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又有哪個是好的呢。”
“瞧您這話說的,至少我瞅著,這大燕,是越來越好了。”
李梁亭搖搖頭,
道;
“自西入京的路上,所見所聞,百姓的日子,可算不得好哦。”
“該收拾的麻煩,挨個收拾嘍,接下來的日子,也就慢慢變好了,再說了,這天災,是難以捉摸的。什么時候來,我們都得受著;
但,
不管再怎么大的天災,也比兵災要好得多。”
李梁亭被鄭凡攙扶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看著鄭凡,
笑道;
“你小子,從當初的小蝦米,眼瞅著也封侯了,但說話,還是那么好聽。”
“甭管啥時候,這吃飯的家伙可不能丟。”
“過謙了,過謙了,論打仗的本事,下一代的娃娃們,哪個能比得過你?”
“您這話我愛聽,您多說點。”
“呵呵,餓了,說不動了,就想著這一口鴨子,唉,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也忒沒意思了,榮華富貴里頭少了個口腹之欲,日子過得那般寡淡還有個屁的意思。”
鄭凡親自幫李梁亭包了一塊鴨子,送了過來。
李梁亭接過,送入口中,
指著桌上,
對姬成玦喊道;
“小六子,就這么點兒啊?”
“喲,叔,您盡管吃,保管您斷不得頓。”
姬成玦下去繼續烤鴨子了。
看著姬老六離去的背影,
李梁亭笑道:
“我啊,就愛吃這小子給我烤的鴨子。”
“味道是很不錯。”
“不不不,肉烤熟了,加點兒料,在我嘴里,都一個鳥樣,可偏偏陛下幾個孩子里,就他,無論是從長相還是其他,都最像陛下。
陛下小時候和我搶雞腿吃,
現在啊,
我看著他就像是看著陛下在給我烤鴨子吃一樣。”
這話,
李梁亭說得,鄭凡可說不得。
這時,
李梁亭看向劍圣,
道;
“當年聽良申說起過,你曾去過咱北封郡,找他打過一架?”
劍圣沒回應,站起身,默默地走到另一處的窗邊。
對此,
鎮北王并未生氣。
不要認為劍圣住在侯爵府隔壁,不要認為劍圣幾次陪著鄭凡出來,
堂堂晉地劍圣,就真的是侯爵府的供奉或者家丁了。
劍圣的高傲,一直沒有褪去。
他曾一劍刺死過老司徒家家主,
自然可以對大燕鎮北王毫不遮掩;
先前回應李良申,并不是因為李良申是鎮北王府的總兵,而是因為李良申是劍客,彼此曾認識。
劍圣不懂得什么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但到他這個地步,不愿意或者懶得去的時候,絕大部分的應酬,都可以無視掉了。
李梁亭笑道;
“記得你輸給過無鏡,是吧?”
劍圣依舊不搭理。
“我呢,當初功夫,比無鏡好那么一點點,但無鏡天賦好,如果我沒受傷的話,他現在,應該比我強那么一點點;
所以,
咱差不離其實是一個平手。”
劍圣依舊不為所動,繼續看著下方燕京城街道上的行人風物。
李梁亭“嘿嘿”笑了笑,
他的頭發,已經半白了。
其實,不算太老。
但這次進京,給鄭凡的感覺,確實是和上次不同。
據說,鎮北王當年受過一次重傷,導致其武道之路被中斷,而對于武者而言,一般是等到年邁時,氣血也會跟著衰敗;
但這一幕,在鎮北王身上,體現得更早了一些。
李梁亭繼續吃著烤鴨,
同時對鄭凡道;
“晉東那塊地方,沒什么問題吧?”
先前是敘舊,敘的是長輩和晚輩,現在,是談公事了,既然是公事,就用不著再執晚輩姿態。
“問題,不大。”
李梁亭點點頭,道:“野人到底是沒蠻子耐揍。”
“是。”
這一點,鄭凡不會否認。
雪原,確實和荒漠不能比,雪原如果沒出野人王,三家分晉后的司徒家都能捏著他們的欒子揍。
而荒漠呢,
百年鎮北侯府,其實一直未曾對那片沙子覆蓋之地真的放下心來過。
柯巖冬哥部族剛到雪海關時,鄭凡敢馬上領著他們去打野人,這些蠻族,也能嗷嗷叫地上去揍野人,這,其實就是“食物鏈”的一種體現。
“說說,你是打算如何對付他們的,畢竟,有一點是相通的,無論是荒漠還是雪原,我大燕兵馬,不可能真的完全覆蓋駐扎上去。
咱兩家,擱在乾國,就是兩處藩鎮,這為國戍邊,自是不能藏私,互通有無互有心得嘛。”
很顯然,
雖然語氣里帶著些許長輩的范兒,但實際上,李梁亭是拿鄭凡當一個階層的人看的。
“王爺,其實方法還是那個方法,無非是分化、拉攏、打擊罷了。”
“就沒點新意?”
“我組織了一批方外之人,和尚道士術士什么的,都有,還有一些渾門中人,讓他們去雪原上傳教。
現在,已經初步見效了。
不少雪原大部族已經修建了道觀或者寺廟。”
“呵呵,我記得,野人是信奉什么星辰的吧?”
“是。”
“其實,都差不離,蠻族信奉的是蠻神,本質上,都是些虛無縹緲烏煙瘴氣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兒。
你這法子,倒是不錯的,這是在從根兒上掘人家的祖墳。
只可惜,
荒漠上,暫時還不能用。”
鄭凡點點頭。
李梁亭擦了擦嘴,
道:
“雪原,是被無鏡和你一起打趴下打服打軟了,自古以來,刀鋒不利,戰場上砍不過人,這氣兒,就起不順。
想那乾國,自稱什么文教之地,才子風流,但你瞅瞅,我大燕,固然有一些酸儒,但絕大部分百姓其實是瞧不上乾人的那種羽扇綸巾模樣了。
無他,就是戰場上不經用唄。
對蠻族,
這百年來,都是在軟刀子割肉罷了,得給他們打崩一次,打得他們自己都認為他們的蠻神不會再保佑他們了,接下來,你那套法子,才真的有用。
成,
你寫信回去,派些人過來,到我府里去宣揚宣揚,咱也得做做準備不是。
放心,
人呢,
不白要,
你那兒缺戰馬么?”
“回王爺的話,不缺。”
“也是,差點忘了,雪原,也是個產馬地,甲呢?”
鎮北侯府的甲兵,可謂天下聞名!
“回王爺的話,自己在造著了,天斷山脈里有礦山在開,奉新城外,每天都在鍛造。”
三兒改進了鍛造之法,從鍛造技藝到爐子,都進行了提升,唯一不懂的,大概就是那神乎其神的銘文。
但相較而言,對于那種已經失傳的銘文技術,對原本工藝的提升,已經使得侯爵府下的各鎮兵馬的換裝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了。
甲兵的質量,更是有著絕對保證。
李梁亭似乎有些意外,
但隨即,
搖搖頭,笑了;
是了,他是聽聞過,這位小老弟,在民生治理上,不遜其統兵打仗。
唉,
可惜了,可惜了,當初沒爭得過田無鏡。
也怪自己當初不夠堅決,真堅決下來的話,這小子,大概就會到自己這里來了吧,畢竟,他也是北封人氏。
“戰馬不缺,甲兵,也能自足,糧,又不可能運過去;
唉,
但我這輩子,就是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要不,把倩兒給你?”
“………”鄭凡。
“你和倩兒有緣啊。”
“王爺……”
雖說四娘在家里成天說著,要調教什么公主郡主;
但對于鎮北王府的郡主,鄭侯爺是真的難以想象她進了自己后宅,會成什么樣子!
哪個男人都不希望自家后宅住著一個瘋女人吧?
“倩兒常被人奚落,說她當初第一個發現的你,卻最終讓你這鳳雛離開了手心,你呢,如今位置坐得越高,她呢,所受的非議也就越多。
這上位者,別的毛病其實都無所謂,但唯獨一個,不能識人,這是最大的弊端!
倩兒要是給你,
就沒人再敢拿當年的事兒說她了,你說是不?”
“多謝王爺好意,可,可我已經有妻子了。”
雖然侯府的后宅,四娘是當之無愧的女主人,公主在其面前都不敢有絲毫造次,但在官面上,公主才是鄭凡的正妻。
“呵呵,楚國公主罷了,身份尊貴是尊貴了點,但我王府的郡主,難不成還真比她楚國公主差了?
讓陛下賜一道旨意,弄個平妻就是了,也不欺負楚人。”
“王爺……”
“哈哈哈哈哈哈,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李梁亭一拍桌子,
喊道;
“小六子,你想餓死你叔叔我啊。”
“來嘍來嘍!”
姬老六端著新出爐的烤鴨上來了,邊走邊笑道:
“可不是怕耽擱您捉婿么。”
李梁亭看了看鄭凡,
搖搖頭,
笑道;
“不是當年嘍,不是當年嘍,鄭老弟……”
“王爺,我當不起您這個稱呼。”
一會兒女婿一會兒老弟的,輩分亂得太快。
“嘿,咱也說句個不怕你犯惱的話,當年如果不是倩兒和那太子有婚約在身,本王那會兒在御花園里,還真想給你綁了帶回去當我李家贅婿!”
窗戶邊,一直在看風景的劍圣聽到這話,嘴角勾勒出輕微的弧度。
鄭侯爺則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當然清楚鎮北王這是在開玩笑。
但說剛剛沒心驚,那也是假的。
差一點點,魔王們當初就要和自己一起換贅婿劇本了,然后魔王們跪伏在自己面前,恭迎李家贅婿主上歸來!
這畫面,忒違和。
李梁亭一邊聊著一邊繼續吃著鴨子,他吃東西速度其實不是很快,但奈何正常人吃到一個臨界點,也就停下了,亦或者是喝喝茶,順帶再吃一點點吧,可他,卻幾乎一直保持著勻速。
第二只鴨子很快就沒了,接下來,是第三只。
一連吃完第五只鴨子,
李梁亭才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感慨道;
“老嘍,老嘍,這胃口,也就不行了。”
要知道,姬老六烤的鴨子,可都是只大肉肥,成年人吃一只配上面餅子也就頂了天了。
來這里的客人,多是兩人或者三人點一只鴨子分食。
就在這時,
酒樓上來一個紅袍太監,
太監對著李梁亭和鄭凡依次行禮:
“給鎮北王爺請安,給平西侯爺請安。”
李梁亭用帕子擦了擦嘴,
問道:
“可是那邊流程走完了?”
