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首輔的身子,似乎被風吹的搖晃了一下。
過了許久,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淮王屠城案,他也有份,對嗎。”
監正沒有回應,沉默,代表著默認。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臉龐一點點的慘白下去,眸子一片死灰。
“您,為何從不阻止?”王首輔聲音嘶啞。
“這江山是他的,不是嗎。”監正笑著反問。
王首輔無言以對,眼里中濃濃的不解和困惑,正因為江山是那人的,這才更令人無法理解,難以理解。
直到踏入觀星樓之前,在這番對話之前,王首輔依舊對自己的猜測持懷疑態度。。
監正繼而補充道:“但這座江山,也是黎明百姓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不再開口。
王首輔走到八卦臺邊緣,眺望皇宮方向,目光中悲痛憤怒困惑哀傷失望皆有。
陛下,何故造反?!
王首輔再次作揖,這次卻沒有詢問,而是轉身離開了。
...........
觀星樓七層。
臥房里,許七安半死不活的躺在床邊,一位白衣術士正在給他換藥。
宋卿帶著一干仰慕許公子的白衣術士在旁邊觀看。
“啊,這,傷勢這么嚴重啊。”
“傷的這么重,就算是痊愈,也會留病根的吧。”
“咱們不如給許公子換一具身體吧,我覺得會很有意思。”
“然后,這具身體留給宋師兄做生物煉金術實驗?”
“許公子一生癡迷煉金術,想必也很樂意為煉金術獻身的。”
白衣術士們交頭接耳。
你們是魔鬼嗎?!李妙真瞪大眼睛,險些要拎著劍趕人。
宋卿壓了壓手,阻止了師弟們的喧鬧,沒好氣道:“胡鬧,怎么能把許公子的身體用來做實驗。咱們至少要問一聲他的意見,這是基本的禮貌。”
“去去去!”
李妙真啐了一通,把這些討人厭的術士都趕走。
“監正的徒弟沒一個正常的。”
她朝著桌邊的褚采薇抱怨道。
褚采薇聞言,深有同感的點頭:“老師親傳的幾位師兄師姐里,我是最聰慧最正常的。”
敢問姑娘,何來自信?李妙真看了她一眼。
...........
皇宮。
富麗堂皇的寢宮內,老太監繪聲繪色的匯報著坊間的流言。
“市井之間?都在傳頌許.......許七安那狗賊的事跡?有說他殺敵十萬的,有說是十五萬的?有說二十萬的?甚至有人說是五十萬精兵呢。”
老太監嗓音陰柔:“要不怎么說人言可畏啊,甭管好事壞事?傳的多了,就邊樣兒了。不過這許七安雖然可恨可殺?倒也不是全無用處。”
元景帝看了一眼喜色暗藏的大伴?沒什么表情的說道:
“把袁雄和秦元道給我叫來。”
老太監很懂得察言觀色,見陛下似乎并不高興,便識趣的退下。
元景帝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胸中潑天的怒火。
巫神教竟如此不濟?八萬精銳被一個小子殺的損兵折將,連兩名主將都先后死于他手。
屠不了襄荊豫三州,便磨滅不了大奉氣運,壞他好事。
“魏淵啊魏淵,看來是命中注定?要讓你死后遺臭萬年!”
元景帝神色陰沉的喃喃自語。
半個時辰后,老太監進來復命:“陛下?秦元道和袁雄在外恭候。”
元景帝頷首:“先讓秦元道進來。”
“是!”
老太監退下,俄頃?領著兵部侍郎秦元道入內。
“你做的很好!”
元景帝坐在鋪設著黃綢的大案后,望著下方的秦元道。
他沒有說是何事?但君臣倆心知肚明。
元景帝繼續說道:“內閣大學士乃國之棟梁?朕考察許久?認為還是秦愛卿能勝任啊。”
“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
元景帝擺擺手,說道:“秦愛卿莫要推辭,等魏淵之事了結,這朝堂局面,也該變一變了。”
秦元道深深作揖:“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為陛下分憂,乃為人臣子的本分。”
元景帝滿意頷首:“你退下吧。”
轉而看向老太監,道:“讓袁雄進來見朕。”
很快,袁雄進了御書房。
元景帝臉色柔和不再,冷著臉,淡淡道:
“都說為官之道,最講究的不是為國、為君、為民,而是“和光同塵”四個字,袁右都御史深諳其道啊。”
袁雄大驚,雙膝跪倒,高呼:“微臣知罪!”
元景帝冷哼道:“哦?你有什么罪,不妨與朕說說。”
袁雄官場歷練多年,深諳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誠惶誠恐:“不能為陛下分憂,就是臣最大的罪。”
元景帝這才緩和了臉色,道:
“如今魏淵戰死在巫神教總壇靖山城,打更人不可群龍無首,需要一個人來統御打更人,以及御史。朕,原本是屬意袁愛卿的。”
袁雄幾乎聽見了自己砰砰狂跳的心,激動的情緒洶涌澎湃,但他表面依舊平靜,不露分毫,作揖道:
“微臣,定為陛下肝腦涂地。”
元景帝順勢道:“東北戰事,袁愛卿怎么看?”
袁雄朗聲道:“請陛下明示!”
...........
次日,朝會照舊召開。
這三天來,朝廷都在積極商議善后事宜,但眾臣心知肚明,真正的重頭戲,并沒有開始。
這場名為援助妖蠻,攻打巫神教的戰役,總歸是要定性的。
定性之后,才可以昭告天下,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史官也要知道該如何落筆,是贊譽,還是抨擊。
元景一直拖著,部分心思敏銳的官場老油條,這幾天已經揣摩出了點東西。
陛下在等有人發出不同的聲音。
只是這畢竟是犯忌諱的事,首當其沖者,必遭罵名。
文官哪個不愛惜自己的羽毛?
這件事與普通的黨爭不同,要是搞砸了,分分鐘被打上奸臣的烙印,而后遭受清算,或貶或革,然后史書還得給你記上一筆。
天色未亮,諸公在震蕩的鐘聲里,依次從午門的側門進入,過金水橋,進金鑾殿。
漆金的蟠龍燭成排,燭光照亮金碧輝煌的大殿。
諸公入殿,等了一刻鐘,元景帝一身黃袍,緩緩而來。
君臣商討一番戰后事宜,戶部尚書出列道:
“陛下,撫恤之事不宜再拖,請早日頂多,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給陣亡將士的家屬一個交代。”
這一次,元景帝沒有避開話題,俯視著朝堂諸公,緩緩道:“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御史張行英出列,朗聲道:“陛下,魏公攻陷巫神教總壇,屠滅靖山城,開中原王朝未有之先河,臣懇請陛下追封魏公為一等魏國公,謚忠武。”
這絕對是武宗皇帝以后,最高的榮耀。
一等魏國公,是最高爵位。
忠武,則是武將最高謚號。
魏淵畢竟不是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沒有功名在身,否則,張行英敢開口要“文正”謚號。
朝堂諸公面面相覷,罕見的沒有反駁,這其中包括往日的政敵。
換成以前,文官們現在肯定跳出來集體打臉。
但現在,沒必要。
首先,魏淵的功績足以匹配這些榮耀。其次,人死如燈滅,給他一個身后名又如何,豈不正好彰顯他們這些正統讀書人出身的官員的大度。
魏黨的官員紛紛出列,附和張行英。
元景帝不語,看了一眼右都御史袁雄,后者心領神會,出列,大聲道:
“一派胡言,張行英等人一派胡言,陛下,切不可被這**臣蠱惑。”
殿內小小的嘩然,諸公們戰術后仰,心說這家伙又準備搞什么幺蛾子?
元景帝也很不高興,皺眉道:
“袁愛卿何出此言?魏淵是我大奉軍神,功于社稷,為國捐軀,他生前,更是朕的心腹。追封爵位是應當的。”
“陛下!”
袁雄大喊一聲,道:“魏淵此人,死不足惜,他是禍國殃民的莽夫,而非功臣啊。”
“混賬東西!”
左都御史劉洪大怒。
他是魏淵一手提拔的心腹,與兵部尚書一樣,都是魏黨的骨干,張行英都是他的下屬。
啪!
劉洪的怒斥聲,換來的是老太監更響亮的鞭子,以及呵斥聲:“不得喧嘩。”
有人撐腰,袁雄一點也不慌,對諸公或冷漠或敵意或打趣的目光視若罔聞,感慨激昂的說道:
“沒錯,魏淵確實攻陷了巫神教總壇,開歷史之先河,單憑這一條,魏淵的罪,便馨竹難書。”
張行英瞇著眼,冷笑道:
“攻陷巫神教總壇是罪?陛下,袁雄勾結巫神教,叛國通敵,請斬此獠狗頭。”
袁雄絲毫不怵,哼道:
“大軍出征的目的是援助妖蠻,阻止巫神教吞并北境的野心。可是,諸位看看魏淵做了什么?他率軍打到了巫神教總壇靖山城,害得我大奉八萬多將士埋骨他鄉。
“魏淵分明是為了一己之私,貪功冒進,這才造成如此重大損失。陛下,整整八萬多的將士啊,他們上有雙親要奉養,下有子女要撫養。
“就因為魏淵貪功,害得將士們戰死異鄉,此等禍國殃民之徒,怎可封爵?怎可謚號忠武?”
