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騎士胯下戰馬的馬蹄在刨動著地面,人口和馬嘴不斷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鄭凡左手牽著韁繩,右手攥著長刀,眼睛微微閉起,像是在閉目養神。
沒人知道西南那一側被團團包圍的環境里,到底在發生著什么,但大家都在嚴陣以待,興許下一刻,就得催動自己胯下戰馬和敵人進行最為殘酷的沖殺。
終于,晉軍那邊有動靜了。
鄭凡睜開了眼,正準備揮舞馬刀下令發動沖鋒,卻發現前方的晉軍居然開始了后撤,同時,更遠處的晉軍也開始了撤離。
而在前方,
靖南侯騎著貔貅帶著兩名扛旗騎士緩緩行進而來,四周近萬晉軍,竟無一人敢擋!
等到雙方距離拉近之后,鄭凡沒有下馬,坐在馬背上行禮:
“末將參見靖南侯爺!”
麾下騎士也齊呼:
“參見靖南侯爺!”
靖南侯點點頭,繼續催動著胯下貔貅向前,鄭凡也當即調轉馬頭,在身后騎士們主動讓開路后,陪著靖南侯入了塢堡。
隨即,塢堡外列陣的騎士們也紛紛跟在后面回歸。
而外頭的晉軍軍寨,在兵馬回歸后,馬上開始了拆卸離開的諸多工作,速度很快,只帶走方便轉運的糧草軍械帳篷等物。
鄭凡陪在靖南侯身側,靖南侯從貔貅身上下來,鄭凡也隨之下馬。
“它累壞了,弄點兒人吃的吃食給它,有酒的話,也弄點酒。”
靖南侯指了指自己的坐騎說道。
“末將遵命,侯爺請放心。”
貔貅可是異獸,別說和戰馬相比了,就是普通的校尉和它比起來,都遠遠不夠格,特殊對象特殊對待,也是理所應當。
田無鏡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道:
“帶本侯去見晉皇。”
“侯爺,這邊請。”
好在,鄭凡領著田無鏡去那屋子時,沒在外面聽到先前的那種“征伐”聲。
等進去時,發現晉皇似乎提前收到了消息,已經在候著了。
這讓鄭城守馬上心中一凜,看來回去得讓瞎子和梁程抓緊時間將那些先前護送著晉皇進來的騎兵全都隔離和消化掉。
晉皇眼下既然已經成了純粹的牌匾,且這牌匾的落款還是前任。
這點蚊子肉,這些騎兵,自己也就收下了。
鄭凡也相信,除了少數幾個死忠分子,其余人應該也不會再鐵了心跟著一個連京畿之地都喪失掉毫無地盤的皇帝。
“下國國主虞慈銘,參見靖南侯爺!”
晉皇很恭敬地下跪行禮,姿態放得很低。
前不久因為服散而帶來的亢奮此時似乎已經完全散去了,那兩個塢堡的孫女現在也不在這里。
田無鏡沒有去攙扶起下跪的晉皇,而是很平靜地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田無鏡開口道:
“你沒用了。”
晉皇身子當即軟了下來,先前是跪,現在有些癱。
鄭凡在旁邊聽到這句話,只能感嘆靖南侯的“蝦仁豬心”。
這話,簡直直接得不能再直接,不過,鄭凡覺得靖南侯人既然已經來了,想來對這起兵亂,肯定是有著自己的看法。
到底是軍中宿將,晉皇玩的這出手段,也定然是瞞不住他的。
“本侯會派人送你回燕京,就老老實實地住著吧,再有什么其他心思,白綾鴆酒,自己選一個吧。”
這就相當于代替燕皇,給晉皇做了命運的安排。
虞慈銘身子微微一晃,沉默不語,也不曉得是徹底絕望,還是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沒再多說什么,田無鏡轉身離開了房間。
鄭凡馬上跟著出去,道:
“侯爺,餓了么?”
“有點。”
“吃點?”
“好。”
鄭凡不清楚自己和田無鏡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系,但有一說一,田無鏡救自己,真的不是一次兩次了。
田無鏡的名聲,現在很不好,千秋之后的史書上,就算大燕真能一統天下,他也難以留下什么美名。
但有句話說得好,
縱使千萬人說他壞他對你好你就不能說他不好。
沒什么席面,這會兒也沒功夫去整那個,新出籠的大饅頭,白嫩白嫩的,散發著熱氣。
一人一大碗蛋花兒湯,加了些許醋,外加兩碟之前在翠柳堡時四娘親自胭脂的小菜。
“侯爺,這一個紅點兒的饅頭是蘿卜絲餡兒的,兩個點兒的是豆沙餡兒的,三個點兒的是咸菜餡兒的。”
饅頭在包好上蒸屜之前,都會讓人拿紅筆點上點,將不同種類的饅頭給區分開來,以應對個人的口味。
畢竟蒸好后,想再找自己喜歡的餡兒就不容易了,掰開饅頭就算不是自己喜歡的,也不能浪費糧食還是得硬著頭皮吃下去。
田無鏡則問道:
“沒有純肉餡兒的包子?”
顯然,靖南侯對翠柳堡的饅頭,也是有些不習慣。
“純肉餡兒的,吃了容易膩。”鄭凡這般解釋道。
“呵呵。”
田無鏡笑了,
道:
“早就聽聞你家以前開酒樓做生意的,算是小富之家,卻沒想到你的嘴卻已經養得這般刁,純肉餡兒得覺得膩,這話要是讓李梁亭聽到,得拿起棍子打斷你一條腿。”
“侯爺見笑了,咱這輩子,就這點兒出息了,就想著在這‘吃’上頭對自己好一點兒。”
“你這話說得不地道,從一開始見你,本侯就曉得,你是個有野心的,只不過別人的野心是放在心里,輕易不露,你的野心是寫在臉上。”
鄭凡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
“那還是演戲的本事不到家,以后得多練練。”
“男兒有野心不是壞事。”
“是,侯爺您說的是。”
田無鏡伸手拿過一個蘿卜絲餡兒的饅頭,咬了一口,第一口,只能吃到白面,第二口下去,就能就著餡兒了。
餡兒料是加了鹽的,就著白面一起下嘴,一如拿著白面饅頭就著菜吃。
“這饅頭,確實美味。”
“我那兒還有不少,這饅頭冬天蒸好了后,也不容易壞,可以儲很長時間,早上煮粥時,灶臺上加一個小屜,順帶熱上幾個,就著粥下去,也是舒服得很;晚上肚子餓了,不想麻煩,也能熱幾個來墊墊饑。”
田無鏡點點頭,繼續吃著饅頭。
鄭凡也就陪著靖南侯一起用餐。
等到一人吃了三個饅頭下去后,
二人都很默契地停手,將手放在旁邊的濕毛巾上擦了擦。
“你今兒個,倒是挺安靜的。”
“侯爺說笑了,已經欠侯爺太多次了,再說什么道謝的話,反倒顯得生分。”
“你是燕人,也曾是本侯麾下的部曲,你出事,本侯自是不可能見死不救。”
“那是,咱永遠是侯爺手下的兵。那些晉人還以為咱們燕人和他們一樣,喜歡用這些下作的把戲。”
田無鏡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趙九郎,確實是這般安排的,本侯也收了中樞的文書,被告知了這件事。”
“………”鄭凡。
這意味著,靖南侯這次來,是抗旨了?
