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成玦看著太子,
太子也看著姬成玦,
兄弟倆,
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般平靜地對視過了。
人,是個矛盾的載體。
姬成玦記得姓鄭的畫技很高,去年進京住他家時,曾給他家小子畫過一張畫,用的是炭筆,和水墨畫不一樣,畫中的兒子和現實里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
畫完后,姓鄭的很是得意地向自己講述什么叫點,什么叫面,什么叫陰影,什么叫立體……
是的,人,不是一張面皮,很少有人一輩子能只戴一張面具。
就比如自己的二哥,
一定程度上,自己這個二哥,比三哥,更像三哥。
三哥的文質彬彬書生氣息,是為了書生而書生,自己這個二哥,則是真正的書生。
他恨父皇,
但并不影響大朝會時,給自己挖坑,因為他總得找些事情做,他是太子,就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監國時的他,也在認真做事,并不會去故意犯錯。
當然,可能那時的他,并不清楚自己即將會動用怎樣的手段去“狗急跳墻”,因而并未選擇加入。
同時,
也可以認為,
大朝會的結束,太子雖然輸了又贏了,但身為父皇的兒子,他又明悟了,自己不是父皇選中的那一個。
所以趁著這個機會,干脆做灑脫態,特意領著兵馬過來給自己,以求一個善局。
不過,這個可能性,很低,因為性價比,很低很低。
他不來,他什么都不做,并非沒有堅守的力量,最起碼,他不用為了一個隱約的猜測就直接繳械投降。
奪嫡不是過家家,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都是父皇的兒子,也都有了相似的一些經歷。
至少,
在這一刻,
姬成玦相信,大概率,是出自對父皇的恨,讓太子選擇出現在了這里。
打虎親兄弟,
虎,還是二人的父親。
至于那些有的沒的,姬成玦不想再去想了,也不想再去分析了,哪怕他姬老六很會琢磨人;
但今天,
姬成玦不想動腦子。
他爹在里面,
他們的爹在里面,
今日,
不想考慮太多,也不愿考慮太多,
真的就只想純粹地憑本心憑沖動,去痛快一把。
壓抑得太久了,
從當年蜷縮在墻角抱著膝蓋哭泣時那一天起,
一直,
壓抑到了現在。
姬成玦笑著開始往前走,
太子跟在后頭;
不是為了故意落后一個身位以示自己認輸,而是因為,太子,害怕。
“六弟,我心里,好害怕。”
太子并不恥于將心里的感覺說出來。
當兒子的,怕老子,那是天經地義,尤其是姬家的崽子。
“哥,我也是。”
姬成玦回應道。
“你比哥有出息。”
這兒的出息,不是指的是其他方面,而是單純指的是膽量。
“或許吧。”姬老六此時,顧不得去謙虛。
“六弟,你說,這次父皇是被你算計進去了么,亦或者,是父皇終于認輸了?”
“父皇不會輸,父皇,也不會良心放下,父皇不會輸給任何人,唯獨,贏不過老天。
如果不是父皇的身體,實在是撐不住了,他繼續堅挺幾年,我們就得繼續被擺在那里任其操控幾年。
他若是長壽,我們就會被早早地操控至筋疲力盡,甚至,他可以再生幾個孩子,重新去培養。
能贏他的,
能讓他不得不低頭的,
只有老天爺。
誰叫,
他是皇帝,也是天子呢?”
……
“陛下,兩位殿下過來了。”魏忠河提前聽到了腳步聲說道。
燕皇雙手撐著臺階,在陸冰的攙扶下站起身。
“換個干凈點的屋子,朕,要等他們。”
“臣遵旨。”
……
皇帝在陸府,
太子帶著東宮護軍去了陸府,
王府的馬車,去了陸府。
京城內的陸府,一下子成了視線聚集的焦點。
但讓很多人詫異的是,先前早早地被調動進來的鎮北軍兵馬,并未有絲毫的異動。
鄭侯爺拿著天子劍,坐在貔貅上,不是他壓制住了兵馬調動,而是他們似乎早早地就得到過命令,不會去動。
那種被提前布置好的感覺,極為清晰地再度呈現出來。
城內的鎮北軍不動,其余勢力,則更不敢妄動,否則,稍有不慎,就將迎來鎮北軍鐵騎的打擊。
皇帝曾仗著鐵騎自宮門而出,開啟馬踏門閥,碾碎一切敢忤逆他意志的存在;
余威,還在,還很清晰。
鄭凡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那種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覺,讓他渾身都不得勁。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散發著這種感覺的那位至尊存在,應該沒多久好活的了。
無論最后姬老六成功與否,
龍椅上坐著的是姬成玦還是太子,
都不可能再給他相類似的感覺。
鐵三角就是鐵三角,
他們的時代,即將落幕。
就著夕陽,
坐在貔貅背上的鄭凡沒有那種屬于自己時代的感覺即將來臨的中二感覺,
反而有一種身上枷鎖得以被解開的如釋重負。
舊的蒼穹,將被揭開,新的天地間,他將獲得更大的自由。
自己帶著七個魔王一路摸爬滾打到如今,終于可以去伸手觸摸到真正的自在一角了。
至于這個時代,這個帝國,這個大燕,在新的時代里,會走向何方,鄭侯爺并不是很在乎。
扭過頭,
看著掛在那一頭的黑龍旗幟,
應該,
不會很在乎吧?
……
皇宮內,
宰輔趙九郎走出了內閣,他走到了一處欄桿前,在這里,可以眺望到宮外的一些景色。
說是景色,其實就是屋檐和隱約的一絲街面,且那條街還在內城,也不會多熱鬧。
但宮內的宦官宮女,甚至是一些妃嬪,當他們經過這里時,都會特意地抬頭向那邊張望幾眼,哪怕再腳步匆忙,也會有這個動作做出來。
這不是景色的景色,對于他們而言,則是屬于宮外的氣息,總是新鮮的,總是好奇的,總是……留戀的。
趙九郎還記得陛下初登大位后不久,
曾帶著自己,
就站在這兒。
陛下看了很久,趙九郎當時并不清楚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現在,
他有些懂了。
因為他現在,也在看著。
初坐皇位的陛下,在這里看的是一個舊的時代落幕,屬于他的時代,即將開啟;
此時的自己,
則在看著陛下引領的那個時代,正在徐徐降下。
被人戲稱為泥胎宰輔的趙九郎,
此時站在這兒,真的像是一尊泥胎。
他好希望,時光可以再回頭。
當他轉過身,回去看時,能夠看見一位依舊年輕的陛下。
他會跪伏下來,
叩首呼萬歲,
他愿意再做那泥胎宰輔,輔佐這位君王,再戰這天下三十年!
在王府,
在東宮,
在御書房,
他陪著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商議出了一幅又一幅屬于大燕未來的畫卷。
這些畫卷,并未全部實現。
但最難畫的那幾卷,已經完成了。
三十年,于俗世而言,不過白駒過隙,和煉氣士動輒一甲子相比,似乎有些算不得臺面。
可這位君王,
卻用這三十年,
換掉了半個人間。
君弱臣強,君強臣弱,宰輔,當提領百官,致君圣明,制衡君主放縱,規勸君主的德行;
但這位皇帝,
需要人去規勸么?
自己能做的,無非就是那幾年為他多吃那一碗飯罷了,撐是撐了點兒,但真算不得什么折磨和酷刑。
趙九郎忽然回過頭,
他還是回頭看了,
后頭,
空蕩蕩的。
閉上眼,
發出一聲嘆息,
大燕宰輔喃喃自語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抬頭,
看那夕陽,
“再熾熱的驕陽,也終有落山的那一天。”
只希望,
新一輪的太陽,能夠繼續綻放光芒,帶領大燕,繼續走下去。
……
大皇子府,
已經著甲準備好的大皇子自鎮北侯府庭院內走出,在其身邊,站著青霜。
“其實,我很好奇一件事。”青霜看著大皇子說道。
“什么事?”
“殿下您,有沒有遺憾過。”
幾乎沒做考慮,
大皇子點頭道:
“有。”
身為皇子,說沒想過坐那個位置,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那現在呢?”
大皇子搖搖頭,
“還是在外頭領兵打仗,能輕松一些。”
說到這里,大皇子笑了,青霜也笑了。
大皇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甲胄,道:
“我這軍功侯上頭,水分多得自己都臊得慌,和平西侯比起來,差距真的太大了,余生,無疆只希望能將這軍功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都擠掉。”
……
皇宮,
獨殿。
一座早就熄火多年的丹爐前,
紅袍小太監盤膝而坐,在其面前,一張貔貅的畫像被鋪開。
而丹爐下面,隱約可以察覺到些許的震顫。
大燕的皇宮地下,有一尊年份很久遠的貔貅,這幾乎不是什么秘密。
而此時,
那尊貔貅卻出現了不穩定的跡象。
靖南王破郢都時,曾與那火鳳之靈廝殺鏖戰,最終,導致郢都火勢不可收拾。
靈,都能這般,何況一頭活生生的貔貅?
雖然年邁,雖然氣血早就枯敗,但畢竟,未曾真正的死亡。
紅袍太監將畫,丟入丹爐之中。
而后,
伸手,
將掌心貼在丹爐上,閉上了眼。
倏然間,
一股灼熱之感襲來,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膚,而在其閉目之中,卻呈現出一團赤紅。
“吼!”
赤紅深處,貔貅發出了咆哮。
紅袍小太監收回了手掌,睜開眼,先低頭看了一眼毫發無損的掌心,隨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你是在憤怒么?”
