南王世子拿著火折子來點煙。
這種待遇,任涓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可偏偏,平西王卻泰然自若,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而且,孩子們似乎更為習慣。
相較而言,任涓覺得,當年靖南王在時,其實是一直恪守著某種規矩和底線的,而眼前這位王爺,則完全無視甚至有些享受踐踏這種規矩的快感。
這時,
平西王爺喝了口茶,吐出一口煙,
對面前倆躍躍欲試的孩子道:
“去吧。”
倆孩子手牽著手,很是激動緊張地向外走去。
…
帥輦外的前方,是一眾等待迎接王駕的官員,大家整齊地排成好幾列,至于肅州地界的百姓,則被任涓麾下的甲士給隔開,因為光靠肅州城的衙役和守卒,已無法阻擋住熱情澎湃的當地百姓了。
沒辦法,靖南王因自滅滿門,在民間的風評,很難好起來;
伴隨著鄭凡的崛起,從平野伯到平西侯再到如今的封王,可以說,在過去那幾年,大燕每打一次大勝仗,朝堂有朝堂的算法,但民間,卻更喜歡將功勞和吹噓,落在他鄭凡身上。
因為鄭凡出身,干凈,有代入感。
由此而來的,是來自民間那巨大的威望。
孩童們也曉得,玩打仗游戲時,扮演靖南王會被爹拿鞋底抽,扮演平西王,爹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對娘道:
那平西王爺,也是咱們這種人家出來的哩!
不過,外圍的人潮洶涌,無法影響到圈內肅州官員的忐忑;
因為,
帥輦早就停在了那里,但王爺本人,卻沒有走出來。
站在百官前列的,不是肅州知府,而是歷天城太守周福睿,在周福睿身側,站著的是手持欽差旌節的欽差許青衫。
周福睿頭發有些散亂,意味著這陣子他的心緒不寧;
而許青衫,官服一絲不茍,發髻嚴謹妥帖,但整個人身上,卻散發著一種暮氣。
朝廷質詢的旨意,一道接著一道,其實,已經就是在走流程,等待最后治罪了。
但至少目前來看,他畢竟還是欽差的身份,所以,和周福睿并列站在肅州百官之前,也是名正言順。
日頭正盛,
帥輦依舊毫無動靜。
周福睿先行走過去,來到帥輦前,
道:
“歷天太守周福睿,拜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帥輦,沒動靜。
周福睿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許青衫。
許青衫持節上前,
其人乍眼看去,確實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很有官相。
因欽差皇命在身,所以他沒有俯身行禮,
而是平齊地開口道:
“欽差許青衫,見過平西王爺。”
話音剛落,
帥輦內就傳來了動靜。
簾子被掀開,
正當大家伙都下意識地踮起腳尖想看時,帥輦前端,出現了兩個小小的身影。
一位,身穿著合身的金色龍袍,一位,身穿著白色的蟒袍。
兩位的身份,其實很好猜,也很好認。
周福睿馬上跪伏下來,
許青衫也一同跪伏下來,
身后一點的肅州知府,也跪伏下來,
后頭的官員還沒瞧清楚人影只覺得平西王爺不大可能這般矮,但見前面的仨巨頭都跪了,馬上也就跪伏下來。
周福睿和許青衫齊聲道:
“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隨即,
二人起身,
周福睿俯身拜天天:
“下官拜見世子殿下,殿下福康。”
許青衫開口道:“見過世子殿下。”
無論是太子還是天天,都是見過大場面的。
太子到底多能裝大人,王府里面的人,很清楚;至于天天,鄭凡甚至都曾帶過他去打過仗了,怎可能會怯場?
但此時,
倆孩子卻對視了一眼,顯然,有些緊張,這樣子的事兒,對于他們而言,也是第一次了。
到底天天大一些,承擔了哥哥的責任。
天天伸手指了指許青衫,
問道:
“您就是欽差許大人?”
許青衫點頭,道:“回殿下的話,正是許某。”
太子此時也輕咳了一聲,
道:
“許……青衫。”
許青衫俯身下去,
道: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手指著許青衫,
道:
“您怎么……”
太子有些卡殼了。
許青衫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向太子,問道:
“殿下,臣怎么了?”
太子答道:
“您怎么還不去死呢?”
還在找"魔臨"免費小說?
百度直接搜索: "" 看小說很簡單!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 面子
“您怎么還不去死呢?”
太子的童音,在此時,顯得有些空靈。
尤其是那個“您”字,帶著尊重,帶著內涵,帶著一種官方正式的口吻。
許青衫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沒想到,
等待他的,是這一句話,且沒想到,這句話,竟然出自儲君之口。
儲君,是半個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有時候,儲君要你死,其實比“君”,更難活。
皇帝發怒,要賜人死罪,定個秋后問斬,周遭關系活動,群臣建言,皇帝再有心敲打或者心意轉還,多少,是有不小的概率讓你保住腦袋的。
政治是一場游戲,一切的流程和形式,都是為了保證讓這個游戲看起來更為肅穆與神圣,大家,都是參與者,也都有屬于自己的玩兒法。
質詢的旨意,一道接著一道;
等待許青衫的,本該是被調回燕京,冷坐一段時日后,再開始尋由頭去“順蔓摸瓜”,以小過治個大罪。
畢竟,欽差是皇帝選派的,欽差,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堂而皇之地直接下詔書治罪,等同是在抽皇帝自己的臉,相當于是皇帝在自我證明,他,也是會犯錯的。
許青衫在走這個流程,所以,他現在還是欽差;
但當太子說出這話時,他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不,自己的這條命,已經沒了。
太子沒有實權,太子現在不掌管任何衙門,甚至還沒正式開東宮,也沒有所謂的太子黨,不像當年陛下在潛邸時,一手掌戶部一手掌大燕最早一批的進士官員,想整誰,都有人可以幫他打沖鋒打掩護。
可偏偏,
太子身份貴重。
他說你該死了,
你要是不死,
讓國本的顏面,往哪里放?
陛下會衡量的,因為太子讓你死了,你還活著,等到太子繼位時,你會不會心存怨念?亦或者,你想以后加入奪嫡去廢太子?
這些,都是后話了,因為你壓根就等不到以后。
政治和身體上的雙重否定,
讓許青衫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他清楚自己這次差事辦砸了,也明白自己以后仕途沒戲了,能否保住家小,還得看運氣,但原本先前,他還有一份體面。
體面,是天家給你的,是天家的光環,支撐著他見平西王可以不跪,見世子殿下可以不跪;
但當自身的依仗,全都是別人借你的時,其實,你已經輸了,當人家收走時,你才會發現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凄涼與無力。
“噗通!”
許青衫跪伏在了地上,失魂落魄。
很荒唐,
真的很荒唐,
一國儲君,就這般堂而皇之地當著眾人的面,當著肅州城一眾官員的面,問,你為何還沒死?
你犯了這么大的罪過,你為何還有臉活著?
你還想要體面,你還想要走流程?
你得有多不要臉,
還能站在這里?
但凡要臉一點的,早該自己了斷了啊。
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童言無忌,卻又“君”無戲言。
許青衫宛若丟了魂,
嘴角,甚至還有白沫子開始溢出。
燕國不似乾國,士大夫文化那么重,在燕國,甚至可以文武序列按照需求進行轉換,但畢竟是傳承自大夏的體制;
這種被君主完全否定自身存在價值,不,是否定了存在必要的打擊感,足以讓類似許青衫這種的正統官員,失心瘋。
周福睿看不下去了,向身后看了一眼肅州知府,肅州知府會意,上前欲攙扶起許青衫,周福睿本人也上前打算打個圓場。
卻在這時,
自帥輦內,走出一道英武的身影。
周福睿和肅州知府馬上止住了腳步,而后齊刷刷地跪伏下來:
“拜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身后,那群先前剛剛站起身的肅州大小官員們,在此時也都再度跪伏了下去:
“拜見平西王爺,王爺千歲!”
聲音比之前整齊,也比之前洪亮;
太子畢竟太小,燕京距離這里也有點遠,平西王爺卻在眼前,同時,王爺的大軍也在這里。
不管怎么比,平西王在此時的“身份”,毫無疑問地都是全場最重。
鄭凡的目光落在癱坐于地的許青衫身上,而后移開,對周福睿微微點頭,最后看向肅州知府,
開口道:
“本王餓了。”
……
接風宴,自然是準備好了的。
肅州城最大的酒樓,在今日被包了場,同時一大批的衙役和城內巡城司的甲士,早早地就做好了護衛,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但準備歸準備,肅州知府王巖可真沒料到王爺真的會進城來吃飯。
可人家既然要吃,那自然得備著,同時也得陪著。
帥輦入了肅州城,平西王領著太子和世子,在周福睿王巖等一眾肅州官員的陪同下,一同走入了那棟酒樓。
入座后,
太子坐平西王左手邊,天天坐右手邊。
周福睿和王巖陪坐,桌上還有肅州城當地的一些有頭有臉類似鄉賢一類的人物陪同。
任涓站立一旁,身為伯爵的他,在這里理所應當有一個位置,但他卻堅決不坐;
這就使得陪坐的一眾人如坐針氈。
周福睿和王巖努力地想要活絡一下氛圍,問問王爺辛苦,再介紹介紹肅州當地的特色菜式,但王爺自打入座后,就斜靠在椅子上,用手撐著自己的額頭,遮住了小半張臉,一點都沒回應,像是已經睡著了。
“弟弟,吃魚,好吃。”
“謝謝哥哥,哥哥吃這塊點心。”
“嗯,好吃。”
“嘿嘿。”
倆孩子倒是吃得不亦樂乎,畢竟行軍途中,鄭凡的吃食上雖然還是比較講究的,沒像鎮北侯府那般講究下面士卒吃什么上面也必須吃什么,但畢竟條件有限;
眼前一大桌子且還在不斷送上來的好菜,確實是讓倆孩子很開心。
但這就苦了陪坐的一眾官員們,只能幫著給倆小爺端個盤子,亦或者夾個他們胳膊夠不著的菜,其余的,沒法聊啊。
你能和倆孩子聊風花雪月么,你能和倆孩子聊人生感悟么?
再者,
倆孩子先前的“戰斗力”,也著實震驚了大家伙。
誰能保證你和他們聊著聊著的時候,太子亦或者世子就不會冷不丁地來一句:
“嘿,您怎么也還活著吶?”
