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城并未按照慣例,給大燕皇帝修建行宮。
用王爺的話來說,
招待真正自家兄弟的地方,就是家里,修建行宮什么的,實在是太見外了。
對這位的摳門,皇帝本人早就習以為常,當年自己產業全交給戶部,在自己父皇眼皮子底下過苦日子有這頓沒下頓時,寫信給這位,結果這位派人送來了兩車玉米面兒。
弄得皇帝現在聞到玉米味的東西,這胃里,就自然而然地有種銼刀在銼的感覺。
不過,平西王府雖然不似皇宮那般奢華,但很有格調。
論個清幽雅致,怕是連京城外的后園,也比不過它。
“姓鄭的,確實是會享受會過日子啊。”
皇帝坐在石桌旁,看著院子里的小橋流水,心境,也不由得清逸了一些。
皇后已經換了一套更居家的衣裳,這是四娘為她準備的,莊重卻不失風采,或許,在整個大燕,天子一家也就只有在這座王府里,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尋常百姓串門走親戚的感覺。
“臣妾倒是很喜歡這里呢,不鬧,還清幽。”
何思思不喜歡排場,和尋常普通人“暴富”起來后過分補償自己不同,她很快就沉淀了下去,依舊喜歡小日子的感覺;
否則,她也不會在皇宮里拾掇自個兒的菜園子了。
當然,這或許也是與何家的傳統有關,何家自上到下,都是本分人。
站在身側的魏公公開口道;“娘娘,等回京后讓工部仿著這處園子在宮里再修一個就有了不是。”
和先帝的絕對克己不同,
當今圣上并不是那種苛刻自己的主兒。
用皇帝的話來說,就是皇帝過不過苦日子,沒什么意義,除了滿足了自己“朕是個勤儉的好皇帝”虛榮,與民間百姓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有什么干系?
所以,魏公公才敢提出這一茬,擱先帝爺時,提建議修園子,那是嫌命長了。
但皇帝還是搖頭笑道;
“意味不同的,園子這種東西,主要還是看個心境,皇宮哪怕變出個上百種模樣來,它也依舊是皇宮。
倒是這姓鄭的,在這里,日子是真逍遙,所以才能給人以這種雅趣。”
平西王府很大,但和尋常意義上的那種恢宏宮殿比,還是袖珍了很多。
所以,除了四娘的一座簽押房在這里外,王府下的各個衙門并不在王府里設有辦公場所。
家,是真的有家的味道,恬淡安靜與祥和。
“住得還習慣么?”
鄭凡走了進來問道。
“你說呢?我以前的王府和現在的皇宮,和你這里比起來,一下子就跌了格調。”
“哈哈。”
王爺對這個評價很滿意。
皇后站在旁邊,欲言又止。
鄭凡會意,道:“太子正在繼今日的課業,過會兒就放課了。”
聽到這話,皇后也是露出了微笑。
“你的孩子們呢,讓我看看啊。”皇帝催促道,“我這里,見面禮可是早就備下了。”
“怕你們勞累,本想讓你們歇一歇,既然這樣,我這就吩咐他們過來。”
鄭凡對著身后揮了揮手,肖一波走了過來。
皇帝卻站起身,擺擺手,道:“孩子們還小,咱們自己去看吧。”
“也好。”
王爺陪著皇帝與皇后一起去了熊麗箐在的院子。
天子入住王府,王府的家眷必然清楚肯定會與天子見面的,且大概還得一同用晚膳,雖說對于王府的家眷而言,對天家要有多敬畏還真談不上,但也不會去失了禮數。
所以,熊麗箐今日也是特意打扮了的,本來是準備穿華裝,但府邸里下人來通稟皇后換上了四娘送去的衣服后,熊麗箐也就選了件楚地貴婦裙。
人家穿便服,你穿盛裝,無形中就把自個兒的身份落下太多了。
低半頭可以,畢竟人家是客,但自家男人和皇帝是平起平坐的,自己這個做女人的,怎能表現得過于謹小慎微?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
熊麗箐屈身下福;
不過,其身后的婢女嬤嬤們還是全部跪伏下來行大禮。
皇后趕忙上前,攙扶起熊麗箐。
“妹妹越發漂亮了。”
“姐姐也是越發明艷動人呢。”
當初熊麗箐入燕京先帝爺冊封時,是與何思思見過面的。
畢竟,在那時的燕京城里,真正算自己丈夫本家的,也就當時的六皇子府了。
一行人倒也沒過于生分,一起進了里屋。
大妞本就比鄭霖出生要早,抓吉是年前辦的,皇帝是年后出的京,一路走走停停逛逛也是耽擱了不少日子。
對于小孩子來說,幾乎是一個月就變一個模樣。
這會兒的大妞,已經開始自己小手抓著嬰兒床的欄桿張望了。
果不其然,
當天子夫婦走進來時,
大妞朝著這邊,
綻放了微笑。
一時間,皇后娘娘整個人都被這女童的笑容給融化了,近乎是撲上前,將大妞抱入自己懷中。
“咯咯咯……”
大妞還在笑著。
皇后抱了好一會兒,這才笑道:
“這姑娘,實在是太招人稀罕了。”
說這句話時,皇后目光是看著皇帝的。
意思,其實很明確了。
皇后又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她是真的覺得大妞很漂亮,一眼看著就討喜。
作為有兩個兒子的母親,
看見這種精致如瓷器的女娃,自然而然地就想收了當自己兒媳婦。
皇帝其實也很喜歡大妞,
先前在信里,姓鄭的將他閨女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仙女下凡,皇帝原本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情人眼里出西施,當爹的對自己的閨女,也差不離,他自己也是對貴妃所出的公主很是喜愛。
但見到真人后,皇帝才意識到,姓鄭的真的生出了個極品!
在這個時代,極品還是個純粹的褒義詞。
夸獎孩子,一般會說這孩子有靈氣,姓鄭的這閨女,其身上的靈氣近乎是要溢出來似的。
皇帝見多識廣,
當即看向鄭凡,
問道:
“靈童?”
“嗯。”
王爺矜持且不以為意地微微頷首。
皇帝深吸一口氣。
這時,身后伺候著的魏公公上前道:“陛下,奴才自小公主身上,感應到了火鳳氣息,濃郁得很哩。”
“哈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來,拍著鄭凡的肩膀道:
“那楚國熊氏,豈不是得嘔死!”
身為帝王,對“家”的概念,和常人不同,這女娃是火鳳靈童,本是人熊氏的驕傲,現在,卻身處于燕地,是燕人!
“鄭凡,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么不在信里告訴我?”
“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么,還需要特意告訴?”
“………”皇帝。
著道了,著道了,給這貨搭了個臺子。
皇后還在那里摟著大妞逗弄著,大妞也很給面子,互動得很好。
身邊的魏公公其實還留意到了,在嬰兒床的角落里,放著一把劍,這把劍,魏忠河認得。
看來,劍圣收的徒弟,就是平西王府的長公主了。
按理說,這件事其實是瞞不住世人的,畢竟那天劍圣鬧出的動靜挺大,而且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文武極多,但一來奉新城算是密諜司的一處禁地,密諜司在這里的勢力本就被壓縮到了一個小小的辦事處里;二來皇帝東巡出京后,也壓縮了信息渠道,每天要看折子的同時對其他方面的細節信息,自然就難以全面了。
皇后還在對皇帝使眼色,皇帝卻依舊不為所動,只是跟著一起逗弄著大妞。
這時,肖一波進來通稟,說太子殿下下學了。
要見兒子了,皇后終于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就先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團聚了,等會兒到吃飯時,我來喊你們。”鄭凡說道。
“好。”皇帝點了點頭。
隨即,
皇帝和皇后一起出了熊麗箐的院子,去往自己住的地方,魏公公跟在后頭。
皇后開口道:“陛下,大妞多好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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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公當即擋開雙手,布置出了一道防止被竊聽的小結界。
皇帝留意到這個細節,卻擺擺手。
魏忠河撤去了結界;
既然都住到人家家里了,就沒必要再背著人家說話了,否則會顯得自己小家子氣。
而皇后則完全沒留意到這個細節。
“大妞是好看,但皇后,她是鄭凡的閨女。”皇帝勸解道。
“平西王的閨女又怎么了?豈不是正和咱們天家般配么?”
鎮北王府已入頹勢,不復當年之勇;
現如今,平西王府是大燕毫無爭議的第一藩鎮。
按照傳統,確實是與天家聯姻最為合適。
皇帝卻伸手指了指自己,問道:
“閔氏呢?”
皇后聞言,身形一顫,她有些惶恐,皇帝竟然不惜點出其內心的傷疤來勸說自己。
皇帝卻無所謂地抓著皇后的手輕輕拍了拍:
“姓鄭的不是我外公,我外公當年雖說手眼通天,但到底玩不過我父皇,但姓鄭的和我,現在我們是不玩,但真要玩起來,朕能不能勝得過他,還真難說。
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
就說當年,
鎮北王曾和父皇一起飲酒,談及我二哥與郡主的婚事。
父皇很是灑脫地說,日后就算是郡主真的牝雞司晨了,也是郡主有本事,他無所謂。
可之后呢?
你也覺得這座王府住得很舒服,這是姓鄭的自己經營出來的。
他是不可能看著自己的閨女跳進天家的這座染缸的。
再說了……”
皇帝伸手戳了戳自己的額頭,
“姓鄭的這里頭和常人不同,他不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記得曾經這廝與我喝醉時說過,以后他的兒女,得……得什么自由戀愛來著。
咱兒子真要有本事,等長大一些,自己豁出去臉皮去追求人家唄,何必咱們倆在這兒頭疼,反正天家的親提前結不成,其他家的親,又怎可能締起來?
時間,有的是。
你莫擔心,等兒子再長大一些,我就把他爹當初怎么追他娘的法子,都傳授給他。”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
當初若非自己死命攔著,她爹她哥估計早就拿殺豬刀砍死這個登徒子了;
真要自家兒子敢依葫蘆畫瓢對人家大妞,哪怕是太子,人家平西王爺怕是也早就提起烏崖砍來了。
皇帝與皇后回到了自己在的院子。
皇后眨了眨眼,
道:
“我兒竟然長得這般壯實了?”
“這……”皇帝。
這時,
站在里頭的天天轉過身,跪下來磕頭道:
“天天拜見皇帝陛下,拜見皇后娘娘。”
皇帝和皇后一時臉有些泛紅,
哦,
原來不是自家兒子。
“父皇,母后!”