畢竟,宰輔大部分時候,都是秉承著皇帝的意志,尤其是在和靖南侯這種級別的大帥通信時,哪怕是趙九郎,也是沒資格去指揮靖南侯去做什么的。
“侯爺……”
“不是單獨為了你,就算是換做其他兵馬,本侯也是會來救的,說到底,我大燕立國至今,所依靠的,無非是燕地兒郎前仆后繼相互扶持。
當初借由你遇刺的事,本侯帶著你去京城廢了老三,倒并非純粹是為了給本侯自己出氣,而是本侯確實生氣。
承平的日子久了,很多人已經忘本了。
大燕不富,大燕也不大,朝堂可以玩朝堂的把戲,以前世家門閥在時可以玩世家門閥的把戲;
販夫走卒,黎民百姓,皆有自己的道道;
但兵馬這一塊,是動不得,也是不能擅動的,乾國富有,地大物博,人文薈萃,但只要兵馬不行,這國,也就注定孱弱。
這是本侯的信念,也是本侯的底線。”
“侯爺的教誨,小子定然銘記。”
“你小子寫的兵法,也是不錯。”
“難登大雅,讓侯爺見效了。”
“區區千言,自然抵不過戰場之上的變化萬千,但倒也算是個名將種子。”
“侯爺謬贊了。”
“眼下的司徒家,只是個空殼子,他家大部分兵馬,都在天斷山脈一側駐防。
本侯這次雖然未帶兵馬,但對面晉軍將領只以為我燕人不想和他們達成那種默契,且他們深知,此時的司徒家大軍并不在西邊,這時開戰,他們必敗無疑。
所以,他們撤了。”
鄭凡愣了一下,馬上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同時也忽然明白了為何靖南侯一個人來,卻能夠讓晉軍直接撤走的緣由。
所以,自己的盛樂城,是能打回來的!
“據說,天斷山脈之北的野人聚落這些日子有些不安分,好像還推舉出了新的王,你可知為何此時我大燕停下對司徒家的征伐?”
鄭凡正襟危坐,回答道:
“侯爺,末將曾聽聞,當年大夏立朝時,我大燕皇族先祖姬氏被封北方,以鎮壓蠻族;
楚國熊氏被封東南,鎮壓山越;晉國虞氏被封東北,鎮壓野人。
與蠻人、野人、山越相較而言,四大國之間更像是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百年前,乾國太宗皇帝趁我大燕在荒漠和蠻部決戰時北伐,是他們不義。
眼下野人有躁動復蘇之勢,司徒家雖是虞氏封臣,百年來卻一直擔負鎮壓野人之責,如今之際,既然司徒家在應付野人,我大燕畢竟不是大乾,我大燕皇帝陛下之氣度也并非是乾國官家能比的。
只要野人之患不平,只要他司徒家還在和野人死戰,我大燕鐵騎就不會東進大成。
這充分體現了我大燕皇帝陛下的寬闊心胸和高廣格局,末將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日日入睡和蘇醒前高呼吾皇圣明十遍。”
靖南侯聽了這番話,
只是很平靜地說道:
“說人話。”
鄭凡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
道:
“可是陛下龍體有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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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就憑你這句話,你死十次,也一點都不冤。”
鄭凡默然而坐,倒是沒故意做出什么慌張的情緒。
沒那點政治敏感和對靖南侯的了解,鄭城守也不敢刀尖上跳舞。
大燕和司徒家默契地維持和平,往高尚的角度來說,是燕國敬重司徒家為大夏諸國抵御野人侵襲所以特意抬了一手。
而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的話,那就只能是三巨頭之中,有人身體出了問題,且這個人身體出問題時,會直接影響到國家的決策。
也就只剩下,
陛下了。
田無鏡似乎只是點到即止,且沒有打算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下去,轉而道:
“你對此時的晉地局勢如何看?”
鄭凡馬上回答道:
“侯爺,原本三晉之地應該會極為混亂,我大燕想將其徹底消化,需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但眼下司徒家的大成國建立,相較而言,算是幫我們分割了三晉。
這一次三晉之地動蕩,諸多豪強紛起,看似大有野火燎原之勢,但皆是虛火,我軍哪怕隔岸觀火,它燒著燒著也就滅了,且算是一勞永逸地將這些心存異心不服管教者,都拔了出來。”
“光看,可不行。”
“是,侯爺說的是,末將的意思是,先看著,等他燒到最旺時,再著手撲火,也不用太用力,畢竟這火再虛,一不小心燙到了手也不好受。
慢慢撲,慢慢趕,慢慢引,最后,這些火苗自會卷入司徒家境內。”
“此般豈不是助漲了他司徒家的氣勢?”
“不然,侯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這邊的豪強大族,他們之所以能營造出這般勢頭,和當初咱們大燕境內的門閥很相似,無非是靠著地頭上的人望罷了,而一旦他們離開了故土,去了新地,一如魚兒離開了水,則將淪為流民,不僅僅是不復先前氣焰,反而會淪為累贅和負擔。”
“你這見解,確也不錯。”
“侯爺謬贊了。”
“就是淮南郡和淮北郡,又或者是這淮,是河流么,到底在何處?為何本侯從未聽說過?”
“…………”鄭凡。
“罷了,不琢磨這個了。”
田無鏡站起身,鄭凡忙跟著一起起身。
“鄭城守。”
“侯爺,末將在。”
“從你翠柳堡離開后,到如今這步田地,你可曾后悔過?”
