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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3章 虛實在握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 m在農業為本的封建帝國里,如果沒有糧食危機,有野心者即便還有再多的理由,也很少有可能顛覆政權,所以糧食向來是一個王朝最為重視的穩定國基的根本所在。

    可是中原帝國疆域廣闊,再加上交通不便,消息閉塞,帝王坐守九重宮闕之內,很難及時掌握全國的糧食生產、消耗和庫存情況。因此官府便設計出了一整套的糧食庫存審計機制和賬實核查辦法。

    這個專司審計糧食儲存的部門并非設在管錢糧的戶部,而是設在刑部,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戶部與州府作為糧食的直接管轄部門上下勾結、朋比為奸,一起貪墨糧草。

    京師的糧食一個季度審計一次,地方州府的糧食則一年審計一次,地方先報于戶部,戶部整理統計后再報于尚書省,然后叫刑部負責審計糧草的比部司進行勾覆,如出現問題,則由御史臺進行調查。

    徐有功的奏疏中倒沒有提到糧儲有什么問題,而是建議朝廷放太原糧儲以平抑物價。太原是大唐龍興之地,因此一直是國家的一個重要所在,當初糧儲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原和洛陽。

    所謂太原有巨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反而是當時的國都長安,因為漕運不便,當地又時常有干旱災害,造成糧儲嚴重不足,高宗時期朝廷多次移駕洛陽,就是因為在長安無法供應大批官僚吃飯。

    自高宗后期一直到收復安西鎮,國家沒有太大規模的戰爭,又一直很重視農業生產,國家已經至少已經有十五六年不曾發生過天愛奴幼年時所經歷過的那樣的大型自然災害了,所以國家在糧食儲備方面很是充足。

    徐有功上奏疏說,他巡視太原糧儲時發現有些米糧儲存時間太久,已經陳舊甚至霉變。國家曾經下令不許擅動糧儲。這是為了防止災年沒有存糧賑濟百姓,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眼下太原地區雖未發生災荒,可是糧價并不便宜。

    民間糧價居高不下,府庫中卻有大量的存糧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因為存放太久而霉壞,這是地方上僵硬地執行朝廷的政令,未能體察皇帝愛民之心,同時也造成無謂的損失,因此希望朝廷能夠讓地方出糶陳米,以平抑物價。

    徐有功在奏章中還說。太原地區千軸萬艘,交通便利,隨時可以購入其他地方的余糧進行儲放。這樣朝廷就可以用比較便宜的價格把陳米賣給百姓,再用比較高的價格把新米買回來繼續存放。

    一售一買之間的差價對朝廷來說并不是很大,卻能兼顧到國家儲備的戰略需要,延長儲備糧的存放時間,又惠及了買不起高價糧的普通百姓。

    徐有功的奏章寫的很詳細。而且有理有據條理清楚,武則天聽了很是意動,仔細斟酌一番后便吩咐道:“嗯,或可施行。不過要先著戶部派員勘查,擬個章程出來,無論如何。糧儲必須充足,若可行的話,也必須先聯系糧源。確定可以盡快調集新糧入庫,才可出售舊糧。”

    天愛奴幼年時經歷過的那場大災難,武則天當時就在長安,她也是經歷過的,雖說宮廷中當時還不致于沒飯吃。可是各項供給也是急劇減少,對于外界發生的一切。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之后皇帝幾次巡幸東都洛陽,主要原因都是因為糧食,因為關中地區發生大旱災,糧食減產、存儲不足,只能率領滿朝文武東遷洛陽找飯吃。

    幸好那時大唐立國未久,人民已經經歷過多年的戰亂,深知這是天災造成而非官府不仁,富紳豪商家里當時也一樣沒有存糧,揭竿而起吃不飽肚子,只能讓饑民的處境變得更加慘烈,所以沒有出現大規模民變。

    但是做為一個統治者,武則天卻是因此深切體會到了天災的威力和倉儲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她從不敢含糊。現在她已老邁,在即將交接權力的重要時刻,她希望能夠平穩過渡,不想出現任何意外。

    婉兒淺淺一笑,點頭稱是。

    緊跟著,又有幾道奏章談及糧食,有的是談北方糧價問題,去歲以來,因北方戰亂,當地產出不足,外地調撥成本太高,所以糧價一直居高不下,百姓苦不堪言,請求朝廷開糧備倉平抑物價。

    還有人上奏章先是對府庫充盈大贊一番,緊接著提出有“倉鼠”貪墨和保管不善問題。武則天知道徐有功如今在御史臺的威望和權力,他想讓自己的奏章引起皇帝重視,并能得以施行,必會聯絡好友,互為聲援。

    不過,這些同為御史的好友也不會平白無故說瞎話,既然他們紛紛提到了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可以印證徐有功所言的真偽。

    武則天下了決定,對婉兒道:“太原倉是北方最大的糧倉,北方糧情如此,若依徐有功所言,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這一問題。戶部派員勘查恐曠日持久,下旨,命徐有功協同太原府操辦此事吧。戶部籌措今秋新糧入庫!”

    皇帝一錘定音,批復迅速轉下,旨意傳至正在太原府和正在太原府巡察的徐有功手中時,沈沐也得到了這個消息。

    “他果然打算從糧食上著手!”

    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冷笑連連。

    沈沐最初領著一班人打天下時,完全靠他個人的聰明才智,可后來攤子越來越大,人馬越來越多,他又沒有千手千眼,不可能有足夠的精力去分析了解所有的問題,去處理所有的事情,于是身邊漸漸有了一批智士幕僚。

    只是限于隱宗一直以來的地位,他手下可沒有做官經歷的人員為幕僚。做過官就有官身,就算沒了職權身份還在,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他招去做幕僚的。眼前這個中年文士名叫張瑞敏,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秀才,可是能被沈沐延攬到手下,自然也是有本領的。

    沈沐微微蹙著眉頭,一向云淡風輕的散漫全然不見,他很清楚,眼下唯一來不及堵塞的漏洞就是糧食,楊帆選擇糧食為突破口,正擊中他唯一的罩門。

    “咱們在太原倉有多少缺口?”