這時,抱著畫卷的太子姬傳業跑了過來,他是去拿自己的功課了。
見東西放下,
姬傳業跪伏下來: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兒臣拜見母后,母后……”
“我的兒!”
皇后直接抱著太子,母子倆都坐在了地上。
“兒子就在跟兒個,又飛不了,正常點說話就是。”
皇帝說了幾句自己的皇后,隨即走向天天那邊,伸手,將天天攙扶起來。
這少年,模樣周正,眉宇之間自有一股子英氣,體格敦實卻不顯累贅,長大后,必然是豐神俊秀的燕地好兒郎。
“你是靖南王世子?”
“是的,皇兄。”
“……”皇帝。
田無鏡的姐姐,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們的舅舅;
所以,田無鏡的兒子,和姬老六是平輩,算是表兄弟,天天喊皇帝“兄長”,本就理所應當。
可問題是,
天天又是姓鄭的干兒子。
不過,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皇帝和皇后坐在一起,考究著太子的課業,一家子之間,說著話。
只能說,
平西王府確實是個養人的地方。
皇帝心里一直有所愧疚,當年自己爭皇位時,自己這個兒子,姬家這一代的皇長孫,也是出力了的;
在當時那個環境下,不上位就得等死;
現在,是他當了皇帝,他有這個魄力,讓自己的那些兄弟們變得安分守己;
而如果不是他當皇帝,那些兄弟們,不見得能容得下他的。
因為他的能力,太強了,再者,還有一尊平西王在晉東虎視眈眈。
然而,無論如何,當爹的讓兒子也沖鋒陷陣,心里,還是過意不去的。
這也使得太子自小雖然也聰慧,但慧極傷身的表現,很是明顯。
在平西王府放了一年,身子骨明顯好太多了,整個人也洋溢著一種開朗氣息。
光這個,
皇帝就得欠鄭凡一個大大的人情。
兒子,
你得好好的,
你得健健康康的。
你是大燕的國本,
是大燕的,
未來。
皇帝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腦袋,
太子似乎有些不習慣這種父子之間的親昵,
但腦海中浮現出天天的表現后,
也隨即露出了淳樸憨厚的笑容。
……
阿銘的身影出現在了院子里,喊住了瞎子。
“瞎子,主上找你。”
“哦。”
瞎子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而,瞎子并未向正院走去,而是去的另一個方向,那里,是皇帝一家在王府里住的地方。
“你是要做什么?”阿銘問道。
“我能去做什么?”瞎子攤開雙手,“難不成,現在去弒君?這般沒品的事兒,你覺得我會干得出來?”
“這,還真不好說,你為了造反,有些時候給人一種已經魔癥了的感覺。”
“你怎么不去照照鏡子,你喝人血時,在外人看起來,有多難以接受你自己知道么?”
“呵呵,主上找你。”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主上找我做什么。”
“哦?”
“所以,我正去呢。”
“這樣?”
瞎子的“心靈鎖鏈”嫁接起來,阿銘沒反抗,締結了聯系,二人開始面對面站著在心里“對話”。
“預言里,天天打破燕京城殺入皇宮時,龍椅上坐著的,是現在的太子。
就倆可能,
一個可能,是太子早早地造反了,給他爹榮養成了太上皇;
第二個可能,這位皇帝,英年早逝了。”
“我知道主上讓你去是為什么了。”阿銘說道。
“主上想說服我,去幫皇帝看病。”
“對,說服你。”
其實魔王里,會醫術的不少,但瞎子的優勢,是誰都無法比擬的。
比如,
其他的魔王沒辦法提前分辨出男女,而他,卻能早早地做到心里有數。
“好了,我被說服了。”
“說服了?”
“對啊。”
“你怎么會被說服呢,不,是你怎么會這般容易,連說都沒說就服了呢?”
要知道,
你的夢想,可就是造反啊。
“如果皇帝英年早逝了,那咱們主上,必然離不開一個攝政王的名分,甚至入主京城操持大局,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王旗所指,
可謂所向披靡。
整個大燕,會有人愿意為姬氏殉國的,但絕大部分人,是不會愿意為了一個主少國疑的局面,去和咱們主上死磕的。
我辛辛苦苦謀劃了這么久,
勤勤懇懇種田了這么久,
鋪墊,
渲染,
壓抑,
為的,
是將來某一天,在主上身上,哦不,也可以是咱們小寶貝的身上,酣暢淋漓地,將這桌子,給掀開。
享受的,
是那剎那間的極致快樂與滿足。
結果,
到頭來,
是這種按部就班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這樣子的造反……”
瞎子解開了“心靈鎖鏈”,
微笑著發出了最后一句感慨:
“得多無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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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不是沒有出巡時入住臣子家的先例,事實上,是有這個傳統的。
除了那種東南西北“狩”的,那條件局促一點,簡單一點,敷衍一點,情有可原;
正常情況下,天子出巡入住誰家,那么,這就是天大的恩榮;
基本上是天子前腳剛進門,后腳原本這座府邸的主人家,全部降等為奴,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也就在平西王府,敢把天子一家當作尋常的走親戚來正常招待。
皇帝也謹守做客之道,除了幾個尋常使喚習慣的太監宮女,其余隨行人員,全部被安置在了王府外面。
可以說,天子身邊現在除了魏公公以外,連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這也是一種灑脫,圣駕都已經進王府了,禁軍都丟望江西邊沒跟過來,在這王府里,你跟前再擺什么大內侍衛又有個什么意義?
倒不如將圣駕的安全,全都交給王府來負責。
別的不提,就安保方面,皇帝對平西王爺素來極有信心。
所以,瞎子真的就這般直接走了進來,門口站著的倆宦官之前得了吩咐,也沒做阻攔。
皇帝正坐在亭子里看著太子的字,且,微微皺著眉。
太子的字,很好看。
運筆靈動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
皇后看了這字,不住地夸贊寫得漂亮。
但皇帝,卻不滿意,可偏偏這不滿意,又不方便直接宣之于口。
自家兒子這字,怎么著都和那姓鄭的,有點像。
孩子模仿父親,本就是一種本能,太子寄養在王府一年,模仿自己的干爹的字體,也很好理解;
可偏偏鄭凡練的字,和大澤香舌一樣;
鄭凡上輩子知道的字體,就這么點,自己用鋼筆練過,這輩子需要練毛筆字了,自然就把熟悉的那個拿過來抽空練練;
對于一個武夫丘八出身的軍功王爵,王爺的字,能寫成這樣,當真極為不錯了。
但皇帝就是覺得自己兒子練的這一手字,看似筋骨在內,實則充斥著一種嬌柔刻意,尋常文人寫這一手自娛倒是還成,帝王寫這一手字,失了磅礴大氣不說,還容易自我垂憐固步自封,格局,小了。
不過,這些話皇帝自是不可能對王爺說的,沒這個必要,但若是說的話,王爺怕是得感慨一句:到底是皇帝懂皇帝。
瞎子進來時,魏忠河微笑著迎了上去。
王府通稟的人,到這里,也就可以了,自是不可能直接去與皇帝說話。
恰好,皇帝此時目光也轉了過來;
瞎子的特征還是很明顯的,皇帝當即開口道;“讓先生過來。”
魏忠河讓開了。
瞎子徑直走入亭子,向皇帝和皇后見禮,原本,他和四娘一樣,身上沒掛官職,不過四娘現在是王妃,瞎子他依舊是“草民”,行禮時,也就可以簡單很多。
只不過,絕大部分草民,實則沒這般的傲氣。
皇帝打斷了他的禮,示意其坐下。
隨即,又示意皇后帶著太子先行避讓。
太子臨走前,很認真地向瞎子行禮告辭。
雖說名義上,平西王才是太子仲父兼太子太傅,但實則太子的文教老師,是瞎子。
上一次燕京奪嫡時,瞎子沒去京城,而是留守。
所以不像阿銘樊力他們幾個,和皇帝見面的次數那般多。
但一看是盲人,再看這自由進出王府內院的作風,結合平西王府“智樊力”的傳聞,
也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不出意外的話,朕與先生,應是神交已久了吧?”
皇帝是早就知道自己和姓鄭的書信往來里,有很大一部分,壓根就不是那姓鄭的在回信,如果挑選出一個人有資格的話,大概就是這位“智樊力”亦或者叫“瞎樊力”的先生。
當然,
皇帝并不認為姓鄭的一切,都操之于眼前這位先生之手。
正如先前在泰山頂上喝酒聊天時,
皇帝也曾詫異過:“你居然真的懂。”
在這一點上,劍圣是深有體會。
王爺總是能說出一些精妙絕倫的道理,讓其陷入頓悟;
可偏偏王爺本人,只是個區區五品粗鄙武夫。
然而,武道是有直觀可見的,其他方面,則很難有這般直接地評價,尤其是在文治方面,鄭凡一直表現得極為優秀;
所以,在皇帝眼里,瞎子應該是鄭凡的左膀右臂,一切,應該還是以鄭凡為主。
只不過那姓鄭的憊懶慣了,一向不尊重皇權,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懶得回信時,就囑咐手下這位他調教出來的先生來幫他回。
這就是局限性了;
因為沒人會相信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自然也就更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人能一睜開眼,身邊就自帶好了“文武雙全”且“忠心耿耿”的手下。
“讓陛下見笑了。”
瞎子對皇帝也依舊是不卑不亢。
“先生的很多見地,讓朕也是受益良多,啟發很大啊。”
“這一切,還是歸功于我們家王爺對草民的教導有方。”
皇帝顯然沒興趣在不當著鄭凡的面時去吹捧鄭凡,哦,如果鄭凡在場,那就更不可能了。
“先生前來,所為何事?”皇帝開門見山。
“草民前來,為陛下看病。”
身邊的魏公公聽到這話,神色一變。
皇帝的身體狀況,一直是國中最大的機密。
先帝爺晚期時,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不僅僅是燕國,其他各國其實都在猜測先帝的身體到底何時會倒下;
故而,有些時候連身邊伺候的宮女宦官,都得進行滅口。
如果這兒不是平西王府,如果眼前這位不是王府的先生,
魏公公現在估計已經動手了。
皇帝微微皺眉,不過,很快就恢復,笑著道;
“朕有什么病?”
