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會盟大會,開始了。
在李飛看來,蠻族的會盟大會,呈現出一股子土渣子味兒。
城墻矮小的王庭之城,禮數粗鄙的蠻族貴族體制,你家兄弟我家連襟摻雜在一塊兒的部族關系,各勢力的相聚相融又互相看不對眼的隔閡,等等等……
這或許是權力最為本質的味道,
可惜,
因為沒有“禮儀”,所以透著一股子蠻荒氣息。
這讓李飛又想起老儒生所說的那句話:
夏皇尊禮,始有諸夏。
老儒生每每酒喝多了后,都會掐著花生米兒感慨現如今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崩樂壞王道不存。
李飛和陳仙霸當時都覺得,老儒生的酸氣,就來源于此,怪不得自家嬤嬤看不上他。
但現在,
在見識到蠻族王庭的這場盛大會盟的籌備和開始之后,李飛仿佛真正觸摸到了老儒生那句話的含意。
一個國度,一個民族,如果在禮法上沒有完備起來,確實是怎么看都讓人覺得別扭。
倘若蠻族依舊強大,那倒是無所謂,這些粗糙的蠻荒感依舊能夠給人以一種雖蠻卻可怕的畏懼形象;
一如燕國對于乾楚而言;
可問題是,身為一個燕人,身為鎮北王府的世子,他的心里,并沒有那種對蠻族的畏懼感,當實力上的遮羞布蕩然無存,禮儀上的遮羞布又破破爛爛時,
你看到的,
如同一群上不得臺面的土雞瓦狗在沐猴而冠。
什么樣的粗鄙之詞,都能用上去,用來表達對他們的不屑。
哪怕是站在一個山村少年的角度,你也能感覺到,這些貴族這般坐在一起,是不合適的,小王子和那些人稱兄道弟一起摔跤,也是不合適的,眾人一起圍著篝火唱跳甚至蠻王還貢獻出了自己的一些年輕的妃子來助興且與在座的頭人們拉拉扯扯,這,更是不對的。
戲文里所演的,
說書先生說的,
哪怕一個燕國黔首,他固然會幻想出皇帝一天能吃一百個肉餅子,也絕不會認為大貴人和皇帝會做出眼前這般不拘束的荒唐事兒。
再想到自己的父親和靖南王爺現在應該已經率軍出發,甚至可能已經就在王庭附近潛藏著了;
再看著眼前的一幕幕,
仿佛鋪上了一層帶著霧氣的薄紗,
眼前的喧囂吵鬧,
就是一場夢,一場容易被刺破,被挑開,被拉扯出里頭新鮮血肉的血淋淋顛覆。
老儒生曾點評過平西侯爺的著作,
他說,平西侯爺是當世之大才,善于統兵打仗,同時,于文道之上也有極高的造詣。
只可惜平西侯爺或許認為當此大爭之世,詩詞歌賦只是小道,所以吝嗇于文章。
李飛覺得,若是此時平西侯爺坐在自己位置上,以平西侯爺的大才,應該能夠創作出一首不俗的詩詞,甚至,還能以丹青之手畫出一幅可以流芳百世的名畫。
“在想什么呢?”
伊古邪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那晚“到底誰是爹”后,這個小舅子非但沒生氣,反而對這個姐夫,更看重了幾分。
蠻族人信奉強者,不屑于怯懦者,你有勇氣,你有膽量,在這里,就能得到尊重。
“沒什么,只是覺得好熱鬧。”
“那是當然,今日之后,我王庭的榮光,將重現于荒漠。”
“恭喜恭喜。”
“剛剛聽父王向爺爺稟報,說你鎮北軍有一鎮,入了我荒漠。”
聽到這話,李飛心里驚了一下,但在面上,還是強撐著鎮定。
“李成輝,你知道吧?”
“你會不記得你兄弟的名字么?”李飛反問道。
李成輝是原鎮北侯麾下七大總兵之一,善用弓,年輕時曾一人入荒漠,帶回來一袋子蠻族射雕者的耳朵。
“父王說,他是來照看照看你的,怕你在這兒被我們招待不周,不過,爺爺已經派左賢王率五萬金帳鐵騎去給他送酒肉了。”
這是去打招呼對峙了。
王庭在此舉行金帳會盟,老鄰居有些動作,是大家都能預料到的。
哪怕送來了世子求親,但也得將大棒舉起來。
在此時,在今日,王庭是不可能露怯的。
“哦。”
李飛點點頭,他不懂打仗,畢竟老儒生再厲害,也不可能全能。
但他清楚一點,那就是只要自己父親和南王所在的那支軍隊沒被發現就可以了。
“會騎馬么?”伊古邪問道。
“會一點。”
“也是有意思,李家的男兒,竟然只會一點點馬術。”
“讓你見笑了。”
“行了,你那日送我一把匕首,今日,我就送你一把蠻刀,我待會兒會參加奪射之圍,得頭彩者,有蠻刀相贈。”
“你?”
“怎么,你瞧不上我?”
“你年紀還太小。”
“我知道,但我身份不一樣,他們,不敢和我認真地搶。”
“哦?”
這么直白的么?
“狼王的崽子要吃肉,其他狼敢搶么?這是宣示,宣示我金帳王庭的權威,就是要讓我這個娃娃,去拿那個頭彩,其他人,懾于身份而不敢奪。”
“原來如此。”
“你且等著。”
“好。”
金帳大會并非一天就能舉辦完的。
前兩日,是設宴歡慶。
因為里頭還有燕皇駕崩的消息在,所以,設宴的天數,增加了一天。
沒辦法,燕皇的駕崩,讓蠻族們的熱情,更為高漲。
而且,
已經有說法,是因為金帳王庭將要重新崛起,所以蠻神將東方鄰居的那位強大皇帝給收走了。
這是很荒謬的一個說法,但信這個的蠻人很多。
因為會盟,本就是應有之意,在這個基礎上,大家伙不介意甚至是很樂意地去為這件事上多增添一些神圣天意的色彩。
退一萬步說,就是討個好彩頭也是極好的。
第四日,是射獵大會,各部勇士們追逐打獵,再由小王子代替老蠻王對收獲最豐厚者進行賞賜。
射獵大會分為好幾個環節,其中一個環節里,是伊古邪奪得頭籌,他贏得很輕松,也很黑幕,但無人敢造次。
射獵大會之后,李飛分明感受到在座次上,王庭的人和各部貴族開始講究起來,大家結束了前幾日的放浪形骸,終于有了一些規矩和上下尊卑的意思。
一片散沙,已經有了將要重新凝聚的趨勢。
第五日,金帳騎兵演武,相當于諸夏之國的閱兵,是夸耀武功的一種直觀方式。
李飛帶著自己的新婚妻子也在其中觀看。
雖然左賢王抽調走了五萬騎兵去提防李成輝,
但王庭依舊在這里湊夠了八萬騎兵,打前頭的,是嫡系兵馬,甲胄具備,氣勢如虹。
后續兵馬在甲胄上差太多,但依舊給人以磅礴之感。
沖鋒,結陣,呼應,擺圈,王庭向荒漠諸多部族,宣示著自己的力量,展露著自己肌肉。
這是一場很完美的演出,
其實,
金帳王庭的實力,并不足以平滅荒漠,甚至遠遠不足;
哪怕是鎮北侯府最為強盛時,擁有三十萬鐵騎,依舊沒有去平定荒漠,這里頭,一半是因為荒漠難以治理,另外則是荒漠無垠,部族甚多,就算鎮北軍人均李富勝這種人屠,想要將荒漠清掃干凈也不現實。
但狼王要做的,不是能夠以一己之力擊敗所有狼,而是要保證自己有本事,將敢冒頭炸刺的那一只給拍死。
王庭展露的,就是這種實力。
甚至,為了讓這場演武更為好看,王庭還抽調回了幾支在外游弋的兵馬以充填左賢王帶走的五萬騎兵的缺額。
一整個白天的演武,對金帳騎兵的消耗,是巨大的,不遜于進行了一整天的大會戰,甚至比真正的廝殺更累人消磨人的脾氣。
不過,收到的效果,也是極好。
當晚,
是金帳王庭會盟的重頭戲之夜,
——————
而當老蠻王和小王子沒出現時,所有各部貴族頭人,全都站在座位上,等待著正主出現。
李飛也站在那里,沒又坐下去。
這幾日,看著這些蠻族貴族的變化,讓李飛有一種自相印證的感覺。
最早,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這些蠻族不懂禮數,但現在他明白了,這世上,真正的禮數,是拳頭的大小。
他們可能沒有服華之美,也沒有文藻之光,但他們其實和諸夏之國本質上是一樣的,遵從于強者。
這幾日,是一場極為生動的課,讓這位年輕的王府世子,真正品味到了權力和實力的味道。
老儒生以前在村子里講的很多道理,那時聽起來,有些過于虛無縹緲,但經過這幾日的所看所聞所想,卻有了真正的落實。
原來,是這樣。
老蠻王出現了,在小王子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他坐在了首座,
今日的他,
眼眸子里不再有那種如同鄰家慈祥老者的柔和,反而,盡顯老狼王的風采。
小王子站在其身側,
下方,王庭的實權者和諸多部族的貴族頭人都整齊地站在那里,微微低著頭,任憑老蠻王的目光自他們身上流淌過去。
終于,
老蠻王開口了:
“我,老了。”
下方眾人,沒人說話,都在靜靜地聽著老蠻王繼續說下去。
這就是禮法上的差距所在了,
擱在平西侯爺親身經歷的朝堂上來看,
如果燕國皇帝說出這句話,那么下方的大燕群臣必然齊刷刷地跪下來,高呼: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萬歲延年!”