“回侯爺的話,悔得腸子都青了。”
“呵。”
“也是末將貪心,想著既然要去晉地赴任,那就和晉皇先打好關系,日后再怎么著也能有個照應,誰曉得………”
“鄭城守,你是篤定了本侯不會怪罪你,所以你對本侯是這般口無遮攔?”
身為燕將,居然事先想著和晉皇暗通曲款,這簡直就是其心可誅。
“還不是侯爺您慣的。”
鄭城守借棍上爬。
“你是個人才,所以本侯才會慣著你。”
“是,良禽擇木而棲,在侯爺手下,心里敞亮,也痛快。”
“不過本侯倒是有一句話,想要提醒你。”
“還請侯爺示下!”
“你是燕人不是?”
“是!”
“你是燕將不是?”
“是!”
“大燕可曾負你?”
“未曾!”
“若是大燕不負你……”
“那末將絕不負大燕!不負侯爺!”
“記著你這前半句話。”
“末將銘記在心。”
靖南侯面色平靜地看向窗外,入夜了,外頭,也開始下起了雨。
此時,在乾國南部,冬季已經算是過去了,春日的氣息已然很是濃郁,但晉地和燕國都位于北方,這冬天,自然也就更長一些。
所以,燕晉之地文風不盛,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年四季,冬季最為漫長,不似乾國那邊,大部分地方都四季分明。
無法看到足夠的春花秋月,自然養不出真正的詩人。
但有時候,日子過得太舒坦,反而容易把人的骨頭給整松軟嘍。
靖南侯抬起手,
道:
“鄭城守聽令!”
鄭凡馬上單膝跪下,誠聲道:
“末將在!”
“著你速速收整部下,抽取一千精騎,子時之時,隨本侯所用。”
“末將遵命!”
接完令后,鄭凡站起身,腆著臉問道:
“侯爺,這是要打誰?”
“誰剛剛打了你,我們現在就去打誰。”
“打晉軍?”
大成國建立,三晉之地,眼下唯一還能被暫時稱之為晉軍的,其實也就是京畿之地的虞氏兵馬了。
虞化成到底還沒被大成國冊封,名義上,他以及他的部下,眼下仍屬晉軍,哪怕他們前兩日正準備將屠刀落在自家皇帝脖頸上。
“如何穩定三晉局勢,朝堂上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思量,但本侯也有本侯的思量,朝堂上那幫人的話,可以聽聽,但不要影響自己做事。”
“那他們先前……”
“他們退了,并非看我田無鏡的面子,而是不敢在此時對本侯出手怕觸怒我大燕;
本侯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自己不敢來殺我,本侯難道還要去感激他們不殺之恩?
此地,已然是燕土,
哪有他們想來就來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道理?
鄭城守,本侯很欣賞你,但有一點,本侯覺得是你欠缺的,身為武將,得有狼性,可以暫時退卻,但退卻不是為了保存自己,而是尋求咬斷對方脖頸的契機。”
“末將受教。”
鄭凡覺得今日田無鏡的話,有些多,有著很明顯地想提點自己的意思。
不過,田無鏡既然說要出兵,那鄭凡自然就出兵,當下,在告退之后,鄭凡馬上喊來了瞎子和梁程,將工作安排了下去。
待得子時,靖南侯一身鎏金甲胄騎著歇息過了的貔貅出了塢堡,在其身后,有千余騎士跟隨。
月黑風高,
千騎卷平岡。
待得這一支人馬來到信宿城下時,靖南侯帶來的兩個扛旗騎士主動上前。
少頃,
信宿城的城門從里面打開,一名總兵策馬而出,直接越過了眾人來到田無鏡面前,在馬上行禮道:
“參見侯爺!”
“留一部看著城,其余人馬,入陣。”
“末將遵命!”
靖南軍,是田無鏡親手打造出來的兵馬,莫說此時田無鏡是新晉之地燕國方面的最高話事人,就算他什么都不是,依舊能夠輕輕松松地調動這里的靖南軍聽從自己的軍令。
無論是鎮北軍還是靖南軍,其實都是軍中只知侯爺不識陛下。
也就只有燕皇能夠接受甚至主動推動出這種局面,換做其他皇帝,只要他有能力,肯定會一門心思的想著削藩和“杯酒釋兵權”。
很快,信宿城內涌出了四千騎,和鄭凡的兵馬匯合在一起,這支隊伍,已然有了五千騎往上的規模。
用來應付一場中型的戰事,其實五千騎,已經是夠用了。
兵馬重新進行了整頓,靖南侯用兵,很講究調理,喜歡將紛亂復雜的戰場進行抽絲剝繭,從而尋找到瓦解或者擊潰敵人的時機。
鄭凡所部被暫時編入了這支兵馬之中,鄭凡本人,則是跟隨在靖南侯身側。
魔王們倒是沒有跟過來,而是留在本方隊伍里,畢竟在魔王們看來,主上跟在田無鏡這位三品武夫身旁,定然是最安全的。
哨騎也沒有放出去,人馬向東又行進了數十里后,在靖南侯的命令下,全部下馬休息。
鄭凡清楚,這是要蓄養馬力,讓人和馬匹都恢復到一個最佳狀態。
田無鏡靠在自己的貔貅身側,那只貔貅也是很貼心,主動趴下來給作依靠。
這讓鄭凡一陣眼紅,想著自己以后也要抓一頭通靈的妖獸過來當坐騎。
其實,如果事情都按照先前規劃來發展的話,自己做了盛樂城城守后,肯定會對附近天斷山脈內的資源進行搜刮,而妖獸,本就是一種稀缺且珍貴的“硬通貨”,不僅僅是在東方貴人圈里很受喜愛,就是販賣到西方去,也是價格不菲。
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先是南下之戰結束歸來后,許文祖沒給自己補充兵馬,接下來又是兩天的守城戰消耗;
可以想見,即將到來的騎兵沖陣,自己手底下的家當,又得被削掉好幾層。
這他娘的,是真敗家啊。
但鄭凡偏偏不能在臉上流露出絲毫不滿之色,反而要裝作很是平靜的樣子。
原本在閉目養神的田無鏡緩緩睜開眼,看著鄭凡,道:
“別小家子氣。”
鄭凡露出了樊力式的憨憨笑容。
“晉國京畿之地的皇宮,只要能打進去,里面的財貨分潤下來,也足以你填補這次的虧空了。”
鄭凡沒料到靖南侯居然會對自己說這種話,財貨,對于一個軍閥來說,定然是第一重要的,雖說福王的陵寢里藏匿著很多滁州城搜刮來的財貨,但因為自己這邊一直沒安頓下來,所以還沒辦法安排人去偷偷轉運。
退一萬步說,
晉國皇宮內的財富哪里是滁州城能比的?
