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哪根蔥,你當自己是皇帝老子啊?
早些年在北封郡,這句式基本就換成:你當你是那鎮北侯爺啊?
現在在毗鄰晉東的地方被人冒出這句話,其實側面證明了,在晉東這地界上,平西侯,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也難怪鄭侯爺笑了起來,因為這可算是撓到了他的那個點。
這獨眼龍漢子先前打人,或許不對;
但打人這種事兒,說白了,對鄭侯爺這種戰場上殺俘做京觀都不止一次的人來說,算得了什么?
今兒個心情不好,揍你這掌柜一頓;
今兒個心情很不好,把你這酒樓一把火燒嘍;
唉,
又怎么滴了?
沒做,是因為這般做沒意思,也沒品,倒不是說這樣做是錯的,對與錯,對于現在鄭凡這種層次的人而言,早就模糊了,不,是早就尋不見了。
真要計較個對錯,當年為了伐楚,決堤望江時,江下游被大水沖走的冤魂豈不是都得一個個爬出來跟他鄭侯爺算賬?
無形中,馬屁拍舒服了,這獨眼龍,瞧著也順眼了起來。
鄭侯爺抬起頭,
目光掃向那群拿著刀站在那兒的鏢局眾人,這里,有不少些是退下來的軍漢。
“把刀,收起來。”
這不是商量的語氣,這是……命令。
氣場這種東西,它看不透摸不著,但又確實真實存在。
當鄭侯爺不再端著魚湯瞧著熱鬧,不再以呵呵笑笑的神情示人,而是將自己于軍中發號軍令的姿態擺出來時;
酒樓里的其他人還好,只覺得這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哥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深不可測很有威嚴;
但對于這些大燕軍伍出身的人而言,
這種氣勢,這種氣場,這種感覺,
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這在軍伍里打磨過的人,看似木訥,實則,某些方面比常人敏銳得多,而且這些人都是上過戰場廝殺過的,可不是那種生雛兒;
眾人面面相覷,但都開始收刀,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位是誰,雖然眼前這位沒拿出什么令牌,也沒穿著甲胄,更沒打出旗號,
但本能,告訴他們,
此時,
應該乖巧。
被徐闖壓制著的獨眼龍大漢這會兒像是見了鬼似的看著鄭凡,而后,默默地低下了頭。
那位高大人,則更為直接,到底是現在還在當著差,收完刀后,竟然默默地雙手疊起后退半步,行禮:
“敢問尊下?”
這世上,騙子不少,低端一點的,騙吃騙喝,高端一點的,能糊弄個身份,裝模作樣個七八分像,各行各業,他觀察過,揣摩過,就能裝,就能扮;
比如當初在天虎山下,鄭侯爺就碰到過渾門中人,在假扮了騙別人之前,先把自己給騙嘍;
但問題是,戰場上才能養出來的氣質,你該如何去觀察又該如何去揣摩,自然,又如何去模仿?
所以,
這位高校尉幾乎斷定,這次,大概是真的碰到大人物了,而且,絕對是軍中的大人物。
但他也沒敢去猜測眼前這位竟然真的是平西侯爺,層次地位差距太高了,是真的不敢想,也不會往那一茬兒去飄。
鄭侯爺沒搭理這位高校尉,轉而低頭,看了看這獨眼龍,
問道:
“來,你叫什么名字?”
獨眼龍很想不服,但面對此時的鄭侯爺,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本能的畏懼,開口道:
“魯大牛。”
這名字,倒是挺接地氣,和劍圣的那個繼子劉大虎的名字,如出一轍。
黔首們沒問話,小名兒狗蛋啥的滿地走,需要用到大名時,大名啊,哦,那就大牛大虎的上了。
“魯大牛,嗯。”
鄭侯爺伸手,又端起先前自己放下的那碗魚湯,喝了兩口。
“這湯,是真的好喝,知道為何好喝么?”
魯大牛的臉皮開始抽搐,本能的憤怒,外加本能的敬畏,兩種本能的情緒,開始在他身上碰撞扭曲。
想翻臉,想罵眼前這人親娘,可又不敢,冥冥之中他有種預感,真罵了眼前這人的娘,自己,以及自己的這幫兄弟,可能就……
“呵呵呵。”
鄭侯爺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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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壓了壓身子,
拿著碗的同時,將臉,向魯大牛面前湊了湊,
道:
“因為這次掌柜的進的魚,它們是吃楚人和野人的血肉長大的,這滋味,才鮮美吶不是?”
魯大牛咽了口唾沫,這,還能這樣?
但,似乎真的好有道理。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想,自己心里就不膈應了啊。
鄭凡對徐闖揮揮手,
徐闖起身,放開了魯大牛。
魯大牛也爬起來,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又本能地縮下了肩膀;
不知怎么的,站在這人面前,反倒不如先前跪著舒坦。
“敢問尊下……”
高校尉又行禮問了一次。
其實,鄭侯爺沒打算暴露個身份。
可能,老百姓看戲時,喜歡看那種微服私訪的皇帝換上龍袍四周人納頭便拜的場景,覺得很過癮;
但皇帝,哦不,但鄭侯爺,平日里被跪拜習慣了,早就沒得什么爽感了。
甚至,由此引發的還是接下來這個縣城的各級文武,都會像哈巴狗一樣馬上一批一批地跑過來向自己請安,忒煩人了。
還是那話,閾值高了。
高校尉見鄭凡不回應,馬上又道:
“我看,今兒個的事,也就是個心結,心結去了,事兒,也就了了。”
高校尉剛說完話,魯大牛忽然莽了一句:
“你說得對,這魚,就是吃野人和楚人的血肉長起來的,我要喝,我要吃他們的肉!”
魯大牛直接伸手,從桌上將那一盆魚湯端起來。
魚湯放這么久了,并沒有一開始那般燙了,但溫度,也絕不會很低,先前劍圣喝時,還得捎帶著吹吹。
這莽漢倒好,直接嘴湊在盆旁邊,
“咕嘟咕嘟!!!!!!!”
一大盆魚湯,竟然全都灌了進去,而后,重重地打了個嗝兒,臉上,交織著痛苦又快意的情緒。
“可惜了,這肉實在是吃不下了。”
“呵呵,哎呀。”
鄭侯爺再度被逗笑了。
隨后,
魯大牛走到掌柜面前,先從兜里拿出一錠銀子,丟到了掌柜的面前。
然后,
伸手,
“啪!”
對著自己,就是一巴掌!
“賠不是,沒門,老子叫你別上魚,你上了,就是招待不周,討打,是應當的,這巴掌,是為了將這事兒給了了!”
“是是是。”
掌柜的這會兒情緒也回落了,沒先前那幫頂著委屈氣頭上的硬氣了。
魯大牛的側臉通紅,可見先前那一巴掌絕對沒收力,此時,他轉身面向鄭凡,行禮道:
“多謝。”
鄭侯爺自己也是摸爬滾打上來的,雖說沒在京城慢慢熬資歷站部堂,但他所面對的,都是大燕,哦不,是整個天下最頂尖也是最難伺候的那幾位;
所以,
鄭侯爺清楚,魯大牛一開始,絕不是表演,他沒瞧出自己的身份,包括現在,也沒有;
但他倒是能表現出那股子豪邁灑脫,示好于自己。
此時風氣,哦不,是古往今來的風氣里,豪爽的漢子,最為受上位者的歡迎。
鄭侯爺自己也喜歡和陳大俠這樣子的人玩。
但甭管此番表現是否為刻意,至少表明,這人是個有腦子的,自軍伍里退下來,還能拉扯起這么一個鏢局,靠的,不僅僅是所謂的那點關系。
“走著。”
鄭侯爺站起身,走向后院。
魯大牛和那位高校尉對視一眼,馬上帶著眾人向后院走去,高校尉還吩咐了自己的手下攔住了不相干人等。
后院擺著三桌席面,還有不少姐們兒和相公站在那里候著。
魯大牛馬上又掏出銀子趕緊打發了他們,催促他們快點離開。
徐闖抽出一張椅子,讓鄭侯爺坐下。
劍圣則抱著用布裹起來的龍淵,站在角落,吃飽喝足,半瞇著眼。
四娘則從一張桌子上抓來了一些瓜子花生什么的,遞給鄭侯爺。
在外時,鄭凡所吃的任何東西都是由四娘先經第一步手,包括先前的魚湯,也是四娘幫他盛的,沒辦法,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得惜命;
再者,自己的對頭以及雖然不是對頭卻很樂意看見自己暴斃的人和勢力,真的不少,自己小心一些,也是對他們的一種尊重。
后院里馬上被清理起來,
鄭侯爺則邊磕著瓜子邊對四娘道:
“咱們在穎都,記得是有人的,對么?”
“是的,有個館子,但人手不多。”
平西侯府的勢力,現如今,還是僅僅局限于晉東,對外,哪怕是穎都,也只是保留個類似聯絡點一類的簡單存在。
“不夠啊。”
“主上是想收了這頭大牛?”
鄭凡搖搖頭,“他運氣好,能在對的時候湊上來,咱就順手送他點造化,另外,他身邊那個當差的,還有點意思。
不過,也就有點意思吧。”
沒看見徐闖現在都只能當個打手兼小弟么,平西侯爺現在看人的標準,早變得老高了,魯大牛,還真沒有讓他起了什么愛才之心。
但可能就真的是有這個緣分,那自己也不介意隨手插一根柳條在這兒,指不定日后會有什么作用。
四娘笑著點點頭。
“回頭你記得跟瞎子提一聲,等回去后,我估摸著得忘了。”
“是,奴家明白。”
那邊,清理好了。
魯大牛和高校尉二人并排站在第一列,其他人則站在后兩排。
鄭侯爺揮揮手。
很快,后兩排的人也出了院子,只剩下魯大牛和高校尉站在這兒。
鄭凡看向那個高校尉,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高準龐,上川縣巡城校尉。”
“哦。”
鄭侯爺點點頭,又指了指魯大牛,道:
“手底下多少號人?”