故而,
主桌包間里的氛圍,當真是壓抑到了極點,不少大人們情不自禁地用腳趾在摩擦著靴底好歹給自己分散一點注意力。
外頭陪桌很多,酒樓有四層,三樓的一桌子上,坐著瞎子等人。
樊力吃得很開心,大快朵頤;
薛三也不客氣,吃啥拿啥;
阿銘照例喝酒,不吃菜;
瞎子吃得慢條斯理,還不忘中途吩咐何春來與陳道樂去前門那兒候著去。
“在候著什么?”薛三一邊啃著鴨腿一邊問道。
“等一個人的死訊。”
“誰?”
“欽差啊。”瞎子夾起一個鱉殼,送到嘴邊,在邊緣位置輕輕地咬食著。
“會死么?”
“會死的。”
“自殺?”
“是。”
“沒人會阻攔?”
瞎子笑了,將鱉殼放到碗里,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道:
“甚至會幫忙。”
薛三是蹲在椅子上吃飯的,此時的他,將身子微微后靠,看了看四周以及下面的一眾官員。
瞎子繼續道;
“別看這些人現在吃得正歡,但心里頭,其實早就在掐著數了,許青衫的政治生命因為梁地之敗已經被終結了,一個沒有政治生命的人,在官場上等同于失去了所有價值,甚至連軀殼,都有些礙眼了。
再者,一個欽差,也就帶著他的行轅下來,如果不依靠地方上的幫忙,哪里可能真的辦得起事兒?
肅州城距離肅山大營很近,且還掐著肅山大營的糧草命脈,先前許青衫以斷糧道為法強行逼迫陳陽就范,這才徹底惹怒了陳陽。
這里頭,肅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出力必然不少。
太子在帥輦上的那句話,其實最高興的,不是陳陽,而是眼前這些肅州官員們。
許青衫‘自盡’了,意味著事情結束了,他們就不會再受到后續的株連;
所以,許青衫是必然會‘自盡’的。”
“彎彎繞繞還真多。”薛三撇撇嘴,拿起一只蝦。
“這是政治語言,也是政治交換,接下來大軍聚集南門關,后續調動還得依靠肅州城這個體系。
當初靖南王不也是放著穎都上下舊大成國的官僚沒管么?
再說了,這世上從來不分什么有罪沒罪,只論有用沒用。
有用的人,就算罪大惡極,也依舊不會有事;
沒用的人,就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也依舊會被人覺得礙眼。”
瞎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一口,
道:
“咱們是在官場上混得少,一直混軍旅,后來又有了自己的地盤開始白手起家,走的路線不一樣罷了;
等到咱們回過頭來時,咱們的力量已經可以凌駕于這個體系了,不用去研究也不用去學,但瞧著,還挺有意思。”
瞎子話剛說話,就看見陳道樂與何春來急匆匆地上來,在他們身后,還有一眾巡城司甲士急匆匆地出現。
“不好了,欽差大人自縊了!不好了,欽差大人自縊了!”
…
包廂主桌;
許青衫在行轅自縊的消息傳來后,在場所有人,神情都是一松。
就連先前一直像是在打盹兒的平西王爺,也終于坐直了身子,舉起酒杯,道:
“為許大人干一杯,緬懷許大人。”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但好在都是官場老油條,馬上又掩蓋下去,紛紛舉杯。
但因為無法摸得清楚平西王爺的“喜好”,故而沒誰在此時借題發揮,哭哭啼啼哀嚎哀嚎。
平西王指了指那位跪伏在地上的肅州城巡檢司校尉,
道:
“你剛剛說了,許大人留下了一封遺書?”
這名巡檢司校尉愣了一下,他沒說啊。
這時,
周福睿開口道;“王爺,下官稍后將遺書送來。”
鄭凡擺擺手,
道:
“不必了,直接呈送給陛下吧。”
說著,
鄭凡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腦袋,道:
“傳業。”
太子馬上放下筷子,恭敬起身離桌:
“干爹?”
“太子,是一國儲君,國本所在。”
說著話時,平西王的目光掃視四周,繼續道:
“許青衫罪行為太子所點破,羞憤自盡,想來遺書內,會有自承其罪之內容。”
“是是,是。”
“必然是有的。”
“王爺說的是。”
平西王爺點點頭,端起空酒杯,天天幫忙將酒倒上。
“諸位,再飲一杯,本王來晉西南,所為何事,大家應該都清楚,此戰之后方,還需諸位幫本王操持。
待本王擊潰乾楚小賊,凱旋后,將親自為諸位向陛下請功!”
這句話的意思是,欽差的事兒,翻篇了,接下來的戰事,大家應付得好,那就繼續和和美美和以前一樣。
一時間,諸位大人全部起身:
“愿為王爺效命!”
“愿為王爺效命!”
…
平西王的帥輦,在肅州城停留了三日。
【收集免費好書】關注v.x【書友大本營】推薦你喜歡的小說,領現金紅包!
第一日,肅山大營的留守兵馬不出,第二日,依舊不出,到第三日,留守的兩位參將,將剩余的兵馬調了出來,來至肅州城外請求入列。
平西王依舊沒出面,而是按照先前接收其他部兵馬的規矩,將他們進行了收納安置。
隨即,
帥輦出了肅州城,開始向南,往南門關而去。
…
昨兒個下了一宿的雨,到現在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遠處的南門關,高聳巍峨,就靜靜地矗立在那里。
論雄偉,它比不得雪海關,論形勢之重要,它比不得鎮南關,但在此時,它卻成了大燕統治下,三晉之地最為薄弱的一環。
大軍的營寨,就在后方,一望無際。
而此時,
在山坡上的一頂草棚下,劉大虎正煮著茶;
劍圣坐在旁邊,沒習慣性地打瞌睡,而是幫忙準備著茶具。
草棚下,
就這一對父子,外加一位靜坐在那里的王爺。
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打頭兒的,是任涓,在任涓身后,則是陳陽以及其麾下的幾個將領。
任涓是全身甲胄,陳陽則是一身便服,其身后的幾個將領則披著甲。
劍圣左手接過兒子剛煮好的一杯茶,右手拿起了龍淵。
任涓他們在距離草棚子還有一段距離時紛紛勒馬,轉為下馬步行。
同時,后方有信火傳出,隨即還有號角聲響起。
這意味著南門關的城門開了,按照預先的安排,南門關開門后,大軍將直接入關,接手這座關卡。
陳陽沒講條件,直接將南門關打開,這,算是一個態度。
劍圣覺得有些枯燥,道:“南門關的城門,又開了。”
“呵呵。”
鄭凡笑了。
上次南門關打開,是當初的晉皇現如今在燕京的晉王虞慈銘,親自開啟的。
劍圣嘆了口氣,道;“我一直在想,要是當初晉皇沒有自開南門關引燕軍進入,現如今的晉地,會是何種模樣?”
鄭凡毫不客氣地回答道:“你認為當年赫連家和聞人家的所謂聯軍,能打得過老田和李梁亭聯手率領的鎮北靖南鐵騎?
就算不從南門關繞后,就算是自馬蹄山沿線,堂堂正正地打,你覺得,那兩家,能贏么?”
劍圣是個實誠人,聞言,搖搖頭。
當年的靖南軍,是田無鏡十年磨一劍的產物,戰斗力,是巔峰,接下來的數年南征北戰,老卒戰死新兵補充再加上擴軍的稀釋,其實戰力,是下滑了的。
而當年的鎮北軍,剛剛從荒漠那里調過來,胡子上的沙子可能還沒料理干凈,那戰斗力,也是毋庸置疑。
最重要的是,兩位侯爺親自領兵,擱現在來看,簡直奢侈到無以復加。
鄭凡拍了拍手,道:“虞慈銘不自開南門關,無非就是燕軍會多死不少人,但晉人,會死得更多,數倍,乃至十數倍。
晉西之地,將和晉東一樣,近乎淪為一片白地。”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一切都是為了茍活,那道義,還有何意義?”劍圣問道。
“道義,是你拳頭足夠大時才能拿來做裝飾用的,拳頭不夠硬時,道義只是一張遮羞布。這世上萬千事,看起來,總給人一種含情脈脈的感覺,但實則,永遠都逃不離弱肉強食的鐵律。”
劉大虎很仔細地聽著王爺的話,在心里還在默念著。
這時,
任涓和陳陽等人走到了草棚外。
任涓,是鄭凡命他去的南門關,算是說客吧,畢竟他們都出身于靖南軍體系,可謂是老相識老袍澤。
此時,
任涓側開身,
陳陽帶著自己麾下的五個將領,直接跪伏在了泥漿地里。
“末將拜見王爺,王爺千歲!”
“末將拜見王爺,王爺千歲!”
鄭凡沒起身,甚至,沒往那邊看,而是端著茶杯,一邊喝著茶,一邊坐在那里,像是在出神。
雨,又變大了,打在甲胄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而穿著便服的陳陽,其身上,早就浸染上了一大片的泥漿。
跪著的人,依舊跪著;坐著的人,仍然坐著。
大概,過了半個多時辰。
終于,
平西王站起身,走到草棚邊。
陳陽將自己的腦袋,壓得更低了。
他不是心悅誠服,他是被形勢所迫,因為除非叛國投奔乾楚,就只能無條件地開城門低頭,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許青衫的死,將抵消掉絕大部分官面上的罪責。
這無疑給陳陽麾下那些將領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們并不會認為自己“徹底干凈”了,但哪怕只是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好的。
鄭凡看著陳陽,
開口道:
“李富勝,死了。”
陳陽略微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吸了口氣,道:
“末將,并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若是知道,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跪在這里說話的機會么?”
“是。”
“來時路上,我本打算在擊鼓聚將那一日,將你明正典刑,親自持刀,斬下你的腦袋!”
陳陽開口道:
“末將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可以給你身上潑臟水,殺了你之后,再告知世人,是你陳陽,私通乾楚,出賣袍澤,導致李富勝戰死,近乎全軍覆沒!
你說,
大燕的百姓,
是信我,還是信你?
煌煌青史,會怎么寫你?”
陳陽抬起頭,看著鄭凡,目光里,帶著不敢置信。
“不怕死,呵呵,不怕死,一句不怕死,就以為真的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么?
都他娘的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丘八,
老子現在是王爺,
你還只是個伯,
老子是黔首,你就是總兵了!
能坐上這個位置,是老子自己的能耐,否則,靖南王爺為何扶持我而不去扶持你?是王爺他徇私舞弊,刻意偏心么?
論打仗,
你陳陽比不過老子,
論手段,論心機,
你在老子面前,屁都不是!”