就算虞氏皇族一直對外聲稱自己日子過得艱難,甚至一度傳出在赫連家聞人家覆滅后,晉皇散盡資財招攬收編潰卒的傳聞。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堂堂晉國皇宮,數百年來都未曾遭受過洗劫,里面的沉淀,絕對是驚人的。
雖說財貨的變現需要時間,招兵買馬也需要時間,但事實一次次證明,你如果很窮,那你的時間基本不值錢。
“那一戰之后不少潰卒隱匿鄉野,同時當地豪強大族也能用財貨拉攏,你不是喜歡用蠻兵么,天斷山脈里的野人聚落,也能用財貨去向他們買族內勇士的效力。”
“多謝……多謝侯爺指點。”
“這些事,不用本侯指點你也會去做的,麾下五千于兵馬,你手下占兩成,財貨分割,你就拿兩成去。”
“侯爺大恩大德,末將……”
“行了,本侯不喜歡聽你廢話。”
靖南侯抬頭,再看了一眼夜空,站起身,其身后的貔貅也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仿佛是無聲的號角,就像是波浪效應一般四周原本在休息的騎士們紛紛起身。
沒有吶喊,沒有喧囂,也沒有口號,
當所有人翻身上馬之后,
靖南侯的手臂揮下,
頃刻間,
馬鐵如雷!
其實,靖南侯的戰爭經驗并不豐富,古往今來,有些將領是需要從一次次戰爭甚至是要從一次次失敗中汲取經驗教訓才能成長為將星,但有些人,似乎真的是天授之。
靖南軍在銀浪郡的十余年里,沒正兒八經地打過什么大仗,但這位靖南侯生平第一仗的履歷就是借道開晉,一舉替大燕拿下晉國一半疆土。
不過,伴隨著大軍的疾馳,一名名游擊將軍到靖南侯身側來領命吩咐,又率各自麾下脫離了本陣去向其他方向。
這讓鄭凡明白過來,靖南侯,似乎對這晉國京畿之地,極為熟悉。
一部部人馬分了出去,少的兩百,多的上千,等到了京畿之地外圍時,鄭凡和靖南侯身邊,居然就僅剩下三百騎。
每一部人馬都有自己要去襲擊的目標,甚至連從哪里切入京畿之地以及隨后的安排靖南侯也做了吩咐。
這是一種和鎮北軍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想那李富勝上陣,都是自己沖殺在前,其余各部也是根據以往的默契進行配合絞殺敵軍,而靖南侯這里,則是將任務和細節分配到了極致。
仿佛此時夜幕下的京畿之地,對于靖南侯而言,無外乎是眼前放置的一張棋盤,盡情落子最后靜斬大龍罷了。
按照鄭凡的審美來看,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打仗藝術啊,不像是鎮北軍,就是仗著“兵強馬壯”欺負你。
當然了,如果兵強馬壯的前提下再加上靖南侯的指揮和調配,無怪乎入晉一戰,可以直接覆滅兩大氏族。
到最后,
靖南侯看向鄭凡,
下令道:
“鄭城守,你這一部在這附近游弋一個時辰后,直入晉國皇宮!”
赫然是要將這三百騎,包括那倆一路從歷天城陪著他一起過來的扛旗騎士都交給自己。
鄭凡心里有點慌,
早知道這樣自己為什么不把梁程帶在身邊?
這種感覺,就像是剛從駕校拿了證出來的新手司機,一出駕校們就要開車上路一樣。
以至于鄭凡后知后覺才想起來問靖南侯:
“侯爺,那您?”
田無鏡坐在貔貅身上,伸手抓了抓貔貅脖頸上的金色軟絨,
道:
“本侯現在,是個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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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南侯一人一獸在那里等著,看似是在講究個什么江湖做派,實則是一種兌子兒。
李富勝曾對鄭凡說過,兩軍交戰之際,難保對面沒幾個高手。
而要對付這類高手,只有兩種辦法。
一種,是以大軍圍剿,當初沙拓闕石戰死鎮北侯府前就是這般,據說乾國西軍鼎盛時,刺面相公曾專門訓練過一支八百人的精甲步戰士,專門獵殺西南土人中的強者,戰績卓著。
另一種,則是兌子兒,派出己方的高手或是纏住他,亦或是干脆斬殺他。
晉國劍圣姓虞,先前居然本人就在晉軍營寨里,現在很大概率隨著晉軍一起回到了京畿之地。
一個劍圣,
除非真的和小劍婢的師傅那位乾國第二劍那般二,
否則借著這夜幕的掩護,
一人斬殺個兩百騎大體是能做得到的。
不過靖南侯很篤定,對方會來專門來找自己,倒不是說什么江湖義氣規矩如何,而是因為靖南侯相信燕軍在自己的布置下,哪怕人數不到對方一半,但必然可以在發動后徹底讓晉軍陷入被動。
到那時,
晉軍想翻盤,
只能靠劍圣大人來找自己,以擒賊先擒王的方式強行扭轉局面。
他不來,就算是認輸;
他來,那自己就候著。
這不是臨時起意的布置,從田無鏡收到信宿城這邊的消息,到其只帶兩名扛旗騎士趕至,自逼退晉軍看見劍圣竟然也在晉軍之中起,所有的謀劃布局,也就都水到渠成了。
老實說,跟著這樣子的一個主帥打仗,你會覺得很心安,仿佛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你只需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吩咐,然后就可以等待收割勝利果實了。
而自己的勝利果實?
許是先前受到四娘影響的原因,
鄭凡腦子里想的晉國皇宮,不是里頭的金銀珠寶,而是晉國皇太后。
緊接著,腦海中又浮現出了福王妃的身影。
嘶……
墮落了,墮落了啊。
游弋,真的只是游弋,像是在遛彎兒一樣,帶著三百騎向左邊遛遛,再向右邊遛遛,也沒什么具體目標,反正就是奉命瞎耽擱時間。
半個時辰后,
京畿之地的動亂,開始了。
四處都出現了光火,到處都發出了喊殺聲。
鄭凡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身后的三百靖南軍騎士,到底是田無鏡的嫡系,都到這會兒了,所有騎士沒有一個出現急躁和按耐不住的情緒。
大家依舊認真且投入地,
陪著鄭凡繼續瞎遛。
梁程不在身邊,鄭凡也不敢瞎“審時度勢”,
所以干脆堅定不移地貫徹靖南侯的命令,把那一個時辰徹底等滿再出手。
………
“直娘賊,徐大哥,這次是真的憋屈,真是太憋屈了!”
