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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5章 大漠行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夜深了,喧囂了整個黃昏的營地徹底安靜下來,帳外是嗚咽的北風,除了必要的哨兵,所有人都蜷縮在帳篷里。 M

    馬橋著實是個能吃的夯貨,放在帳內自然解凍的牛奶還沒有完全化開,他晚上啃了那么多牛羊肉,這時還捧著一罐子凍牛奶,用小刀一層一層地刮下來,抿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這種臨時帳篷太小,小小的空間里睡一個人,如果伸成大字形都會觸到帳篷邊,可是帳篷不多,一個帳篷里至少要睡三個人。

    古竹婷是男扮女裝,不管她宿在哪個帳篷里,都避免不了要跟兩個臭男人擠在一起,眾多的臭男人當中,大概也就楊帆看著叫人順眼些,于是她很自覺地和楊帆、馬橋擠到了同一個帳篷里。

    馬橋一直在吃東西,楊帆和古竹婷則盤膝坐在那兒,一副想說話找不到話頭兒,不說話又很不自在的模樣。

    帳篷里特別的安靜,除了傳進帳內的嗚咽的風聲,就只有馬橋舔牛奶的聲音,“吧唧、吧唧……”

    這聲音聽久了似乎也有催眠效果,楊帆和古竹婷坐得比較靠邊,頭能直接頂到篷頂,坐了半晌,楊帆實在有點熬不住了,打個哈欠道:“睡吧!”

    古竹婷馬上躺下,后背緊貼著帳篷。

    楊帆建議道:“你……還是睡中間好啦,邊上比較冷!”

    古竹婷嚇了一跳,連忙向他搖搖頭,又飛快地脧了一眼馬橋,看那意思,她是不大愿意跟馬橋挨著的。

    馬橋渾然不絕,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盡刀子上的牛奶。沾沾自喜地道:“那我躺中間好啦!”

    馬橋蓋好牛奶罐子的蓋兒,很開心地躺到了帳篷中間,嘴角還有一抹牛奶。

    楊帆和古竹婷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身,躺了下去。

    大家穿的都很厚,在這帳篷里是不能脫掉的,所以即便緊緊挨著也沒什么,只是狹窄的空間不僅空氣沉悶,而且想翻個身都難,這就很不舒服了。

    楊帆剛剛醞釀出一絲睡意。帳篷里忽然響起了馬橋的呼嚕聲,呼嚕聲本就不小,在他耳邊聽來更是震耳欲聾。楊帆不禁嘆了口氣:“這覺真是沒法兒睡了,明天無論如何得把橋哥兒踢到一邊去!”

    楊帆被馬橋的呼嚕聲震得無法入睡,便輕輕躺平了些,枕著胳膊胡思亂想起來。

    “我平時打不打呼呢?男人應該都打呼的吧,只可惜自己聽不到。如果我打呼也像橋哥兒這么響。小蠻當初是怎么睡覺的?早上起來明明看她睡的很熟,難道女人聽男人打呼就沒事?那樣的話,古姑娘應該睡得著吧。”

    “此番出使前,軍驛已經捎了消息回洛陽,家里人應該已經知道我平安的消息了,念祖和思蓉正是長得最快的時候。這一出來就是半年,等我回去應該會有很大變化吧,說不定都會喊爹了……”

    楊帆思緒紛亂。在這大漠的帳篷中想了許多許多,忽而,他也會想到不遠處另一頂氈帳中的穆赫月,兩個人完全是因為一場無法揭穿的誤會才發生了那樣的一幕,可是就因為這一次肌膚之親。他不能不想到她。

    如今,看到她的丈夫那么疼愛她。看到她有了可愛的孩子,看到她已成長為一個幸福的小婦人,不該由他擔系的一份心事也就散作了……滿帳篷的呼嚕。

    呼嚕聲忽然停了,馬橋驀地坐了起來。

    楊帆好奇地豎起耳朵,感覺馬橋坐了片刻,忽然挪向帳邊,然后扒拉開重重疊疊搭在三角帳篷上的氈片鉆了出去。

    馬橋剛出去,楊帆本以為已經熟睡了的古竹婷就像只小貓兒似的,無聲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堅定地道:“你睡我這邊,要不我沒法兒睡!”

    “好冷啊!”

    馬橋剛一出去就打了個哆嗦,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割,大漠的夜晚冷得人連一根腳趾頭都不舍得伸出來。

    浩瀚的銀河華麗麗地橫在空中,靜謐安詳中透出點點微光,馬橋就借著這微弱的光,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走去。

    馬橋起完了夜,一溜小跑兒地回來,裹挾著一股寒氣鉆進帳篷,被帳中暖和的氣息一熏,先打個哆嗦,又七手八腳地掩好帳口,才摸索著鉆回床鋪。

    他一伸手,就摸到一雙套著氈筒的大腳,中間的位置已經被楊帆占了。

    “睡覺不老實!”

    馬橋嘟囔了一句,又往邊上摸摸,確認那是個空位,便爬了過去,把厚厚的羊皮襖往身上一捂,不一會兒,甜蜜的睡意便讓他再度打起了呼嚕。

    楊帆松了口氣,然后便感到睡在自己身邊的古姑娘似乎也長長地松了口氣。

    天剛蒙蒙亮,睡意正濃,營地內便響起了準備起行的聲音。

    楊帆張開眼睛,見身邊沒有古竹婷的身影,還以為她比自己起的更早,隨即便感覺身上有些沉重,他輕輕掀開羊毛毯子一看,只見古竹婷已經整個兒鉆進了他的懷里,頭也埋到被子里面,還用他肥大的衣袖掩著耳朵,睡得安詳,仿佛捂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

    早餐吃的很潦草,牧人們甚至沒有煮飯,只是燒了點骯臟的熱水,大家就著熱水啃了點干糧和肉干,然后便開始拆帳篷、打包、裝駱駝。

    古竹婷一直躲避著楊帆的目光,似乎因為早上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楊帆并不覺得那樣有何不妥,可是對于這位身心已經成熟,卻從未與男人有過這樣親密舉動的古竹婷來說,心海中的波瀾想要平息下來,顯然需要更多時間。