“是的,王爺。”
城外,此時還在進行著歡迎鎮北王回京的儀式。
“直娘賊,我就知道要拖這么久,還好老子先進來吃了鴨子,否則空著肚子陪著他們在那兒演戲那得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對了,
可是要入宮了?”
“王爺,陛下的意思是,讓您在這里先候著。”
“哦。”
李梁亭點點頭,示意自己曉得了。
陶然街,被凈街了。
禁軍,大內侍衛,密諜司番子,將整條街像是犁地一樣犁了一遍又一遍。
沒多久,
有人乘著馬車來了。
來人正是太子殿下,一樣的,身穿便服。
太子殿下上了樓,先向鎮北王行禮,隨后,在另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姬老六片了只鴨子送給太子。
少頃,
四皇子來了,他也是一身便服。
上來后,先向鎮北王行禮,再向平西侯見禮,隨后,在太子后頭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再之后,
是小七來了。
小七進來后,先給鎮北王磕頭,然后再向平西侯行禮,挨著四哥,坐了下來。
姬老六給他們這一桌也上了一只鴨子。
老大,還沒回來。
按理說,這次應該是二王二侯齊聚燕京,但可能在時間上,有一些差別。
靖南王這邊是來得早了些,而大皇子那邊,似乎是刻意被要求來得晚一些。
緊接著,
田無鏡走了上來。
“哈哈哈哈。”
李梁亭看著田無鏡發出了笑聲。
隨即,
鄭凡起身,行禮。
太子以及一眾皇子也起身,向靖南王行禮。
有了那日城外的對抗,太子和靖南王之間到底誰先彎腰,已經有結論了,所以,另一方,不會有任何的矯情。
田無鏡在李梁亭的對面坐了下來。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發,
道;
“無鏡啊,可得好好養養,你這頭發比哥哥我白得都快了。”
田無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沒回應。
這時,
劍圣自窗戶口飛身而出,來到了對面酒肆的樓頂,隨后,坐了下來。
在其身邊,有四個密諜司高手站著,齊齊向其行禮,隨后,四人一同坐下。
“咳咳………”
咳嗽聲,自樓梯口傳來。
在魏忠河的攙扶下,燕皇緩步走了上來。
一時間,
靖南王、鎮北王一齊起身,向著來人方向單膝跪伏下來:
“臣,參見陛下!”
“臣,參見陛下!”
鄭侯爺往后退了幾步,跪伏下來。
皇子們,集體跪伏:
“兒臣參見父皇。”
“起了,都起了吧。”
燕皇坐在了桌子的正首位。
李梁亭和田無鏡分坐左右。
張公公上前,撤下鴨子,換上了茶點。
四方桌,坐了三位。
鄭侯爺沒去補那個三缺一,
而是到后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皇子們也是一樣,在更后一張桌子,太子一個人一張,姬老六和老四小七坐一張。
燕皇的椅子,是一張靠椅,他坐下后,就自然而然地身子后靠。
李梁亭看著燕皇的模樣,沒哭,反而笑了,
道;
“早就與你說過,這勞心可比勞力還要催磨人,你不聽,好了吧,現在這個樣子了,哈哈。”
燕皇伸手指了指李梁亭,也笑了。
李梁亭是年輕時受了傷,氣血早早衰敗,燕皇,沒受過傷,他這身子,純粹是累壞的。
這里,
不是皇宮,不是御書房,而是烤鴨店。
這次的聚集,沒有刻意,只能叫心有靈犀吧。
不是姬老六安排的,但他大概猜出來,李梁亭會來。
鄭侯爺受姬老六邀請時,也猜出了一些。
但陛下和靖南王也會來,這是不可能猜出的。
整個場面,
像是個家族親朋聚會。
沒有兩排的文武百官衣冠禽獸,沒有正大光明匾額下的各懷鬼胎;
就在這兒泛著鴨香氣息的地方,倒是顯得更自如一些。
一旦入宮,
誰是誰,誰坐哪里誰站哪里,君君臣臣的,規矩也就自然而然地會被擺起來了,再想像眼下這般自由,是不可能的。
瞎子曾戲稱過燕皇、靖南王和鎮北王是大燕的鐵三角,事實,也得確如此。
現在是永平四年深秋,上次鐵三角聚集時,是永平元年,不,連元年還沒到。
當年,他們三個,還意氣風發,現在,卻已經呈現出極為清晰的暮年之態。
就是年紀最輕,氣血最旺盛正值武夫巔峰的田無鏡,看其一頭的白發,也很難將其歸于青壯。
“崽子們,跪下。”
燕皇開口道。
在場的二崽,四崽,六崽和小崽子,
全都再次跪伏在地。
鄭侯爺猶豫了一下,依舊坐在那里。
他這個輩分,很難以琢磨,你說是晚輩吧,又屬于一個階層,你說是同輩嘛,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虛。
燕皇伸手指了指地上跪著的那四個姬崽兒,
對李梁亭和田無鏡開口道;
“朝野都以為這次你們入京,是為了和朕一起將這國本給定下來,成吧,咱們就先定一下吧。
朕是看膩了,
也不想再看了,
這自家兒子,看久了也膈應。
梁亭啊,無鏡啊,
你們倆替朕瞅瞅,
瞧哪只看得順眼就選哪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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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國本,
定的還是東方如今最強大帝國的國本,
不是在金殿上,
也不是在御書房,
更不是在太廟,
而是,
在這間烤鴨店里。
在一群鴨子之間,選最好的一只姬。
這,
未免也太隨便了。
坐在椅子上的鄭侯爺,腦子里已經在模擬,后世史書在寫這一段歷史時,可能會極盡筆墨,畢竟,奪嫡這種故事,喜歡寫的人,很多,喜歡看的人,更多;
但其真實的發生,卻在眼下這樣一個環境之中。
鄭侯爺的目光,緩緩地掃過那四個跪伏在地上的皇子。
這會兒,
他鄭凡,
才是這個烤鴨店二樓里,最沒事兒人的一個。
也幸虧,先前自己沒傻乎乎地跪過去,就是要造反,也沒那么直接頭鐵的。
不過,當一個唯一的觀眾,感覺也挺不錯的。
首先,
是太子;
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到太子,哦不,那時,他還不是太子。
皇子府邸門口,田無鏡帶著自己來找幕后算計的人,太子出面,被來勢洶洶的老田,他自個兒的親舅舅,給嚇壞了。
這幾年,太子經歷的事情多了,亦或者叫受到的打擊多了,人,也變得沉穩了。
哪怕是此時?
他跪伏在那里,
面色,也依舊是淡然的。
但?他作為太子?在此時?燕皇直接說出選國本這句話時,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他可是太子啊,
他可是東宮之主啊?
他之所以在那個位置?證明他本就是眾望所歸,是大燕帝國,合法的?受朝野上下?受祖宗所認定的合法繼承人!
畢竟?他入東宮時?也是祭拜過太廟的?向姬家歷代先祖?傳達過的。
可現在,
竟然又要選?
他這個東宮太子,又算是什么?
既然是在這一群姬崽子里選,
他當不當這個太子,
又有什么勞什子意義?
平白地?多受了這么多次的打壓?多過了幾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這能忍?
在鄭侯爺看來?這當然不能忍。
這已經不是煮熟的鴨子飛了?
而是你鴨腿都吃進肚子里去了,卻還要扒開你的喉嚨,再強行要求你給完整地吐出來。
但太子?
還是忍住了,
忍得,
仿佛只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這心性,可以啊。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在燕皇手底下當兒子,那進步速度,必然是更快。
只可惜,在這里,沒有滿朝文武,沒有東宮屬官,也就沒有人為國本大義站在他這邊;
或許,
這也是燕皇選擇在這個地方議選的原因所在吧。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百官,卻不能再像當年那樣再來一出清理,因為國家的運轉,還是需要他們的,因為他姬潤豪,已經沒太多時間重整朝綱了。
稍微落后一點的老三,這幾年就做了一件事,就是從清冷的湖心亭搬到了更冷的石碑亭。
再看姬老六,
豁,
這個更穩。
帶著黑灰和油漬的束袖還沒摘下呢,
堂堂皇子,戶部話事人,六爺黨的主人,向你闡述了什么叫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
前一會兒還在后廚烤鴨子,這會兒就跪伏在這里有概率接龍椅了;
可偏偏在他身上,你瞧不出任何的不適應。
想當初在鎮北侯府初見時,這個閑散王爺,被鄭凡一眼就瞧出來了胸有大志,現在,倒是有些讓人琢磨不透了。
當然,爭,肯定是要爭的,那個位置,他也必然是想坐的;
否則何苦折騰了這么久?
他自家現在仨孩子了,日后沒內庫兜底,只靠勛貴俸祿過日子,那怎么可能夠?
要知道,他父皇對勛貴就很涼薄了,登基后,將那些叔伯直接封的是侯!
而他,
姬老六,
在掌管戶部后更是毫不猶豫地繼承其父之風,對勛貴的錢糧和待遇削得最狠!
記得當時,
有一個等著俸祿錢糧嫁孫女兒的宗室老伯爵,就曾指著他姬老六的鼻子大罵過
成,我倒要看看,你六爺要是坐不上那個位置,你自己能不能把這宗室的日子過下去!
至于四皇子姬成峰,
他的心思,其實更為單純一些;
當初尹城外客棧的事,老三算計人的同時被他也給算計了,最后,老三下場很慘。
這慘狀,可是把姬成峰都給嚇到了。
再之后,
東征大軍的第一次戰敗,原本其最大依靠的母族鄧家,因那場左路軍的慘敗被父皇狠狠地打壓了下去,原本的軍中勢力更是幾乎湮滅;
隨后,
再看著太子和老六的對法,驚若天人!
現在,
他就管著一座京營,兵馬,也就五千,于大局,除非自家父皇忽然腦子一熱,將自己所部安排進皇宮內駐扎,否則,他幾乎沒有可以左右大局的絲毫牌面。
老五離開京城時,與他說過話;
他清楚,老五是早早地看清了,所以瀟灑地自請離京去地方上做事情,聽說在穎都那兒做得很不錯,這是不圖什么皇位了,開始為日后的賢王而奮斗。
他的心思,也早就淡了。
但父皇此時在這里的這一番話,
讓他心底的灰燼,忽然又升騰出了火星,隨即,一團小火苗,開始燃燒起來。
都是父皇的兒子,
都姓姬,
都是皇子,
四個,都跪在這里;
我,
豈不是還有機會?
