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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佛道之爭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遠處,足有三四十匹肥壯的駿馬馳騁過來,馬上清一色都是頭頂光光的和尚,有的身穿灰色緇衣,有的身著大紅僧衣,中間一匹雄駿異常的白馬,馬上一個大和尚,大紅僧衣半袒,露出結實健美的胸膛。

  這大和尚一手持韁,一手托著酒囊,一邊策馬而行,一邊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美酒,大紅僧衣的兩只衣袖像風中的兩朵紅云,托得漫天飄落的黃葉也隨著他馳過的身影而飄舞起來。

  這三四十匹健馬一下子就把寬敞的大街占去了八分,出殯的隊伍停住了,等著那些放蕩不羈的和尚們讓路,雖然瞧這些和尚放馬游街,縱情狂飲,不是什么好路數,可人死為大,他們怎么也不至于跟死人搶道吧?

  “壞了,這送葬的隊伍還不讓路,這下糟糕了。”

  “哈哈,你瞧,你瞧,那做法事的道士……”

  楊帆定睛一看,只見那位方才還仙風道骨、氣定神閑,一副得道高人形象的黃衣道人面露驚慌之色,倒提了寶劍,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看那情形,似乎想要躲到棺材后面去……

  “且住!大和尚,死者為尊,你等出家人,怎么見了我家出殯也不知避讓,還要硬闖上來?”

  一見那些縱馬的僧人狂奔而來,到了面前雖然勒住韁繩,卻依舊不給讓路,大模大樣地擺出一副等著出殯隊伍給他們讓路的架勢,出殯的楊氏族人很是憤怒,立即跳出幾個人來,大聲呵斥。

  自古死者為大,就算是一支送葬隊伍和一支成親隊伍路上相遇,那也是成親的要給送葬的讓路,眼前這些人還是些僧人,尤其不該如此不懂禮路。雖然瞧他們粗獷豪野的樣兒,不似正經路數,不過楊家人一來是官宦人家,二來占了死者為大的理兒,心中卻也不怕。

  那些僧人本待揮鞭呵斥,不想先被這些披麻帶孝的人訓斥了一通,不由怒極反笑。其中一人的馬鞭本待抽下,這時反而收回,向那中間的紅袍大和尚笑嘻嘻地道:“師傅,這戶人家要咱們給他讓道兒呢!”

  “呃~~~,嗯?”

  大紅袈裟的和尚打了個酒嗝兒,醉眼朦朧地向前看來,一俟瞧見眼前的情形,頓時把眉頭一皺,連聲道:“晦氣,晦氣,怎么碰到送葬的了,出門見棺材,升官又發才,阿彌陀佛,百無禁忌!”

  這和尚一身大紅袈裟,顯見是個很有身份的大和尚,可他不但縱馬飲酒,這一說出話來,更與市井無賴無異,聽來令人發噱。

  紅袍大和尚道:“趕緊叫他們過……,嗯?那個做法事的可是道士?”

  大和尚剛要揮手叫抬棺送葬的人過去,忽地一眼瞧見那兩個捧印打幡的小道士,不禁把牛眼一瞪,大聲問道。

  旁邊一個和尚道:“師傅好眼力,那正是兩個小道士。”

  紅衣大和尚笑罵道:“好你老母!他們穿著道袍,佛爺眼又不瞎,如何看不出來?”說著一偏腿兒,腰桿一挺,也不扶鞍,就從那馬上跳下來,動作竟是極為矯健利落。

  大和尚肆無忌憚地闖進人群,盯著那兩個小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高聲問道:“就你們兩個小家伙,如何給人家做法事?你們師傅呢?”

  這時候,楊家一位長輩想要上前斥責,旁邊卻有個人突然拉住了他,對他低低耳語幾句,這人臉色一變,竟然退了幾步。楊帆和馬橋在一旁看得分明,對這大和尚的身份不禁更加好奇。

  楊帆仔細打量這和尚,見他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長相英俊,濃眉大眼,鼻挺嘴闊,襟懷散開,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胸腹間的肌肉線條異常健美,這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仿佛哪座廟里的金剛武僧一般。

  “你們的師傅呢,叫他出來!”