    隊伍在蒼茫的曙光中向著一片蒼茫繼續前進,東方一片渾厚寬廣的艷紅,燃燒了半個天空,把曠野映襯得更是一片蒼涼。

    一連趕了幾天路,楊帆先是不再能看到默啜的汗帳大旗,再接下就看不到沐絲和穆赫月一家人了,緊接著連那每天瞪著他們、試圖用眼神殺死他們的克斯坦大巫也看不見了。

    隊伍拉得更長了。前后綿延數十里,卻也無人再約束、看管這些來自武周和契丹的使節,他們根本不可能逃跑,逃跑就是自尋死路,這曠野就是突厥人最好的衛兵。這無盡的曠野使他們生活艱辛,卻也等于是上天賜給他們的一支最強大的軍隊。

    即便是他們最弱小的時候,也沒有哪一個強大的帝國敢說自己能真正征服生活在大漠草原上的他們。他們戰亂頻仍,遠甚于中原,大多是因為爭奪有限的水源和草地而發生的內戰。

    出發時儲存的柴禾和冰雪已經用光了,現在他們每天燒的是馬糞羊糞。喝的是從戈壁上刮起來的薄薄的積雪,里面不只有沙礫,偶爾還有牛馬糞。可是不喝它就無法生存,楊帆也不能免俗,古姑娘雖是女流,大概這些年經歷過遠比楊帆更要艱苦的條件,比他適應的還早。

    洗澡固然不可能。洗頭也不用提了,楊帆、馬橋、古竹婷等人的頭發都是亂糟糟的,一綹綹的骯臟不堪,皮袍上油漬漬的滿是羊膻味兒,這樣的條件下,再如何花容月貌的女人摟在懷里也不可能有什么旖旎的想法。

    現在。楊帆已經適應了馬橋的呼嚕聲,而古竹婷也習慣了睡在楊帆懷里,貼在他的胸口取暖。再把他的衣袖捂在耳朵上逃避馬橋的呼嚕……

    遠比中原地區更長的冬天和土地的貧瘠,使這些牧人們恪守著自然的規律,年復一年地遷徙著,平均半個月就得搬一次家。

    這一次,他們走了十二天。來到了新的家。

    新家是一片冬季牧場,黃沙漫漫。白雪斑斑,準備用來宿營的一塊沙丘間的凹地漆黑一片,那是往年的牛糞羊糞積淀而成,而駐營地就設在這里。

    這些糞便將是牧人們在這里駐牧期間的燃料,也是他們在這片既無樹木又無泥土連石頭都沒有的沙野中用來堆砌墻壁抵御風寒的建筑材料,還是他們用來讓牲口得以取暖的“地熱”。在這寒冷的地方,它是一種不需要火就能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的神奇物體。

    默啜可汗帶著他們生活在羊糞堆里了。

    ……

    “我們遷徙用了十二天!”

    在突厥人忙著建造他們準備至少住上半個月的駐牧大營時,楊帆和馬橋、古竹婷緩緩走到了一片沙丘上,背離忙碌,面前一馬平川,天地間空無一物。

    “嘎嘣嘣!”

    牙好胃口也好的馬橋咬著一塊冰碴子肉,呼呼地吐出一團團白氣。

    楊帆道:“這是默啜的汗帳部落,其他部落去往何方,我們不知道。默啜的汗帳是往東遷徙的,他們的冬季牧場應該不只一個,最好的牧場應該在南方,往東……,看來他已經做好出兵的準備了。”

    馬橋“嘎嘣嘣”地道:“出兵是不假,不過是幫契丹人還是幫咱們,現在可不好說。”

    楊帆點頭道:“沒錯!默啜一定是問過了契丹人,有些拿捏不定,所以派人赴河北調查情況去了。”

    古竹婷擔心地道:“那邊的安排沒問題吧?”

    楊帆笑了笑道:“契丹人到處流竄,聲勢雖盛,但河北道還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連我們都無法掌握他們的準確行蹤,突厥人的斥侯能查到什么?默啜沒有急著做出決定,我就知道,我們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幾分。”

    古竹婷道:“我們現在不能做點什么嗎?”

    楊帆道:“能做什么?只能等了!或許……等默啜到了,我該去見見他,表示不滿,要他送我們回去!”

    古竹婷會心地微笑起來:“好主意!這么做,才符合一個已經占據了上風的人的表現!”

    馬橋忽然伸手一指,道:“看!那片背陰的地方有一片雪,看起來還挺厚的。”

    古竹婷白了他一眼道:“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馬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一直抱怨無法洗澡?再遲一些,雪就被牧人刮走了!”

    古竹婷怪叫一聲,終于想起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狼狽,她立即返身奔去,口中念著:“鏟子、袋子!”楊帆和馬橋在她背后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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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6章 消息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數千氈帳、數萬牧人,僅僅是扎營就持續了兩天半的時間。m

    第三天下午,默啜的汗帳才姍姍趕到,巨大的汗帳一直扎到傍晚才完成,當可汗的大旗豎立起來時,天色已一片昏暗。

    里里外外的人還在忙碌著,可汗的寢帳里安設了一張堆滿了絲絨的大床,旁邊要構筑取暖的爐灶,可汗眾多的妻子們也在指揮著奴隸安排著她們自己寢帳里的一切。

    汗帳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作為議事大廳,這一部分已經完成了,不管是外部的搭設,還是內部的建筑。

    汗帳有三分之二埋在地下,地下掘了一個大坑,為了防止松軟的沙壁坍塌,周圍和地面還鋪上了一層羊糞,它除了固定墻壁的作用,還能大幅提高帳內的溫度。

    在完成這一切后,汗帳才搭建起來,四周掛上既有裝飾效果又能隔寒保暖的掛毯,地上鋪上松軟的毛毯,汗帳只露出地面不過一人高的高度,帳頂同樣鋪滿了羊糞,因此一進帳中,與帳外的奇寒簡直如同兩個世界,溫暖如春。

    默啜穿著松軟的袍子,盤膝坐在案幾前。

    穆恩、朱圖、契比克力、蘇牧木等幾位重要頭領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部落趕來,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嘩啦!”

    后帳傳出一聲器皿碎裂的聲音,然后便是一陣呼嘯的鞭笞和痛苦的央求哀告,可敦鞭笞著、怒罵著、咆哮著,有個笨手笨腳的奴隸打碎了她的東西,從她斥罵的話語來看,應該是把她的夜壺打碎了。

    默啜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早習慣了在各種嘈雜混亂的環境下專注于自己的事情。

    契比克力帶來了他的斥侯。自從接到默啜可汗的命令,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派了人潛入河北道。

    “小人到了河北道后,認真打探了許久,所經過的城池都很安定,所有的城池照常開關城門,并沒有閉城嚴禁出入,只是為了提防契丹探子,加強了盤問和檢查,幸好小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又有從邊軍那兒高價買來的‘過所’,所以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

    默啜無心聽他如何辛苦、如何冒險,截斷他的話問道:“可有契丹人的消息?”