“得檢查了才能知曉。”
“好。”
皇帝應下了。
瞎子“看”向魏公公,問道:“屋里有棋盤的。”
這座院子是收整起來專為圣駕住的,各類所需,一應俱全。
“去拿。”皇帝說道。
“是。”
魏公公親自去屋里取來了棋盤,在亭子里擺放好。
隨即,
瞎子和皇帝開始對弈。
皇帝有心事,任何人在事涉自己身體狀況時,都很難平得下心,且皇帝也明白,自己的龍體對于如今大燕的局勢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
毫不夸張地說,足以影響諸夏格局。
圍棋,考究的本就是計算能力,在這方面,瞎子是當之無愧的大拿。
莫說皇帝沒全部心神放在棋盤上,就算是嚴陣以待,也不會是瞎子的對手。
瞎子殺了個酣暢淋漓,皇帝輸得也是極慘。
畢竟,瞎子不會像那些養在宮廷內的國之圣手也不會像那些精通棋藝的大臣那般,去體量皇帝的感受。
第一盤棋下完后,
瞎子沒做猶豫,
開始了第二盤,皇帝跟進。
下第二盤棋時,
皇帝想到了自己的父皇,
這不是在御書房的偏殿,但耳畔邊,似乎又傳來父皇的聲音,很模糊,聽不清。
同樣的,第二盤棋,皇帝也輸得很慘。
瞎子又不作猶豫,
開始了第三盤。
下得快,輸得也快,所以每盤棋并未耗費太久的時間。
下第三盤時,
皇帝情不自禁地看向遠處圍廊那兒,正在說話的母子。
瞎子每次落子,速度都很快;
棋子在皇帝指尖,卻沒落下,皇帝歉然道:
“請先生下慢一點。”
“遵旨。”
瞎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
皇帝是覺得前兩盤,下得真的太快了。
第一盤棋時,他腦子里想的是諸夏的風云,大燕的一統大業,可還沒怎么發散,就結束了;
第二盤棋時,他連自己父皇的聲音都沒聽清楚,也結束了。
第一盤,第二盤,結束快了也就結束快了吧。
但這第三盤棋,
他想多看一會兒那邊的妻兒。
心里,情不自禁地出現了一些想法;
若是自己的身子,真的有什么大問題,回天無力,那么,自己的家人,怎么辦?
一想到自己的家人,
皇帝就馬上想到了那姓鄭的。
當年自己和姓鄭的還都混得一般般時,雙方就曾開過玩笑,至少,得互保住對方的家人。
燕京奪嫡白熱化時,姓鄭的派自己手下,將自己府里的家眷,全都接了過去;
毫不懷疑,皇帝相信那時的姓鄭的,一旦知道自己奪嫡失敗,會不惜一切,將自己的家眷安全帶回晉東。
當時燕京城駐扎的一萬靖南軍,就是鄭凡的后手牌。
其實壓根不用思考多久,
真到了那最壞的情況,
將家人交托給姓鄭的,是最穩妥也是最合適的打算,是自己出于一個“丈夫”身份和“父親”身份,給家人選擇的最合適的路。
這條路,當初靖南王,也曾選過。
皇帝自然而然地浸入到了這種氛圍,伴隨著落子的清脆聲響,似乎眼前的棋盤,已經成了某種短暫的寄托。
雖然故意放慢了速度,
但第三盤棋,
皇帝依舊輸得很慘。
瞎子心滿意足了,舒服。
皇帝開口道:“先生,朕的身子,有什么毛病?”
瞎子抬起頭,
道;
“陛下,那咱們現在就開始檢查吧。”
“………”皇帝。
身邊的魏公公臉皮抽了抽,合著你剛剛真的只是純粹地下棋?
先前下棋時,無論是皇帝還是魏公公,都認為這是另一種“檢查”的方式,畢竟這世上奇人異士很多,懸絲診脈都算是入門級的了。
但沒料到,
瞎子就是為了單純地下棋,享受將皇帝在棋盤上殺得七零八落得快感。
“請陛下坐好。”
瞎子站起身,走向皇帝。
魏公公眼睛瞇了瞇,但沒阻止。
這里是平西王府,平西王如果要弒君,不要太容易,也就根本沒必要裝神弄鬼脫褲子放屁。
“陛下身體有何不適么?草民問的是,比較明顯的癥狀。”
“朕,偶爾會流一些鼻血,其余的,倒是沒什么。”
皇帝差不離是短命的,雖然不能確切知曉到底活到多少年,但比他爹,應該短得多。
瞎子曾特意詢問過天天關于他做的夢的細節;
預言里,天天攻打燕京城時,其實年紀,并不算太大。
同時,這里還有一個問題;
預言中,田無鏡戰死鎮南關,注意,是戰死。
先不去理會宿命是否恒定的這個理論,
戰死的結局想改變,說難是難,說不難,也不難。
千里奔襲雪海關,直接顛覆了整個晉東的局面,接下來燕楚國戰,主上再孤軍深入打亂了楚國部署,兩手可稱神來之筆的軍事方略,成功地扭轉了整個國戰的局面;
老田沒有必須被戰死的理由,就很難被人殺死;
而皇帝,
如果不是刺殺的話,那就是身體本身問題,畢竟,皇帝身邊高手如云,御醫也是極為優秀,這都能死,可真有點……不得不死的意思。
皇帝坐在那兒,
瞎子將右手大拇指,輕輕地按在了皇帝的眉心位置。
“先生,這是什么手段?”皇帝問道。
“陛下,請靜心。”
“是朕唐突了。”
皇帝閉上了眼,
瞎子也閉上了眼。
魏忠河站在邊上,隨即,他感知到自這位盲者身上,流淌而出的精神氣息,很渾厚,也很純粹,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沒有一炷香的時間,也沒有半盞茶的功夫,
事實上,
可能也就默數了不到十個數,
瞎子就睜開了眼,同時將按在皇帝額頭的大拇指收了回去。
其實,人體極為復雜,不可能一勘而就,但這一次,卻真的很快。
剛開始,就結束了。
魏忠河仔細盯著瞎子的神情,只可惜,瞎子習慣了古井無波,再者,你也無法捕捉人家的目光,因為人家本就沒有。
皇帝的身體,皇帝曾發生的癔癥,魏忠河,其實最為清楚,他也曾擔心過,但不敢細想。
只是,當這層紗布被挑起后,由不得這位侍奉過兩任皇帝的大燕內廷總管不去慎重。
“朕的身子,如何?”
皇帝主動開口問道。
瞎子后退兩步,俯身拜下去,
道:
“陛下龍體康健,乃大燕之福。”
嗯,這是睜著眼說瞎話,而且是很瞎的那種話。
皇帝點點頭,道:
“那就好。”
“草民已為陛下檢查完畢,草民告退。”
皇帝自袖口里拿出一個精致的鼻煙壺,遞向瞎子:
“不是賞賜,而是診銀,這是規矩。”
瞎子笑了笑:
“草民多謝。”
瞎子走了;
魏公公皺著眉,欲言又止。
有些事兒,當奴才的自然得看見裝作沒看見,知道裝作不知道,但涉及到原則性的問題時,魏公公還是有底線的。
他是天子家奴,有個“家”字,就意味著是家里人。
“陛下……”
皇帝抬起手,道:
“姓鄭的,會告訴朕的。”
魏忠河還是很嚴肅道:“陛下,您的龍體之事,怎能……”
“魏忠河。”皇帝打斷了魏忠河的話。
“奴才在。”
“你信不信,這世上,除了朕的皇后和貴妃和孩子們,以及……現在的太子。
好吧,
再算上你和張伴伴這幾個。
對于外人而言,
最不希望朕身體出事的,
怕就是這姓鄭的了。”
……
奉新城外,
葫蘆廟。
紙人依舊蜷縮在干燥的角落里,不住地思索著人生。
老和尚已經去歇息了;
小和尚則剛剛去重新添了一遍香油,忙活完,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抱著點心,掐著蘭花指,一點一點地吃;
習慣在晉地的風中翩翩起舞的人,看到這一幕,怕是得直接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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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人見狀,
默默地嘀咕道:
“天子,天象,氣運……”
起初,小和尚只當這個道士又在發什么瘋,也就瞥了一眼就不當回事兒了。
吃過了點心,小和尚有些犯困,隨后,他就趴在凳子上,睡著了。
紙人還在不停地囁嚅著那些詞語;
其實,道人早就看出了小和尚背后的真正身份,畢竟他們還曾在奉新城上方交過手。
他念叨的這些,只是個引子,為的,是引蛇出洞。
原本趴在那里打瞌睡的小和尚,在此時抬起了頭,目光看向了紙人這里,一時間,法相莊嚴,只憑這目光,就足以讓信徒臣服。
紙人見狀,開口道;
“蛟龍再怎么化龍,只要他身上還披著那一層皮,他也依舊不能算是龍;
現在,
真龍天子就在跟前,
你就不動心么?”
小和尚搖了搖頭。
紙人有些氣郁,
忙道:
“你就鐵了心地一棵樹上吊死?”
小和尚開口道:
“那你可知,這世上絕大部分自樹上摔死的人,是因為何?”
“為何?”
“因為他們爬著一棵樹,卻東張西望著其他樹,摔死,活該。”
說完這話,
小和尚又趴回去,漸漸發出了鼾聲。
……
“檢查過了?”
鄭凡坐在屋子里,看著回來找自己的瞎子,阿銘站在邊上。
原本,鄭凡是打算親自勸說一下瞎子去幫姬老六檢查一下身子的,但瞎子自己主動去了。
同時,瞎子給出的理由,可能在外人看來,很扯,但在鄭凡看來,
卻格外地詳實有條理且能讓人信服!
“回主上的話,屬下檢查過了。”
“這么快?”
“因為,一開始,就結束了。”
“說說。”
瞎子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道;
“主上,皇帝的腦袋里,長了一顆……
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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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里,長了個……瘤?”
鄭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這個回答,讓王爺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與消化。
“是的,主上,絕不會錯。”瞎子篤定道,“很清晰,很明顯。
另外,皇帝說他有偶爾莫名其妙流鼻血的情況,再加上屬下與皇帝下棋時,稍稍施加一些精神方面的呼應,他就會開始心神產生些許恍惚,這意味著皇帝本人很可能就有精神方面的問題……當然,這不是普通人所認為的精神病,但又是精神病的一種。
這些,都可以算作是瘤在腦部形成壓迫的癥狀。”
“能治么?”鄭凡問道。
“主上應該先問,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那到底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屬下不知道。”
“………”鄭凡。
“屬下,不是大夫,而且……”瞎子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哪怕是在后世,也就只有專業對口的那一小批頂尖優秀大夫,才能有資格對這里的情況去做定性。”
“惡性的話,是不是就直接生命倒數了?”