鄭凡抬起腳,直接踹在陳陽的肩膀上,陳陽被踹翻在泥水之中,馬上又跪伏回來。
“你踹吧,你打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末將只求王爺您一件事!”
“當先鋒?”鄭凡問道。
“是。”
“你想得,可真美啊?”
“求王爺您,成全!”
陳陽身后的幾位將領也齊聲道:“求王爺成全!”
陳陽攥緊了雙拳,近乎咆哮道:
“好死不死的,求您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打完這一仗,要是沒死在陣前,等班師歸來后,我自刎于軍寨,絕不茍活!
至于我手下的這些人,是貶是罰,都由您,我只希望替他們求一條命,都是大燕的廝殺好漢,哪怕當一個輔兵,日后也是能為大燕戰陣殺敵的。
他們沒有錯,只是跟了我這個蠢貨!”
鄭凡開口道:“知道為什么我改注意,沒打算就此殺了你么?”
陳陽沉默不語。
鄭凡笑了笑,
繼續道:
“許青衫,是我逼死的,我本可以不臟自己的手,依照當今陛下的脾氣,他回京后,也斷不會有好下場;
且就算是許青衫,加上你一個陳陽,再加上你身后跪著這些個。
哪怕全都給老子砍了,
老子依舊覺得不過癮!”
鄭凡的胸口一陣起伏,
聲音在雨簾之中顯得格外壓抑:
“我那老哥,這輩子就一個嗜好,好殺人!
你們幾個腦袋,一個欽差的腦袋,哪夠他在下面玩得過癮吶。
本王,
這次要送下去一大片,數都數不清楚的茫茫一大片腦袋;
讓本王那老哥,
在下面,
也能喊一聲過癮!”
鄭凡一把揪住陳陽的脖頸,陳陽沒有反抗,被揪著站起身;
“知道你比本王差在哪里么?”
陳陽張口回答道:“我……”
“和欽差斗,是不是很有意思?呵呵,你要是直接把那狗屁欽差給砍了,直接扯旗造反了,本王還敬你是一條漢子!
可你在干什么?
你在那里學乾國文官那一套,稱病在家,我都替老王爺丟人,他手底下,怎么會養出你這么一個廢物出來!”
鄭凡伸出另一只手,
拍打著陳陽的臉,
這是一種極度侮辱性的動作,但不知為何,看著面前神情的鄭凡,陳陽,沒覺得羞怒,反而有一種赧愧。
“面兒,已經丟了,接下來,你睜大你的眼睛,好好地給本王我看著,看著……”
鄭凡一把推開陳陽,陳陽摔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泥漿;
“看著本王,
是如何將你們丟出去的臉面,
掙回來的!”
還在找"魔臨"免費小說?
百度直接搜索: "" 看小說很簡單!
瞎子身上披著一件斗篷,站在城墻上,看著前方絡繹不絕的兵馬和民夫以及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軍寨帳篷。
人畜繁多且密,各路兵馬,再往下,有各個兵種,說是一切井然,有些過了,嘈雜之音是免不了的,但站在高處眺望下去,依舊能夠感覺到一種極為清晰的秩序感。
瞎子沒有剝橘子,而是指尖在城垛子上輕輕劃動,緩緩道:
“我一直與你們說,組織架構和組織效率的事,你們也學得很快,但有一點,我一直沒教你們,因為這個,根本沒法教。”
后方,剛剛完成了最新一批糧草軍械清點的陳道樂與何春來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瞎子身后,聽到瞎子這話,二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村口的懶漢往往會嘲笑村里的酸秀才日子竟然過得和自己一樣窮苦,進而調侃那學識到底有個屁用;
但實則,越是站在高處,越是站在某一行當的前列,身邊接觸的能人越多,就越能體會到那種危機感,也就越是能懂得學習和進步的重要。
陳道樂與何春來都是晉人,早年更是反燕復晉組織的一員,眼下,卻在為燕國的王府做事,看似賣國求榮做了走狗;
但王府卻是將他們按照日后“左右宰相”的標準在培養著的,和王府的大氣比起來,二人就算是做“走狗”,都不算是什么委屈了。
瞎子舉起一根手指,道:
“那就是‘一’。”
何春來和陳道樂馬上陷入了思考。
陳道樂先開口道;“先生所說,是否就是我們身后的這面王旗?”
何春來開口道:“一生萬物。”
瞎子笑笑,道:
“道樂一針見血,但我更喜歡春來的比喻。”
瞎子手指又有些癢了,
陳道樂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嘴角的泡,
何春來則很貼心地從自己兜里將備著的橘子送上去。
手摸到了橘子,
瞎子繼續道:
“簡而言之,組織模式在我看來,大概分為兩種,一種是自下而上的根基鞏固,架構嚴謹,乾國士大夫喜歡喊的眾正盈朝從而致君堯舜,甭管他們自個兒真實做的如何,但這個意思,是沒錯的。
下面穩固了,地基穩當了,這上頭的人,是坐是躺甚至是否在跳,這樓,都很難塌。
另一種,則是自上而下,以一生萬物,一為主,下面會自動地調整成合適的形狀以配合一的念想。
肅州城的官場,
不,
晉西南,
不,
甚至整個晉西包括晉中,
已經奔赴而來的各路兵馬再加上如今海量的民夫以及正在路上的糧草軍械軍餉,都是‘一’帶動起來的。”
陳道樂開口問道:“那依先生之見,到底哪種更好?”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今日之風,哪可能吹得到明日之人?說到頭,還是得因地制宜。”
何春來道:“先生說的是,自古以來,因無亙古不變情,故而無亙古不變之法,所求所見所看所想,皆為特色。”
“呵呵。”
這時,
“咚!咚!咚!咚!!!”
鼓聲響起;
“先生,王爺擊鼓聚將了。”
王旗已立,那么接下來,必然就是擊鼓聚將。
平西王自打過望江以來,投奔而來的各路兵馬眾多,但并未刻意地召見,可戰事在即,怎么可能不真的見一見,畢竟,思想和戰法,還是要統一一下的嘛。
瞎子抖了抖自己的斗篷,道:“糧秣事宜,再盯緊一點。”
陳道樂苦笑道:“可是先生,這次出兵到底還是倉促了一些,莫說各地府庫余糧不多,眼下照著這南門關內外駐軍之規模,甚至可能等不及布陣于南門關外,這后續的糧草,就只能將將繃著了。”
所謂的繃著,意思就是大軍的糧草,基本是以幾日在期限,后方運輸來多少,大軍基本就晚個幾日就能消耗掉,而一旦后方出現什么意外,大軍就很可能陷入斷糧的窘境。
何春來開口道:“另外,兵馬也太多了,這也給我們后勤,帶來了極大壓力。”
瞎子不以為意,
道:
“這些,不用你們管,需知術業有專攻,你們管好你們該管的,至于如何打仗,主上心里自有計較。
我也不會打仗嘛,看著就是。”
……
伴隨著擊鼓之聲,各部參將以上官銜的將領,全部向帥帳聚集。
甲胄的摩擦之音,在這里似乎被染上了肅穆之色。
很多將領在趕赴這里時,心里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大家伙一起聚集于靖南王帥帳之下的情境。
每個進入中軍帥帳范圍的將領,都會將兵刃解下,王爺親兵負責安置。
這在以前,是沒有的規矩,全憑自覺。
但這一次,陳仙霸帶著劉大虎以及鄭蠻,仨人就站在帥帳之外,負責安置兵刃。
也沒人不服,一則帥帳就在前方,里頭是誰,大家伙都清楚,既然愿意接這王令率部而來,本身就是對那位的一種承認;
二來,一位頭戴斗笠身著白衣的男子就站在旁邊;
你可以不認識他,但不可能不認識他身前插在地上的那把劍……龍淵。
晉地劍圣自很久前就一直跟隨于平西王身邊,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劍圣大人親自壓陣,自然不會有人想放肆和搞個什么特殊。
其實,劍圣本不用出面的,因為今日不可能有誰敢鬧事,軍國大事,王權大勢之下,這些軍頭子們哪里敢造次;
可劍圣閑著沒事兒做,想多陪陪孩子,也沒人能說他不是。
按照傳統,得諸將聚齊后,才會升帳,大家才能一起進去,不可能亂糟糟地前后夾次地進來。
羅陵將手中的佩刀交出去后,就看見前面在發放著吃食,然后,一個相熟的總兵竟然跪伏了下來,左手拿著一個饅頭右手捧著一碗肉湯,激動得流眼淚。
“呵。”
羅陵有些不屑地笑了笑,這他娘的馬屁拍得未免也太過了一些吧。
只是,當羅陵走進去,看見天天親手端著一碗肉湯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面前喊出了一聲:
“羅叔叔,喝湯。”
羅陵這個曾經靖南王麾下排名前列的猛將,其部經常為王爺作為中軍的存在,在此時竟然鼻尖和雙眸忽然發酸,視線也是一時模糊。
雙手接過湯碗的同時,整個人也下意識地單膝跪下:
“拜見世子殿下!”
天天長得很可愛,很敦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有些胖,但屬于那種可愛的小胖,而且眉宇之間,依稀可以看見王爺當年的模樣。
“叔叔,喝湯。”
天天笑著敦促道,
“干爹吩咐了,不能讓叔叔們冷著餓著。”
“好,好。”
羅陵用力地點點頭,喝了一口湯;
這時,又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走過來,其手里拿著倆饅頭,遞了過來。
“羅將軍,拿這個墊墊饑。”
羅陵接過了饅頭,再定睛一看,不是太子又是誰。
曾經,最巔峰也是最自我時期的鎮北軍和靖南軍,都曾涌現過幫著自家侯爺造反的念頭。
鎮北侯府是自我“兵解”,靖南王則選擇遠走西方;
余下來的,新興勢力,除了平西王府外,暫無其他山頭可以再去觸及那個目標。
而這種事情,一旦失去了領頭羊,就像是人生失去了方向,你本能地必須找另一個目標來填補這種空虛。
許文祖當年還嚷嚷著要打開虎頭城的城門引鎮北軍入城幫鎮北侯爺拿下這大燕天下,但等到鎮北侯明示自己不欲那龍椅后,許文祖馬上變身成大燕忠良。
靖南軍也是一樣,
當田無鏡不在后,姬家的正統性地位一下子就凸顯了出來。
一樣的事,當年,陳陽說不得就真的砍了那欽差造反了,但擱現在,陳陽雖說稱病在家,但依舊沒選擇走那最極端的一步。
“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千歲!”