    那斥侯道:“李盡忠之死,在河北已是盡人皆知,哪怕是一個街頭玩耍的小兒。你若問他,他都知道李盡忠死在李多祚大將軍之手,是在馬城之戰中矢而亡的。契丹人的確在馬城大敗,據說死了三萬余眾……”

    默啜眉頭一挑,道:“據說?”

    斥侯苦笑道:“是!小人不可能穿過層層防線趕到馬城了,的確是聽人說的,不過小人一連走過三個城池。城中百姓都是這么說的。另外,小人還在其中兩座城中看到了大批契丹俘虜,加起來至少有六七千人。”

    穆恩撫著胡須,沉吟道:“契丹人驍勇。且俱是騎兵,生擒不易。而且他們兩次重挫周軍,雙方仇深似海,一旦打了勝仗。周軍是不大會要俘虜的,殺俘是很正常的事。這種情況下若有六七千名俘虜。那么傷亡過半就是可信的!”

    默啜點點頭,垂下目光思索片刻,又揚眸問道:“你說……如果去馬城一帶,需要越過層層防線,又是怎么回事?”

    斥侯道:“小人扮成鐵器販子,要雇人往千金冶交易,結果那些車馬行都告訴我,現在根本過不去,周軍已經布下層層防線,把契丹人團團圍困起來。小人不放心,特意試了試,結果往東只走出兩百多里,便再也難以寸進,有‘過所’在手也不成。

    小人靈機一動,買了些酒食,請那設卡的小校吃酒,詢問他何時才能往千金冶做生意,他告訴我,武攸宜的北路軍已推進到盧龍山、石城一線,婁師德推進到玉田一帶,而沙叱忠義則陳兵于雍奴、黃莊洼一線。

    他告訴我不用著急,契凡人隨時可以被殲滅,只是天寒地凍,守則容易,如果進逼,容易讓契丹人借機突圍,因此現在只能穩扎穩扎,層層推進,最遲開春以前,契丹人必定覆滅!”

    默啜“啪啪”地三擊掌,喚出一個侍衛,沉聲道:“去后面告訴可敦,速把我珍藏的河北道地圖取來!”

    聽著后面絲毫不減的叫罵聲和鞭笞聲,默啜又一皺眉:“把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隸處死就是了,不要影響本可汗議事!”

    侍衛連忙答應著退下。

    武周一方基本上沒有突厥人的地圖,他們的部落平均半個月轉一次場,根本沒有定居地,地理上也沒有什么可以作為標志的地形地貌,費盡氣力繪制的地圖都沒有一個半吊子的向導管用。

    而突厥人則不然,對他們而言,漢人的山川、道路、城池,都是固定的,千百年來一直不變,河流也很少改道,漢人地區的地圖對他們才是真的有用,雖然他們的地圖和李多祚的地圖一樣簡陋,不過還是標注了明顯的山川河流以及城市的名字。

    羊皮地圖很快取來了,后帳也停止了鞭笞打罵和叫饒的聲音。

    地圖攤在案上,默啜仔細地看了一陣,道:“李多祚本人應該還在馬城、千金冶一帶!武攸宜的大軍到了石城,婁師德到了玉田、沙叱忠義陳兵于雍奴、黃莊洼……”

    他攤開地圖的時候,穆恩和契比克力等人就擠到了他身邊一起看著,這時蕭牧木伸出粗大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圈,沉聲道:“三面重兵,一面大海,四周只有湖泊、山巒,沒有一座大城,契丹人被困死在這里了。”

    塞爾柱道:“如此看來,契丹使者說了假話,他們是想要我們兵出河北,利用我們為他解圍!”

    默啜臉色陰晴不定,思忖半晌,問道:“還有一個武懿宗。他手中有十萬大軍,他在哪里?”

    斥侯道:“武懿宗陳兵于懷安、涿鹿、飛狐一線。”

    默啜一低頭,馬上就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幾處地方,因為他上一次兵出河北時,就是從懷安和飛狐兩地分兵襲入的,所以對這里的位置尤其熟悉。

    默啜冷笑起來:“唐人對我們不放心吶,擺了十萬兵在這里,防止我們趁火打劫!”

    十萬周軍,如果是打野戰的話。并不放在默啜眼里,不過要是守城,那就令人頭痛的很了。雖說武懿宗這位騎豬將軍是主帥,他的逃跑主義早已名揚在外,但是如果武懿宗得到了大周皇帝的死命令。堅決不許他再退,那么憑這十萬人守城,默啜可沒有把握打下來。

    朱圖道:“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用來圍剿契丹人的兵力已經足夠了,所以武懿宗這十萬人才擺在這里作為預備隊,向西可拒我入侵,向東可隨時赴援!”

    默啜緩緩地點了點頭。

    塞爾柱迫不及待地道:“可汗。那我們該怎么辦?”

    默啜微微瞇起了眼睛,悠悠地道:“明日,召契丹和周人的使者到我的汗帳來,你們也來。商議出兵!”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從帳外傳來,那個不幸打破了突厥皇后尿壺的可憐蟲,在寒風中咽了氣……

    ※※※※※※※※※※※※※※※※※※※※※※※※※

    翌日一早,楊帆看到可汗的大旗揚起。馬上就來求見了。

    默啜正在用早餐,聽說武周使者主動求見。頗有些詫異,忙叫人把楊帆喚進來一問,楊帆義正辭嚴地譴責了一番默啜拖延執行承諾的態度,順道兒抱怨了一番他們的飲食和住宿條件太差,實在叫人吃不消一類的話,最后堅決要求默啜馬上派人護送他們返回河北道,他們受夠了!

    默啜笑容滿面地道:“貴使不要急,調兵遣將,需要時間嘛。你們中原人調動一次兵馬,快則半月一月,慢則三個月半年,我草原上的健兒縱然拖累較少,又不需要大量的補給,也不可能說走就走!

    本可汗這些天一直在做準備,馬上就可以發兵了。呵呵,一會兒本可汗就要召集各部首領在此議事,他們都已奉本可汗之命趕到了,貴使介時不妨旁聽一下!”