紅袍小太監問道。
沒有回應,
良久,
紅袍小太監又幽幽開口問道:
“還是………在悲傷?”
……
大楚;
郢都。
向來不是郢城,被稱作郢都,而是大楚的每一座都城,都叫郢。
新都城修建在舊都以南,如今,已初具規模。
皇宮的建設,反而先極簡,攝政王并不急于早早地為自己修建新的宮室樓臺。
曾經,在大楚公主口中繁華十倍于燕國皇宮的楚國皇宮,這幾年內,是不可能再看到的了。
兩個巫正,正在例行進行占卜。
當占卜的結果出現時,
二人當即對視一眼。
隨即,
一個開始重新推演天機,另一個,則拿出了上一任巫正留下的法器開始進行感應。
靖南王曾說過,所謂的天機、預言、命象,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但無法否認的是,它有時候卻也能夠自冥冥之中感測到一些東西。
如果真的全然無用,靖南王也不會去“略通”它了。
很快,
兩個巫正近乎狂喜一般地奔赴攝政王的寢宮。
“王上,西北方向天機衰頹,骨裂出散,向下,此乃西北人主位即將空懸,氣象涌入呈雜亂之劫路!”
“王上,燕在西北,這是,這是……”
巫正話還沒說完,嘴角就溢出了鮮血,隨即,眼耳口鼻也在溢出鮮血,窺測天機,洞察氣運,實乃大消耗。
但他渾然不顧,用衣服隨便擦了一下就繼續道:
“那位,那位這次是真的要沒了!”
攝政王深吸一口氣,
他從不會真的一心相信巫正推測天機得來的消息,但鳳巢內衛近期也傳來了一些消息,可以佐證著看,那位大燕的皇帝,這次,應該是真的要不行了。
他撐了很久很久,
撐到燕人以國戰的方式強行撬開了楚國的北大門,占據了鎮南關。
但他,
終究是撐不下去了。
攝政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朕,
終于,
將你給熬死了。
………
“官家,官家!”
“官家,官家!”
暖房內,
乾國官家正穿著道袍,斜靠在那里對著一張棋盤的局冥思苦想。
百里香蘭走了進來,稟報道:
“官家,欽天監的正副監正一同求見。”
“瞧他們高興的那個勁兒,真的是一點體統都沒了,唉,宣吧。”
兩位監正跪伏下來,面帶笑意,近乎是爭著稟報道:
“官家,好叫官家知道,正北方向,紫微帝星忽然暗淡下去,乃帝君衰落之相!”
“官家,燕國的那個皇帝,大概就要快沒啦!”
乾皇整個人愣在那里,
乾國有后山,后山的人,常充填欽天監,也因此,大乾的欽天監是諸國里,實力最渾厚的一個。
兩位監正有些疑惑地抬頭,看著自家官家。
忽然家,
官家大笑一聲,
正當他們也準備跟著一起笑時,
官家卻猛地發出一聲怒吼,
將面前棋盤掀翻,黑白兩色的棋子,灑落一地。
官家,
哭了。
………
荒漠、
王庭。
小王子走入自己父王所在的王帳,
老蠻王蜷縮在羊毛毯子里,瘦削得如同一塊骨頭。
“父汗,祭祀們剛剛感應到了蠻神的意志。”
老蠻王緩緩地睜開眼,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小王子笑道:
“祭祀們說,蠻神意志里,清晰地告訴他們,東方燕國的那位皇帝,快要沒了!”
馬踏門閥,
攻乾,吞晉,逐野,伐楚,成就大燕國勢滔滔的同時,其實,燕皇自身的氣象,也早就和大燕的氣象融合在了一起。
并非互相彌補,而是互為襯托。
隱約間,已經有了些許當年大夏天子的氣象。
也因此,當燕皇的身體,當燕皇的命運,即將走入他自己所安排的那個結點時,這股氣象,近乎是無法隱瞞的。
并非所有的國君,都能有這個待遇;
只有真正的帝王,
他的死亡,他的結束,
才配得上“駕崩”二字!
老蠻王疲憊的眼眸里,忽然釋放出了兩股精光。
那個可怕的鄰居,他們的皇帝,要在自己前面離開這人世了么?
他,
竟然走在了自己前頭。
那個給自己帶來極大壓力和恐懼的皇帝,
那個敢一邊對他國開戰時,給自己一封詔書,像是訓斥臣子一樣訓斥警告自己的皇帝,那個燕人的真正君主,他,要離開他的子民離開他的國家離開他的鐵騎了么?
蠻神在上,
蠻神庇護,
蠻神,依舊在保佑他忠誠的子民!
老蠻王看著自己的兒子,
強行開口道:
“我們的機會……蠻族的機會……來了。”
……
氣象不氣象的,在燕國,其實看的人,有是有,但信的人,并不算多。
因為他們的皇帝,不信這個。
因為曾經乾國最強大的煉氣士來京城,據說親自斬下了龍脈,但大燕的鯨吞之勢,卻依舊未能被阻擋。
而眼下,
在陸府的后宅的這座偏僻庭院里,
這里得人,自然更是沒心思去理會那些了。
“吱呀……”
屋門,
被推開。
屋子里,坐著一個人,一身白衣。
他的眸子,很是平靜地注視著門口。
太子的一條腿,邁過了門檻;
然后,提另一條腿時,有些發顫。
等到整個人邁進來后,
太子緩緩地跪伏下來。
他怕燕皇,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哪怕他是來造反的,他,也還是跪了。
“父……皇……”
燕皇的目光,沒在太子身上過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門口進來的第二個人。
那個人,
他走了進來,
他腳上帶著風,
他臉上帶著笑,
透著一股子喜慶,
許是在進來前,還有些許躊躇,進來后,就完全放飛了自我,只剩下灑脫。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身白衣。
他喊道:
“爹,
兒子給您送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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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皇就坐在那里,目光望著門口那同樣的一襲白衣,仿佛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還記得當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盤,托舉著丹藥,一邊紅著眼眶一邊看著先皇主動伸手將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么勞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樞皇權已經式微如此了,朕借著鎮北侯府的勢力奪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為中樞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餅,已經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別再分了。
朕求神問佛,尋仙訪藥,荒唐皇帝,死于服丹,理所應當;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他也走了,你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一起長大,朕清楚,你和他關系極好。
但李家小子,當小侯爺時,是小侯爺,當侯爺了,則是侯爺,你要是還是太子,身份,就不對等了,不對等了,那情誼,也就變了味兒了。
朕得趕緊死啊,讓你上來;
有時候,朕也會回頭想想,想想當年,朕被逼出了皇宮,去靠鎮北侯府的勢力再奪回皇位,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豪兒,
你要是沒能壓制得住鎮北侯府,沒能把爹這個窟窿給補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這當上皇帝之后,才發現,眼前所看的風景,味兒,都不同了。
當初和兄弟們殺得那么慘烈,奪嫡得那么厲害,現在再回頭看看,要是能退一步海闊天空,朕,興許真的會選擇退一步的,朕相信,你的那些叔叔伯伯,興許也會這般想。
大燕,
還是太貧瘠了;
內斗來內斗去,就這點家當,爭著,有什么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著姬潤豪,臉上,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紅暈,而其脖頸位置,則黑斑密布,極為顯眼;
“朕不是個好皇帝,好在,朕有個好兒子,豪兒,等朕下去后,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責罵的,但朕能忍,朕也會忍;
朕就在下面等著,
等著朕欽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績來;
爹等著,
等著你在下面,為爹在列祖列宗前,掙出個臉面!
爹想讓列祖列宗覺得,哪怕爹這輩子,沒干什么事兒,盡是荒唐,但只要生了你,選了你,爹這輩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沒什么好教你的,從你開王府開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負責享樂,圖一個聲色犬馬,讓那些個世家,覺得我姬家,也就這樣了,讓鎮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覺得可靠,覺得踏實;
在王府,在東宮,
其實政務,就都是你在處理。
爹不擔心你的本事,但這當爹的,臨走前,總得與你說道說道幾句,否則,就覺得少了點什么。
第一,
爹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們斗來斗去,所以,爹擇了你,就認定了你,當然了,就是沒爹護著你,你也能將那些個兄弟們都壓得翻不起浪花來;
但爹還得叮囑你,到你老了時,到你覺得自己,也時日無多時,傳位的事,安排好,別再弄出爹那時的亂子了。
第二,
蠻子,蠻子,蠻子;
不管什么時候,蠻族,都是懸在我燕人頭頂上的一把馬刀,別看他們現在像是不成氣候了,但你的眼睛,必須時時刻刻地留下一只,就專門盯緊著荒漠。
姬家祖訓,
國可以亡,
家可以敗,
蠻族,
不得東進!
第三,
孩子,別太累了。”
………
“爹,您這時候怎么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話語,將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現實。
父子之間,
一個沒穿龍袍,一個沒穿蟒袍,
唯一穿著四爪龍袍的那位太子爺,雄赳赳地來,淡然自若地說,再輕而易舉地跪;
做兒子的,今兒個像是喝高了一般,言語舉止之間,透著極為清晰的一股子輕浮勁兒。
人還是那么重,卻不穩了。
……
“豪兒,朕,要走了,朕不虧了,皇帝,做過,福,享過,荒唐事兒,做過;朕,真的一點都不虧了。
朕是時候走了,
該是時候,給我兒,騰位置了;
該是時候,給大燕,騰位置了;
該是時候,給諸夏,騰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拋頭顱灑熱血所維系之基業,老燕人代代守護之榮光;
朕,
給你!”
“父皇!”
“我兒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無忌憚,
卻絕不能,
掉一滴眼淚!”
“爹!”