“羅將軍請起,兩個饅頭應該是不夠的,您先吃著,我再去拿。”
倆娃娃,
天天大一些,負責盛湯;
太子小一些,負責拿饅頭;
進來一個將領就“招待”一個,原靖南軍麾下的將領,見到世子都會跪下行禮,熱淚盈眶,而面對太子時,也都會表示出尊重和恭敬;
相較而言,晉地將軍們對太子,更為熱情,也更為受寵若驚。
總之,
帥帳外的氛圍,很不錯。
不似平西王爺在家一個奉茶一個點煙被伺候習慣了,這些將領們可謂是體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受寵若驚。
乾國文圣姚子詹其實最擅吹噓之法,只要遇到有價值的人,就不吝進行吹噓,乾國文人也有花花轎子大家抬的風氣;
任你是稚童,足不出戶,甚至才剛剛開蒙,但只要你爹名聲夠高,隨便寫幾首難以入眼的歪瓜裂棗之詩,也能發動關系給你吹捧成“神童”;
平西王對此一直表示的是不屑,他懶得玩這一套,當然,吹噓是必然要吹噓的。
早年間,需要吹噓時,靠楚國公主,這不磕磣,甚至很值得驕傲,畢竟媳婦兒是自己搶來的;
現如今,
這倆娃娃往外頭一擺當作迎賓,
勝過萬語千言的吹捧。
算是無形,但實則逼味兒,已經濃郁得要滴出水來。
招待完人后,天天和太子都先進入了帥帳。
沒多久,
倆娃娃打開了簾幕,
使出吃奶的勁兒喊道:
“王爺有令,升帳!”
“喏!”
“喏!”
一眾將領馬上整理自己的甲胄,排成兩列,整齊地進入。
待得大家伙都進去后,天天和太子相視一笑,二人也轉身走入。
里頭,兩列都是將領,全部站在那兒,黃公公也在其中,站在帥桌的一側,監軍位。
天天和太子一人一張小板凳,坐在帥桌下面。
他們不是面對著帥桌,而是面對著的,像是菩薩座下的兩位童子。
終于,
菩薩,哦不,是王爺來了。
帥帳分為前后區域,后頭是休息的地方,前頭則是用來議事。
一身玄甲的鄭凡走到帥桌后,目光緩緩地掃向下方。
他沒急著說話,而是繼續保持著沉默。
天天和太子明顯察覺到,帥帳內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
天天還好,自小和僵尸怨鬼打交道,但這種集合了諸多沙場宿將的帥帳,所營造出來的氛圍,也著實讓他感到了一種深切的不安。
太子則已經開始打哆嗦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卻本能地在畏懼,只不過為了強行維系住自己的形象,強撐著這架子。
沉默,有時候也是一種極強的力量;
這種沉默,結合著自身氣場時,往往比萬語千言更為有用;
下方的將領們一開始準備一起參拜王爺的,但王爺一直沒開個頭,大家伙也就沒有接下去的動作,而在接下來,面對著平西王投落下來的目光,這些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丘八們,竟然忍不住地掌心開始冒虛汗。
帥帳內的空氣,似乎也一下子變得粘稠起來,讓人呼吸困難。
終于,
鄭凡結束了這令在場所有人都有窒息感的沉默:
“我們打了敗仗。”
沒有見禮,
沒有寒暄,
沒有客套;
單刀,直入了主題。
在場將領們馬上挺直了腰桿,認真聽著。
“虎威伯戰死了,虎威伯那一鎮,也基本覆沒在了梁地,不用本王多說些什么,其實你們自個兒心里都清楚,這一場敗仗,意味著什么。
我燕人,我燕軍,我大燕鐵騎,一直自詡天下無敵,這些年,本王南征北戰,無任何敗績。
但本王從不驕傲……”
說到這里,鄭凡頓了頓,繼續道:
“因為勝績越多,本王就越是覺得自己肩上的壓力和責任,也就越大。
當我大燕,習慣了勝利后,我們會越來越容易地得到下一場勝利;
當世諸夏之國,唯有乾楚二國尚能與我燕國抗衡一二;
但在前些年,他們其實已經習慣一次次戰敗于我大燕鐵騎之下!
這種習慣,一旦養成,就很難改下來。
他們的士卒,
在戰場上看見我大燕黑龍旗時,會本能地腿顫,他們的將軍,在和你們交手時,會不自覺地束手束腳。
雖未戰,但實已敗;
你們都是當將軍的,我相信,你們自己都有各自的辦法,去在戰前,提振自己麾下的士氣;
乾國,楚國,他們也是一樣。
本王現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
為何乾楚之精銳,要在這梁地設下埋伏,不惜付出慘重的代價,也要在那里,勝我們一場。
因為他們清楚,
再不贏一場,他們就完了。
他們的士卒,將不再有敢戰之心,他們的將軍,將不再有必勝之念!
他們,其實是在賭,在背水一戰!
現在,
他們賭贏了。
乾楚國內軍民,將因為梁地的那一場大戰,歡欣鼓舞,他們會認識到,我大燕鐵騎,也是可以被戰勝的。
他們會覺得,大家,都是兩條胳膊頂一顆腦袋,誰腦袋掉下了,都會死!
他們不會再對我們,對這面黑龍旗,再有畏懼之心,下一次,同樣的一場廝殺,我們將付出更多的傷亡,才能打贏;
原本可以傳檄而定的城池,需要我們的士卒,抬著云梯冒著敵人的箭矢,拿命,去填!”
鄭凡的聲音,在帥帳內響徹。
這種近乎于大白話的闡述,實則有一種深刻的魔力。
因為這種認知,是站在一種極高高度上的,且接著地氣;
“我燕軍兵馬,其實不多,燕地,需要鎮守,晉地,需要鎮守,雪原和荒漠,也都需要防范,又能抽調出多少兵馬來參加那一場又一場的對外之戰?
而若是失去了這百戰百勝的信念,失去了老北王和老南王當年留給我燕軍的精魂,我們接下來的戰事,將何其之艱難?
諸位,
陛下在登基那一日時,就對天下說過,他此生之愿,唯有一條,讓大燕,完成這諸夏一統!
本王,
也曾向老南王發過誓,
必將帶著這面黑龍旗幟,踏滅諸夏之中任何異端,讓黑龍旗,成為諸夏的唯一!
八百年,
八百年了,
八百年滄海桑田,
唯有如今我大燕,有這一統之象。
本王,
陛下,
你,你,你們所有人,
都可以有這個名垂青史的機會。
后人會記得你們,他們會記得,到底是誰,終結了這紛亂的世道,讓乾坤,再度凝一!
原本,本王估計,十五年時間,本王就能帶領我大燕的鐵騎,帶著你們,完成這項偉業!
但這一次,
冉岷先敗,李富勝再敗,
那些原本應該在我等鐵蹄之下瑟瑟發抖的鵪鶉們,現在,已經敢向我們露出那可笑的獠牙了!
你們知道,
本王和虎威伯,感情深厚,關系莫逆,私下里,本王會尊稱虎威伯一聲老哥。
但在這里,
本王依舊要罵他李富勝一句:蠢貨!
驕傲自大,
驕傲自滿,
眼下,近乎要葬送我大燕八百年最好之格局!
蠢,
愚不可及!”
最后四個字,平西王是吼出來的。
在場將軍們,一個個神情嚴肅,卻都開始情不自禁地縮起了脖子,恨不得將身體都縮進身上的這套甲胄里去。
而天天和太子因為坐在帥桌前的小板凳上,倆孩子仿佛頭頂著一臺咆哮著的吹風機,幼小的心靈,此時可謂相當的凌亂。
“臉,丟了,就得找回來!
仗,輸了,就得再打回來!
他們妄圖以一場勝利,來瓦解掉對我大燕的畏懼之心,那本王,就以五倍、十倍的方式,將這畏懼,給還給他們!
本王要告訴世人,我大燕,這面黑龍旗,不可辱!
此戰,
我軍只許勝不許敗,
大燕一統諸夏的腳步,絕不會停止。
這一代人,
本王,
和你們,
如果未能達成這一偉業,
那就得讓你們的兒子,你們的侄子,甚至,是你們的孫子,繼續在戰場上,和乾人和楚人去拼!
都是大老爺們兒,
哪怕是黃公公……”
黃公公身子忽然一緊,有些緊張地看向平西王。
“范城之戰,黃公公也曾親自沖鋒,實打實地斬下過一首級,本王一直相信,我大燕的男兒,都是好漢子的,我大燕,就算是公公,也比那乾人的漢子更加爺們兒!”
黃公公:“嘶……”
“既然是爺們兒,
就別把這一攤子事兒,留給下一代了。
咱就在這一代,
把這事兒,
給做完了!
兒孫們有閑,也不用再像咱們今日這般披甲上陣,他們可以喝喝茶,吃吃點心,吹噓吹噓他們的祖上,當年是如何如何神勇地打下這一片,花花江山!
諸位,
諸君,
本王欲出這南門關雪恥,
爾等可愿隨從!”
諸將,包括黃公公,全部跪下來,齊聲道:
“愿誓死追隨平西王爺!”
“愿誓死追隨平西王爺!”