    默啜說到這里,忽然話題一轉,道:“對了!契丹人也派了使者來,所言與你頗有不同啊,一會兒,你們不妨當堂對質,非如此,是不足以說服我的族人出兵的!”

    默啜說這句話時,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帆,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楊帆面不改色,毫不客氣地道:“可汗的試探很沒意思!這次你們的部落轉場,尋找冬窩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人瘋了似的跑來向我們挑釁,那時我們就知道契丹人也派了人來,這件事相信你的部下不會不稟報于你。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有什么好對質的?契丹人是我們朝廷的附庸,是叛逆,可汗如今已與我朝和親結盟,應該斬殺契丹使者,表明自己的立場,而不是讓他來跟我們對什么質,他們沒資格!

    還有,無論可汗是否決定發兵,我們都打算回去了!沒有貴國,我們一樣能消滅他們,雖然要困死他們需要耗費更多的錢糧,不過我們還耗得起!貴國各部首領如果不愿發兵,那么可汗也不要勉強,如此一再試探,無趣的很!”

    默啜笑容可掬地道:“不不不,本可汗當然是相信你們的!否則豈會同意發兵呢?契丹人的謊言,本可汗其實早就看破了,一會兒召集各部首領的時候,我會替你們說明此事的。哈哈哈,貴使還沒有用早餐吧,來來來,不妨與本可汗一起用膳!”

    默啜吩咐人在旁邊的矮幾上為楊帆端上一份與自己一樣的早餐,楊帆滿臉不愉,不情不愿地走過去,在貴客的位置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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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7章 出兵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一早,當牧人們忙著擠牛奶、遛馬、驅趕羊群在那貧瘠的土地上啃著稀落的枯草的時候,克斯坦被帶到了突厥可汗的大帳。 m

    克斯坦還是穿著一身薩滿大巫的盛裝,頭戴雉雞尾羽的華冠,身穿五彩的裘衣,肩披豬皮的斗篷,頸掛牛骨的骷髏,手里拄著一根怪里怪氣的拐杖。

    一走進可汗大帳,他便發現突厥的將領們已經把大帳坐得滿滿得,緊接著他便發現那個唐人的使者居然穩穩當當地坐在上位。

    克斯坦大巫心頭登時一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可汗!我知道唐人派來了使節,只是不知道可汗是相信了他的花言巧語呢,還是愿意與我們誠實的契丹人做朋友?”

    克斯坦不敢怠慢,立即單刀直入,向默啜發出了質問。

    楊帆聽了“嗤”地一聲冷笑,冷笑的不只他一個,昨日聽到斥侯所述經過的各位首領中,有好幾個年紀輕沉不住氣的都發出了冷笑。

    克斯坦的心沉得更深了,他緊緊地盯著默啜,厲聲道:“可汗!他究竟和你說了什么,我可以用祖靈的名義發誓,我對可汗所言,沒有半字虛假!”

    默啜此時已完全相信了楊帆的話,本來他還存了一份戲弄的心思,想叫來克斯坦,讓他當面與楊帆對質,這時見他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忽然意興索然。

    默啜淡淡地道:“克斯坦大巫,既然你相信你們的祖靈會保佑你們,那么,你完全沒有必要爭取我們的合作。我欽佩你對你的族人的忠誠,所以不想當面讓你難堪。你可以走了,帶著你的人馬上離開這里!”

    契丹人在營州地區已經開始營建自己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戰場上也沒有吃太大的虧,雖然隨著李多祚的取勝和婁師德、沙吒忠義相繼進入河北,戰局開始發生變化,但是這些名將的主帥依舊是無能的武家人。

    北路主帥是武攸宜。南路主帥是武懿宗。這兩個人的存在嚴重制約著河北戰場向對武周有利的方面發展,如果突厥人不愿與契丹人合盟。契丹人一樣能夠生存,只是戰局會更加撲朔迷離罷了。

    如果只是這種情況,合盟不成,克斯坦大可拂袖而去。雖然不能錦上添花,他們的處境也不算太壞。但是現在不同了,克斯坦敏銳地察覺到,武周使者的目的恐怕不只是破壞他們的議盟大計,而是還抱著其他的目的。

    如果突厥人與周國合盟呢?

    他已經聽說過,默啜向武周索要河曲六州降戶的條件就是代武周討伐契丹。原本他還堅定地認為這是突厥欺騙武周的一個理由,可是看到高坐上首。被突厥人當成貴賓的那個武周使者,他可不敢抱此幻想了。

    “如果我的使命不能成功,那么我也不能讓你成功!”

    抱著這一想法,克斯坦大聲道:“可汗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這個狡猾的武周使者一定告訴你,我們已經吃了大敗仗,我們已經窮途末路,甚至還請求你們出兵,幫助他們圍殲我們,是么?”

    克斯坦一針見血,默啜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楊帆暗暗嘆了口氣:“這個契丹使者本來可以安然而退的,如果他蠢一些,不但自己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及時把消息傳回去,讓契丹人提防。現在他猜出了突厥人的計劃,默啜怎么可能再放他離開?”

    克斯坦一看默啜等人的臉色,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唐人狡猾,萬萬不可信任!默啜可汗。難道你忘了當年隋末大亂,李唐欲謀天下時,是如何向你們卑躬屈膝的么?”

    克斯坦怒凸著雙眼,環顧帳中諸首領,慷慨激昂地道:“李淵向你們突厥稱臣,為了讓你們站在他們一邊,答應你們只要借兵給他,戰勝所得的子女財帛,隨你取用,唐國只取土地。如果你們不出兵,只要不配合其他反王攻擊李唐,一樣送金珠玉寶給你!

    你們突厥可汗過世,唐國停朝哀悼三日,滿朝文武進行憑吊,凡有突厥使節前往,李淵必親自陪宴,畢恭畢敬,結果如何?

    一俟唐國江山穩固,他便想要后來居上了。頡利可汗深恨唐國前恭而后倨,發兵征討,唐不能敵,李世民傾其府庫以賄突厥,又許婚和親只求退兵,你們退兵了,結果又如何呢?”

    克斯坦聲色俱厲地道:“結果李世民陽奉陰違,表面恭馴,暗中積蓄國力,適逢突厥內亂,他趁機發兵,先滅東突厥,再滅西突厥,連你們東突厥的頡利可汗和西突厥沙缽羅可汗都被生擒活捉,你們的國土變成了唐國的都督府和都護府!”