    沈沐想了想,向一名帳房似的手下問道。

    那人面前擺著一摞帳簿,卻翻都不翻,張嘴就來:“還有二十萬石的缺口沒有補上。”

    沈沐斷然道:“馬上想辦法把缺口補上,實在不足,把準備運給烏質勒的那批糧食也用上!”

    張瑞敏道:“公子,太原倉存糧百萬,他們未必查得出來。而且屬下很懷疑,楊帆蓄勢良久,僅僅如此而已?只怕他是故意打草驚蛇,實則是聲東擊西,讓我們窮于應付,如果我們動用這批預備糧,一旦他還有后手,必然陷入被動。”

    沈沐點點頭,嘉許道:“張兄所言甚是,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可是張兄有沒有想到,他的手段可能并不是聲東擊西,而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呢?”

    張瑞敏變色道:“公子是說……”

    沈沐沉重地道:“以我對他的了解,很可能這才是他的目的。也許太原倉只是他虛晃一槍的所在,可是如果我們按兵不動,那么這虛晃一槍就可能變成實實在在扎出去的一槍,而我們在太原倉確實動了手腳,難保不被他查出什么。”

    張瑞敏神色一緊,道:“那……我們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么?”

    沈沐微微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誰讓這是我們的弱點所在呢,他既攻之,不能不防,如今只好見招拆招。”

    沈沐說著,目光卻隱隱有些閃動。張夫子追隨他日久,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宗主必然另有后著,只是他所思所想究竟是什么,卻無從得知。他既不說,也不能問起,便用力點了點頭,道:“公子放心,那屬下親自去,必讓太原倉無懈可擊!”

    朝廷清查太原倉庫存并出糶積粟的旨意下達半個月后的某一天,刑部比部司郎中皮二丁上了一道密奏,密奏言及丹州、鄜州兩地糧儲存量勾覆結果與戶部所報有些差異,刑部只是負責復核數據的,因此上表請皇帝派員查稽。

    說話崔元綜任刑部侍郎時號稱崔菩薩,意即尸餐素位,御下無能。而他手下有四大金剛,一曰“難下筆”孫宇軒,二曰“趟地瓜”嚴瀟君,三曰“溫柔一刀”陳東,四曰“斫窗大斧”皮二丁。

    楊帆去了刑部以后,跟這四位“江湖高人”一番明爭暗斗,卻是不打不相識,混了個“瘟郎中”的雅號之后,卻與他們成了朋友。這道奏章就是楊帆的好友皮二丁所上。

    糧食在武則天心中有著極重要的地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聽風就是雨,隨時會雷霆大發。有時審計勾覆也有出錯的時候,有時糧儲出倉、入倉、入帳之間也有一個時間差,有出入并不意味著一定有問題。

    所以武則天并未大驚小怪,但是既然有了差異就得查清真相,武則天想了想,便道:“讓御史臺派員分赴丹州與鄜州,查明糧儲出入的原因。”

    “是!”

    婉兒提筆又在皮二丁的奏折上寫了一行字,再加“著御史臺查辦”,筆尖一劃,一個很圓潤的圈兒便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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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4章 第2槍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御史臺派了兩位御史分別趕赴丹州和鄜州查糧儲事。 M

    派去丹州的那位御史姓時名雨,長壽元年進士。時御史素有賢名,清風兩袖且精明能干。自調入御史臺以來,巡察天下,已然彈劾過多位州府官員,其中不乏在朝中大有背景的地方官員。

    可時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辦案卻向來講究真憑實據,但凡由他報上來的案子,個個鐵證如山,無人能予批駁,一時名噪京城,成了御史臺的一員新晉干將。

    這位時御史如今正在絳州巡察,派他去丹州的話路途很近,可以省卻朝中再派御史一路舟車勞頓之苦,而且還很節省時間。至于派往鄜州的那位刺史,則是同楊帆一起去過南疆,一起出生入死的胡元禮胡御史了。

    大夏天的被派出京去公干,絕對是個苦差事。胡元禮坐著馬車,前后執役、校衛、儀仗,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偃旗息鼓地出了城西門。

    京官大多比地方官顯貴,可天子所在,沒有幾個官員夠資格排擺儀仗出行,一般也就是在車上掛一副官幡,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但是地方官就不同,一出門必然前呼后擁,大擺儀仗,盡顯官威。

    因此京官出了都城也是如此,他們一出城,這儀仗就得打起來了,肅靜牌、回避牌、官銜牌高舉,旗幟、尾槍、水火棍,一應俱全。只是沒有銅鑼開道,“鳴鑼開道”源于清朝,此時還是靠導引儀仗的執役們呼喝開道,不過他們呼喝的機會并不多,除非是瞎子,誰又看不到有官員儀仗出現呢。

    天熱的好像下了火。其實快入秋了,可天氣的炎熱一點也沒有減輕。

    走在筆直的官道上無遮無掩的,因為靠近京城的地方,出于安全考慮,道路兩旁連一棵樹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什么遮蔽物,想藏都沒處藏。地面好象被曬化了似的,馬蹄踏上去,濺起的輕塵都有氣無力的。

    走了才幾里路。隨行人員便汗濕衣襟,胡元禮坐在車內,簾籠高卷,手中不斷地搖著扇子,依舊感覺熱不可當。前方終于看到一片樹蔭。眾人一喜,車隊自然而然就偏離了大道,駛到路蔭底下行走。

    “啊!我道何人出京,原來是胡御使,哈哈,胡兄啊,久違啦!”

    路旁突然有人高聲說話。胡元禮扭頭一看,不禁“哎喲”一聲,趕緊吩咐道:“停車!”

    路旁站定一人,頭扎青巾。短衣窄袖、卷著布褲,光著雙腳,仿佛田間勞作的一個農人,卻生得極是俊美。身子不見得如何粗壯,也絲毫不顯瘦弱。雙目有神,暗蘊寶光,那不羈之態可絕不像是一個田舍郎了,正是當朝忠武將軍楊帆。

    胡元禮趕緊下車,上前施禮道:“見過忠武將軍……”

    楊帆一把將他扶起,笑道:“胡兄,見外了不是?咱們自家兄弟,何必這么多繁文縟節。”

    胡元禮打個哈哈,就勢站定,問道:“二郎怎會在此?”