王黨的錢青書出列反駁:
“袁雄,你少在此大放厥詞,妖言惑眾。要援助妖蠻,讓巫神教撤兵,還有比攻陷總壇更好的辦法?魏淵攻陷總壇后,靖國便立刻撤兵,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再者,沙場征戰,死傷難免,攻陷巫神教總壇卻是破天荒的頭一次,豈容你污蔑。”
袁雄“呵”了一聲:“污蔑?想要逼靖國撤兵,有的是法子,攻下炎國難道比攻陷靖山城還難?攻下靖國國都,難道比攻陷靖山城還難?
“魏淵是兵法大家,這些道理他不會不知道,但他偏偏選擇了靖山城,最后導致十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只逃回一萬多人。
“為什么?他魏淵不就是想開歷史之先河,青史留名嗎。”
殿內諸公再次議論起來,交頭接耳。
袁雄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有的。
此次出征是為牽制靖國,逼其退兵,魏淵只要打殘炎國,圍城,再打殘來救援的康國,靖國還能不撤兵?
魏淵已經做到的,兵臨炎國國都,接下來圍點打援就成。
或者,直接奇襲靖國國都不是更好嗎。
可他偏偏選擇攻打靖山城,最后與巫神教總壇同歸于盡,這固然開歷史之先河,但同樣葬送了軍隊。
那一萬八千殘部,大半是從炎國撤回來的,靖山城一役中幸存的將士,不足五千。
要說魏淵沒有貪功冒進的想法,在場諸公不信。
見火候差不多了,兵部尚書秦元道出列,沉聲道:
“陛下,臣覺得,袁御史所言極是。魏淵的貪功冒進,不但葬送了八萬大軍,甚至還惹來巫神教的報復。若非許七安當時恰好在襄州玉陽關,恐怕此事,襄州已經化作廢土,百姓慘遭屠戮報復,重演四十年前的慘狀。”
這........魏黨眾官員臉色微變。
秦元道竟用這件事來攻訐魏公,而這確實屬實,叫人無法反駁。
一旦玉陽關淪陷,襄州百姓遭遇報復屠殺,那么魏公的所作所為,再無半點功勞可言。
王首輔皺了皺眉,心里升起一股怪異之感,這次炎康兩國聯軍攻打玉陽關,簡直就是再為陛下扼殺魏淵的功勞做鋪墊。
僅僅是為了一個身后名,不至于,背后必然還有隱情。或者,扼殺魏淵的功績只是目的之一.........王首輔心里一沉,出列道:
“實不相瞞,我已見過許七安,他告訴臣,之所以前去玉陽關,是受了魏淵之托。魏淵知道巫神教必定報復,因此留了后手。”
漂亮!
張行英等人眼睛一亮。
秦元道用許七安的功績來攻訐魏公,王首輔這一招,相當于釜底抽薪。
這是無法求證得事,因為不管真假,許七安必然都會站在魏公這邊。
姜還是老的辣。
袁雄反駁道:“既已算到巫神教報復,為何不通知朝廷,反而托付一個在野的草民?首輔大人莫非當陛下是三歲孩童,隨意糊弄?”
袁雄和秦元道的“爪牙”紛紛附和,支持這位右都御史的看法。
三方人馬吵的不可開交。
這時,一位宗室郡王跨步而出,哽咽道:
“陛下,魏淵貪功冒進,以致于我大奉損失慘重,便是妖蠻,也沒我大奉損失慘烈。這是在援助妖蠻嗎?這是在自削國力啊。靖山城固然淪陷,但我大奉又何來的勝利?
“妖蠻此時恐怕樂開了花,他們反而坐收漁翁之利,來年若是再入侵楚州邊境,該如何是好?”
這位郡王的意思很簡單,靖山城雖然攻下來了,但大奉在戰略上已經輸了。
魏淵該死!
又有數名勛貴宗親出列,支持兵部侍郎秦元道和右都御史袁雄。
“好了!”
元景帝露出哀傷之色,沉聲道:“魏淵是朕的心腹,陪伴朕二十多年,他為國捐軀,朕深感痛心。此事明日再議吧。”
他旋即起身,大步離開。
背對著諸公時,元景帝嘴角緩緩勾起。
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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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這個一國之君力排眾議,強行給魏淵定罪,最后導致的,是重演淮王死后群臣圍堵午門的情況。
群臣圍堵午門,不正是他火力過猛的原因嗎。
后續的操作和布局,一點點扭轉楚州案的性質,則完美符合文火慢燉的理論。
元景帝漫步在宮廷中,抬頭望了遠蔚藍的天空,只不過那是他要保住氣運均衡,不能外泄。而現在,他要做的是動搖氣運。
炎康兩國既然如此不濟,那他就自己動手。
當天,盡管沒能給這場戰役定性,但朝堂上終究有了不同的聲音,對于嗅覺敏銳,擅長分析朝堂局勢的京官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號。。
要站隊的,現在就要做出選擇了。
不站隊的,那就乖乖閉嘴,靜觀其變。
此后兩天里,大朝會小朝會開了數次,前魏黨成員寸步不讓,聯合王黨與袁雄和秦元道的黨羽激烈辯駁。
元景帝如同過去幾十年一般,高舉寶座,觀虎斗。
最讓人意外的是王首輔,這位和魏淵斗了半輩子的老首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態度,堅定不移的站在前魏黨成員一方,為魏淵的身后名,為這場戰役的定性,已是竭盡全力。
............
城北某個小院前。
一輛高檔奢華的馬車緩緩停靠在街邊,穿著常服的中年人從馬車里下來,在扈從的簇擁下,敲開了小院的門。
開門的是個穿著布裙的清秀小媳婦?一見門口杵著這么多男人,嚇了一跳,連忙關門。
扈從伸手擋住?訓斥道:“不得無禮?知道你面前站著的是誰嗎。”
小媳婦無法關門?有些慌亂的后退,朝屋里喊了一聲:“娘,有客人.........”
滿頭銀發的老婦人拄著拐杖?從屋子里走出來?警惕的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你們是誰?”
老婦人也是大富大貴過的,僅是掃了一眼,便從中年男人的面料昂貴?做工考究的服飾?以及腰間掛著的玉佩?辨識出來者身份不同尋常。
這讓老婦人愈發警惕。
那些朝廷走狗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敲詐勒索?雖然可恨?好歹是明著來。而且,現在家里家徒四壁,日子艱苦,那般沒人性的走狗都不屑再來了。
眼前這個身份必定高貴的中年男子,又是所為何事?
肯定不是為了銀子。
中年男人站在院中?角落幾只咕咕叫的母雞?以及空氣中淡淡的雞屎味讓他眉頭微皺。
“你是陸震南的發妻?”他問道。
陸震南是鹿爺的本名。
老婦人突然爆發出響亮的哭嚎聲?拐杖一丟地上一坐?發揮悍婦慣用手段,總之先賣慘叫屈,把自己放在道德至高點準沒錯。
老婦人沒讀過書也不識字?這些都是市井中歷練出的經驗和道理。
但是中年男人一句話,讓老婦人的哭聲瞬間卡殼,像是被人一把掐住脖頸的老母雞。
“你想不想為陸震南翻案?”
姓陸的拐賣人口,奸淫良家,還是翻案?老婦人既沒點頭,也沒拒絕,只是愣愣的看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了笑,用盡量能讓市井婦人理解的措辭:
“把你兒子流放的大官,叫魏淵,打更人衙門的頭兒。他呢,現在死在沙場上了。有人啊,就想著為那些被魏淵陷害的無辜之人翻案,還他們一個清白,還吏治一個清明。
“只要你午膳后,去午門敲登聞鼓,狀告魏淵斂財無度,污蔑良民,我可以而保證,你那個流放邊陲的兒子,今年春祭之前,能回來與你團聚。”
老婦人眼睛驟放光明,神采奕奕。
旋即又有些害怕,小聲嘀咕:“告御狀是要挨板子的。”
大奉律法規定,越訴者,笞五十。
勝了,后續無礙。敗了,判徙二千里甚至丟掉性命。
老婦人這樣的年紀,笞五十,別說打官司了,當場就和死鬼老頭團聚,夫妻雙雙把胎投。
中年男人嗤笑道:“放心,我們會保你無恙,你死了,我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說著,看了一眼身邊的扈從。
扈從丟下一錠金子,一份狀書。
中年男人道:“狀書已經給你寫好,這件事辦好了,不但你兒子能回來,事后,還有五十兩黃金的報酬,足夠你們一家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老婦人牙一咬心一橫:“多謝老爺為民婦做主!”