    克斯坦嗔目大喝道:“突厥貴族子弟,從此陷為唐人奴隸,大好清白女子,降作唐人奴婢。突厥被逼棄了突厥名稱,承用唐官之名,臣服唐皇逾五十余載,卑躬屈膝,威風掃地!你們好不容易復國,又復壯大起來,如今還要重蹈覆轍么?”

    克斯坦的一番話說得帳中眾首領一陣騷動,提起突厥這些慘痛經歷,眾突厥人都有些心中不快。

    楊帆見眾突厥人被克斯坦一番話勾起對唐人的仇恨之心,心中暗叫不妙。克斯坦說話的時候,他就在搜腸刮肚想著對策,等克斯坦說完,楊帆馬上哈哈大笑三聲,輕輕擊掌道:“精彩!當真精彩!”

    默啜移目向他一瞧,見他神色自若,面帶微笑,情知他必有話說,被克斯坦激起的心中仇恨便淡了三分,只想聽他說些什么。

    楊帆輕描淡寫地道:“隋之前,突厥強大,中國和親許婚,何嘗不是待之如上賓?隋時文帝楊堅雄才大略,一統天下,四方臣服,突厥何嘗不是反過來事之如主?

    煬帝楊廣巡幸至雁門關時,突厥可汗親率滿朝文武相迎。楊廣赴其營地視察,先由使者為先驅,使者嫌棄汗帳之外不甚干凈,可汗親自拔出佩刀割草。以示對大隋恭敬。這就是強與弱的區別了。

    及至隋末,中原大亂。反王割據,突厥崛起,中原各路反王紛紛討好契丹,許財許人。極盡巴結,為的就是希望強大的突厥站在自己這邊,恭恭敬敬,如臣事主,乃是實力不如人,這有什么好說的?

    等到中原一統,漸趨強大。而突厥恰又發生了內亂,分裂為東西突厥,兩部之間征戰不休,國力日益疲弱。唐國這時已然崛起,不趁這個機會打擊突厥,以我看來,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天理不容!

    楊帆冷笑一聲,道:“強與弱,本就是相對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強大的時候,也有弱小的時候,強大的時候欺凌他國,弱小的時候被他國欺凌,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信奉弱肉強食的草原人對這句話很是認同,只不過著落在他們自己身上就不那么舒服了。

    楊帆道:“今默啜可汗乃英明之主,遂有控弦之士四十萬,疆域萬里,北方諸族莫不事可汗為主。至于未來,是突厥強大還是周國強大,那要看各自是否代出明主,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

    作為當下人,我們只須做好當下事,當下情形如何呢?當下突厥崛起,可我周國上承大唐,國勢未衰,同樣是強國。兩大強國若是相爭,于彼此皆非幸事,一旦兩敗俱傷,不免為他人漁利。因此,如今的突厥與周國戰不如和。反倒是你們契丹……”

    楊帆望向克斯坦,笑吟吟地道:“你們乞和借兵,卑躬屈膝,又對可汗許讓大片土地,其作法倒是與我們以弱待強時的手段一般無二呢!”

    楊帆轉向默啜,笑問道:“可汗不覺得契丹今日之手段,正是貴我兩國當初疲弱時所用過的手段?同為游牧民族,如果契丹強大起來的話,不知道首當其沖的會是我周國還是你突厥呢。”

    帳中眾將聽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克斯坦,目中都露出危險的光芒。周國眼下顯然不是他們能吃掉的,而周國即便強大起來,憑著大漠草原這種除了游牧民族其他民族根本無法生存的地方,也不可能是他們的生死大敵,契丹則不然。

    契丹今日之屈服,正如當年紇干可汗為隋帝割草,又如唐帝為突厥可汗戴孝,可是契丹一旦強大起來,同為游牧,他們完全可以統治整個草原,把突厥人像曾經的匈奴、柔然、鮮卑等強大過的游牧民族融合到他們的族群中,徹底抹殺。

    契丹現在已經顯現了他們的力量,這是一個最危險的敵人!

    克斯坦面紅耳赤,還待再言,默啜心中已有決斷,他“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厲聲大喝道:“來人!”

    帳外幾名勇士應聲而入,默啜向克斯坦一指,兇狠地道:“本可汗早與周國有約,許親和盟,永結友好!此人狡言巧辯,欲陷我突厥于不義之地!該殺!把他拖出去,連同他的隨從,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眾侍衛稱喏一聲,拖起克斯坦就走。

    克斯坦大驚失色,劈手先被奪了拐杖,隨即又被反扭雙手,克斯坦竭力掙扎,豬皮斗篷掙落在地,頭上的雞毛帽子也歪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默啜,你不能壞了規矩,你不能殺我!”

    契比克力冷笑一聲,重重地呸了他一口唾沫,道:“契丹不過是附庸周國的一族,你們算哪一國?呸!”

    楊帆心中暗暗松了口氣,臉上卻始終是一副鎮靜的表情,淡定自若。

    默啜向眾首領環視了一圈,沉聲道:“我意,履行前諾,配合周國,出兵討伐契丹,眾首領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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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8章 遠征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當克斯坦大巫等十余人的人頭被掛上竿頭的時候,突厥人已經準備出兵了。 m

    也許早在十多天前牧人要轉場的時候,默啜就已經在做著遠征的準備,但是這個集結速度依舊遠比中原帝國的軍隊要顯得更有效率。

    沐絲那個喜歡到處溜達的小兒子讓他的母親牽著手,蹣跚地走到了楊帆的面前。

    楊帆剛對馬橋做完一番囑咐,馬橋將返回河北,將突厥出兵的消息報告李多祚,以便那邊的軍事行動及時進行響應,而楊帆則作為突厥人的向導和與武周邊軍溝通的信使,隨默啜的軍隊奇襲營州。

    “你們……去哪?”

    小家伙長得很漂亮,輪廓分明的五官,胖乎乎的臉蛋,帶著兩抹健康的嫣紅。看著楊帆等人一身遠行的裝束,他站住腳步,歪著頭好奇地看看,便奶聲奶氣地詢問了。他說的是突厥語,旁邊的穆赫月微笑著替他翻譯了一遍,穆赫月知道這是一些中原人。

    楊帆這一次沒有回避,他彎下腰,耐心地回答:“我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小家伙聽完母親的回答,好象聽明白了似的,用力點點頭,又問:“放牧,打仗?”

    穆赫月“咭”地一聲笑出來,對楊帆道:“我兒子是問,你們是去放牧還是去打仗呀!”