    楊帆笑道:“忙里偷閑,與家人來此游湖!”

    楊帆說著向旁邊一指,胡元禮望去,就見道旁路后青青荷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也不知有多少頃。碧綠大葉間有荷箭一枝枝躍然而出,仿佛蘸飽了胭脂的一枝枝筆,蘸得那顏色化不開去。

    碧湖深處,有支了棚兒的小舟數艘,正在碧荷叢中蕩漾,上面有婦人也有孩子,遠遠看不甚清,想來就是楊帆的家眷。胡元禮不由羨慕地笑道:“二郎真是好生自在呀,為兄可比你不得。”

    楊帆哈哈一笑,走去湖邊,摘下兩片如輪的大葉鋪在草地上,對胡元禮道:“許久不見,且坐片刻,不會打擾胡兄行程的。”

    胡元禮微微一笑,扭頭吩咐道:“你們且都歇歇吧!”說完走去,撩袍坐于荷葉之上。

    那些執役差人大喜,卻也不敢騷擾上官,紛紛避散到遠處湖畔洗臉消暑去了。

    楊帆笑問道:“胡兄這是往哪里去啊?”

    胡元禮愁眉苦臉地嘆道:“唉!苦差事啊,戶部查關中某地糧儲數目有些不符,朝廷著我去查一查。”

    楊帆恍然道:“啊!原來胡兄是為了這件事,那么胡兄去的應該不是丹州就是鄜州了。”

    胡元禮原本只當這是一件尋常差錯,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查證之后,多是地方上辦事效率的問題,有些入倉尚未入帳、有些入帳尚未入倉,出倉也是這般,兩下里一湊,便出現了較大數目的差錯。

    細究起來,只是各個環節的辦事效率出了問題,而糧食數目實則沒有什么毛病,法不責眾,不好深究,最后不了了之。所以對于此行,他是一點興致也沒有的。

    可是如今楊帆脫口便說出了他的去向,胡元禮心中便是一動,楊帆是千騎的人,宮中耳目極是靈通,這件事與軍方并無干系,楊帆卻能脫口說出他的目的地,莫非此事背后還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么。

    胡元禮精神一振,急忙咬住楊帆漏出的口風,笑問道:“二郎怎知為兄去處,莫非這其中還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幕不成?你我兄弟,可不是外人吶,還請二郎多多指教!”

    ※※※※※※※※※※※※※※※※※※※※※※※※※

    胡元禮的儀仗再度打起,威風八面地迎著炎炎烈日一路向西去了。天氣依舊悶熱,可胡元禮坐在車中,卻連扇子也忘了搖。

    從楊帆那里他聽到了一些消息,這讓他對本來并不太重視的此次鄜州之行格外重視起來。鄜州、丹州一帶的糧儲似乎真的出了問題,刑部和戶部在御前各執一詞,皇帝無法確定地方糧儲是否真的出了問題,于是才命御史臺復查。

    皇帝沒有對此行任務做特別的交待,自然是刑部與戶部爭執不下的結果。在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皇帝不好偏袒刑部。不能大張旗鼓地調查戶部拿他們當賊看,否則一旦查無實據,不免寒了戶部之心。

    想到這里,胡元禮忽然興奮起來:機會啊!

    在御史臺各道御史當中,他資歷淺、名望薄,本來不可能這么快就成為御史臺的一位干員,可是上一次南疆之行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資本,現在他已是御史臺升僉都御使呼聲最高的兩位官員之一。

    現在御史臺右僉都御史位還空缺著,有資格坐上這一職位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赴丹州辦案的時雨時御使。一個是侍御史李清墨,還有一個就是他胡元禮。

    三人之中,李清墨資格最老,但是除此優勢,其他方面都遜色于他和時雨。政績著實乏善可陳。政績方面,他最大的功績就是上一次和楊帆南巡諸州,平息叛亂。可那畢竟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聲譽鵲起的卻是時御史。

    御史的政績是什么呢?不是安民、不是撫政、不是治軍、不是錢糧,就看他替國家鏟除了多少貪官蠹役,辦下了多少樁大案。如果鄜州真的有問題……

    國都尚在長安時,幾百萬人的糧食供應在災年不斷、運輸困難的情況下曾一度使皇帝下旨。禁止讀書人進京趕考,以免增加糧食負擔。皇帝還曾數次遷徙洛陽,被戲稱為“逐糧天子”。

    因此皇帝陛下對于糧食的重視態度,胡元禮是很清楚的。如果糧食真有問題。如果真的查出了問題……

    胡元禮的眼睛慢慢瞇起,胸中涌起一股難言的興奮,他似乎看到僉都御史的官帽正在向他熱烈招手。

    “轟隆隆……”

    遠方有殷殷滾雷聲傳來,胡元禮下意識地抬頭看去。見遠方有如鉛的烏云緩緩壓近,似乎很快將有一場豪雨。

    胡元禮眉頭一皺。烈日炎炎固然難行,瓢潑大雨同樣舉步維艱,再想到鄜州糧儲案,胡元禮心頭不由泛起一抹陰霾:“這……是不是上天向我喻示著什么呢?看來我得好好謀劃一番才是!”

    楊帆這邊尚是陽光燦爛。小蠻抱著思蓉坐在船頭,船娘撐著竹篙,尖尖如梭的舟尖擠開層層疊疊的綠葉劃到近岸邊處。紅蓮瓣瓣,如霞似蔚,映著眉目如畫的小蠻和粉妝玉琢的女兒,女兒戲水為樂,玩得正歡。

    “阿爹!”