……
“兒子,給爹請安,爹,福康。”
姬成玦單膝跪下,行了個很簡單的禮。
坐在上方的燕皇,并未因這種不敬之姿態而生氣,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開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經自己站了起來。
“朕的兒子,終于長大了。”燕皇開口道。
“兒子其實早就長大了。”姬成玦看著燕皇,“是父皇您,一直在壓著。”
“那你說,朕,壓住了么?”
“您壓住了,農耕作物,隨四季而生,隨四季而長,隨四季而收,天時不可人逆,但您,卻做到了。”
“是么。”
“可惜,您壓得住您的兒子,卻壓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倆,
其實都掛著極為相似的笑容。
“兒子感念這老天爺,終于是要將您給收走了,這日子,兒子真的是快過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過頭,看向跪伏在后頭的太子,
“二哥,也快過不下去了。”
“朕其實早就知道,你們,你們這些朕的兒子,在朕的面前,一遍遍地山呼萬歲,但,在心底,卻巴不得朕,早早地駕崩。
好給你們,騰位置,是么?”
“爹,您信么,有一段近時間,兒子是真想過,這輩子,就做個荒唐王爺吧,該忘的事兒,就忘了,該了去的事兒,就了了;
一輩子醉生夢死,一輩子歡愉享樂,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給兒子機會啊。
兒子過得開心,您就不開心,您認為自己,日理萬機,為大燕,為國事,耗盡心血,獨獨聽不得,兒子的笑聲。”
“成玦,你小瞧朕了。”
“不,兒子沒有,打從十歲那年,您將兒子抱在懷里夸贊兒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兒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么?
所以,兒子就得對您感恩戴德是么?
所以,兒子就得為您的苦心孤詣,痛哭流涕是么?
所以,兒子就得現在抱著您的腿,對著您哭喊,兒子誤解你了,爹,你好偉大,爹你太難了,爹,兒子以后會好好地,繼承您的志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潤豪……”
當兒子的,
當臣子的,
此時,
直呼君父的名諱。
“你做夢!”
燕皇雙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這么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停地對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卻沒有絲毫的怒氣。
“你隨意,朕今日,不會動怒。”
跪伏在那里的太子聞言,緩緩地抬起頭。
他的動作,引起了燕皇的注意;
當太子抬起頭看過來時,正好碰上了燕皇轉過來的目光;
隨后,
太子又將腦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從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就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對面地坐著。
“姬潤豪,小爺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投胎做了你的兒子!”
“你年幼時,有乳娘,沒有被凍死在道邊,沒有被拐賣,沒有生凍瘡,沒有落殘疾。
就是現在,
如果你不是朕的兒子,
你有什么資格,
出現在這里,
對著朕,
發著你的脾氣?”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成玦,你逃不脫的,你掙不開的,你就是現在回去,用胰子,將自己洗上個百八十遍,就算是你將自己的皮,給洗下來。
你也依舊改變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實,是朕的兒子的事實。
沒有朕,
就不會有你。
朕知道,你一直在為你母妃的事,生朕的氣……”
燕皇微微側了側下顎,
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兒子,
繼續道:
“是你母妃,先選擇了朕,才有了你,而不是為了你,才選擇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搖搖頭,
道:
“嘖嘖,爹啊,您這不要臉的勁兒,可真像您兒子啊。”
“呵呵。”
“朕,從未想過你能原諒朕,朕欠無鏡的,也欠梁亭的,但朕,從未欠過你們這些個小畜生。”
“我們是小畜生,成吶,那您是什么?”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尋著四周的物件兒,最后,干脆將自己腰間系著的鼻煙壺扯下來,向著地上砸了下去。
當爹的,
沒能在兒子這里得到諒解;
當兒的,
也沒能在當爹的這里得到懺悔。
這對父子,
哪怕在這個時候,依舊在慪著氣,哪一方,都不愿意服軟。
……
外頭,
魏忠河和陸冰并排而立。
“我的人,這次要調派不動了。”陸冰開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陸府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換做其他皇子,他們都將和我陸冰一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說,
除了陸府外的東宮護軍,陸府內的那一支戴著面具的精銳番子,也已經倒戈向了六殿下這邊。
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也沒得選。
“密諜司的人,沒安排進來。”
“那是你疏忽了。”陸冰說道。
魏忠河沒好氣地瞪了陸冰一眼,道:“誰能想到,陸大人會選隊站吶?”
“彼此,彼此。”
兩個大燕最大的特務頭子,在此時,在屋外,說著沒絲毫營養的屁話。
更無奈的是,
他們倆現在除了說這些屁話,完全沒其他事兒可干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邊茶幾上放著的三份詔書。
“一份,是廢太子;
一份,是立皇六子;
一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那張茶幾上。
這三份詔書,意味著三種不同的結果。
第一份配第二份,則是皇六子登基;
第一份配第三份,則是皇七子登基;
一份都不拿出來,則是太子登基。
“這是朕親筆所書,已經加印了。”燕皇看著自己的兒子,“我不認為,到這個時候了,你會與朕說,你不要這個江山了,你不在乎這個天下了,你不屑于那張龍椅了。”
姬成玦搖搖頭,
道:
“干嘛不要,本就該是我的。”
“這世上,向來就沒有什么本就該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問道,“把傳業喊來,我們父子倆一起做孝子賢孫,給您哭一場,送一場?”
“朕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朕只要你眼下答應朕一件事,你就能順順當當地,坐到那張龍椅上,去君臨大燕。
外頭,
魏忠河、陸冰,朕已經吩咐過了,他們對朕的忠誠,可以保證,有他們兩個人在,你會很順當。
太子,
就跪在那兒呢,
廢太子的詔書,可以讓他自己當著百官的面,來念;
新君登基的詔書,你可以讓魏忠河來念,甚至,你可以讓趙九郎來給你念;
朕,
可以讓你在史書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不是壓兄逼父奪的皇位,
你是大燕立賢而擇的新君!
你能干干凈凈,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穩穩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內,
那三營總計一萬五的鎮北軍,會忠誠于你,就算有些跳梁小丑會跳出來,也無絲毫影響。
朕,
把這個大燕,把這個朝堂,
不缺絲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給你。
古往今來,皇權交接,能如朕做得這般平穩妥當者,鳳毛麟角。
當皇帝,都想著當到死,誰能心甘情愿地去為子孫安排后事,誰又舍得,放下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你登基時,
無鏡和梁亭,應該已經到北封郡了,鎮北軍鐵騎,將直搗黃龍,滅掉蠻族王庭。
這份天大的功績,
是朕,留給你的。
你剛一登基,就能得這一份滔天之功,有這份功業打底,你這皇帝,就能從一開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權術,以術治國,實乃末道。
天子,
當以君威凌駕天下,
當以大勢順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劇烈地咳嗽起來,
但其眼眸,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姬成玦,
“其余的,朕并不想多說,朕知道,朕的兒子,他懂得該如何去做一個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銳氣,乾人的膽氣,蠻族的精氣,
朕,
都幫你打掉了。
現如今,
是,國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無礙;
旨意里,已經包含了朕的罪己詔。
是朕,窮兵黷武,導致民不聊生;
是朕,貪圖功業,導致征伐不斷;
天災,是上蒼,對朕的警告,朕,認了,也受了。
一切的罪與責,
你登基后,
都可以繼續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后,
你可休養生息,你可與民更始,你可收攬燕地晉地之民心,為你新君所用。
該如何蓄養國力,
你其實比朕,更懂。
其余的,
鄭凡,
無疆,
這些人,是你該去應對該去調解該去安撫的事兒,朕,不作任何安排。
你已經不是那個看著自己母妃死后,只會蜷縮在墻角里抽泣的孩子了,那樣子的孩子,再聰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你敢走進來,
你敢直面朕,
敢說出,給朕送終的話;
這才是朕的好兒子。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你會感激朕的,是朕,讓你早早地習慣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搖搖頭,道:
“爹,兒子不會變得和你一樣的,兒子會當一個好父親。”
“你是皇帝,首先,你得當好一個皇帝。”
姬成玦笑著繼續搖頭,
“我想先當個好爹,我不想以后傳業,像我現在這樣子對你一樣,父子如同仇寇。”
“傳業,病了。”
“我登基后,會馬上立他為太子,這是我們父子倆,一起搏出來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給他。”
“不要騙自己,成玦,當你把藥送到陸府時,就不要再騙自己了。”
“我沒有!”
姬成玦對著燕皇咆哮道,
“我不會變得和你一樣,變得和你這個老東西一樣,你以為你自己很偉大么,你以為你為了大燕,為了雄圖霸業,一切犧牲就都是光榮的么?
你不是人,你就是個老畜生,你就是個不得好死,活該沒有一個安詳晚年的獨夫!
我不會變得和你一樣,
絕對,
不會!”
燕皇沒有爭辯,而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得兒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鱗后跳起來的樣子。
少頃,
姬成玦深吸一口氣,
道:
“條件呢,你剛說的,你要我答應你一件事,國事么?”
“國事,那是新君的事,與朕無關。”
姬成玦瞇了瞇眼,看著燕皇,問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
“朕,要你,在這里,親手殺了朕。
不是白綾,
不是鴆酒,
也不是讓幾個太監,給朕拿個枕頭捂死;
朕,
要睜著眼睛看著,
看著朕的兒子,朕選出來的新君,將朕,親手殺死。”
一邊跪伏著的太子,露出駭然之色。
姬成玦則感到無比荒謬,
指著燕皇道:
“你瘋了?”