副將將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砸,忍不住開始怒罵道。
“可不,居然讓人家燕人侯爺就帶著倆人,嚇跑了咱們上萬大軍,這臉,可真的是給丟盡了!”
“丟光了啊,真的是丟光了,想那百年前,初代鎮北侯三萬破乾國五十萬,乾國邊軍硬是被嘲笑了百年。
咱們這次倒好,人家三人破咱們萬五,這臉丟得豈不是比乾人還厲害?”
“可不是嘛,直娘賊,老子現在想想還來氣!”
徐有成一邊對自己胳膊上的箭傷做著二次處理一邊默默地聽著自己麾下這些兒郎們的抱怨。
抱怨,也就抱怨吧。
徐有成也沒直接問,當時自己這一部是最早出寨來到那燕人侯爺跟前的,你們要是真有那股子悍勇,那會兒怎么不一擁而上?
數百騎直接撲過去,就算他田無鏡是三品武夫,一時也難以吃得消吧?
不過,到底是自家袍澤,徐有成也就由得他們借著酒勁兒發泄發泄,不去潑冷水了。
今日之事,注定會被傳播出去的,三晉兒郎的臉,也算是被他們給賠個精光。
如果說之前聞人家赫連家數十萬軍十日喪盡是被人家將衣服給扒拉下來,自此再也無顏去說什么我三晉騎士怎么比不得那燕人鐵騎?
那么今日,就是相當于將最后一條褲衩也給扯下來了。
上頭的大帥,老爺們,肯定是有著自己的算計的。
但歸根究底,還是自家晉人被打怕了,被打慫了,被那燕人南侯給打出夢靨了。
是真的,不敢打了。
“嘶……”
將藥膏涂抹上,徐有成一邊咬牙吸著涼氣一邊重新給自己包扎。
不再理會越罵越歡的麾下兒郎們,徐有成穿好衣服,沒提甲胄,只著便服走出了軍寨。
這里,說是軍寨,其實不過是以前的校場改的罷了,專門拿來安置他們這些赫連家和聞人家的潰卒。
至于原本的京畿晉皇親軍,他們基本都是京畿本地人,平日里只維系很小一部分規模的駐軍,等到戰時再受詔騎著自己的馬自帶甲胄兵刃聚集起來,為王前驅。
也因此,這次大軍撤回后,大部分京畿之地的親軍已經卸甲回家了,晚風中,似乎還能嗅到些許草灰飛屑味道,隱約可聽到些許哭聲,這是戰死親軍的家中正在治喪。
徐有成忽然有些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死了,至少還有親人可以為你哭,為你祭奠。
而他,身為聞人家家將,家眷自然也在歷天城,只是伴隨著燕人打進來,可能自家的家眷已然因為自己的關系淪為階下囚了吧。
燕人曾放出消息,歸降的晉軍可以保留家眷,使其脫奴籍,徐有成認識的好幾個千戶在潰敗后,就投降了燕人。
但徐有成沒有,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么自己會這般狠心,連自家妻兒都不顧。
作為聞人家的人,他對司徒家自是沒什么好感的,也沒想著去投靠司徒家,可能,是心里單純地覺得,身為三晉騎士出身的自己,讓燕人就這般橫行在三晉大地上稱王稱霸,總覺得有點看不下去。
這些心里話,他沒對外人說過,在別人眼里,甚至在不少自己麾下兒郎眼里,自己其實就是一個為了功名利祿不惜拋家棄子的狠心人。
不過,無所謂了都。
這段日子,徐有成原本就過得渾渾噩噩的,現在,無非是讓這種狀態更深入了一些。
一時間,他甚至希望燕人趕緊再打過來,快點再打一場,自己不想死,自己很想活,但如果真的死了,似乎也是一種不錯的解脫。
然而,心里這個念頭剛出來,
忽然間,
西邊當即傳來了喊殺聲!
“嗡!”
徐有成身形一陣踉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真的……來了?”
……
“化成,你老實告訴哀家,皇帝,皇帝到底如何了!”
偏殿內,一身穿鳳服的貴婦正指著京畿兵馬掌帥虞化成喝問。
婦人年紀不到四十,保養得極好,和晉皇的膚色黝黑不同,婦人膚色很白。
不談什么歲月沒有在其身上留下痕跡的廢話,歲月是在她身上沉淀了,沉淀出了醉人的味道。
“太后,化成這次入宮,是想來最后見見太后。”
虞化成清楚,這次自己出兵的真正所為,不可能瞞得住這位太后,雖說親軍已經被他掌握,但皇族在親軍內的影響力很深刻,有人給太后通風報信也是很正常的事。
“莫非,你連哀家也想殺了?”
“太后是慈銘的生母,看在慈銘的份兒上,臣也不敢對太后不敬。”
“你還好意思提皇帝,你還好意思提皇帝!”
“太后,后日大成國的使者就到了,這兩日還請太后好生收拾收拾,隨使者回大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晉國太后大笑起來,
“哀家真后悔,當初哀家發現你和皇帝在一起廝混時,就該命人將你杖斃!”
虞化成跪了下來,
認真地磕頭,
沒有絲毫不滿,
等到行禮結束后,
才緩緩開口道:
“在我大兄成名之后,太后還特意幫臣和陛下創造機會的。”
“你……你……你……”
“太后,虞氏祖廟,香火,祭祀,自有化成來守護,這龍椅,其實早就已經沒滋味了,現在放下,反而是一件幸事。”
太后緩緩地后退了兩步,
“虞化成,你也姓虞!”
“太后說的是,我姓虞。”
“虞家列祖列宗,不會饒了你的!”
“太后此言差矣,慈銘開南門關賣國于燕,心甘情愿地做燕國兒皇帝,列祖列宗若是在天有靈,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慈銘,就是太后您的好兒子!”