不會有事先溝通,但必然可以做到整齊劃一。
可惜,蠻族貴族不會。
“我這一生,是失敗的,自我坐上蠻王的位置開始,我所面對的,是來自東方的屈辱,來自西方的輕慢。
西方諸國,哪怕是那些小國,也已經不再畏懼我蠻族勇士了,而那些遺留在西方國境內的蠻族部落,甚至早已背離了蠻神,信奉了西方的神祇。
他們,已經不再視自己為蠻人,不再以蠻為榮,而是以蠻為恥。
他們渴望來自西方國家公主的降臨,渴望能夠被認為西方人。
呵呵。
這東方,
咱們就不必再說了。”
說到這里,
老蠻王的目光掃向了站在下首位置的李飛。
“先代鎮北侯在的時候,隔三差五地出兵荒漠,這一代鎮北侯,還好一些,大家表面上,相安無事了。”
說到這里,
老蠻王并未再繼續顧忌站在這里的李飛,
因為這是蠻族的盛典,有些話,他必須得說,甚至,就算是李梁亭本人親自站在這里,他也得說。
之前的一系列忍讓,退后,承受屈辱;
包括最被王庭寄予厚望的左谷蠡王母族被滅,王庭選擇了屈從,最后導致左谷蠡王辭官之后孤身一人戰死鎮北侯府討個說法;
這一切的一切,王庭,都忍了,也都認了!
為的,
就是今天,
再集結起蠻族諸部!
“但當年,咱們就算再不濟,人鎮北侯府三十萬鐵騎也是一直盯著咱們的,現在呢,一半都開走了,去爭奪他們的天下去了。
咱們,
是一年不如一年嘍。
我也一直在想,我在想,到底是不是蠻神拋棄了我們?
我想了很久,
也問了很多人,
漸漸的,
我明白了。
不是蠻族拋棄了我們,
而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不肖,是我們自己墮落了,已經逐漸失去成為蠻神子孫的資格。
所以,
我堅信,
當我們重新撿起祖先的榮耀,
當我們重新聚集在金帳之下,
當我們蠻族,再度凝結統一在一起時,
蠻神,
他將再次將目光,落回這些忠誠于他的子民身上!
蠻神不朽,
蠻族永存!”
“蠻神不朽,蠻族永存!”
“蠻神不朽,蠻族永存!”
“我老了,我已經沒有能力再帶著你們去東征西討了,但我為你們培養出了一個合適的領頭人,一頭,合適的狼王。
稚都。”
小王子上前。
“如若再不奮起,蠻族,將不復存在,如若再不奮起,你我,都愧對蠻神。
我希望,
你們能夠在稚都的帶領下,在蠻族新王的帶領下,
用你們的馬蹄,
用你們的彎刀,
用你們的弓箭,
再現當年祖先的氣象!”
稚都舉起彎刀,大喝:
“為了蠻族!”
所有貴族們跪伏下來,
齊聲高呼:
“為了蠻族,為了蠻王!”
“點燃祭祀之火,宣誓締盟,以火光,告慰蠻神,我等于祭祀之火前銘誓,自今日起,金帳,將與荒漠各部共進退,共同抵御外辱!
蠻族的勇士,將用他們的武勇,為部族,為女人,為孩子,奪得更多的口糧、布匹、茶葉!
為我們的蠻神之像,塑造更為偉岸的身軀!”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所有蠻族雙臂向前,喉嚨里發出聲響。
這是一種氛圍,這是模仿狼的一種特征,證明他們在此時,已經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狼王。
而這時,
稚都指向站在一邊的李飛,
“哈哈,就讓本王的女婿,去為本王,去為蠻族,點起這祭祀之火!”
在場所有蠻族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飛身上。
讓李家的世子,為蠻族的會盟儀式點火,這絕對是可以令蠻族上下驕傲自豪的一件事。
比起這件事,李家世子娶了稚都的女兒,這根本就不算什么。
因為蠻族的文化風俗里,并沒有將嫁女兒視為喪權辱國之事,當然,也不會覺得很光彩就是了。
“夫君。”
伊古娜有些擔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她已經是李飛的人了,自然會站在李飛身邊去考慮事情。
燕人的說法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蠻族,則更直接,嫁了人了,自然而然地就得為自己小家小部落的繁衍和發展承擔責任。
李飛拍了拍伊古娜的手,他走上前,從稚都手里接過了火把。
“父親,還是讓我去吧,此等榮耀,怎能給一個燕人。”
伊古邪開口道。
“伊古邪,我的雛鷹,現在還不是你展翅翱翔的時候,不要著急。”
稚都拒絕了自己兒子的請求,不得已之下,伊古邪只能退下。
李飛舉著火把,走上前方搭建起來的高臺。
四周蠻族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帶著毫不遮掩的仇恨和憤怒,以及,隱藏在這種極端情緒之下的快意。
任何成年蠻族,尤其是貴族,他們對鎮北侯府,都是帶著天然畏懼的。
現在,
鎮北侯的下一代,竟然要為他們行事,蠻族的自豪感,近乎蓬勃而出!
祭臺下方,有各種牲口做成的祭品,甚至,還有活人奴隸的遺體。
李飛拾級而上,
慢慢走上高臺,
那里,
有一座極大的火盆,
火盆上方,掛著一根紫色的角。
這是貔貅之角,是蠻族的神圣祭祀之物,當年一位燕國皇帝御駕親征戰死,其胯下貔貅的角,被蠻族人收取回來,當作了夸耀武功之物。
這一刻,
拿著火把站在這里的李飛,恍惚間,似乎聽到了數百年來無數亡魂的嘶鳴。
他相信,
自今日之后,一個新的王庭將會崛起,荒漠蠻族的力量格局,將重新形成。
在受盡東西方欺辱百年后,蠻族不得不重新整合起來,匯聚成一個整體。
當然,
前提是,
得能過了今晚。
“砰!”
李飛將火把丟入火盆之中,
大火燃起,
燒烤著上方的貔貅之角,貔貅之角綻放出紫色的光芒。
下方的蠻族們沸騰了,
他們一起歡呼,一起吟唱,喧囂的聲浪一浪蓋過一浪,震得祭臺都有些搖擺起來。
是的,
李飛一開始以為是這樣的,
但因為他現在站得最高,所以看得最遠,他看見了,在王城的西邊,有一片黑幕,遮蓋住了星輝!
李飛笑了,
他跟著下方的蠻族們一起手舞足蹈起來。
前幾日,
蠻族為燕國大皇帝的駕崩而歡呼雀躍,
殊不知,
大燕皇帝臨死前,
最不能忘懷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蠻族!
冥冥之中,
自天幕上,
似乎有一道偉岸的身軀顯現,不是蠻神,因為蠻神不會一身黑色的龍袍。
他的眼眸,
透著一股子無情的冰冷。
“無鏡,梁亭;
替朕,替大燕,
再打斷它,百年脊梁!”
夜幕下,
大燕的兩位王爺騎著貔貅開始沖鋒,他們身后,是三萬鎮北軍最為精悍的老卒!
鐵蹄踐踏之聲,竟然在此時形成了一種極為統一的韻律。
前方,
就是燈火通徹的蠻族王城。
在此刻,
似乎真的心有所感,
兩位王爺一同放下自己的面罩,
近乎同時發出一聲低喝:
“臣,遵旨!”
https://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手機版閱讀網址:
今夜的王城,格外喧囂;
荒漠各大部族的頭領帶著貴族們于此相聚,老蠻王正式宣布退位,讓自己的兒子去繼承蠻族復興的偉業;
鎮北王府的世子親手幫蠻族點燃了祭壇之火,
將城內無數蠻族的歡騰提到最高峰的同時,也引來了磨刀霍霍的鎮北軍。
三萬鐵騎,
三萬老卒,
他們沒有經歷過南下乾國的揮揮灑灑,也沒有經歷十日轉戰千里打崩半個晉地的豪邁不羈,未曾于望江江畔望見野人尸身填塞江道,更沒有見識過郢都大火時的夜如白晝。
但他們并未閑著,他們像自己的父輩,自己的祖輩,自己先輩們一樣,一直游弋在荒漠的邊緣,面對著漫天的風沙,警惕盯著那個雖然衰落卻依舊有著極強底蘊的民族。
李豹、李富勝、李良申,三鎮皆出;
而這一鎮,作為拱衛侯府的近衛親軍,才是三十萬鎮北軍的真正精華。
靖南王入京,是帶了一萬本部精銳的,但一個都沒帶走,全都留在了京城,更是將王令,丟給了鄭凡。
種種原因先不談,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沒必要帶上他們。
因為在北封郡那里,有更合適的一支兵馬。
他們習慣了荒漠的氣候、風沙,習慣了于沙漠上跑馬殺伐,傳承自上一輩的弓馬騎射,平日里,自己更是未曾荒廢過絲毫。
一定程度上來說,這支鎮北軍,比蠻人更像是蠻族。
老蠻王于祭典上,剛剛說過;
上一代鎮北侯,那是真的沒事兒時就喜歡領兵入荒漠強行開戰打一打,那段時間,是真的屈辱;
到這一代鎮北侯時,好些了。
在老蠻王看來,這是因為這一代鎮北侯和燕國的大皇帝站在了一起,他們的目標,不再是防備來自荒漠上的威脅,而是想要去一統東方的諸夏。
但大燕的皇帝,從未將自己的目光,挪開過荒漠絲毫。
大燕的鎮北侯爺,也從未忘記自家的祖訓。
是的,
李梁亭繼位侯府之主后,比他父親在時,消停了很多。
但實則,鎮北侯府對荒漠的滲透,更強了。
靠刀馬宣誓實力的歲月已經過去,該證明的也早就證明了,所以,李梁亭做的,就是在荒漠上,編織一張網。
鎮北軍,是在他李梁亭手上,開始大肆吸納異族入軍聽用。
當年的野人王茍莫離,也正是因為這個當口,才有機會在鎮北侯府下當個輔兵,學習兵陣之法。
而與此同時,鎮北侯府和荒漠的關系,自然而然地,開始變得更為緊密。
馬踏門閥之前,有有識之士就曾上書,說鎮北侯府此舉,是在養寇自重,原本鎮壓蠻族的侯府卻開始和蠻族和荒漠走得越來越近,其心可誅!