中年男人滿意點頭:“告御狀的流程和方法,我現在就教你..........”
..............
當日,午門外鼓聲大作,一名老婦人帶著兒媳和小孫子,在午門外敲響了登聞鼓,狀告魏淵斂財無度,污蔑良民。
怠政二十一年的元景帝,聞言大怒,責令都察院嚴查此事。
這條消息在京官中迅速傳播,京城官場暗流洶涌。
老婦人當即被都察院的御史帶走,她被帶到都察院的審訊室,戰戰兢兢的低著頭。
市井婦人對官府有著天然的畏懼。
“底下可是陸李氏?”
大案后,傳來主審官威嚴的聲音。
“民婦就是。”老婦人顫聲道。
“抬起頭來。”那威嚴的聲音又說。
老婦人緩緩抬頭,看清了高坐大案后的官老爺的模樣,驚的差點叫出來,這位官老爺,正是不久前登門拜訪,教導她告御狀的那個中年男人。
“本官袁雄,你有何冤情,如實說來。”
“民,民婦要說的,都寫在狀書上了。”
“不夠,得再詳細一些。本官問你,你回答,不可隱瞞,明白嗎。”
“是.........”
“你丈夫陸震南,可有略賣人口,擄掠良家、孩童以及成年男子?”
“絕無此事,民婦的丈夫是做布料生意的小商人,勤勤懇懇的良民,怎么會略賣人口呢。”
“那為何人牙子組織的刀爺,一口咬定陸震南是組織里的頭目?”
“民婦不知,民婦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再說,當時我丈夫已經病故,全靠他們一張嘴污蔑,欺負死人不會說話。”
“哦,欲加之罪。”袁雄點點頭,又問:“陸家被抄之后,你們又遭遇了什么?”
“那些打更人,三天兩頭的來家里鬧事,索要錢財。”
“哦,敲詐勒索,魚肉百姓。還有什么?”
“他們還調戲我兒媳婦。”
“哦,玷污了你兒媳婦,奸淫良家。”
...........
很快,袁雄帶著審訊結果,進宮向元景帝匯報。
元景帝當即召集諸公,在御書房開了一個小朝會。
“砰!”
元景帝猛一拍案,龍顏震怒:
“打更人斂財無度,欺榨良民,害得人家妻離子散后,仍不愿放過,敲骨吸髓,玷污民女.........胥吏之禍,積弊已久,沒想到本該監察百官的打更人,竟已腐爛至此。朕,深感痛心。朕,對魏淵很失望。
“朕以國士待他,他竟做了個國賊。”
左都御史劉洪出列,急道:“陛下,事關魏公,此等大案,理當三司會審,不可聽信袁雄一人之言。”
他是魏淵的心腹,這件案子,他是要避嫌的,魏黨成員都得避嫌,被元景帝排除在外,不得插手此案。
元景帝冷笑道:“三司會審,你們審的出結果嗎?福妃案時,你們審太子,審出什么來了?盡是些上下推諉的東西。”
諸公一時無言以對。
王首輔出列,沉聲道:“陛下,此案重大,這不合規矩,請三司會審。”
兵部侍郎秦元道立刻站出來反駁,道:
“京察之時,打更人衙門上至金鑼,下至銅鑼,便曾因貪污受賄入獄。腐敗風氣由來已久,如今魏淵已死,這群貪贓枉法的敗類沒了庇護。臣認為,正好是徹查打更人,掃出沉疴的絕佳時機。”
元景帝卻不再看他,凝視著袁雄,道:
“袁愛卿,朕現在就把打更人衙門交給你,你好好的查,務必一掃沉疴,還朕一個干干凈凈的打更人衙門。”
袁雄欣喜若狂,沒讓情緒流于表面,高聲到:“是!”
...........
諸公散去,兵部尚書疾步追上王首輔,低聲道:“首輔大人,眼下如何是好?”
很明顯,陛下是要借此抹黑魏公,當打更人衙門的種種“黑暗”浮出水面,身為打更人領袖的魏淵能干凈到哪里?
屆時,什么忠武,什么公爵,想都別想。
王首輔答非所問的說道:“你有沒有發現,沉默得人越來越多了。”
兵部尚書臉色一變。
王首輔淡淡道:“看好你自己的人吧,官場人走茶涼,千百年來顛不破的道理。”
這位老人回頭,看了一眼皇宮,滿臉疲憊。
.........
袁雄乘坐馬車離開皇宮,既沒回御史臺,也沒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直奔打更人衙門。
“最熟悉打更人的,肯定還是打更人,想要最快辦成事,少不了那人的幫忙。”
袁雄瞇著眼,手指悄悄敲擊膝蓋。
車輪轔轔,他出了皇城,在內城行駛半個時辰,抵達了一座府邸。
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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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時間不太穩定,這和我工作有關,白日里空閑,就有時間碼字,忙,就沒時間碼字,導致經常拖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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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今天寫這個單章,是想表個態,說以后一定按時更新,但因為被打臉太多次了,想想還是不做承諾。
我依然會保證每天兩更,日更在八千字以上。但更新時間真的不能定死了,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屬于不可抗力。
其實每個月的更新字數都不差,25萬字以上。平均下來,每天8000+
第二卷快結束了,卷尾有個大爆點,你們想不到的那種。我先賣個關子。
等第二卷寫完,我們卷尾總結的單章里再好好嘮嗑。
另外,今天兩章都在晚上,我打算爆更一下,寫一萬五千字。嗯,是一共一萬五千字,不是一章一萬五千字。
這一點絕對做到,做不到切腹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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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察之年,打更人銀鑼朱成鑄因為試圖玷污無罪少女,被銅鑼許七安一刀斬成重傷,后因傷勢過重,修為半廢。
許七安則被魏淵關進打更人大牢,判處七日后腰斬。
恰好桑泊案爆發,在魏淵的暗示下,懷慶向元景帝舉薦許七安為主辦官,元景帝準他戴罪立功。
桑泊案結束后,許七安從容脫罪,朱成鑄的父親,金鑼朱陽心中不忿,投靠齊黨,出賣打更人。
這個報復行為,因為氣運之子許七安無意中撞破齊黨和巫神教巫師的密謀而告終。
事件結束后,朱陽被革職,趕出打更人衙門。。。原本按照魏淵的意思,朱陽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
但元景帝強行保了下來,給了一個兵部掌故的閑差,一直到現在。
袁雄踏著木凳下車,抬頭看了一眼朱府的匾額,內心感慨萬千:“陛下真是布局深遠啊。”
來到朱府大門,自報身份,袁雄目送門房進府。
俄頃,身材魁梧,氣息內斂的朱陽親自出門迎接,爽朗的笑容中暗藏著驚詫,道:
“袁都御史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袁雄笑著點頭,“打擾朱大人了。”
目光看向府內。
朱陽當即道:“快快請進。”
兩人進了會客廳,朱陽命下人端上最好的茶水,主客抿了一口茶,袁雄問道:
“令郎的身體狀況如何?”
開口第一句,聊的是這個。閱歷豐富的朱陽似乎明白了什么,無奈搖頭:
“犬子當日被姓許的小子斬成重傷,傷了心肺,傷勢痊愈后,便落下了病根,斷了武道之路。”
朱成鑄當時是初入練氣境,修為不算高,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
受這么重的傷,肯定是要落下病根的。修為越高,生命力越強,換成朱陽自己,那點傷勢,不出三天就痊愈了。
“他也囂張不了多久了。”
袁雄嘿了一聲,開門見山道:“魏淵戰死巫神教總壇之事,朱大人想必聽說了吧。”
朱陽眼中閃過快意和仇恨,冷笑道:“死的好,這就叫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朱成鑄是他天賦最好的一個兒子,他曾指望這個兒子繼承衣缽,成為下一任金鑼,為此傾力栽培。二十三歲便是練氣境,將來前途光明一片。
全毀在許七安手中。
朱陽是魏淵一手提拔的,從山海關戰役時被魏淵賞識,而后一步步晉升,踏入四品,成為金鑼。魏淵是對他恩重如山,但正因如此,他才越恨魏淵。
鞍前馬后效忠了這么多年,竟不如一個銅鑼?
玷污一個犯官的家眷怎么了,芝麻綠豆的小事,他魏淵的心卻偏向一個外人,枉顧多年情分。
當日聽說魏淵戰死在靖山城,朱陽仰天狂笑,與兒子朱成鑄大醉一場。
“魏淵的報應來了,打更人的報應也要來了。”
袁雄捏住茶蓋,嗑了嗑杯沿,“朱大人,也是你該翻身了。”
朱陽瞇著眼,灼灼的凝視著袁雄:“袁都御史大人,此言何意?”