“朕,沒瘋。
朕要的,
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時,會夢到,是你親手,殺了你自己的父皇,這個夢魘,會持續到你老,持續到你死的前一天。
對,沒錯,
朕是死了,
但朕會一直‘活’著,
朕會伴隨著你,
朕會纏繞著你,
朕會警醒著你,
讓你活在愧疚里,
時時刻刻謹記,絲毫不敢懈怠,
去做一個,
不遜于朕的大燕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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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
空氣,一下子凝滯了下來。
燕皇說完話后,就一直在看著姬成玦,很多時候,帝王發怒,是為了讓下面的人知道他的怒火,從而去更好地貼合自己的意志;
但在此時,
燕皇的語氣、神情里,卻全是平靜,但就是這種平靜,卻給這間屋子里,一跪一站的兩個人,帶來了極為恐怖的壓抑。
太子現在已經慶幸自個兒,早早地跪下了。
甚至,
他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來到了陸府,而是后悔自己為何要步入這個房間。
他不是在為自己之后的牽連、安穩而作考慮,事實上,這會兒,太子早就將自己的未來置之度外了;
因為,
比起父皇所說的,要給六弟的噩夢;
其實,
就光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已經足以成為他太子姬成朗的夢靨了。
以前,
他總有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似乎總游離在父皇和六弟之外,仿佛自己是一個外人;
現在,他明白了,這不是錯覺;
都姓姬,父子、兄弟,這不假,但他姬成朗,確確實實地是一個外人。
他不敢面對此時的父皇,
甚至不敢去設想,此時跪在這里的是六弟而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境況!
真的是,連想都不敢想。
父皇,原本在他心里就極為可怕了,此時的父皇,則更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能夠將一切扭曲、攪碎,碾為齏粉。
而六弟,
先前當著父皇的面,喊著“送終”,直呼“姬潤豪”,在自己眼里,已然是極為的勇敢,是自己做不到的勇敢,但此時,還能站在那兒,才是真正地讓太子生出望塵莫及之感。
他們,
才是父子;
他們,
才是一家人;
自己,
似乎只是個靶子,只是個……添頭。
沒有抑郁,沒有不忿,也沒有嫉妒了,太子覺得,現在自己的這個位置,就挺好。
這大燕的龍椅,這姬家的皇位,
他,
坐不起。
姬成玦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抓住了椅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此時的身體。
他曾設想過無數次今日的場景,
甚至,
在前天晚上,在昨天晚上,他還想過很多此時會出現的一幕幕。
但他真的沒料到,
自己的父皇,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不,是旨意!
父皇說,
他就這一個條件;
而他,現在還是天子。
沒有什么威脅的話,因為父子之間,實在是太熟悉也太了解了。
自己不按照他的做,
那么這場所謂的“逼宮”,這場所謂的“兵變”,將迅速淪為一場笑話。
雖說陸府外,有受自己調配的東宮護軍存在,吳亮的率領下,他們完全可以殺進來。
陸冰麾下的那些人,也會站在自己那一邊。
但京城內的兵馬,怎么料理?
朝堂上的百官,如何料理?
父皇既然自己走入了陸府,那外頭的一切,他必然早就已經安排得極為妥當,不可能出什么紕漏。
是自己埋伏了他,
還是他,
埋伏了自己?
想當皇帝,
可以,
讓朕,認可你,而認可你的唯一方式,就是當著朕的面,親手,殺了朕!
姬成玦已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已經品嘗到了腥味。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成玦彎下腰,雙手撐著自己的膝蓋,笑了起來。
別人,回憶自己的父母時,那必然是溫暖的。
而自己呢?
每每回憶自己的母妃時,腦海里,都是揮之不去的母妃上吊后的畫面;
而在這之后,當自己回憶父親時,將是自己親手弒父的畫面。
人非畜生,因有孝悌;
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必須要這樣,為什么非逼著我要這樣?
姬成玦抬起頭,
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皇,
而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他,在等待,等待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動手。
不能假于他人,不能假于他物,甚至,連羈押著他,等著他病逝,都不可以。
姬老六倒是沒有喊著罵著,不停地叨叨:憑什么?為什么?
沒意義的情緒宣泄,沒效用的廢話,
喊出來,真的沒什么意思。
姬老六伸手,在地上摸索著,將那塊自己先前砸在地上的鼻煙壺,給撿了起來,卻又發現,鼻煙壺,碎了一大塊。
撿起來后,又隨手地丟在了地上。
而后,
直起了腰。
“爹,您剛愎了一輩子,臨走前,就不能稍微像點爹的樣子么?”
這語氣,明顯比先前,軟了一些。
一旁的太子并不覺得這是六弟示弱了,也不會去笑話他,眼下,直面父皇的六弟,沒崩潰,還能清醒,已然是極為了不得。
燕皇開口道:
“朕,將一座完整的江山,放在了你的面前;
外敵,朕幫你打了一遍;
朝堂,朕給你拾掇了個平整;
民心,朕將一切的罪責,于罪己詔中,背負在了自己的身上。
朕這個當父親的,
不求名,不求利,
將自己這一生心血之灌溉,原原本本地,遞送到你手里。
朕覺得,
自己,
是一個………慈父。”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一開始只是無聲地笑,隨后是大聲地笑,而后手指著燕皇,笑得那叫一個前仰后合。
“二哥,你聽到了么,你聽到咱爹剛剛說什么了么,他說他是個慈父,慈父呢,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做咱爹的兒子快三十年,真他娘的第一次知道,咱爹居然也會講笑話逗人笑吶,哈哈哈哈。”
邊上跪著的太子,
強行且極為勉強地發出了兩個音節的附和:
“呵………呵………”
這兩個音節,已然耗盡了太子大半的氣力和勇氣。
姬成玦轉而伸手指著自己的臉,
往燕皇面前行進了好幾步,
道:
“爹,既然您是慈父,那您再仔細瞧瞧,我這張臉,兒子我這張臉,是不是孝子的臉?”
“扛下這社稷,對得起列祖列宗,方為大孝。”
“哦?”
姬成玦雙手攤開,
道:
“二哥,聽到沒啊,我活到這么大,才曉得咱們姬家,咱們這一家子,居然是天下楷模,父慈子孝!”
燕皇提醒道:
“太陽,快落山了,你既然來了,就別再猶豫了,朕,也不想等。”
“爹。”
姬成玦咬了咬牙,
繼續道:
“說真的,作為一個皇帝,兒子翻遍史書,可能都找不到幾個比您做得更好的了。
但,
我是您兒子,
我他娘的不是在那兒翻史書看你的生平,不是在看你的紀年,不是在看你的豐功偉績,不是就著桃花釀在那里品評你的功過是非!
我就活在你面前,
我就活在你眼下,
我就看著你,你也能看著我,
你有沒有想過,
我是您兒子,
而她們,
是你的妻子!
我娘,是她選擇了你,這我知道,小時候我娘抱著我,對我說過,外公讓她選一個最優質的皇子,她去看了,選了個最好看的,最英俊的。
選了你,
選了你,姬潤豪,當她的男人!
我娘這輩子,
有沒有一絲一毫地對不住你,有沒有!!!”
姬成玦對著燕皇咆哮,
“姬潤豪,你現在就告訴小爺,我娘,哪里做得不好!”
燕皇搖搖頭,道:
“你娘,哪里都好。”
“那是不是就是她該啊,她活該啊,她眼瞎了,選了你這個沒人性的東西,沒丁點人味兒的混賬!
現在,
你更是想要讓你的兒子,走上你的路,是么?
你是個好皇帝,
但你算是個什么男人,
對不住愛你的女人,
讓你的兒子們,一個個跟著你受著煎熬,過著那朝不保夕,隨時都可能被你丟出去當個借口開戰的玩物!
我三哥,
你大可直接殺了他,在湖心亭賜一杯鴆酒,解脫了他!
他廢了,
他在湖心亭待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好不容易緩過來,好不容易重新想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那晚我們兄弟幾個在喝酒時,
三哥說了什么么,
他說,
他想要求你,求你外放他出去,他要去走遍大燕,走遍晉地,去為大燕的疆土寫詩作賦!
然后呢,
您是怎么對他的?
獨夫,
獨夫,
您做得,是真的有滋味,自己是不是還覺得自己賊他娘的偉大,崇高,千古一帝!
但你到底有沒有過一次睜開你的眼睛看看,
我們,
我們,
我們!!!
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燕皇的目光,依舊平靜,提醒道:
“還有,一盞茶的時間,這位置,就不是你的了。”
姬成玦點點頭,
“成,小爺就成全你,成全你死得有勁,死得有意思,呵呵呵,
你,
去,
死,
吧!”
姬成玦雙手伸出,猛地掐住了燕皇的脖子。
燕皇沒有反抗,雖然他現在也根本無力反抗,但被掐著脖子的他,甚至連本能地阻擋動作都沒有。
他就這么靜靜地繼續坐在椅子上,
任憑自己的脖子被自己的兒子死死地掐住。
喘不過氣來了,
但他并不覺得多么痛苦,
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時不時喘不過氣的感覺,
以前,他需要強行撐下來,這次,他反而不用去撐了,也不用去硬挺著了,也因此,他反而有一種正在被解脫的感覺。
角落里,
太子抬起頭,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幕,他的弟弟,正掐著自己父皇的脖子。
姬成玦用力地掐著,
可惜,
他不是武者,沒辦法將人的脖子直接擰斷,但身子再虛好歹也是個成年男子,掐死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然后,
在其雙手之下,
燕皇,
竟然在笑,
他,
竟然還在笑!