    思蓉格格地笑,努力從娘親懷中探出小手,抓那湖中清水,水從她嬌嫩的指尖流過,便如一把白玉梳子,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絳。這一幕隱約有幾分面熟,楊帆忽然想到了長安、曲池、芙蓉橋頭、碧荷叢中,想起了那位如荷蓋初傾、清麗難言的婉約少女。

    “與隱宗一戰的消息已經送到長安,有寧珂姑娘在,憑她的智慧聰明,當可應付自如吧。”楊帆想著,微微含笑。寧珂姑娘才智卓絕,他是欽佩萬分的,雖說他的決定是送給獨孤宇的,但他知道寧珂姑娘一定不會坐視,只要寧珂姑娘出手,長安那邊即便不勝至少也能穩住。

    “轟隆隆……”

    隱隱的雷聲傳到了他的耳邊,楊帆抬頭望去,天邊黑云一線。楊帆彎腰折下一朵蓮花,向船頭一拋,正好打在女兒頭上。思蓉哎喲一聲,抱住蓮花,“哈哈”地笑起來。楊帆笑道:“乖女兒,別調皮了,咱們趕緊回家,要下雨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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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5章 雨襲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一幢光線黑暗、陰涼、散發著霉味、汗臭味的高大建筑內,鋪著一張張霉變骯臟的涼席,每張席上都擺著一張矮幾,原本一群人分別圍在矮幾前,大呼小叫地進行著六博、樗蒲、雙陸等賭搏游戲。
    此刻,各桌的賭客卻都跑到了靠門的一桌,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看著里邊兩人“豪賭”的壯舉。兩人用的是最簡單的賭法:擲色子。

    “六點、六點、六點!”

    一只白瓷小碗,三枚木質色子,六面形,從一到六都是漆成黑色的圓點,仿佛魔鬼的眼睛,旋轉著、魅惑地盯著這些賭徒。隨著眾人瘋狂的吼叫,色子不負重望地停在那兒,六點。

    坐在矮幾左面的賭徒身材單薄、尖尖的下巴,兩撇鼠須,滿臉麻點,整以暇地拈著色子,笑微微地看著對面那人。對面那人個頭不高,身材肥胖,一張胖臉上滿是油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促地呼吸著,不住地用袖子擦著額頭的汗水。

    鼠須青年微笑道:“你輸了,你的房子,現在是我的了!”

    這個賭場是用一幢廢棄的糧倉改成的,門口掛著畫了貔貅的簾子,就算是賭場的招牌了。因為夏季炎熱,而這糧倉里卻很陰涼,所以自打進入夏季,這個賭場的客人格外的多。

    剛剛輸了房產的這個胖子姓柯,名叫柯釗,是鄜州倉的一個典事。典事是不入流的小官兒,沒有品級,可是管著糧倉的人,在小民眼中可是有著很大權利的,再加上這個賭場本就屬于鄜州倉,嗜賭的柯典事天天在這兒廝混。所以這兒的人都認識他。

    “如何?柯兄似乎沒有本錢再賭了吧?”對面的鼠須青年揚著可惡的笑臉,笑吟吟地看著柯釗,三枚色子在他指間靈活地轉動著。

    柯胖子咬牙切齒地一拍案幾,喝道:“我把婆娘押上!”

    鼠須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就方才給你送午飯那個?你的錢和房子都已經輸給我了,我想討婆娘還不容易么,你那娘子的尊容,我是真看不上。”

    圍觀的賭徒便有人道:“你那尊容又能好看到哪兒去?”

    又有人道:“外鄉人,不要太猖狂。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鼠須青年笑道:“這兒是賭場,愿賭服輸,可不分外鄉人還是本鄉人,這位老兄想讓我怎么饒人呢?哦,我記起你來了。前幾日我跟你賭過,輸給你四吊錢,現在叫你把錢吐出來,你干么?”

    那人聽了便不說話了,因為地域關系,本地人總是偏幫本地人的,不過這一規律似乎在賭場里是不起作用的。賭場無父子,何況是鄉親。鼠須青年睨了柯胖子一眼,道:“怎么著?你要再拿不出本錢,我可走啦!”

    柯胖子又是一拍桌子。大吼道:“我……我把女兒也押給你!”

    鼠須青年眼睛一亮,道:“你女兒?多大啦?”

    柯胖子結巴了一下,吃吃地道:“兩……兩歲。”

    鼠須青年大為泄氣,搖頭道:“不賭!沒本錢了?那咱們走吧。收房子去!”

    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欲走。柯胖子一把拉住他,鼠須青年瞪眼道:“怎么?你還要耍賴不成?”

    柯胖子脹紅著臉道:“再賭!我……我寫欠條給你!我是鄜州倉的典事,這里的人都認識我,如果我再輸了,欠你的債黃不了你,馬上就入秋了,用不了多少功夫,你這債我就能還上。”

    鼠須青年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坐下來,兩個人又開賭了。片刻之后,鼠須青年哈哈大笑著離去,柯胖子臉色慘白如紙,坐在那兒好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動不動。

    鼠須青年搖搖擺擺地回了租住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掩好房門。臨墻木架上正有一只盛滿清水的陶盆,鼠須青年俯身清洗容顏,很快,滿臉的麻點不見了,枯黃的皮膚也變得白嫩嬌潤起來。

    當他直起腰來時,柳眉杏眼、鼻膩鵝脂、櫻桃小口,赫然變成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大美人兒。一個極強壯的男人打著哈欠從里屋出來,懶腰剛抻到一半就看到了她,不禁笑道:“竹韻回來了。”

    美人兒回眸一笑,道:“大兄,我的事已辦妥,接下來就看你了!”

    ※※※※※※※※※※※※※※※※※※※※※※※※※※※※

    思蓉和念祖不懼炎熱,在湖上玩得正開心,一聽老爹要讓他們回城,思蓉還好些,念祖卻免不了哭哭啼啼地撒嬌一番,希望能讓老子改變主意,結果楊帆根本不為他的哭啼所動,嚴父嘛,也跟他娘一樣寵他,這兒子還不翻了天?