袁雄笑瞇瞇的望著他:“陛下讓我接替魏淵的位置,掌管打更人衙門,順便肅清打更人內部的貪腐之風。眾所周知,打更人衙門是魏淵的一言堂,他牢牢拽在手里二十年,外人連個蒼蠅都放不進去。”
朱陽緩緩點頭。
袁雄無奈道:“我雖然要肅清風氣,但手下沒兵的將軍,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得留一部分,抓一部分,這就需要朱大人幫忙了。”
朱陽作為難狀,無奈道:“魏淵把我革職,趕出打更人衙門,不過這是我和魏淵的恩怨。與衙門里的兄弟無關,袁大人,你這會讓我很為難的。”
那你當日賣兄弟賣的如此干脆利索?袁雄抿了一口茶,笑呵呵的說:
“這次來找朱大人,還有一事,當初你父子二人遭魏淵迫害,不得不離開打更人衙門。如今魏淵已死,該平的冤可以平,該反的案,自然也要反。
“本官打算上請陛下,助你官復原職。也希望朱大人能助本官管理好打更人衙門。”
朱陽終于露出笑容:“袁大人想留哪些人,想抓哪些人?”
袁雄悠然道:“自然是貪腐成風之人,本官相信,那些人想來都是魏淵的心腹。”
兩人相視一笑。
...........
打更人衙門。
巡街的銅鑼三三兩兩,陸續返回衙門。
宋廷風和朱廣孝也在其中,他們是被衙門的吏員召回的。
原因暫且不知,吏員只說趙金鑼召集在外的所有打更人回衙門。
“趙金鑼召我們回來作甚?”
“可能是有急事,必然是急事。”
“真是多事之秋啊。”
銅鑼們低聲交談,沒有太多言語。
魏淵的死,對打更人來說是一場難以接受的打擊,仿佛一夜之間失去了主心骨。
以致于連日來,衙門的氣氛極為凝重。
那個男人,盡管平日里從不出浩氣樓,可只要他還在,打更人頭頂的天,就塌不下來。
如今已經是煉神境的宋廷風喝了口茶,沒來由的想起許寧宴還在時的日子。
那時候,他,朱廣孝還有許寧宴,三個人白天巡街(逛街),趁著午膳休息的一個時辰,進勾欄聽曲,那段時間雖然腰包空空的,雞兒蔫了吧唧的,但卻是真的快樂。
用許寧宴的話說,年少不風流,老來空流淚。
這家伙明明是個粗鄙的武夫,卻總能冒出幾句讓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覺得很厲害的話。
上回他說的“到底行不行”,宋廷風至今也沒咀嚼透徹,他去勾欄扶持家境貧寒的可憐女子,就問她們:
“到底行不行?”
姑娘們總說:“行啊行啊。”
可當他提上褲子不給銀子,姑娘們就不行了。
許銀鑼如何靠著這五個字白嫖浮香姑娘大半年,在打更人衙門里,至今還是一個謎題。
現在,就連浮香姑娘也病故了。
短短一年間,物是人非。
興許打更人還沒全部返回,宋廷風和朱廣孝在春風堂一坐就是兩刻鐘。
宋廷風現在是煉神境了,在打更人衙門里,可謂少有的年輕俊彥,雖然遠不如許七安驚艷,但魏淵還在時,衙門打算培養宋廷風。
每一位天賦杰出,且無太大劣跡的打更人,魏淵都會傾力栽培,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準則。
不過,宋廷風資歷和功勞都不夠,所以一直在銅鑼職位混跡。
“廣孝啊,下半年能盼的也只有你的婚事了。”宋廷風感慨道。
原以為過了京察之年,日子會安穩起來,誰想京察只是一個開端,今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年初的云州案,年中的淮王屠城案,以及秋收后的這場動蕩。
宋廷風目光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院內枯黃的樹葉,喃喃道:
“多事之秋,還真是個多事之秋啊。廣孝,咱們兄弟倆會挺過去的。”
愈發沉默寡言的朱廣孝“嗯”了一聲。
正說著,演武場傳來鼓聲。
“趙金鑼在召喚我們。”
兩人當即離開春風堂,與李玉春一起,隨著衙門內的一眾打更人,朝著演武場集結。
宋廷風來到演武場,目光一掃,愕然發現集結在此的打更人比預想中的多,那些休沐的,竟都被召集了過來。
這是發生什么事了.........他看一眼身邊的朱廣孝和李玉春,兩人也有相同的疑惑。
春風堂三人沉默入列,等了近兩刻鐘,忽然聽見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傳來。
聞聲側目,竟是一群刀甲鮮亮的禁軍,數量極多,初步目測,至少五百人。
禁軍?宋廷風暗暗皺眉。
禁軍隊伍洶涌而入,將打更人團團包圍,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眾打更人正困惑,便見遠處緩步走來幾人。
居中的是一個頗具威嚴的中年男子,穿著緋袍。他的左邊是面無表情的趙金鑼,右邊那人則是朱陽,朱陽身邊是朱成鑄。
別說是李玉春宋廷風和朱廣孝,便是其他打更人,見到這對父子,臉色都是一變。
臨的近了,袁雄雙手負在背后,來到眾打更人面前。
趙金鑼掃了眼下屬們,沒什么表情的朗聲道:
“奉陛下之命,自今日起,袁都御史接替魏公的職務,掌管打更人衙門,還不快見過袁公。”
打更人們騷動起來,或面面相覷,或低聲議論。
“狗屎,他憑什么掌管打更人?”有銀鑼嘀咕道。
“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也配執掌打更人?”
“就算是接替魏公的位置,那也是左都御史劉洪劉大人吧。”
袁雄瞇了瞇眼,不動聲色。
趙金鑼看了一眼這位新官上任的上級,心里一沉,喝道:“統統閉嘴!你們想造反嗎?”
他憤怒下屬不懂得察言觀色,新官上任三把火,燒的就是刺頭,越不服管束的,越容易殺雞儆猴。何況,袁雄這次就是來“查案”的。
趙金鑼同樣是魏淵的心腹,金鑼都是魏淵的心腹,包括朱陽也曾經是。
他之所以能高枕無憂,不被“株連”,四品武夫的修為是重要原因。
在大奉,乃至九州任何一個勢力,四品都是中高層的人物,尤其武夫,攻擊強防御高破壞力大,只要不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朝廷對四品武夫通常是采取懷柔政策。
袁雄需要足夠多的四品金鑼撐場面,于是招安了他。
在趙金鑼看來,既然皇命不可違背,那除了隨波逐流,還能怎么做?他在這里守著,總好過把打更人衙門全數交給朱陽。
朱陽是抱著報復的心態重臨打更人,和他是不一樣的。
魏公既然捐軀了,認清現實才是關鍵。打更人是魏公半身的心血,他至少還能替魏公守一守。
袁雄對打更人的非議置若罔聞,朗聲道:
“今日午時,有民婦路李氏于午門前,敲鼓告狀,狀告魏淵斂財無度,誣陷良民,打更人敲詐錢財,玷污她的兒媳婦。
“陛下龍顏震怒,特命我接手打更人衙門,肅清歪風邪氣,懲治以權謀私之人。”
怒罵聲和叫喊聲瞬間炸開。
打更人們不知道陸李氏是誰,但不妨礙他們口吐芬芳。
魏公斂財無度?
整個衙門,誰不知道魏公最廉潔公正,一個民婦竟敢狀告魏公斂財,迫害她家人,也不想想,她配嗎?
魏公就算真要斂財,難道會像普通胥吏一樣,去敲詐百姓?
銅鑼銀鑼們不傻,立刻意識到有人要構陷魏公。而這個人,多半便是眼前的右都御史袁雄。
他是魏公的政敵。
“太吵了!”
袁雄淡淡道。
趙金鑼正要出聲呵斥,朱陽搶先一步,一腳踏出,四品高手的氣機洶涌而出,霎時間,在場打更人站立不穩,臉色發白。
喧嘩聲頓時一滯。
袁雄滿意頷首,高聲道:“本官已經收到秘密舉報,絕不姑息貪贓枉法之徒,接下來,報到名字者出列。”
“張棟梁。”
沒人響應。
“張棟梁!”
還沒無人響應,打更人在無聲的反抗
袁雄不再說話,輕飄飄的看一眼身側的朱陽。
后者心領神會,目光早已鎖定人群中的某位銀鑼,張開手臂,掌心對準那人,驟然一個抓攝。
一個粗壯的方臉的漢子被迫“擠”出人群,他雙腳杵著地,腳尖拖出兩道痕跡,竭力對抗,但又無可奈何的看著自己被拉出來。
袁雄笑瞇瞇的說:“本官奉旨辦案,違令,便等于違抗圣旨。死罪!”