鄭凡點點頭,
開口道;
“眾將聽令……”
…
帥帳外,陳仙霸攥緊了胯間的刀,其身旁的鄭蠻和劉大虎,在聽到帥帳內王爺的講話聲后,也是神情無比的莊重。
劍圣坐在那里,面前擺放著堆積起來的一把把佩刀,有些,還是名刀;
再抬頭,看那幾個小子的模樣,搖搖頭。
他是知道,那姓鄭的到底有多能說的;
不,不是能說,而是那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似乎就有一種人格魅力。
曾經,茍莫離曾和自己說過,他覺得自己已經很會玩兒了,后來才發現,原來主上才是真正的行家。
帥帳另一側,瞎子帶著何春來與陳道樂站在邊上,也在聽著。
在瞎子看來,演講其實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他和茍莫離很擅長這個,但這也分不同的對象和不同的場合。
受眾是普通的軍民,難度,其實不大,可當受眾是這些將軍們時,這難度,就很大了;
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你身上隨時切換出來的氣質,都得跟著你的語言進行配合。
瞎子發出了一聲嘆息,嘴角帶著笑意。
如果靖南王在這里,他是不會說這么多的話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因為主上不如靖南王所以才會這般,而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特色和風格。
這是一種……格局。
瞎子從未放棄過“造反”的大業,他依舊在準備著,準備有朝一日,以最漂亮的方式,讓主上走上金鑾殿,坐到那張椅子上去。
這一仗打完,目標,必然會更進一步。
因為無論是當年的鎮北王還是靖南王,他們強勢的同時,身上的標簽,同時也很明顯。
但主上不一樣,他海納百川。
如果想要造反的話,其實看的不是有多少人會選擇支持你,而是看的是,有多少人會選擇不去反抗你。
主上的成長速度,是真的驚人啊,哪怕沒事兒時一直宅在家里,但也依舊在進步。
一念至此,
瞎子臉上露出了“姨母笑”。
…
帥帳內,
也進入到了最后的階段。
平西王爺點將,將大軍,分為三路。
左路軍主將,是羅陵;
右路軍主將,是任涓;
中路軍主將,是他平西王本人。
李豹的兒子也在場,但其威望,不足以擔任一路主將,李富勝又戰死了,要是老李在這兒,他必然會有一路主將的位置。
余下的禁軍軍頭和郡兵軍頭外加晉營軍頭,他們的資歷,和靖南軍老總兵,根本就沒法比。
大半個晉地,本就是當年田無鏡率靖南軍打下來的,晉地軍頭里,自然也是以靖南軍系為尊。
否則,朝廷也不會第一個去針對和瓦解他們了。
點將劃分時,
天天和太子坐在那里,看著自家干爹喊出一個名字,就有一個將領出列,跪下應諾;
這感覺,真的是賊過癮;
倆娃兒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攥緊了小拳頭,仿佛將要上戰場殺敵的是他們。
畢竟,
哪個少年郎心里沒有過一個將軍夢呢?
平西王手指著地圖,
道:
“左路軍,給本王自魏國入,轉戰至梁地!”
“右路軍,給本王自齊國入,轉戰至梁地!”
“本王親率中軍,繞行自趙國入,再轉戰至梁地!”
“他乾楚聯軍,不是以梁國為囚籠,困死了虎威伯么,那本王,以梁國周邊三國為囚籠,將他們,全部困死在梁國!”
下達完了命令,
鄭凡目光掃向下方,
道:
“可有異議?”
這時,羅陵上前道:
“王爺,我軍后勤糧草可能支援前軍?”
鄭凡笑了,
伸手,
在地圖上的“魏”“趙”“齊”依次點了一遍,
道:
“此三國,在乾楚聯軍困鎖虎威伯時,要么,助陣封鎖,要么,隔岸觀火不發援兵不開關隘,相當于變相地呼應了乾楚聯軍對虎威伯的困殺!
既然他們拿我燕人的憤怒不當一回事兒,那本王就要好好地教教他們,我大燕的憤怒,到底是什么個樣子!
本王也要借此機會告知世人,告知世上其余諸國,無論明里暗里,敢對我大燕不利者,我大燕,必將懲戒之!
每一路軍,攜帶必要的糧草補給出發,三路軍,三國而入;
吃他們的,
喝他們的,
用他們的,
按我大燕士卒的傳統,臨陣之前,開拔餉銀要么給家中妻子,打光棍兒的,也得去紅帳子找個姐們兒去去溫存,這上了戰場,才能無牽無掛地豁出命了去干。
但,抱歉了諸位,朝廷的開拔餉,沒能撥下來,朝廷也難。
但本王不會虧欠咱們這些將腦袋系在腰間幫大燕拼殺的兒郎們,
欠下的犒賞餉銀,
給本王,自己去取!
取多了,本王贊你有本事,取少了,別怪本王笑話你沒出息!”
這番話一說出來,在場將領們大半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也有一些人,面露猶豫。
平西王繼續道:
“他們敢為虎作倀,間接逼死了虎威伯和那數萬將士,沒道理我大燕就得秉持著什么仁義之師的模樣,端著個什么狗屁架子。
本王反思了一下,
這四個小國,為什么敢?
因為我大燕,太仁義了。
有些人,有些國,就是賤,你對他們客氣,他們覺得你軟弱,非得你弄疼他們,弄殘他們,他們才懂得如何像一條狗一樣,恭恭敬敬地趴在你的面前!
這道軍令,
是本王下的,
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擔!”
這時,
任涓上前,行禮問道;
“王爺,三路大軍,近乎囊括這次聚集于南門關附近的所有兵馬,按照王爺所下達之軍令,三路兵馬都將齊出,那這南門關,那這晉西南,這晉地門戶,該如何來守護,如何防備,大軍后路,該……”
鄭凡一拳砸在帥桌上,打斷了任涓的話;
平西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任涓,再看向下方所有的將領,
緩緩道:
“家,就不要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平西王繼續道:
“他乾楚聯軍,押注這么大,不惜一切代價,吃掉了虎威伯。
那本王,
就要告訴他們,
玩兒賭命是吧?
呵,
論玩兒這個,
我燕人,
是他乾楚的祖宗!”
…
軍議結束,諸將走出了帥帳。
一場豪賭,即將開啟,哪怕是用兵最為穩重的將軍,此時也難免這心潮澎湃。
待得他們出來,從陳仙霸他們那里拿回自己的佩刀時,卻發現,這佩刀上,竟纏著白布裹著黑紗。
就連那黃公公的拂塵上,也沒被落下。
諸位將軍不解,
這時,
帥帳再度被掀開,
平西王爺走了出來,手中拿著的,是烏崖,依舊白布黑紗纏繞著。
“呵呵。”
平西王爺不似先前在帥帳中那般威嚴讓人生畏,
很沒形象地席地而坐,近乎判若了兩人。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
王爺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道:
“本王出行時所下王令里,有一條,是命各地太守知府,征用白布黑紗為軍前所用,今晚,便會下放全軍。
吩咐下去,自本王以下,出征那日,全都纏綁上,一個不落。”
能站在這兒的將領,沒一個是愚笨人,立刻就明悟了王爺的意思,一時間,很多人不由地深吸一口氣,卻依舊難以抑制眼眶的濕潤。
卻看那平西王爺,
抬起頭,
仰著面,
伸手指了指這天上,稀稀落落還在下的小雨,
說道:
“最近雨水多,天潮,想必虎威伯和那幫弟兄們在地上睡得肯定不得舒服。
咱們吶,
去接他們回家。”
正文 今晚不要等了明天起床看吧。
皇權的歷史有多長久,閹人的歷史,也就有多長久;
但,古往今來,以如此大的場面進行下閹刀的,也就鄭侯爺這一遭了;
同理,
此時的年大將軍也創造了一個前無古人,后,大概也很難有來者的先例,于數萬大軍面前,行“閹割之禮”,這排場,可謂空前絕后。
說不得,
燕京城的魏公公在回憶起自己當年被在小暗房里割的畫面,得羨慕哭了。
不過,年大將軍到底不是普通人,沒失聲痛哭,也沒魂不守舍,除了一開始略微有些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這種身體“殘缺”的局面,接下來,就又恢復了常態;
仿佛,被割了,就像是從戰場上下了去自己身上的箭矢一般簡單。
當然,至于其內心之中具體是個什么感覺,到底像不像他表面所呈現的這般平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鄭侯爺對此也不關心,
反正,
他是爽了。
而一直站在旁邊,全程目睹了這一幕的八王爺,整個人,已經開始了顫栗。
當年在玉盤城被圍困前,他曾被造劍師帶著趕回楚國,看似經歷過兇險,實則心里清楚是有保障的。
在有底氣有依仗時,
人總是能很容易地假裝出風度翩翩沉穩自如的樣子,甚至,連自己都信了。
當真的踢走這些“梯子”時,才能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是這般的渺小。
下方,數萬士卒的歡呼聲,讓八王爺腦袋里嗡嗡嗡的,他的眼睛,只顧著盯著年堯下半身的那一灘紅。
“啪!”
一只手,
搭在了八王爺的肩膀上。
“啊!”
八王爺叫出了聲,然后直接跪伏在了高臺上。
抬頭,向上看,發現了不知什么時候走到自己身側來的鄭凡。
“平西…侯爺…”
“生分了不是?”
“姐……姐………姐夫………”
忽然間,像先前那樣喊眼前這個男人“姐夫”,變得這般艱難。
“你先跟我回去吧,你姐挺想家的。”
“好……好啊。”
鄭侯爺點點頭,
又走上前。
抬起手,
一直注意高臺上侯爺動作和說話的傳話兵們馬上開始招呼自己所處的方陣安靜下來。
漸漸的,下方的歡呼平息了。
“遣一隊兵馬,去告訴對面的楚軍,他們的大將軍,已經徹底沒欒子了,問問他們,有沒有!
若敢戰,
就開出軍寨來,
咱們擺好軍陣,沖上一沖,殺上一殺。
要是沒欒子,
那就罷了!”
“哈哈哈哈哈!!!!!”
“楚奴沒欒子!”
“沒欒子的楚奴!”
群情,再度激昂起來。
這些士卒,原本來自不同的國度,甚至來自不同的族群,在解決最基本的錢糧軍餉的基礎上,瞎子輔之以平日里的思想政治教育,且經歷了一次次地勝仗;
再加上今日,楚國大將軍因曾彘殺了自家袍澤,自家侯爺就帶著他們殺入楚國活捉那年堯,再當著大家伙的面給他閹了。
其實,戰死并不可怕,對于這些丘八而言,沒那股子狠勁兒誰愿意一直操持這口飯?
無非是圖個心里愿意不愿意,這心氣兒到底順不順罷了,順了心意,把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高臺下的瞎子,對此很是滿意。
這些士卒,是平西侯府的精銳,等以后,晉東之地發展得更好了,擴軍更多時,這些人,很可能會逐漸成為底層軍官的基礎。
靖南王能號令大燕軍隊,自上而下,莫敢不從;
靖南王也能造反,只要他愿意,他能掀起滔天巨浪;
但現在,靖南王一走,昔日的靖南軍,就這般被朝廷給分化瓦解了。
那是因為,在靖南王在時,靖南軍更愿意聽他們王爺的,但并非是仇恨朝廷,畢竟他們自己基本都是燕人,相較于聽朝廷而言,他們更傾向追隨自家王爺。
但以后的平西侯府可不會這樣。
朝廷的意志,將潑不進晉東,這里自上而下,都對朝廷沒有什么歸屬感。
昔日,鎮北侯府和京南王府風頭最盛時,下面將領不是沒起過給自家侯爺“黃袍加身”的念頭,為此還做了私下串聯;
一般這種情況下,將領牽頭,士卒再被一鼓動,事情就很容易成了,但同理,也很容易被不想造反的上位者給料理回去。
但若是連普通士卒也都想著那一出呢?