僥幸心理,誰都會有,美夢,是個人都會做,何況,那是龍椅,而且,此時是那么的近在咫尺!
至于小七,
只是低著頭,跪在那兒,看不清楚表情。
這種帝王家庭倫理劇,可謂精彩。
鄭侯爺感覺很幸運,可以坐在這么近的觀眾席上去欣賞。
燕皇有七個成年兒子,老三剔除,就是六個。
按理說,他們六個,其實都有繼承皇位的可能。
因為燕皇本人,就不是嫡長子出身的。
先皇,也就是燕皇的父皇姬老六他們的皇爺爺,也不是嫡長子出身的。
所以,
雖然二皇子是嫡長子,
但怎么說呢,
誰叫他們這一脈有這個傳統不是!
當然,六個里頭,今日不在現場的有兩個,那兩個,其實就已經被相當于剔除掉皇位資格了。
一個是大皇子姬無疆,東征軍戰敗一次,并不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何況他在銀浪郡那邊也立了功。
但問題在于,他娶的是蠻族公主,燕人不會允許自己的太子身上有一半蠻族血統的。
老五,是自己主動選擇退出奪嫡序列的,他膽兒小,喜歡安逸,雖然不是沒野心,但更看得清楚實際,最出格的舉動,無非就是暗示一下平西侯爺關鍵時刻得保護他,他至少是個皇子,還有點用。
燕皇的問題,問出來了。
下面,
就看兩位王爺怎么接了。
五年前吧,
他們仨領著數千鐵騎上朝,開啟馬踏門閥的序幕;
今日,
還是他們仨,
坐在這里,
挑選著帝國下一代的接班人。
李梁亭的目光,在四個皇子身上依次掃過;
田無鏡,則繼續喝著茶,目光根本就沒向皇子那里瞥一眼。
其實,在座的,先天條件最好的,還是太子;
生母是皇后,
雖然皇爺爺和父皇都不是嫡長子出身卻坐得了大位,但他們自己心里應該清楚嫡長子繼承制對帝國的平順傳承意味著什么,這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未來可能發生的內耗。
取賢還是取嫡的,說句不好聽的,以后的非嫡長子除非能做到像姬成玦這般,無雙經濟才能,讓誰都無法忽視,否則,其余的賢名,無非就是看有誰愿意給你鼓吹罷了,一如乾國的那幫文士。
對于太子而言,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發展選擇,那么,此時坐在那張桌上的三個人,很可能依次就是
他親爹,
他岳父,
他親舅舅。
本來板上釘釘的事,卻硬生生地拆得四分五裂。
李梁亭笑道
“哎呀,這可怎么選呢。”
鄭凡在心底默念這是要把皮球再踢回去?
“無鏡啊,你怎么看?”李梁亭看向田無鏡。
田無鏡這才轉過臉,目光掃向那邊;
因為鄭凡也坐在下面的桌子旁,理論上,這目光里,也是將鄭凡也一起掃進去了。
一時間,
鄭侯爺的心一下子給提到了嗓子眼兒里,
他是真的怕老田此時忽然來一句
聽聽平西侯的看法吧;
亦或者更直接一點,
平西侯的看法,就是本王的看法。
這不是把自己放火架上烤了,這是要直接把自己插爐火里去焚!
好在,
老田并未說出這種話,
而是搖搖頭,
道;
“隨便吧。”
燕皇在烤鴨店里選國本,
靖南王直接說個隨意,
今日的儀式感,真的是欠缺得有些厲害啊。
李梁亭嘆了口氣,
卻沒再將皮球踢給陛下,
而是扭過頭看著那些跪伏在地上的皇子們,
道;
“這樣吧,誰想坐龍椅的,就自告奮勇地說說,這時候,再想藏著掖著,就沒什么意思了。”
燕皇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李梁亭身上。
田無鏡笑了,
親自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
在外人看來,
大燕的一皇二王,可謂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但只有真正有資格觸摸這權力核心的人,才能清楚,他們仨之間的關系,并非如同表面上看起來那般隨和。
退一萬步說,仨老好人,湊在一起坐在老槐樹下下下棋喝喝茶那沒什么,想要掌舵整個大燕,那是不可能的。
而李梁亭的這句話,
卻也讓鄭侯爺心下一凜。
接班人,
是由他們仨選擇,擇其一,和讓下面的皇子們自己去選擇,概念,完全是不同的。
他們仨來選,那就是選定誰就是誰了,其他人,也就自然沒機會了,至少,除非他們仨都不在了,否則是不可能再有翻天的可能的。
這樣一來,是太子是老六亦或者是其他,你坐上去就坐上去吧,還能繼續表演個兄友弟恭什么的,至少,面子沒撕破。
可要是讓皇子們去毛遂自薦,
呵呵,
這就是明擺著一顆裹著糖霜的毒藥。
你吃不吃?
如果連吃這枚丹藥的勇氣都沒有,那你也就自然沒資格去當什么皇帝了,這點魄力都沒,還坐個什么勞什子的龍椅。
身為皇子,
誰又甘心機會在眼前時,不去爭一把呢?
而一旦開口了,說你想要了。
得,
接下來在場的,無論誰當了日后的皇帝,都會記著今日的這一幕。
他,他,他,
今天,
居然敢和我爭皇位!
一番毛遂自薦下來,確定是誰,現在還不好說,但只要開口爭了,接下來,就是肉眼可見的手足殘殺。
燕皇繼位后,對自己那幾個不那么乖巧的兄弟,下手可謂狠辣;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想自己剩下的這些兒子們,也要重走老路。
他是皇帝,他可以無情,
但,
他又不是變態。
鄭凡相信,自己都能看出來的端倪,燕皇不可能看不出來。
而且,
鎮北侯爺雖然曾做出過在御花園里烤羊腿的事,但他必然也不是什么政治小白,至少,不是他看起來給人的感覺那般,是一個粗放厚道的長輩。
更別提,老田還笑了。
這是什么意思?
明擺著,
選一個您的兒子出來繼承大燕,繼承那張龍椅,可以,沒問題。
下面的,
就骨肉相殘給咱們找點兒樂呵吧。
這可真是……好兄弟。
布置溫馨的店面,
散發著香味的烤鴨,
依舊無法吹散此時那張桌子上所散發出來的血腥和抑郁。
燕皇笑了,
道
“好。”
說著,
燕皇的目光落在那四個兒子身上,
道
“想坐那張椅子的,就拿出膽魄來,過時,不侯。”
這是開場白了。
坐在邊上的鄭侯爺,忽然覺得面前這場好戲的精彩程度,一下子提升了兩個檔次。
同時,
鄭侯爺的目光特意地看向姬老六,
而這時,姬老六的目光也看向了鄭凡。
二人目光交匯,隨即各自挪開。
“兒臣。”
太子先一步開口,
他是太子,
他沒得選;
因為周圍沒有大臣,沒那個朝堂的氛圍,他清楚,就算自己自行選擇退出,也不會有人去挽留。
丟官帽的戲碼,在這里,行不通的,至少,這三位,是不可能去陪自己演的。
而因為他做過太子,本身就是一種原罪。
自古以來,
又有多少做過太子卻未能登基坐大寶的太子得到過善終的?
“兒臣認為,未來的大燕,將以恢復民生為主,連年征戰,已經使得國庫空虛,百姓疲敝,父皇和叔叔舅舅們所親自締造出來的偉業,需要一個人來繼承和延續。
兒臣愿意用自己的一生,為大燕續命,為大燕蓄力,若有機會,則可發兵攻乾伐楚,以期大夏一統;
若無機會,
則恢復民生,充實國庫,積攢國力,以為后世子孫打基礎。
燕晉之地在手,一代,兩代之后,我大燕,必將可以堂堂正正之勢,一統諸夏!”
因為太子監國本就在施政,所以,這時候沒必要去談什么具體的施政措施,主要陳述的,是施政理念。
事實上,太子自己也清楚,自己能夠坐上太子的位置,原因是什么。
這是他父皇給他定下的標簽,
也是朝野百官給他定下的標簽,
人,是會變的;
太子是人,帝王也是人,太子變成帝王,也是會變的,年輕變成中年,也是會變的。
但太子,不能丟棄自己的標簽,也就是不能毀掉自己的人設。
在其剛才的陳述之中,他的意思很簡單,他愿意做一個守成之君,做一個過渡之君,犧牲自己的青史名聲,為大燕的未來,去繼往開來。
太子說完,
接下來,
安靜了。
這安靜,
讓老四姬成峰很是煎熬。
因為他清楚,甚至,在場所有人都清楚,老六,是必然要爭這個位置的,他已經做了這么多,也明火執仗地和太子開始了長達這么久的奪嫡對抗,是不可能忽然認慫放棄的。
但,老六不說話。
意思是什么?
太子是二哥,
老六前頭,還有自己這個四哥呢。
所以,老六是在等,等自己表態。
原本,姬成峰認為自己就是個打醬油的,雖然心里的火苗已經升騰起來,但讓他在太子和老六后頭,也跟著搖一搖自己的小旗幟,他可以勉強做到,但要自己走到前面,在老六前頭……
姬成峰的眼睛開始泛紅,
這一刻,
他開始害怕了。
害怕的情緒,如同霜雪,直接打滅了他心頭剛剛竄起的小火苗。
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姬成峰也清楚,這看似“公平”的表面,其實早就壘砌好了院墻。
他,
不夠格。
“咚。”
姬成峰磕了個頭,
道
“成峰志大才疏,有自知之明,對那個位置,沒有過想法,只希望大燕的日后,可以繼續繁榮昌盛。
身為姬家兒郎,旦有所需,必將為祖宗疆土,拋頭顱灑熱血,死而后已!”
漂亮話說完,
姬成峰低下了頭。
懊恨么?后悔么?
還真沒有;
只剩下,
一陣輕松。
接下來,
姬成玦開口道;
“成玦自以為,賢能比之太子,更勝數籌,大燕在成玦的手中,將更加穩固,論休養生息,成玦比太子更通民生之道,論朝堂治理,成玦更是當仁不讓!
成玦若得有幸,
第一步,
就是要收拾父皇和叔叔舅舅們留下來的爛攤子!”
爛攤子?
這三個字說出來,
坐在那張桌子上的三位,目光,都微微一變。
姬成玦繼續道
“父皇是開創者,但大燕基業要想長久,就必須趁熱打鐵,再建新的法度,祖宗之法若不合時宜,自當應變,可后世子孫改不得也不敢改,成玦愿先行一步,變法以圖基業千秋萬代!