趙金鑼害怕朱陽再次搶先出手,慌忙搶過張棟梁,抱拳道:“大人,這莽夫無意冒犯,請手下留情。”
張棟梁臉色憋的紫紅,脖頸青筋暴突,沉沉低吼一聲:
“老子不服,趙金鑼,不必求他,魏公若還在,他袁雄敢踏入衙門半步?其他金鑼還在,朱陽剛回來?我只遺憾當日沒有追隨我頭兒一起出征。他能隨魏公戰死在靖山城,是幸事,總好過我,死在自己人手里。”
袁雄淡淡道:“朱大人,打更人是有官職在身的,生殺予奪,都得陛下決定。”
朱陽點了點頭,嘿道:“明白。”
他氣機一拽,把張棟梁拉了過來,一拳搗在這位銀鑼胸口,噗!張棟梁后背的衣衫登時開裂。
眾人聽見了胸骨碎裂的聲音。
張棟梁緩緩萎頓在地,僅一息尚存。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燒到了這個可憐蟲身上。
“鏘!”
拔刀聲傳來,有銀鑼拔刀了。
鏘鏘鏘!
周遭的禁軍紛紛拔刀,隨時準備鎮壓打更人。
朱陽瞇了瞇眼,跨前一步,以四品武夫之身威懾眾打更人。
“都住手!”
趙金鑼暴喝道:“你們想造反嗎,腦子不想要了?”
“趙金鑼。”
“頭兒........”
打更人們反應很激烈。
“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他是在清洗我們,不管我們有沒有罪,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趙金鑼,魏公不在了,衙門里只有你能為兄弟們做主,你不能給這個袁雄當狗啊。”
“頭兒,你忍心看著兄弟們被誣陷嗎?”
至少你們能活........趙金鑼額頭青筋凸起,一字一句道:“把——刀——收——好——”
打更人們心涼了半截,有憤怒有不甘有悲涼,仍就不肯收刀。
袁雄見狀,笑道:“諸位的家眷都在京城吧。”
殺人誅心!
打更人的錄用條件是,祖上三代以上都是京城人士,家世清白。
為什么?就是防備這些武夫以力犯禁。
魏公戰死,其余金鑼要么戰死,要么未歸,他們便是有心抵抗,也沒人撐腰。
“如果許寧宴還在.........”有人低聲喃喃道。
眾打更人恍惚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那位揮刀斬腰牌,從此不當官的同僚。
是啊,如果許寧宴還在的話,以魏公對他的恩情,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剛烈性格,朱陽和袁雄還敢這么囂張嗎?
袁雄等人也聽見了,不作回應,也不屑回應。
朱成鑄表情明顯扭曲了一下。
許七安,當初的那個卑微銅鑼是毀了他前途的罪魁禍首。
他對此人恨之入骨,可是短短一年,物是人非,那個卑賤的銅鑼已經成為他無法企及的大人物。
縱使許七安得罪了陛下,依舊不是他能干預、報復的。
于是,這股復仇烈焰在心中燃燒,卻找不到宣泄口,日日灼燒著他的靈魂,讓他心性出現輕微的扭曲。
.........
“李玉春!”
“楚洪河!”
“閔山!”
“唐有德!”
“........”
一名名銀鑼出列,被解除武裝,被禁軍雙臂擰到背后,捆綁雙手。眨眼間,在場的銀鑼,幾乎去了一半。
那些銀鑼或面無表情,或冷笑,或吐口水。偏就沒有害怕和求饒的。
名單中沒有銅鑼,作為打更人的底層,通常來說,銅鑼是沒站隊資格的。
當然,不代表袁雄不會處理他們。
這位意氣風發的右都御史,朗聲道:“打更人衙門遭逢巨變,職位多有空缺,本官值此危難之際接手衙門,手底下正好缺人,需提拔忠良之士。
“明日黎明前,你們中只要有人寫信舉報貪污受賄、敲詐百姓的同僚,本官就提拔他。”
用心險惡。
在場的打更人們面無表情,不作回應。
袁雄卻知道,猜忌和野心的種子已經在這群人里種下來。
對于這些銅鑼來說,晉升是非常困難的事,既要有相應的修為,也要有足夠的功績。因此,有部分早已是煉神境的銅鑼,遲遲得不到晉升。
但凡有野心,有上進心,誰不想升官?
現在打更人衙門動蕩不安,對一些有野心的,渴望晉升的人來說,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袁雄不再去看沮喪的打更人們,轉而望著朱陽和趙金鑼,笑道:“兩位金鑼,隨本官去浩氣樓觀賞一番。”
他無比渴望進入那里,取代魏淵的位置。
趙金鑼點點頭,掃了一眼眾打更人,道:“都散了。”
朱廣孝耳邊傳來宋廷風的嘀咕聲:“低頭,快低頭,離開這里.........”
情緒沮喪的朱廣孝微微一愣,本能的照做,隨著同僚們往演武場外走。
沒走幾步,他便聽見一道聲音傳來:“站住!”
眾人紛紛駐足,一邊心驚膽戰,一邊望了過去。
出聲喝止的是朱成鑄,當初的銀鑼,在場的打更人幾乎都認識他。
朱成鑄不理會其他人,指著宋廷風和朱廣孝,咧嘴笑道:“你倆出來。”
宋廷風心里一沉,硬著頭皮上前,道:“朱銀鑼,恭喜朱銀鑼官復原職,朱銀鑼喊小的有何事?”
他向來是個八面玲瓏的,說起阿諛奉承的話,眉頭都不皺一下。
朱成鑄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高聲道:
“袁公,我要舉報,這兩人貪贓枉法,卑職親眼所見。”
宋廷風嚇的臉色一白。
袁雄微微頷首,道:“那就交給朱賢侄處理吧。”
他沒有停頓,與兩名金鑼繼續往并肩走著。
趙金鑼看向朱陽,善意提醒:“那兩人,是許七安的至交好友。”
這既是在警告朱陽,也是在保朱廣孝和宋廷風兩人。
朱陽尚未說話,袁雄便已開口,淡淡道:“魏淵死了,沒了這個靠山,你道許七安還能蹦跶多久?”
朱陽跟著笑了笑。
趙金鑼不再說話。
這一邊,宋廷風點頭哈腰的求饒:“朱銀鑼,以前的事,是卑職不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我這樣的小人物一般見識。”
朱成鑄像是貓戲老鼠般的問道:“你哪里不對?”
宋廷風一愣,他心眼活泛,立刻捶胸頓足,懊惱道:“我宋廷風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結交了那許七安。現在悔不當初。”
他和朱成鑄沒有仇,之所以被刁難,屬于恨屋及烏。
這個時候,只需要表現出墻頭草的姿態,越軟弱可欺,越容易打消朱成鑄的火氣。讓對方覺得他當初和許七安結交,只是因為對方受魏淵重視,從而巴結。
雙方之間不存在深刻的情誼。
果然,朱成鑄臉上盡是滿意的笑容,但他隨后的一番話,讓宋廷風如同五雷轟頂。
“你不想進大牢也成,從我胯下鉆過去。”
朱成鑄分開腿,笑容充滿惡意:“鉆過去,我就不計較你和許七安以前的交情。”
旁觀的打更人紛紛看向宋廷風,在一簇簇目光下,他的臉色慢慢的蒼白了下去。
“朱銀鑼,這,這,您可真愛開玩笑..........”
啪!
當眾掌摑。
宋廷風臉頰迅速紅腫。
朱成鑄疾言厲色:“開玩笑?你當我在和你開玩笑?機會我給你了,能不能把握,看你自己。我只給你三息時間。”
宋廷風身軀微微發抖起來,拳頭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
他終究是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視下,跪了下來,雙手撐地,慢慢從朱成鑄胯下鉆了過來。
朱成鑄狂笑。
他轉而看向朱廣孝:“該你了,是進大牢,還是從小爺胯下鉆過去。”
剛才那一瞬間,他扭曲的心態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朱廣孝眸光暗沉,他寧死也不會受這種羞辱。
“我,我來,我替他來........”
宋廷風滿臉諂媚,道:“我喜歡鉆朱銀鑼的胯,卑職今日是祖墳冒青煙了嗎,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果然是個墻頭草,你當初就是這樣取悅許七安的?”朱成鑄羞辱道。
“是是是.......”
宋廷風慌不迭的點頭,又從朱成鑄的胯下爬了過去。
“不錯,你小子有意思,本大爺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喜歡鉆跨的。”
朱成鑄拍打著宋廷風的臉,冷笑道:“這就是交友不慎的后果。”
他不再理會這個賤骨頭,大步朝父親消失的方向追去。
過了一陣子,演武場人走光了,只剩下朱廣孝和宋廷風。
“狗東西,仗勢欺人!”