這就是……人設。
打一開始,瞎子等魔王們就一直在幫鄭凡打造屬于他的人設,同樣的,因為這種人設很爽,鄭侯爺也是在全情投入地配合。
長久以往,
只需要輕輕吹起一根火苗,
瞬間就能點燃一切。
想著這些,瞎子心里有些自得其樂,伸手,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橘子,慢慢地剝了起來。
橘子這玩意兒,不能多吃,吃多了上火;
所以瞎子剝好后沒吃,全塞入了野人王的嘴里。
伴隨著燕人刻意地喧囂和告知,對面楚軍軍寨也都清楚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了。
首先,是群情激憤,這是必然的。
但軍寨大門并未大開,里面的楚軍,也沒有出寨準備開戰。
這支楚軍,固然在人數上已經和鄭侯爺帶來的兵馬形成對等了,甚至,還超出了一些,但除了一支大楚皇族禁軍以外,泰半都是從各地郡兵抽調過來的,成分復雜,指揮混亂。
能堵在這里,意思意思,已經是最大的意思了。
只要楚軍將領還有點腦子,就絕不會做出主動開戰的這種沒腦子白給決定。
而平西侯爺也懶得在這會兒再去拔寨子開戰,戰爭目的已經圓滿完成,接下來,到了可以收拾收拾東西回去的時候了。
自蒙山回去,很慢,但也正是需要這種慢,來讓范城的體系重新架構起來,同時,還得留下一支兵馬駐守于此,范城的戰略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
若是說鎮南關是長矛,抵住楚人的喉嚨,那么范城這塊,就是盾,可以作為真正有效的一個緩沖地帶。
且在大戰略上,曾經不可一世不停對外進行吞并戰爭的楚國,在被虎狼之燕給揍趴下后,楚國對晉地南門關外那小國林立之地的影響,已經消退得太多太多。
墻頭草,自然是跟風倒,小國畢竟沒有太多的選擇。
現如今,南門關守將是冉岷,在小六子的計劃里,他需要冉岷去將大燕的影響力推行下去,爭取在那兒,多爭取出幾個梁國那種附屬國來。
假以時日,范城背靠蒙山,再向西南方向,也連通起了齊山,原本作為大楚抵御北方威脅的最為堅固的兩座自然山脈屏障,也將被燕人所滲透和掌握。
到那時,當燕國修生養息回過本來后,伐楚,就不用單獨走鎮南關這條路了,龐大的楚國,在燕人的鐵蹄面前,將成為一個篩子。
當然了,鄭侯爺不是為了這種“大局”而兵行險招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在事成之后用這些大局大道理來給自己出兵動機臉上貼金。
總之,一場盛大的割蛋儀式,就此結束。
接下來的日子里,楚人在不斷地向這里增兵,而燕人,則在收點著行囊,準備走蒙山回晉地。
楚人似乎也懂燕人要回去了,沒主動發動攻勢;
燕人也知道自己要回去了,也懶得再去挑釁;
兩邊,倒是形成了一種彼此心知肚明的和諧。
當然,
雖然燕京城現在還并不知道這邊戰事的結果,但在得知戰事開啟后,來自燕京,來自朝廷,來自新燕皇的旨意,已經到了這里,同時,也應該到了楚國這里。
燕皇的旨意,表現得很強硬;
當朝太子被送向平西侯府,態度,極為明確。
楚人要小打,那就平西侯府來;
楚人要大打,那沒說的,燕人不怕勒緊褲腰帶和楚人再來一場國戰。
這不是威脅,
而是老燕人,燕國,窮橫窮橫的印象,已經深入諸國之心了。
楚人剛折損了大將軍和一位柱國,理智之下,是不敢再強行開國戰的。
但為了面子,不會再主動請求締結什么和約,大家默契地結束就是了。
其實,燕人也松了口氣,真再來一場國戰,燕晉之地好不容易剛有了起色的民生日子,將再度變得艱難。
并不是楚人慫了,亦或者是燕人運氣好;
純粹是上一代,實打實地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燕人的“蠻勁”,打出了震懾諸夏的國威,上一代人的付出,才能讓下一代人,有了安心休養生息和發展的契機。
……
范府。
明日,就要分離了。
茍莫離在這里,招待范正文和屈培駱。
只不過,要回晉地的,不是茍莫離,野人王被選派留下來,鎮守范城,屈培駱回奉新,范正文,則回燕京。
原本這里的兩個主人,要離開了,但沒什么離別的不舍。
屈培駱終于可以擺脫自己先前那種極為尷尬的二狗子身份,入奉新城轉一圈后,就能變成實打實地楚奸了。
范正文,則是經過這場危機,認清自己的同時也看淡了一些事,認為朝堂,才是自己最終發展的歸宿。
茍莫離,
則是肉眼可見的興奮!
他,
雪原上曾經的王者,
在經歷戰敗、囚禁、當狗、當馬夫等等一系列的表現良好進程后,終于,又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
東山再起,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你曾站在山巔看過風景,再重回山腳時,就很難再有當年穩步爬山的初心了;
茍莫離,熬過來了。
最重要的是,
他終于可以離開瞎子,不用再被喂橘子了,嘴角都起泡了都!
招待用的,是燒烤。
鄭侯爺平日沒事兒時,也喜歡隔三差五喊一些人來擼個串兒,茍莫離就用這個來招待兩位即將離開的主人家。
肉架上去后,范正文伸手來幫忙翻轉,他上手很快,茍莫離也就樂得清閑,手里拿著蒜,開始剝起來。
吃肉得配蒜,解膩還過癮。
茍莫離掐著蒜,
道;
“二位,知道割那玩意兒,有幾種法子么?”
范正文笑道:“我雖然會有些醫術,但還真沒往那邊涉獵過。”
屈培駱也搖搖頭,曾身為貴族的他,怎么可能會去了解那些。
茍莫離笑著道:
“就跟這剝蒜一樣,你看,你可以將蒜擱手上,來回地搓一搓,這皮,也就搓下來了,那欒子,也是一樣,搓搓捏捏,帶點大力,一連搓個七八天,那玩意兒,就壞死了,就跟打仗時身上沒處理好的傷口,成了爛肉一樣。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從這蒜下頭,先掐斷根子,再直接抽,看,就是這樣……
最直接的,就是一刀切了,但蒜就變小了,吃起來,心里頭就沒那么多的滋味兒了。
咱們那位年大將軍,就是被一刀切了。
擱地下,躺了好些天,也是命硬,傷口沒潰膿,呵呵,看來,是真死不了了。”
“肉烤好了。”范正文說道。
“好,來,蒜也剝好了,給。”茍莫離遞出蒜。
“……”反正文。
“……”屈培駱。
“別奇怪我為什么會知道這些,當年我還想過,學東西的地方,無非兩處,一處是燕人的北封郡那兒,一處,就是皇宮里。
只要能學東西,我是愿意挨上那一刀的,但我畢竟是個野人,模樣和你們不同,再加上我還去看了下,得,原來割自己下面進宮居然還得排隊,這竟然還是個搶手的營生。
唉,沒辦法,最后只能去北封郡了。”
“幸好,幸好。”范正文感慨道。
茍莫離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著范正文,道:
“你是不行了。”
范正文卻搖頭反駁道:“不,我覺得我還可以。”
“聽說你盔甲都穿不動?”
“內勁足,內勁足。”
“哈哈哈。”茍莫離笑道,“但有什么用呢?你妻子是當今圣上的小姨,當今圣上自己都只有一后一妃,等去了燕京,你還好意思納妾么?”
范正文面露苦相。
“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這老小子和我一樣,也志不在此。”
“呵呵。”范正文點點頭,“倒是真惶恐,也受寵若驚。”
畢竟,能被當年的野人王稱呼為“和我一樣”,確實是一種極大的褒獎。
茍莫離又用帶著蒜香味的手,
拍了拍屈培駱的肩膀,
對屈培駱行了奉新城很時興地“拍肩禮”,
道:
“你就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了?”屈培駱問道。
“上頭,會對你賜婚的,應該會許個姬氏宗室女。”
“我不想要。”
“別犯倔,主上曾說過,好看的劇,不僅得有求之不得的女角兒,還得有一個為你獨守空閨的女配角兒,這才好看。”
“劇,是什么意思?”范正文問道。
“哦,就是我們奉新城時興的大劇,不是唱戲,而是排的本子,主打我們主上南征北戰的故事,百姓們愛看。”
“原來如此。”
茍莫離彎下腰,看著屈培駱,認真道:
“屈氏,還能起來的,污名臟名,不算什么,誰站在正統的位置上,誰的身上,就能像夜晚的星星一樣,發著亮。”
范正文問道;“那,什么才叫正統?”
“正統就是……”
茍莫離一口咬下一大半的串兒,
道:
“贏家通吃!”
………
范府,
地牢。
原本八王爺睡的那張床上,現在躺著的是年堯。
八王爺剛剛給年堯換了藥,現在,正用帕子,給年堯擦著臉。
“哎喲,你這奴才,舒坦吧,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有主子親手伺候奴才的這一天。”
年堯干笑了兩聲,道:“奴才惶恐。”
“哈哈哈。”
二人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你這一刀,受苦了。”八王爺感慨道。
“少了倆疙瘩,身子還輕盈了一些,原本就有些礙事兒了。”
“喲,不用了?”
“我女人是誰,您不知道?”
“記得也是四哥府里的丫鬟出身,是四哥親自許配給你的,對吧?”
“對。”
“但也不能說沒用了啊,頂多你就不敢去外頭拈花惹草唄。”
“成親這么多年了,倆孩子都那么大了,下面那玩意兒,有時候真是沒有比有要好一些,省功夫,沒那么累,也沒那么乏味。”
“這話聽起來,有些深奧了。”
“王爺您到底還年輕。”
“也是。”
擦拭好了臉,
八王爺就斜靠在床邊,
道:
“你這一刀,也算挨得值了,這一刀下去,劈的,是我楚人的臉面,這以后,跟這燕人,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原本,奴才也是這般想的。”年堯說道。
八王爺有些意外道:“難道不是?”
“王爺,您真當那位平西侯,只是為了出氣么?此人行事,看似莽撞隨性,但實則,暗藏精細于其內。”
“哦?何解?”
“被閹的是誰?”
“大將軍您吶?”
“錯,是狗奴才年堯。”
“額……”
“身子完整的是誰?”