“是的,主上。”
其實有些病,自古以來就有;
之所以后世人會覺得有些病古代沒有,是因為后世老人生病選擇去醫院而不是自己裹著被子在家里扛,也就二三十年的事兒;
再者,當下人均壽命普遍不高,一些“富貴病”,很多人都沒資格觸摸到,就已經離開人世了。
“那,如果是良性的呢?我隱約記得,良性的話,及早切除,問題就不大了,對吧?”
“是。”瞎子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但隨即又道,“可是主上,這就得做開顱。”
鄭凡的眼睛瞇了瞇。
做開顱手術,哪怕是醫學發達的后世,也是極為高難度的一種手術,更別說是現在了。
“能做么?”鄭凡試探性地問道。
“能。”瞎子又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屬下通過精神力探測,再締結心靈鎖鏈連系上三兒,由三兒來操刀,再由四娘配合縫合修補,讓阿程和阿銘去做一個無菌環境。
做,是能做的。”
“能做……就好。”鄭凡舒了口氣。
“但,主上,成功率,可能就這么大。”
瞎子伸出一個巴掌,
“五五開。”
五成成功,五成失敗。
瞎子又道:“但實則,就是零和一吧。”
要么做好了,人活著;
要么沒做好,人走了。
當然,這其中還有其他可能出現的問題,但腦子那里出現問題……大概,是生不如死的吧,還不如死了干脆。
“五成概率。”鄭凡陷入了沉思。
“另外,主上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病人,是皇帝。”
瞎子吸了口氣,
繼續道:
“首先,如何勸服皇帝接受這開顱手術?
畢竟,對于當世人而言,開顱,和御劍飛行也差不多了。
更為緊要的問題是………”
瞎子攤開雙手,
很無奈地道:
“要是皇帝手術失敗,死在了咱晉東,會是怎樣的一種……后果?”
……
“來,讓朕抱抱咱大燕平西王世子殿下。”
家里有客人時,
家中的孩子,往往是招待客人的最好“菜肴”;
只是,鄭霖的脾氣,遠不如大妞討喜,這不是別人說的,連他親爹都這般認為。
所以,哪怕此時是被皇帝抱著,鄭霖也表現出了一種極大的抗拒,開始下意識地蹬腿,想要掙脫。
皇帝身上的氣息,讓他很不舒服。
帝王當久了,哪怕原本再隨和的人,身上也會有那種御臨九州的氣息,更何況姬老六當皇子時就不是池中之物。
而鄭霖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權威”;
“這孩子,勁兒可真大。”皇帝笑著說道。
邊上,四娘和福王妃站在那里陪著。
如果不是親娘本人也在這里,靠皇帝這個身子骨,想抱住鄭霖,也是不可能的。
“陛下,世子殿下身上有氣血波動呢。”
魏公公發現了這一細節;
起先,他本以為是世子身上有什么珍貴的法器在護身,那是法器的波動;
但細細觀察后卻驚愕地發現,這氣血的感應,竟然來自于這孩子本體。
魏公公立馬不淡定了,民間有句話,你這點道行,除非是打娘胎里時就開始修煉,否則還真不夠看;
得,這次見到一位貨真價實地打娘胎里開始修煉的主兒了。
“氣血?”皇帝也沒能迅速明白魏公公的意思,笑著問道,“咱們這位世子殿下,也是靈童不成?”
“是。”
魏公公回答道,
“就是靈童,怕是都比不及世子殿下的資質呢。”
“哦?”
皇帝這次是真的驚訝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看見大妞問鄭凡為何不告訴朕你閨女是靈童之體時,姓鄭的那種淡然無所謂的模樣……
皇帝原本以為姓鄭的是在裝,當然,現在皇帝也認為姓鄭的是在裝,但人家是真的有裝的資本。
一兒一女,都是靈童;
這鄭家,
祖墳不是冒青煙了,是著了!
“朕得去找姓鄭的問問……”
“問我什么,我來了。”王爺走了進來。
“朕要問問你鄭家祖墳到底在哪兒,朕準備把我姬家皇陵遷過去。”
皇帝和平西王爺說話時,總是這般無所顧忌。
“這你可難到我了,還真不曉得。”
鄭凡進來后,特意地將目光在皇帝的腦袋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腦子,
瘤子,
里頭?
你姬老六這輩子也過得很不容易,好不容易盼到親爹駕崩苦盡甘來了,卻這樣了。
魏公公本以為皇帝會詢問平西王關于龍體的事,但皇帝一直在和平西王嘮家常,沒問,而平西王爺呢,也壓根不提那一茬。
身為奴才,魏公公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在旁邊規規矩矩地站著。
“姓鄭的,你這算是后繼有人了啊,這一兒一女長大了可了不得。”皇帝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艷羨。
江湖世家出一個靈童,可以保證家族門派在下一代傳承時的希望;
權貴之家出一個,只要孩子不長歪,那必然就是封侯拜相的基準,甚至還能期待著進一步往上。
至于說天家,熊氏和姬氏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誕生過靈童之體的族人,熊氏有兩個,全都超出了自己兄弟,繼承了皇位;
姬家歷史上有一位,沒繼承皇位,但曾統御大燕軍隊去和蠻族大戰,最終馬革裹尸。
這類人,
生來就是天之驕子;
若是生于普通人家,可能會被埋沒和帶點蹉跎,但生在大戶人家,那就是直接上好璞玉送到了玉器雕刻大師手中。
對此,
王爺只是無所謂地笑笑,
不以為意道:
“有什么好的,飯量大得很。”
……
皇帝是來平西王府做客的,但皇帝并不僅僅是來住住的。
在平西王府待了三天后,天子鑾駕再度啟程,自奉新城東門而出,向東北方向行進,目標,雪海關。
平西王爺陪侍圣駕。
不僅如此,這一次的東巡再繼續,奉新城這邊給予了極縝密的依仗規格待遇,可以說,天子出行的一切所需,都得到了落實和安置。
這可以表明,王府對皇帝的尊重。
不過,
作為大內總管的魏公公,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東西,不可能兩三天之間就能變出來,就是燕京城里禁軍依仗所用的器物,很多是宮廷內一代代保管流傳下來的,近乎是祖傳的物件兒;
可這兒呢,
卻準備妥當了,
你堂堂一座王府,提早準備好皇帝用的東西是何居心?
猜出來了,
想到了,
但還是那句話,
魏公公只能保持著微笑;
這世道的本質,本就是血淋淋的事物上遮蓋上一層看似有溫度的面紗。
古往今來,凡是私藏違逆之物被發現從而抄家滅族的,大多數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想造反,真正想造反且有能力造反的,也不會被查出來;
李梁亭當初幫皇帝穿龍袍時,手法熟稔;
先帝爺曾笑問他為何這般熟悉?
李梁亭回答:家里做過也穿著玩兒過。
先帝聞言哈哈大笑。
這些,魏公公可都是親眼目睹者;
所以,平西王府私下里鼓搗置辦這些,
也就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興趣愛好。
太子依舊留在平西王府,接受最后的一段課程;
皇后也被皇帝留在了平西王府,天子就和平西王二人一起東行。
沿途,
平西王盡著地主之誼,向天子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以及曾經發生在這里的戰事;
天子認真地聽著,遇到戰場遺址時,也會停下來設壇祭奠。
停停走走,
鑾駕隊伍終于來到了雪海關。
雖說平西王府的勢力早就滲透進了雪原,但這里仍是名義上大燕最東北角的疆域。
入住雪海關的第二天下午,
皇帝偕同平西王爺,一同登上了雪海關的北城墻。
兩張椅子,
一張茶幾,
皇帝與王爺都躺靠著,姿勢,很是默契地慵懶。
這一次,
哪怕是魏公公,都遠遠地站著,無人能靠近此時的二人。
“累啊,姓鄭的,這一路走來,我就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像是一條公狗一樣,走一處就翹起腿,竄點兒尿出來做個標記,宣告天下,這兒是我大燕的地盤。”
王爺咬著一塊桃酥,
點點頭:
“話糙理不糙。”
皇帝翻了個白眼,
感慨道:
“一想到當年姓鄭的你就在這里和狗急跳墻的野人廝殺的,我這心里,多少就有些唏噓感懷,物是人非了哦。”
“陛下言重了,不用過度感懷。”
“身為一國之君,這點感同身受,還是有的。”
王爺搖搖頭,道:
“不是在這面北城墻,而是在南城墻,我守雪海關時,因大皇子拿著蘿卜雕刻的大印去雪原留守部族那里許愿去了,所以沒有被腹背受敵。
你呢要是想感懷的話,
咱們現在可以換到南城墻那邊去坐坐。”
“……”皇帝。
“都當了王爺了,說話也不讓讓朕。”
“都當了皇帝了,還計較這個。”
“我可是天子。”
“哦。”
“姓鄭的。”
“說。”
“我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
“宮中有御醫,你要是有什么病,他們能看不出來?”
皇帝的健康,有御醫把關,這是一套極為成熟的醫療系統。
所以,絕大部分時候,哪個正兒八經的皇帝忽然得重病暴斃了,史書上可以這般寫,但絕對不能天真地去相信。
細節到皇帝每日用膳,晚上和后宮的生活,甚至是皇帝的排泄物,宮廷內都有專人去負責檢驗做記錄,從而形成一整套極為縝密的龍體狀況冊子。
“你這人喜歡開玩笑,但你這人不會開這般無聊的玩笑,你讓你手下的那位盲先生來給我檢查身體,必然是你察覺到了什么。”
“嗨,我又不是大夫,我有那么神么?”
“你在還僅僅是一個護商校尉時,就能讓蠻族左谷蠡王臨死前為你做嫁衣,還不夠神么?
鄭凡,
告訴我吧,
做皇帝的人,別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被蒙在鼓里。
這一路走來,
我一直在等你主動告訴我,而你卻沒有,這證明,問題很大,是么?”
姬成玦看著鄭凡,
他看見鄭凡點了點頭。
“什么病?”姬成玦問道。
“一種,你很難理解的病,你可以理解成,腦疾。”
“腦疾?”皇帝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的意思是,朕以后會瘋?成為一個瘋皇帝?”