宋廷風“呸”了一聲,看向朱廣孝,一臉無所謂的笑道:
“你小子,跟許寧宴待久了,本事沒學會,臭脾氣反倒見長了。你年底就要成親了,這個節骨眼被關進大牢,不死也要脫層皮,最后還是得革職。到時候哪什么娶人家姑娘?
“人這輩子,能遇到一個想娶的姑娘,愿意嫁你的姑娘,不容易的。許寧宴那狗賊,天天混教坊司,不也沒遇到這樣的姑娘嗎。”
朱廣孝眼里淚光閃爍。
宋廷風啐了一口,沒好氣道:
“矯情什么,我油滑慣了,別說鉆跨,叫人家爹都不礙事。你看大家不也一臉的“這就是我干得出來”的表情嗎。換你的話,估計都沒臉做人了。”
他揮了揮手,道:“你走吧,我一個人坐會兒。”
朱廣孝鼻音濃重的“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演武場再沒其他人了,宋廷風捂著臉,雙肩簌簌顫抖,指縫間傳出壓抑的哭聲。
奇恥大辱!
...........
次日,朝會。
袁雄上書,彈劾魏淵十大罪,其中便包括縱容下屬貪污,敲詐百姓;貪功冒進,導致八萬將士埋骨他鄉等等。
元景帝在朝會上,當著諸公、以及殿外百官的面,怒斥魏淵誤國。
朝野震動。
...........
左都御史劉洪府,書房。
劉洪憤怒的摔碎一只古董花瓶,這位黑發中摻雜些許銀絲的正三品大員,憤慨怒罵,大聲咆哮:
“無恥小人!
“老夫與袁雄勢不兩立,勢不兩立!”
寬敞的書房里,坐著御史張行英,兵部尚書,以及幾名前魏黨骨干。
大家都是一籌莫展。
在朝堂上,沒人能跟一個年富力強,完全掌控權力的皇帝扳手腕。
尤其是這個皇帝麾下還有許多愿意為他沖鋒陷陣的獵犬。
“事已至此,僅憑我等,恐難以挽回大局。”一位骨干成員嘆息道。
張行英神色難掩悲涼,道:
“魏公朝堂為官二十年,兢兢業業,說他以權謀私,斂財無度,可有人知道,他在浩氣樓住了二十年。這京城繁花似錦,卻沒有一處是他家。
“這些年他時常與我等討論新政,試圖革新,挽救國力日衰的朝廷。他無兒無女,舉目無親,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獻給了朝廷,沒有魏公,陛下這二十年修道能修的這般安穩?
“為什么陛下連身后名都不愿意給他?”
沉重和哀傷的氣氛在書房里蔓延。
兵部尚書深吸一口氣,道:“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保全自身,等魏公的事情了結,就該清洗我們這些魏黨成員了。呵,秦元道又開始盯上我的位置了。
“至于魏公的案子,只要我們不倒,只要我們中有人挺過來,來日,來日自有翻案的機會。”
一時的成敗不能說明什么,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既然元景朝不能更改,那就等新君上位。歷史上兒子打老子臉的例子比比皆是。
很多冤案錯案,都是在十幾數十年后,才沉冤昭雪。
“也只有這樣了。”劉洪嘆一口氣,旋即道:“只是,太子將來登基,未必會替魏公翻案。”
“對了,許七安呢?”兵部尚書突然問。
張行英抹了抹眼角,聲音低沉:“我前些日子派遣去看過,許府大門緊閉,人去樓空。寧宴他,大概已經離京了。”
劉洪苦笑一聲:“走了也好,他不走,誰都保不了他。我們也保不了他。唉,他大概是對朝廷徹底失望了。”
...........
這天,魏淵貪功冒進,以致八萬大軍葬身敵國的消息,終于傳到民間。
百姓對此反應極為激烈。
“都說了不要支援妖蠻,妖蠻吃我大奉百姓,騷擾邊境,為何要支援妖蠻,這下惹怒祖宗,降下懲罰了吧。如今可好,死了整整八萬將士,咱們大奉二十年來,就沒吃過這樣的敗仗。”
“要我說,都是這個魏淵該死,要不是他貪功冒進,怎么會打敗仗?”
“這天殺的狗賊,一個宦官領兵,這不是兒戲嗎,皇帝陛下信錯人了。”
“混賬東西,魏公是你們可以隨便羞辱的?二十年前,要沒這個宦官,你們能有現在的太平日子?”有老人站出來鳴不平。
“老倌,你沒聽說嗎,這魏淵是個大貪官啊。”
“哼,誰說的?”
“朝廷說的。”
“朝廷還說淮王是英雄呢,朝廷還說楚州是妖蠻屠的呢,最后呢?老夫早就不信朝廷了,不如信許銀鑼。”
四下啞然。
經歷了楚州屠城案后,京城百姓,乃至大奉各州百姓,不可避免的對朝廷產生信任危機。
“那,那許銀鑼不也沒說話嘛。”
...........
皇宮。
老太監緩步入內,停在床榻邊,躬身,細聲細氣道:“陛下,首輔大人求見。”
元景帝閉目打坐,沉穩回應:“不見!”
老太監低聲補充:“首輔大人在外頭跪著呢,說如果您不見,他便不走。”
元景帝嗤笑一聲,沒有回應。
老太監便不敢在勸,安分的侍立在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轉瞬過了一個時辰,老太監看了眼兀自打坐的元景帝,小步離開寢宮。
人剛走,元景帝就睜開眼,從蒲團起身,站在寢宮內,他蹲下身,手掌貼著地面。
幾秒后,元景帝隱約聽見耳畔傳來凄厲的龍吟。
“還不夠,還不夠!”
元景帝沒有說話,體內卻傳來某個聲音。
“等明日,宣告對巫神教戰役失敗,便夠了。”元景帝笑道。
另一邊,老太監出了寢宮,高高的臺階下,一襲緋袍跪著。
“首輔大人啊,你這是何必呢?說出去你和陛下面子上都不好。”
老太監躬身著,苦口婆心的勸:“回去吧,老奴伺候了陛下大半輩子,陛下的脾性老奴還是知道的。你就算跪死在這里,也休想動搖陛下的決心。”
王首輔臉色發白,眼皮半睜半閉,似乎隨時都會昏厥。
這個年紀,能跪一個時辰,大概只能說意志力驚人了。
“我明白了,多謝公公提醒。”
王首輔眼里的光漸漸熄滅,掙扎著起來,身子一動,卻斜斜摔倒。
“哎呦,您小心,首輔大人身子金貴,您要出了問題,誰來替陛下分憂。”
老太監急忙攙扶他起來。
王貞文呼出一口氣,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正了正衣冠,然后,朝著御書房深深作揖。
接著,他做了一個讓老太監瞠目結舌的舉動。
王貞文摘下官帽,輕輕放在臺階上。
起身時,他的眸子是亮的。
王貞文起身,不再留戀,大步離去。
無官一身輕。
..............
觀星樓。
兩架馬車緩緩駛來,俱是紫檀木所造,玉片包邊,明黃綢緞裝飾。
馬車在觀星樓外的廣場停下來,兩列騎乘駿馬的侍衛隨之勒住馬韁,與馬車一同停下來。
車門敞開,車廂里各自鉆出一位女子,穿素色宮裙的麗人猶如冰山雪蓮,矜貴冷艷;穿火紅宮裙的女子,戴著小鳳冠,玉簪珠釵等昂貴首飾。
像一只高貴的金絲雀。
而她的美貌和嫵媚,完美的駕馭這些奢華的首飾,讓人覺得像她這般姿色天成的內媚女子,就該是這副華麗打扮才對。
撇下侍衛,兩位公主進了觀星樓。
“懷慶,你來啦!”
褚采薇等在一樓大堂,開心的迎向好姬友。
裱裱則不顧公主儀態,提著裙擺,“噔噔噔”往樓上跑。
跑了幾步,猛的反應過來,回頭喊道:“他在幾樓?”
“七樓!”
褚采薇應了一聲,笑容甜美的和懷慶說話,從鹿皮小包里摸出肉干:“吃嗎?”
懷慶搖頭。
裱裱跺腳道:“還不帶路!”
褚采薇領著兩位公主來到七樓,推開臥房的門,滿屋子的藥味,裱裱的目光瞬間落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
桃花眸子登時染上一層水霧。
“他,他為什么還沒醒,他還有沒有危險呀.........”裱裱哽咽道。
懷慶不說話,看向褚采薇。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醒,他被送回來的時候,才是真正的離死不遠呢。身體沒有一處是完整的,守城時,他使用儒家的法術,遭到反噬。另外,腰上的傷也很麻煩,久久沒有愈合。”
大眼萌妹露出愁容,解釋道:“老師說他的意太霸道了。”
懷慶問道:“他的“意”是什么?”