但也正是因為有這張網,這一層關系在;
所以,
這三萬鎮北軍精銳,才能夠悄無聲息間,進入荒漠,迂回自王庭的西面,發動進攻。
這里面,少不得侯府百年來對荒漠地理地形以及各方面情報的搜集,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但更有建立起來的深厚關系,在此時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有部族幫忙掩蓋行蹤,
有部族提前準備且支持了糧草,
有部族原本承擔著幫王庭警戒的任務,卻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其實,
燕皇駕崩前,小六子之所以能夠早早地探測到自己父皇要對荒漠用兵的意思,就是從商路上來的。
這個時期,商人,尤其是跨國商人,往往都帶著官面上間諜的意思。
他們負責勾連地方上的權貴,和蠻族貴族打好關系,而這些關系,一直存著,等待著變現的一天。
百年來,
來自東西方的壓力,讓松散的蠻族,開始有意識地整合起來。
蠻族比野人龐大得多,作為曾經凌駕于東西方之上的強橫族群,他們的有志之士,也更多。
他們看見了蠻族的出路,必須是團結;
但奈何,
任何一個族群,任何一個國家,總會有碩鼠,總會有目光短淺之輩。
萬世基業太遠,只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再者,
蠻族的王城,其實一直并未修好。
蠻族本身,也并非一個個都如同沙拓闕石當年一般,大聲喊出:我本荒漠一野蠻。
且王庭為了夸耀武力兵馬,五萬精銳,去東邊和李成輝兌子;
同時,進一步抽調了外圍防御力量,強撐著王庭的實力,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王庭對外圍的感知和警戒。
另外,還有一點,是兩位王爺未曾想到的。
那就是今日一整個白天,忠誠于王庭的勇士們,學著燕人,排著整齊的隊列進行了耗長的演武,一天的折騰,提前很久的排練,他們早就無比疲憊。
很多人結束后就直接呼呼大睡,沒睡的,也早早地趁著今日上頭分賞下來的酒,醉得一塌糊涂。
所以,
沒錯,
這確實是蠻族即將走向強大的時刻,
但同時,
也是蠻族最為虛弱的時刻。
擱在平時,這三萬鐵騎,再怎么精銳,也不是人人三頭六臂的妖孽,更不是人均幾品的高手,雙方排開兵馬架勢對弈時也不可能出現遣一隊精銳直取對方中軍上將首級之事。
祖竹明曾在三邊之事上對乾皇上過詔書,他說,他推崇于楚國大將軍年堯的應陣之法;
他還說,燕國的那位南王田無鏡自打用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唯獨在鎮南關下,打得最為煎熬,若非楚國內有細作又有平西侯一路迂回而入,鎮南關下,足以消磨掉燕人泰半氣血。
但在今晚,
在這片無垠的荒漠上,
這三萬鎮北軍鐵騎,就是一把鋒銳的鋼刀,伴隨著第一批騎士沖入外圍蠻族的營帳,標志著鋼刀,已經入肉!
“殺!”
“殺蠻子!”
“殺蠻子!”
這會兒,不用做切割,也不用做戰術細致規劃,所需要做的,就是殺,砍翻你馬頭前方在奔跑的蠻人,清理出一條向王城內部進發的道路。
外圍的蠻族勇士,他們有的還在睡夢中,有的還醉醺醺的,面對這忽然殺出的鎮北軍鐵騎,壓根就沒有阻攔的能力,于夜幕之下,直接被沖垮碾壓。
第一批沖鋒的鎮北軍騎士,近乎沒遇到什么阻礙的,直接殺入了王城。
王城的城墻,真的只是一個笑話,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有些地方,更是縱馬一躍就能跳過去,還有地方是大面積的空缺,平日里就立一些軍帳在那里意思一下,連城門都沒有。
當年,楚國的郢都是因為太大也太繁華了,所以易攻難守。
而今日的蠻族王庭,是太破了,太殘缺了,壓根就沒法守。
殺進王城的鎮北軍士卒更是毫不留情地揮舞馬刀,
男人,
女人,
小孩,
在他們眼里,
凡是能動能哭能叫的,
全都是殺戮的對象!
這里,沒有仁慈,仁慈,在燕人和蠻人數百年的血海深仇里,早就沒有了生存的空間。
這里,
也沒有仁義。
千秋功德,青史偉業,都惜字如金,于一個帝王于一個國家而言,也容不得仁義二字去做浪費,委實過于奢靡。
孫瑛在陪同鄭侯爺趕路赴京的路上,就根據自己父親當初的指點向鄭侯爺提出了燕皇打算出兵蠻族的猜想。
鄭侯爺對此,沒有感到過絲毫突兀,也沒覺得,含情脈脈又是聯姻又是盟約的前提下,突然發兵突襲算是什么不仁義不仗義之舉。
因為鄭侯爺可是記得,在自己熟悉的另一個時空歷史里,唐太宗滅突厥時,可是一邊熱情地和頡利可汗議和同意其歸附一邊命李靖趁機鐵騎突襲滅了突厥。
皇帝這種生物,哪里會在意這點,千秋萬代之后,無非是成王敗寇,誰會死抓這一點黑料?甚至,又有幾人記得這點不那么光彩的邊角?
老蠻王的小女兒,嫁給了姬家大皇子;
小王子的女兒,也嫁給了李家的世子;
但這也進一步地說明,靠女人,靠聯姻,是不可能獲得所謂的和平和認同的。
這一點,
蠻族人清楚,燕人,更清楚。
蠻人害怕燕人強大,乃至真的一統東方,因為強大起來的燕人,必然會來復仇;
燕人也不會允許蠻人團結起來,曾經團結起來的蠻族給了大燕多大的壓力,燕人可一直還記著呢。
什么叫血海深仇?
但凡我有機會,但凡我有余力,就必然會向你出刀!
喊殺聲,
自王城四面傳來。
李飛站在祭臺之上,
他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下方先前興高采烈的蠻族貴族們歡騰鼓舞,又看著他們現如今,驚慌失措。
臨行前,母親和姐姐,對其安危,極為擔心,他自己,其實也有些惴惴。
但這會兒,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個人的安危,無所謂了;
能見到這一幕,死了也值了。
甚至,
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己送了匕首的小舅子,那個在先前還想著幫自己遮掩兩分顏面代替自己去點火的伊古邪,
他也不是很再有了。
他就想坐在這里,等死。
不是累了,而是那種精神達到巔峰的宣泄,腦子里,已經對其他事物開始變得麻木起來。
再一次,
惋惜于自己沒有平西侯爺那般的才華,
不會作詩,也不會作畫,
白瞎了這大好的場面。
不過,讓人意外的是,在這個時候,下方的蠻族貴族們,似乎也忽略了祭臺之上的那位世子殿下。
不是所有人都忘了,有人記起來了,卻沒去搭理。
因為那位世子,就在這里,如果燕軍真的在乎這位世子的死活,根本就不會將其提前丟在這兒,這是拿來當消耗品的。
所以,拿這位世子去威脅燕軍,本就是個笑話,人家的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你還去威脅個屁?
燕軍的馳騁速度,很快,喊殺聲,一下子距離這里很近了。
貴族們現在能動用的,也就是自己身邊的這些護衛,哪怕是蠻族小王子,也是這般。
外頭的大軍,這會兒根本調不動,甚至,你都不清楚他們都已經潰散到哪里去了。
李飛記得,老儒生教他們的書里,有不少以前的戰事,陳仙霸最想不通的,就是為何大軍遭遇突襲時,主將竟然自個兒灰溜溜地棄軍逃跑?
這也太不中用了,簡直就是白送啊。
老儒生不通兵事,難以解釋。
但今日,
李飛卻明白了,
不是主將不想逃跑,而是這會兒,明知道身邊自己的兵馬更多,但你根本就無法調動,再多的兵馬,又有什么意義?
下方的貴族們,準備突圍了。
李飛也站起身,
一腳,
先踹翻了面前的大鐵盆,讓火焰瀟灑而下。
而后,
他拿起木棍,將被燒得一半發黑的貔貅獨角給扯了下來。
只可惜,
李家世子,不懂武功,還是個瘸腿,有心想要搶救一下這象征著燕人圖騰的獨角,卻使得自己,在祭臺上,腳落了個空。
這一瞬間,
李飛覺得自己無比的丟臉。
這大好的局面下,
甚至,
沒人在意他的局面下,
自己本可以坐在那兒,繼續窩下去,可偏偏,要摔死了!
自己這個世子,真的是有些丟先人吶。
獨角沒抓到,人,掉了下去。
好在李飛到底還沒修煉成求仁得仁的心境,雙手一陣亂抓,抓啥啥斷,但也終歸是減緩了不少下墜的勢頭,最終砸下去時,還砸在了兩只用來當祭品的羊身上。
但即使如此,也依舊被摔得身子一個打緊,差點悶暈過去。
“夫君,夫君……”
伊古娜馬上過來,將李飛攙扶。
李飛的意識,這才重新清醒過來,先前于祭臺上的超然物外情緒,頃刻間蕩然無存,當即攥住伊古娜的手,
道:
“我們躲起來,我們先躲起來,你不會有事的,伊古娜,你不會有事的。”
鎮北王王妃和郡主所猜想的冷靜抉擇和托孤的局面,并未出現,因為此時老蠻王和小王子已經在起亂的第一時間就被簇擁著離開了這里。
在這個當口,家眷子女什么的,都不用去在意了。
伊古娜這會兒心里也極為慌亂,她能從外圍族人們的叫喊聲中,聽出來是鎮北軍殺來了,但她本能地,還是攥住了自己丈夫的手臂,將其拉起來后,帶著他選擇了一處帳篷躲了進去。
外面,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喊殺聲,也到處都是慘叫聲。
李飛被伊古娜抱在懷中,
是的,
姿勢沒有錯。
“夫君,是你的人,殺來了么?”
“是父親的人殺來了,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母親也說過,她會認同你這個兒媳婦,我姐姐也說過。”
————
“所以,夫君你心里,早就知道會有現在這一幕的,是么?”
“是。”
“爺爺說得沒錯,燕人,比荒漠上最狡詐的狼群更為殘忍。”
就在這時,帳篷口傳來了廝殺動靜,而后,一個少年被踹翻了進來。
“保護少主!”
“保護少主!”