    楊帆也忍不住笑了,輕輕捏了捏小家伙的臉蛋,想了想,回答道:“我們去……游牧!”

    孩子還太小,也許他長大了也是一頭兇殘的草原狼,但現在他是天真可愛的,楊帆不愿意把這件透著血腥的事告訴他。

    這里是草原。惡劣的氣候、水源的稀少,使得這里除了偶爾幾條大河附近可以農耕,其它地方只能生長生命力強盛的野草,于是。生活在這里的。也只能是牧民。

    如果有人異想天開的想把這里變成一片耕種的土地,那他收獲的將只有沙漠。沙漠將化作鋪天蓋地的沙塵暴,連遠方的漢人耕作區的農田也吞噬掉,這個世界在用一種精密的設計,巧妙地平衡著世間的一切。

    因之。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和生活在中原的人為了爭奪更適宜生存的土地,戰爭也就成了恒久的主題,楊帆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一天能夠和平相處。如果敵人再度侵來,他或他的后人依舊會握緊手中的刀,可是這一刻,他不吝于向一個小孩子露出一個和氣的笑臉。

    小家伙也甜甜地笑起來,奶聲奶氣地向他炫耀:“我也……游牧。常常搬家!”說完,他忽然像是有了什么重大發現,扭過頭去問他的母親:“我們為什么要不停地搬家呢?”

    這個問題要想解釋給小孩子聽懂,或許比較困難。穆赫月想了想,才認真地答道:“大地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是它哺育著我們。如果我們久久住在一處,大地母親就會不舒服,草木將不再生長,獸群也將消失,如果我們不停地搬家,就像血液在流動,大地母親就會舒坦了。”

    她寵溺地捏捏兒子的鼻尖,笑道:“就像你幫阿娘捶背,如果上下不停地捶,阿娘就很舒服,如果只敲一個地方,阿娘會不會難受呢?”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帆沒有聽懂這對母子的問答,他看到沐絲在不遠處向這里吆喝了一聲什么,他正騎在一匹馬上,孩子扭頭看見父親,便笑著跳起來,急不可耐地拉著他母親的手走開,很快,他就坐上了馬背,由他的父親抱著,向平坦的草原上馳去。

    楊帆微笑著看著這一家人,也許有一天,他們還將兵戎相見,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們是和睦的。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凄慘的叫聲,那是一只羊,即將被它的主人宰殺,變成它的主人遠征路上的食糧。

    它也許是它的主人親手照料著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夏夜里,為了避免小羊落入狼腹他握緊馬刀,冬天里,為了不讓小羊餓死他不辭辛苦地尋找著野草,但最終的目的,卻是為了自己的生存。

    如同草原上的一位哲人所言:“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站在楊帆的立場上,則是:“你有你為了生存而侵掠的理由,我有我為了所維護的戰斗的責任!”

    ※※※※※※※※※※※※※※※※※※※※※※※※※

    長途的跋涉開始了,那驚人的行軍速度,終于讓楊帆體會到,這些草原上的騎士有多么的可怕,他們的生存意志是那么的堅強,他們在苦寒的環境中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也許他們就是一蓬蓬野草的化身。

    楊帆和古竹婷都有一身好武功,身體都是異常的強壯,但是同那些早就適應了草原生活的騎士比起來這根本沒用。

    很快,兩個人就像被顛散了全身的骨頭,穿著那么厚的衣服,兩條大腿內側也磨得紅腫起來,一上馬就疼得要命,以至于這些長途奔襲中的突厥兵不得不從沿路碰到的小部落那里弄來一輛勒勒車,拉著他們走。

    這些突厥人每天喝一碗馬奶、啃幾根**的風干肉干,就能活蹦亂跳的繼續趕路,而楊帆和古竹婷連著三天不見一碗熱粥,腸胃已經受不了啦。但他們依舊咬牙堅持著,不愿拖累整個部隊行進的速度。

    兵馬早一天趕到,河北道的戰爭就能早一天結束,河北戰場上就能少死一個袍澤,也許他們多爭取來的每一秒鐘,都決定著許多人的生或死!

    突厥騎兵日夜兼程,終于趕到了松漠都督府。松漠都督府專為管理契丹諸部而設,此時已名存實亡。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孫萬榮部已經反了,而李盡忠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

    在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最為強大,孫萬榮部次之。因為李盡忠部的強大,所以一直由他的部落擔任著契丹部落聯盟長。

    不過契丹八部還遠不及后世耶律阿保機時集權的程度,這時的部落聯盟長對整個族群的約束力有限,各部落內部事務均由各部自行處理。軍事大計聯合決定。聯盟長無權擅作決定。

    李盡忠和孫萬榮是起兵造反,其他六部雖對武周邊將的跋扈和欺壓不滿。卻還沒有膽子一同造反,這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自發行為,因此其他六部現在依舊各自在其領地內生活,對朝廷和孫李聯盟的反軍均采取中立態度。

    突厥約五萬鐵騎突兀地殺進松漠都督府。立即引起了契丹六部的強烈不安,六部酋長緊急會唔,集結兵力,嚴陣以待,這時楊帆就起了作用,他馬上持著李多祚交給他的信物緊急拜會六部酋長,通報突厥人的來意。

    六部酋長都曾被朝廷封為刺史。所以他們對朝廷的印信并不陌生,在確認了楊帆的身份之后,六部首領陷入了兩難之地。

    他們并不看好李盡忠和孫萬榮的造反,所以即便是李盡忠和孫萬榮大敗周軍、聲名遠揚時。他們也沒有動心,始終約束所部不曾參與叛亂。

    可另一方面,邊軍邊將對他們的搜刮和欺壓也令他們痛恨不止,他們很清楚,李盡忠和孫萬榮之反,不管成功與失敗,對他們都有好處,因為李盡忠的叛亂,將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使朝廷不敢再對他們肆無忌憚。所以,在他們心中,李盡忠和孫萬榮是他們一族的大英雄。

    眼下契丹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主力正在河北道南部征戰,他們的老弱婦孺都在后方。因為寒冬,新城尚未筑成,五萬如狼似虎的突厥人一旦殺至,他們必敗無疑。這些老弱婦孺都是那些義軍的父母妻兒,如果他們被擄走,前方的大軍將不戰自潰。

    可眼下突厥大軍已經到了,要想保住李盡忠和孫萬榮的族群老幼,除非他們六部參戰,然而一旦參戰,他們不但要面對突厥的虎狼之師,而且等于是參與了李盡忠的謀反,來日朝廷平息叛亂,豈能輕饒了他們?