褚采薇搖頭:“老師只說傷人傷己,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懷慶微微動容。
許七安在晉級四品時,到底處在什么樣的狀態,又是怎樣的心境,讓他踏出了這一步?
裱裱已經坐在床邊,手里捏著帕子,哭成了淚人。
她想呼喚許七安,搖醒他,又擔心這樣對他不好,就只有哭了。
裱裱抽抽噎噎的說:“父皇都不讓他做官了,他還這么拼命,魏淵一世英名毀于一旦,他要是醒來,知道了,得多傷心啊。
“父皇怎么能如此絕情,我雖然不喜歡魏淵,但也知道他做的是了不得的大事。”
“魏,魏公........”
裱裱正哭著,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嘶啞的聲音。
裱裱大喜過望,懷慶和褚采薇也跨前一步,靠近床邊,看見許七安臉色蒼白,嘴唇干裂,但一雙眼睛,此時已經睜開。
“呀,你終于醒了。”
褚采薇開心的叫了一聲,道:“我去給你取一些滋補的藥丸。”
臉蛋笑逐顏開,匆匆的跑出房門。
許七安凝眸,望著兩位公主妍態各異的容顏,略作沉默,道:“我在司天監?”
裱裱連忙點頭:“嗯嗯!”
她長長的睫毛潤濕一片,白嫩的臉頰掛著兩行淚痕。
許七安朝她笑了笑,旋即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看來李妙真把他救回來了。
“雖然撿回來一條命,但還是太冒險了,我這段時間應該一直在鬼門關反復橫跳。”他心說。
想要在萬軍叢中斬殺努爾赫加并不容易,首先,他得鑿穿大軍,然后斬殺一位雙體系四品巔峰。單憑這一點,就不是任何體系的四品高手能辦到。
其次,努爾赫加兼修巫師體系,擁有很多控制手段,他的玉碎版天地一刀斬,未必能成功斬出。
因此,需要李妙真的金丹護持。
最后,儒家法術的使用方式也是一個關鍵點,他用言出法隨換來短暫的狀態巔峰,其實比“元神增強十倍”
代價要小很多。
當初可是直接魂飛魄散了,幸好氣運之子命不該絕,身邊恰好有一位天宗的美少女戰士。
而這一次,他顯然沒有當場去世,不然睜開眼看到的就不是裱裱和懷慶,而是產婆和下輩子的生父。
不多時,褚采薇捧著木盤子,擺滿瓶瓶罐罐,腳步輕盈的返回。
“你醒了就好,你能醒過來,證明那兩股磨滅你生機的力量已經徹底消散,以你現在四品的體魄,兩三天便能痊愈。”
褚采薇顯得很開心,許寧宴重傷臥榻期間,她吃小魚干都不香了,每天都郁郁寡歡,一餐只能吃兩碗飯,人都消瘦了。
現在許寧宴蘇醒,她又可以快樂的享用美食,不用在為他擔憂。
在褚采薇的指導下,他服了幾粒藥丸,只覺腹部暖融融的,阻塞的氣機重新在經脈中運行,氣色紅潤許多。
并且,腹中饑餓感也消散了。
他又喝下裱裱遞來的溫水,在她的“服侍”下從床上坐起,靠著床頭,背后墊著軟枕。
“我剛才聽臨安殿下說到魏公了..........”
臨安立刻看向懷慶,一臉猶豫不決的模樣。
懷慶略一沉吟,輕聲道:“陛下不愿給魏公一個身后名,便是有,可能也是惡謚。”
一顆心掛在許七安身上的裱裱并沒有注意到,姐姐懷慶對父皇的稱謂用的是“陛下”二字。
惡謚就是含貶義的謚號。
謚號,對于這個時代的臣子而言,是對一生功績、品性的蓋棺定論。
惡謚,相當于是把魏淵的一生,打上了“壞人”的標簽,載入史冊,遺臭萬年。
懷慶把這幾日來的事詳細的告之許七安。
“這樣啊,意料之外,倒也情理之中。”
許七安很平靜的說了一句,而后便是沉默。
許久后,他說道:“魏公是死在靖山城的,這一點很好,總比死在自己人手里強。不過他要是沒死,哪些跳梁小丑也不敢拿他怎樣。
“回頭想想,他這一生都挺悲苦的,祖籍豫州,年少時家族被巫神教給屠了。到京城投奔世交,因為和那家的姑娘相戀,私奔不成,被凈身了。看著心愛的姑娘嫁做人婦,自己還得在她身邊守護,對男人來說,這是最大的恥辱吧。
“他這一生無兒無女,舉目無親,臨了,還要這樣對他。不應該的.........”
許七安紅著眼,強笑道:“懷慶啊,你幫我把貞德的案子,把魏公的事,詳細的告訴楚元縝。問他明日之前,愿不愿意回京。”
他再看向臨安,握著她的小手,捏了捏:“殿下,幫我研磨。”
“哦!”
臨安全程旁聽,似懂非懂,唯有一件事很清晰很明白,他現在很難過。
許七安掀開被子起身,坐在桌邊,提筆寫信。
好一會兒,信寫完,他收入信封中,看向褚采薇:“妙真還在觀星樓嗎?”
妙真........裱裱微微蹙眉,認為這個稱呼過度親密了,她聽著不太舒服。
“在的,我幫你喊她。”褚采薇當即出門。
李妙真此時正在自己的臥房里打坐,聽說許七安醒了,那個高興,匆匆奔過來。
推開門,迎面撞見兩位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公主。
飛燕女俠收斂喜色,平靜的看了一眼桌邊的許七安,頷首道:“醒了就好,找我何事。”
許七安把信封交給她,聲音略有嘶啞:
“幫我把這封信送給武林盟的老祖宗,他在武林盟后山,有犬戎守護的那座石門。
“你去的時候,一定要記住,親手交給他,不能假托任何人,包括現任盟主曹青陽。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老盟主手里。報我名字便成,曹青陽會帶你去見他的。”
“我能看嗎?”天宗圣女大大方方的詢問。
你說呢?許七安搖頭:“不要看。”
“噢。”
李妙真點頭,轉身離開房間。
許七安則看向兩位公主,雙手撐在桌沿,頗為虛弱的站起身:“兩位殿下稍等片刻,我去見一見監正。”
許七安披上袍子,獨自攀登,來到八卦臺。
秋風蕭瑟,像一把把細細的小刀,刺在面皮。
他再次見到了這位大奉守護神的背影,與以往悠然端坐案前不同,這一次,監正負手站在八卦臺邊緣,望著皇宮方向。
“你的“意”是什么?”監正問道。
“玉碎!”
許七安直截了當的回答。
“玉碎.......”
監正緩緩咀嚼這兩個字,微笑頷首:“與天地一刀斬的特性相符,不枉費我把這份絕學送到你手里。。。”
你這個老銀幣.........許七安早就猜到這件事,但還是首次得到監正的承認。
監正又說:“你知道《天地一刀斬》的來歷嗎?”
許七安搖頭。
“他來自一位一品武夫,那位一品武夫試圖用手里的刀戰斬破天地牢籠,然后他就殞落了。”監正笑著說。
那說明他用錯了武器,換成一把斧頭,他說不定就成功了..........哪怕是在這么糟糕的處境里,許七安依舊忍不住于心里吐槽。
“一品武夫叫什么?”他趁機補充知識,問出心底的好奇。
監正搖頭:“當年儒圣劃分境界,將各大體系分為九品時,唯獨在一品武夫處留白,沒有取名。有趣的是,武夫體系的超品,儒圣取名為武神。
“更有趣的是,自神魔時代總結,一品武夫雖鳳毛麟角,但十幾萬年的漫漫歷史長河中,總是會冒出一兩個。唯獨武神從未出現過。”
這確實有些意思,已經出現過的品級,儒圣留白,而沒有出現過的品級,儒圣卻命名為“武神”。許七安腦子里閃過一串問號。
同時,他思忖監正把《天地一刀斬》贈予他的原因是什么,總不能希冀他一刀劈開天地牢籠吧。
我又不是盤古.........他心里嘀咕,說道:“能說說貞德的事嗎?我有幾點好奇。”
“說他作甚,掃興!”
監正搖搖頭,語氣就像路人在街上踩到一坨狗屎,叫一聲:臥槽!
然后嫌棄的走開。
監正揮了揮手,一枚乳白色的丹丸隔空浮在許七安面前:“吃了這枚丹丸,你的傷勢很快就能痊愈。”
許七安接過丹丸吞下,往前走了幾步,道:“監正,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
云鹿書院。
清光閃爍,一道白衣身影帶著許七安來到山腳下,這位白衣身影面朝石階,后腦勺對準許七安。
“多謝楊師兄。”
許七安對逼王奉上誠摯的感謝,道:“有空請你去勾欄喝酒。”
“大可不必!”