“吃干飯的有三十號人。”
這兒吃干飯的意思是常年跟著他干鏢局的,喝粥的,則是臨時人手不足喊來湊數的。
“生意好做么?”鄭凡問道。
“還好,能管個酒肉。”魯大牛回答道。
“嗯,先前聽人說,你在軍伍里,有關系?”
“曾在那里待過,有些熟人,過關卡時打招呼方便一點。”魯大牛實話實說,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邊的高準龐,“買賣是高老弟起的頭,我負責來做,高老弟的關系,比我的多。”
“原來是這樣。”
高準龐身上有官身,不適合自己來做買賣,就讓魯大牛來替自己出面經營鏢局,倒是有些腦子。
鄭凡笑著道:
“愣著做什么?”
“嗯?”高準龐。
“我……”魯大牛。
“跪啊。”鄭侯爺道。
高準龐“噗通”一聲,
在魯大牛還在猶豫時,直接跪了下來。
“末將參見大人!”
魯大牛見狀也馬上跪了下來,同時暗惱自己為何先前跪慢了,猶豫個屁啊!
跪錯了能少塊肉么!
“可能,你們倆今日確實是和本侯有緣,本侯……”
“噗通!”
跪著的魯大牛直接嚇癱在了地上,變成五體投地姿態,身體,竟然還在微微抽搐。
直娘賊,
本侯……
高準龐的臉也開始泛紅,而后,不敢置信地抬頭看了一眼鄭凡,隨即又迅速低下頭去,最后,又咬了咬牙,緩緩地站起身。
鄭凡就看著這位巡城校尉在自己面前站起來,
對方沒敢再和他對視,
而是伸出手,
低著頭,
道:
“職責所在,請令牌驗明正身!”
“哦?剛剛不是已經跪了么,怎么,現在還要查看令牌?”
“不是,剛剛跪,是為自己的富貴和小命,因為我猜測,您應該是軍中的貴人,但您既然用這個自稱,那末……”
高準龐囁嚅了幾下嘴唇,又深吸了一口氣,
繼續道;
“那我職責所在,就必須驗明正身,非是想要在您面前刻意表現什么。”
意思就是,
如果你裝的是其他的貴人,那沒問題,大家該磕頭就磕頭,該認慫就認慫;
但你既然自稱“本侯”,那我就得確認你的身份,公事公辦,因為平西侯爺的身份不同,容不得絲毫的差池。
畢竟,
平西侯爺,可是能直接調兵的!
鄭凡點點頭,扭頭問四娘:
“令牌在你這兒么?”
“主上,在阿銘那兒呢。”
“哦,倒是忘了。”
輕車簡行得太急,東西,就沒置備得周全,當然了,也是因為到了這地界了,相當于是到自家家門口了,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老虞,借你劍用用。”
“嗡!”
龍淵飛出,直接刺入鄭凡面前的地上,劍氣內斂,卻能夠給人以直觀的鋒銳之感。
龍淵在江湖上很有名氣,時下年輕劍客,以配龍淵同款式的劍為榮。
能讓晉地劍圣傍身當護衛的,
這天下間,
只有一位!
高準龐馬上正兒八經地單膝跪下行禮:
“末將拜見平西侯爺,侯爺福康!”
而先前跪著的魯大牛,則勉力起身,改了個跪姿。
“本侯就接著先前的話,既然咱們有緣分,就結個善緣,你二人,可愿意為本侯做事?”
“愿為侯爺效死!”
“愿為侯爺效死!”
“那就這么著了,過陣子會有人來找你們,給你們那排些差事。”
“多謝侯爺提攜!”高準龐馬上謝恩。
鄭侯爺點點頭,
嘆了口氣,
這一幕,
忽然讓他有些恍惚,有一種,熟悉且陌生的感覺。
因為當年,
他自己也曾跪伏在靖南侯面前表著忠心,希望能夠得到老田的扶持。
唉,
歲月啊。
鄭侯爺感慨著。
這時,
外頭又傳來了吵吵聲:
“哎呀,不是你們說人不夠的么,我這兒不是又喊來了人么,這不成,他們是他們的,我們這一批的錢還沒給呢,我不走,我不走,給錢,給錢我再走,那邊買賣沒做特意過來的,總不能走空趟啊!
哎我說,不帶這么欺負人的,我這兒還把我這剛收的干兒子都帶來了,從盛樂城那里新進來的,還沒破過的雛兒呢,怎么著………
哎哎哎,別推我呀,別推我呀……”
高準龐馬上推了一把魯大牛,示意他趕緊去解決。
先前眾人吃喝慶生喝高了,就有人吵吵著說這相公不行,所以要再喊一批,但出了這檔子事兒,怎么可能再在侯爺面前那啥?
魯大牛馬上起身出去掏銀子擺平事情,自己剛抱上大粗腿,可不能敗壞掉自己的形象。
鄭侯爺倒是無所謂,晉地的風,本就喧囂。
“行了,本侯得走了,別送了。”
“是,侯爺。”
高準龐自然不會喊出侯爺在這里,自己的貴人,自己命里的富貴,自然得自己珍藏。
起身,將龍淵拔出,遞給了劍圣,劍圣收了劍,道:
“有意思?”
顯然,劍圣覺得這事兒,挺沒意思的。
“嗨,辛辛苦苦的,干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兒,不就是為了能抽空做些沒意思的事兒么?”
劍圣沒再說話。
鄭侯爺則繼續道:“您吶,得信這緣分,這一飲一啄,自有天意,指不定幾十年后,就用上了呢?”
“這是煉氣士喜歡的說辭,你信那個?”
“還好。”
鄭凡等人走了出去,外圍,魯大牛幫著開道。
這時,那個先前嚷嚷著剛剛收到銀子的老鴇子見鄭凡等人從院子里走了出來,馬上賠上了笑臉,她知道啥時候該撒潑,啥時候該和顏悅色,這里頭走出來的幾個人,衣著氣度,尤其是打前兒的那位,絕對是個貴人。
老鴇子下意識地將自己新收的也是剛拾掇出來的干兒子往自己身前推了推,
像是在推銷著自己的貨物,
心里默念:
貴人,瞅瞅啊,貴人,瞅瞅啊。
晉地的大族子弟,喜歡這一口,認為這是風雅之事,也愛在這上頭花銀子。
鄭侯爺的眼角余光,也掃向了這里,然后,停頓了。
老鴇子見鄭凡目光投了過來,當即露出歡喜之色。
而身后站著的高準龐和魯大牛見到這一幕,心里暗暗地驚訝原來平西侯爺除了好人妻外還好這一口?
鄭侯爺不光是看了,而且還徑直走了過去。
他一把將男童從老鴇子手里拉了過來,
“哎,大爺,這是我干兒子,沒開過的雛兒,大爺,這……”
“閉嘴!”
“嗡!”
徐闖的刀,直接架在了老鴇子的脖頸上,老鴇子馬上安靜了下來。
鄭凡伸手,摸了摸這男童的臉,
男童目光有些呆滯地看著鄭凡。
隨即,
鄭凡又扒拉開男童特意被人拉起來的頭發,果然,在這上頭看見了被遮掩下的戒疤痕跡。
這老鴇口中的新收的干兒子,這男童,不是別人,而是當年自己在雪海關時見過的那一大一小和尚中的小和尚………了凡!
兩年前,他們師徒被自己派去了雪原傳教,效果斐然,一年前,因為扈八妹帶來的那一則預言,隱隱中暗指雪原極西之地,所以,自己派人給他們傳信,讓其師徒二人去探尋一下那邊,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發現。
這事兒的后續,是瞎子負責的,所以鄭凡早就忘了,但很顯然,這對師徒,必然是出事兒了。
否則你根本就無法解釋,
為什么這個小和尚此刻人不在雪原不在雪海關也不在奉新城,而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這里,成了一個被老鴇收養的干兒子!
鄭侯爺蹲了下來,看著了凡小和尚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依舊是有些呆滯,像是一具提線木偶。
“了凡,你師父呢?你們在雪原上發生了什么?你們……找到了什么?”
必然是在雪原上出了事兒的,先前那老鴇子也是說,了凡是她從盛樂城那里進來的。
這里的“進”,是進貨的意思。
盛樂城那兒,有一條可以穿越天斷山脈通往雪原的路。
那里,奴隸買賣,依舊是支柱產業,還是自己當盛樂將軍時打下的基礎。
但為什么了凡會從那兒回到晉地,而不是走雪海關?
他們師徒二人在雪原行進時,身邊,必然是有隨從的。
“師傅……雪原……雪原……師傅………”
這幾個詞匯,似乎刺激到了了凡小和尚。
小和尚的眼睛,在此時緩緩地聚焦,看向了鄭凡,他應該在思索,在回憶;
然后,
他的身子一顫,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表情開始極度扭曲痛苦,
張開嘴,發出尖叫: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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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凡小和尚的尖叫聲,持續了很久,然后,他蹲了下來,開始抽泣。
“主上,他的心神應該受到了極大的創傷。”四娘在旁邊說道。
鄭凡點點頭。
小和尚,是有慧根的,自己曾和這對師徒接觸過,也認為這二人應該是有大福緣的。
所謂的福緣,是指這輩子就算沒什么大的成就,但也能逢兇化吉,瀟瀟灑灑。
但可惜,看看眼前這小和尚的樣子,其身上的福緣,這次似乎并未能庇護到他。
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扯一番,如果不是這一盆魚湯的事兒耽擱了,如果不是鄭侯爺自己心血來潮,想收兩個小老弟,可能早就吃好了飯離開了這家客棧,這“姍姍來遲”的老鴇子和她的干兒子,也就不會碰到了。
不過,這就是真的硬扯了。
方士和煉氣士們喜歡這套說辭,是因為這套說辭的彈性很大,怎么扯都能給圓回來,從而可以繼續騙吃騙喝。
興許,對這個小和尚而言,他可能寧愿去死,也不愿意淪落到這相公窩里玷污了自身的清白。
鄭凡看向老鴇子,雖說先前老鴇子在外頭喊過自己這次帶的是新收的干兒子,是個雛兒,但保不齊是賣家的自吹自擂。
“接過客沒?”