    念祖沒了轍,便趴在車廂里逗弄從湖里抓來的幾尾小魚。那兒擺了一口青壇,里邊盛了半壇湖水,幾條小魚游的正歡,念祖伸手抓魚,玩弄幾下,便嘎嘎地笑起來,臉上淚痕猶自未干。

    楊帆和小蠻對視一眼,好笑地搖了搖頭。

    “咔……喇喇……”一道震耳欲聾的響雷似乎就在頭頂響起,玩累了正在打瞌睡的思蓉嚇得一驚而醒,小蠻忙摸摸她的頭,哄道:“囡囡乖,好好睡吧!”思蓉迷迷糊糊地又閉上了眼睛。

    雨下來了,豆大的雨點“噼啪”而下,打得車頂砰砰直響,車外一陣喧嘩,隨從的男仆女婢紛紛披上蓑衣。官道上正在趕路的百姓紛紛跑到樹下避雨,也有那帶著雨具的手忙腳亂地撐雨傘穿蓑衣。

    一個騎著驢子的青衣漢子披著蓑衣,冒雨從楊帆一家人的車駕旁邊匆匆而過。

    雨很大,片刻功夫雨水就串成了一條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騎驢青衣很狼狽地冒雨而行,走到前方里許左右野草、蘆葦、灌木極茂盛處時,忽然回頭看看,急急一扯韁繩。驅著驢子竄進了葦叢。

    葦叢中突然冒出兩個人,左右一分蘆葦,讓過那騎驢青衣,再把手一放,蘆葦叢又恢復了正常,葦叢后的兩道人影向下一伏,也不見了。

    暴雨傾盆,當真說下就下.誰能想到片刻之前還是烈日如火,片刻之后就是雨傾如注呢?

    給楊帆趕車的丁老實雖然穿著一件蓑衣。也被淋成了落湯雞,驟密的雨水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好在這是筆直的一條官道,就算閉著眼睛也一樣行車。

    起先暴雨落地,打得塵土飛揚。雨水氣里都有一股子土腥味兒,現在卻只有清清涼涼的水氣了。

    酷夏時節,其實下點雨降降溫挺好的,若是站在廊下,看著檐下雨幕如簾,聽著那雨水叮叮咚咚打落荷花缸中,漣漪重重。倒也別有一番意境,可正身處雨中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地面上迅速積起了一洼洼雨水,車輪過處,轟轟隆隆的濺起老高。大概是因為車上坐了四個人吧,車子做工用料也講究,所以顯得很沉重。

    車廂的窗簾已經放下,防止那被風吹得斜穿的雨線直接貫入車廂。車前有幾位騎士。馬上的騎士瞇著眼,大聲吩咐道:“快著些。再有幾里路咱們就進城了。”

    他的聲音在嘩嘩的雨水聲中傳的并不遠,但是近處的車輛聽到了,丁老實馬上揚起大鞭,催促馬兒快些前進,后邊的車輛和隨從一見前車加快,自然也就緊緊跟上。

    前方兩側,漸漸出現了大片的灌木和蘆葦。蘆葦叢中,悄然伏著兩個人,他們身上披著雨綢,勉強能遮蔽風雨,雨水打在四周的蘆葦上沙沙作響,打在他們身上卻是“卟卟”聲不斷。

    “這場雨來的真不是時候!”其中一人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旁邊一甩,輕聲說道。伏在這兒的這兩個人是隱宗在洛陽方面武功最高的兩個人,說話的這個人叫易小游,旁邊那個叫冷傲語。

    冷傲語道:“還好,對咱們的計劃影響不大。暴雨一下,行人回避,官道上人少,免得有人看到,雨水一沖,連個車輒蹄印都留不下,官府更不好查找他們的下落。”

    易小游吁了口氣道:“趙爺這一招成嗎?咱們可不曾稟與公子,得到公子的同意。”

    冷傲語道:“有何不可行?趙爺說了,這叫釜底抽薪,只要拿下姓楊的,顯宗群龍無首,馬上就得大亂。”

    “來了!”易小游話猶未了,冷傲語突然下意識地伏下了身子,胸口都浸到了迅速溢成的水洼中,胸口處一片清涼。

    “準備動手!”易小游目中精芒一閃,也輕輕伏低了身子,手卻慢慢摸向腰后。他的腰間扎著一條擰成繩兒的布帶,腰后的布帶上插著一條牛骨為柄的長鞭,鞭子一圈圈地繞在鞭柄上,牛皮制成的鞭子被雨水浸得油亮。

    “動手!”

    當第一輛車子駛近包圍圈時,易小游一聲暴喝,長身而起,半空中手臂急振,掌中一條烏黑色的鞭子仿佛掠空而過的一道閃電,迅急無比地掃向架車的丁老實。而冷傲語則如出山的猛虎,“嗖”地一下竄出了蘆葦叢。

    鞭如靈蛇,猛然纏住車把式的身子,被易小游用力一甩,將丁老實橫著掃向前方,把兩名聞警回頭的騎士猛地掃落于馬下,砰地一下砸進雨水里,水花四濺。

    與此同時,冷傲語八步趕蟬,如風般急掠,兔起鶻落,幾個起落,便已撲到第一輛車前,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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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6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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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夫落馬,前方騎士落地,拉車的兩匹馬失去主人的指揮,猛地站住了腳步,搖一搖鬃毛上的雨水,打了個鼻息。m

    方才騎驢青衣客過來時已經看的清楚,第一輛車上坐著的是楊帆夫婦,兩個孩子也在車中,第二輛車中坐的是楊帆的如夫人天愛奴。他們還知道,楊帆夫婦乃至這位如夫人都有一身好武功。

    按照他們的計劃,先把車夫掃落馬下,阻礙住幾名騎士的赴援,迅即接近馬車。與此同時,埋伏在左右的其他同伙分別牽制楊帆前后扈從以及天愛奴,若能把她拿下最好,即便拿不下,只要阻制她赴援就成。聽說楊帆這位如夫人武功雖高卻已有了身孕,諒也威脅不大。

    而他兩人功夫最高,負責制住楊帆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在道路對面還有兩人負責接應,楊帆夫婦雖然會武功,可是在這么狹小的空間內,又有他們的一雙兒女,他們投鼠忌器,必定施展不開。

    趙爺已經吩咐了,最好能抓活的,實在不行可取其性命,直接抓楊帆難度較大,若能控制他的孩子,與直接抓住他實無異處。

    二人凌空撲出的時候就估計同伙會紛紛撲出,按照預定計劃截向楊帆的侍衛、奴仆和前后兩輛座車,可是似乎是這場大雨影響了他們的配合,易小游的一聲大喝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當丁老實被凌空甩出,把兩名侍衛掃落馬下的時候,道路兩旁的其他伏兵并未出現。

    冷傲語無暇多想,幾個箭步沖到車邊,雙拳齊出,“砰”地一聲重重打在車廂上。他有一身橫練功夫。雙手更戴了鐵拳套,這一拳下去,硬木制成的車子馬上就得四分五裂。不料他這一拳下去,只聽“鏗”地一聲,冷傲語如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腕骨疼痛欲折,車子卻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竟連一條裂痕也未出現。

    “怎會這樣?”