其次,
鎮北王府的鎮北軍,
京南王府的靖南軍,
平西侯府的晉東軍,
甚至,
包括大哥手下的南望城兵馬,
都必須重新調整調度。
大燕如今之局面,看似勢大雄渾,實則,危如累卵。
因為父皇在,叔叔在,舅舅在,才得以平衡。
可,
百年之后呢?
現如今,需重執兵部權柄,重塑中樞軍權,國之兇器,必須掌握在朝廷,掌握在中樞手中!”
李梁亭聞言,
笑了,
道;
“小六子,削得好烤鴨不假,但你覺得,自己能削得好藩?”
在場二王一侯,
可全都是藩鎮!
姬成玦笑道
“因為長輩們還在,所以,可以,叔,您之前不一直是這般做的么?舅,您之前不也是這般做的么?”
說著,
姬成玦看向鄭凡,
道
“鄭侯爺一直以來就是成玦的好兄弟,我二人,自第一次相遇時就一見如故,引為知己,相較于鄭侯爺的戎馬才能,成玦以為,在以后,鄭侯爺更適合做的是一國宰輔!”
鄭侯爺咽了口唾沫,
這是要烤鴨釋兵權么?
宰輔?
當年乾國的刺面相公被召入京,也是去當相公的,其實就是宰輔。
然后呢?
但你不得不說,
姬老六不愧是姬老六,
這人的政治眼光絕對是獨到。
他就是看準了,在場的這幾位,看似藩鎮,實則心里裝的,是整個大燕。
唯一一個可能不是這樣子的那位姓鄭的好兄弟,
在此時,
沒說話和投票的資格。
也因此,
賭嘛,
就來點實際的!
什么千秋萬世,什么繼往開來,老子要是當皇帝,最先要搞的就是兵權!
不裝了,也不演了,
我已經進入角色了!
鄭侯爺在心底“呵呵”笑了兩聲,沒生氣;
反而,
看向太子,
兄弟歸兄弟,烤鴨歸烤鴨,
但如果此時有選票在手,
鄭侯爺肯定會投太子一票!
你大爺的,你大爺的!
如果這會兒,姬老六真的在烤鴨店成功被“欽定”,
那局面對自己,可就麻煩了。
燕皇還在,鎮北王還在,老田還在,要是他們要求自己犧牲權力,那自己,根本就別無選擇。
我這兒辛苦種了一年的田,還沒體驗扯旗造反的快樂,就得被你直接摘果子?
愛,
是真的會消失的,
不僅僅是自己當侯爺后,消失了;
對面要是當了皇帝,也必然會消失。
燕皇緩緩閉上了眼,
李梁亭笑了笑,拿起一塊茶點,送入嘴里,一口悶,這位似乎還沒完全吃飽。
田無鏡則放下了茶杯。
鄭侯爺低頭看著桌面上的紋路,似乎發現這紋路,好生神奇。
而就在這時,
略帶點稚嫩的聲音的響起,
是七皇子,
姬成溯,
他似乎很緊張,也似乎很害怕,所以說話在不停地打著顫栗,但他還是鼓著勇氣,開口了。
“我……我還小……我還……不懂事……所以……
我就聽父皇的,聽叔叔的,聽舅舅的……
我就聽太子哥哥的………
我就聽六皇兄的………
聽鄭哥哥得………
我就乖乖的,聽他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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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臨第四百八十一章否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小七的話說完,
烤鴨店的二樓,一時無聲。
在場的,
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是傻子;
尸山血海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將領,你要說他們不懂政治,不懂人情,那就明顯是有些不切實際。
一,略通廟堂田無鏡?
二,百年鎮北侯府的積攢,孕育出的底蘊,這種教育傳承,說實話,和帝王之家,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了,鎮北侯府,在北封郡,本就是土皇帝。
在場的幾個皇子,
太子一直很穩,穩穩地被姬老六一次一次捶翻在地上,再穩穩地等待著被自己老子拉偏架拉起來。
姬老六更不用說,沒他老子親自下場,他早就成大燕的司徒雷了,而且還曾嘲諷過司徒雷留下那倆哥哥的命真的是婦人之仁,一世敗筆。
就是放棄皇位爭奪,正式表態撤出奪嫡的四皇子,說實話,能在這個時候,自己主動熄滅那小火苗的,本身就是一種智慧;
另外倆,
一個是魏公公,宮中老人,司禮監掌印,早就活成了人精;
一個,是鄭侯爺。
鄭侯爺這次入京,敢不帶茍莫離和瞎子?本身就是對自己政治能力的一種自信。
所以,
在場所有人,
沒人會天真地認為?
小七姬成溯的發言?
真的只是一個少年孩童怯生生的童言無忌。
他沒說自己要爭那個位置?
他裝作自己只是挨次序要說話,
他說自己沒主見,
他說自己就聽大家的?
聽太子哥哥的?聽小六哥哥的,聽王爺們的,聽侯爺們的?聽大家的。
言外之意?
就是他坐那龍椅上?就是個吉祥物。
其他人想要爭這個位置?會打得你死我活?我坐那個位置?大家都可以站在我旁邊出謀劃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過他,亦或者,真的是他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也不是沒可能?畢竟?天家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會有那種憨厚可愛的愣種?
要知道?生長在宮中,一個太監,一個宮女?一個眼神,一陣風,都能給人以警醒;
更別提燕皇的這些個兒子們,普遍質量到底有多優秀了。
或許,
在小七心里,
有些東西,早就變了。
就在那個夜晚,三哥從湖心亭被放出來,自己端著果飲子和哥哥們一起為三哥接風洗塵;
再至宴會上,
三哥慘死于刺客手下。
那一幕,小七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若有機會,必然是要爭的。
鄭侯爺在心底微微搖頭,想當初和瞎子二人喝茶聊天時所說的那種多爾袞和豪格爭位,最后便宜了福臨;
誰知相似的戲碼,竟似乎有在大燕重新演繹的趨勢。
太子要的,是無為而治;
姬老六要的,是繼續集權,將三巨頭的遺產,包括鄭凡和他大哥姬無疆在內的各路兵馬,重新整合;
而小七,
他不是要,
而是他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擱置爭議。
我還小,
我還要長大,
就算我當了皇帝,我也不可能很快親政,就算親政了,也很難真的掌握大權。
主少國疑,是必然的,矛盾被掩蓋被延后了,也是必然的,但不得不說,卻又是一種可行的方法。
太子依舊跪在那里,表情平靜;
姬成玦則扭過頭,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小七。
小七有些靦腆,也有些童真地看著自己的六哥。
都是人精,
姬老六自然看出了小七目光里的一些超脫于年齡段的意味;
怎么說呢,
他姬老六在這個年紀時,也善于裝純真;
可問題是,他現在年紀大了,而且,自己身邊已經有了六爺黨這一大幫子勢力。
相較而言,
當自己和太子在這邊針尖對麥芒時,一身輕的小七,反而體現出了他的優勢。
但姬老六沒說話,回過頭,繼續跪著了。
“如何?”
燕皇開口問道。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小七,笑了笑,
道;
“羨慕啊。”
羨慕的,是兒子的質量。
田無鏡沒說話。
燕皇攤開左手,放在桌面上,
對二人道
“好了,你們總得,給個說法。”
李梁亭搖搖頭,道“陛下,這畢竟是天家的事,我呢,就不摻和了吧,陛下您看著選就是了,橫豎大燕接下來三十年的太平是會有的。”
燕皇看向田無鏡,這是一定要靖南王給表個態;
田無鏡放下茶杯,
開口道
“是無為而治,還是銳意進取,都可以,是破是立,到底怎么個樣子,以后的事,誰又能真的知道。
成溯,年紀太小,鎮不住場子的。”
李梁亭是將皮球踢了回去,
而田無鏡,則是當著眾人的面,否了小七。
小七的呼吸一滯,臉色一紅,小小的雙拳當即攥緊,卻不敢出聲,只能低著頭。
他多么希望靖南王能夠像鎮北王一樣,打個哈哈給還回去,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還是大有希望的。
“無鏡,你覺得哪個更合適?”
燕皇具體地問道。
其實,在座的三位,可以不開口,但一旦開口,就不可能去忽視。
對于燕皇而言,
田無鏡的話,甚至一定程度比李梁亭,更重。
因為就是此時的自己,都必須得先安撫好他。
田無鏡搖搖頭,
道
“陛下,我只是覺得七皇子,不合適;
我大燕將士,披荊斬棘,血染沙場,方才剛剛締造出大燕如今疆域、如斯軍威;
怎么著都不至于學乾人,
現在忽然玩起個什么主少國疑的把戲。
越過越回去了,又還有什么意思?”
姬成溯已經將腦袋抵在了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幾乎沒戲了。
靖南王已經將話說得這么開了,除非自己的父皇在此時以雷霆手段強行拿下靖南王,同時肅清靖南王于軍中的影響,比如,這位平西侯爺;
否則,
他姬成溯就和那座龍椅,無緣了。
事實上,姬成溯也清楚,如今的父皇,是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一是不愿意,二………可能也做不到了。
父皇這次回宮,格調很大,卻未曾對朝堂進行干預,這意味著父皇想要將大燕的這個局面給平穩地過渡下去。
曾經馬踏門閥的父皇,雖說現在依舊是大燕真正的至尊,卻已經沒有了當年馬踏門閥時的恢宏意氣與年華。
而在那邊低著頭,正研究著桌子紋路之奧妙的鄭侯爺,
心里也是覺得有些訝然。
老田會這般直接了當地否掉小七,真的很不符合老田的一貫作風。
先前,他還在喝著茶,說著隨意呢。
其實,站在鄭侯爺自己的角度,小七上位,最美好的情況,就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作為輔政親王一同幫忙治理國家。
二人,必然還是會繼續爭鋒相對的,不可能親密無間地輔佐自己的小弟。
因為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們兄弟倆之間的事了,要知道,在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支持自己的一幫勢力。
就如同多爾袞后來靠手段整垮了豪格,封皇叔父攝政王一樣,如果不是因為多爾袞自己沒兒子,可可能早就篡了。
再拔高一下層次,這已經不是兩個派系的斗爭,已經可以上升到兩種治國理念的碰撞。
無為而治,繼續集權,本就是相悖的,自然就更沒有融合的余地。
而一旦中樞分裂,無法發出一個統一的聲音,對于藩鎮而言,日子簡直不要太舒服。
一個凝聚在一起的中樞,必然會削藩收取地方權力,而分裂的中樞,則需要拉攏藩鎮以支持自己。
小七的那番話,
固然讓鄭侯爺感慨了一下到底是燕皇的兒子,的確各個都不能小覷;
但同時,
心里想著的則是,
唔,
小七上位,對自己而言,很不錯啊。
瞎子和茍莫離要是知道這事兒,必然也會十分高興。
但,卻被老田否了。
接下來,
李梁亭接話道
“可不是嘛,太小家子氣了一點,選個小娃娃上去,只能讓乾楚他們笑話咱們大燕無人了,咱老燕人,好的就是一個面兒不是?”