“哈哈哈…………嘿嘿嘿…………”
姬成玦也笑了起來,
眼淚,開始不停地滴落,鼻涕,也在滴淌。
父子倆,
以這種方式,在這么近的距離下,相視,笑著。
燕皇的視線,開始逐漸模糊;
眼前的兒子,緩緩地看不見了。
“夫君。”
“相公。”
耳畔邊,
傳來了兩道清脆的聲音。
他看見田皇后站在窗戶里,手里拿著刺繡,正捂著嘴含羞而笑;
他看見銀杏樹下,閔妃將一塊玉佩,直接丟向了自己:
“我選中你了,你不準跑,我家有的是可以買雞腿的銀子哩,你不用跟那個家伙搶呢。”
朕,
來了,
朕,
回來了。
這一刻的燕皇,感到一種身心之上的齊齊輕松。
仿佛身上的擔子,終于可以卸下了。
他還是曾經的那個自己,
如今日的一身白衣,拿一張紙扇,燕地的寒冬里,也曾偷偷打開過扇子扇過風;
會去瞧瞧未過門的媳婦兒,
會去刮一下閔家小姐的鼻子,笑她這算盤打得比針線活利索多了,
會躺在大樹下,
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一群孩子在自己身邊嬉戲耍鬧,
會在臥病于床時,
身邊,站滿了真的關心自己的家人;
一道道畫面,不停地在燕皇視線里閃現;
他是皇帝,但皇帝,也是人;
他不是天生的六親不認,也不是打娘胎里來的冰冷,他能分得清,什么是熱,什么是暖,也能體會到,什么是人間的美好。
這輩子,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但同時,又有更多的事情,他沒來得及去做。
無鏡,
梁亭,
這,
就是朕給你們的交代。
朕讓自己的兒子,親手染上朕的鮮血,朕給大燕,選下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新的帝王!
這是我們三人一起打下的大燕,
它,
將被繼續守護下去。
大燕的新皇,
將繼承我們的決心和意志,讓黑色的龍旗,插遍諸夏的所有角落!
現在,
朕,終于可以去死了,終于可以解脫了;
活著,
真的好累,好累。
…………
“啊!!!!!!!”
姬成玦在燕皇的嘴角笑意下,撒開了手,整個人不停地后退,連續的兩個趔趄后,摔倒在了地上。
他感覺自己的父皇瘋了,
他感覺自己也瘋了,
他扭頭看向跪在角落里的太子,太子也是淚流滿面,魂不守舍。
瘋了,
瘋了,
都瘋了,
全他娘的瘋了!
姬成玦想要逃,他想要逃離這里,他的腦子里,全是自己死命掐著自己父皇脖頸時,父皇嘴角的微笑。
我在殺你啊,
我在弒君啊,
我在弒父啊,
你笑什么,
你是在笑自己終于解脫了么!
憑什么,憑什么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解脫了,憑什么!
姬成玦向外頭爬去,他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壓抑無比的囚牢,他想要去外頭,哪怕只是去呼吸上一口的新鮮空氣。
然而,
就在這時,
彌留之際的燕皇,緩緩地睜開了眼,
“成玦………”
該死,
該死,
他又在催我了,
他又要告訴我,時間不多了。
他在逼我,
從小到大,
從南安縣城到皇宮,
從過去到現在,
他就一直在逼著我,逼著我跑,逼著我不準笑,逼著我不準哭!
現在,
還在繼續逼著我殺他!
你逼我,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你非得一直逼我!
“啊啊啊啊!!!!!!!”
趴在地上的姬成玦,眼睛泛紅,伸手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這是他跟姓鄭的學的,姓鄭的身邊,哪怕有劍圣保護,靴子里,也會藏著一把淬毒的匕首。
“嗡!”
匕首抽出,
姬成玦起身,
大喊著沖到了自己父皇的身前,
“噗!”
匕首,
狠狠地刺入自己父皇的胸膛。
“啪嗒!”
紅得發黑,粘稠,帶著溫度,濺射在了他的臉上。
他愣住了,
他看著自己手,看著自己手中攥著的匕首,看著自己父皇被刺入的胸膛。
他的手,在顫抖,他的身子,也在顫抖,他的心,更是在顫得無以復加。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再度看向了自己父皇的臉。
父皇,
睜著眼,
在看著自己,
父皇的嘴角,依舊掛著笑容:
“成玦……也別……太累了……”
…
“吼!”
殿宇內,煉丹爐發出了一聲劇烈的轟鳴,隨即,一聲來自地下深處貔貅得哀嚎傳來。
而后,
消散于無寂;
紅袍小太監站起身,
他走出了殿宇,
走到了殿外的一處高臺上,
那里,有一口大鐘。
紅袍小太監,抓住擺棰;
忽然間,
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又看了看天邊,夕陽漸漸被沒入最后一絲棱角。
天,黑了。
“天,黑了啊。”
紅袍小太監拉開擺棰,而后,重重地砸向了大鐘!
……
“咚!”“咚!”“咚!”
皇宮內的離鐘之聲響起,傳遍燕京;
這意味著,有大燕身份極為尊貴的人,走了。
上一次離鐘響起,是皇后薨逝。
“咚!”“咚!”“咚!”
鐘聲之下,
整個皇宮的宦官宮女,全都停下了腳步,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百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案牘;
整個燕京城,
販夫走卒,衙役官差,茶樓酒肆,
上至權貴,下至百姓黔首,
在此刻,
近乎全都停了下來。
他們,在祈禱,他們,在惶恐,他們,在畏懼,他們,在喃喃自語,一遍遍地囁嚅著:不會的,不可能,不會的,不可能……
喧囂的大燕都城,在此時,變得安靜,仿佛上方的秋風,也陷入了停滯。
“咚!”“咚!”
第七聲,
第八聲,
而后,
離鐘,
第九聲響起。
“咚!”
離鐘九響,天子駕崩,龍馭歸天。
頃刻間,
燕京城內,哭聲震天!
…
大燕永平四年秋,
帝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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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鐘九響之后,
整座燕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街頭巷尾,院里院外,都是哭聲。
燕京城的百姓們很早就知道自家的皇帝身體不好了,且不提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斬龍脈神神叨叨之舉到底是真是假,自家皇帝先前在后園里可是療養了好長一段時間,若非真的是身子實在支撐不住國事,皇帝陛下又何需離開他的皇宮?
但,
知道是一回事兒,有預感是一回事兒,
而真正地聽到那鐘聲響起時,
剎那間,依舊是晴天霹靂;
大家伙的皇帝,就這般歸天了?
在他們的認知里,就算皇帝身體有恙了,那也還是會好起來的,就算是皇帝真的彌留之際了,那他也一定不會死去的;
他是皇帝,
他是大燕的至尊,
他,
真的應該如被萬民山呼般的那般,萬歲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啊………”
一老者,跪坐在街面上,大聲哭喊著。
他不是權貴,也不是官員,他只是一個菜農,所以,此時他的哭喊,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會有人去監督一個菜農是否在真正的悲傷;
因為沒人在乎,所以,才顯得真實。
老菜農以賣菜為生,家里有三個兒子,長子戰死在了望江江畔,二兒子戍守南望城,小兒子年紀還小。
老妻前幾年因長子戰死消息傳來,傷心太久,身子就垮下來了,沒多久也撒手人寰。
老菜農就一個人拉扯著身邊的小兒子過活;
去歲伐楚,國內又鬧了災,導致坊市的抽稅比當初高了一倍,日子,其實是過得很艱難了。
按理說,
他該恨的,至少,乾國的書生的詩詞里,燕國的百姓,應該恨他們那位窮兵黷武的皇帝的,那是民賊,那是獨夫,那是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暴君。
但老菜農并沒有,
他在哭泣,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陛下”,
他是發自內心地痛苦,發自內心地哀傷。
他坐在地上,明明一大把年紀了,卻像是個孩童一樣雙手不停拍打著地面,嚎得涕泗橫流。
得知其長子戰死的消息傳來時,
他只是抹了一把淚,就強行忍住了,他是男人,一大老爺們兒,哪能跟個婆姨一樣放聲大哭?