“人身上會長包,腦子里,其實也會長。”
“朕的腦子里,有包?”
鄭凡將目光投向前方,沒再解釋。
皇帝伸手,輕輕推了推鄭凡的胳膊,問道;
“別人說這些,我不信,但你說這些,我信;
我問你,
這個病,
影響大么?”
其實,提到腦子里的問題,皇帝就覺得很貼合了,因為在御書房的偏殿里,皇帝經常會“看”見自己的“父皇”;
雖然在這個時代,沒有“精神分裂”的說法,但皇帝依舊感知到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和恐懼。
“大。”鄭凡回答道。
“那,我還能活多少年?”
“不清楚,好的結果,是十年,壞的結果,可能就這幾年。”
這是瞎子根據天天夢中畫面推算出來的。
其實,這里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原本姬成玦繼承的攤子,會比現在爛得多得多,他每天所承受的壓力,也會更大;
只不過大燕的局面,確實是因為鄭凡等的出現,被改變了太多。
靖南王最終沒有戰死于鎮南關,晉地崩亂的局面,也沒有出現。
姬老六原本的“積勞成疾”,是不會有的;
但現在的問題是,瘤子,現在就有了,既然客觀已經出現,就不會再以主觀去轉移了。
十年,真的是最好的一個期限,但很可能,只是個對折。
“這話說得,比煉氣士,還玄乎呢。”皇帝笑道,“此時此刻,我多希望你姓鄭的,不是什么王爺,而是個煉氣士,那樣,我就能對你不屑一顧了。”
鄭凡默默地喝了口茶。
“能治么?”
“能。”
“多大把握?”
“五成。”
“怎么治?”
“把腦子,打開。”
“朕雖然不是大夫,但朕清楚,這般做,一旦沒治成功,朕整個人……”
“就國喪了。”
“你的語氣,可不可以不要這般隨意?”
“因為這件事,因為有些話,這些日子,在我心里已經權衡了很久了,甘蔗嚼干了。”
“鄭凡,你知道么,在父皇駕崩,我剛登基的那段日子里,原欽天監的老監正,曾主動進宮求見朕,他于朕說了一件事。
他說,經他調查和結合當年藏夫子入京斬我大燕龍脈的痕跡,得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藏夫子斬的,可能并不是我父皇;
而是……
借斬龍脈之機,對我大燕皇位,下了詛咒。
誰坐皇位,誰接這個詛咒;
他還說了,可能詛咒傳三代。
所以,我才把傳業送到你這里來,我不信這個,但我希望我兒子,能過得更好一點,更健康一點,因為我這當爹的,欠他的。
那位老監正在稟報了我這些事后,當晚就在家自焚了。
哦,對了,他還說,太爺似乎被騙了,天虎山上的氣運,倒灌進去,卻補錯了地方,呵呵呵。
這些煉氣士,神神叨叨的,只要沾點邊,就能給你硬扯出一段故事來佐證他們。”
皇帝的話,有些多了。
王爺默默地看著他,
很干脆,也很直接地問道;
“治么?”
皇帝沉默了。
這一沉默,
就是一個時辰;
在外人看來,
是皇帝和平西王爺,一起打了個午后的盹兒;
但實則,
只有近距離接觸的人,才能明白此時二人身邊,這氛圍的凝重。
雪原的氣候多變,春夏之際,尤容易起風,做出氣旋兒;
不是龍卷風那般夸張,但也足以形成那種很遼闊壯麗的景象。
此時,
自雪海關北城墻上向北望去,
茫無涯際的邊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氣旋,正在攢聚,正在折騰。
風倒不是很大,但這景象,當得上一聲壯麗。
足足沉默了一個時辰的皇帝,
忽然用帶著一種哭腔的情緒埋怨道:
“為什么偏偏是你姓鄭的來告訴朕這件事?”
因為鄭凡這個人,活得太真實,也太恣意了;
所以,
他說出的話,尤其是這種話,是不帶什么陰謀、政治暗語、布局黑手等等這些的,因為他不屑。
也因此,
很殘酷的是,
你無法逃避,
你只能接受他說的,是事實的這件事實!
“你不問的話,我本不想說。”鄭凡開口道,“既然你問了,我就只能告訴你。”
皇帝深吸一口氣,
道:
“十年,不敢奢望了,五年,足夠了。”
“不治了?”鄭凡問道。
“我怕死。”皇帝給出了很直接的答案,“我怕死呢。”
“好。”
鄭凡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世上,怕死這個理由,永遠都很有說服力。
“五年,按照我們的約定,來得及的,對吧?”
“或許吧。”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給朕一點信心?”
“如果治療成功,你能活更久更久,真的。”
鄭凡是相信瞎子他們的手藝的,也相信他們的能力,可以創造出奇跡。
“我信的。”皇帝說道,“姓鄭的,我的皇后,包括后頭的魏忠河,甚至包括我兒子,朕的這些家人們,他們都很清楚,
我,
姬成玦,
到底有多相信你鄭凡。”
“嗯。”
“但我是天子。”
“啊?”王爺有些疑惑地看向姬成玦。
“到現在為止,從我剛剛問你我身體的事到現在,我都像是做夢一樣,但我無法去回避;
我是天子,
知道你姓鄭的,為什么一直憊懶于造反么?
因為你只想享受,
卻又不想承擔責任。
你就和那些喜歡去紅帳子里的男人一樣,
你他娘的就只想嫖,
嫖完褲帶子一系,
要么就開始勸姐們兒從良,
要么就回家途中打一壺酒醉到天亮。
你沒做過皇帝,
但我知道,
你一直對‘皇帝’這個概念,有一種極為清晰且深刻的認知。”
“扯遠了,好像?”鄭凡開口道。
“不,不,你或許會覺得,我是那種怕死,所以不想治。
咱們就不談,你平西王給朕治病把朕治死了或者治瘋了這種后果是什么,這些,咱都不論。
我只是說,
我和你不一樣,
我坐上這個位置了,我成了天子了,我擔起這個責任了,你懂吧?”
“懂啊。”
“父皇當年,其實有不少可以續命的手段的,但父皇都拒絕了。”
先帝那會兒,一是宮中麒麟現身,想和大楚攝政王那般,以火鳳之靈入體,強行激發和延續壽元;
再者,紅袍小太監曾說出過借何初這種有福緣者的福運來反補陛下的建議;
但無一例外,都被先帝拒絕了。
“鄭凡,當了皇帝后,這條命,就不再僅僅是自己的了,咱不說為天下黎民百姓而活,這太假,你也不信,但身上的擔子和責任,真的是太多了。
你說,治好了,能再活很久;
我怕萬一沒治好,人沒了;
怕自己死了,事兒,沒干成。
真要事兒干成了,干好了,留給子孫后代一個好局面,死,就死了唄。
大臣們吶,臨老時,求一個身后名,青史留芳。
可這皇帝吶,
打一坐上龍椅,
甭管你是三歲稚童開始坐的還是年輕力壯亦或者是當個幾十年太子才熬上去的;
只要那屁股一沾那把椅子,
你就已經在算是在陽間死了,活在史書了。”
“哪天改變主意了,可以隨時找我。”鄭凡說道。
“改什么改,朕是天子,口含天憲,君無戲言!”
隨即,
皇帝下了椅子,
站起身,
指著前方那黑黢黢的氣旋,
呵斥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命你散!”
許是真的是一種巧合在此時發生了,
剛剛形成的氣旋兒,在這一會兒忽然后勁不足,漸漸地,開始消散。
他姬老六不是什么高手,和煉氣士也沒關系,自然不可能具備什么移山填海的威能,趕巧了。
姬老六卻興奮無比,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卻還真體驗了一把絕世高手使得山河天地變色的癮;
當即手掌用力了拍了一下墻垛子,
不顧疼痛,
大喊了一聲:
“嘿,給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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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鑾駕在雪海關停留了三天;
以海蘭部為首的一眾野人頭人貴族,集體參拜了大燕皇帝陛下。
儀式很隆重,盛況也空前;
誰都清楚,雪原真正懾服的,是平西王府;
但平西王府卻以很大方地姿態,讓大燕天子體會到了什么叫“威加四海”。
至少在這方面,平西王府的姿態很清晰,這事兒做得,也是極為地道,就是一直陪侍在陛下身邊的魏公公也根本挑不出刺兒來。
其實,自打入晉東以來,魏公公已經逐漸有些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了;
在平西王府正兒八經宣告造反前,它依舊是大燕的藩鎮,也會按照這一套流程去行事;
至于這下面的一些細枝末節,完全可以假裝沒看到。
大燕皇帝對這些野人部族首領進行了訓話,
流程基本是一致的,
先開始回顧一下大燕和雪原野人曾經的默契友好關系,雖說這些野人首領們自己都不清楚他們以前到底和大燕和燕人有什么“密切的邦交”;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也不會影響他們匍匐在皇帝腳跟前痛哭流涕:
“偉大仁慈的大燕天子喲,
您終于來到了自古以來就忠誠于姬氏的雪原了,我們盼您盼得好苦啊!”
緊接著,
皇帝斥責了雪原野人當初在野人王這等逆虜的攛掇下危害諸夏之地的罪行。
一眾野人貴族們馬上義正言辭地發誓他們和那野人王本就不共戴天,也沒有進行參與,有個野人部族首領更是當著皇帝的面脫下上衣,請求皇帝賜予刀刻之刑來對他和對后代進行警戒。
他們說的其實是事實,因為當年跟隨野人王的野人部族,因平西王堵住了雪海關,族內青壯基本都交代在了晉東;
而他們的部族,在因此元氣大傷后,很快被那些留守部族進行了打壓和吞并,基本十不存一了;
算得上是雪原版族群的“劣幣驅逐良幣”;
畢竟,當年跟隨野人王的,可謂這一代雪原野人精英,而留下來沒跟隨的,以歷史角度來定義的話,脫不開一個“鼠目寸光”。
最后,
皇帝又舉起酒杯,同時賜予這些野人貴族首領們御酒,希望雪原自此之后,在大燕的疆土里,和睦生存的美好祝愿;
野人首領們則一起拿著嘗一口就知道是平西王府產的酒水,鄭重陪著皇帝發誓,皇帝就是雪原的星辰,他們將永遠跟著皇帝腳步跟著大燕的腳步,永遠做大燕最忠誠的狗!