好個鎮北王,
這是在靖南王清晰地表明態度后,
又主動將自己先前踢回去的皮球撿了回來,同時往七皇子的臉上砸了過去。
鎮北王的地位,是不可能做這種墻頭草的。
所以,
唯一的解釋就是,
他先前是在故意等靖南王開口,然后,再順勢打個助攻。
是兩個王爺一起,否掉了小七上位的可能。
這就很有意思了。
說白了,
他們仨坐在這里,
誰是國本,就已經和皇子們沒什么干系了,這也是之前小六子最無奈的一點,他的勢力,其實比太子要強得多,布局,也更縝密深入;
可偏偏在這幾位面前,他清楚,自己的勢力自己的布局,就算真的發動起來,也無濟于事。
一如楚國攝政王苦心經營,卻依舊架不住靖南王千里奔襲直接燒了你的郢都。
燕皇問,你們中意誰是國本。
靖南王和鎮北王一開始都隨意,隨后,否掉了小七。
相當于一步棋,讓你來下,你走了半步,這不符合規矩,然后,只能收拾棋盤重新來過。
燕皇沒有憤怒,確切地說,這位帝王,在這個時候,他是最強大的,同時也是最虛弱的。
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這個鐵三角的存在,因為他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舊吧。”
燕皇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太子繼續保持著平靜,監國這么久,別的沒有,這養氣的功夫倒是臻入化境。
一切照舊,等同于太子就是太子,既然讓他當太子,以后,他就必然會登基;
但,結合今日在這座烤鴨店剛剛發生的一幕,大概率,是另一層意思。
那就是,
先擱置,
你們倆,繼續奪嫡。
總之,
國本之定,并未如同想象中那般砍瓜切菜一樣給明晰下來。
哪怕選擇了一個很隨便的場所,但這畢竟不是一件可以去隨便的事。
“明日,無疆就要回來了,宮內,設宴。”
靖南王和鎮北王一齊離桌,
“臣遵旨。”
“臣遵旨。”
“成溯,扶朕回宮。”
“是,父皇。”
眼眶泛紅的姬成溯起身,小跑過去,攙扶著自己的父皇下樓。
緊接著,
太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兩位王爺面前,依次行禮,隨后,也下了樓。
皇四子姬成峰則直接側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姬成玦則向著鄭凡伸出雙手,
“腿麻了,來,拉我一把。”
這不是裝的,
原先需要長跪的時候,姬成玦都會在膝蓋位置綁墊子,而今日,他先是在后廚那里忙里忙外地做烤鴨,早就累得不行,再這么一長跪,精神緊繃時還好,現在忽然松了這一口氣,身體的疲憊和麻痹馬上就襲來。
“腿麻了?”
“對。”
鄭侯爺彎下腰,雙手對著姬成玦的大腿狠狠地拍了幾下。
“嘶………”
姬老六當即流露出無比酸痛的表情。
“你能啊,你削藩啊,你削啊。”
“姓鄭的,你公報私仇!”
“嘿,我還真就喜歡這個調調,不為抱私仇我干嘛要抱公家的飯碗?”
姬成玦慢慢地爬起來。
這會兒,那邊的靖南王和鎮北王也走下了樓梯。
兩位王爺來到一樓烤鴨店門口,
鎮北王先伸了個懶腰,
看著天邊的夕陽,
感慨道
“夕陽,很美啊。”
田無鏡沒說話。
鎮北王又笑道
“他,想得也美。”
……
二樓,對著窗戶,劍圣那邊又飛了回來,同時點點頭,示意外頭的高手,已經盡數撤去了。
鄭凡看著姬成玦,道
“你行招太險了些。”
“你也不看看我到底被逼到了什么地步。”姬成玦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你說,小七這話,是誰教的?”
“父皇回宮后,還未召見外臣,皇子入宮問安都不得允,而小七,可是住宮里的,你說呢?”
事情,似乎越來越有意思了。
“在這個時候,誰敢教小七說話,他也得有那個膽子不是。”姬成玦補充道。
“但,無事了,還是被否了。”
“被否了是被否了不假,但說真的,小七說這話時,我真以為要被我這最小的弟弟給翻盤了。
姓鄭的,
你是不是最希望小七坐上那個位置?”
“對。”鄭侯爺很坦誠。
“這有什么意思,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沒勁,你就該和我下棋,這樣咱們倆以后互相斗,豈不有趣?”
鄭凡伸手指著自己的臉,
一臉好奇地看著姬成玦,
道
“姬老六?”
“嗯?”
“你看我有病么?”
“暫時還沒。”
“對,所以我干嘛選你。”
“說真的,哥………”
“得,別給我來這一套。”
“兩位王爺,和父皇,似乎不是站在一邊的。”
姬成玦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繼續道
“我怎么覺得,兩位王爺是想看戲呢?就想看著,我和太子,斗出個你死我活,就想看著我們兄弟幾個,手足相殘。”
“然后呢?”鄭凡微笑看著姬成玦,“你姬老六要發揚風格,將位置都讓出去是么?”
姬成玦搖搖頭,道“我不會做被殘的那只手。”
說完,
姬成玦將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這時,
鄭凡又拿起一個茶杯,疊在了姬成玦的茶杯上頭。
姬成玦有些詫異地看向鄭凡,驚愕道“你瘋了?”
鄭凡微微搖頭。
“不,你肯定是瘋了,這不像是你的風格,這是父皇他們的棋盤。”
鄭凡深吸一口氣,
又緩緩吐出來,
道
“他們下他們的,我們,下我們的。”
……
馬車內;
姬成溯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在他對面,蓋著毯子的燕皇閉著眼躺在那里。
小七時不時地抽噎一下,卻不敢將聲音給弄大。
看著自己父皇的面容,
他感到的不是踏實,而是一種由衷的惶恐。
在昨晚,
父皇將自己喊到身邊。
他說,他老了。
自己馬上跪下來說,父皇千秋萬代,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說,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夠萬歲的。
他還說,
等以后,
你要好好聽哥哥們的話,聽大家的話。
所以,
姬成溯今日才敢在烤鴨店二樓,鼓起勇氣,發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
但,
他讓父皇失望了。
同時,
一股憤憤的情緒,開始自他心底升騰而起。
這個年紀的孩子,早就有我家的,你家的,這種概念了,更何況大燕的七皇子,還天生早慧。
這明明是我姬家的事,
憑什么要由你們兩個來說不!
年輕的皇子,固然聰穎,但畢竟年輕,且又是剛剛和這世上最為讓人迷戀的椅子,擦肩而過,難免,有些落于形狀了。
燕皇在此時緩緩地睜開眼,
看著坐在那里的幼子,
嘴角,
露出一抹笑意。
當注意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時,姬成溯馬上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
“兒臣,兒臣讓父皇失望了。”
在姬成溯看來,自己父皇是有意想給自己一個推手,讓自己上位。
自己的父皇,
是疼愛自己的。
是他,是他不夠好,讓父皇沒能下得了臺。
“兒臣,兒臣讓父皇不開心了,嗚嗚嗚………”
燕皇搖搖頭,看著車窗外飄落的枯葉,冥冥中,流淌著一股肅殺得氣氛;
今日,
只是開胃小菜;
這時,
似乎對自己這個幼子的哭泣聲感到厭煩了,
燕皇開口道
“別哭了。”
姬成溯馬上止住。
但還是在繼續請罪,企圖用賣乖來挽回些許,
“父皇,兒臣………”
“你做得不錯。”
“兒臣慚愧,兒臣當不得父皇………”
“你讓他們開心了,就行了。”
“………”姬成溯。
————
兩點前還有一章,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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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臨第四百八十二章出擊!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陛下,宰輔大人,已經在御書房外候著了。”
魏忠河稟報道。
燕皇眼里,閃現出一抹疲憊。
下了馬車,
趙九郎站在那里,就這么看著燕皇,沒行禮。
燕皇在魏忠河的攙扶下,向這邊走來。
當雙方距離拉到一定程度后,趙九郎嘆了口氣,跪伏下去
“臣,叩見吾皇萬歲。”
燕皇開口道;
“朕還以為宰輔大人會將官帽先摘下來放在一邊呢。”
“臣倒是想,但我大燕畢竟不是大乾,沒那種動輒掛冠而去撂挑子的風氣。”
“是。”
燕皇點點頭,步入御書房。
趙九郎起身,跟著一起進來。
燕皇坐上首,
趙九郎跪伏在下面。
無論是燕皇在這御書房里還是太子監國于此,堂堂宰輔,都是有座位的,但他沒坐。
魏忠河站在里頭,也沒去主動請宰輔大人坐下。
“陛下。”
趙九郎開口了。
這對于燕皇來講,是很熟悉的一幕;
很多臣子開始以“道德”以“規矩”以“禮法”以“萬民”,總之,當臣子覺得他的理由十足,中氣十足時,
就會以這種方式,做開場。
原本,趙九郎是不會的,他身為宰輔,本該是朝堂上官僚集團制衡皇權的領頭人,但在燕皇登基后的這些年來,他從未帶頭忤逆過燕皇的意志;
就是朝野上給他個紙糊宰相泥胎首輔戲稱,他都渾不在意。
但在今日,
在這里,
他,
開始了。
雖然他還沒開口,但燕皇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
燕皇,到底還是燕皇,當他坐在御書房里?坐在這張椅子上時,他就像是燈燭后的眼睛,而百官?則在燈燭之間戰戰兢兢的玩偶。
同時?
燕皇也清楚趙九郎為何敢在此時?來個第一次;
因為,
他,
姬潤豪?
老了。
不是說年歲?而是這次自后園出來,已經近乎宣告這位帝王的壽元,真正意義上進入了倒計時。
一個年富力強的燕皇?