    冷傲語大驚失色。隨即便反應過來,這車廂必是鐵制的,他無暇多想,立即躍空而起,狠狠一拳又向窗口猛擊。“鏗”地一聲巨響,窗口懸掛的竹簾被他一拳打碎,紛紛揚揚和雨落下,里邊赫然也是一塊鐵板。

    只是掩住窗口的這塊鐵板顯然不及車身處的鐵板厚重,竟被他一拳打出一道輕微的凹痕。可冷傲語一雙鐵拳開碑裂石何等力道?這全力一擊,竟只把這鐵板擊出一道凹痕,這鐵板的厚度已經足以防御這個時代的任何武器一擊。怕是破城用的大鐵錘也要三兩下才有可能砸開窗子。

    幾乎與此同時,易小游一個箭步竄上了車轅,伸手就去拉車門,冷傲語反應奇快。馬上大叫道:“不好!中計了!”

    “什么?”易小游的手已經握緊門扉,用力一拉,紋絲沒動,再聽冷傲語大喝一聲。頓時一呆,再想翻身躍落車轅。一張大網已然“蓬”地一聲在他頭頂張開,迅速向他罩落下來。

    易小游團身一縱,向外一沖,正好把整張大網纏在身上,身形未及放開,整個人就一頭栽落雨地,滾轆轆地滾了幾圈,滾到路旁排水溝里去了。

    冷傲語當機立斷,轉身就逃,施展八步趕蟬功夫,疾掠如飛。一步、兩步、三步,三個箭步,如鬼魅般掠到蘆葦塘邊,冷傲語身形前傾,全力一縱,箭一般躥向蘆葦叢,只要被他逃進蘆葦塘,不要說對方有埋伏,便有千軍萬馬也休想抓住他了。

    這時遠處忽然有人遙遙一擲,一個兩端拴著小圓球的短棍飛掃過來,一碰他的足踝,看著筆直的一條細棍突然蛇一般彎曲起來,原來竟是一條兩端系了球形重物的繩索,將他兩條腿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擲索那人微微抬頭,蓑衣下濃眉如墨、國字臉龐,赫然正是古家老丈。冷傲語正在急奔之中,雙腿突然被縛,“啊”地一聲,整個人就向前栽去。

    “不好!”

    冷傲語急伸雙手撐地,雙手尚未觸地,眼前突然出現一只大腳,“噗”地一聲,冷傲語兩眼發黑,重重摔在地上,鼻子口腔一陣腥甜。兩條大漢從蘆葦叢中竄出來,唰地抖開一只布袋,干凈俐落地把冷傲語倒裝進去拖起便走,雨水嘩嘩中,在地上犁開一道水線。

    車窗緩緩升了起來,楊帆和小蠻慢慢放開護住兒女一雙耳朵的手掌,心平氣和地望著外面。楊念祖瞪大一雙眼睛,滿臉興奮,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想躥出去看熱鬧,看樣子他是把這當成了一個好玩的游戲。

    楊帆暗忖:“廂板里雖然絮了絲棉,可這車窗卻沒有減音的效果,遭受重擊時太刺耳了,回頭應該讓‘鬼斧部’再改進一下。”

    車隊繼續冒雨前行,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渾身泥污、雨水淋淋的易小游仿佛一條泥鰍般被魚網緊緊裹住,丟在第三輛車上掙扎不得,那輛車上裝著布幔圍帳、座席幾案、炊具杯盤……,全都是楊帆今日出游時所攜的東西。

    冷傲語就躺在他的旁邊,只露出兩只腳在布袋外邊,起初冷傲語還很是掙扎了幾下,結果頭上挨了侍衛重重一棒后,他就不再扭動了,也不知道是被打暈了還是做了識時務的俊杰。

    車隊繼續前行約一里有半,便拐上了一條岔道,這條小道通向牛家莊。楊府牛老管事的家就在牛家莊,大兒子種地,二兒子種菜,又有老頭子在楊家做管事,在村里算是富庶人家了。

    此時,這牛二家的菜園子,就成了楊帆的刑堂。

    雨還在下著,淋得菜葉子綠油油、水靈靈的,顯得異常鮮翠。

    牛家后院連著屋檐接出去一片屋面大小的棚子,想必是家人夏日乘涼的地方,雨水打在木質的棚頂,發出開水落地般的“卟卟”聲。

    小蠻和阿奴帶著孩子留在了前院,鄉下人家就是這一點好,雖說房屋破舊,可是院落很大,前院蓋了幾間房,是兒孫們住的,后面一排房才是牛二兩夫妻的。牛二如今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都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祖父。

    牛家院里養了雞鴨鵝,這玩意兒楊念祖和姐姐思蓉在府上可不常見,他們平時見到的都是烹飪好了端上桌的家禽肉食,因之把個楊念祖歡喜的不行,他手里拿個破瓢,里邊裝著些癟谷子,興致勃勃地在雨幕屋檐下喂著小雞。

    楊帆在任威等幾名貼身侍衛的跟隨下到了后院棚下,往條凳上一坐,一見獨臂古老丈正恭立一旁,便客氣地道:“古老丈,你也坐吧。”

    古老丈忙陪笑道:“小老兒站慣了,阿郎坐著便是。”說著,心里卻是輕輕嘆息,自從知道自己只是空歡喜一場,這位地位尊崇的顯宗宗主并不曾看上他的女兒,老人家可是郁悶了很久。

    楊帆失神地看了一陣兒雨水澆灌下愈發顯得鮮翠水靈的蔬菜,輕輕舒了口氣,道:“把他們帶過來吧。”

    葉小游和冷傲語被反綁雙手拖了過來,綁人的是行家,雙臂綁得結結實實,絕對掙脫不了半分。二人被帶到楊帆面前往地上一摁,二人卻挺著膝蓋不肯跪下,楊帆的侍衛剛欲動手,楊帆擺了擺手,讓他們退開,看看二人,淡淡地道:“草莽就是草莽,只會用些江湖人的伎倆!”