八王爺低頭看了看自己下面,
道:
“是我……”
“錯,是大楚王爺,大楚熊氏子弟,是大楚……貴族。不僅僅是您,我猜,這次屈培駱也得去燕國,加官進爵。
當年,燕人打入晉地,正值我大楚諸皇子之亂,大貴族之間之所以能夠快速聯合起來,讓陛下得以統御對外。
是因為燕皇在燕國行馬踏門閥之舉,楚地貴族為求自保,只得擱置成見,擁戴攝政王。
現如今,
此一時彼一時了,
對貴族下刀最狠的,是陛下,這些貴族,心里門兒清著呢。
給貴族吃甜棗的,是燕人,是平西侯府。
燕人,是想行分化之策了。
倒是,好手段。”
“他們,沒那么傻吧?”
“呵呵。”
“那……那有解決的方法么?”
年堯看了一眼八王爺,
道:
“有。”
“你說。”
“您把自個兒,也割了吧,那就一視同仁了。”
“……”八王爺。
————
晚上還有。
還在找"魔臨"免費小說?
百度直接搜索: "" 看小說很簡單!
“一漢啊,請叔公我喝酒,就喝村頭翠寡婦釀的老黃酒。”
“晚上動靜不小哩一漢,和你叔我年輕時一個樣,哈哈哈哈!”
滕一漢一個人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滕家村的鄉親們,對滕一漢很是熱情。
這個原本被村里人認為木訥腦子不開竅的后生,在別人避之不及時,主動地按照縣衙里的征召上去為乾人運送糧秣軍械,當了一個民夫。
據說在東邊的梁地,乾楚的大軍在和燕軍打仗呢。
哪怕是鄉野之間的村民也清楚燕人到底有多么厲害,這種事兒,他們怎么可能敢往前去湊?
不過好在趙國國主的旨意并未真正波及到滕家村的所在,主要發動的還是趙國東部的百姓為乾人當了民夫。
據說,那兒的不少趙人被衙役和士卒征發時,哭喊得那叫一個厲害,不是被皮鞭抽被刀指著估摸著都拉不起來人。
畢竟,誰愿意去做那燕人的刀下鬼呢?
就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滕一漢主動去了,趕著趟地當了個民夫,去往了趙國和梁國之間的三山關。
老人們嘲諷這后生腦子真的是被驢踢了,還說他爹老來得子取名終得一漢,現在這唯一的香火也要斷嘍。
可誰曾想到,那之前可謂戰無不勝的燕軍,竟然在梁地吃了大敗仗,據說死傷無數,燕人的尸首近乎填滿了整個問心湖。
戰后,滕一漢也活著回來了,不光領到了一筆賞錢,據說還在廝殺完的戰場上從燕人士卒尸體上摸到了不少好東西。
這兩手空空地去的,回來時,竟然牽著一頭騾子,騾子上還坐著一個女人,女人頭發很亂,遮擋著大半張臉,別人喊她她也不回應;
另外,騾子上還背著好幾口沉甸甸的袋子。
有消息靈通的人說,滕一漢回來時經過鎮上,詢問了人家牛的價格,這是想要買牛哩!
既然買牛,肯定還要買地的,也必然早就預留了買地的銀錢,否則這牛買回來作甚?
村兒里的大傻子,發了,要當地主老爺哩!
回村那天,滕一漢原本破爛不堪的祖傳茅屋,一下子接納了半個村兒的熱情的鄉親們,大家問東問西,摸摸看看,套了套交情;
而今日,村兒里年輕后生們都來了,和滕一漢嘮了很久。
送走他們后,
滕一漢回到屋,端起一個盆子出去,從灶臺中間處舀進一些溫水,再搭著毛巾,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坐在床邊,頭發被整理過了,臉上有一道疤,年歲在三十左右,倒是不顯老,但這疤,過于刺眼和猙獰。
所以,便宜。
滕一漢將毛巾擠干,遞給了女人。
女人接過來,開始擦臉。
滕一漢又將先前悶在灶上的黃饃饃取了過來,外加半碗咸菜,放在了女人面前,先前鄉親們在時,他沒舍得拿出來。
隨后,他又走到院子里去,將一面洗好的黑龍旗給晾了起來,就掛在了家里土墻桿子上。
這旗的面料很好,也是他從戰場上死人堆里撿回來的;
滕一漢對著這面旗看了許久,琢磨著拿來做些什么。
這時,屋子里傳來碗摔碎的聲音。
滕一漢走了進去,發現裝著咸菜的碗摔碎了,咸菜灑了一地。
“壞了。”
女人說道。
咸菜壞了,臭了。
滕一漢彎腰,將地上的咸菜用手刮起來,又將碎碗片撿起留作刮芋頭時用。
“沒壞,就這個味兒。”
女人搖搖頭,道:“就是壞了。”
滕一漢嘆了口氣,道;“吃饃。”
“干。”
滕一漢去倒了水送進來。
女人就著水,吃饃。
滕一漢就蹲在一旁,看著。
女人看了一眼,道;“他們來做什么?”
“又要打仗哩,衙門征召了。”
顯然,滕家村的這些年輕人,這次想跟著滕一漢一起去,一起撿掛落,一起發財。
女人看著滕一漢,問道:
“你還要去?”
顯然,女人被買下來后,知道了滕一漢的所有過去。
滕一漢點點頭,道:“去一趟,抵得上在地里刨食兒五年。”
而且,這五年可以不吃不用。
“蠢。”
女人直接吐出這一個字。
滕一漢點點頭,道:
“不蠢怎么會買你。”
他承認自己腦子不好,打小就承認。
在從三山關回來途中,本來他打算買一頭牛的,結果碰上了牙行的人,她就被綁著手,站在一群女人中間。
她喊他:
“你,買我。”
滕一漢聽到了,就將本打算買牛的錢,拿來買了她。
同行的人笑他蠢,
這女人臉上有疤,可怕得要死,你要買就買吧,竟然沒還價,牙行的人得笑死!
女人將剩下的半個饃饃丟到了滕一漢面前的地上,
滕一漢撿起來,拍了拍上頭的土,掰著送入嘴里。
女人開始洗手,
道:
“燕人又要打來了。”
滕一漢點點頭,道:“應該是,又要打仗了。”
“你不能去。”女人繼續道,“去了就死。”
滕一漢笑了,道:
“燕人也是人,中了箭,挨了刀,也會流血也會死。”
其實,滕一漢故意說得簡單了一些,因為他見過廝殺結束后的戰場,簡直如同修羅地獄。
但他見證過燕人敗亡過,故而,心里的畏懼感,沒那么強烈了。
老是聽說燕人多厲害多厲害,嘿,也是會輸的不是。
再說了,他是民夫,又不會上戰場。
女人見滕一漢這個神情,將濕毛巾直接甩在了他的臉上。
滕一漢的臉被打紅了一條印子,
他還是沒生氣,只是默默地將帕子又放了回去。
他爹說過,最沒用的男人才會在家里對女人生氣。
滕一漢覺得自己蠢,但并非沒用。
女人皺了皺眉,似乎這個幾棍都打不出一個屁的男人,讓她很是抑郁,但她還是開口道:
“我的話,你聽不聽!”
“聽。”
從她叫自己買下她開始,一路上到回到家,她就一直聽她的話。
買牛的錢,買了她;
買地的錢,買了騾;
因為她說腳累,不想走道。
“燕人第一次敗了,按照燕人的脾氣,應該會請他們的平西王爺出山,這一次領軍的,應該就是平西王。”
“哦,聽說過,很厲害的。”
“所以,別去了,你要是死了,誰來伺候我?”
“好嘞。”
“不去了?”
“不去了。”
“乖。”
女人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笑容。
但隨你,她的笑容,凝固了,因為她看見面前盆里的水,正蕩起一層層的波紋。
地面,似乎也在輕微地震顫。
滕一漢見狀,起身,作勢要出去看看。
女人直接尖叫起來:
“把門關上,別出去!”
滕一漢不懂為什么,雖然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面到底來了什么人,但他還是聽話的,爹說過,你這么笨,以后得好好聽婆姨的話,因為你婆姨跟了你,已經很委屈了。
這位趙地漢子將屋門關上,轉回頭,卻看見女人很熟練地打開了他爹留下的一口老箱子,據說是他老娘當年的嫁妝。
女人將里頭的冬日的被褥丟出來,整個人鉆了進去;
隨即,
她看向站在外頭的滕一漢。
滕一漢裂開嘴,笑了笑,拿起擱在墻角的鋤頭,站著。
“待會兒要是有人進來了,不準動手,聽到沒有!”
女人吩咐著。
滕一漢點點頭。
“人進來了,要什么就讓他們拿什么,不準攔著,懂不懂?”
“懂。”
“就算是要我,也不準攔著,懂不懂?”
滕一漢沒回答。
女人嚴肅道:“我丑,不虧!”
滕一漢搖搖頭:
“俏著嘞。”
女人直接被氣笑了。
此時,外面的馬蹄聲好,一陣接著一陣,宛若驚濤一般,綿延不絕。
同時,慘叫聲,此起彼伏。
“燕人,是燕人!”
外頭,有人喊了一聲,然后,就是一聲慘叫。
箱子里的女人臉色開始泛白,真的是……燕人。
緊接著,
她開始喃喃自語:
“怎么可能會來得這么快,怎么可能會來得這么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他們不可能……除非……”
女人馬上盯著滕一漢,喊道:
“快,把你買回來的糧食拿出來,放院子里去!”
滕一漢走過去,將兩袋糧食扛起來,打開了屋門,將糧食放在了院子里,然后,又走了回來,閉合上了屋門。
院子的門,是開著的,先前那群村里的年輕后生,沒隨手幫忙關個門。
當然了,這種小土墻,門關不關,沒什么區別。
滕一漢背靠著屋門,看著依舊躲藏在箱子里的女人,咧開嘴,道:
“我還藏了一小袋白面兒留給你吃。”
女人懶得理會,
縮回腦袋,蓋子落下。
箱子里,蜷曲著一個人,箱子外,站著一個人。
外頭的慘叫聲,先稀疏,再密集,先遠,再近;
終于,在隔壁屋子傳來一連串的慘叫聲后,女人抬起了箱子;
她確定了,
燕人,在下狠手!
女人罵道:
“該死的趙國國主,該死的趙國國主!”
梁地之戰,魏國齊國只是封閉了城關,唯有趙國,主動出擊,選擇了加入。
因為,乾國的一位郡主,將下嫁給趙國國主。
眼下,燕人的怒火,則開始向趙地宣泄。
……
“噗!”