他可以隨意地更迭自己的宰輔?只要他顯露出絲毫不聽話的跡象?就可以架空、制衡?更或者?遠遠地打發出去。
但?
年邁的皇帝,
面對這種局面時,
他除了妥協,就只剩下了妥協。
他是回來了,回到了自己的權力中樞?但他不再是生殺予奪的九五至尊?他清楚?臣子們也清楚?他的時間不多了。
相對而言,
現在輪到年邁的皇帝,去希望有序地保留住整個朝堂的穩定?以交給子孫繼承人。
“陛下,國本大事,關乎社稷安危,安能如此隨意,安能如此兒戲,安能……如此!”
趙九郎“長歌當哭”。
燕皇笑了,
這神情,
這語氣,
這姿態,
可以的,可以的,不愧是自己一路提拔上來的宰輔,那些官員們會玩的把戲,他趙九郎,其實能玩得更好也更投入。
君臣之間,
沒有爭論,
因為彼此之間,實在是太過熟悉了,熟悉得一切爭論,在自己腦子里過一遍,就幾乎能想象出對方即刻的反應;
所以,根本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彼此,都省事。
但因為太快了,就未免有些過于單薄,只是,宰輔在情緒上,依舊把控得極好。
他沒摘帽子,
而是將自己的官服解開,
露出了自己的臂膀,
甚至,
還伸手對著自己的胸膛,拍了拍。
“陛下,臣沒帶棺材來。”
大燕軍中,一直有一個關于平西侯爺曾經的故事流傳,據說,早年平西侯爺征戰時,必然攜棺同進,做好死戰的準備。
但事實上,
打仗時帶棺材并不方便,而真正喜歡動輒將棺材抬出來的,其實是文官。
趙九郎說,
他沒帶棺材來,
意思是,他圖個省事,就不帶了;
陛下,
您就當臣身邊,放著一口棺材。
燕皇點點頭。
“陛下,臣自入親王府為幕,追隨陛下入東宮為屬官,追隨陛下入殿登基從尚書至宰輔,臣,從未忤逆過陛下的任何意志;
但這一次,
臣,
不得不刺諫陛下
陛下,
您老了,
您在時,自然無所不可,但請陛下,為大燕千秋萬代計,以定規矩!”
國本之事,
您可以隨意,
您是皇帝,
您是皇子們的父親,
你是大燕近百年來,最有權勢的君主;
您可以恣意,
但您恣意之后,這個爛攤子,誰來收?
“愛卿。”
“臣在。”
“那你說,該選誰啊?”
“身為臣子,自當恪守臣綱,太子并無大錯,監國以來,勤勤懇懇,臣請陛下,既然曾告慰太廟,立下太子;
就請陛下,
給予太子以體面,
給予太廟以體面,
給予大燕江山社稷以體面!”
這是文官的政治正確。
太子,已經算半個人君了。
朝堂上,可以允許有六爺黨的存在,但當別人在正式場合問起你時,哪怕你是鐵桿六爺黨,也不可能說廢太子,立六爺!
這是忤逆,忤逆人君。
“太子,并未犯錯?”燕皇搖搖頭,“若非朕的扶持,太子如今這東宮,怕是早已經坐不穩了。”
沒他這個皇帝拉偏架,
六爺黨早就將太子黨壓制得喘不過氣來了。
“陛下,太子是您立下的儲君,您不扶持太子,誰來扶持?”
“朕,并未廢太子。”
“可如今,朝野上下,早已人心惶惶,陛下,臣懇請您,早做打算,早定乾坤!”
言外之意,
我支持太子是真的,
但您,也可以換太子,
但請您,
趕快!
“朕,還沒死呢。”
“陛下,可知臣今日為何不把戲做足,沒帶那口棺材入宮?
是臣的俸祿,買不起一口上好壽材么?
是臣的手下沒家丁,搬不動這壽材么?”
言外之意,
是因為,
陛下您快到了,
所以臣不敢拿棺材來犯您的忌諱。
燕皇看向站在身側的魏忠河,
道;
“瞧瞧,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吶,不愧是朕的宰輔。”
“陛下,臣在親王府時,您是主子;臣在東宮時,您是主子;如今,您是大燕的陛下,臣,是大燕的宰輔。
臣,
當為大燕千秋萬代計!”
說完,
趙九郎額頭抵在御書房的青磚上。
燕皇閉上了眼,
趙九郎也一動不動,
良久,
燕皇開口道
“朕,餓了。”
魏忠河馬上走出去,喊道;
“傳膳!”
御膳,很快被送了進來。
像當初一樣,兩份。
魏忠河走到趙九郎身邊,道“宰輔大人,先吃飯吧。”
趙九郎抬起頭,
其額頭位置,有明顯的暗青。
沒扭捏,沒矯情,他起身,對燕皇行禮
“臣,謝主隆恩。”
隨即,
他在一側坐下。
飯食,很簡單。
趙九郎吃飯的速度,很快,他早就養成了一邊辦公一邊進食的習慣。
燕皇那里,
就用了一點,就停下了。
趙九郎吃完了,
看向燕皇那邊的御案。
魏忠河會意,走上前,將陛下面前剩下的飯食端起,就要往趙九郎這里送。
當初,陛下身體剛見壞時,食欲就下去了,基本每頓留膳,趙九郎都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
他很撐,
但還是得吃下去,
不能讓外界知曉,大燕的皇帝陛下,身體出了岔子了。
但這一次,
燕皇抬起手,
阻攔了魏忠河,
同時,
目光看向趙九郎,
道
“愛卿不用再強撐著了,別把胃給撐壞了。”
說著,
燕皇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道;
“剩飯剩菜,就剩在那兒吧,反正上上下下,都知道朕的身子,好不了了。”
趙九郎嘴巴張開,
這個手腕能力都是絕對一流,被先皇委以重任二十載的大燕宰輔,在此時,淚流滿面。
他起身,
跪伏在地上,
道
“陛下,臣萬死,臣萬死啊。”
“愛卿,朕忽然想太爺做的米糕了,這時候,好想能吃一塊。”
“臣……”
“可惜,太爺不在了。”
燕皇發出一聲嘆息,
“不在了啊。”
趙九郎不說話了,魏忠河也不說話,沒人敢在此時打擾到這位君王的追思;
“有些人,不在了;
還在的人,過得,也不見得開心。
魏忠河,
你覺得,
值得么?”
“陛下,奴才雖是個閹人,可若是有朝一日大燕需要,奴才也是會毫不猶豫地持刀沖殺上前的,為了大燕,為了陛下,奴才萬死不辭!”
燕皇又將目光落回趙九郎身上,
道
“愛卿,明日宮中設宴,朕不希望看見百官來向朕逼宮請愿,朕現在,最怕的就是吵鬧。”
“臣遵旨,臣會幫陛下平息群臣激議。”
“嗯,這大燕,離不開愛卿吶。”
“臣,惶恐。”
“行了,愛卿去忙吧,朕該歇息了。”
“臣告退。”
趙九郎起身,
在其剛要走出御書房時,
燕皇忽然開口道
“愛卿,值得么?”
趙九郎深吸一口氣,
笑道
“陛下,臣,總不至于連魏公公都比不過吧?”
魏忠河當即提了怒火,
當然,不是真生氣。
到了他這個地位,被人罵一句閹人,怎么可能會隨意動怒?
而且,還是來自當朝宰輔的調侃。
之所以表現出生氣的樣子,還是為了讓陛下看見熱鬧。
“呵呵………”
燕皇笑了,
指了指趙九郎,
對魏忠河道
“魏忠河,你這能忍?”
“哎喲,陛下,您可得為奴才做主啊,宰輔大人這也太埋汰人了!”
……
雖說當著父皇當著兩位王爺的面,喊出了要削藩的口號;
但在從烤鴨店出來后,姬老六還是領著鄭凡回到了他的王府。
何思思和苓香出來見客,還帶著兩個嬰孩。
鄭侯爺一人包了個紅封,很厚,銅錢堆的。
見了該見的人,逗了該逗的孩子后,
姬成玦領著鄭凡,進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里,是沒密室的,因為要是連這書房都看護不好周全,那姬老六也就別奪嫡了,早點去賣玉米面兒得了。
鄭凡自己坐了下來,翹起了腿。
又被喂了滿滿一大口的寶寶糧,心里真的是相當抑郁。
姬成玦坐下來后,則拿起侯府產出的風油精,涂抹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他今日,可謂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老鄭啊,我苦啊。”
“珍惜這次見面吧,說不得下次見面,就在你的墳前了。”
這聲調侃,
鄭侯爺說得,不像是調侃;
姬老六也沒惱羞成怒,反而一邊點頭一邊笑。
烤鴨店的事兒,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冷靜,二人,其實都有了一定的新的認知。
坐在馬車里時,雙方互相一個眼神,都能從對方眼里看見所需要的訊息。
不是晉地的風吹到了燕京,
純粹是二人自打當年在鎮北侯府的第一次見面時,就互相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類似于自己的某種特質。
“你沒提醒我。”姬成玦指著鄭凡,“靖南王,竟然是這個態度。”
“我事先,也不知情。在歷天城時,王爺曾問過我,認為哪位皇子繼承大統更合適。”
“你怎么回的?”
“你知道的,我這人向來舉賢不避親,直接保舉了你,認為你才是大燕未來最好的君王人選。”
姬老六用小拇指摳了摳自己的耳朵,
然后放在唇邊吹了吹,
道
“我很感動,但我還是不信你會這么說。”
“那你覺得我會怎么說?”
“你嘛,大概會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己已經成了藩鎮了,靖南王又鐵了心保你,甭管日后誰在那張龍椅上接著坐,你在晉東,在你的侯府,都能隔著老遠地繼續打你的推手。
你這人,
和我一樣,
心性啊,
最是涼薄。”
“你居然這般看我?”
“嗯哼。”
鄭侯爺起身,搖搖頭,感慨道“行吧,那我就去東宮拜見拜見太子吧。”
可能,
在其他人眼里,
這是一種威脅,
又像是兄弟之間的打情罵俏,
但姬老六卻身子向前一探,
看著鄭凡,
問道;
“在店里時,你沒告訴我,為什么?”
為什么要把兩個茶幾,疊在一起;
為什么要決定自己也下場;
甚至,
為什么在今天,跟我回家?