  大和尚雙手叉腰,大聲喝道。

  片刻功夫,那個躲到棺材后面的老道就被幾個灰袍和尚給揪了出來,仔細瞧這老道,倒是頗具賣相。杏黃的法服,頭上一頂五老冠,腳下一雙青布芒鞋,手執銅錢七星劍,頷下蓄須,相貌古拙,透著一股清逸飄然之氣。

  馬橋對楊帆小聲道:“這大和尚是什么人,那個老道怎么這么怕他,莫非是欠了他錢么?”

  楊帆搖了搖頭,心中卻已隱隱猜到了幾分,不禁輕笑道:“你仔細瞧著,怕是有熱鬧看了。”

  那老道一臉尷尬,見了散著衣襟的大和尚,上前嵇首一禮,口宣道號,說道:“無上太乙天尊,貧道弘首觀觀主一濁,見過懷義大師。”

  三清弟子施禮時,常隨口唱“無上天尊”或“無上太乙天尊”,如遇眾善信有不幸遭遇,則唱“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或“無上太乙救苦天尊”,這種唱禮,一直沿用到清末民國。之后,由于評書的功勞,被訛傳為“無量天尊”,其實無量這個詞來自佛教,并非道教用詞,道家常用的是“太上”、“至上”、“無上”,表達道的至高至尊。

  大和尚哈哈大笑道:“你認得我么?”

  老道說道:“薛師名滿洛京,貧道怎么能不認得?”

  懷義和尚仰天打個哈哈,甚是得意地問道:“老道,這道士呢,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我們和尚呢,也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老道你說,是和尚做法事了得,還是道士做法事了得?”

  “這……這……”

  一濁道人聽了甚是為難,他知道這和尚的真正身份,哪里敢得罪他,可是和尚這一問,就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了,而是關乎佛道之爭。

  自大唐開國,唐高祖李淵便尊老子為自家始祖,自稱老子后裔,崇奉道教。奉道教為“本朝家教”,下了圣旨,三教之中,以道教為尊,儒教次之,佛教最后。乾封元年,唐高宗李治更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

  結果高宗病逝,武后當朝,因為道教與李唐一體,為了建立自己的力量,武后便大力拉攏佛教,信佛崇佛,佛教的地位日益高漲,目前已經沖擊到了道教的國教地位,此時這個大和尚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老道雖然懼怕他,卻也不敢讓步。

  一濁道長想了想,便硬著頭皮道:“這個么,似乎沒什么好比的,佛道兩家,應該是各有所長吧。”

  “哦?”懷義和尚挑了挑眉,邪笑道:“我佛教超度亡靈,多是禮佛念經,替亡靈消除罪業、依靠佛力救度亡者往生佛國凈土,出離三界六道生死輪回苦海,往生西天極樂世界,不知你道家如何超度亡靈?”

  一濁道長說道:“我道家超度亡靈,多以道術建開路道場、蓮燈道場、拔傷道場、填庫道場、功德道場,頌念太乙救苦天尊,超度亡靈往升東方長樂世界。”

  懷義和尚道:“我西方極樂世界,是我西方世界佛阿彌陀佛所建之莊嚴、清凈、平等之世界。西天極樂世界,高二十八層,有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超渡往生之人。往生之人的魂魄,皆附七寶池中蓮花,化為阿羅漢。你東方長樂世界如何?”

  一濁道長情知與這蠻不講理的大和尚繼續講下去,絕對沒有好結果,奈何到了這一步,卻是不得不辯,只好愁眉苦臉地道:“我道家有長生極樂凈土,高三十六層,專司度生度死之救度,乃靈魂往生最佳之法門。”

  “哦?”

  懷義和尚抓了抓光頭,嘀咕道:“怎么比我西天極樂世界還多了八層?唔……,我西方無量世界,一佛土便是三千大千世界,所以,我這二十八層,要比你那三十六層裝的人還多。”

  一濁道長聽他越辨越不像話,唯有苦笑:“長樂世界,貧道不曾去過,懷義大師所言,實在無從印證。”

  懷義和尚見他不敢再辯,洋洋得意,道:“我佛家諸佛菩薩神通光大,不墮六道輪回,你道家最高果位也不過是仙,本領自然不及我佛菩薩!”