可今日,
他卻渾然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就是想哭,他就是想喊。
街面上,沒人去笑話他,因為很多人,都在哭。
鋪子上的老板,匐在柜臺上,不停地擦著眼淚,伙計,也是靠著門板,眼眶泛紅。
先前行色匆匆的不少路人,此時都坐在路旁,所有人,都被這巨大的悲傷氛圍所浸染,而他們每個人,又都是這悲傷氛圍的組成部分。
他們絕大部分人,就是天子出宮出巡時,也未曾真的見過天子,甚至,不知道天子到底長什么模樣,但在今日,卻發自內心地感到悲傷。
燕京城外,
因快入冬了,已經有一些難民遷移了過來;
去年的蝗災,雖然今年朝廷做了大面積的重新安排和賑濟,但依舊有不少赤貧之人,懷著求活的心思,早早地來到了京城這里,望可以靠著天子腳下,熬過這個冬。
官府,也做好了賑濟準備,施粥,也已經開始。
但當離鐘響起后,
很多剛剛領到粥米的難民,卻沒有急著狼吞虎咽,而是默默地將粥碗放在了地上,將筷子,橫放在了粥碗上。
他們想將筷子給立起來,但粥水太稀,不是米飯,立不起來。
他們,也在哭,他們,也在哀嚎。
明明是皇帝連年興兵,征發勞役,掏空了國力,才使得一場天災下來,他們不得不直接赤貧生活無以為繼;
但,他們并不認為這是皇帝的錯;
皇帝,
沒有錯。
這并非是一種盲目的愚信,而是因為燕地的百姓,真正不再忍受來自荒漠的威脅,也就百年時間。
百年,還不足以消磨掉祖上傳下來的記憶,蠻兵過境,屠刀舉起,無數燕地兒郎追隨皇帝出征,雖然已經在史書上泛黃,但仍然流傳于街頭巷尾亦或者是老人對兒孫晚輩的故事講述之中。
燕人,還記得戰亂到自家家門里的痛苦,還記得外族的軍隊踐踏自己國土的慘痛;
所以,
燕地百姓,其實是能理解他們的皇帝的。
把外國,把外族,都打了,打趴下了,打服了,才能確保自家的安全,才能保證,戰火不會燒到自己家里。
為此,餓一點兒,掏空點兒家底,百姓,是真的能理解。
當然,前提是大燕這幾年對外發動的戰爭都是大獲全勝,這使得百姓的忍耐承受力就變得更強。
既然一直在打勝仗,
那就好,
勒緊褲腰帶,幫陛下把外地打了,這之后,日子,就能過得安生了。
這個想法,哪怕是以如今的鄭侯爺看來,都是正確的;
以前,鄭侯爺也有一種:愚民們好糊弄,知道個什么,但漸漸的,他也開始越發懂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看看晉地的百姓這幾年遭受的是什么吧,晉西還好一些,燕人鐵蹄殺來時,并未刻意地去造殺戮,因為燕國朝堂是想將晉地納入版圖而非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但即便如此,兵過如匪,就糧于敵,也別想著當初剛打進來的燕軍能秋毫無犯什么的了,不現實;
至于晉東,那真的就是慘絕人寰了;
野人打了進來,大肆擄掠人口,晉東之地,十室九空;
后來,燕軍和野人楚國聯軍對峙時,缺糧的野人和楚人,更是抓來附近的晉人充當兩腳羊做口糧。
那是真的凄慘;
后來,平西侯府之所以能夠在晉東大肆吸納流民同時開始授軍田屯墾,也是因為這塊土地上的原本人口幾乎都沒了的緣故,所以,壓根就沒什么阻力,反正都是無主之地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同樣的方式,你看在穎都,在歷天城在燕京能玩得起來不?
天災嘛,熬一熬,扛一扛,等開春后,就能盼望著好起來了,最起碼,實在沒吃的了,還能逃荒,往京城方向逃,
因為,
他們的皇帝陛下,在這里。
現在,
皇帝駕崩了。
……
“吱呀……”
房舍的門,被從里頭推開。
走出來的,是姬成玦,他的臉上,掛著血污,那是他父皇的血。
在其身后,太子依舊跪在那里,魂不附體。
而門外,
陸冰和魏忠河,緩緩地跪伏下來。
“臣,陸冰,參見新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魏忠河,叩見新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們是燕皇身邊最得信任親近之人,有些事,本就早有猜測,更別說,二人雖然站在門口,但里頭的動靜,甚至是一言一語,都逃不出他們的耳朵。
皇帝駕崩,新君登基,這個當口,往往是一個帝國最為混亂的時候。
當初楚國老皇帝駕崩,馬上就引發了諸皇子之亂,姬家上上代皇帝繼位時,諸皇子更是在燕京城角逐爭斗;
然則,燕皇絕不會允許這種事在他死后發生。
千古一帝,所追求的,不僅僅是自己生時的榮光,還得自己死后的平順;
一手定下那生前身后事,
才是真正的圓滿。
大燕兩大番子衙門頭子,就是燕皇為自己繼任者安排的最好輔佐者;
不是輔佐新君治國平天下,
魏忠河沒那個能耐,就是陸冰,其實也沒那個能耐;
但他們卻足以幫新君,平穩地度過這段時間,不至于出什么亂子。
姬成玦伸手,
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污,
深吸一口氣,
看著面前跪伏著的二人,
開口道:
“父皇,歸天了。”
“陛下,宮內離鐘已經響起,陛下龍馭歸天之事已然全京知曉,按大燕祖制,凡乾坤交替之際,當先立新君,再治國喪。
請陛下先入皇宮。”
大燕的祖制,承襲于過去,其實很多制度,都會不斷地被修改,燕皇在位時,改得尤其多;
但有一些,則基本會歷代做保留,禮制方面就是如此。
而先立新君,再治國喪,也是因為當年燕國時刻都需要面對來自外部的威脅,御駕親征戰死的天子都不止一個,也因此,先將新君立起來,新君登基,以應對局面,治喪之事,稍待。
活人的事情,先管起來,死人的事情,先放一邊。
這是出于當年的實際,但哪怕近百年來燕國的日子好過多了,可這祖制,也未曾做更改,以圖讓新皇當思先祖創業守業不易。
乾人楚人罵燕人是蠻子,認為燕國是虎狼之國,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源自于此,燕人自古以來就將禮數當擦屁股的紙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絕非禮儀之邦,羞與之為伍!
“父皇,都安排好了,是么?”
“回陛下,先皇,早已安排妥當一切。”陸冰回稟道。
姬成玦點點頭,
道:
“稍候。”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轉身,往回走去,走入屋舍之中。
燕皇,
還坐在椅子上,
胸口,
刺著一把匕首。
不過,燕皇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怨恨之色,只有一種釋然。
“唉。”
姬成玦嘆了口氣,
走到父皇遺體身側,伸手,將放在茶幾上的三道圣旨拿起。
屋舍里,點著蠟燭。
他將冊封小七的那道旨意,放在了燭火前,看著它燃燒,待得快要燒到手指時,才丟在了地上。
就這,
還是繼續看著徹底燒成灰燼,這才挪開了視線。
而后,
他拿著剩下的兩道圣旨,走到太子身邊。
右胳膊里夾著圣旨,
彎腰,
左手,
攙扶起太子的胳膊,拉他起身:
“二哥,起來先,咱,先做事兒。”
太子點點頭,緩緩地站起身,但還是忍不住,再扭頭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別看了,解脫了,也舒坦了。”
姬成玦抿了抿嘴唇,
“走,咱們先把事兒,交代了。”
“是……陛下。”
待得姬成玦拉著二皇子走出屋舍時,看見老太君站在陸冰和魏忠河二人身后。
老太君緩緩地跪伏下來,
向姬成玦行禮。
姬成玦站在那里,受了。
待得老太君于陸冰的攙扶下起身后,
姬成玦看向她,
道:
“父皇的遺體,還請阿奶修飾。”
故人離去,該擇親族長輩,為其擦拭身子,為其穿上壽衣,為其上妝,以使其走好最后一遭。
新皇先入宮,隨后,燕皇的遺體也將入宮。
先前,陸冰和魏忠河早早地拜新皇,甚至都沒有哭,不是他們急著抱新君的大腿,而是他們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去做什么。
作為先皇的心腹,他們現在沒時間去哀傷,甚至連擦一把眼淚都是奢侈,只有按照先皇遺愿,將新君安置妥當后,他們或許才能來得及神思一下,他們的陛下,已經走了。
燕皇是駕崩在陸府的,這其實也算很方便,因為陸府雖然有一眾不成器的族人,但畢竟是陸冰的府邸,里頭可用可信得過的手下不少,操持這里的局面,不成問題。
至于燕皇是如何駕崩的,自是病逝的,不可能是六皇子用匕首捅死的。
今日,知道整件事的人,就他們幾個。
稍后,老太君帶著一起去整理先皇遺體的人,之后,也會被迅速滅口。
先皇遺命,
他要自己選擇的新君,清清白白地繼位。
太子,
會宣讀自己廢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詔書;
魏忠河亦或者是趙九郎,會宣讀立六皇子為新君的詔書。
先皇遺體上的刀口,會被掩飾;
后世就算有人想抹黑新君,也無法在傳位這件事上,造出什么“燭影斧聲”的莫須有。
哪怕,新君真的是弒君了。
但先皇,依舊會給他一個“正大光明”。
姬成玦坐進了陸冰安排的馬車,太子也坐在了里面。
魏忠河趕車,
陸冰也同坐在馬車上。
同一時刻,陸冰麾下的衙門以及密諜司也幾乎同時收到了各自老大下達的命令,開始全面運作起來,一切的一切,只為了接下來新君的事宜順利。
姬成玦的臉,已經被擦過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換了。
坐在馬車里,身子向后靠著,眼睛倒是睜著,但實則,并未真的在思索什么。
太子則低著頭,坐在對面。
至少,他現在還是太子;
“二哥。”
“嗯,陛下。”
姬成朗聞聲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六弟。
“你就先別改口了,等等再改口。”
“好,六弟。”
“他走了,這個家,這個國,現在得靠咱們來撐著了。”
姬成朗點點頭,道:“我幫你一年,然后,我再請辭,回府,看書修書。”
沒有什么假惺惺,也沒有什么扭捏,一切,顯得很直接。
這會兒,
姬成朗其實早就沒心氣兒再去斗什么去爭什么了,他已經服了;
自打看見老六掐著自己父皇的脖子,看見老六一匕首捅進父皇的胸膛時,
他害怕了,怕極了,
但同時,他感到自己也解脫了。
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仇什么的怨什么的,仿佛一下子就被剝離掉了主體。
他要留下來的,演戲,而且還得在新朝里,這個廢太子,要繼續幫忙做一些事,同時,他也清楚自己的六弟會給他安排一個很顯要的職務。
他得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告知世人,他被廢,他弟弟被立,是真的父皇的旨意,他這個太子,并非是被逼迫著讓位的。
當然,
也沒什么好委屈的,甚至不算是在演戲,畢竟,他親眼所見,就是他父皇傳位給的六弟。
“修書,可是要不少銀子啊。”姬成玦這會兒居然開口說出這個。
姬成朗笑了,
確實,
修書很費銀子,是一項大工程。
“父皇打天下,你治天下,我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就為大燕,留下一些真正的文華吧,省得我燕人和乾人楚人打交道時,被人說沒文道時心里沒個底氣。
最重要的是,父皇這一走,我怕我自個兒沒了精氣神那口氣后,說不得這身子也會出毛病。
哥哥我現在萬一真早早地得了病,走了,我自己無所謂的,對六弟你,不好。”
姬成玦點點頭。
皇子如同鰻魚,燕皇就如同狗魚,一群鰻魚里沒了狗魚的刺激,很容易就變得死氣沉沉,然后,死得快。
“等再過兩年,現在國庫,在跑老鼠。”
“這個,本就不急。”
兄弟倆,這會兒,在父皇剛死后,居然呈現出了真正意義上的兄友弟恭。
先皇的離開,一同帶走的,還有兄弟之間的嫌隙。
姬成玦也不確定,自家老頭死前,到底有沒有算到這個。
馬車,已經入了街。
兩側百姓的哭聲傳來,兄弟倆,剎那間被這座都城的悲傷所包圍。
姬成朗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姬成玦則開口道:
“不管怎樣,他確實是個好皇帝。”頓了頓,姬成玦加了個定語,“在百姓眼里。”
隨即,
姬成玦像是想到了什么,
開口對前面喊道;
“魏公公。”
“奴才在。”
“我現在能下旨么?”