外圍,又傳來了蠻族勇士的喊殺聲。
摔進來的少年抬起頭,馬上看見了自己的姐姐,當即面色一喜,隨即,看見了自己姐姐懷中的那個男人,臉上馬上顯露出了憤怒之色。
“燕狗,我要殺了你!”
少年胸口有箭傷,但在此時依舊攥起刀,向李飛砍來。
李飛想躲避,但在這一刻,卻被伊古娜抱得緊緊的。
“夫君,不要躲,我陪你一起死。”
“………”李飛。
李飛不想死,確切地說,他在祭臺上時,是真的有種內心飛升的感覺,但摔下來后,他想活下來,他想帶著身邊的這個女人活下來,以及,面前這個小舅子。
這是兩國,不,是兩個族群的交戰廝殺,倫理道德,殺戮和拯救,往往就是這般扭曲和復雜,甚至是,不可理喻。
“砰!”
忽然間,
一名鎮北軍騎士的戰馬被打瘸了腿,戰馬連同人一起砸向了這面帳篷。
帳篷被掀翻,
一時間木屑橫飛,李飛閉上了眼,待得其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小舅子也側翻摔倒在地,吐著血。
也就在這時,一頭紅發的右谷蠡王薩勃多出現,左手一把提起了伊古邪。
“少主,王讓我來救你離開這里。”
隨即,
薩勃多的目光落在了和伊古娜抱在一起蜷縮于角落的李飛身上。
“小雜種,敢欺我蠻族!”
右手一翻,一根骨棒落于掌心,對著李飛直接砸了過去!
薩勃多是右谷蠡王,其實力,自然無需多言,這一棒下去,不僅僅是李飛,連帶著其身邊的伊古娜,也將化作一灘肉泥!
被薩勃多提在手中的伊古邪當即發出大喊:
“不要!”
他是不想自己的姐姐也慘死。
但薩勃多沒有收手,伊古邪是金帳王庭王族男丁,自然重要,伊古娜,只是個送出去的女子罷了。
“砰!”
“轟!”
忽然間,
薩勃多手中骨棒被彈開,
其整個人也連續向后退了數步。
李飛本以為自己死定了,睜開眼時,卻看見一名身著鎏金甲胄手持長刀一頭白發的威武男子站在自己身前。
田無鏡提著錕铻,
看著面前身上有著西方人混血的右谷蠡王,
道:
“誰,才更像是個雜種?”
——————
晚上還有一章!!!
https://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手機版閱讀網址:
當靖南王出現在這里時,
李飛清楚,
自己在這蠻族王城的戲份,結束了。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妻子的手,他沒怪伊古娜,沒什么好怪的,也沒資格去怪。
————
他有些慶幸,不,是無比慶幸,自己,能活下來了。
在今日之前,他其實從未見過靖南王。
但正如大燕的百姓們所想的那樣,提起靖南王,大家都諱莫如深,但如果知道下一場大戰是由靖南王掛帥出征,那基本就十拿九穩了。
除了軍中之人,很難有人會愛戴他;
但他在哪里,
哪里的人,就能心安。
這就是,大燕的軍神。
見著了田無鏡,
且被對方嘲諷是個雜種,
薩勃多沒生氣,
至少,沒直接上去和對方拼命。
如此局面之下,王城陷落,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鎮北軍鐵騎的忽然殺入,局面的崩塌,已經不是幾個高手就能挽狂瀾于既倒的了。
他的左手提著伊古邪,身形迅速地后退。
他認輸了,
他不認為自己能夠在大燕南王的阻攔下,還能殺得了那個世子。
但可惜,
他想退,田無鏡卻沒打算讓他退。
換句話來說,
田無鏡今日來,就是為了殺人的。
只有死去的蠻子,才是最好的蠻子。
薩勃多撤離時,田無鏡也動了。
而后,
在下一個瞬間,
田無鏡出現在了薩勃多的身側。
很近,很近,
這速度,快得讓薩勃多難以置信。
不過,到底是強者,到底是高手,所以在此時,他馬上明悟過來,不是田無鏡的速度快到超出了武者的常理,事實上,田無鏡并未以腳蹬地,憑借體魄之力將自己如同投石機的石塊一樣拋射而出;
而是,
在其說出那句:
“誰,才更像是個雜種?”時,
他就已經用方術,進行了轉移。
是的,
你以為大名鼎鼎的大燕南王在對你開嘲諷,
不,
他沒這個閑工夫,
他其實是在迂回。
方術做幻境,留下虛影,本人早就預判到這位蠻族的右谷蠡王,和曾經的左谷蠡王沙拓闕石不同,他會選擇最為明智地退去,帶著王庭的血脈。
大概就是,
我預判了你的預判,且在你預判之前就做出了選擇。
當年劍圣就曾對鄭凡很是不滿地抱怨過,
他田無鏡竟然用兵法上的招式來做江湖對決,簡直就是欺負咱江湖人腦子沒他會用,完全不講武德!
那時候的老田,實力還沒這般強,以自身體魄氣血去耗那劍圣劍氣,同時布局,最后,以方術成陣,擊敗了劍圣。
單挑贏得劍圣,曾是大燕南侯武力巔峰的最好證明。
后來,劍圣也在逐漸琢磨,打架就打架,不用太華麗,得懂得算計。
也因此,
劍圣每每在家里喂雞喂鴨,看似在喂養著家禽,實則是在心里計算著多少粒米才夠這幫小畜生吃得剛剛飽卻不浪費。
可惜了,
這位右谷蠡王沒有劍圣的好機會,因為劍圣當初可以逃脫,回去修煉了再來;
田無鏡當年,也沒有真的刻意地去追殺劍圣;
但今日,
他是要殺掉眼前之人的,不殺人,為何要來這里?
錕铻刀出,不帶花哨。
大驚之下的薩勃多,手腕翻起,骨棒砸向身側的南王。
南王沒躲,
“砰!”
骨棒砸在了南王的胸前甲胄上,但并未能將其砸飛。
一來,始發倉促,招起臨時,這一棒,力道就不可能太強,和巔峰出力,那更是沒得比。
所以,
田無鏡選擇生受這一棒,
而后,
錕铻刀卡在對方脖頸上,
身形下壓!
“嗡!”
“轟!”
薩勃多不得不撒開手,讓伊古邪摔落在了地上,自己,則被南王以錕铻刀挾持住脖頸強行壓在了地上向前推了二十米。
此時情況,已極為危急。
薩勃多左手卡著脖前的刀,右手再度掄起骨棒,砸向田無鏡的身體。
田無鏡依舊沒有搭理,
而是右手握刀,左手握拳舉起。
“砰!”
“砰!”
“砰!”
薩勃多三記骨棒,又砸在了田無鏡的身上,堅硬無比的鎏金甲胄,胸口位置,已然碎裂了一片,內部,更是有鮮血滲透而出。
不是傷口破裂,而是體內的氣血在重擊之下,被強行打出。
“砰!”
“砰!”
“砰!”
靖南王生吃了對方三記骨棒的同時,他的三拳,是全都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錕铻刀的刀背上。
這是真正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第一拳下去,
卡著刀鋒的薩勃多的左手手掌,被直接切斷;
第二拳下去,
錕铻刀的刀鋒,破開了這位蠻族王庭右谷蠡王的脖頸,但與此同時,薩勃多也迅速封閉那個位置的氣血,以肌肉和骨骼強行卡住刀鋒。
這就是武者,三品武者的體魄之威!
但,
沒有太大的意義,
因為第三拳,已經下來了。
“砰!”
第三拳下砸下刀背,
錕铻刀完全切下了薩勃多的頭顱。
任你再強,
腦袋掉了,
人,也就沒了。
蠻族王庭右谷蠡王,薩勃多,戰死!
這是一場短暫的交鋒,近乎顛覆了人們對于真正強者交鋒的所有幻想,也顛覆了人們對高品武夫的既定印象。
這一點,鄭侯爺,早早地就清楚,也明白,因為他懂得,老田本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
以前或許會有,但自從自滅滿門后,要么不做事,做,就直接做絕,做出結果。
打仗如是,
殺人亦如是。
兩位巔峰三品武夫的倉促對決,以一種屠夫用殺豬刀切肋排的方式結束。
田無鏡站了起來,
其胸前的甲胄,已經破損得厲害,畢竟,三品武夫的攻擊,哪怕無法盡全力,也絕不是那么好受的,防御,和被動完全吃下,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但,
無所謂了。
他沒功夫在這里和人家比武,今晚,也不是比武的時候,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他還有很多人要殺。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躺在地上的伊古邪。
伊古邪本就受了箭傷,又受了戰馬的沖撞,再被一丟,只能匍匐在地,站都站不起來了。
但你可以往大燕靖南王身上貼下所有標簽,卻唯獨貼不上“仁義”二字。
“王爺,王爺,我求求你饒下他一命,他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會帶著他回王府,母親和姐姐都同意過的,真的。”
李飛跪伏下來求情。
或許,五年后,十年后的李飛,在坐久了鎮北王的位置后,絕不會再做出今日的這一舉動。
但,誰叫他現在,還年輕呢。
這時,
另一側沖過來一群鎮北軍騎士,這里,也算相對安全了。
田無鏡沒有回答李飛的請求,更沒去評價其是否在婦人之仁,這一次,他單腳蹬地,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奔赴戰場上的另一處角落。
蒼穹深邃,
但卻有天機;
至少,在這座王城里,蠻族的強者在此時,不可能再做什么隱藏,而強者,本就能互相感應氣機,略通方術的靖南王,
對氣機的掌控,更為敏銳。
若是將這座王城比作一盤棋,那么這盤棋上,哪幾顆棋子更為耀眼,田無鏡心里一清二楚。
那些耀眼棋子,大概率不會是自己要殺的那兩個,但自己要殺的那兩個,大概率就被他們保護在身邊。
今夜會很漫長,
在殺戮結束之前,不會有天明。
……
“呼……”
“世子殿下!”
“保護殿下!”
李飛將伊古邪抱在懷里,身后,跪著伊古娜。
被自己人保護起來后,李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笑道:
“沒事了,沒事了。”
“我父親,我爺爺呢?”伊古娜有些茫然地問道。
李飛也很簡單地回答:
“會死。”
………
“殺!”