陳仙霸一刀將面前拿著柴刀的老者給砍翻,鄭蠻則將刀從其兒子胸膛里抽出。
劉大虎也拿著刀,神情有些許的掙扎。
后方,有甲士沖進來,將屋里的糧食進行搬運。
陳仙霸將刀歸鞘,走到劉大虎面前,瞪著他,低吼道:
“你要是敢說我們殺的不是當兵的而是百姓所以你于心不忍了,我現在就把你腿打折,讓你變成傷兵撤下去!
你爹的面子,在我這里,可不管用!”
劉大虎看著陳仙霸,搖頭,道:
“我殺她么!”
劉大虎的刀,指著墻角里瑟瑟發抖的老嫗。
“呵呵。”
陳仙霸笑了,道:“這倒不必,王爺有令,只對敢阻礙我軍征糧的人殺無赦。”
劉大虎也瞪了一眼陳仙霸,他感覺到,自己先前被眼前這個威武少年給蔑視了。
鄭蠻咧著嘴,走過來,伸手捶了劉大虎胸膛一記,笑道:“大虎心善。”
陳仙霸對著地上吐了口唾沫,
道:
“呵,我聽說,早年你母親是帶著你和阿奶逃難到的盛樂城,得到了王爺的庇護,既然小時候遭過難,就應該清楚……”
劉大虎忽然開口道;“所以,我才覺得他們可憐……”
“砰!”
陳仙霸一腳將劉大虎踹翻。
鄭蠻的身手很不錯,劉大虎自幼有劍圣調理體魄傳授吐納之法,身手也很好;
但和這個來自燕地漁村的捕魚娃比起來,倆人都不夠看。
他們還在學舍里時,這個捕魚娃就已經斬下楚國柱國的首級了。
陳仙霸的靴子踩在了劉大虎的胸膛上,
刀鞘戳著地面,
低頭,
看著腳下的人,
道;
“我是親兵營校尉官,要么回家去哭,要么,就聽我的令!
可憐?可憐?
你可憐這些趙人,
誰去可憐虎威伯和那些戰死在梁地的大燕將士?
你可知這次大軍南下,輜重糧草到底有多緊缺,要是斷了糧,大家還怎么打仗?
要是這一仗打敗了,
你且看著,
乾楚聯軍攻入南門關后,會不會對你們晉人心懷什么仁慈!”
劉大虎看著陳仙霸,開口道:“我只是覺得他們可憐,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我也知道,我該出刀!”
“老子不準你覺得!
珍惜吧,
現在是你的刀,落在他們身上;
而不是他們的刀,落在你娘你阿奶她們身上。
這就是世道,這就是這個世道的模樣!
大聲告訴我,
你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
“很好,下次,連你的眼神都不準給我露出一丁點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感覺,懂么!”
“懂!”
陳仙霸收回腳,他是個很驕傲的人,這份驕傲,在他來到晉東,穿上甲胄,在鎮南關金術可總兵麾下上過戰場后,就越發不可收拾。
對上王爺,他自然恭順無比,因為他打心眼兒里崇敬愛戴王爺。
但對下,他又極為霸道。
“走,下一家!”
劉大虎起身,顧不得拍打自己身上的塵土,馬上跟了上去。
等到眾人來到下一戶人家前面時,
陳仙霸卻忽然看著院墻上掛著的黑龍旗愣住了,
隨即笑道:
“他娘的,這么識趣兒的么,連咱們的旗都給掛上了。”
土墻不高,站在土墻邊,可以看見院子里的兩袋糧食。
陳仙霸一腳踹開院門,走進去,對鄭蠻和劉大虎使了個眼色,身后二人上前,一人一袋糧食扛起。
“走!”
陳仙霸沒去踹屋門,而是揮手轉身離開。
屋子里,滕一漢透過窗戶縫兒盯著外頭,見燕軍士卒離開了,心里也是長舒一口氣。
……
而就在距離這里不遠處,一身玄甲的鄭凡站在那兒,身邊,站著的是劍圣。
“怎么,兒子被打了,心疼了?”
劍圣搖搖頭,道:“我覺得那小子的話,說得很不錯。”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我都已經忘了以前我到底是什么風格了,再者,這又是你的風格么?”
“我這人在家里,可能還有一些調調,啃完了豬蹄也會念叨一聲愛惜飛蛾紙罩燈;
但只要在戰場上,我就不會允許自己留有一絲一毫的矯情。”
“聽陳大俠說過,他當初曾追殺過你。”
“那是一個誤會。”
陳大俠當年游歷時,路過三邊的一個小村落,村子里人,招待了他一碗素面;
再回來,村子被殺戮干凈了;
實則,是乾人自家的某個小將領殺良冒功,以百姓人頭充燕人首級,而陳大俠卻誤以為是鄭凡所為,特意去了燕地在尹城外的客棧里,刺殺鄭凡。
“那,眼下呢?”劍圣問道。
“你終究還是介意了,你介意你兒子被我的親兵頭子踹了一腳。”
“我沒有。”
“不,你就是有。”
“呵。”
“想殺我的人,不會因為我手上罪孽輕了一點,就不想殺我,甚至,哪怕我是一個圣人,道德層面倫理層面,潔白無瑕,我坐在今天這個位置上,依舊會有很多人想我死。
與其去想,有哪些人想殺我;
倒不如去想,如何讓他們不敢來,也不能來。”
平西王爺彎腰,
伸手在龍淵劍鞘上輕輕拍了拍,
道:
“可惜我不是田無鏡,沒那個本事讓整個諸夏的刺客都避退;
但我也不差多少,
是吧?”
劍圣則道:“都到這會兒了,就不用再說這些話了吧?”
“平時我香燒得雖然也夠,但我依舊喜歡臨時再多抱抱佛腳。”
說完,
鄭凡抬起手,身后的傳令司馬馬上上前聽候吩咐:
“傳令,命前軍向趙國都城挺進,中軍今日就在此駐扎,后軍散出去,收集四下糧草軍需。”
“喏!”
“要去趙國都城?”劍圣看著鄭凡問道。
鄭凡搖搖頭,道:“我倒是想去見見趙王,但奈何沒這個閑工夫,想必他已經知道,我已經到他國境里來做客了;
先給他虛晃一槍,讓他將三山關的駐軍調回國都去,給咱們讓個道。”
“和你出來打仗次數也不少了,以前都是火急火燎的,這次,倒是顯得拖沓了許多。”
“沒辦法,收集糧草太慢了。”
“不,不是這么簡單。”
“喲,瞧出來了?”
“你想說就可以說,不想說,我也可以不聽。”
鄭凡笑了笑,道:
“事兒其實很簡單,就跟下棋一樣,我落子了,得看對面,想下到哪里,得給他們留個緩兒嘛。”
鄭凡和劍圣這邊正說著話,前頭,陳仙霸又領著鄭凡的義子和劍圣的繼子,外加一群甲士回來了。
在陳仙霸的命令下,
弓弩手已經就緒,圍住了三面土墻,盾牌手在前列陣,其余甲士壓后。
這是軍隊里對付真正三品高手的陣仗。
顯然,
黑龍旗外加早早地放在院子里的兩袋糧食,并未讓陳仙霸真正的覺得屋子里的人,很識趣兒,故而放過了。
實則,在陳仙霸看來,這屋子里,大概是那種“世外高人”,故而,先放下,而后馬上調集了人馬嚴陣以待。
很快,
陳仙霸親持盾牌,領一眾甲士破門而入,但預想中的氣血縱橫并未出現。
平西王爺也翹首以盼了一會兒,沒瞅見什么。
只看見陳仙霸帶人從里頭押出來一男一女。
男的,看面相就很老實,甚至帶著點窩囊;
女的,
嘖,
身段可以,但臉上的那道疤呀。
這是燕軍第一次大張旗鼓地進入趙國,滕家村也不屬于什么雙方勢力焦灼的地方,如果是今日燕人打下來明日趙人再奪回,幾次三番下來,村民們做個燕國軍旗再做個趙國軍旗,看誰家來了就掛誰的,倒無可厚非。
可這家,未免過于“先進”了一些。
陳仙霸開始用刀鞘抽打滕一漢,逼問他這面黑龍旗的來處。
滕一漢被打得滿臉是血,喊著是自己撿來的。
問哪里撿來的,
三山關外頭;
燕軍對趙國對趙地乃至對趙人,本就有著極大的怨氣,滕一漢自陳曾當過前線的民夫,這就是真的板上釘釘的罪責了。
陳仙霸抽出刀,打算結果了他。
知趣兒又怎么樣?
你該死!
女人看陳仙霸要拔刀了,馬上喊道:
“我要見平西王爺,我要見平西王爺!”
陳仙霸停頓了,扭頭看向女人,目光里帶著審視。
一個剛剛從屋內箱子里翻出來的女人,居然知道自家王爺也在這附近?
女人似乎看穿了陳仙霸心中所想,開口道:
“你身上的甲,和你身后兩位身上的甲,里面套著套著錦衣,其紋路乃飛魚,是平西王爺親衛所著。
你們既然在這里,那平西王爺他老人家,必然也在這里!
我要見他老人家,我有要事相告!”
“呵。”
陳仙霸冷哼一聲,伸手攥住女人的下顎。
這時,先前被打不還手很慫包模樣的滕一漢,忽然掙扎起來,但很快被兩個甲士直接按了下去。
“你當你是誰,要事相告?”
女人盯著陳仙霸,一字一字道:
“問問你們王爺,雪原抓回來的那位,是不是還關著呢?”
“什么玩意兒。”
陳仙霸正準備拿刀鞘給這女人來一下,卻被其身后站著的劉大虎抓住了手腕。
有些事兒,
陳仙霸不知道,但劉大虎知道。
他不光知道,為此還被他爹罰了一天的馬步。
“大虎?”
“告知王爺。”劉大虎很嚴肅地說道。
陳仙霸見狀,放下了刀,點了點頭。
同時,揮了揮手,示意甲士松開女人。
女人胸口一陣起伏,表情陰晴不定,扭頭看向滕一漢,道:
“你從牙人手里買了我,我現在救了你一命,我們兩不相欠了。”
滕一漢聞言,只是傻笑。
待得鄭凡和劍圣走過來時,
女人抬起頭,看見了那位,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輕太多的平西王爺。
還沒等平西王開口,
女人就伸手指著角落里的滕一漢,
道:
“我無話可說。
你們可以殺他了,因為我已和他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