鄭凡問道。
老鴇子咽了口唾沫,徐闖的刀,還架在她的脖子上,再者,當眼前這個男人認真起來甚至在發怒時,那股子氣勢,就算她久經風月,也是立馬慌了個神。
說白了,大燕在兩位王爺離開之后,就是皇帝也得對他鄭凡客客氣氣的,拉著一起坐坐龍椅給他過過癮;
放眼整個大燕,地位比他鄭侯爺高的,以前是沒幾個了,現在,好像還真沒了,當你自己已經做到不需要再跪下時,回首間,你身下,早已經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
“沒……沒有………新………收拾的………新………”
鄭侯爺伸手,指了指那邊站著的高準龐,高準龐馬上上前行禮待命;
“替本侯傳令,命本縣的守城將軍即刻領兵,給本侯圍住她的妓院,不得放過任何人。”
“喏!”
高準龐是有些吃驚的,因為先前侯爺的姿態看起來,不像是想要暴露身份的樣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鄭凡本不打算暴露身份弄大了,因為這會很沒意思,但了凡的出現,卻迫使他必須這么做。
了凡是如何從雪原過天斷山脈到盛樂的,又是如何被販賣到上川縣的紅帳子來的,其中脈絡,必須得理清楚,而等到自己從奉新城調人過來處理,難免日子久了就容易出什么差錯,不如現在就控制起來。
再者,鄭凡覺得,他今日插的柳條,現在,已經收獲了,不是這幫龜孫子吵著鬧著繼續要相公,今兒個,自己就不可能見到“流落風塵”的了凡小和尚。
隨即,在客棧內眾人的詫異以及還沒從“本侯”這個稱謂里回過神來的當口,鄭凡就帶著了凡離開了。
上了馬車,并未急著出城回去,而是直接來到了上川縣縣衙。
自是不可能因家里有人被人口販賣了來擊鼓鳴冤,而是純粹來借個地方,想來想去,也就這里最為安靜。
門口的衙役見有人硬闖縣衙,大喝著想要阻攔,卻沒徐闖直接擋開,徐闖大吼道;
“平西侯爺駕到!”
若是在平時,鄭侯爺說不得會教導教導他大內魏公公喊“陛下駕到”時的聲調和神韻;
但現在,沒這個心情。
上川縣縣令官袍都沒穿,急匆匆趕來,見著鄭凡后,直接就跪下行禮:
“下官拜見平西侯爺,侯爺福康。”
“你認識本侯?”
“是,侯爺,去年大軍伐楚時,下官曾是運糧官,有幸得見過侯爺真容。”
這就省事了,不用再讓劍圣拿出龍淵耍一番。
“本侯要借你衙宅一用,自現在起,除了本侯吩咐,一切閑雜人等,不得進來打擾。”
“是,下官明白!”
縣衙的后頭,就是縣令的家,里頭自然住著縣令的家眷。
但頃刻間,家眷全都急匆匆地離開,連東西都來不及收拾,給平西侯爺騰地方。
鄭凡進來后,對徐闖道:
“要幾個下人,給他洗個澡,收拾干凈。”
“喏。”
沒多久,
重新“涮洗”過的了凡小和尚就站在了鄭凡的面前。
這個時代,人們喜歡涂脂抹粉,以此為美,但這化妝水平,是真不敢恭維,而相公們則更為嚴重。
洗刷過的了凡小和尚身上雖然沒有袈裟可穿,只套了一件應該是縣令家小公子的衣服,但著實讓人瞧起來順眼多了。
這會兒,高準龐前來復命。
“侯爺,那家紅帳子屬下已經帶人控制住了。”
鄭凡點點頭,揮揮手,示意他可以下去待命了。
高準龐馬上行禮告退,上川縣守備將軍請他代為向侯爺引薦的事兒,他提都沒提;
很明顯,侯爺現在沒空,他不可能用他那丁點的“圣眷”在這兒消耗掉,而且,估摸著還遠遠不夠。
“四娘。”
“屬下在。”
“現在身邊沒其他人可用了,只有你了,你去審訊一下老鴇子他們,把這條線,給理出來,最好,將經手的人販子,也都控制起來。
盛樂城現任將軍是誰來著?
算了,不管是誰,給他個知會,讓他務必配合,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小和尚是怎么從雪原進到盛樂城的。”
“屬下明白。”
其余的,不用多吩咐了,四娘的辦事兒能力,毋庸置疑。
四娘下去了,
鄭凡對徐闖道:“讓縣衙里的人,準備點吃食送進來。”
“是,侯爺。”
鄭凡沒再急著去問小和尚,先前,已經刺激過了,這會兒,還是等他情緒緩和下來再說。
很快,食物被送了過來,小和尚看著面前的食物,倒是沒用人吩咐,開始吃了起來。
葷素不忌,
少了那句:
既然侯爺以刀兵迫之,那我們就吃吧,佛祖不會怪罪的。
小和尚進食的時候,
鄭侯爺就坐在那里,輕輕揉捏著自己的指節。
思慮片刻,
鄭侯爺示意徐闖將那位一直在外頭候著的縣令喊了過來。
“本侯需要借用你的人,給本侯傳幾個信。”
“侯爺請吩咐,下官在所不辭。”
“一,派人去穎都給太守許文祖許大人送一封口信,就說本侯在上川縣有些事兒要耽擱了,許大人若是有空,可以到上川縣一晤。
二,派人去奉新城向北先生傳信,說本侯在這里找到了了凡和尚。
三,派人去盛樂城傳信,讓現在的盛樂將軍將其附近負責奴隸販賣的人都給控制住,等待本侯的人去審問,不得有誤。”
“是,下官遵命。”
鄭凡點點頭,縣令馬上下去照辦。
而這邊,了凡小和尚也吃好了,他掐著蘭花指,拿起手絹,開始擦拭嘴角。
鄭凡覺得,他應該是先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刺激,再被那老鴇子進行了培訓,現在的他,應該屬于人格分裂狀態?
可惜了,瞎子現在不在這里。
“吃好了么?”
“回……爺的話,吃好了。”
鄭侯爺瞇了瞇眼,想來應該是自己先前在客棧時的問話,對他再度進行了精神創傷,如今的他,為了躲避那股子創傷折磨,更加代入到了老鴇子為他制定的相公角色。
這是一種逃避。
鄭侯爺從懷中取出了那塊紅色石頭,將其放在了手中,道:
“兒子,出來。”
紅色石頭搖擺了幾下,隨即,一團黑霧顯現而出。
魔丸就飄浮在那兒,嘴角帶著笑意。
魔丸,已經差了兩級了。
刺殺趙九郎前,鄭凡嘗試和魔丸交心,但依舊沒能取得效果,似乎此時的他,對進階,有一種克制。
不是他不想,而是,在故意選擇壓制。
鄭凡不知道他在圖什么,這就像是絕大部分的父母在孩子青春期時,也搞不懂孩子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樣。
但魔丸畢竟是魔丸,用其身為靈魂體的屬性,倒是也能嘗試破除一下了凡小和尚的心防,從而讓其直接面對雪原所發生的事。
這樣做,會有很嚴重的副作用,而且,不一定能真的拿到想要的訊息,同時,了凡小和尚很大概率會變成一個白癡。
但瞎子不在這兒,自己現在能用的,也就這一個法子了。
最重要的是,鄭凡現在真的很急切地想知道雪原上發生的事兒。
如果只是被雪原的某個野人部族襲擊了,了凡小和尚應該不至于變成這個模樣。
他的師傅,就算是真的被殺死了,他也應該高興師傅解脫了,因果得償,今世債消。
權衡猶豫了一下,
鄭凡還是將紅色石頭放了回去。
忍忍吧,還是再忍忍;
關于魔王預言的事,干系重大,且早就不再只屬于自己的事兒了,其他的七個魔王,都理應知曉。
而這時,
了凡小和尚忽然開口道:
“爺,您有什么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爺高興叫人家什么,人家就是什么。”
“行了,你就坐那兒吧。”
“爺,是人家沒伺候好您,讓您……”
“閉嘴。”
“是,爺。”
了凡小和尚閉上了嘴,目光,開始在四周逡巡著,然后,他看見了房間一側墻壁上,掛著的佛珠。
這應該是拿來辟邪用的,時下上至權貴下至百姓都喜歡拿一些所謂高僧開過光的法器擱家里鎮宅。
了凡小和尚的眼睛看向那串佛珠后,就挪不開了。
潛意識,他對這佛珠很是熟悉。
并非指的是這佛珠是他的或者是他師傅的,這世上再巧,也沒這般巧的事兒;
而是這佛珠的材質,他很熟悉,看似透亮,選材名貴,實則是被人忽悠了以次充好。
這事兒,
以前了凡小和尚和師傅游歷化緣時,可沒少用這一招。
師傅說,心誠則靈,這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是貴是賤,又何必在意?