“你本可以隔岸觀火的,看個戲,手里兜兩把花生,為什么,為什么要親自下場;
別說是為了我,
你鄭凡有朝一日和我位置互換,
我不會下場的,
我只會,
保你家人。”
“你想坐那把龍椅么?”鄭凡問道。
“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這你,就別管了,我必須要做。”鄭凡看著姬成玦,一字一字道,“你還沒坐上龍椅呢,問這么多干嘛?”
“我姓姬。”
姬成玦坐回自己的椅子,
繼續道,
“有些事,不是我坐不坐龍椅就會改變的,直覺告訴我,你準備玩一盤大的,而且,會威脅大燕的社稷。”
“放心,我不會刺君。”
“你也不敢刺君。”姬成玦沉聲道,“告訴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幫你。”
“告訴你,只會讓你為難。”
鄭凡也重新坐了下來,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好。”姬成玦又揉了揉眉心。
這顯然,是一種默認了。
鄭凡笑了,“果然,江山社稷的安穩,還是沒個人的龍椅重要。”
“我當爹了。”
“好,你可以閉嘴了。”
“三個孩子的爹了。”
“我想去東宮了。”
“以后可能還會繼續當更多孩子的爹。”
“我去投靠太子。”
“哈哈哈哈哈。”姬成玦攤開手,放在鄭凡面前,“我要那張椅子,我必須要,我和你盟誓,你幫我,我幫你。
咱不說互不相欠的話,就當,咱像當年在荒漠時那樣,再互相信任一次,我挺喜歡那種感覺的。
這大燕,
這燕京城,
比你平西侯還要重要的人,可不多。”
“話別說太滿。”鄭凡很認真地盯著姬成玦的眼睛,“丑話,我先說在前頭,擊掌盟誓,簡單,但我幫了你之后,你要是敢因為位置不同了忘記你今日的誓言;
對不起,
我會很生氣。
到時候,
就算你姬老六坐上那張龍椅了,
除非你將我撲殺在燕京城內,
一旦讓我活著離開京城,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搞翻你的江山,搞死………你全家。
我不喜歡相信朋友后,再被背叛的戲碼,忒俗,忒無趣,忒膈應人。”
說完,
鄭侯爺攤開手掌;
姬成玦笑罵道“姓鄭的,別狗眼看人低,老子當年也是混過江湖的,你去南安縣城打聽打聽我大俠燕小六的名聲!
人這輩子,
總得腦子一熱,為什么人,瘋那么一把,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姓鄭的,
我跟了!”
說完,
姬成玦主動和鄭凡擊掌。
“啪!”
擊掌之后,
雙方快速坐定。
姬成玦開口道
“父皇和兩位王爺的關系,可謂剪不斷理還亂,小七上位,是最穩妥的法子,可以讓家庭和睦,至少,這幾年,會繼續和睦的。”
鄭凡開口道;“但兩位王爺想瞧熱鬧。”
頓了頓,
鄭凡補充道,“或者,在他們眼里,動了刀子,才能真的清靜。”
“他們,不是想定國本,而是想看我們兄弟自相殘殺。”姬成玦說道。
“所以……不能猶豫了,該出招了。”
“不。”姬成玦搖搖頭,“是該出刀了,既然長輩想看晚輩們打架,成,那我燕小六,就獻丑了。
明日大哥歸京,宮中設宴,既然兩王二侯齊聚,那么后日,父皇必然會召開大朝會,我這第一刀,就落在大朝會上。
你啊,就等著看下一場好戲吧。”
“拭目以待。”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嗯。”鄭凡點點頭。
姬成玦站起身,
拿起毛筆,蘸足了墨汁,
在面前得紙張上,
寫了八個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怎么著,心癢癢了?”鄭凡問道,“趁著還有點時間,我可以再陪著你想想謚號。”
姬老六對著面前的紙張吹了兩口氣,
道
“其實,挺沒意思的。”
“又怎么了?”
“接下來,你會看見,如果父皇他們不出手的話,我打那些兄弟們,根本就不叫事兒。”
“啪!”
姬成玦拍了一下雙手,
伸了個懶腰,
道
“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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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臨第四百八十三章刺殺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今晚,鄭侯爺沒宿在小六子的王府里,而是出來了。
嗯,
畢竟現在,他也是在京城有房產的人。
坐的,是小六子的馬車,趕車的,則是鄭凡的人。
劍圣坐在馬車里,閉著眼。
鄭侯爺雙手貼在小六子平時坐馬車時用的暖手爐上,開口道
“感覺如何?”
烤鴨店里選國本,可曾見過這般荒唐事?
劍圣依舊閉著眼,沒說話,只是手掌輕輕拍了拍龍淵的劍鞘。
更荒唐的事,他都親歷過。
兒子派人找自己借劍,殺的,是自個兒老子。
一瞬間,
鄭凡明白了,笑了。
劍圣隨即也笑了。
鄭侯爺又在馬車下面翻出了一個鼻煙壺,猶豫了一下,沒用,而是揣兜里。
繼續翻,翻出了一些熏香,本著不用白不用過期浪費的原則,丟面前的小炭盆里燒一燒。
“所以,在您看來,我大燕的這些個皇子,還是不錯的。”
至少,沒弒君造反。
劍圣搖搖頭,道“主要還是燕國的皇帝,比司徒家老家主,要厲害得太多太多,甚至,根本就沒什么可比性。”
司徒家老家主之所以會被司徒雷給做掉,
原因還是在于當時司徒雷已經近乎控制了大半個政局,同時將自己的兩個哥哥給發配到了雪海關。
那時候,
司徒家上下都默認了司徒雷會是下一代接班人,就連老家主自個兒,也默認了。
反正都是自己的兒子不是。
這?大概就是君臣和父子融合在一起后的這種微妙關系的尷尬所在了。
當權力被默認交接后,兒子取代父親,本就是一種必然的結果?大家也早就做好了接受這個結果的準備?所以?過程如何,就不會有太多人會去在意了。
“是啊,要是讓姬老六和太子換個位?他要是當了這么久的監國太子?我甚至覺得,陛下能否再從后園回到他的御書房都難說。”
“我確實是聽說過大燕的這位六殿下有財神之名,也知道在最早時?他似乎資助過你?但我并未看出來?你所說的那種特別。”
“這就跟你一樣?不出來時?在家喂雞養鴨?龍淵拿去墊桌腳。”
“好,那我就等著看。”
這時,
馬車對面又來了一輛馬車。
這里,是燕京內城,也就是達官顯貴居住的地方。
小六子的親王府?靖南王的王府以及鄭凡的侯爵府?都在這片區域。
在這里?有高大上的馬車?很正常,但很少會出現堵路的情況。
一來,遠遠的?前面是誰家的馬車,趕車的人或者隨同的小廝早就清楚了,官位高低,輩分高低,爵位高低,紅火高低,該讓就早就讓了。
就是要頂牛,
說白了,
達官顯貴頂牛自有他們頂牛的地方,擱外頭,像演戲耍猴一樣在黔首面前丟人現眼,失了格調。
所以,現實里,那種馬車面對面互不讓路的情況,幾乎不會出現,就是遇到了,大概也就是相熟相知的,特意湊過來打個招呼。
“誰家的馬車。”鄭凡問趕車的親衛。
“回侯爺的話,好像是宰相府的馬車。”
宰相府?
鄭凡開口道“我們讓開或者拐道。”
劍圣有些好奇地看著鄭凡,“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懶得折騰罷了。”
“宰相也不像是來找你麻煩的。”劍圣又道。
“懶得寒暄了。”
“敢問,前方可是平西侯爺?”
因為鄭凡坐的是小六子的馬車,對方這才有此一問。
坐在馬車里的鄭凡開口道;
“說是王府家眷,不方便。”
趕車的親衛喊道
“這是我家王爺的親眷,不方便見客。”
“如此,是小人唐突了,在此向王府賠罪。”
傳話人回去了。
劍圣越發感興趣了,道
“到這個地步了?”
鄭凡扭過頭,微微掀開簾子,看向那邊錯開后漸行漸遠的宰相府馬車。
“老哥。”
“說。”
“你能不能感應到,宰相的馬車前后,有多少高手保護?”
“我可以現在對著那輛馬車出一劍,然后,你的答案,就有了。”
“別介,別介,我就是問問。”
“呵呵,你問這話,是個什么意思?”
“我不是一向膽小怕死么,就想看看別人是否和我一樣。”鄭凡解釋道。
“不是的。”劍圣否定道,“你在騙我。”
“哥,你沒以前好騙了。”
“這是夸贊還是……挖苦?”
“哈哈哈。”鄭侯爺笑了起來。
“你想殺趙九郎。”
“沒有,沒有。”
“你就是想殺他,你這人,在不演戲的時候,尤其是在和你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時,你的情緒表露得,很清晰。”
“我瘋了么,身為大燕的侯爺,卻要殺大燕的宰相?”
劍圣聞言,幫著補充道“還是在燕京城里。”
鄭凡搖搖頭,再次端起暖手爐,道“大燕一直有兩個番子衙門,一明一暗,明著的,是密諜司,這你應該知道。
但因為密諜司實在是太明了,明到了君王對這個衙門都不是很放心的地步,所以,還有一處暗的。
這支暗處的衙門,
被陸府的老爺掌握著,現在是鴻臚寺少卿,陛下的奶哥哥。
這是姬老六很早以前告訴過我的事,所以,他的妻子何姑娘出嫁時,母家就選在陸家,他的長子姬傳業,現在就被寄養在陸老夫人也就是奉新夫人那里養著,美名其曰,是怕老夫人孤單寂寞。”
“怎么又說到他身上去了?”
“按理說,宰輔手上除了內閣,就沒直系的衙門了。”
“好像是這么一回事。”
“但咱們這位宰輔與陛下,就如同孫有道和司徒雷那般,甚至,更不一般。
從親王府,到太子府,再到拜相。
這些年來,雖然他一直秉承著陛下的意志在做事,但他那個位置,從二十年前到現在,經他手,提拔了多少人,又安插了多少人?
為什么乾國的宰輔,隔三差五地就會去位,就會換?
因為宰輔的位置待久了,就太容易樹大根深。
他不掌管密諜司,
但密諜司里,必然有他的人,甚至,那位陸少卿的暗衙門里,也必然會有他的人。
朝堂上,他的人,其實更多;
比六爺黨,比太子黨的人,都要多,因為他的人,很多都掛著六爺黨和太子黨的名頭。
一定程度上,宰輔和魏忠河一樣,都是天子權柄的第一散發點。”
劍圣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聽得,頭疼了。”
江湖兒女,不適合聽這個。
“但宰輔又和魏忠河不一樣,魏忠河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宮內大太監,是皇帝的體己人,而宰輔,則是皇帝意志,也就是國策的傳承者,這種傳承,一定程度上,比皇子,更可靠。”
“這話聽懂了,嫡親血脈和衣缽傳人的區別。”
“是。”
“所以呢,你說了這么多,還是對著我說了這么多,是為了什么?其實,這些話你本不該對我說才是,又或者,你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要不,
我還是現在下馬車,趁著宰輔的馬車沒走遠,去刺上一劍吧?”