“殺!”
“保護王!”
身邊負責保護的蠻族勇士本來雖稱不上多,但數目還算可觀,但幾次分兵去阻擋從其他方向殺出的燕軍后,護衛人數,就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明明外圍,應該還有八萬以上的蠻族勇士,但這會兒,王城內,卻哪兒哪兒都是該死的燕人!
就在這一當口,
一隊燕軍騎士忽然殺出,蠻族護衛拼命去阻攔,被燕軍的弩箭射殺了一批后,余下的,也被擊潰。
這些燕軍士卒擅長結陣廝殺,往往就算是高手,也很難在他們面前討得了好,除非是,太高的高手。
在老蠻王身邊,有一個老嫗,老嫗身材婀娜,但面容卻極為蒼老。
有傳聞說,老蠻王之所以能活這么久,就是因為有這個老女人祭祀一直在為其續命。
此時,
她就保護在老蠻王身邊,
咬破舌尖,鮮血吐在掌心,而后彎腰,將掌心貼向了地面。
口中,
開始吟誦出晦澀的咒語,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
在其身邊,一眾剛剛倒下的尸體忽然坐起,嘶吼著用兵刃砍向燕兵,燕兵猝不及防之下,被砍翻好多個。
“王,快走,快走!”
老嫗繼續催動著咒語,她要一個人,攔住一個方向的追兵。
………
在另一個方向,蠻族王庭右賢王率領親隨騎兵,穿過了混亂的城外亂軍,沖入了城內,來迎護蠻王。
左賢王早早地率兵去對峙東邊的李成輝了,這也就使得,右賢王的壓力,變得極大。
但奈何,他這段時日一直負責操演,白天的演武結果,自然是極好的,卻也為今晚的大潰敗,埋下了伏筆。
最重要的是,
誰都沒料到,燕人竟然會在今晚發動了突襲,而且,事先竟然悄無聲息!
八百成建制的蠻族騎兵沖入,使得早早分兵的燕軍一時間很難抵擋。
王城內外,現在就是互相膠著的一個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蠻人雖然在上演著大潰敗,但不可否認的是,燕軍的兵力,不足以在此時于各個方面都形成優勢。
除非,
等到蠻人的潰敗持續下去,但這也就意味著,那些本該留下殺死的人,沒能被殺死。
“沖進去,接應我王!”
右賢王大吼著命令身邊的勇士無畏向前。
然而,
就在這時,
一道身形忽然自身側的帳篷里撞出。
“砰!”“砰!”
右賢王身側的兩個護衛勇士,身體直接被從馬背上撞飛了出去。
田無鏡直面右賢王。
右賢王下意識地一刀刺向前,存著阻攔的意思。
但田無鏡卻一只手攥住了刀身,整個人貼了上去,而后,肩膀徑直撞擊在了右賢王的胸口。
“砰!”
右賢王被撞翻下馬。
其身邊的另外兩個護衛高手一人持斧一人持狼牙棒沖來,要來救護自家的賢王。
田無鏡卻渾然不顧,身體向下,后背向上,錕铻刀,直接刺入右賢王的胸膛,隨即一攪,攪碎了其脾臟。
而斧頭和狼牙棒,直接狠狠地敲打在自己的后背。
田無鏡身體一顫,嘴角當即溢出了鮮血。
高階武夫于戰陣之中,可謂強悍,當年沙拓闕石一人于千騎鎮北軍中反復沖陣,但這前提是,他在保護自己,而非為了刻意地尋求殺傷。
完全放開防御,只為達到目的的話,武夫的體魄,其實也不是那般的剛強。
“嗡!”
一根弩箭,射入一名護衛的面門。
隨即,另有幾名燕軍士卒沖了上來,一人抱住那名持狼牙棒護衛的脖子,另一人將刀口,狠狠地刺入。
“王爺!”
“王爺您沒事吧?”
田無鏡沒作理會,一刀切下蠻族右賢王的首級,拋給了身前的一個校尉。
那名校尉心領神會,馬上高舉右賢王的首級用蠻語大喊:
“右賢王已死,右賢王首級在此!”
一時間,被右賢王逆流帶進王城企圖接應蠻王的成建制隊伍,松散了下去。
而此時,隊伍的松散,則意味著崩盤,成建制的隊伍會不斷地吸引潰散的蠻族兵加入,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一旦失去了建制,再多的人,終究會對面前的局面產生茫然和無力感,大潰散,必不可免。
田無鏡站在原地,
左手,
蓋住了自己的左眼,
嘴唇輕動,
念動的,也是咒語。
下一刻,
于不遠處,
正在操控活尸企圖阻擋燕兵追殺的老嫗祭祀,忽然感到一股危機。
其身前那具剛剛被召喚起來的活尸,眼眸子里卻不是青色的光澤,反而其左眼,閃現出一抹赤紅。
就在她面前,
就當著她的面,
揮刀,
刺入了她的脖頸。
她不是武夫,死亡,其實就這般的簡單。
老嫗祭祀倒下了,
那些其操控著的尸體,也全都癱軟了下去。
鎮北軍老卒早就清楚,蠻族的祭祀有這種操控死尸的能力,只不過,像這般快且揮刀也快的活尸傀儡,他們先前也未曾見過。
但,真不至于被嚇到。
眼下活尸倒下,他們則馬上繼續向蠻王逃跑的方向追去。
而在不遠處的右賢王尸體所在處,
靖南王挪開了自己覆蓋在左眼上的手掌,
其左眼瞳孔位置,鮮血不停地滴淌下來。
這個夜晚,
并非只有靖南王這一個強者在廝殺,
無論是蠻族還是燕軍之中,強者,都絕不會少。
但,
不可否認的是,
大燕南王在今日所展現出的恐怖實力,足以成為今夜所有蠻族心里的真正夢魘。
他強大,
他近乎無所不能,
沒有人能攔截得住他,而燕軍士卒則發了瘋似的跟隨著他,為其護駕,遇到高手時,更有士卒不惜將自己當作阻礙對方為自家王爺創造機會的墊腳石。
古往今來,不少兵法大家曾言,個人武勇,于千軍萬馬之中會顯得極為蒼白;
但,
要是個人武勇的,是一軍主帥呢?
那局面,就真的不一樣了。
靖南王的白發,早就被敵人的鮮血染成了烏色,其身上的甲胄,也早就破損不堪。
但其自身的武勇,卻仿佛連綿不絕。
王城的大火,
讓他不禁想到了田家的那一場血夜,
或許,
只有現在,
或許,
只有此時,
這種無盡忘我地拼殺,才能讓他將五年前就積攢于心的抑郁,完全地宣泄出來。
這些年的苦熬,
這些年的苦等,
終于在今夜,
可以落下真正的帷幕。
甚至可以說,
等的,
就是今天!
大丈夫,
一人苦,
換得蠻族,全族哭!
其實,
這場突襲的大捷,早就確定;
但能否一舉葬送掉蠻族的精華,還未可知!
老蠻王最終還是在一眾護衛和高手以及祭祀的舍身保護下,沖出了王城。
這座他住了一輩子的王城,今日,差點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但沒跑多遠,前方,就出現了一支騎兵。
鎮北王李梁亭親持馬槊,立于馬背。
在其身后,一眾鎮北軍騎士早早地準備就緒。
“老東西,你跑不掉的。”
“呵呵…………呵呵…………”
老蠻王干笑了兩聲,有些頹然地坐在了地上。
前方,
李梁亭策動胯下貔貅開始了沖鋒,其身后的騎士跟隨著自家王爺,一舉沖破了這群殺出城來就早就筋疲力盡的護衛陣形。
李梁亭的貔貅,更是一蹄子踩在老蠻王的身體上,將這枯瘦干小的身子,直接碾碎。
唯獨,留下一顆完整的頭顱。
李梁亭彎腰伸手,撿起碎尸,首級保存完好,下面,早就破破爛爛拖拽著肉皮。
一世蟄伏,
一世經營,
到頭來,
沒能換來蠻族百年后的復興,于這充滿希望的夜晚,身死人滅。
荒漠很大,
燕國,也很大,
但卻容不下,兩個帝國的同時崛起。
終有一位,會被踩在腳底。
燕人不想是自己,燕皇也不允許是自己,
所以,
只能是蠻族!
李梁亭提起面甲,
看向四周,
喊道:
“傳本王軍令,今日王庭上下!
我鎮北軍,
不封刀,不留俘!”