坑的就是不差錢兒的主兒,這是在為他們消孽債呢,阿彌陀佛。
在此時,看見同行的假冒偽劣物件兒,了凡的目光,開始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坐在對面一直在留意他的鄭侯爺馬上察覺到了,他不敢再繼續刺激了凡,真的怕這孩子再被刺激了幾下子就更心無旁騖地鐵了心地向相公事業去發展;
但如果這孩子能夠自己覺醒回一些記憶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鄭凡記得瞎子和自己說過,這心病還須心藥醫,說白了,最好的方式,還是靠自己走出來。
“師傅………”
了凡小和尚開始呢喃。
鄭侯爺半瞇著眼,在等待著,也不催促。
了凡小和尚站起身,伸手指了指掛在那兒的佛珠,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鄭凡,
道:
“爺,我……我可以……”
“爺賞你的。”
“謝謝爺。”
了凡小和尚將那串佛珠取下來,放在手里,摩挲著。
許久,
了凡小和尚將這串佛珠戴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坐了下來,
但這次,是盤膝而坐;
盤膝坐下后,又開始嘗試探出自己的腿,用右臂支撐著身子,想要讓自己坐得更妖嬈一些。
只是,很快他又迷茫了;
他怎么坐都覺得不舒服,怎么坐都感到很是不合適,然后,他忽然覺得坐下去實在是太煎熬了,就又站了起來。
站起來后,他一開始是按照老鴇子教的方式扶腰婀娜地站,而后又變成想要雙手合什;
動作,不停地變化,連神態,也在“法相莊嚴”和“諂媚婀娜”之間不停地切換。
鄭侯爺就一直沒說話,就在那兒坐著,看著眼前這一幕……精分現場。
很快,
了凡小和尚連站都覺得是一種煎熬了,隨后,他又坐下,坐下后又站起來,站起來后又坐下。
“呼……”
鄭侯爺看得,都有些累了。
起起坐坐,坐坐站站,小和尚直接氣喘吁吁。
“爺,來玩啊………觀自在………阿彌陀佛………爺………”
得,
這下子不光是站坐煎熬,連開口說話,都變得極為煎熬了。
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個時辰。
終于,
了凡小和尚累到了,
“噗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臉色發白,大口喘著氣。
鄭凡這才起身,來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開始口吐白沫,而后,開始嘔吐,先前吃進去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飯食全都吐了出來。
鄭侯爺一個躲閃,避開了這些污穢。
小和尚吐完后,整個人臉上的血色就幾乎看不見了,而后,他開始蜷曲著自己的身子,雙手抱著自己的雙臂,看起來很冷的樣子。
鄭侯爺用袖口捂著自己的鼻子,慢慢地繞了過來,查看情況。
“師傅……我好冷啊……”
“阿媽,熱水,我冷,我冷………”
“求求您,給我一口吃的,給我一口吃的吧………”
“冷………好冷哦…………”
鄭侯爺在旁邊很耐心地聽著,爭取將這些話都給記下來,說不得里頭就隱藏著什么消息。
“侯爺。”
這時,徐闖在外頭稟報。
“侯爺,侯爺,對了,師傅…………”
小和尚忽然被“侯爺”的稱謂給刺激到了,
自言自語道:
“師傅……徒兒沒忘記您的話……您讓徒兒回去找侯爺……找侯爺………”
鄭凡馬上伸手,示意站在門口的徐闖別說話。
而后,
自己則主動湊過去身子,對了凡和尚道:
“本侯在這里呢,找本侯,做什么呢?”
了凡小和尚根本就沒看鄭凡,目光里,透露著思索和回憶之色:
“徒兒……回去告訴侯爺……佛祖金身……他得捐吶………哈哈哈哈哈……這下子侯爺可不能賴賬了………不能賴賬了哦………”
“本侯不賴賬,快,告訴本侯,你師傅想讓你對本侯說什么?”
“徒兒,你看,你看,你快看,這冰下面,真的有個人哩!”
鄭凡的目光馬上凝重下來,
冰層,
下面,
人?
這對師徒,竟然真的找到了。
“對哩師傅……是個人哩……被凍死了吧……師傅……這里的野人……為什么都在拜一個被凍死的人?”
“嘿,所以野人愚昧嘛,好糊弄嘛,呵呵,改天咱師徒倆把一些東西改改,咱也能在這雪原上成佛哩,被供進廟里。”
“啊…………師傅,你看,冰下面的人,好像動了一下。”
“混賬東西,敢嚇你師傅,都結冰了,怎么可能動!”
“師傅,他睜開眼了,睜開眼了,他是活的,他是活的!”
了凡小和尚臉色忽然開始泛紅,先前已經精疲力盡的他馬上蹦起來,雙手死死地抓住了鄭凡的衣服,對著鄭凡吼道:
“他是活的,他是活的,冰下面的人,是活的,活的!!!”
鄭凡沒掙脫,繼續聽著了凡的一會兒自己一會兒師傅的呈現對話。
“徒兒啊,咱得趕緊回去,咱得趕緊回去,得回去告訴侯爺,他要找的人,咱找到了,娘嘞,還是個活物。”
“是啊,師傅,咱快跑吧,啊,冰裂開了,裂開了!”
最后,
了凡小和尚一臉驚恐地看著鄭凡,
用一種極為虔誠的聲音,像是在模仿一些野人的膜拜:
“魔王……降臨……魔王……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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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圣抱著龍淵,靠在柱子上,目光,看著坐在自己前面的鄭凡。
這不是劍圣第一次見到鄭凡畫畫,用炭筆,畫出清晰的線條;
那會兒是在雪海關,鄭侯爺心血來潮坐在院子里畫著一棵橘子樹,畫完后讓劍圣來點評。
茍莫離當時將這幅畫評價得驚為天人,各種阿諛之詞成捆成捆地往上搬;
劍圣當時就說,缺了神韻。
彼時的劍圣,還是帶著點清高的。
只不過鄭侯爺這輩子壓根沒什么職業潔癖,直接問道:
“你是想要自己的后人,留你哪一幅畫?”
劍圣猶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橘子樹。
沒人希望自己的后代在回念先祖時,腦子里,是先祖比較抽象的印象,還是更希望自己的面容可以更寫實一些。
而此時,
鄭凡在畫板上所畫的,
是一塊浩蕩的冰層;
畫面的四周角落,跪著一群野人,正在頂禮膜拜;
畫面的中央,冰層之下,有一道人的陰影。
整張畫,給人一種極為壓抑的感覺。
鄭凡放下手中的炭筆,這是他根據以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加前日從了凡小和尚那里得到的信息腦補出來的畫面;
細節上,肯定問題很大,冰層之下的那位到底是個什么模樣,是光著身子還是穿著衣服亦或者是甲胄?
身邊有兵器么?
頭發,是什么顏色?
野人的面龐還是夏人的面龐?
這些,都不得而知。
了凡小和尚在前天說完話后,就昏睡過去了,中途醒來后也只是喝了一些粥,然后渾渾噩噩地坐在床邊,隨后繼續昏睡。
鄭凡沒有再去詢問他細節,小和尚的精神狀態很糟糕,得等到瞎子到了讓他來拿方案。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
預言,
是真的。
扈八妹的預言里,似乎也提到了冰層,也提到了蘇醒,也有魔王降臨;
在這一點上,和了凡和他師父所看見的,得到了印證。
而且,這東西已經睜開眼了,這意味著他是活的,換個說法,就是,他已經……降臨了。
了凡小和尚說的裂開了,是個什么意思?
冰面裂開,是他動手了,還是其他原因?
他現在,到底能不能離開那層冰面,可以自由活動么?
扈八妹的預言里,有“七”這個數,那么,他,是一個人么?另外一些人,也在冰層下面待著,他先浮上來了?
“這幅畫,你盯著很久了。”劍圣開口道。
鄭凡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道:
“這幅畫,對我很重要。”
“看出來了。”
“老虞,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二品以及所謂的一品?”
“當官兒的么?”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二品有了,一品,并非不可能,只是,太難了,難得,連條路都看不見,怎么,你覺得這畫中的人,是那種級別的存在?”
“我不會介意以最大的程度去揣摩它。”
“然后呢?”
“先查出來,再確定位置。”
“古來不少皇帝,和你現在的心思差不多,凡是會威脅到自己皇權的,哪怕僅僅是在將來才可能出現的威脅,都會提前下手去扼殺。”
“是。”
“那樣多沒意思?”劍圣搖搖頭,“如果是我,我巴不得自己的對手足夠強大,不,我是巴不得隔三差五地就能遇到田無鏡那樣子的對手。”
“你會覺得這種生活很充實,但我真的不喜歡,我喜歡午后喝著茶聽著家里的女人唱著曲兒。”
鄭凡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畫面,
道:
“還好,他在雪原上。”
雪原,毗鄰我的勢力范圍。
劍圣點點頭。
這時,縣令進來通報:“侯爺,太守大人來了。”
“請。”
“畫,我幫你先收了吧。”劍圣上前說道。
“多謝。”
“客氣。”
……
“哎呀,鄭老弟,怎么了,聽說你在這上川縣遇到事兒了?”
許文祖還是那么的胖,軍情政務忙碌時,他是浮腫起來的虛胖,一切平順時,他是心寬體胖。
“嗯,以前府里的一個手下,出了點事兒,這里受了傷,流落在民間,竟然被人賣進了紅帳子當起了相公。”
鄭侯爺說著還嘆了口氣。
他在上川縣調動了附近的守備兵馬,這么大的動靜是不可能瞞得過人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堂堂平西侯爺,府里的人竟然出了這檔子事兒,侯爺發怒調兵報個私仇,豈不是很正常?
至于說被人參奏一個跋扈,這玩意兒對現在的平西侯而言連撓癢癢都不如。
當然了,如果誰敢參奏一個居心不良云云,那么,敢參奏這個的,必然會在朝堂上先被收拾掉,原因很簡單,平西侯爺確實有那個居心不良的實力。
“人可還好?”許文祖問道。
“腦子還沒修養好。”
“我說人。”許文祖提了提屁股,眨了眨眼。
“還沒來得及接客。”
這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就好,那就好。”
“我說,哥,你這關注點,夠奇特的。”
“嗨,這事兒我也沒和你說過,以前只聽說過晉風飄逸,還覺得無所謂,想你哥哥我好歹也是堂堂燕地兒郎,且還是在荒漠邊長大的;
可誰曉得,這進了穎都后,每次赴宴,他娘的宴席上竟然都有這類的相公堂而皇之地陪客……
哥哥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入鄉隨俗不是?”
“辛苦了。”
鄭凡其實對許文祖很同情,因為許文祖這個身材,這個相貌,就像是豬剛鬣的人形,人參果都吃膩了,就喜歡玩兒點新花樣的樣子。
當然,這是被誤解了。
再者,晉地大家族是把男風當作“雅物”的,也就是比金銀姬妾更貴重的禮物;
在晉地,家里有底蘊,養個歌姬舞女,不算什么,得養雅男,這才叫牌面;
貴重的禮物,自當送給身份最重的人。
“直娘賊,老弟,你可曉得最可氣的是啥?”
“是什么?”
“哎,哥哥我也算是開了次眼,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女子更漂亮的男子,而且,還不老少!”