  一濁道人鼓足勇氣道:“我道家之仙,并非佛家天人道之仙。道家仙人,不論先天后天,成仙便達逍遙游之境地,不受外物限制,更不用說業力了,早已不墮輪回。反倒是佛教,據貧道所知,佛教古典之中,并無六道之說,這是佛教傳至東土之后,呵呵……”

  懷義和尚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領道:“豈有此理!你是說我佛教竊你道教教義,擴五道為六道,自抬身價了?”

  一濁道長見他大怒,暗自一驚,只好忍氣吞聲地道:“薛師誤會了,或者……或者是貧道見解有誤,也不無可能。”P:誠求推薦票!!!

  

第84章 灑家薛懷義!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懷義大和尚與一濁道人作佛道之爭的時候,整個出殯隊伍都停在那里。棺槨還沒抬到地方,不能落地,抬棺材的壯漢初時還好,到后來一個個累得苦不堪言,可是這時眾人竊竊私語間,早就透露了這位懷義大師的身份,他們哪敢上前理論。

  這位懷義和尚本是半道出家,不學無術,只是做久了和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一些佛教教義,可是要讓他真與這一濁道人理論,仔細辯論起來,自然不是人家對手,此刻一濁道人示弱,他也知道是怕了他身份,便不再與對方講經辯義,而是蠻橫地道:“老道,那你說,如來爺爺和老君爺爺,哪個更厲害些?”

  這和尚說話不倫不類,連如來都被尊稱為爺爺了,好在他雖然貶低道教,可是對道教至尊老聃還是不敢太過無禮,所以也冠以爺爺的尊稱。

  一濁道人聽得啼笑皆非,那時佛教和道教的神仙還沒有被那么多話本小說混淆到一塊兒,在道教神話中,根本沒有諸佛菩薩,在佛經中同樣沒有三清至尊這些神仙,你叫他如何比較。

  一濁道人吱吱唔唔回答不出,懷義和尚得意洋洋道:“看你模樣,是承認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了?”

  這時街上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濁道人情知爭執下去,最后還是自己丟人,實在不想再與這等渾人計較,服個軟,讓他走人也就是了,于是把牙一咬,道:“想來,如大師所說,如來是比老君的法力更厲害些吧。”

  懷義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既然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你還拜什么天尊,不如就入我佛家,禮拜佛祖吧。”

  “啊?”

  一濁道人大驚道:“這如何使得?佛是佛,道是道,貧道是道家弟子,怎能皈依佛門?”

  懷義和尚把大手一擺,說道:“什么佛家道家,既然老君爺爺不及如來爺爺,那就請如來爺爺坐第一把金交椅,老君爺爺坐第二把金交椅,佛道一家,皆大歡喜!本大師今兒就收你做個弟子,來人,給我的徒弟剃度!”

  當下就搶出幾個和尚來,架住一濁道人,搶了他的七星寶劍,摘了他的五岳道冠,扒了他的絳黃法袍,當街摁在地上,他們居然連剃度的家活什兒都帶得齊全,當下就有人拿過剃刀,懷義大和尚親手執刀,當街為一濁道長剃度起來。

  不一會兒,一派仙風道骨的一濁道人就變成了一個頭頂光光的老……沙彌。因為他剛剛入門,頭上連戒疤都沒燒,自然只是個沙彌。

  這一幕,不只把路旁行人看個目瞪口呆,便是那出殯的隊伍也看得張口結舌。雪蓮姑娘到底還小,眼看著方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的一濁道人,片刻功夫就成了一個光頭和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道路兩旁,早已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懷義和尚又叫人取來僧袍一件,給一濁道人換上,一個和尚便新鮮出籠了。這時一濁道人那兩個小徒弟也被人摁倒在地,七手八腳地剃光了頭發,成了兩個貨真價實的小沙彌。

  懷義和尚看看他們,滿意地道:“嗯,這樣看著就順眼多了。你們繼續做法事吧,莫耽擱了亡者入土的時間,弘一、弘六,你們兩個跟著他們,等他們辦完了法事,就領他們回白馬寺見我,從此他們就是咱白馬寺的人啦。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懷義和尚飛身躍上駿馬,一打馬鞭,就從那送葬的隊伍中間招搖而過。

  弘一弘六兩個青袍和尚抱著雙臂往一濁道……一濁和尚面前一站,歪眉吊眼地道:“走啊,你倒是接著走啊,收了人家的錢,怎么也得給人家把喪事辦好才是,半道摞挑子,那不是損了咱白馬寺的名聲么?”