說罷,
虞化成攤開雙臂,往后退了幾步,環顧四周,周圍的太監宮女們全都不敢與其直視,他們都清楚,這一次虞化成進宮時,還帶了數百甲士,直接將宮內原本的護衛給替換了。
眼下宮內,真正的話事人,不是太后,而是眼前這位掌帥。
“太后,若列祖列宗當真有靈,又豈會看我虞家子弟被三大家族欺辱至今?
若列祖列宗當真有靈,如今臣正站在太后面前,對太后出言不遜,
為何就不見天罰降落懲戒我這個亂臣賊子!”
話音剛落,
宮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陣激烈的喊殺聲和慘叫聲。
“…………”虞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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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到了。
正準備下令的鄭凡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還很關鍵,且很要命。
那就是靖南侯將一切都安排布置好了,但在布置自己時,會不會出現一些偏差?
比如,
之所以將直插晉國皇宮的任務交給自己,是他看中了自己曾兩次率軍突襲綿州城的戰績,但問題是,那兩次統兵的都是梁程啊。
一念至此,
鄭凡的手忽然有些發抖,
但凡靠作弊或者走后門上位的人,平日里還好,但真正遇到事兒時,就開始慌了。
深吸一口氣,
遇到凡事不要慌,
實在不行,悶著頭,舉起刀,高喊一聲“烏拉”也就完事兒了。
因為現在,反正也別無選擇。
“晉國皇宮,沖!”
鄭凡策動戰馬,其身后三百靖南軍騎士緊隨其后,宛若一把利刃,直入此時已然完全陷入慌亂的晉國京畿之地腹心。
在返程時,司徒建功將數千司徒家精騎給帶走了,一是再留著也沒必要,二則是京畿之地本就是大成國給虞氏的自留地,他率兵進駐也不是很方便。
也正因此,直接導致了此時京畿之地的空虛。
當初收攏的幾部潰卒,回營后直接買醉,發泄著鳥氣,這些潰卒戰場上倒是還有一戰的勇氣,再者虞化成調教兵馬的水平也還行,但問題在于潰卒們的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對于前不久才經歷戰敗的他們而言,一旦閑下來,喝酒逛窯子,這是麻痹自己的最好方式。
也因此,校場上的潰卒營寨,里面的士卒,近乎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雖然人在營寨里,卻也是喝酒的喝酒,開賭的開賭。
而親軍則更為不堪,回來后,除了外圍有一千騎在巡視,虞化成又親領一千甲士入了皇宮外,剩余的人馬,全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原本,京畿之地的晉軍人數,一如白日里在塢堡外時,就算剔除掉司徒家的兵馬,他們也是五千燕軍的數倍之多。
然而現在,反而成建制的對比下,燕人居然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歸根究底,不是因為虞化成水平不行,他能做到京畿親軍掌帥的位置,不僅僅是靠著和晉皇的偷桃之誼,其本身也有著不俗的能耐。
但真正原因在于,京畿之地太小了,與其說他是國中之國,不如說他更像是蠻族的王庭。
然而,哪怕王庭已經衰落,卻依舊對荒漠保持著一定的影響力,且仍然有著屬于自己的大片牧場,而晉國京畿之地,則只是一個單純地“城市國家”形態。
可能,在歸順大成國之后,作為對燕的前線之地,京畿這塊地方日后可以在大成的資助下,成為一個新的“北封郡”,但現在,還不行。
燕軍騎兵分成了許多部,對各自的目標進行著攻擊,縱火、殺人,一時間,營造出了一種不遜于數萬鐵騎滾滾碾壓而來的恐怖聲勢。
晉軍在這種情況下,直接崩潰了,不崩潰也不可能,因為他們出征回來后,已經不存在什么建制不建制的說法了。
敵人都殺到你家門口了,再挨家挨戶地將兵士喊出來結陣?
再從校場營寨里將那些醉醺醺的兵漢喊起來迎敵?
又或者去紅帳子這類的地方將那些丘八一個個地從窯姐的身上拽下來,
就算真拽下來了,
你給他一把刀他還能有力氣提起來么?
鄭凡的這一部,沒有去做其他事,只是專注地向著晉國皇宮進發,因為故意耽擱了一個時辰的原因,所以當鄭凡進來時,京畿之地的亂象已然呈現。
這足以說明,靖南侯對這塊區域的現狀早就已經掌握,五千鐵騎,確實足以直接踏平這里。
這,才是戰爭的藝術。
………
晉國皇宮東側有一條街道,擱在百年前的不知多少歲月里,這里曾經無比喧嘩熱鬧。
上早朝的朝臣們在等待宮門開啟前,官銜高的,要注意點形象,就派下人去買早食坐在轎子里吃;官銜低的,上朝也在末端的,則沒什么顧慮,大大方方地坐進店里,弄點兒吃食。
劍圣大人依舊是一身白衫,坐在這家上了年頭的湯餅店里。
在他面前,放著一大碗大骨熬出的湯,還有兩塊餅子。
一個老者拄著拐緩緩走來,手里攥著一大把蔥花兒,瀟瀟灑灑丟入了湯碗里。
“早年那會兒,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官兒喜歡在上朝前到湯餅店里吃這一口,蔥花兒得可著勁兒加,沒這個,這湯就沒滋味兒,就不香。
心情好的,再溫半壺酒,比不得乾國烏川的佳釀,但味道也夠上頭的了,半壺酒,兩碗湯,兩塊餅子,那吃的可叫一個舒坦。
反正上朝時排末尾,也不怕嘴里的氣兒熏到陛下和大人物們,呵呵。”
老頭兒一邊說著一邊在劍圣大人面前坐了下來。
他說的,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兒了,那一會兒,三大家族的格局已成,但家主還都在京畿任職,晉國朝廷,還算是一個朝廷的樣子,不似現在。
劍圣大人拿著筷子將蔥花兒攪了一下,吹了吹,卻不急著喝,而是看著老者,道:
“每次出門,時間一久,就想著這一口。”
“那是。”
老者很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了里頭的大黃牙。
這條街,已經冷清很多年了,但老者一直都守著這個鋪子。
“也不曉得,這湯,還能喝多久。”
老者聞言,馬上道:
“不管外頭的事兒怎么變化,只要咱這對面墻院里還是皇宮,還住著陛下,咱這湯餅店,就會一直開下去。”
老者下意識地又想講一遍百年前自家先人在街面上販賣湯餅被微服出訪的陛下品嘗贊嘆的事跡,
但忽然記起來,這個故事,自己已經對眼前這個人講了不下二十遍了,所以馬上收住了嘴,轉而露出了含蓄矜持的笑容。
劍圣點點頭,也沒告訴老者,用不了多久,這皇宮里,就不再有陛下了,這座皇宮,很大可能會改成王府,雖然住進去的人也姓虞,卻不是原來那一撥了。
“兒郎們今兒個回來了,多久了,咱這天子腳下,也沒真正動手過了。”
老者發出著自己的感慨。
劍圣大人喝湯,沒回話。
晉國京畿之地的百姓和其他國家的京城附近百姓不同,其余諸國,京畿的百姓往往是生活條件最為優渥的一批人,同時,還自帶著一股子皇城根兒人的傲氣。
但晉國三家分晉的格局出現了太久太久,久到了京畿百姓的腰桿兒,也挺不直了,所以,很多時候與其說這京畿親軍依舊忠誠于晉皇,倒不如說是京畿百姓本能地和晉皇在一起抱團取暖。
老者熬了一輩子的湯,做了一輩子的餅子,他的一生也都和這家湯餅店牢牢地綁定在了一起,見過它的繁盛,此時也在品味著它的低谷,老者一直認為,人這輩子,大概也就是這么一回事兒了,但心下還是有些躊躇,
問道:
“西邊的燕人,不會再打過來吧?”