“哦。”
鄭侯爺看著許文祖,眨了眨眼睛。
“哥哥我可沒有碰過啊。”
“好的。”
“但有時候,想想都后怕,這被撩撥得久了,心里頭還真會有些躍躍欲試。”
“呵呵。”
鄭侯爺點點頭。
他們倆現在,是沒什么緊張感了。
因為許文祖老早就算是半個六爺黨了,現在姬成玦當皇帝,他的仕途,是不用擔心的。
再在這封疆大吏位置上干個幾年,還想繼續干的話那就繼續,想換個位置,那就回燕京,這起碼是一部尚書的位置留給他。
所以,這次見面,倒是有很多的閑情逸致去聊一些風月。
“對了,鄭老弟,玉盤城的守備將軍,你提個人,我安上。”
“我明白,回去后就安排,另外,知府,也得是我的人。”
許文祖瞇了瞇眼,笑了笑,道:“瞧你說的,哥哥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哥,不是我貪心,也不是我想著將晉東圈起來當自家的后院,而是我和陛下已經討論過了,修生養息個兩年后,差不離就要動手了。
我麾下的這些兵馬,各路軍頭子,都必須再整頓安置一次,不把籬笆扎牢,沒辦法施展開。”
“好,我明白,我明白。”
“吃了么?”鄭凡問道。
“沒呢,我讓那個縣令準備去了。”
“行,咱們一起吃。”
“這不廢話呢嘛。”
這頓飯,縣令作陪,在旁邊不住倒酒陪著說話,鄭凡和許文祖倒是吃得挺愜意。
飯后,也沒等上茶,許文祖就笑著說既然沒什么事兒他就先回去了,這也是瞧出來了鄭凡心里似乎有事。
鄭凡送許文祖出了縣衙。
不出意外的話,未來幾年,二人將是最好的搭檔關系。
回來后,鄭凡又去看了一下了凡小和尚的情況。
聽婢女說,剛進了食,這會兒又昏睡過去了,大夫也給他開了藥,調理身子的。
鄭凡也就沒再進去打擾他,往自己屋走去時,經過花園,看見一個姿色還可以的婦人端著糕點向自己走來。
“侯爺,這是我上川縣的特產,蜜餞紅糖糕,做法獨特,別的地方可吃不到,您嘗嘗?”
說著,居然主動伸手拿起一塊往鄭凡嘴邊送。
“唉。”
鄭侯爺嘆了口氣,這位,應該是那位縣令大人的妾。
“本侯沒這個心情,回去告訴你老爺,把本侯的差事做好了,本侯就承他的情。”
“是,侯爺。”
鄭凡走出花園,看見坐在臺階上正曬著午后太陽的劍圣,劍圣嘴角帶著笑意。
“笑什么?”
劍圣搖搖頭,道:“原來,這只要當了官兒,甭管燕人晉人,全都一個樣。”
“你才知道?”
“何時歸程?”劍圣問道。
因為了凡小和尚的事,又耽擱了幾日。
“我琢磨著了凡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經不起舟車勞頓,就先留在這兒,明日,我和你先回奉新城。”
“那這里的事兒?”
“換瞎子來料理。”
“好。”劍圣同意了。
因四娘已經動身去往盛樂調查人販子的事兒,所以用過晚食后,鄭凡就一個人睡。
這一覺,睡得不是很踏實,睡了兩個時辰不到就醒來了。
外面,刮著北風,鄭凡躺在床上,盯著床對面的窗戶,出神。
就這樣側躺了許久,忽然,外面有人來通稟:
“侯爺,那位小師傅醒了,鬧著要見您。”
“知道了。”
鄭凡沒耽擱,起身穿衣,走出自己的臥房。
來到了凡所在的房間時,看見了凡正趴在地上,雙手雙腳不停地痙攣著。
“侯爺,晚上他醒了,我們就給他準備吃食,他剛吃兩口就問這里是哪里,然后吵著要見您,現在,更是變成這樣了……”
“行了,你們都退下,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靠近。”
“是,侯爺。”
“是,侯爺。”
婢女們都退了下去。
而這時,穿著白色內襯的劍圣走了過來,站在門旁,瞇著眼。
了凡抬起頭,看向鄭凡,臉上的痛苦瞬間消失,轉而是驚喜之色,
喊道:
“侯爺,侯爺,侯爺!”
“你清醒過來了?”
鄭凡向前靠近。
忽然間,
了凡瞳孔內閃現出一抹厲色,厲嘯道:
“是你,害得我師徒好慘,是你,是你害的!”
說著,了凡忽然就撲向了鄭凡。
鄭凡沒猶豫,到底是五品高手,就算這小和尚忽然腦子抽了瘋,但也絕不可能靠近他的身,這一腳下去后,了凡直接被踹飛了出去,撞到了兩座茶幾后才停了下來。
“嘔………”
而后,了凡又開始了劇烈嘔吐。
只是這一次,嘔吐出來的東西里,帶著明顯的黑色腥臭粘稠物。
鄭凡拿起點燃的蠟燭,捂著鼻子,向前走去,查看了一番,再用靴底在那上頭踩了踩,竟然發出了“吧唧吧唧”的聲響。
“老虞,你過來看看,這是個啥?”
“不去,臭。”
劍圣拒絕得很直接。
他晚上能出來陪著,還是看在鄭凡答應天亮就出發回家的份兒上。
再者,鄭凡現在身邊,沒其他人了,他擔心平西侯爺,怕黑。
鄭侯爺也是夠放得開,從旁邊地上撿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筷子,將那一團黑色的玩意兒給夾起,然后,轉身,送到劍圣面前。
劍圣屏住呼吸,
看著這被筷子夾著的黑色粘稠物。
“像不像海帶?”
劍圣似乎認識這東西,仔細看了幾眼,然后道:
“是黑草。”
“哦,真是很形象的名字呢。”
黑乎乎的,像海帶,就叫黑草。
“雪原上長的東西,但雪原上的牧民都清楚,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吃這個,這個就和觀音土一樣。
不過,這東西吃了不會脹肚子,卻能迷惑人的心智,畜生吃了倒是沒什么事,人吃了,腦子就容易出問題。”
鄭凡指了指被自己踹翻在那兒的了凡小和尚,
“意思就是,他腦子現在這個樣子,是之前這種黑草,吃多了?”
“應該是有這方面原因吧,可能是吃了兩天大夫開的藥,再加上你剛剛的那一腳,起到了些效果。”
這時,
了凡小和尚爬坐起來,
他再次有些茫然地看向門口站著的鄭凡和劍圣。
而后,
他伸出手,指向了鄭凡,
虛弱地喊道;
“侯爺………快去救救我師父………快去救救我師父………”
鄭侯爺有些詫異地問道:
“你師父,竟然還活著?”
“………”了凡小和尚。
一口抑郁之氣,凝聚于小和尚喉嚨間,沒能順上來,整個人白眼一翻,幾乎就要昏死過去。
劍圣出手了,身形頃刻間來到了凡身側,指尖點在了凡胸口,向上一劃。
“呼…………”
了凡忽然長舒一口氣,而后,又開始大氣喘。
最后,
其目光又落在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鄭侯爺身上。
“侯爺,師父為了救我,留在了那里,我跑出來了,來找侯爺,找侯爺,去救我師父,救我師父。”
“你仔細說說,你們師徒倆是不是在極北之地發現了什么?”
“侯爺你讓我們找的,那個東西,不,那個人,我們找到了,他是活的,是活的。”
“慢點說,那個人,具體是什么情況?長什么樣子?”
“就是……人樣。”
鄭侯爺咬了咬牙,
道:“身上,光著身子?”
“沒有,穿著盔甲,穿著盔甲,黑色的盔甲,手上,還拿著一把刀,眼睛,好嚇人,好嚇人………”
“是他留下了你師父?”
“不,他沒動,冰層自己裂開了,然后……然后………”
了凡小和尚捂著腦袋,
“我腦子,好亂,好亂………”
“不急,你慢慢想………”
“師父和我,好不容易爬出來,然后,就有人問我們,問我們為何會在這里,為何會在這里……不是,這好像是在之前問的,是在之前,在掉下去爬出來之前,
不,不,是在我和師父往冰層上摸過去之前,就有人問的……”
顯然,了凡的記憶還沒能完全恢復,敘述時,時間節點都出現了矛盾。
“女人………有個女人。”
了凡忽然很篤定地看著鄭凡。
“怎樣的女人?”鄭凡馬上問道。
“師父說,說她很好看,對,師父說的,說過的。”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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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師父,問師父,我們師徒為何會在這里,誰派我們來的,對,是她問的,就是她問的。”
“你師父怎么回答的?”鄭凡只能這樣慢慢地順著他的思路問下去。
“師父說,他是平西侯爺的座上賓,跟著他,以后能在寺廟里過好日子。”
“………”鄭凡。
“呵呵。”劍圣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呢?”鄭凡只能繼續問道。
“然后……然后師父,女人,女人,師父,然后……”
了凡和尚又開始抱著腦袋,
“然后,就是眼睛睜開了,冰層裂開了,師父和我,爬啊,爬啊……”
了凡小和尚說著說著,就昏睡了過去,這不是不順氣兒,而是精疲力盡。
雖然這兩日不是吃就是在睡,但實則,腦子里一直在激烈的碰撞著,心神的消耗,最為折磨人。
“我聽明白一些了。”鄭凡說道。
“這你也能聽明白?”劍圣有些好奇。
鄭凡點點頭,
道:
“他們師徒倆,不是自己找到冰面下的那個人的,
而是,
被抓了后送到冰面上,當作了……
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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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品;
在雪原的極北之地,有一個勢力,他們在信仰……亦或者可以稱之為,在守護。
鄭凡記得以前桑虎曾從雪原的北邊帶回來一支拼湊起來的野人部落南下投靠野人王,他應該對那塊區域更為了解一些,哪怕他未曾真的進入核心地帶,極北之地,對于野人而言,相當于是流放之地。
但可惜,桑虎在伐楚之戰中戰死了。
這件事,也可以去問茍莫離,但這里頭又牽扯出一個問題,茍莫離對這件事的態度,究竟會怎樣,它會不會在知道這件事后,再起什么心思。
因為那個“人”的出現,已經在其周邊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朝貢”體系,這不是宗教,也不是部族的形式,而是亦宗教亦部族;
如果那個“人”真的完全蘇醒,很有可能自最北面開始,席卷而出,說不得,再走一遭野人王當年的路。
這一刻,鄭凡再次想到了玉人令里的預言;
曾經,大家都以為預言的是野人王茍莫離,他將帶領圣族走向復興,結果茍莫離失敗了;
但若是預言里所指的,不是茍莫離呢?