    易小游聽他語帶不屑,不服氣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你莫要得意!我們來,是奉了趙爺的命令,沈公子可是毫不知情。哼!如果真要出動公子身邊的人,你就算把自己縮到烏龜殼里去,也未必就保得住性命。”

    楊帆微微一蹙眉頭,道:“趙爺?趙逾么?呵呵,難得,他的身邊倒也有幾個能人。”

    趙逾是當初奉沈沐之命到洛陽發展的,曾經一度與楊帆過從甚密,后來楊帆成為顯宗之主,趙逾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楊帆曾經派人去找過他,可是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所在全都沒了他的蹤影。

    楊帆知道自己成為顯宗之主,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隱宗的競爭對手,趙逾必然要對自己有所戒備,自己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的據點必然全都換掉了,也便放棄了與他聯系的努力,其實楊帆當時只是想通過他了解一下沈沐在新羅的情況。

    楊帆本就懷疑,沈沐怎么可能出此下策,簡單粗暴,卻又不能影響大局,實非有智之士所為。如今確認不是沈沐的主意,楊帆微微蹙起的眉頭又悄然舒展開來。

    雖然楊帆不懼隱宗的挑釁,也知道雙方必有一戰,可他希望這是雙方綜合實力的一戰。他們不是軍隊,如果只是用武力手段刺殺對方首腦,根本無關于大局。正如顯宗的姜公子,姜公子垮了,七宗五姓馬上就推了他上臺,顯宗的實力未曾為此損傷分毫。

    隱宗也是一樣,雖然隱宗是靠著沈沐的個人能力才一步步脫穎而出,從附庸于顯宗的一個小組織,發展到如今可以與之分庭抗禮的地步,可它依舊在七宗五姓那班老狐貍的掌握之中。

    如果沈沐死了,七宗五姓隨時可以再推舉出一個代理人來,那人沒有沈沐這樣的威望和對隱宗的掌控力,說不定還更合乎那些老家伙們的心思。所以,即便成了對手,楊帆也不希望沈沐利令智昏,更不愿意看到他對自己如此冷血。

    如今聽說這個行動上談不上高明、目的更是昏聵的舉動不是出自沈沐之手,楊帆的心情忽然莫名地舒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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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7章 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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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帆舒展了眉頭,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們行刺我只是趙逾的主意,那么……沈沐有什么打算?”

    易小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們公子智深如海,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 M”

    楊帆微微瞇了瞇眼睛,道:“好!他有什么打算你們不知道,那么他秘密回轉中原一年多都干了些什么,你們總該知道吧?”

    易小游昂起頭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么?”

    冷傲語卻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兩年前我們與顯宗一戰,元氣大傷。公子歸來這一年,一直在恢復我們的實力,彌補過去出現的一些問題,可并沒有針對你們隱宗的任何手段。”

    楊帆啞然失笑,道:“照你這么說,你們今天的舉動又做何解釋呢?”

    冷傲語針鋒相對地道:“這要問你自己了!你突然遷‘繼嗣堂’到洛陽,為的是什么?你們顯宗的人突然開始到處查探我們的消息,為的又是什么?”

    楊帆揶揄道:“這么說,倒是我楊某輕啟戰端的不是了?”

    他的目光從二人臉上輕輕掃過,說道:“沈沐歸來一年,悄無聲息,同為‘繼嗣堂’中人,我一無所知,這算是沒有惡意?不錯,這一年來他的確沒有做任何針對我們的事情,他只是在恢復元氣、彌補漏洞。可是……之后呢?”

    楊帆的目光漸漸銳利起來,沉聲道:“等他彌補了漏洞,做好了防御,他打算干什么?他已磨刀霍霍,你怪我先動刀子?呵呵……”

    易小游二人頓時語塞,看著楊帆眼中譏誚的笑意,易小游按捺不住地道:“我們只是不服。憑什么我們隱宗就該屈從于你們顯宗之下,處處聽從你們的調遣?”

    楊帆道:“似乎長安一戰后,這種局面就已經改變了。現如今,你們隱宗不是已經擁有了和我們平起平坐的地位嗎?”

    易小游道:“那又如何?事實證明,我們比你們更強,你們能做的事,我們也能做。你們做不了的事,我們還是能做。如果這些年來不是你們顯宗霸占了上位,換了我們公子上去,‘繼嗣堂’早已不是今日這般情形了。”

    楊帆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就是了。什么不服,都是借口,說到底就是利益之爭!你們這么想。我們顯宗的人何嘗不是這么想,這一仗當然不可避免了。相信就算我和沈沐不想打,你們也會制造種種沖突,逼著我們打,是不是?”

    確認了這次行動不是出自沈沐。而且從這兩個人口口聲聲所說的話語來看,他們很可能只知道“繼嗣堂”的存在,而不知道“繼嗣堂”背后還有一個七宗五姓,楊帆突然意興闌珊。從這兩個人口中,是不可能問到什么有用的情報的。

    一直冷言寡語的冷傲語突然問道:“我們的人呢?”

    正在沉思的楊帆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淡淡答道:“他們?永遠留在蘆葦叢中了。”

    易小游一聽,不由得血貫瞳仁,厲聲叫道:“我殺了你!”可惜他剛剛作勢欲撲。就被任威在他膝窩里狠狠踢了一腳,“嗵”地一聲雙膝跪在地上。

    冷傲語怒道:“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揚起眸子,有些玩味地看著他。易小游也猛然醒悟過來,咬牙切齒地道:“是誰?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搖搖頭道:“并沒有人出賣你們。”

    易小游怒道:“你放屁!沒有人出賣我們,你怎么會預先知道我們在那兒有埋伏。又怎么能提前安排高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我們的人干掉?”

    楊帆慢條斯理地道:“因為姜公子麾下曾經有一位很厲害的高手。那位前輩姓陸,可是就連這位高手和姜公子,都曾在你們隱宗手里吃了大虧。我跟姜公子斗的時候就已如臨大敵,如今面對著曾讓姜公子吃過大虧的你們,豈能不格外小心?”