理論上,是不能的,畢竟新君還沒登基,甚至,很多大臣還不知曉大燕的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
但,實際上,有魏忠河和陸冰在,這會兒,圣旨可以直接假用先皇遺命來傳;
嗯,效果可能比新君的更好。
“陛下,自是可以的。”
姬成玦點點頭,
道;
“傳旨,命平西侯調城外靖南軍入京。”
——————
前兩天的情節,讓自己情緒和精力消耗得太多,再加上今天作息剛強行倒回來,所以白天腦子基本都是空蕩麻木的,所以今天就一更了;其實,后頭的劇情腦子里有,但沒狀態寫出來也不滿意,睡一覺后明天再好好寫。
感謝大家這兩日的打賞和投票,真的很感謝大家。
在剛寫《魔臨》時,我就在單章里和大家說過,《魔臨》,是我自己練筆的一本書,所以決定發書時,就已經做好了成績比上本《深夜書屋》大幅下滑的準備了,只想著自己寫得開心,寫得爽就好,起到一個鍛煉自己和沉淀自己作用即可,畢竟是打算拿寫書當一輩子的職業的,追求成績的話,可以等以后,不急,磨刀不誤砍柴工。
所以,不能說《魔臨》是轉型之作,但可以說是新得嘗試,一開始自己是寫無限流的,然后寫靈異,嗯,現在寫《大燕戰紀》。
然后現在《魔臨》的成績,均訂是還沒有《深夜書屋》高,但其他數據都超過書屋了,均訂趕上去,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唔,一本練筆的書,居然能有機會超過自己拿大神約的書,
叉腰,
我好驕傲,可把自己牛逼壞了。
所以,接下來我會繼續以極大的熱誠認真寫下去,不會辜負大家對我的支持。
我認為作為一個作者,最幸福的就是自己在認真做一個夢時,還有很多人支持和喜歡你這個夢。
夢不會辜負人。
抱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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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侯爺抱著天子劍,
坐在貔貅背上,
無奈,
那是必然的。
面對著一支,對自己極為尊崇也對自己極為客氣卻根本不會聽自己的調令的兵馬,嗯,偏偏自個兒還是名義上他們的“主帥”;
更偏偏此時,燕京城內,還在發生著一場大變。
不習慣,真的不習慣;
自打從虎頭城調到翠柳堡,這五年來,大燕的每場風云,他鄭凡基本都參與了,也算是這些年大燕發展脈絡的一個見證者。
奪嫡這場戲碼,他自入京后,也跟了九十九步,但卻在臨門一腳時,被踹了出去,兜在了這里。
見證不了了,真是一種遺憾。
而造成這一切的,則是那位皇帝,他的手,早早地撥弄好了這一切,“無關人等”,在這件事上,無法起到什么真正關鍵的作用。
奪嫡,
是天子家事,
是需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當然,著重要給那兩位王爺一個交代;
只是,真正發生時,外人,就別進來湊這個熱鬧了。
鄭侯爺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和老田吃火鍋時,老田說過,其實誰當了新君,對你平西侯而言,都差不離;
而瞎子則提過一句,姬老六要是當上新君,可能對咱們更不好,因為以前覺得姬老六吃玉米面兒時很萌,
但“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一直被燕皇打壓著無法伸手觸及到真正的權力核心,確切地說,是一國真正的權柄,而一旦他坐上那個位置,繼承了燕皇的一切,那么,這個對手在出招上必然會更有針對性;
誠然,瞎子是一直將“造反”作為前提的。
其實,這個鄭凡也清楚,但哪怕撇開二人的交易不談,情感傾向上,他還是稍稍希望姬老六最后能笑到最后。
想當年在鎮北侯府門口,一個是逍遙荒唐王爺,一個是雜牌護商校尉;
現如今,
一個封侯,另一個要是能坐上皇位,回味人生時,似乎能給出一個圓,拋開個人利益角度不談,其實挺美好的。
至于其他,以后再說吧。
等待,
等待,
然后,
離鐘響起。
離鐘九響之后,
士卒們全部跪伏下來,開始哭泣。
鄭侯爺也從貔貅身上下來,抱著天子劍,跪在了地上。
以前有些事兒,無法明了,確切地說,不到今天,你是看不真切的。
那就是燕皇,他在軍中的威望。
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一個銳意開拓進取的皇帝,他必然是受士卒所擁戴的。
就是靖南軍,忠誠于老田,就是老田下令造反也會跟著一起打這燕京,但當他們得知燕皇駕崩時,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哭泣?
會,
是必然會的。
人是一個復雜的載體,軍隊,是由數萬,數十萬人組成的一個團體,只會更為復雜。
因為無論是鎮北軍還是靖南軍,士卒主體,哦不,確切地說,基本都是燕人。
燕皇看似放權下去了,大燕兩大野戰騎兵集團,全都操之于兩位王爺之手,但實則,燕皇早就是所有燕人的皇帝,這份威望,這份影響,是做不得假的。
名正言順,堂堂正正,很多時候看似沒啥用,但有些時候,你真的無法去否定它存在的價值。
比如許胖胖,早年可是鎮北侯府造反的堅定支持者,現在,不也是大燕忠良,牧守一方么?
或許,
也就只有他鄭侯爺的晉東軍,在這則消息面前,所受之沖擊,會最小。
因為晉東軍的主體,并不是純粹的燕人,自是無法感同身受。
然后,
短暫的情感波動之后,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傳來,
到底,
誰贏了?
是六子?
是太子?
還是其他皇子,吃下了這塊美味的肉鏌鏌?
然后,
自己該怎么辦?
奪嫡的并不是自個兒,可問題是,外人往往比競選者,更上心也更急切。
好在,
這種等待并未持續太久。
曲公公帶著圣旨來了。
“平西侯,接旨。”
皇帝剛駕崩,這是哪門子的旨意?
是遺詔,還是新君的?
鄭侯爺跪伏下來,準備接旨。
當然,他鄭凡自然不會是扶蘇,萬一旨意上說讓他喝一杯酒或者自裁,那鄭侯爺是分分鐘地反叛給你看。
但圣旨的內容,簡短且出乎鄭侯爺的預料:
“命平西侯鄭凡,速調城外靖南軍入京,護朕圣躬。”
“……”鄭凡。
這不像是燕皇的遺詔,也不像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會下的新君詔命,更不太像姬老六會下達的旨意,他姬老六,可是知道自個兒是什么樣的人的!
北封郡羊肉湯館里,二人早就表白過心跡,剖析過本性。
但,
鄭侯爺還是:
“臣,領旨。”
管他三七二十一的,這會兒,自己身邊有自己信任且絕對會保護自己的兵馬,那才是最重要的。
等接了旨,再起身時,卻發現曲公公后頭,站著小六子身邊的張公公。
哦,
好像懂了。
鄭侯爺拿著天子劍,翻身上貔貅,先對身側的樊力道:
“回去,把家眷送回王府。”
“是,主上。”
樊力離開了。
鄭侯爺則在曲公公的陪同下,再度來到了東門。
城門,被打開了。
沒人去質疑詔命的安排,一切,都顯得很順利。
可這明明是離鐘響起沒多久的時候,本該各方猜忌推諉,但眼下這事兒,卻格外順溜。
鄭侯爺出了城,來到了城外大營。
可以嘗試刷臉的鄭侯爺在曲公公的注視下依舊拿出了靖南王令,
然后,
沒有絲毫意外,
一萬靖南軍鐵騎外加鄭侯爺自奉新城帶來的親兵,全部聽命而起。
大軍進京時,也沒有絲毫阻攔。
一切的一切,都如絲般順滑。
順滑得,讓鄭侯爺都有些不習慣了。
鄭侯爺出了城,
鄭侯爺又回來了,
身邊,
還帶來了上萬聽從于自己的兵馬。
喊一聲: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未免太過丟份兒;
但至少,安全感有了,心氣兒也提起來了,感覺自己,又能了。
“曲公公,接下來,本侯該去哪里?”鄭侯爺問了句廢話。
“侯爺,自當去陛下那里,謝恩交差了。”
鄭凡點點頭,
一揮手,
鐵騎成列,向皇宮駛去。
前幾日,從燕皇手里接過天子劍奉命出城調兵時,鄭侯爺在路上就想過自己可不可以成董卓;
現在,
他的兵,調進來了。
上萬鐵騎,在京城內,絕對是一股無法忽視的力量。
別看城內還有鎮北軍,但真發起狠來,誰先動手誰就占得先機,不是不能火拼掉。
且造反這種事兒啊,
哪怕就一成的成功率都足以讓無數野心家前仆后繼,
更何況,自己現在勉強還能混個五五開。
可越是這樣,
鄭凡就越是疑惑。
當你沒那個機會時,你會忍不住去想,當你“唾手可得”時,心底卻忽然又有一種索然無味。
當然,
這里也不是沒有一切的一切,都太過順滑的因素在里頭。
這意味著,燕京城,并未因為燕皇的駕崩而陷入混亂,恰恰相反,這座皇城,依舊在關鍵位置上,運轉有序。
水不混,還如何摸魚?