是否告知茍莫離,這一點,還得去和瞎子們商議一下。
腦子,有些疼。
鄭凡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也清楚,在他的意識和思維里,已經將預言里第一個蘇醒的那位,加上了太多太多“強大”的標簽。
但歸根究底,這個世界,是公平的。
強如沙拓闕石,依舊戰死在了鎮北侯府前的鐵騎圍堵之中;
劍圣恐怖如斯,但在整齊肅殺的騎槍之下,他依舊是脆弱的;
那位蘇醒過來的“人”,再強,就算你強到天上去,那老子為何要和你玩單挑?
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
滿打滿算拉著輔兵以及隨時可以收整起來的民夫,老子麾下也有十萬大軍好不好?
實力再高,也怕人命去填;
所以,
感謝,
這個公平的世界。
走出了了凡所在的房間,吩咐外面的下人進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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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凡伸了個懶腰,享受著骨節處悅耳的脆響;
“老虞,你知道么,我這人有一個毛病,你在床板上放一粒豌豆,哪怕再在上頭墊了三十層棉絮,我睡著,依舊覺得不舒服,也依舊覺得硌得慌。”
劍圣看了看鄭凡,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梗來自何處,但依舊可以體會到這里頭的意思。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劍圣問道。
可能,在劍圣看來,預言、傳說、宗教,這類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這世上很多角落里都在發生著類似的事。
裹挾著信眾,愚夫愚民,立個黃天,定個天命,膽兒再大點,直接扯旗造反的,可偏偏這類的造反,對于朝廷而言剿滅起來的難度,并不大,除非朝廷自己犯了蠢。
一群被聚集起來,沒有上過戰陣,只知道迷信于某種宿命的信徒,他們人數再多,在精銳的軍陣面前,依舊是不堪一擊了。
這一點,劍圣覺得鄭凡這種靠軍功起家的人,應該更為清楚。
但從那天以來,鄭凡所呈現出的,是一種極為極端的反應,劍圣甚至覺得,哪怕現在楚國忽然集結全國之力想要再來一次國戰,這位大燕的平西侯爺都不會這般失了情緒上的穩定。
“我打算……”
鄭侯爺的眼眸,沉了下來。
“先將這事的脈絡給查清楚了,再將具體的位置確定下來,等‘描摹’好了,我打算親自率軍,遠征那處所謂的極北之地。”
“值得么?”劍圣有些無話可說了都。
“值得的,我一定要把那顆該死的豌豆,給取出來。”
說著,
鄭凡揮揮手,
道:
“行了,咱休息吧,明兒一早咱就回去,得養精蓄銳。”
……
和劍圣分開,回到自己的臥房里,鄭凡沒急著上床去睡覺,而是在桌旁坐了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會兒,他想要將那幅畫給展開,再看看,卻記起來那幅畫被劍圣收起來了,懶得再去敲門要了,鄭凡就干脆左手撐在桌面上,右手輕輕旋轉著手中的茶杯。
良久,
又將魔丸放在了桌子上。
“咱爺倆,說說話。”
魔丸沒動,他算是魔王里,陪伴這個主上時間最長的一個,連四娘都比不過他;
所以,他更清楚這位主上的矯情。
“你說,那個東西,到底是怎樣的存在?真正的預言之子么?
嘖,預言之子,真的是好老套的稱呼。”
魔丸歪了歪身子,紅色的石塊干脆斜靠在了茶壺上。
“我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挺好的,本來,應該是沒什么煩惱的,接下來,大家就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怎么開心的過就怎么開心的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又給我來這種事。
如果天命的預言是落在我們身上,那我倒是無所謂,就當是多了一個祝福而已;
但落在別人的身上,
我很討厭這種感覺,我相信,你也肯定不喜歡自己被當作了假貨的滋味吧?”
魔丸不為所動。
鄭凡認為,魔丸這陣子,安靜得有些不正常,似乎除了陪天天玩,他已經對其他很多事情都失去興趣了。
父子間的交流,并未有什么結果。
鄭凡不再說話了,而是繼續喝著茶,發著呆。
今晚,他是有些想念大澤香舌了,一口悶,馬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可現在,做不到。
你要說自己心底有多害怕嘛,這還真沒有,但就是那股子別扭勁兒,讓這口氣,一直不順暢。
鄭凡一直就這般坐到了天將蒙蒙亮,這才頭枕著桌面,瞇了一會兒。
這一小瞇,腦子里,出現了很多個畫面,是夢,又不算是夢,很零散。
小憩醒來后,
腦子里記下的唯一一個較為清晰的夢就是,
他看見老田坐在門檻上,
他走過去,
道:
“哥,北邊兒有個東西,讓我很不舒服。”
老田點點頭,
道:
“那就去滅了。”
是,
那就滅了去。
醒來后洗臉時,伸手接過婢女遞送上來的熱毛巾,將毛巾敷在了臉上。
或許,
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老田那樣子的人,他也沒想去成為;
但不可否認的是,
往往在這種時候,想到他,總能讓自己獲得心安。
擦完臉,將毛巾丟給身旁的婢女。
鄭侯爺跨出房門,
用力吸了一口清晨新鮮的空氣,
倒是沒有什么豪氣頓生,也沒有迎難而上的萬丈雄心;
反而有些埋怨,
唉,
哥,
你西行得太急了,
你要是現在還在這兒,那我心里,可就真的一點都不慌了啊。
他以前養兵自重,老田知道;
他收留了野人王,老田知道;
他腦后有反骨,不喜歡跪人,老田也知道。
如果老田還在,預言的事兒對其他人不能講,但對老田,是能講的。
老田會無奈地搖搖頭,
道一聲:
就這點出息?
他答一個:是,就這點出息。
行,
帶你去滅了他。
他相信老田會的,正如當他得知是趙九郎促成杜鵑之死后,毫不猶豫地在登基大典的當晚就去殺了趙九郎一樣。
……
貔貅,被阿銘他們提早帶回去了。
鄭凡和劍圣都騎著馬,出了上川縣城后,一路向東。
劍圣歸心似箭,雖然日子上算得還是來得及的,但這種事兒,怎么可能真的掐上準確的日子?
口頭上曾說過,反正不會是第一個,下次再陪也是一樣的,但畢竟是第一次當親爹,早早地回到自己妻子身邊,多陪幾天,也是好的。
這一點上,鄭侯爺也很理解,劍圣這次是沒得說的,幫了自己大忙,說句不好聽的,西平街那次,要不是有劍圣強勢出手,從一看開始就震懾住了李良申,就一個李良申,其實就足以讓趙九郎翻盤了。
而且,歸程時又和自己耽擱了好些日子;
所以,鄭凡這次也是悶頭趕路,沒整什么花活兒。
很快,
二人就到了望江邊。
倒是劍圣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戰時,他清楚這位平西侯爺平日里的生活格調,那是能趴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所以,他開口道:
“尋間館子,吃點熱乎的吧。”
“好。”
望江邊的渡口不少,不過這會兒江面已經開始結冰,人已經可以在上頭走了,理論上,帶著馬也是能嘗試去過的,只要將馬蹄給提前包裹一下。
當然了,現在冰面還不夠厚,走上面過就得做好一不小心就掉冰窟窿里喂魚的覺悟。
渡口里的館子吃食也簡單,熱湯加餅子是主流。
讓鄭凡有些意外的是,老板還問要不要帶餡兒的饅頭,蘿卜絲餡兒的,說是從奉新城那里傳來的吃食。
鄭侯爺笑著要了八個饅頭,外加一盆湯以及一些小菜;
另外,額外給了點賞錢,讓館子里的小伙計給自己和劍圣的馬包上馬蹄。
隨后,
就坐下來等著吃食上桌了。
“過了江后,咱在路上碰到哨騎或者哨卡時,可以直接換馬,速度就能更快一些。”鄭凡說道。
望江以東,就是他平西侯府的地盤了。
“嗯。”劍圣點點頭。
“對了,你想好你孩子取什么名兒了么?”鄭凡問道。
劍圣搖搖頭。
“沒想?”
“想是自然想了,但等孩子出生前,就沒有真的想好的時候。”
“那倒是。”
劍圣猶豫了一下,倒是沒順勢問出:你呢?
瞧著人家陪著自己趕路的份兒上,還真不好意思再開口挖苦。
誰曉得鄭侯爺自己則主動開口道;
“我那兒有不少好名字備著,等到了家,我拿出來你選一個。”
“好。”
很快,
熱騰騰的饅頭上來了。
帶餡兒的饅頭,且執拗地稱之為饅頭而不叫包子。
這本來是鄭侯爺的執念和要求。
到了這一世后,這個稱謂已經流行起來。
平西侯府治下的百姓,日子過得一直是很不錯的,從盛樂城到雪海關再到現在的奉新城,畢竟,鄭侯爺不窮奢極欲,魔王們除了阿銘喝酒費點錢,也不紙醉金迷,由此構建起來的上層體系,真的可以稱之為樸素。
再加上四娘和瞎子聯手打造的底子,三兒和阿銘的作坊產出,商業的開發,最后是每次打仗都能賺得盆滿缽滿基本沒打過什么虧本的仗,所以,這個構建于軍事生產兵團模式的軍民體系,在小日子上,過得很好。
饅頭,這就叫饅頭,帶餡兒帶肉絲,那也叫饅頭,啥,你說這叫包子?
呵,
喲喲喲,你那兒日子過得得多艱難,居然叫這玩意兒包子?
饅頭,成了平西侯府治下百姓地域優越感的體現,也算是無心插柳之下的一種品牌效應。
茍莫離就曾感慨過,
小小的一個饅頭,卻帶有一種真正的大智慧大布局,這以后,靠這一道吃食,得能吸引到多少流民投奔晉東的平西侯府啊?