https://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手機版閱讀網址:
于皇帝而言,勢在人為;
于將軍而言,事在人為;
先起勢再起事,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廟堂如此,軍陣如此。
燕皇駕崩前,一次次營造出來的勢,甚至,連自己駕崩的日子,也融添了進去,其目的,就是為了讓那個老鄰居蠻王,徹底放松警惕,為這一場突襲,添磚加瓦。
在這個前提下,大燕最能打的兩個王爺,一起出動,配合大燕在荒漠上最能打的一支鐵騎,最終,功成。
二者,缺一不可。
確切地說,當世大燕之局面,這三人,也是缺一不可。
甚至,
這一場奔襲蠻族王庭,是鐵三角同心合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們能為大燕,為燕人,甚至,可以上升到為諸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王庭覆滅,
老蠻王最后以那般簡單卻無奈的方式被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的不虧。
要是在這種情形下,
老蠻王還能力挽狂瀾于既倒,還能再反應過來讓燕軍陷入鏖戰,還能有其他的方式去緩和去阻滯,還能退一步海闊天空……
那就是真的,沒道理了。
……
昨日還熙熙攘攘無比熱鬧的蠻族王庭,今日,卻成了煉獄一般的存在。
尸體,鮮血,殺戮,成了自昨夜起至今的唯一主題。
外圍早早被擊潰的蠻族兵馬,有的干脆四散,有的,則遠遠地聚集,但,無人敢主動地沖向他們的王庭,去收復自己族群的神圣之地。
有一種東西,在他們的心底,已經破碎了。
或許,此時還能聚集著,還遠遠地觀望著,就已經耗盡了他們此時的所有膽氣。
與之相對的,則是王庭城內,鎮北軍士卒遵照著他們王爺的軍令,不留俘,不封刀,王城之內,任何活著的蠻人,都必須死。
甲士們行走在廢墟和帳篷之間,搜尋每一個茍活在角落里的蠻人,甚至,對于那些橫七豎八的尸體,也會下意識地添上一刀,避免詐死。
這是很殘酷的畫面,
坐在城墻邊堆砌起來的小樓臺上,
放眼看下去,
你能清晰地感知到,蠻族的真正血肉,正在被一刀一刀地切割,丟棄。
這是在一個族群心臟位置動刀,不歇斯底里,顯得很是冷靜,但這種冷靜,亦是一種大恐怖。
蠻族,是一個憑一己之力,相抗過東西方兩大文明的種族,世人都知曉,蠻族的衰弱,只是王庭的衰弱。
王庭可以調動十幾萬騎兵,但如果王庭可以重塑自己的權威,讓那些大部族歸集于自己麾下,輕輕松松地就能拉出來數十萬牧民騎士,或許,也就顛峰時期的鎮北侯府三十萬鐵騎才能與之一戰。
但問題是,荒漠無垠,其所孕育出的蠻族,也是近乎無窮無盡。
但那是昨日可能會出現的場景,
今日開始,
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伊古邪已經昏迷了過去,伊古娜則有些茫然地坐在李飛身側,閉著眼,她哭了很久。
李飛則用眼睛,靜靜地看著,在心里,默默地感慨著。
老儒生曾說過,書看得再多,也不如自己出門走一遭親自去看看。
李飛覺得,眼前這一幕,是老儒生這輩子都無法看見的。
自個兒呢,是看見了,卻為了看這一出,差一點人都沒了。
在李飛周圍,有一眾鎮北軍甲士護衛,他是世子,該送的時候得送,該保護的時候,必然也得保護。
李飛扭過頭,看向身后,其實也就是城外。
王城的城墻不高,與之相對應的自己現在所在的架子,也不高。
但依舊可以看見城外,有不少蠻族人在聚集。
但自己身邊的,以及城外的鎮北軍騎士,則繼續保持著一種悠哉悠哉。
城內的燕軍繼續在補刀,爭取不放過王庭的一只雞。
城外的燕軍則在刷洗自己的戰馬給它們喂草料,還有不少受傷的士卒,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兒被醫治傷口。
是的,就在城外頂著寒風,處理著傷口。
這些傷兵,是面向城外的,刀和弓就放在身側,一旦外圍有動靜,即刻就能翻身上馬重新投入拼殺。
對于百戰精銳而言,凡是不會影響自己上馬進行下一輪沖鋒的傷勢,都是小傷。
李飛回王府的日子不是很長,對鎮北軍的認知,也不是很深刻,但在今日,在這個畫面下,他承認自己被震撼到了。
老儒生說過自己不懂兵法,但依舊教過他們兵書,尤其是老儒生還想方設法從鎮上書局里買到了平西侯爺親著的那本《鄭子兵法》。
那本書,老儒生著重研讀過,且大呼過癮,也講解給陳仙霸聽過,李飛那時也湊在邊上旁聽。
陳仙霸對讀書向來是極為排斥的,如果不是敬重老儒生,他根本不可能坐下來讀書,但對《鄭子兵法》,陳仙霸卻極為著迷,因為他太崇拜平西侯爺了。
但今時今日,經歷了昨晚后,
李飛忽然覺得,打仗,并不僅僅是鄭侯爺的那本《鄭子兵法》所說的那般簡單。
可能,是鎮北侯府下的這支軍隊太不簡單,也可能是平西侯爺,只是隨手寫了一些簡單的一些兵法上的事,能夠讓像老儒生這樣子的人如獲至寶就可以了。
打仗,是個很復雜的事。
李飛伸手揉了揉腦袋,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思考太多以后的事,一個山村娃娃,成了世子,再以后成為鎮北王,治理地方的同時還要統帥大軍。
唉,
頭疼,
他也覺得自己配不起。
“王爺。”
“王爺。”
李飛抬起頭,看向前方,他看見自家爹騎著貔貅緩緩過來。
外人都傳言,鎮北王是一個高手,武力上不遜于南王,領兵打仗方面也是旗鼓相當,無非是需要一直鎮守荒漠,所以錯過了后來統兵向東的幾場戰事,這才使得靖南王成為大燕真正的軍神。
后面帶兵打仗的本事,李飛覺得自家老子應該是不差的。
但前者,武力方面嘛……
李梁亭騎著貔貅過來,
看著坐在臺子上的自家兒子,
開口道:
“畜生,還活著吶。”
有些事兒,可以學;
但有些事兒,卻很難學起來,比如,如何和自家兒子相處,因為在這十幾年來,李梁亭知道自己是有個兒子的,卻不知道自家媳婦兒到底將兒子藏到哪里去了。
沒學過,沒經歷過,
兒子離開時,才多大點兒,回來后,卻這般大了,這一下子跳步實在是太厲害了,像是白撿了一個兒子忽然間喜當爹了一樣。
當然了,這些年,打著鎮北侯小侯爺名號,或轉身弄鬼或包藏禍心的“兒子”不少,但他們也不可能真的敢跑到他李梁亭面前來喊他一聲“爹”。
先前,是自己將兒子送進來穩老蠻王的心的,剛坑了兒子一把,本就有愧疚,但當著大家伙的面兒,這當爹的,總不可能服軟下來。
其實,世間父子多如是,甭管心里多心疼兒子,但面子上,總得刻意地繃著,所以,相較而言,還是和自家閨女相處時自在得多,往死里寵就是。
李飛跪伏下來,
道:
“父親安好。”
這時,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李飛身側的伊古娜身上。
鎮北王的氣場,不是誰都能消受得了的,伊古娜的目光緩緩聚焦,有些茫然且無措地看著鎮北王。
“呵呵。”
李梁亭笑了笑,
伸手指了指躺在那里還昏迷著的伊古邪,
道:
“來人,宰了這小崽子!”
“喏!”
“不,不,王爺,不,求求您饒了我弟弟,饒了我弟弟。”
伊古娜終于清醒過來,開始給李梁亭磕頭。
“你叫我什么?”
“王……王爺………”
“殺了那小崽子!”
“王……”
李飛在旁邊提醒道,“叫爹。”
“爹,爹,求求你饒了我弟弟,饒了我弟弟。”
“住手。”
李梁亭點點頭,
看向兒子,
道:
“睡過了么?”
李飛答道:“睡了。”
“成,那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兒子啊,別學你爹,這輩子就你娘一個,男人嘛,這輩子,就得瀟灑一點,是不?”
“兒子謹遵爹的教誨。”
李梁亭又看向了伊古娜,
道:
“本王懂你們蠻族的習俗,其實,和我大燕的習俗也差不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是你那姑姑,大皇子妃,你去問問她,她現在到底是誰的人,她的兒子,又到底是哪家的人。
新媳婦進門,本王也沒什么禮備著,反正家里倆女人在,你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自家媳婦兒多厲害,
自家閨女多厲害,
別人不清楚,
李梁亭這個當丈夫又當爹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是不擔心這個蠻族女子進了李家后會折騰出什么亂子的,她,也得有那份能耐不是?
“早點給我生個孫子,也好鞏固點你的位置。”
這時,
自另一邊,
一個人同樣騎著貔貅緩緩而來。
那個人身上的甲胄,破損多處,原本一頭的白發,此時是看不見絲毫白點,眼眶位置,還有殘留的血痕。
身上的傷勢,必不可能輕了去。
但即使如此,當他過來時,四周的士卒們,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昨夜,
南王如同魔神一般。
什么叫江湖第一,什么叫世間無敵,大家伙,可都是真真切切地見識到了。
“傷勢如何了?”
李梁亭看向田無鏡問道。
田無鏡的左眼還無法睜開,右眼掃了一下李梁亭,道;
“死不了。”
李梁亭點點頭,道:
“這才像話,要死,總不可能死在我前頭。”
李梁亭現在氣血旺盛,但實則已經是回光返照了,待得這一股子虛火下去,日子,就不剩幾天了。
這也是得虧了昨晚他沒怎么受傷導致,要是再受點兒傷,估摸著現在就已經在彌留了。
“你得撐著這口氣。”田無鏡說道。
“是,我知道,這是一場大捷,馬踏王庭可比馬踏門閥得勁得多得多,哈哈哈,我現在得撐著,就是要死,也得等到班師回去后,上了奏折,上了請功書,再擺個宴,然后,再死。
至少,不能讓世人覺得,我大燕為了踏平一個蠻族王庭,竟然還折了一位王爺,史書上,也會覺得這般不是太美麗的。”
一場大捷,要做到最大的極致。
不僅僅是殺戮,不僅僅是戰功,還得讓它,足夠輝煌。
燕皇雖然沒明說,
但這場具有著戰略意義上的大勝,必然是送給新君最好的禮物,可以幫新君以最快的速度確立威信,接下燕皇的光澤,繼續做那九五至尊。
“小王子呢?”李梁亭問道。
“跑了。”田無鏡很平靜地回答道。
“唉,最不能跑的,就是他啊。”
老蠻王老了,只是個圖騰,小王子,卻正值壯年。
當然了,哪怕小王子跑了,王庭也完了。
這些蠻族的大貴族,王庭的各個官員、體系,全都死在了這里,一個小王子,最好的發展就是召集舊部,再形成一個新的部落,但不可能再成為王庭了,也不會再有什么號召力。
這場仗的真正目的就是讓荒漠在接下來百年時間內,成為一盤散沙,不具備動員和聚集能力,其實,目標已經達成了。
“為了救你兒子,我沒第一時間去找他。”田無鏡說道。
李梁亭聞言,馬上伸手指向李飛,
道:
“就為了這個小畜生?”
“………”李飛。
李飛有些茫然,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李梁亭氣得一把拍在自己胯下貔貅腦袋上,
罵道:
“還不如讓這個小畜生昨夜死了干凈,為此還放走了小王子。”
李飛有些遲疑,遲疑自己現在要不要找一把刀自己把脖子給抹了?