劍圣大人放下湯碗,拿起餅子咬了兩口,搖搖頭,道:
“誰知道呢。”
“唉。”老者嘆了口氣,默默地起身,道:“再來倆大骨頭?”
“不用了,這些夠了。”
“你也是年紀上來了,擱以前,一頓飯喝三碗肉湯五個大餅子,再啃三四個大骨都不在話下的。”
“那是,確實不是小伙子了。”
“啥時候打算成家?”
“不急的。”
“得急。”
“好,我先急著。”
就在這時,湯餅店外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老者狐疑地扭頭向外看去,劍圣則站起身,走到門板邊,卸下了一塊門板,發現有一隊晉軍騎士正在蒼茫向東。
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京畿之地忽然暴起的廝殺哭喊聲。
劍圣的眼睛瞇了起來。
“可是外頭出事兒了,這般熱鬧?”
劍圣沒欺騙老人,道:
“出事兒了。”
“可是燕人打來了?”
“好像是的。”
“唉,到底還是打來了,你說說看,平白無故地,去撩撥燕人做甚?”
劍圣回過頭,道:
“話可不能這般說。”
“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不成么,非要折騰出是是非非來。”老者是不清楚劍圣身份的,只曉得是一位當初潦倒現在發跡了的公子哥。
早些年,眼前這個人還年輕時,經常帶著自己弟弟來吃湯餅,后來,他們的衣服越來越好,佩劍看起來也越來越貴,再后來,弟弟不怎么來了,眼前這人卻時不時地會過來。
劍圣則道:
“總歸是要換一種活法。”
“唉,大人物總想著折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想著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罷了。
守著京城,守著皇宮,守著這陛下,這日子,總能過下去的。”
“那這日子過得多沒意思?”
老者聞言,
笑了,
似乎對外面的慌亂紛擾完全無感,
手指著劍圣大人剛喝了一半的大骨湯,
道:
“世上大多數人,想著是如何吃飽,也就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的貴人,一天到晚地總想著要將吃食變得更有味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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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服不了我。”劍圣說道。
“我也沒想說服你,我現在只想著,明天我這店,還能開不?”
“我幫你看看。”
劍圣走到門外,且重新將卸下的那塊門板給安了回去。
“湯不喝了?”老者在里頭問道。
“等會兒回來喝。”
劍圣說完,轉身離開,只剩下老者一個人在店鋪里感嘆:
“可惜了這一大把蔥花兒嘍。”
整個京畿之地,此時已然亂成了一鍋粥,前一個月還是潰卒的,這次再度淪為了潰卒,之前還是親軍的,也成了潰卒。
在大家的視野里,似乎到處都是燕人,哪里都能看見燕人,直娘賊,這燕人到底來了多少!
沒有建制的依托,絕大部分人是生不出什么抵抗的心思的,他們只是下意識地開始四處躲藏,偶有幾個兵頭頭聚攏起了一批士卒,還沒來得及繼續滾雪球,就遭遇了一隊燕軍騎兵的沖擊,被打散了后,好不容易攢聚起來的這一小團也就消融了。
可笑的是,燕人分為許多部,但哪怕是人數最少的一部,其實都沒遭遇到真正實際性的阻擊,事情的發展,委實過于順利。
這時,
晉國皇宮的大鐘被敲響,
一甲子之前,當皇宮還被拿來上朝時,每日清晨,這座鐘都會響起,代表著三晉之地開始有秩序的新一天。
而近些年,除了祭祀或者大壽之日,這口鐘就不怎么響了。
此時京畿之地遭受襲擊,鐘聲響起的,是一種聚兵的訊號。
穿著斗篷的虞化成站在宮墻之上,大鐘在其身后轟鳴,可以說,他是此時亂局之中晉人里,最清楚局面的一個了。
首先,他清楚,燕人的兵馬,不可能有多少。
但知道這個也沒什么用,因為自己現在所能調動的兵馬,只會更少。
自己帶著入皇宮的親衛,加上原本被控制住現在又被重新放出來發還兵刃的皇宮護衛,以及聽到鐘聲趕來的親兵,總共加起來,也就兩千人的樣子。
虞化成清楚,這兩千人里面,有戰心有戰意的,并不多。
白日里,自己親自放過了靖南侯;想著對方既然來了,那自己退一步,損掉自己的清名送他威望大漲又有何妨?
純當是自己為了大局而犧牲了。
誰曉得人靖南侯卻直接給自己上了一課。
也一直到現在,虞化成才明白過來,戰爭,有時候確實得看著廟堂走向來看,但有時候,又和廟堂沒什么關系。
自己的雜心,太多了,顧慮,也太多了。
再看看靖南侯,
一個連自己滿門都能滅掉的主兒,
這份果敢和狠辣,
自己當真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帶著這幫人逆流而上,將燕人給堵住,再將京畿之地潰散的兵馬召回聚集起來,從而穩定住局面;
另一個就是帶著這些兵馬裹挾著太后直接離開這里,向東去投靠司徒家。
但后一種選擇,如果自己真這般選了,和晉皇,又有什么區別?