所謂的“五五開”,只是明面上的,實則,只會更低。
最重要的是,
燕皇駕崩了,鄭侯爺心頭也一松,張公公的出現,大概率證明,小六子已經贏了;
好日子,肉眼可見地即將到來,這會兒,是真的沒必要去鋌而走險啊?
總之,
鄭侯爺腦子里交織著各種各樣的念頭,領著大軍,來到了皇宮大門口。
行進途中,
見到了無比悲傷的百姓;
同時,這座皇城因為容納了太多的兵馬,一定程度,確實是遏制住了因燕皇駕崩而可能會出現的混亂,比如打砸搶什么的。
而當鄭侯爺來到皇宮門口時,
姬老六和太子所坐的那輛馬車,實際還沒到呢。
因為那輛馬車,走得很慢,是故意地慢了。
燕皇從后園回宮后,宮內其實并未打掃;
這次新君要入宮了,必然得打掃一番。
無論是魏忠河還是陸冰,都是此中行家,宮內哪里有灰塵哪里有不開眼的,其實早早地就清楚了,但清理時,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再者,既然新君頒布了第一道旨意,總得給個尊重,不可能讓新君在宮門口等著平西侯爺吧?
這是皇帝的體貼待遇,
姬成玦這是享受到了。
宮門口那邊,
四皇子姬成峰先是聽到了離鐘響起,
剎那間,
他想笑,卻硬生生地憋住了,憋得太痛苦,導致憋出了眼淚。
隨后,
就是漫天的惶恐開始向他傾軋過來!
爹在時,總覺得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而且,小七年紀太小,成年還在的皇子里,太子和老六那自然是第一批,老大是第二批,老五在外頭修河堤,
所以,
算來算去,
皇子里最沒用的可能會步老三那般當柴火丟火盆里燃燒的,就剩下他了。
時時刻刻得準備著為父皇為大燕而奉獻,這種滋味,真的是可怕的煎熬。
現在,
爹走了,
一開始的情緒劇烈波動結束之后,姬成峰忽然意識到,家里的柱子,塌了。
然后,
他該怎么辦?
父皇駕崩了,大位怎么辦?
直娘賊,
到底是誰贏了啊,
也不快給點準話!
不管怎么樣,有一件事姬成峰很清楚,那就是,與自己無關,總不可能是自己贏了的,但他現在,卻把守著宮門最為緊要的位置。
稍有不慎,接下來的表現出什么紕漏,很可能連個閑散宗室都當不了!
也就在其惴惴不安之中,
靖南軍騎士,出現了。
姬老六的這支兵馬,是自己拉扯起來的京營,里面是有一些老卒,但整體上,并未真的上過戰場見過血;
事實上,就是李良申的那一鎮鎮北軍,這幾年,其實也沒撈到什么仗打;
兵器擱久了不用會生銹,兵馬也是一樣的,好幾年不打仗,曾經再雄渾的兵馬,也得出現浮躁之氣,尤其是這一鎮鎮北軍還是駐扎在京畿,這大燕繁華之地,可比在荒漠啃沙子要有趣滋潤得多了。
而鄭凡自己的親衛以及這一萬靖南王的本部靖南軍,那可是幾乎打過了這幾件大燕對外征伐的所有戰事的,那一股子煞氣,可謂濃郁得要滴出水來。
很多士卒的甲胄上,還殘留著新鮮的破損凹痕,這是甲胄的榮譽勛章,對外人,則是最為直接的威懾!
所以,
當平西侯爺率領這支兵馬出現在宮門口時,
姬成峰馬上就認清楚了一件事,自己麾下的這些兵馬,絕對不可能攔得住他們。
當然,不是不可以關閉宮門,靠宮墻來防守。
畢竟,皇宮的防衛工事,這高聳的宮墻,其實在一開始設計時,就著重照顧了實用性。
但問題是,數百年下來,尤其是經過皇祖父時大肆于京內修建道觀佛寺,在到其父皇時干脆將那些道觀佛寺改為朝廷辦公衙門,這就使得皇宮一下子擴張了出去,為了朝臣的方便,有些地方更是改動得布局極為不合理。
最主要的是,
古往今來,
但凡真的遭遇了外敵或者叛變,
見過幾個是真的靠守衛宮門給守下來的?
真到了這個時候,人心散了,再好的宮墻也沒用了。
“防御!”
姬成峰下令,
其麾下士卒中的長矛手馬上上前列陣,
刀斧手盾牌手位列于后,
最后頭,
則是弓弩手。
另外,宮墻上,也有士卒開始了警戒。
但這種陣仗,并未對鄭侯爺身后的騎士們造成什么壓力。
行家看一眼,就曉有沒有。
老虎不會因為一群貓的張牙舞爪而顯得過分緊張;
甚至,不少騎士臉上還帶著笑意,真的是沒當成一回事兒。
大楚步卒的方陣他們都沖過,怎么可能會怕眼前這一幕?
甚至,
不少騎士都有些躍躍欲試了,只等自家侯爺發令,都不需要刻意地分配指揮,自有后隊起騎射壓制宮墻,自有前軍以鐵蹄擠壓對方軍陣,自有中軍悍不畏死地對他們直接進行穿鑿!
這些玩意兒,可都是烙印在骨子里,于實戰中一步步磨礪出來的。
擺擺花架子,
真當他們是街邊的老百姓吶?
至于對守宮門的京營發動攻擊,對皇宮發動攻擊,意味著什么,他們不是不清楚,但,無所謂啊。
他們中,其實不少騎士眼眶都是紅的,為燕皇的駕崩流了淚傷了心;
但戰場上,袍澤戰死自己繼續沖鋒經歷得多了,更懂得什么叫拿得起放得下。
這是老田帶出來的兵,
這,
也是他鄭侯爺上次出城路上腦子里敢幻想一下董卓的底氣所在。
不過,
鄭侯爺倒是沒光棍地直接下令沖鋒,
而是拿出了圣旨,
他打算以德服人。
他清了清嗓子,
打開了圣旨,
然后,
愣了一下。
圣旨上,空白一片,唯有在該用印處,用上了玉璽。
“………”鄭凡。
我艸你大爺!
鄭侯爺馬上扭頭看向陪在自己身側一起調兵進來的曲公公,發現曲公公正以禮貌溫和的笑容回敬著他。
這一刻,
機智如鄭侯爺也有些弄不清楚,
自己現在到底是大燕忠良還是亂臣賊子?
這他娘的用了印的空白圣旨到底是個什么鬼!!!
這玩意兒和自己當初送給大皇子的蘿卜大印有什么區別?
然后,
姬老六他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還是被咔嚓了?
一直喜歡隔岸觀火,洞察一切感覺的鄭侯爺,這一會兒,是真的有了身在此山中稀里糊涂的直觀感受了。
而對面的姬成峰,自然是認出了平西侯。
想認不出來也難,兩位王爺深居淺出,現在城內能騎著貔貅溜達的,除了平西侯就是自家大哥。
但姬成峰猶豫了一下,他沒敢出來問話。
他擔心自己出來后,就直接被平西侯爺一刀給砍了,然后平西侯手掌一揮,大軍入城。
但同時,
他又擔心平西侯直接選擇強攻,
因為平西侯既然領兵進來了,不出意外,應該是要幫六弟的,他姬成峰,好歹也算半個六爺黨不是?
父皇都已經駕崩了,哪個兄弟當皇帝,用得著他去操心?反正,他堅守戰死在這里,皇位又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姬成峰現在是出去嘛,怕被一刀砍了,站在原地嘛,怕被馬蹄踏了,真是進退維谷。
而就在這時,
那輛馬車,終于來到了宮門口。
趕車的,
是魏公公,
旁邊坐著的,是陸冰。
陸冰先下了馬車,走到了鄭侯爺面前,先行禮,再道:
“平西侯,陛下請您過去一見。”
鄭侯爺騎著貔貅,靠了過去。
這會兒,他倒是不害怕什么被一刀宰了得,因為沒必要脫褲子放屁,硬要等著自己帶著兵馬過來再殺自己,平白去增添什么變數。
馬車上,手持韁繩的魏公公對他,抱以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
鄭侯爺也點頭回應;
魏公公挪開了視線,臉上,帶著些許的唏噓和遺憾。
隨即,
鄭侯爺的貔貅,來到了馬車窗戶邊。
坐在貔貅上的鄭侯爺用天子劍,輕輕敲了敲窗戶。
窗戶被從里頭打開,
露出了姬成玦的臉,
姬成玦看著馬車外的鄭侯爺,開口道:
“賤人,我當上皇帝了。”
鄭侯爺點點頭,心里的石頭,終于徹底落地,
道:
“好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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