  一濁道長欲哭無淚,他自幼出家,做了一輩子道士,如今莫名其妙變了和尚,只好羞愧地揮起七星寶劍,繼續做法事。

  弘一和尚道:“噯我說,你怎么還鼓搗七星劍吶,你現在是個和尚。”

  一濁以袖掩面,悄悄對他說道:“慚愧,貧道……”

  弘一打斷他的話道:“師弟!咱們師兄弟,現在共有十五人,你剛入門,就排十六,咱們都是弘字輩的,你是弘十六,得叫我們師兄。”

  一濁道長垂下頭,眼含熱淚,抽抽答答地道:“師兄,貧……僧,不會念佛家的往生咒啊!”

  弘一揉了揉鼻子,問旁邊那和尚:“弘六,你會么?”

  弘六道:“屁,我哪會呀。”

  統一揮手道:“行了行了,你會啥就做啥,繼續,趕緊做完法事,跟著我們去見師傅。”

  一濁道人無奈,只得繼續做起了法事。

  只見一個光頭和尚,穿著一襲灰色的僧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口中念念有詞:“三清三境慈悲主,道經師寶大天尊,祥光初照下羅豐,接引亡者登道岸。云馭已降,鶴駕來臨,法會大開,八卦高懸吶……”

  在路人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幾個和尚念著道家的度亡經咒,引著出殯隊伍沿著建春大街向建春門方向走去……

  ※※※※※※※※※※※※※※※※※※※※※※※※※

  路邊有些百姓還不知道那大和尚身份,免不了嘖嘖稱奇,探問究竟。有人就道:“那大和尚是誰?怎地這般霸道!看他徒弟眾多,個個都不似好路數,那老道怕吃虧,忍也就忍了,可這出殯的人家可是楊郎中家啊,怎么也忍氣吞聲了?”

  “嘿!你還真是孤陋寡聞吶!你沒聽見那老道稱呼那大和尚為懷義大師?你沒聽那大和尚說他來自白馬寺?你說他是什么來頭,嘿嘿!”

  “啊呀!莫非……那和尚就是薛懷義?”

  “噓!人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那是何等人物,就連天后的侄兒武承嗣、武三思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尊一聲薛師,不要說楊郎中已經死了,就算楊郎中還活著,也不敢在這位爺面前指手劃腳啊。”

  眾人言語之間,便把這位的白馬寺主持的事跡透露了出來。

  原來,這位俗家姓薛,法號懷義的大和尚本名叫馮小寶,原是洛陽街頭一個耍槍棒賣藥的江湖漢,因為體魄強健,容貌英俊,后來因緣際會,成了武則天的面首。

  武則天得了馮小寶這樣年輕強壯的男人,心中大為可意,可他一個壯年男子,出入宮闈必然惹人非議,李唐宗室不是好道就是好佛,佛道兩家的高僧真人出入宮闈乃是尋常事,武則天就靈機一動,讓他剃發出家了。

  武則天一道旨意,就讓洛陽白馬寺主持把位子讓給了馮小寶。武則天本人是極重視門第的,她武家本就是關隴貴族,因為愛極了馮小寶,又怕他出身卑賤,叫人鄙視,所以又想了個法兒,給他改名薛懷義,讓他七拐八繞地和女兒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紹掛上鉤,成了薛家的人,薛紹也要尊稱他一聲叔父。

  這薛懷義給武后效力,可不僅僅是在床榻之上,他還當真是做過幾件大事的。其中一件就是修“明堂”。

  “明堂”是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天子布正之所,修建明堂對武則天來說,不僅僅是一座建筑那么簡單,其中有著深刻的政治意義,而這件龐大的工程,就是由薛懷義設計、監造的。當然,具體的設計自然有專門的匠人,可是薛懷義雖不學無術,腹中卻有許多奇思妙想。