“他是大燕基石,我也是大燕柱國,怎么可能自相殘殺。”
劍圣閉上了眼,懶得再聽了。
馬車,
繼續行進。
沉默了許久后,
鄭凡再度開口道
“其實,殺他,不難吧,比如就像先前的那種情況,不在他家,而在街面上。”
有劍圣在,
刺殺誰,都有可能。
當然,這世上也不是誰都能奢侈到將劍圣用作刺客的。
劍圣嘆了口氣,
道
“確認他在馬車里,我出手,有八成的把握可以做到。”
已經很高很高了。
畢竟,誰都不清楚宰輔身邊,有哪些高手,但必然是有的。
鄭凡搖搖頭,道“不夠啊。”
鄭侯爺開始掐指頭,
道;
“徐闖,我帶來了,阿銘也帶著自己的血袋。”
但,
還是不夠的樣子。
刺殺,哪怕做到了九成九,缺一丁點,就是功虧一簣。
最重要的是,
在京城,
宰輔身上,有著皇權的籠罩。
一定程度上來講,當年的郡主敢頭腦發熱讓人去殺姬老六,卻不一定敢讓人去殺趙九郎。
一個,是皇帝的兒子,在沒入主東宮前,皇子,再優秀的皇子,都是消耗品,在這一點上,燕皇早就做過實際的闡述了。
“其實,我覺得問題不應該出在這上面。”劍圣看著鄭凡,“正如你所說,宰輔地位超然,許是因為他面對的燕皇實在是雄才大略,所以才將他的光芒給遮蓋住了。
但他在京城,就相當于是金剛不壞。
而且,最重要的……”
“你說。”
“最重要的不是他身邊有多少高手保護,你身邊有多少高手可用,我雖然行走于江湖,但如果你想殺宰輔………”
“我沒想殺宰輔,我只是舉例。”
“好,你想殺一個類似宰輔一樣地位的存在,這在江湖上,就是壞了規矩。
江湖人,講究個快意恩仇,刀劍如夢,廟堂上,則講究一個規則,一份體面。
這一點,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最簡單的方法,那就是不用堆高手了,你可以直接像在穎都那樣,調兵進來,靖南王的令牌不在你身上你都能調兵,更別提靖南王的令牌現在就在你身上了。
京城外,可是有一萬靖南軍駐扎著的。
哦,你肯定不會這么做,因為這比江湖方式,更壞了規矩,等于是完全將棋盤給掀翻,棋子撒落一地。”
“是,但你還沒說那個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田無鏡在京城,就這一條,你就不可能去殺宰輔。”
“不是宰輔。”
“好,是宰輔一樣地位的人。”劍圣笑了,“成與不成另說,如果宰輔真如你所說的,對這個大燕這般重要的話。
事后,第一個會擰下你腦袋的,就是田無鏡。
別把田無鏡對你的呵護當作無窮盡的,
他之所以拿你當弟弟看,主要原因還是在于,你一直沒越過那條線;
要知道,
他已經貢獻進了自己的全族,貢獻了自己的妻子,貢獻了自己和兒子相見的機會。
他肯定不舍得殺你,
但如果你過了那條線………”
劍圣搖搖頭,
道
“你是想馬上就給我找機會跟田無鏡比武找回場子么?”
鄭凡搖搖頭,卻又點點頭。
“又來了又來了,每次都故意露出這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真的,每次看見這種表情,我就覺得龍淵在發顫。”
鄭侯爺長舒一口氣,
道
“一切,才剛剛開始,急什么。”
這時,
薛三的聲音自馬車外傳來;
“主上。”
“三兒,怎么了?”
薛三上了馬車。
劍圣驚訝地發現,薛三今日穿的竟然是乞丐衣。
很形象,一個活脫脫的侏儒乞丐;
手里還兜著一個破碗,里頭銅板不少,比鄭侯爺先前給姬老六倆孩子包的紅封厚實多了。
但劍圣在意的是,
這副打扮,是在做什么?
剛剛和自己聊了刺殺的事,
所以,
眼下這位侯爵府的三先生,
是在踩點么?
“主上,四娘讓我來知會您一聲,說是晉王府派人來邀請您過府赴宴。”
“晉王府?”
“對。”
鄭凡下意識地看向劍圣。
劍圣不言語。
上次進京,鄭凡去過晉王府;
但沒見到晉王虞慈銘,只是見到了晉太后,虞慈銘據說那時是在祖廟搞什么儀式的,具體的是干嘛,是真是假,鄭凡還真給忘了,只記得太后越來越有味道了。
人王府是派人去現在的京城平西侯府請人,
四娘沒自己過來而是讓正在踩點的薛三來通知,顯然是貼心之舉,省得她在,不方便主上去曖昧。
說不得,四娘心里還想著,郡主公主沒挑戰性了,來個太后,更有嚼勁。
“去不去?”鄭阿瞞征求劍圣的意見。
“去看看吧。”劍圣開口道。
該放下的,他早就放下了,去看看,不打緊。
鄭凡對薛三道“回去告訴一下四娘,我陪劍圣去晉王府赴宴。”
“好的,主上。”
薛三吸了吸鼻子,轉而道“有什么味道。”
說著,
薛三蹲下身,摸出一個錦盒,打開,里頭是很多瓶瓶罐罐還有藥丸。
“哦豁。”
“怎么了?這是六皇子送的一些補氣的藥材。”
“主上,您缺這個跟我說呀,還信不過三兒我的手藝么?”
“這不是補藥?”
“是補藥,大補的藥。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是給女人吃的,這個,這個,是給男人吃的。”
“虎狼藥?”
薛三搖頭“不,不是的,簡而言之,這些藥的成分,不是來催情的,卻是能幫助受孕的。”
“呵。”
鄭侯爺再度感受到來自姬老六的得瑟。
“這藥材還挺好的,挺珍貴的,就是屬下想配,就是湊齊材料也挺難的,這六皇子手下有能人啊,普通人沒這么高水平。”
“行了行了,幫我帶回去吧。”
“是,主上。”
薛三抱著錦盒回去了。
鄭凡則示意馬車向晉王府駛去。
………
與此同時,
太子府;
“殿下,到該出手的時候了,現在局面已經很明朗了,兩位王爺不打算管,也不愿意管,他們想要的,可能僅僅是一個熱鬧。”
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太子面前勸諫著。
而太子,
則依舊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著兩塊鞋樣。
母后瘋癲的歲月里,時而,也會得以清醒。
她會打鞋樣,
說是給自己的兒子,給自己的弟弟,一人做一雙鞋。
母后,是心靈手巧的。
只可惜,
這鞋,卻一直沒能真的做起來。
清醒時,做著,渾渾噩噩時,又發了瘋似的將快做好的鞋用剪子剪斷扯爛。
“殿下!”
“朱先生。”太子用些許疲憊的目光看著這位中年文士。
這位朱先生,名子聰,精通文武之事,是現在太子府內第一幕僚。
當初,甚至驚動過姬老六去調查太子身邊是否又多出了個什么能人,其實就是這位朱先生。
“殿下,該決斷了,這一次,咱們再站著不動,沒用了,這一次,陛下不會再下場!
臣甚至已經嗅到了來自六殿下府邸內傳來的殺機,
這是六殿下,最后的機會,他絕不會放棄。”
太子微微頷首。
“殿下,明日大殿下歸來,殿下要去迎么?”
太子搖搖頭,“大哥,是六弟的人。”
“大殿下或許是支持六殿下的,但大殿下只能和那位平西侯一樣,他們,其實什么都不能做。殿下,你明日該去的。”
“孤,不去。”太子搖搖頭。
朱先生默然,
只能道
“明日宮中設宴,后日陛下必然會開大朝會,臣以為,六殿下必然會先于大朝會上發難。”
“嗯。”
太子應了一聲。
“殿下,無論如何,您都必須要撐住大朝會。”
“孤曉得。”
“殿下,還請您為大燕萬民著想,為大燕百姓休養生息著想,切勿頹廢。”
“孤,沒頹廢,其實,朱先生,你說錯了。”
“殿下?”
“這兩年來,孤做與不做,斗與不斗,其實都沒什么差,斗得過,斗不過,最后,都有父皇在托底。
其實,孤什么都不做,反而更好一些,更適合做父皇的提線木偶,被拿來和六弟去交鋒。
這樣,
父皇和六弟,都能玩得盡興。”
“殿下,如今,最后的時刻到了,您可千萬不能………”
太子笑了,吸了吸鼻子,
道
“明日,孤不會去迎老大的,正如你所說的,老大和那鄭凡一樣,身份貴重是貴重,但這是京城,他鄭凡也不可能像在穎都那樣,說調兵進城就調兵進城。
孤明日,
去靖南王府,吃一杯舅舅新居的喬遷酒。”
朱子聰聞言,面露苦笑,
道
“殿下,您怎么還………”
“唉。”
太子嘆了口氣,
道
“先生,不是孤故意讓你失望的,而是真論黨爭論手腕,我們,都不會是六弟的對手,這一點,在當年還小時,見到父皇將六弟抱在自己膝蓋上說六弟最像他,
孤,就清楚了。
我們怎么斗,
都不可能斗不過年輕時的‘父皇’的。
既然斗不過,這些細枝末節上,咱們就不斗了唄,讓六弟來攻就是了,這兩年,我都是這般應對的。
咱們就走大局吧,大局在我,則是我,大局不在我,就一切無用,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真要下場斗,反而才是失了真正的排面。”
“可是,殿下,平西侯是六殿下的人………”
“你錯了。”
太子微微搖頭,
“以前或許是,現在,不,其實在之前,就已經不算是了。
至于說,靖南王因為平西侯的關系,也會是六弟的人,呵呵。
不會的,
不會的,
靖南王,絕不會是六弟的人,
甚至,
孤認為,
靖南王,也不是父皇得人。
唉,
孤是真的想舅舅了………”
說著,
太子又將目光落到手中的兩份鞋樣上,
“順帶,將母后做的鞋樣,給舅舅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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