折騰來折騰去,最后將虞氏最后一點根基也都折騰沒了,那自己這折騰得還有什么意思?
一道白光,自西邊夜幕下升空。
虞化成深吸一口氣,他認出了那道白光,那是自己大兄的劍意。
大兄,已經做出了選擇。
虞化成默然下了宮墻,跨上自己的戰馬,拔出自己的佩刀,刀鋒向西,
高呼道:
“為了家鄉!”
………
紛亂的局面下,注定會產生諸多巧合,但大部分的巧合,在事后,往往可以推理出一種叫必然的痕跡。
虞化成率兩千兵卒逆流而上打算在京畿之地重新撐出一片天時,恰好和直撲過來的鄭凡這三百人馬錯過去了。
是的,錯過去了,就差那么一絲,就距離那么一點。
甚至,虞化成及其麾下的晉軍們已經察覺到了有一支燕軍小規模騎兵在距離他們不遠處“擦肩而過”,但他們已經沒辦法去顧及了,因為梁程親率的一支騎兵匯合著附近的諸多支燕軍騎兵隊伍開始按照事先靖南侯的吩咐,宛若一群鯊魚嗅到了血味兒一般,直撲向了這尊大鯨。
這也就使得,鄭凡的長驅直入變成了真正意義的長驅直入,路上偶遇幾個潰卒或者也不曉得是潰卒還是晉人百姓的,都是直接碾過去了事。
到最后,
已經被抽調了幾乎所有防備力量的晉國皇宮,
就這般擺在了鄭城守的面前。
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幸運得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宮門是關閉著的,只不過古往今來,當外敵殺到這里來時,再雄偉的宮城,都幾乎沒有真正阻擋住過外敵的刀劍。
宮門外,鄭凡勒住了韁繩,其身后騎士也都一起放緩了馬速。
鄭凡在觀察著從哪里爬城墻攻進去合適,因為城墻上并沒有什么守軍的樣子。
就在這時,
宮門卻從里面被推開了,
一群太監打開宮門跑了出來,在鄭凡馬蹄前跪倒了一片,大聲哀求著為自己表功。
鄭凡記起來,在后世,經常有人會去統計歷史上那些有血性有能耐的太監,之所以去做這種統計,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大部分沒欒子的人,他是真的沒欒子。
鄭凡一記馬鞭,將跪在自己身前的幾個太監給抽翻了過去,隨即一招手,其身后的靖南軍鐵騎緊隨其后,直接入宮!
當自己胯下戰馬的馬蹄踏過宮門的那一刻,
鄭凡忽然有一種自己是歷史締造者的感覺,
他相信,
后人要編纂《晉史》的話,最后一節,肯定有關于自己的記載。
比如,自己(鄭城守、鄭侯爺、鄭郡王、魔王)率軍沖入晉國皇宮,標志著晉國的正式覆滅。
一種自豪感,一種自己站在山峰之巔指點風云的豪邁,油然而生。
與此同時,
鄭凡甚至有些詫異地感覺到,
似乎是受到自己內心情緒激動的影響,
一直卡著自己的八品境界,
在此時竟然有了松動的痕跡!
這居然,
也可以?
………
劍圣握著自己的劍,行進在京畿之間,他能感應到田無鏡的位置,因為每隔一段時間,那只貔貅就像是窮極無聊一般,會發出一聲吼叫。
這是故意的,燕人南侯,在等著自己。
湯餅店的老者說,瞎折騰個什么勁兒呢?
皇帝不像是皇帝晉國不像是晉國又如何?
至少晉國京畿之地,數百年來,就沒遭受過什么兵亂。
日子,其實還算過得去。
非要折騰,到頭來折騰出個什么鬼樣子?
劍圣大人覺得,自己很難回答來自老者的問責,是他,強行讓自己弟弟背叛了晉皇,將晉皇從龍椅上趕下去的。
自己既然這么做了,就不能管殺不管埋,否則這事兒,就做得不地道了。
退一萬步說,
虞氏最后的一塊自留地,也快要被折騰沒了。
劍圣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他不喜歡被脅迫做任何事,他喜歡自由,但如今脅迫自己的,卻是自己本人。
一路上,他斬殺了三名燕軍騎士,且在燕人圍剿自己前,搶先一步跳了出來,來到了京畿西郊。
在那里,
一名身穿著鎏金甲胄的男子,正斜靠在貔貅身上,像是等自己等了太久,已經等睡著了。
那只貔貅在發現自己靠近后,向自己齜牙咧嘴,卻不敢再似先前那般發出吼叫。
田無鏡醒了,他睜開了眼,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還記得白天,侯爺才親口說過,自己瞧不上所謂的江湖,沒想到到了晚上,就主動成了江湖中人。”
靖南侯緩緩地站起身,
看著站在自己前方的劍圣大人,
道:
“知道本侯為何不喜江湖么?”
劍圣拔出了自己的劍,開始蓄勢,同時道:
“可以聽聽。”
“一直標榜人在江湖的人,卻喜歡去身不由己。”
“有意思。”
劍圣開始抬步向靖南侯走來。
田無鏡站在原地,沒有動,繼續道:
“你說你一輩子練劍就練劍吧,瞎參合這些事做什么,真以為自己劍練得好,就一路通萬般通了?”
“我也感覺我似乎做錯了,我似乎不擅長這些事。”
劍圣大人直接承認了,同時,繼續道:
“所以,我現在就嘗試將事情變成我擅長的方式來解決。”
下一刻,
長劍如虹,一道白光飛掠而起,似乎連這塊漆黑的夜幕在此時都已然被劍氣劈開。
田無鏡周身,出現了一道黑色的屏障,一聲巨響傳來,屏障和劍氣一起消散。
劍圣再度向前,氣勢再度飆升,同時道:
“田無鏡,有件事,我也一直很想問問你。”
二人的每次交鋒,都是真正的硬碰硬,世間排名前列的鋒銳之劍和被標榜為諸多修煉之途里肉身最為強悍的武夫體魄,正進行著矛與盾的對決。
“問。”
“你田無鏡,是否也會后悔?”
后悔什么?
當然是后悔田宅的那一夜。
“會。”
田無鏡回答道。
“你可曾想過,日后你下了黃泉,該如何去面對你的親族?”
田無鏡微微頷首,
面色依舊平靜,
道:
“那就勞煩晉國劍圣,幫本侯先一步下去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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