甚至日后扯旗開干,得多少百姓盼著平西侯爺能早點打進來,大家頓頓吃這種饅頭。
野人王這還真不是拍馬屁,是發自真心實意地佩服,可問題是,這稱謂真的只是鄭侯爺對上輩子鄉愁的些許執念。
但現在,隱約有種將要成為明燈的趨勢,就像是燈塔,只不過燈塔的頂端,放著的是饅頭。
咬了一口,
鄭侯爺眉頭一皺,餡兒少肉絲兒也幾乎無,也沒拌點兒豬油,這吃起來,有些寡淡。
但鄭凡也沒無聊到要在這渡口邊小館子里當美食家去點評較真,就著肉湯和小菜還是和劍圣一起將這頓吃食給瓜分干凈了。
隨后,二人領著已經包裹好馬蹄的馬,向江邊走去。
叫渡船費時間,也慢,且不提鄭侯爺自個兒是個五品高手,你身邊有個劍圣在還擔心掉江里被淹死的話,瞧你那點出息。
二人牽著馬,開始過江。
腳面下的冰確實還沒凍得實在,踩在上面,能夠清晰地聽到“沙沙”的聲響,但問題還真不大。
一條望江,可謂是承載了這五年來晉東之地的春秋之變。
先是野人、叛逆聯軍打過了望江,再由司徒雷奮起最后一戰將其擊退過望江;
隨后大皇子領的東征大軍在此慘敗,楚人水師鎖住江面,左路軍兒郎溺死無數,李豹戰死;
再之后,他鄭凡千里奔襲奪得雪海關迫使野人王在此和靖南王決戰,田無鏡一舉擊潰野人主力;
去年的伐楚之戰,也是靠決堤望江使得江面改道,讓自己得以一支奇兵進入楚國腹心。
名勝古跡,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故事。
可惜,晉地燕地缺文豪,只能期待后世這兒多出幾個姚子詹似的人物,以這望江為引作幾首詩詞來打名聲了。
江面很寬,鄭凡和劍圣牽著馬,走得其實不算慢。
走過一半了,也沒出什么意外。
這時,
劍圣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
鄭凡問道。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劍圣說道。
“什么事?”
“那就是,以前我覺得,你有些時候,太過謹慎了。”
“呵呵,我那是怕死呢。”
“怕死,不丟人的。”
“我也這么覺得。”
“但我現在才真的意識到,你的害怕,很有道理,像你這樣子的人,確實得謹慎。”
鄭侯爺舔了舔被寒風吹得有些發干的嘴唇,
道:
“您這讓我,有些害怕了。”
“鄭凡,這次算我欠你的,不是因為我,你不會這般急匆匆地往回趕路。”
“我是因為了凡小和尚,不全是你。”
“那件事,不急的,你自己昨天也說過,至少,不急于眼前,今日,還是因為我。”
“對,就是因為你。”
鄭侯爺從善如流。
“我會保著你安全到平西侯府的。”
“那是必須的。”
“以后,還是得謹慎點,小心點,不能再像這次一樣了,是我的疏忽,奉新城不僅僅我的妻子將要生產,還有那么多百姓,指望著你去庇護好讓他們吃飽飯。”
“您別自責了,您要知道,跟您在一起時,才是最安全的,再說了,危險的事兒我又不是沒經歷過,戰場上不比眼下危險多了?”
“這不一樣的,因為這次我在你身邊。”
“你在我身邊,不是更好么?”
“不,正因為世人都知道我在你身邊,但他們還敢的話,就證明,他們很有底氣。”
鄭侯爺笑了笑,
道:
“知道此時如果要撐格調的話,該說什么話么?”
“什么話?”
“我有些期待了。”
“真心話呢?”
“我有些慌了。”
這時,
鄭凡看見冰層下面,有個黑影正在慢慢地上浮。
蹲下來,
仔細透著冰層向下打量著,
黑影開始逐漸向上,也在逐漸靠近。
然后,
他看見了一張臉,一張人的臉,起初,他是閉著眼睛的;
但當其快來到冰層時,他的眼睛睜開了。
他抬起頭,
然后,
他愕然了;
是的,雖然因為冰面的阻隔,表情會有些扭曲,但那種愕然的情緒,還是被放大了。
許是他也沒料到,
他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潛伏上來,
但上頭的那位,
就蹲在那兒,
看著他慢慢地浮上。
鄭侯爺抽出錕铻,
對著身下的冰面直接刺了進去。
錕铻是一把斷刀,但卻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兵利器,否則也不會成為大楚皇城外影子一族的傳承之物;
老田,更不會送一把普通的物件兒給自己的弟弟。
錕铻刺入,
冰層下面,有血霧彌漫開來。
鄭侯爺抬起頭,
嘆了口氣,
哪怕明知道自己身邊就一個護衛,
但他還是習慣性地走了個流程,
喊了一聲: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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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刀名寫錯,應是烏崖,已修改。)
………
喊出一聲“有刺客”,是一種本能反應;
還好,鄭侯爺腦子仍算清醒,清楚身邊唯一的護衛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沒喊出:“快來護駕”。
那被鄭侯爺一刀捅死的,叫馬瘸子,是望江上游的一個水鬼,所謂的水鬼,做的,其實就是水匪的營生。
有人出大價錢,讓他帶著倆手下在這里等著,殺倆仇人。
這單,他接了,他自幼水性極好,且也算是個入了品的小高手,身上穿著魚皮縫制的衣服,所以站在上方的鄭侯爺看見的是黑黑的身影上來。
水下的溫度,其實還好,冷是冷,但還能忍受一會兒,按照往常的流程,是他在下面動手,另外的兩個手下在岸上沖過來。
只可惜,
他就這般的死了;
或許,若是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小水匪到底是死在誰的刀下,會覺得很是欣慰,至少,死而無憾了;
但,
于今日,他和他的兩個手下,主動只是陪襯,不起眼的陪襯。
一如一塊石子,丟過去,問個路,也就這樣了。
兩個手下此時已經向這里沖來,但當他們看見鄭凡腳下的冰面開始呈現出血紅色后,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他們果斷地拋棄了那位平日里喜歡苛刻他們的老大,開始折返跑。
他們只是水匪,喝酒吃肉時會吹噓自己是江湖人,可畢竟沒什么血性,見是狠茬子來了,自然就開溜。
然而,
往回折返跑的二人沒跑多遠,一根長槍就斜向飛了過來,將其中一人穿透后又刺入另一個人的胸膛,槍尖距離冰面就差個絲毫,被尸體架住了。
一身穿青色長袍面容素凈的男子閃身而出,將長槍取出。
男子頭發有點蓬亂,胡子拉渣,但這份憂郁的氣質加上手中的這桿長槍,渾然間,似乎有種天地一體的壓迫感。
這倒不是鄭侯爺在瞎吹和腦補,
現如今鄭侯爺好歹也是五品高手了,對他人的氣機感應自然也就更上一層樓。
是個高手;
鄭侯爺回頭看向劍圣,
劍圣開口道:
“瀝龍槍。”
“歷天城魏憂,見過劍圣。”
江湖百兵之首,是劍,且自古以來,就有劍客攻勢當一甲的說法;
但這并不意味著,用其他兵器走其他路數的人,就一定弱了。
兵器是兵器,人是人,終究還是人在駕馭兵器。
魏憂,曾任聞人家護衛總管,后因擅殺聞人家一嫡系子弟,和聞人家反目,下落不明。
其手中的瀝龍槍,曾被姚子詹稱贊為晉地槍魁。
眾所周知,姚師不會武功,但更眾所周知的是,姚師從不拍廢物的馬屁。
鄭凡默默地后退了幾步,站到了劍圣身后。
心里,當即踏實了不少。
心里猶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先跑,因為他覺得劍圣擊敗眼前的這位,應該是沒太大的問題的,攔下,更是沒問題。
只是,鄭侯爺的目光只是向岸邊一掃,就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氣息。
這是一種警覺的本能。
如果能及早過江,劍圣早就帶著自己過了,之所以先前故意站在這兒沒動,一是可能對岸也有人藏著;
二則是……
鄭侯爺看了下腳下,
俗話說得好,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眼下,
下地,是可行的。
是的,還沒交手呢,鄭侯爺就已經選擇好了逃跑的路線。
大丈夫生于世,當領千軍萬馬馳騁,豈可逞那匹夫之勇?
“為何而來?”
劍圣開口問道。
其實,按照劍圣原本的性子,你來了,要打架?那便打架吧。
言語越多,證明你顧慮越大,心思上已經出現了,能不打就最好不打的傾向。
因為劍圣得為自己身后的這位負責;
“為殺燕人的平西侯。”
目的,很明確。
鄭侯爺喊道:
“今日趕路太急,身上染了太多風塵,不如來日我沐浴更衣后,與君大戰三百回合?”
說的是屁話,
但問題是,現在局面不明,很顯然,對方不可能就一個瀝龍槍,所以,只能用屁話來打發時間。
鄭侯爺雖說未曾在真正的江湖上摸爬滾打過,但帶兵打仗的經驗多了后,其實更懂得這個道理。
很多時候,雙方對壘時,你沒那么多場面讓你大開大合地沖陣廝殺,很多時候都得靠這種屁話屁事兒來打發時間。
“讓平西侯失望了,今日是個好機會,一離開今日,想殺你,就太難了,憂,辦不到。”
很直接地認慫了。
而魏憂越是這么說,劍圣心里的愧疚,其實就越重。
如果不是自己幾次問詢歸期,鄭凡是不會和自己兩個人就往回趕的,放在其他時候,無論去哪里,鄭凡身邊的保護力量都不會缺。
也就是今日了。
“殺了他,晉東數十萬剛剛安頓下來的百姓,會再度生計無著,那時,野人入關,楚人北伐,晉地,又將成為戰場,晉人,又將生靈涂炭。”
魏憂搖搖頭,道:“與我無關。”
很顯然,魏憂不吃這一套。
劍圣嘆了口氣,抽出龍淵。
龍淵劍身發顫,它很興奮,因為它能感覺到自己的主人,這次,是真的很嚴肅地要對決。
魏憂舉起長槍,
道:
“興許,這是您要庇護著他的原因,您的為人,我是相信的,但,我還是想殺了他,我是個粗人,我不喜歡想太多的事情。
今日,我想殺他;
不為什么晉地蒼生,也不為什么社稷存續;
五年前,
我就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也遲疑了很久,現在,我打算做了。”
滿打滿算,五年前,就是聞人家被滅的時候。
鄭侯爺馬上喊道:“那我覺得你應該去殺靖南王,我幫你約他給你殺?”