禮畢,
賓主盡歡。
至于深夜時,這些白天剛剛向皇帝表了忠心的野人首領們又集體跪伏到平西王爺下榻的院門前“再表心跡”,
嗯,
這等小事兒,就不足以為外人道也了。
和諸夏自古以來就有嚴格的“天命”“正統”等等根深蒂固的傳統家國思想不同,雪原上的野人部族,一直處于互相爭斗廝殺吞并的蠻荒價值體系之中;
就是最巔峰時期的野人王,也沒能來得及將整個雪原完成整合。
而荒漠的蠻族,雖然衰落了很久,但他們曾經有輝煌的金帳王庭時代,至少能維系一個名義上的“共主”,這一點,野人是壓根就沒有的。
所以,野人貴族首領們更信奉的,還是強者為尊,部族內誰勢力強大了,跟隨他的人多了,就直接反噬原主或者脫離原部族自立爭奪新牧場,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當平西王爺配合他們向皇帝演戲時,他們會全身心地投入;
但他們心里實則想的是,
平西王爺為何不直接殺了皇帝自己當大頭領,平西王爺還在等什么?
得益于之前幾次王府征調野人仆從兵入關后所給予的豐厚報酬和待遇,他們是真的渴望王爺造反時能帶著他們一起干的,等著王爺的召喚呢!
對此,
皇帝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在鑾駕離開雪海關轉向鎮南關的途中,
吃不住舟車勞頓的皇帝和一向非必要時刻都喜歡懶散的平西王爺,
都躺在王府特制的那輛寬敞馬車里,
面對面;
皇帝吃著葡萄,
吐出一顆葡萄籽,
自嘲道:
“當皇帝,有時候就像是戲臺上的戲子那般,你知道自己在演戲,臣民們也知道你在演戲,但你還得認真地去把這戲給演好。
演給百姓看,
演給天下看,
演給上蒼看,
演給史書看。
鄭凡,
你會不會覺得很沒意義?”
“怎么說?”
王爺喝著加了冰塊的果酒問道。
“就比如前些日子在雪海關,我召見那些野人貴族首領,在你眼里,是不是很白費功夫?甚至,在你心里覺得有些可笑?”
“我在你心里是這種人么?”
“嗯?”
“真要笑你,我會當著你面笑。”
“也是。”
皇帝深以為然,
繼續道:
“所以,你是認同我這一做法的?就為了讓隨行的史官,在史書上為我這次東巡,加上雪原的這一筆?
我是覺得,這樣至少有史可查,雪原,至少從我這一朝起,就是我大燕的疆域了,雖然現在咱們沒那個精力去徹底的征服雪原,正如咱們現在也沒足夠的精力去統治荒漠一樣;
但等到諸夏一統,沒有對內的掣肘后,
后世子孫,
對外說不得就能騰出手來,對雪原對荒漠,進行真正的占領和開發了。
其實,我想做的就是這個,讓后世子孫,在動手前,可以有一個‘自古以來’大義憑據。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天真?”
“不會,我覺得你做得很對。”
“真的?”
“真的。”
“但靠一本史書,是無法真正拿下這些疆域,讓野人或者蠻族歸心低頭的,到頭來真正靠的,還是后代人一刀一槍的拼殺。
我雖然不是丘八出身,但我也懂得你們這類丘八的想法。
哎,
還得看后代子孫,能不能爭氣了。”
“至少,留下了一個念想,留下了一個緩沖的余地。”王爺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繼續道,“窮則擱置爭議,達則自古以來嘛。”
當平西王爺把這句話給說出來時,
皇帝整個人都愣了許久;
最后,
苦笑道: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
“不用以為,你就是。”
“謝謝。”
“客氣。”
“但我這等聰明人,有些事,也是在坐上龍椅后才明白的,但我卻忽然發現,你似乎真的對龍椅這玩意兒,看得很透徹也很清晰。”
“哦。”
“再這樣下去,我會覺得你不造反,真的可惜了。”
……
渭河,是上谷郡與楚國國境現如今的分割線,也是燕楚雙方軍隊犬牙交錯的地方。
燕人會冒進在渭河南岸筑造一些小堡寨,同樣的,楚人也會在渭河北岸也建造起一些相似的軍堡。
平西王爺當年在翠柳堡當守備時的故事,一直在雙方軍隊之中流傳,鼓舞著現如今的雙方軍隊下層小校尉級別的將領們一次次地鋌而走險。
馬陽,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是楚國皇族禁軍下的一位百夫長,但實則他手底下,現在也就二十來號人,因為在之前,他還僅僅是一個伍長。
但他卻果斷地過渭河突擊,斬殺了兩個燕軍哨騎,以此為軍功得以升官。
現在,他奉命帶著手底下新補充的人,在渭河北岸建造了一座小堡寨,還不是嚴謹的磚石結構,很多地方是以土塊堆成外加木板的支撐;
防御力,可謂低到可憐,只能充當一個前哨站烽火臺的作用,且堡寨后一直停著兩面竹筏,方便隨時跑路。
黃昏時,
馬陽正斜靠在小軍堡的垛子上,嘴里咬著一根草莖。
下面的人,正在忙活著,盡可能地給這座不是很鞏固的堡寨再增添一點抵抗力;
當然,這是奢望,一旦這邊的燕人打算拔除自己這根釘子,他們除了馬上點起烽火撤回對岸,別無二選;
留下來,就是等死。
哪怕對岸有自家兵馬可以很快來支援,但馬陽依舊不認為自己現在有一戰之力。
他運氣很好,帶著原本手下的五個袍澤,斬殺了兩個燕軍哨騎,手下人,兩死兩傷,但也算是賺的了。
但他運氣又不好,恰好趕上了一位昭氏年輕小將領剛被燕人突襲吃了個大虧,使得其成為了自己的襯托。
所以,他雖然升任了百夫長,但填充到他手底下的,就二十個老弱輔兵,壓根就沒半點大楚皇族禁軍的精銳模樣;
更是被派遣到了渭河北岸來筑堡,分明是往虎口里送。
不過,馬陽也清楚,這還得感謝皇帝陛下近兩年大肆提拔寒門黔首上位,貴族老爺們的氣焰早就不復當初了,要是擱當年,哪怕你沒去和貴族老爺作對,但貴族老爺一旦覺得你礙眼了,憑昭氏的這面大旗,哪怕只是個旁系子弟,也能將自己輕易拿捏死。
現在,至少還不是完全沒退路,這也不是絕境,他們,也不敢太過分。
至于說下面這幫繼續在夯實堡寨的手下,
馬陽也沒去阻止他們,因為他清楚,這幫人身處于北岸,本就提心吊膽著了,添一塊磚堆一把土的,能讓他們內心的“堡寨”更穩妥一些,不至于完全崩潰。
畢竟,
誰叫現如今是燕強楚弱的局面呢!
且誰都清楚,自家現在面對的渭河北岸以及上谷郡的燕軍,更遠到鎮南關那里的燕軍,可是那位大燕平西王爺的嫡系啊。
馬陽默默地從袖口里取出幾片薄荷葉,然后找了張紙,將薄荷葉卷入其中,用口水粘粘,再湊到身前剛剛升起的一座小火盆前,點燃。
隨即,
換了個姿勢,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垛子前,吸了一口。
“咳咳…………咳…………”
嗆,依舊很嗆,整個肺部一時間都充斥著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
很痛苦,
但他也慢慢地習慣了。
相傳,
平西王爺就喜歡在指揮作戰時,手里夾著一根這個;
抖一抖灰,
強虜灰飛煙滅。
馬陽清楚,楚軍中現在模仿這個的,很多。
沒什么不好承認的,是真的被那位大燕王爺給打服氣了,而且那位王爺還是黔首出身,這就更能引起楚軍中下層士卒尤其是軍官的共鳴了。
只是,
馬陽不清楚的是,平西王爺那里頭包著的是煙葉而不是薄荷葉,且就算煙紙,也是由平西王府下一個小作坊特意做出來帶濾嘴的。
不知情只是單純地在模仿的小堡寨百夫長馬陽,
對著西下的夕陽,
又抽了一口,
換來更為劇烈的咳嗽。
……
“咳咳………咳………”
“這個,不要學。”鄭凡看著因為抽煙而咳嗽的皇帝說道。
皇帝手里還夾著煙,搖搖頭,道:
“以前就好奇你抽這玩意兒,結果你說對身體不好,我也就不試這個了,用鼻煙壺也挺好。
現在既然知道了我沒辦法……”
皇帝本想說,他歲月可能不多了,也就不存在什么惜身不惜身的了。
“這玩意兒,能提神就行。”皇帝提醒道,“等我回去時,你得讓我多帶一點兒回去,然后每個月都派人往京城給我送。”
“這個會上癮。”
“這個總比五石散好吧?”皇帝反問道。
鄭凡點點頭,吸煙有害健康,但和乾國盛行的五石散,也就是重金屬中毒比起來,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從內庫里撥銀子來采購你這個,成不?”
“沒這個必要,不值錢。”
“行吧,占你便宜,我挺開心的,難得的能有一次………”
“軍餉補我。”
“……”皇帝。
這時,魏公公走了過來,小聲道:“陛下,這個也穿上吧。”
“朕再穿上這個,就連道都跑不動了!”
皇帝極為抗拒地說道。
“陛下……”魏公公很是為難。
“層層保護之下,朕怎可能這般倒霉,你說是吧,鄭凡。”
皇帝看向站在身邊的鄭凡。
而站在鄭凡邊上的阿銘聽到這個問題,嘴角露出了些許無奈的弧度。
“姬老六,聽話,穿上,戰場上,再倒霉的事兒我都遇……見過。”
“陛下,咱們就聽王爺的吧。”魏公公趕忙勸諫道。
皇帝無奈,只能又在身上批了一層皮甲。
皇帝里頭穿了類似金絲軟猬甲一類的護身之物,然后還有內甲,再套一層燕軍制式的輕甲,等到再覆蓋上一層皮甲后,
本就身體很虛,
東巡途中因皇后娘娘而變得更虛的皇帝,
只得雙手撐著膝蓋,開始喘氣。
“鄭凡,我大燕的軍隊要是都穿成這樣,能打仗么?”皇帝一邊喘著氣一邊問道。
“我大燕軍隊要是都跟陛下你一樣,壓根就不用打了。”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陛下知道我大燕每一路燕軍之中都有陷陣營吧?”