田無鏡搖搖頭,
道;
“跑了就跑吧,也跑不遠,我去追就是。”
“無鏡,你要去追?”
“對,他往哪里跑,我,就往哪里追。”
“那兔崽子現在估摸著已經被嚇破膽了,旁的部落怕是也不敢收留他,你要是去追,他大概真的一路往西邊跑。”
“那我就,一路向西追。”
李梁亭舔了舔嘴唇,
笑了笑,
道:
“那倒是期待他能盡可能地跑遠點。”
田無鏡伸手,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殘破甲胄,有些地方,甲胄破損處還和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卻也被田無鏡直接撕扯開,丟在了地上。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鎮北王身上的甲胄,
道;
“我的甲壞了,你的甲倒是干整,反正你也要死了,卸下,給我用吧。”
“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點點頭,
道:
“那我也算是借你的光了,來人,替本王卸甲!”
“喏!”
“喏!”
鎮北王翻身下了貔貅,張開雙臂,兩側甲士幫其卸甲。
李梁亭知道田無鏡一路向下追下去,是個什么意思,
因為,
大燕的靖南王,
根本就沒有回頭路。
甲胄卸下,李梁亭指了指自己的兒子,道:
“下來,幫你田叔叔著甲。”
李飛馬上走了過來,開始幫田無鏡著甲。
看著田無鏡身上的傷口,有些地方,甚至可見骨刺露出皮肉,卻被肌肉和氣血封鎖,不至于有鮮血溢出;
這種傷勢,讓李飛有些頭皮發麻,換做其他人,這會兒估計早就倒在地上嗷嗷不起了,不,甚至可能連嗷嗷都做不到了。
但大燕的南王,卻依舊面色平靜,仿佛根本就沒把這些傷當一回事兒。
披甲時,甲胄觸碰到傷口,南王眉頭也沒皺一下。
“多謝無鏡叔叔昨晚的救命之恩。”李飛小聲道。
田無鏡沒理會。
穿上一身也不知道從哪個蠻族死去貴族身上扒拉下來的毛皮衣的李梁亭上前就是一腳踹上自己兒子的屁股,
罵道:
“輕飄飄的一句謝謝就能完事兒了?你無鏡叔叔會在意你這句謝謝?你無鏡叔叔難不成還想要你感念他?”
“是,兒子知錯了,兒子唐突了。”
田無鏡卻在此時看著李梁亭,
道:
“為什么不能?”
“額……”李梁亭。
田無鏡伸手,放在李飛腦袋上拍了拍,李飛整個人都繃直了,要知道昨晚不知道多少蠻族高手就像這般被大燕南王給拍碎了腦袋。
“李梁亭。”田無鏡喊道。
“咋嘞?”
“你命好。”
“他娘的,我是寧愿他去死的,這樣我心里也好受一些,誰知道他沒死成,讓老子現在心里還老大不樂意,還白白被你嫂子罵了一路的老畜生,直娘賊!”
這話,不是矯情。
“你沒其他私生子了吧?”田無鏡問道。
“放屁,我也要敢啊,你嫂子那么厲害的一個人!”
“那他……”
田無鏡指了指李飛的臉,
“就是下一任鎮北王了。”
“咋滴?你想讓他欠你一個人情?想讓下一代鎮北王欠你一個人情?
我說,
無鏡,
你現在要這些還有什么用?”
“我是沒用,
但,
我弟弟有用。”
“你弟弟?哪個,難不成,是那姓鄭的,那位你一手提拔起來的平西侯?
我說,無鏡啊,咱們這類人,人情不人情的,你還看不明白么?
這位置坐高了,底下人多了,自個兒,就越過越不像是個人了,越活越像是頭畜生。
人情啊這類玩意兒,
虛得很。”
“賭一把?”田無鏡開口道。
“賭什么?”
“賭你回去后會收到一條消息。”
“什么消息?”
一夜廝殺如同鬼神一般讓人敬畏的大燕南王,
在此時,
卻露出了微笑,
篤定道:
“趙九郎,死了。”
https://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手機版閱讀網址:
燕人,在蠻族王城外,壘起了京觀。
一顆顆屬于蠻族貴族的首級,被堆砌在了一起,或閉目,或猙獰,普通人看一眼,會生夢魘,乃至被嚇得生病都不足為奇。
而這些燕軍丘八們,則臉上掛著笑,像是夢回孩童時,玩得堆石子兒的游戲。
李飛也動手去幫忙一起搬了,沒人喊他去,但他清楚,自己應該去。
四周鎮北軍甲士,對這位瘸腿的世子,倒是格外敬重。
軍人重情,重的,是袍澤之情;
一定程度上來說,世子殿下這次孤身前往王庭,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為大捷添磚加瓦,此舉,已足以獲得士卒們的認同。
鎮北軍甲士,不怕他們未來的王爺是個壞種,說白了,再壞,對自家人,能壞到哪兒去?
他們怕的,
是自家王爺是個孬種。
可以,
世子殿下,不孬。
好在有了昨晚血淋淋的鋪墊,今日再做這京觀時,倒是沒出什么洋相。
李飛記得陳仙霸在村兒里時,就常常說,以后打了勝仗,他就要壘砌那京觀,彰顯他的軍功。
誰成想,
自己先做成了。
伊古邪,被看押了起來。
伊古娜,則放任自由。
她的丈夫在這里,她的弟弟,也在這里,此等局勢之下,她,其實是最可憐的。
但還真談不上對錯,
想當年蠻族勢強時,可憐的燕人女子,也是不計其數。
族群之間,國家之間,這種抗爭,這種對決,往往是不看道義不講道理,只認屁股。
李飛沒再去安慰她,初為丈夫,他不懂得現在如何去做。
不過,等帶她回去后,母親和阿姐,應該會懂得如何開解她吧。
祭臺,
被重新搭建了起來,依靠著這座京觀。
大燕的黑龍旗,自低矮的城墻上再順著下方的兩側,整齊地矗立。
在此時,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夠擁有像鄭侯爺那般敏銳的預感,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時代,將開啟。
但在場的士卒們,都有一種感覺,一種,離別的感覺。
李梁亭的甲,給了田無鏡,他依舊裹著那一身蠻族貴族衣服,緩步,走上了祭臺。
在其身側,穿著鎮北王甲胄的靖南王,一同拾級而上。
祭臺上的祭品,都是現成的,取自昨晚蠻族祭祀時的物件兒。
沒什么合適不合適的,
在這座京觀之前,
其他祭品,只是邊角料罷了,祖宗,不會在意這些。
李梁亭自懷中掏出一份圣旨,擺放在了供桌上。
身側,一名甲士,送上水酒。
鎮北王一杯,靖南王一杯。
“再來一杯。”李梁亭開口道。
“是,王爺。”
第三杯,
被李梁亭放在了圣旨上。
三杯酒,
三個人,
又站在一起了。
“呼……”
李梁亭長舒一口氣,
指了指面前放著的圣旨,
道;
“無鏡,你猜猜,豪兒哥在這道圣旨里,會寫什么話?”
田無鏡搖搖頭,道:
“寫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話,會很多。”
皇帝駕崩前,身子早就不好了,所以,公開說話的場合,并不多。
別人,
是越到臨死前,話,越少,越覺得,沒什么說頭;
可燕皇不同,
這位皇帝,算計了生前,又想顧慮著身后,
話,
必然是極多的。
尤其是今日的這個場面,是三人,很早就設想下的。
會有今日的,會有這一天的,大家,都在準備著,皇帝必然也在準備著。
其實,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皇帝還不是皇帝的時候,三個人,就已經定下了決斷。
李梁亭,在鎮北侯府做藩鎮,一副要割據甚至要反攻燕京造反的架勢,連許文祖,都被迷惑了,整天想著如何開了那虎頭城的城門,喜迎侯爺的大軍;
田無鏡,用了十年時間,練出了靖南軍的本軍,得以使得大燕在接下來的對外征伐中,可以擁有一支不遜鎮北軍的野戰騎兵集團。
燕皇,
一邊陪著李梁亭演戲,一邊,著手布置著接下來的朝政。
馬踏門閥,是第一步。
這是最簡單的一步,
簡單在于,當大燕最強的兩支野戰兵馬,大燕實權最重的兩位侯爺,都選擇站在大燕的皇帝身后時,所謂的門閥,壓根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皇帝所擁有的力量,足以自上而下,將整個大燕,都犁上一遍。
誰敢反抗?誰能反抗?
但,
這也是最難的一步。
靖南侯自滅滿門,難;
李梁亭幾乎自斷了鎮北侯府這座百年藩鎮日后演化出真龍的可能,要知道,他的父親,已經時不時地在家里穿龍袍過干癮了,難;
燕皇打爛了門閥,洗牌了中樞,那幾年,皇帝的權威,其實完全就落在兩位侯爺的無條件支持上,自古以來,只有皇帝猜忌臣子,以莫須有之罪殺之,從未見過皇帝對臣子信任如斯,難。
馬踏門閥之后,是吞晉。
其實,就算是沒有虞慈銘的自開南門關,吞晉,對于大燕而言,并不算難,三家分晉的晉國,如何擋得住眾志成城的大燕?
只不過,虞慈銘的“開門揖盜”,讓進程,得以加快。
這第二步,其實走得很好,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但在這第三步上,
卻出了問題。
在三人原本的設想中,第三步,應該是攻乾。
乾國之富饒,乾國之稠密,乾國之弱,在于乾國之朝廷,但乾國之底蘊,卻是四國之最!