    易小游和冷傲語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人家并沒有內奸告密,他們卻一敗涂地,這么大的差距,還有什么好說的。這對一向自負的他們來說,這個結果,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楊帆慢慢站起身來,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天邊出現兩道彩虹,雙彩虹,卻不是并行的,如同兩道相連的彩虹橋,七彩的光散發著迷離的美麗。檐下,雨水滴嗒不停,在棚下漸趨平靜的水洼中不斷濺起新的漣漪。楊帆拂了拂袖子,轉身向房中走去。

    棚下,只留下了他最后一句話:“你們本來可以不必死的,但是……你們不該打我家人的主意!”

    “唰!”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閃即沒,流向菜地的水汩汩然很快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這畦菜,也許會生得格外肥美。

    ※※※※※※※※※※※※※※※※※※※※※※※※※

    雨停了,車隊離開牛家莊,向洛陽城駛去。這一回楊帆坐到了阿奴的車上,因為兩個小家伙都困了,一左一右偎在娘親身邊睡的正香,把座位都擠占了。阿奴輕輕撫著越來越見隆起的肚子,溫柔地問道:“不曾得到有用的消息?”

    楊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沒有所得,即是所得。”

    阿奴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道:“哦?”

    楊帆道:“今日如此蹩腳的刺殺,我原就懷疑不是沈沐的手筆,果然只是趙逾自作聰明。趙逾是沈沐的心腹,他卻不知道沈沐對我有什么對策,迫不得已用此下策為主分憂,這就說明……”

    楊帆看了阿奴一眼,阿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這就說明,沈沐并未因為郎君把‘繼嗣堂’遷來洛陽,而被你引過來,他未把洛陽當成你們的主戰場。沒在這邊做什么部署。”

    楊帆頷首道:“對,也不對。在這里,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也不占,當然不會輕易被我牽著鼻子走,可他早晚還是得來,因為主動在我手里。”

    楊帆想了想,解釋道:“他在長安,我在洛陽,各自排兵布陣。對峙不動,形同兩軍對壘。這種情況下,只有一方糧草不濟或者先行露出破綻。又或者三軍請戰人心難違,否則只能這么對峙下去。可我現在正在截他的糧草,他還能龜縮不出么?”

    楊帆微微一笑,斬釘截鐵地道:“他不想出兵,現在也得出兵!”

    ……

    長安城里。沈沐臉色難看地負手踱步,徐徐說道:“時御使去查丹州,胡御史去查鄜州,楊帆果然還有后招啊。”

    沈沐手下的另一名謀士藍金海焦灼地扼著手腕,道:“張兄已籌措糧草去太原了,要不……馬上派人叫他改道去丹州?”

    沈沐搖了搖頭道:“來不及的。時隔半月才布下第二子。楊帆真是打得好算盤,他知道我若有所動作的話,現在必然來不及再應變的。何況。丹州那邊就算解決了,鄜州那邊又該怎么辦?拆東墻補西墻,我們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早晚必敗。”

    沈沐在房中慢慢地踱了幾圈,站住腳步道:“一步步來吧。時雨馬上就到丹州了,而胡元禮卻還在路上。我們先對付這個時雨時御史。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也未必就輸了給你!”

    ……

    小巷里,柯釗柯典事垂頭喪氣地走著,想著還能到誰那兒借點錢。

    當日賭色子,他不只把家里的錢輸光,連房子都輸給了人家。可他老爹還沒死呢,哪能由得他做主,回家稍露口風,就被他老爹掄起拐棍追上了大街,嚇得他現在連家都不敢回了。

    他那娘子本是一個極賢良溫順的女人,好好一個家因為他嗜賭,早被他弄得不成樣子也從無怨言,可這一次他輸得實在是太過份了,娘子大哭一場后,想要上吊自殺,幸好被人救下來。

    妻子的娘家聞訊,幾個大舅子一起登門,把他娘子接回了娘家,他那老爹也是痛心疾首,知道自己兒子實在不是東西,對不住人家媳婦,放話說請親家公另尋佳婿,不要被自己的無賴兒子坑了。

    幾個大舅哥為此堵過他一回,把他暴揍一頓,直到他寫下休書這才罷手。柯典事對于休妻毫不在意,可債主討債他不能不在意。欠條上的錢本還可以緩一緩的,房子交不出來人家就不干了,也不知那外鄉人從哪兒找來一幫討債的,個個兇悍無比,柯典事被逼無奈,只好四處借錢。

    可是,昔日那些朋友如今都躲著他走,剛才去與他一向交好的趙倉監家借錢,趙倉監哼哼哈哈的半天不放一個屁,倒被趙倉監的娘子含沙射影地損了他一通,硬把他給轟出來,如今真有點走投無路了。

    柯典事正垂頭喪氣地走著,迎面忽然走來一人,柯典事以前也是極驕橫的人物,如今人窮志短,懶得理會,便向旁邊一閃,不料那人橫邁一步,又攔在他的面前。

    柯黃事惱怒地抬起頭,一見面前一條大漢,足足比他高出一頭,抱著臂膀,滿臉冷笑,不由大驚失色,踉蹌兩步,顫聲道:“你……你干什么?”

    話音未落,他的肩膀便是一緊,左右一看,同樣是兩個面色不善的魁梧大漢,面前那人道:“柯典事,欠債還錢,這都多少天了?你總得給債主一個交待吧。”

    柯典事陪笑道:“我這不正想辦法呢么,還請再寬限幾日。”

    那人道:“我們兄弟只是拿錢做事,寬不寬限的我們可做不了主,你還是跟債主說吧,帶走!”

    柯釗無奈,只得跟著他們離去。在他想來,對方要討債就不能把他怎么樣,可是這一走,柯典事就從此消失了。

    坊間傳言,柯典事欠債太多,又被家人拋棄,所以逃往異鄉去了。便連鄜州倉上上下下的官吏,諸如倉令、倉丞、倉史們也是這么想的。于是,一個小小典事不入流小吏的消失,在鄜州府連一個泡沫都沒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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