“這自然知道,這是我燕軍傳統。”
“陷陣營士卒,下馬步戰,人人能批重甲鏖戰至少五個來回。”
“我大燕能有這等虎賁之士,朕……朕心甚慰……呼……呼……”
這時,
兩個畫師架起了畫架子,坐上自帶的折疊板凳,面向皇帝和王爺,開始作畫。
皇帝見狀,下意識地挺起了身子,王爺無奈,伸手自后頭提起皇帝的腰束,幫其分擔點重量。
不僅如此,
皇帝還下旨道:
“給朕畫得英武一點。”
意思是,皇帝允許你們做一些藝術加工,至少不能看起來和身邊這姓鄭的差距太大。
“遵旨。”
“遵旨。”
皇帝扭頭看著鄭凡,問道;
“你安排得真走心。”
鄭凡點點頭,道;“應該的。”
其實,出征時帶畫師,早就是平西王爺的習慣了,民間流傳的“平西王破陣圖”“平西王破賊卷”等等,早就被當作門神畫來用了。
傳播范圍最廣的一張,就是平西王爺翹著腿坐在那里吃著瓜,遠處敵軍潰散的那一幅,百姓們覺得,門口貼這個能得王爺庇佑,辟邪。
隨即,
鄭凡看向站在那里的史官,提醒道;
“待會兒,如實記錄,青史昭昭,不得馬虎。”
“下臣領命。”
這位自燕京就陪同皇帝一同東巡至此的史官很認真地領命,站起身后,自有一股子史筆如刀為青史負責的剛正之氣!
這時,
皇帝小聲問道:
“姓鄭的,你怎么不說我這般行事,很荒唐很不靠譜?”
“夢想嘛,我懂。”
皇帝很是滿意地又很艱難地抬起手,拍了一下鄭凡胸口的護心鏡,道:
“對,還是你懂我,不像這魏忠河,他就沒你懂我。”
一旁的魏公公聽到這話,馬上委屈巴巴道:
“陛下……奴才……奴才……”
一側的王爺則笑道:
“呵呵,這好辦,我把我自個兒辦了,進宮代替魏公公陪你唄。”
“噗通!”
魏公公馬上跪伏下來。
皇帝“哈哈”大笑,
道;
“你瞧瞧,一聽你要搶他位置,給他嚇成什么樣了。”
魏公公心里苦,
腦海中當即浮現當年的那一夜,
還是個小小守備的平西王爺自田府深夜入皇宮,是他領著路;
“鄭守備,司禮監,還真缺像你這樣的人才。”
當時,
看著鄭守備局促不安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魏公公就覺得逗弄他很有意思;
現在,
此一時彼一時了。
“魏忠河,起來吧,你說你至于嚇成這樣么,真給朕丟臉。”
……
“怎么了,嚇成這個樣子了?”
馬陽看向站在那里全身發抖的一個手下,這個手下是跟著自己的老人了。
隨即,
馬陽朝著這個手下發呆的方向看去,
他的神色,
也馬上一變,
只見他毫不猶豫地將包著油布的箭矢湊到火盆邊點燃,而后快速舉起,向著前方高拋射出。
火箭之中灌輸了些許氣血,于空中裂開,散出火星一片;
在這剎那的光亮畫面之中,
發現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外頭穿著錦衣內著護甲的甲士正在快速地向這座孱弱的小堡寨疾馳而來。
當火箭發出后,
下方的錦衣親衛近乎同一時刻,全部張弓搭箭,拋射而出!
射得猝不及防的小小堡寨內,人仰馬翻,慘叫連連。
同一時刻,
更有一大宦官,雙袖之中放出兩道青色匹練,呼嘯而來;
另一個方向,
更有一白衣劍圣,指尖持劍氣,迸發出恐怖劍意席卷而出。
正中央,
更有平西王府第一大將梁程,
揮手下令,
錦衣親衛沖堡!
馬陽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座小小的軍堡,
就自己這點老弱病殘,
就自己這個剛立功就被排擠出來的小小黔首出身百夫長,
何德何能,
能受用起這般陣仗!
下一刻,
他又看到了更讓自己目眥欲裂的一幕,
他看見了一名身穿著銀色玄甲的男子,持一把斷刀,而那男子后方,撐著一面大燕平西王王旗!
千言萬語,
在此時馬陽心里,
只能匯成一句帶著絕望的話:
“造孽啊!”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斗,如果,能稱之為戰斗的話。
軍堡內的楚人,死傷過半,剩余的,直接繳械投降,守將直接放棄了抵抗,目光呆滯。
但已經進入軍堡內的錦衣親衛,還在那里故意地將刀口進行著互相撞擊,時不時地在“呼呼哈哈”幾聲,繼續營造著一種鏖戰的氛圍。
平西王爺這一次,竟然不是走在最后的。
他走到這座軍堡的門口,
后頭,
身著幾層甲胄手持大燕馬刀的皇帝,艱難地邁著步子,終于跟上,然后使出了最后的力氣,沖上前,一腳踹開了軍堡的大門。
在皇帝踹開門的剎那間,
軍堡上掛著的大楚火鳳旗被劍圣砍落,
魏公公極為激動地,立上了大燕黑龍旗!
遠處,
史官握著筆,
在稿冊上無比莊重肅穆地記錄道:
“盈安元年四月初一,帝東巡至渭河;
值楚奴大舉犯境,軍情如火,勢如危卵;
帝披甲親執白刃領軍沖殺于前,
鏖戰晝夜,
退楚奴,破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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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燦爛;
解下兩層甲胄的皇帝,斜靠在這座小軍堡的垛子上,在其身側,立著那面大燕黑龍旗。
馬陽被兩名錦衣親衛押了上來,按跪在皇帝的面前。
這位新晉楚國百夫長,精神上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呈現出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
在不久前,他還是一個敢于向燕人哨騎主動出擊的果敢硬漢,眼下,卻被擊垮掉了所有勇氣。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承受界限,超過這一界限后,就會崩潰,馬陽就屬于這種情況。
平西王緩步走來,其身上的玄甲因被薛三加入特殊材料重新鍛造過,在平日里,是黑色的,但在火燭映照下,會泛起銀輝。
和早年平西王不喜著亮麗甲胄甚至不喜騎貔貅那會兒不同了,
現如今的平西王身邊嫡系兵馬眾多,還有劍圣阿銘等貼身護衛,已經有了抖擻起來的資本。
明明只是踹了一腳門這會兒卻依舊無比疲憊的皇帝,
仍然在此時抬起頭,
打量著這位自己人生中生擒的第一位……嗯,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位“敵方大將”;
同時,皇帝絲毫不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秀的索然無味,反而依舊在疲憊的身軀上洋溢著一種興趣盎然;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能做到這一步,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這,姓鄭的也是擔了很大的負擔同時也給予了相當高的理解才能成行。
“知道朕,是誰么?”
皇帝問道。
邊上站著的王爺,瞥了一眼問出二傻子一般問題的皇帝。
皇帝自己卻渾然不覺。
馬陽的目光開始重新聚焦,但又很快陷入了迷茫。
而這時,
平西王伸手,掐住了馬陽的后脖頸,將其面龐,直接拍在了土磚上。
“砰!”
再抬起后,
鮮血飛濺,
還灑到了皇帝的甲胄上,給了這嶄新的甲胄見血的機會。
雖然臉上像是開了染料鋪,但馬陽真的是清醒了過來。
“你知道他是誰么?”
皇帝指著鄭凡問馬陽。
馬陽囁嚅了幾下嘴唇后,還是開口回答道:“平……平西王。”
在這里,沒人敢假扮平西王的,這一點,馬陽堅信。
皇帝很滿意地點點頭,
再度指著自己的臉,
問道;
“那朕是誰?”
馬陽疑惑地搖搖頭:
“不……不知道。”
“……”皇帝。
馬陽出身平民,他還真不知道“朕”是皇帝專屬的自稱;
而且,在這種環境下,他腦子雖然清醒了,但卻和冷靜沒什么關系,也沒能快速地想出到底是誰能在平西王爺站著的時候繼續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
“這不成,你得知道朕是誰,你畢竟是朕活捉的第一個敵將,聽好了,朕,是大燕的皇帝!”
……
“馬陽,我看你是瘋了,我看你真是瘋了!
你說什么?
攻打你軍堡的是平西王的錦衣親衛?
你還看見劍圣和一個煉氣士騰空飛掠上來?
你還看見平西王本人扛著王旗沖陣?
你甚至還說,
你被燕國的皇帝活捉了?
畏敵潛逃回來你能不能找個好一點的借口,你怎么不說你看見漫天諸佛降臨你的軍堡把你軍堡給征用了呢!”
馬陽匍匐在地,沒有辯解。
自打坐著筏子飄浮回來被楚軍接回后,他就一直是這種姿態,問什么,就答什么,其余的時候,只剩下木訥。
這時,
一名身材偉岸穿著蟒袍的男子走入這座軍帳;
先前正訓斥馬良的將領見狀馬上跪伏下來:
“參見王爺,王爺何故………”
眼前這位,正是大楚皇帝的兄弟,現如今掌管渭河沿岸皇族禁軍的熊廷山。
在熊廷山身后,則站著一位俊秀公子,不是謝玉安又是誰?
前幾年的燕楚幾番大戰下來,
雙方將星都有不同程度的隕落,
但楚國這邊的損失無疑更大許多;
且燕國能有平西王的順勢崛起,完成了新老交替,而楚國這邊,則大將帥才方面,就難免開始捉襟見肘。
為帥者,不僅得具備極強的軍事指揮能力,同時還得具備讓手下軍隊信服你的威望;
故而,早先時候,楚皇是讓謝家家主謝渚陽去掌管的渭河防線,而當謝渚陽率謝家軍入梁趙之地作戰后,極為重要的渭河防線,則由熊廷山去接手。
在年堯戰敗被俘后,大楚軍方,基本只剩下這兩位能扛旗的人物了,青黃不接得厲害。
熊廷山扭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謝玉安,問道:
“你覺得呢?”
“我覺得倒可能是真的,前些日子收到的密折,是平西王陪著燕國皇帝東巡至雪海關,現在再算算時候,他們從雪海關出來,再到鎮南關地界來逛逛,也不算稀奇。”
“這樣也不稀奇?”熊廷山問道。
身為皇帝,竟然親自上了戰場,而且只是對一座新建立起來只有二十個老弱病殘的小軍堡下手,這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沒什么是不可能的,燕國皇帝和平西王二人相識于微末,我覺得,他們二人之間,可能真不僅僅是史書上那般曾經君臣相得如今君臣猜忌的這種純粹關系;
說不得,里頭還真有些真情實意在;
若是那位燕國皇帝說想親自嗅嗅軍旅氣息,那位王爺可能真會來滿足他。
這就和這位百夫長所說的‘瘋話’,對上了。
錦衣親衛,劍圣,煉氣士,王旗,皇帝……
民間有句話,叫陪太子讀書,
以后可以再加下半句了,
伴皇帝攻城。”
熊廷山沉聲道:“燕國皇帝和燕國的平西王,這會兒就在對岸?”