    六部酋長討論了一天也沒有結果,第二天六大部落里德高望重的長老們也參加了會議,還是沒有結果。第三天塞爾柱和契比克力失去了耐心,把五萬鐵騎拉出去擺在了契丹六部中的獨活部和芬問部兩大部落面前,對他們下了最后通諜:“再不借道,兵戎相見!”

    其實毗鄰松漠都督府的就是饒樂都督府,而饒樂都督府居住的就是奚族十大部落。奚王現在也已參戰,是李盡忠、孫萬榮的同謀,不過仗打到現在,奚人的作用微乎其微,看起來奚王反周的決心并不堅定。

    因此,盡管一旦與契丹六部兵戈相向,就等于把后背交給了奚族,但是突厥人并不擔心。

    果然,最有力度的還是武力,契丹六部一連討論了兩天都沒有結果,第三天契比克力把兵馬往他們面前一擺,正在營中爭得面紅耳赤的六部酋長和長老們在大兵壓境的現實面前終于低下了頭。

    契比克力等得很不耐煩,剛要命人吹響號角,準備發起進攻的時候,契丹人派人出營,向周國使節和突厥將領表達了他們的意見:“同意借道,不干涉突厥兵馬在其通往李盡忠、孫萬榮部的路線上的行動。”

    但是他們提出了兩點要求:一是借道可以,但是突厥兵馬不得趁機擄掠沿線屬于他們的部落百姓,他們會集結兵馬,嚴陣以待。看來突厥與周國和親,卻又隨即翻臉、襲掠河北的事已經讓該國的信譽徹底破產了。

    二是他們保持中立,不會按照楊帆的要求,向突厥軍隊提供向導。但楊帆只需要他們肯借道就行了,至于向導,他們不肯派人,當地還有不少漢人,其中有些還是當過邊軍的,楊帆很快就找到了兩個愿為他們帶路的當地漢人,五萬鐵騎直撲孫萬榮的新城。

    而奚王自始至終都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堵截,相反,在得知突厥出兵奇襲孫萬榮后方時,奚王倉惶地下達了命令,命令他的兵馬立即全部撤回,看起來他是要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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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9章 老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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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州西北,一片荒蕪地帶。 M

    這里后世叫通遼,現在這里還沒有地名,本來也沒有人定居,但是現在有了,那就是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的數萬婦孺。

    這個地方南北兩向較高,中部低平,呈馬鞍狀,北部是大興安嶺南麓余脈的石質山地丘陵,南部為遼西山地邊緣的淺山、黃土丘陵,中部是遼河流域沙質的沖積平原。

    李盡忠選擇的這處地方還是很不錯的,依山可守,山前可以種植、可以放牧,山中可以狩獵,而且一旦有事,以此處地理向哪個方向退卻,都有比較不錯的緩沖帶。

    他們的城池就筑在北部石質山地中一處最險要的所在:老鷹嘴。

    這座山上僅有少量樹木,大部分地方都是光禿禿的石山,背后連綿的山脈,前方是突兀峭立的山峰,僅一條險要的道路可以上山,確實如同老鷹倒鉤似的鋒利的喙,易守難攻。

    駐守此處的主將是孫萬榮的妹夫乙冤羽,副將是費沫,因為他們沒有筑城經驗,再加上冬季施工不便,而且部落里除了傷兵就是老幼,雖然他們抓來了些人做勞工,新城的建造進度還是很慢。

    如今“老鷹嘴”上的新城還沒有成形的樣子,整個部落還住在山下,只不過被擄來的財物和糧食,已經大多儲存在了山上。

    清晨,部落里的半大孩子趕著不多的羊群開始到向陽的枯草坡上去放牧,而婦人則背起藤筐,到山林中去采摘松子等雜果,老人們也在部落中忙碌著,縫制皮衣、飼養牲畜,或者做些其它的什么活計。而一些青壯則和被抓的勞力上山,繼續建造他們的希望之城。

    向陽的山坡上,藍天、白云、白雪、枯草、一群山羊,還有一群放羊娃兒。

    走在頭里的是個袖著雙手肋下挾著鞭子的男孩 。大概**歲年紀。頭發亂糟糟的像鳥窩,袖子亮晶晶的像冰面。那是蹭的鼻涕,后邊跟著的孩子有四五個,有男有女,年歲都比他小一些。

    男娃驕傲地指著一只大肚子的母羊道:“藍藍。你來,你們快看,那只羊馬上就要生羊羔了,我養的羊個個肥嘟嘟的,部落里數我養的羊最愛下崽兒。”

    一堆小屁孩少不得要驚嘆一番,那個叫藍藍的小女孩 崇拜地道:“之戰哥哥就是厲害,你長大了準備干啥呀?”

    之戰抬起袖子。亮晶晶的袖筒從鼻子底下一劃,嘴唇上便多了一道濕痕:“長大了還放羊唄!”

    “還放羊啊,放羊干啥啊?”

    “賺錢娶媳婦唄!”

    “娶媳婦干啥呀?”

    “生娃唄!”

    “生娃干啥呀?”

    之戰不耐煩了,瞪她一眼道:“還能干啥呀。放羊唄!”

    藍藍嘟囔道:“放羊有啥意思,我就不喜歡放羊。”

    之戰剛要說話,忽然側著頭停住了,他凝神傾聽片刻,問道:“藍藍,你聽到啥聲音了?”

    藍藍茫然道:“啥聲音?”