打它,就要至少打殘廢,簡單地打痛了,就容易將它給打醒,后患無窮。
原本設想的是,大燕舉全國之力,南下攻乾,至少,要將乾國的北疆完全納入版圖,將乾國官家和朝廷,推到乾江以南。
為此,
燕皇愿意讓司徒家的大成國成為大燕的附庸,田無鏡也率軍走盛樂穿天斷山脈去雪原擊打野人以求幫司徒家減緩壓力。
只能說,這世上沒有神,沒人能算無遺策。
大成國的戰敗,野人的入關,是燕皇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迫使大燕不得不暫停攻乾的步伐,最后,打了兩次,擊垮了野人,收服了大成國。
而這由此牽連出的亂子則是,鎮南關落入楚人之手,且楚國的那位皇帝,直接被燕皇定義成未來的大患。
事實上,已經不是未來,而是眼前的大患。
為了鞏固三晉之地這個地盤,大燕不得不又來了一次舉全國之力伐楚,毀郢都只是一步,真正的目標,是將鎮南關收入手中,徹底保住三晉之地。
試想一下,
打野人和伐楚,動用了多少兵力,動員了多少民夫,而這些人力物力兵力,本該是拿來對付乾人的。
彼時的乾人,能否擋得住大燕這種攻勢?
計劃,亂了。
再之后,就是燕皇的身體,支撐不住了。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個目標,那就是蠻族。
滅了蠻族王庭,保西邊百年無憂。
如今,
燕皇已經駕崩。
當年的設想,雖然有了更改,但大燕現如今的局面,真的可謂是自立國以來最好。
雄踞北方,勢壓乾楚,一統之勢已成!
他們三人,
盡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也盡可能地做到了最好,現在,該告一段落了。
李梁亭將放在圣旨上的酒杯拿開,拿起圣旨,解開封軸,打開。
而后,
他笑了,
道:
“豪兒哥不愧是豪兒哥。”
田無鏡說,燕皇的圣旨里,必然有千言萬語。
皇帝做到他那個份兒上,他所說的話,也必然將萬古流傳。
后世姬家皇帝談及先祖時,必然會將他單獨列出來,以示尊崇。
李梁亭原本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覺得豪兒哥在面對這座京觀,在面對京觀最上方老蠻王的腦袋時,
應該會有很多話想說。
然而,
圣旨上,
沒有一個字。
燕皇,無言。
該做的事,他已經做了,他也已經做好了。
大燕皇帝姬潤豪,
上,無愧列祖列宗;
下,無疚子孫后代;
中,當得起為諸夏御蠻的燕國使命。
既然已經做到了極致,
又有什么可說的了呢?
李梁亭將圣旨放在面前的火把前,看著它燃燒。
“無鏡,其實當年我爹幫先皇奪得皇位后,曾對我說過規劃,他說,我鎮北侯府這次幫皇子奪位之后,這身上的枷鎖,就算是進一步解開了。
他再給我做做鋪墊,再給我做做準備。
等到了我坐鎮北侯的位置時,
麾下兵強馬壯,
先一步,安撫蠻族,隨后,領兵東進,可讓我李家代替姬家,成就帝位。”
這是老鎮北侯曾說過的話。
是啊,
能在家里穿龍袍的人,你說他沒想過坐龍椅,誰信?
所以,不能怪當初馬踏門閥前那些世家門閥被欺騙了,因為人家鎮北侯府確實是奔著造反的形勢來的。
說不得,早早地就已經和一些世家門閥私底下交流過了。
“但,我服豪兒哥。
說句心里話,
要是坐龍椅的,不是豪哥,換做其他皇帝,我他娘地早反了,怎么著也得這輩子去嘗試一把正大光明穿龍袍坐龍椅的滋味。
唉,
我愧對我爹的厚望了,他臨死前,連他自個兒日后追封的廟號都想好了讓我以后給他加上去,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大笑起來。
新皇登基,按照習慣會追封自己的父親、祖父、太祖父。
哪怕新君的黔首出身,哪怕其父親、祖父只是趕車的喂馬的,也會被追封,然后,捏造個和自己同姓的年代久遠的先賢當老祖宗裝點一下門面。
“你說,我爹要是今兒個忽然從棺材里活過來,看到眼下這一幕,會做何感想?”
田無鏡回答道:“會氣死過去。”
“我看也是,哎呀,多好的機會啊,多好的造反稱帝的機會啊,在我手里,硬生生地拆沒了。
等我走后,
李富勝、李良申、李豹的那個兒子和女婿,就不會再認自個兒是鎮北軍了。
留下的這幾個義子里頭,也不會再真的死心塌地了。
真就一藩鎮了,就一藩鎮了。”
李梁亭深吸一口氣,
攥了攥拳頭,
繼續道:
“但我覺得值,我覺得,看著眼前這座京觀,我覺得,很值啊,過陣子,我下去后,在地下,我爹再追著打我罵我,我都能笑著去挨。
實在不行,
還能去找家祖么,我是不信,家祖當年立下大功,開侯府鎮蠻族時,會想過日后要造反的事。
我爹,可能沒那么純正,但家祖,必然是個忠良。
行,
就這么定了,
下去后我爹要是對我喋喋不休,我就找更大的去和他說道。”
田無鏡開口道:“你后悔么?”
“無鏡,這話應該我問你才是。”
“你現在,可以問。”
“不,我不問,因為我還想多活幾日回去交代好后事,要是沒撐到回家,信不信你那老嫂子,逢年過節上墳燒紙時,都得老畜生長老畜生短地一年一年地罵個沒完沒了。”
這個問題,
哪怕是關系最為親近的平西侯爺,也沒敢去問過。
無他,怕被打。
“不過,無鏡啊,你說悔不悔的,其實沒什么意思,畢竟,哪里有空去尋思著后悔不后悔這種事兒啊?
沒這閑工夫。
唉呀,
也得虧咱們仨,都沒這個閑工夫,這才能一口氣悶著,一路往前走,總算是,走出了個樣子。
現在,
只求后代子孫能爭氣了。
最好,能在三代之內,將這天下一統。
我是對那小六子有信心的,那么像豪兒哥的一個孩子,他當皇帝,假以時日,不會比豪兒哥差的。
我兒子,不也留下來了么,他乖,不夠小六子玩兒的,就算加上你那老嫂子和我那閨女。
哎呀,別看我那閨女厲害得很,但那會兒小六子不是皇帝,現在,是皇帝了,手段,就不同了。
我鎮北侯府這點家業啊,遲早得被那六子給算計一大半去,能留個藩鎮的架子就已經算是夠給他李伯伯面子了。”
本身,
滅了王庭,斷了蠻族崛起氣運,也就是相對而言,降低了李家的地位和作用。
“我就擔心,那個鄭凡,無鏡你到底想過沒有,豪兒哥早早地駕崩了,我呢,眼瞅著也快了,你呢,也打算走了。
咱們仨全都走了,
嘿嘿,
那姓鄭的,可不是得翻了天了?”
“他答應過。”
“答應過什么?”
田無鏡伸手指著身前迎風招展的黑龍旗,
道:
“這面旗,不會倒。”
“嘖嘖嘖,嘖嘖嘖,無鏡,等我回去后,多熬個幾天,我一定得熬到京城里來消息,要是趙九郎真的死了。
我會嫉妒死你。
鄭凡,可是我北封郡人氏!”
站在鎮北王的高度而言,
有大能為者,不算什么。
有大能為,且依舊保持著赤子之心,這才是真正的難得。
一個家族,如果能扶持出這樣一個人崛起,那將是這個家族綿延的保證。
否則,你扶持上去一個政客官僚,人上位后,再把你給賣個好價錢,這有什么意思?
田無鏡看向李梁亭,
道:
“悔么?”
“悔啊,倩兒也悔,呵呵,他娘的,早知道,就早早地抓那鄭凡做我女婿了,其實我是有機會的,是吧。
嘖,其實我一直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把倩兒送進了京。
我當時想著,他姬老二,說不得是有機會的不是。
我想著,我什么都不做,我什么也不說,你田無鏡,撐他一下,他太子的位置,豈不是就徹底坐穩了?”
“你還是他岳丈,不也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么?”
“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唉,主要還是我信豪兒哥,信陛下,可以抉出一個,對大燕未來,最好的一個皇帝。
否則,咱們仨辛辛苦苦折騰了大半輩子,沒個能撐事兒的人接手,豈不是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但凡他們兩個,稍微有一點私心,
姬成朗的太子之位,將穩如磐石!
這,其實也是太子最終失敗的根本原因,他本擁有一切,龍椅,也是唾手可得,可偏偏,他本該有的依仗,卻沒一個真的伸出過手去攙扶他一下。
沒錯,閔家的遺產確實豐厚,姬老六也智近乎于妖,但在兩位王爺面前,他依舊是個鵪鶉。
“行禮吧,耽擱太久,追那稚都麻煩。”
“你不早說,我還想多耽擱一會兒讓那可憐的小王子多跑遠一點呢,呵呵。”
李梁亭舉起手,
大喝:
“跪!”
“唰!”
“唰!”
祭壇下方,
全體鎮北軍士卒單膝下跪。
沒有司儀唱禮,
沒有太監宣旨,
沒有慷慨激昂,
唯有這荒漠上的風,
吹過京觀頭顱間的縫隙,奏響那真正意義上的鬼哭狼嚎之音。
但,
足矣。
祭祀結束,
田無鏡走下祭壇,
貔貅,主動地靠過來。
它知道,它將要跟著自己的主人去何方,它有一些遺憾,遺憾于沒能得到平西侯爺胯下貔貅同樣的靚麗甲胄。
田無鏡翻身上馬,
隨即,
八百鎮北軍騎士出列。
他們,都是家中無老無子,俗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灑脫漢。
坐在貔貅上的田無鏡,背對著身后的李梁亭,揮了揮手。
隨后,
貔貅奔起,八百騎緊隨其后,向著西方而去。
李梁亭臉上,沒有離別的悲傷,唯有笑意。
他是真的高興,
因為他清楚,田無鏡向東回去,要么,繼續將自己封鎖于侯府深院,承受孤寂,要么,自盡。
死,不可怕,李梁亭相信,田無鏡,絕不會怕死,但那種生不如死,才是人世間,真正的酷刑。
現如今,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也是最適合離開的時候;
該落幕的落幕,該結束的結束,該走的,也可以灑脫地走啦。
自今日起,大燕再無靖南王!
鎮北王爺將雙手縮入衣袖,
像是個北封郡的富貴老頭兒一般,
依靠在黑龍旗旗桿上,
看著西邊不斷遠去的飛揚塵土,
用不大的聲音,
輕輕喊了聲:
“無鏡,走好。”
https://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