“八九不離十了,怎么,王爺打算做點什么?
他們既然敢來,自然就是有恃無恐的,說不得整個鎮南關的鐵騎,都已經在上谷郡候著了。”
“這世上,哪里有十分穩妥的事?”熊廷山反問道。
謝玉安笑道:“年大將軍當年也是這般想的。”
“莫與我提年堯。”
很顯然,現如今在燕國皇宮內當上太監管事的年大將軍,已經成了大楚的兩大國恥之一;
另一位國恥,就是在奉新城負責安保的前屈氏少主屈培駱。
熊廷山走出帳外,看著天上的星辰,眉宇間,全是憂色。
“王爺,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么?”
謝玉安走過來問道。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我大楚和燕國之間的對決,已經不在當下,而在五年后了。
原本,咱們是有機會趁著燕人虛腫之際,將這尊看似龐然大物實則內下四空的存在給掀翻的,可惜了,乾人那邊出了大岔子。
攻守易位,是徹底的攻守易位了。
當下,我大楚再怎么折騰,都是輸,不如等等。”
“皇兄在調教大楚的未來,我懂,但他燕人,也在休養生息。”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謝玉安倒是看得很開,
“眼下是真沒機會了,看以后吧。”
“以后,就有機會了?”
“至少能拖一拖。”謝玉安揮揮手,轉過身,“我自家里帶了些好茶葉來,王爺不一起來品一品?”
“沒這個興致。”
“那就可惜了。”
謝玉安緩步離開。
梁地大捷后,謝家在楚國的地位,空前提高,以前大楚貴族覺得謝家是貴族序列里上不得臺面的存在,但現如今,伴隨著皇帝一步步對傳統貴族勢力的壓縮,已經遠遠不復當年之勇的貴族們,開始本能地向謝家身邊靠攏,希望借著謝家這一棵貴族之家僅存的碩根大樹擋一擋風雨;
也因此,謝家現如今可謂是大楚諸多勢力中,當之無愧的一極。
但謝家依舊本分,甚至比以前,更為本分。
聲勢是被立起來了,卻沒動什么其他心思,至少,沒有什么明顯的舉動。
不僅如此,謝家少主在從梁地回來后,又回到了郢都楚皇身邊,頗受重用,皇帝更是許之以公主,待得成年后完婚;
這一次,
謝玉安是被皇帝派遣過來巡檢渭河防線的。
所以,
熊廷山地位尊崇不假,但如今的謝家少主,還真沒那個必要去害怕和畏懼他。
回到自己帳篷內的謝玉安沒去泡什么茶,
而是靠在帳篷口,一邊吹著自北面刮來的晚風,一邊看著自己帳篷內掛著的那張地形圖。
一個鎮南關,一個范城,
燕人的兩根爪子,早早地就刺入到了大楚的體內,讓半個楚國,翻個身都極為艱難。
今夜的事,
則更說明了一種讓楚人有志之士心里黯然絕望的事實;
皇帝要玩,
王爺就陪著他一起鬧;
這意味著燕國內部的分裂矛盾,大概率在皇帝和那位王爺的共同默契和努力下,達成了一種和諧與穩定。
乾楚兩國肉食者所期待的燕國內亂,怕是發生不了了。
又是什么,
能讓他們做到這一步呢?
又有什么,
值得他們做到這一步呢?
怕是,
只有那一樣了。
這是一場演戲,
看似荒唐,
實則是演給整個諸夏之人看的。
……
郢都,
新的都城,
但這皇宮,卻顯得有些袖珍。
當年熊麗箐入燕京城受封時,一句:“燕國皇宮比我楚國皇宮差的遠”,引得燕國先帝放聲大笑;
現如今,
大楚皇宮,是真的比不過燕京城的那一座了。
這種自帝王以身作則的清儉,確實給予了一眾楚國臣子們新的希望;
但有些時候,伴隨著北面那個鄰居的一步步崛起,也能讓人在面對這座皇宮時,心里產生唏噓的感覺。
楚皇剛剛見完了臣子,正在用著一碗蓮子羹。
他的身體,一向很好。
標志之一就在于,在他當上攝政王后,每年都有幾個皇子和公主誕下。
這也是皇帝宣誓自己強大的一種風向標。
當然了,之所以這般辛苦耕耘,也是因為之前楚國諸皇子之亂以及之后幾年的清算再加上穎都被毀時,嫡系熊氏天家血脈,凋零得實在是過于厲害,虧空落下太多,只能盡量去彌補。
三封自渭河發來的折子,此時就放在楚皇的面前。
但楚皇就著羹看的,卻不是它們,而是一封來自于奉新城自己妹妹的家書。
可以看出來,自己妹妹對自己的感情,已經不剩多少了。
曾幾何時,自己的這個妹妹還對自己產生過某種可能已經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情愫;
眼下,卻已經和自己成為了熟悉的陌路人。
造成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為他曾拒絕了她,且強行讓她下嫁屈氏;
也不是因為送雀丹的副作用被她知曉;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妹子了,自己這妹子看似嬌憨可人,實則骨子里,有著一種類似母后的那種精妙算計。
“所以,很可笑,是吧?”
正在吃著羹的皇帝,忽然換了一種語氣,在自言自語。
好在這座大殿里,空蕩蕩的沒有奴才在,所以并不會有人覺得詫異,但這畫面本身,就已經很是詭異了。
皇帝的眼睛瞇了下來,
他放下了碗,
開始掐印。
但他的嘴,依舊在張開說著話:
“她為什么這般冷漠了,原因,你是知道的,這不取決于你是怎么對待她的,只要你還有用,只要你還能給她帶來依靠,她就會依舊對你熱情。
冷漠,是因為她現在對你不屑了,對大楚,也不屑了。”
楚皇繼續掐印;
“她生了孩子,也是個公主,不過卻是燕國的公主。
現在,
她已經不把自己大楚公主的事兒,當作什么驕傲了。
她驕傲于,她是燕國平西王的女人,還是平西王孩子的母妃,哈哈哈哈。
熊家皇帝,
這就是你的命,
你的命!
你自信算好了一切,你以為自己可以從容地收拾這山河重新來過,還篤定會做得更好。
但你也不看看,
北面,
會給你這個機會么?
他們不僅沒亂起來,而且還一次次地贏了下來。
他們,
是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你啊!”
楚皇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很是冷靜地繼續掐印,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澤,自其指尖開始流淌。
“折子,你看過了吧?
來了,
又來了,
真的又來了,
你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又在燕國上演了。
上一代的燕國鐵三角,這一代,燕國又是龍蛟并駕齊驅。
熊家皇帝,
你拿什么贏,
你告訴我,
你拿什么去贏?”
楚皇開始將手印,一層層地打在自己身上,每一次加上去,都帶來極為可怕的痛楚,但楚皇的動作,毫無阻滯。
“我看了好幾代熊家的人了,好幾代熊家的皇帝了,說實話,也就只有你,我瞧得上眼,之前的那些個,真就是普通貨色了,與你們的祖先那幾代,差得真是太遠。
但可惜了,
命不在你,
你做了皇帝,做了天子,
但天意,
并沒有屬意你啊!”
楚皇開口道:
“天意,就一定能贏?”
而后,楚皇神色又一變:
“不,天意,似乎也贏不了了,但天意都贏不了了,憑什么覺得沒有天意的你,還有希望去贏?”
“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只是出來透透氣,當你選擇將我融入自身時,你就應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在你獲得更為悠久壽命的同時,你我之間的羈絆,就會越來越深,就像你那位……先祖一樣。”
“我問的是,天意。”
“天意,不在了,天意,也贏不了,亦或者,天意得改改了,可能還會繼續,但會和以前不一樣。”
“你太……聒噪了”
“嫌我煩了?你現在還能壓制住我,但等以后呢?如果……你還有以后的話。”
“朕,不信命,朕只信,自己。”
“就像是那位燕國的先帝那樣么,他似乎也是這樣子的人,而你,似乎一直很推崇他,但……”
“但什么?”
“他死了。”
“是,他死了,但我……還活著。”
“不,你弄錯我的意思了,他死了。
燕國皇宮里的那尊老貔貅,它保留得,比我要好得多。
你覺得,
那尊老貔貅,會看不上他么?
他本可以,與你一樣的,真正的帝王之氣,是我等靈體最需要的,也是存續的根本。
但,
結果,
他卻死了。
就憑他死了這一條,
你,
這輩子都別想比得過他!”
“閉嘴!”
最后一道封印打完,
楚皇閉上了眼,
等再睜開眼后,
他又拿起那碗已經涼了的蓮子羹,繼續一勺一口地吃了起來。
等吃完最后一口,
見底時,
楚皇才發現原本的青花小碗的底部,已經出現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裂縫,且裂縫里,還浸潤出了血色。
將碗拿開,
自己先前拿著碗的掌心位置,也出現了一道道的細小傷口,浸潤著鮮血。
楚皇將手掌貼在了御案上,
再拿起,
一道血手印,就留在了上頭。
他握住了拳,
閉上了眼,
隨即,手掌和眼皮近乎一起緩緩地張開,掌心的傷口,已經愈合好了。
他死了,
他死了……
忽然間,
楚皇拿起御案上的一根毛筆,對著自己的掌心,戳了下去,毛筆將自己的掌心直接洞穿,鮮血開始汩汩流出。
而他,
卻感知不到絲毫的疼痛。
楚皇的臉上,呈現出一抹自嘲的神色,
喃喃道;
“身為帝王,本就該無所畏懼,端著天子之名,實則做的,就是最不敬奉天的事。
所以,
他,
不是舍得死,
而是連死,都無法讓他去畏懼了。”
楚皇將毛筆抽出,
看著自己的傷口開始逐漸自我止血……
“我曾以為,是我楚國沒有田無鏡,沒有李梁亭,沒有那無往不利的鐵騎;
但實則,
楚國和燕國差得最遠的,
是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