    這句話說完,隱隱的轟隆聲就變得清晰起來,兩個孩子吃驚地向山坡下的雪原望去,只見千軍萬馬,一眼望不到頭,就像灰色的蟻潮,迅速向前,覆蓋了觸目所及的一切。

    那“蟻潮”就從他們面前的平原上一陣風般卷過,沒有為他們停留片刻。

    之戰張大了嘴巴,肋下挾著的鞭子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

    鼓角轟鳴,人馬如潮。

    倉促組織起來護衛族人的契丹勇士竭力抵擋著來自突厥人的攻擊,可是突厥騎兵十倍于他們,任他們如何抵擋,從四面八方一浪緊似一浪地向他們逼近的突厥鐵騎還是壓迫得他們的防御圈越來越小。

    敵人來得太突然了,山城還沒有建成,不足以抵御敵騎,整個部落都駐扎在山坡下,無法及時地逃離,他們無路可退,唯有一戰。

    漫山遍野都是沖突來去的騎兵,山谷中震耳欲聾的都是喊殺聲,原野上尸骸遍地,鮮血斑斑,處于嚴重的兵力劣勢的契丹人被突厥人沖亂了陣形,穿插分割,打得七零八落,已經有人棄械投降,因為他們再不投降,唯有一死,根本改變不了局面。

    乙冤羽和費沫在亂軍之中也失散了,只能率領眼前可及的族人奮力突圍,費沫手中的長矛已經折斷,拔出的馬刀已經卷刃,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可是不管他沖向哪一方,面前都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敵騎,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楊帆與古竹婷佇馬于高坡之上,俯視著面前混亂的屠殺。

    天似穹廬,澄凈純藍,仿佛一塊晶瑩剔透的藍水晶。

    唯一的一朵白云,正停在天空正中央,孤零零地懸著,四顧茫茫,靜謐蒼涼。

    而在這亙古的靜謐之下,卻是各種顏色織染出的戰爭場面,人喊馬嘶,鮮血飛濺。

    在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被割裂開來的契丹騎士,仿佛一群受了驚的魚苗,在平原上四處游動,驚慌地閃避,可突厥人就像是水,始終包容著他們,無論他們逃到哪兒。

    殺人與被殺的都是異族,可是站在高坡上,悵望著這一切,楊帆卻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他不是帝王,所以也從來不會有,為了什么千秋萬代的偉業,寧愿自己的族人多做犧牲的崇高覺悟,契丹人的反叛,由突厥人來結束,似乎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實并不是這樣,他的族人并未因此而少死。

    契丹人反叛的是周國,圍剿他們的卻是突厥,朝廷真的弱到這種程度了么?絕對沒有。朝廷陳兵于西域,以一國之力獨抗吐蕃、突厥兩大軍事強國,他們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王孝杰奪取安西四鎮,雖有吐蕃內亂的原因。也足證周軍的強大。

    可是,這些戰事,動用的無一不是長年戍守邊防、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這一次契丹之亂。在朝廷眼中。也許是覺得太容易平息了,為了搶功。竟然派來武攸宜、武懿宗和抱武家大腿才爬上去的一些無能的將領。

    結果,朝廷犧牲了那么多的將士,最后還要求助于突厥。

    楊帆成功了,這場外交戰打贏了。但他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

    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的是屈辱,卻又無奈。

    南北兩路大軍的主帥都是武家人,女皇始終不肯放權,如果不用這般釜底抽薪的手段,讓那兩個人繼續瞎指揮。河北之亂還不知要持續到什么時候,在契丹人的不斷破壞之下,本就比南人貧窮的北方百姓將再也沒有辦法活下去,朝廷還不知要犧牲多少青壯男兒才能抵消那兩位主帥的愚蠢。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

    費沫殺瘋了心了,手中的馬刀幻化成一道道弧狀的寒光,他催動坐騎,率領數十騎勇士,猶如一股狂風般卷過原野,拼命突圍,刀風呼嘯中帶來無盡的殺戮和死亡。

    追隨在他身后的有數十名勇士,除了一開始的那些人,還有一些各自為戰的騎士也追隨到了他的身后,一路廝殺過來,不斷有人落馬,也不斷有人補充進來,最終被他們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正好奔著楊帆佇足的地方殺來。

    就在坡下,有一隊突厥騎士佇馬停在那里,中間一位長須老將,正是大箭頭蘇牧木。一見那群漏網之魚向這邊撲來,蘇牧木把手一揮,簇擁在他身后的騎士們立刻分出一哨人馬,成一銳三角陣形,迎面向費沫殺去。

    “嗚~~~”

    一口長刀裹著令人心寒的破空顫音,向費沫凌空斬去。

    費沫大吃一驚,急忙催動胯下戰馬向側前方疾趕兩步,錯過對方的鋒芒,隨即揚起了卷刃的長刀,因為對方的第二刀已經如影隨形,再度向他的頭顱劈來。

    費沫百戰之后已然力竭,這一刀架得又倉促,兩刀相交,“鏗”然一聲,費沫受力不住,手中刀被震得揚飛起來,對方手腕一翻,第三刀又向匹練一般向他的脖子橫卷過來。

    費沫再也來不及躲避了,雙目一閉,暗叫一聲:“完了!”

    只聽“當”地一聲震鳴,這必死的一刀竟被人架開,那個突厥騎士不及細看,一看有人出刀阻止,以為就是敵人,看也不看,震開的長刀劃著一道電光,便向來騎劈去。

    來騎人馬合一,騎術嫻熟,刀法洗煉,手中一口刀倏忽來去,剛猛中蘊含著巧妙的變化,把一個身子護得風雨不透,“當當當”幾刀下來,那突厥騎士只覺手腕一震,竟被對方以刀面拍中,手臂頓時如觸電一般一陣酥麻,手中刀脫手飛去。

    “住手!”

    這時候,費沫手下的人也被這群突厥生力軍殺得殺、擒得擒,猶自負隅頑抗的不足四人,蕭牧木一聲喝令,突厥人立即收手后退,這四個人才心有余悸地退向費沫身邊。

    “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費沫這才看清,方向自刀下救了他性命的人竟是楊帆,不由得呆在那里,他想不通,楊帆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說過,如果有機會,我會放你一次!”楊帆說著,向蕭牧木看了一眼,蕭牧木會意地一揮手,持刀相向的侍衛們又后退了幾步。

    楊帆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平原上還在廝殺,費沫扭轉頭,向正在垂死掙扎的族人看了一眼。

    楊帆道:“我只能放你一次,如果你想殺回去,只能是帶著你的兄弟找死,無濟于事的。如果你肯走,這幾個人,我可以作主放走!”

    費沫猶豫半晌,艱難地點了點頭,猛地呼哨一聲,頭也不回地策馬向南奔去。那四個騎士立即緊隨其后,被俘的幾個人也被放松,重新上馬,追著費沫離開了。長年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使他們懂得取舍。

    蕭牧木雙腿一磕馬鐙,慢慢踱到楊帆身邊,微笑道:“放一人,亂其一軍,貴使當真好手段!”

    楊帆淡淡一笑,先是默默地注視了一下混亂的戰場,又將目光移向蒼穹中靜靜不動的那片白云,心中暗想:“這天,真該變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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