楊千幻冷哼一聲,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少頃,他又閃現了回來,后腦勺灼灼的盯著許七安:“如果你能找一個病入膏肓的教坊司花魁,我可以考慮。”
為什么是病入膏肓的教坊司花魁..........許七安一時難以理解,楊師兄竟有如此古怪的性癖?
他喜歡對姑娘施針?
楊千幻見他不說話,便當他答應了,腦袋后仰了兩下,表示點頭,復而消失不見。
“楊師兄總是奇奇怪怪的,腦回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許七安嘀咕道。
想了想每天想著搞事情的某位煉金狂人,某位瑟瑟發抖的可憐蟲,某位美食家,他頓時心如止水。
許七安抬頭,望了眼山頂,緩步登山。
他剛來到半山腰,一扭頭,看見石階邊的涼亭里,坐著一位花白頭發凌亂,儒衫漿洗褪色的老儒生。
院長趙守。
“你來啦!”趙守笑著說。
許七安不接梗,在涼亭邊坐下,想了想,問道:“院長知道先帝貞德的事嗎?”
趙守沉默許久,“出征前,魏淵與我提過此事,那時他并不確定。”
魏公對此,果然是心里有數的,即使沒有實證,但不乏相應的猜測,而即使這樣,他還是一意孤行的攻打總壇,封印巫神..........
他在信里說過,此事涉及到超品之上的某個隱秘..........
許七安沉吟道:“魏公為何封印巫神?”
趙守沒有正面回答他,“你有沒有聽說過南疆蠱族里流傳的,關于蠱神的傳說?”
許七安皺了皺眉,腦海里旋即浮現麗娜說過的話:
天蠱部的先知預言,蠱神遲早會復蘇,屆時,將給九州世界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整個九州,會變成蠱的世界。
許七安悚然一驚,現如今,他知曉了巫神也被儒圣封印,蠱神同樣被儒圣封印,那么按照蠱神的傳說來解讀,巫神解開封印,是不是也會帶來相似的災難?
這就是魏公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封印巫神的原因么.........許七安深吸一口氣,轉而問道:
“你對貞德了解多少。”
“我隱居清云山清修多年,先帝的事了解不多。魏淵雖然意識到貞德可能還活著,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查。”趙守頓了頓,分析道:
“但我們根據他的行為,可以一定程度的猜測其目的。”
許七安擺擺手:
“我對他的了解,或許比您更深刻。貞德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長生,不,應該是當一個長生的帝王。
“魏公曾與我說過,戰爭會動搖氣運,影響國本。敗仗打的越多,氣運流逝越嚴重,直至亡國。”
道理不難理解,國家一直吃敗仗,一直在死人,領土一直被侵占,久而久之,當然亡國。
趙守頷首,接過話題:“所以貞德勾結巫神教殺魏淵,試圖讓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是為了磨滅大奉氣運。
“炎康兩國的大軍不合常理的攻打玉陽關,同樣是為了屠戮襄州,荊州和豫州,磨滅大奉氣運。
“如今,他不愿給魏淵身后名,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區區一個身后名,他是要借此將戰爭定性為慘敗。這一場戰,大奉打輸了,十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只要昭告天下,百姓信以為真,這同樣是對國家氣運的一種動搖。”
許七安點頭,這點不難理解。
他望著犬儒院長,皺起眉頭:“我有一個疑惑,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問一問題,是不是將氣運削弱到一定程度,就能抵消“氣運加身,不可長生”的天地法則?”
“我明白你想要說什么,如果僅是少量的沾染氣運,不會受到天地規則的禁錮。可貞德不行,除非大奉滅國,不然他仍然是一國之君,那他的壽命必然會有盡頭,并不會比常人長壽。”
趙守相當篤定的語氣給出答復。
這樣啊,那我的那套無限削弱氣運,打破天地規則的猜想就不成立了...........許七安凝眉道:
“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忙活什么?嗯,皇室成員皆有氣運,貞德身為帝皇,氣運最隆,他是想亡國滅種,以此擺脫氣運束縛?
“但這和元景帝表現出來的,對權力的渴求和留戀互相矛盾。”
兩人旋即進入沉默,沒再說話。
幾分鐘后,趙守說道:“我大概有一個猜測。”
許七安立即坐直身體,擺出聆聽講課的姿態:“您說。”
趙守緩緩道:“貞德和巫神教聯手,滅十萬軍隊,殺魏淵,前者是為了磨滅大奉氣運,后者是為了保住巫神。雙方在這場合作中各取所需。
“那么,巫神教后來派兵攻打玉陽關,態度非常迫切,這又是為了什么呢?如果僅是報復大奉,以巫神教現在的慘狀,休戰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勝敗乃兵家常事,報復什么時候都可以,沒必要這么拼命。如果是為了盟友或者承諾,呵呵,兩國之間只有利益不談感情。”
許七安眼睛一亮,隱約間把握到了什么:“這其中,必然有巫神教無法拒絕的誘惑。”
趙守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接著說下去:
“按照你所說,貞德的目的是成為長生久視的皇帝,那么,到底有什么辦法,能讓他既當皇帝,又能長生?咱們換個說法,你或許就能明白了。
“你了解巫神教附屬三國的統治結構吧。”
那是神權凌駕于皇權之上的國都。許七安當然知道,回答道:
“他們的國君掌控軍權,臣子們掌控政權。而在兩者之上,有一名三品靈慧師維系平衡,但平時不會插手軍政事務。”
趙守起身,走出涼亭,眺望東北方向,幽幽道:“三國君王其實是藩王,真正的中樞,是靖山城。真正的皇帝,應該是大巫師薩倫阿古。
“可是,薩倫阿古活了幾千年了。”
轟!
仿佛一道閃電劈入許七安的腦海,劈的他目瞪口呆,劈的他渾身發顫。
薩倫阿古是大巫師,是靖山城最高領袖,巫神被封印的一千多年來,他才是巫神教真正的話事人,地位等同了中原朝廷的皇帝。
而,薩倫阿古,是古時代活到現在的一品高手。
“院長的意思是,貞德想效仿薩倫阿古,不,是成為第二個薩倫阿古?”
許七安眼里的震驚慢慢收斂,語氣變的冷靜:
“對,只要把大奉變成巫神教的附屬國,他就能成為第二個薩倫阿古。薩倫阿古管著東北三國,他貞德可以管中原十三洲。
“他依舊是皇帝,區別只在于頭頂多了一位巫神。但巫神已經被封印了,無人能制衡他,即便巫神解開封印,那位超品巫師能讓薩倫阿古管東北,未必不會讓貞德管中原。
“貞德的修為至少二品,這樣的高手,巫神教會給予最大的尊重。對巫神教來說,把大奉變成他們的附屬國,是大奉開國皇帝承諾過的事,是巫神教夢寐以求的事。
“所以他們迫切的攻打玉陽關,與貞德里應外合,動搖大奉氣運,這樣一來,貞德和巫神教的行為,就有了完美解釋...........想把中原變成巫神教的附屬國,要先削弱大奉氣運,這點我可以理解,但,但具體又是如何操作?
“氣運玄而又玄,中原人杰卻是實打實的存在,百姓不同意,必定揭竿而起,管你是巫神教還是佛門........但這或許正是巫神教希望看到的?”
他一邊神經質的喋喋不休,一邊看向趙守,征求他的看法。
“我們的猜測相同,至于怎么把中原變成巫神教附屬國,這或許是超品的另一個隱秘,我并不知曉。至少儒圣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能靠我們自己去探索。”趙守沉聲說。
“巫神凝聚東北三國氣運,又是如何長生的?”許七安皺眉。
“沒有任何人說過,也沒任何文字記載,巫神凝聚了東北三國氣運。這個問題,也許監正應該能回答你,術士修行與氣運有關、監正活了五百年,而術士體系脫胎與巫師。”
趙守如此回答。
所以超品巫師,也能像術士一樣,擺弄氣運?許七安沉默一下,凝視著犬儒院長:
“我這次來,是想取走魏公留給我的東西。”
趙守沒有點頭,而是看著他:“你決定了?”
許七安緩緩點頭:“我以前不明白監正為什么總是冷眼旁觀,明明有能力,卻什么都不做,尤其在知道貞德的存在后,我因為無法理解,乃至對他產生怨恨。
“魏公死后,我猶如絕境之人,退無可退,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事情,復盤了很多細節。忽然發現,答案其實早就給我,只是我沒有醒悟而已。”
說著,他望向了清云山頂峰某一處,感慨道:“錢鐘大儒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只有氣運,才能打敗氣運。
儒家修行與氣運有關,那位二品大儒攜民怨撞散大周龍脈,國亡,人也亡。
監正要殺貞德,便如錢鐘撞龍脈。
玉石俱焚。
趙守袖子徐徐掃過涼亭內的石桌,石桌上便多了一只錦盒。
“這就是魏淵送你的東西。”趙守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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