魏憂笑了,
道:
“正是因為清楚自己應該不是靖南王的對手,所以,才等到了今天,來殺你這位平西侯。
讓平西侯爺見笑了,
憂,
就是在找軟柿子捏。”
如果將靖南王和劍圣,擺在一個水平線上的話,劍圣這邊,再配一個鄭侯爺,哪怕多個稚童,也是多一個人,多了一份力量。
但不是這樣算的,
因為靖南王如果遭遇圍攻,他可以退;
劍圣當然也可以退,可問題是,劍圣很難帶著鄭凡一起退。
“沒商量的余地了?”劍圣最后問道。
魏憂搖搖頭,
“我來,就是為了殺人,晉地、國祚、聞人家、仇、后果,都不在乎,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來殺了他,殺了他,能讓我覺得自己做了件事。
好事,壞事,大局,個人,都無所謂了。
您不用再勸了,
出劍吧。
亦或者,
您可以嘗試帶著平西侯走,我來攔您。”
“你不是我的對手。”劍圣說道。
“我承認,但我能攔住您。”
瀝龍槍舞了一下,
槍口,
向前,
魏憂橫跨了一步,擺出了一個可進可退的架勢。
劍圣在猶豫,在他面前,有三個選擇;
一個,是現在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將瀝龍槍的主人斬殺,再快速回到鄭凡身邊;
一個,是自己掩護鄭凡邊殺邊走;
最后一個,是站著,不動。
等,
局面,已經很差了,隱藏的高手,他其實感應到了。
所以,等,不會更糟,甚至,還能帶上點希望。
然而,對方顯然不可能讓其一直等下去。
江對岸,走出了一道身影。
是一個女子,女子扎著個馬尾辮,穿著花色的衣服,年歲,四十的樣子。
鄭侯爺還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長得可以。
“喲喲喲,打不打吶,打不打吶。”
女子扶著柳腰笑著催促道,
“人家還等著早點打完,回去奶孩子呢。”
這個女人,也是三品高手,也是晉人。
只不過,劍圣沒說她是誰。
只能說,這世上,是有這種人的,默默地修行,默默地提升,不圖名,不圖利,所以,于江湖不顯。
鄭侯爺開口喊道:
“姐姐,您曉得我是誰么?”
女人捂著嘴,笑道:
“當然,當然。”
“那姐姐必然也曉得,我最好什么了?”
女人笑得更開心了:“自然,自然。”
“姐姐好美。”
“喲,真想不到,堂堂大燕的平西侯爺,竟然也會說出這般直白話,姐姐愛聽,愛聽死了。”
“姐姐可以帶著孩子,隨我回府,我讓公主做小,姐姐做大,孩子,以后可以封侯。”
“喲呵呵呵。”
女人笑得更厲害了。
“姐姐不信?”
“自是信的,知道侯爺您重喏,否則也不會收養靖南王的兒子不是?只是……”
女人看向江面上站著的魏憂。
魏憂開口道:
“她是我的妻子。”
“………”鄭凡。
“呵呵呵,哈哈哈哈………”女人還在笑著,“魏憂,你聽到了么,要不,咱收手?去給咱孩子,掙一份前程?”
魏憂也笑了。
女人隨即臉色一變,
大罵道:
“魏憂,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媳婦兒被人當著你的面調戲,你都能站著不動啊,爹當年可真是瞎了眼,將那瀝龍槍傳給了你。
老娘也是瞎了眼,給你生了三個娃!”
魏憂聞言,終于動了,持槍,沖了過來。
劍圣也動了,
他感應得出,女人的境界,很飄,是三品沒錯,但實則,并未達到真正的三品,境界不夯實,而且可能真因為生孩子的原因,導致氣血有虧空。
剎那間,劍圣做出了抉擇。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殺了,或者重創瀝龍槍的主人,隨后,再折返回來;
這期間,只能靠鄭侯爺先來應付這個女人,只要不被打死就好。
按理說,鄭侯爺應該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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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劍圣清楚,鄭凡身邊,有一塊一直隨身攜帶的紅色石頭。
龍淵飛出,
劍圣整個人騰空而起,
沒有猶豫,
直接準備入二品,下殺手!
然而,就在這時,第三個人,出現了。
他自枯萎的蘆葦中走出,一身白衫,雙手于天地間撐起,開始吟誦。
先前,
劍圣于江面中停下腳步,感應到的,是兩股氣息。
一股,是魏憂;
一股,是他的妻子;
但劍圣覺得,至少,得留一個容錯,比如,有第三個人,但這第三個人,更擅長氣息的隱藏。
現在看來,
確實是三個人。
這第三個人,是個煉氣士。
而煉氣士的品級,在廝殺中,其實算不得數的,三品煉氣士,被五六品的武者殺了,都是很正常的事兒。
煉氣士姓孔,叫孔山洋。
也是晉人,但后來去了乾國后山,于后山修行超過十五年。
不過,多出了一個煉氣士,劍圣并不擔心。
龍淵向前,空中,氣機開始撕裂,接二品,出劍!
然而,
煉氣士的吟誦之音卻在此時生效,這一方江面之上,剎那間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幕布。
孔山洋,以煉氣士的能力,強行改變了這附近的風水格局,也就是,隔絕了天機。
于空中等待著的龍淵,并未能接到二品的力量,向著魏憂刺下去后,被瀝龍槍槍尖挑起,倒飛了回去。
“雪海關前,劍圣大人一人破千騎,何等威風,想來,應該是參悟到了二品之境,不愧是劍圣大人,不愧是當年我晉人的驕傲。”
孔山洋白衣飄飄,
“但二品,乃借天象之力入己甕中,今日,我隔絕這一方天象,且看大人您,如何能再接二品之力!”
龍淵飛回劍圣身邊,瀝龍槍也隨之殺到眼前。
崩,壓,蓋,挑,扎,
樸實無華的槍術,卻蘊藏著大道至簡的意蘊。
劍圣雖然未能開二品,但依舊以三品之境的實力,強行交手。
一開始,瀝龍槍占據上風;
但很快,局面就被龍淵扳回,變成劍圣主攻,魏憂主守。
這并不奇怪,劍客的力量,本就同階翹楚,劍圣對劍法的理解,早就超脫了三品的層次,對力量的運用,更是入微極致;
就算不開二品,魏憂也是打不過劍圣的。
但問題是,
不開二品,能壓制魏憂,能壓制瀝龍槍,卻,很難在短時間內,給予其真正的殺傷,且在對手一味選擇守勢和糾纏而不取進攻的前提下,分出勝負的時間,會更被拉長。
以傷換傷,人家都不愿意,你進,他就退,你退,他馬上再纏過來,這是纏斗,而非廝殺。
而在另一邊,
女人笑呵呵地走到冰面上。
她的對手,是鄭凡。
在這個時候,去埋怨密諜司不作為,已經沒意義了。
最重要的是,
一對這幾年一直在隱忍,隱忍時還會生娃的夫妻高手,妻子,甚至在江湖上都沒什么名聲,可能平日里,他們就在晉地某個村子里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密諜司再是神通廣大,也查不出此等跡象來的。
這真不是他們廢物,而是這對夫妻,藏得太深。
唯一的變數,大概就是那位煉氣士了,他的出現,可能會露出些許蛛絲馬跡,但也正是因為他擅長隱匿氣息,若是鐵了心地想要藏,想要匿,也是很難預料到的。
最最最重要的是,
望江兩岸,晉東之地,密諜司懾于平西侯府,不敢滲透得厲害,可以說是,這兒,相當于密諜司勢力最薄弱的地方。
薛三曾和鄭凡說過,
刺客最喜歡下手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目標的,家門口。
因為在那里,目標最容易放松警惕。
眼前的鄭凡,不就是么?
這條望江,就是他的家門口。
這事兒,還真不能怪劍圣,是自己也大意了。
實在不行,讓劍圣先回家,自己繼續留在上川縣城,不也安全得很么?
整條線思索起來,其實自己真的是麻痹太多了,因為了凡的事,自己在上川縣暴露了身份,然后,竟然還敢不帶護軍的前提下出遠門。
但現在,想這些,后悔什么,已經沒意義了。
劍圣那邊打得怎么樣,鄭侯爺沒精力去顧及;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撐下去,繼續撐下去。
女人緩步走來,并非刻意拖延時間,因為鄭凡看見,女人的手下,有兩條皮鞭。
皮鞭的上端,在女人手中,下端很長的一大截,則在冰面之下。
她,
在封鎖自己破冰入水逃跑的可能。
“姐姐,您再好好考慮考慮,今兒個,就當開個玩笑,我鄭凡一諾千金,您不為自己考慮考慮,也得為自己的孩子們考慮不是?”
“喲,侯爺,您在威脅我這個婦道人家?”
“是。”
“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哩,自家男人想殺你,我怎能不幫呢?至于孩子,生出來本就是因為日子乏味無聊,生幾個崽玩玩的罷了,生死,隨他們去咯。”
女人手中的皮鞭,逐漸完成了對這塊區域冰面下方的封鎖。
而鄭侯爺,
也在此時將魔丸拿了出來。
“兒子,一般這個時候,應該有個人爆種一下的才對是吧?
爹就靠你了,你能不能創造個奇跡,一下子升個兩級,那樣,咱還能有救。”
吐出一口氣,
鄭侯爺打算讓魔丸上身,借用魔丸的力量,關鍵是,借用魔丸的廝殺經驗來御敵。
上吧,
兒子!
紅色石塊,被鄭凡輕輕拋起;
而后,
落下,
而后,
砸在了冰面上,
而后,
將冰面砸出了一個小窟窿,
最后,
自己沉了下去,
就這樣,
沉,
沉下去了!
“……”鄭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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