  這座“明堂”被他建造的恢宏壯麗、氣勢不凡,足足有三十層樓高,成為中原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一組宮殿建筑。這么龐大的建筑,薛懷義僅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建成了,這還不算,他還在明堂后面,建了一座更高的“天堂”。

  這“天堂”有多大、多高呢?“天堂”共五層,建到第三層時,就已凌駕于“明堂”之上,“天堂”中有一尊大佛,是依照武則天的容貌建造的,這尊大佛一個小手指上就能站好幾十個人。

  許多讀者或許在《狄仁杰之通天帝國》這部電影中已經見識過這尊大佛的神采。而這尊大佛,就放在“天堂”之中,“天堂”到底有多大,可想而知。

  近來,薛懷義更是威風,因為年初的時候,武則天任命他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討伐突厥。薛懷義只是個賣藥的,他手下那些將領可不是吃素的,突厥人聽說唐軍來勢洶洶,便避而不戰。

  薛懷義是真想跟突厥人打一場,結果在草原上晃悠了幾個月,也沒找著敵人的蹤影,只好“凱旋”而歸。武則天因為這樁功勞,又給他加封了一個二品的輔國大將軍,他的氣焰便更加囂張。

  只是或許是因為武后近來國務繁忙,很長時間沒有召他進宮侍寢了,馮小寶別的事都敢做,唯獨不敢給武則天“戴綠帽子”,他一個精壯男人,無所事事,還能做什么?只好把自己舊日相熟的一班潑皮都召到白馬寺削發為僧,每日里酒肉不斷。

  他自己做了和尚,就看不得別人長頭發,平常人他也沒辦法,總不能把洛陽百萬民眾都剃成禿子吧,所以就拿道人出氣。

  當然,薛懷義此舉也另有深意,他看似粗魯,其實也是個極聰明的人,知道道家與李唐宗室密切相關,是保李唐的,而武后想革李唐之命,因此需要揚佛抑道,他這么做,也是用他的法子給武則天造勢。

  因此上,自打他回了洛陽,每日里鮮衣怒馬,馳騁街頭,只要看見道士,一定抓來剃度做和尚,這個消息已經漸漸傳開,那弘首觀觀主一濁道人業已有所耳聞,所以方才一看見他,就下意識地想躲起來,想不到還是遭了他的毒手。

  楊帆和馬橋隨著看熱鬧的人群往坊里走,一路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起有關薛懷義的奇聞佚事,楊帆可從沒想過自己以后能跟這個大和尚有所交集,所以也沒往心里去。他現在一心想要查的,只有那個苗神客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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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憔悴青袍人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秋雨綿綿。

  常言道,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秋天的雨,總會給人一種凄苦的感覺。

  這場秋雨從早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到了午后仍不見停歇,秋意因此彌漫開來,天地間一片蕭索。

  歸德坊內,一條泥濘的小道上,一個穿著淡青袍服,撐一把油紙傘的人,正在巷中踽踽獨行。

  歸德坊位于洛陽城南,長夏門邊。洛陽東南角及長夏門定鼎門等郭城地區的居民是比較少的,因為這里距離繁華的市中心太遠,所以這里有大片空曠的樹木叢林,雖然圈在城中,卻從未經開發過,野趣盎然。

  因之,這里也成為東都一道風景甚美的所在,一些喜靜的文人墨客和部分仕途失意貪圖房租便宜者,都會選擇這一地區作為居住地。

  撐傘人出了小巷,面前赫然出現一片靜靜的樹林,樹葉兒被雨澆得油亮油亮的,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幽靜的氣氛,細雨仍在飄搖,林中隱隱現出一角紅色的飛檐,踏著深青色的草地走過去,當露水完全打濕了腳面的時候,便會看到一座小樓。

  小樓倚坡而建,林木環繞,十分幽雅。樓前沒立“旗望”,只是挑著一只酒幡,在風雨中輕輕地飄搖著,此處竟是一處酒家。

  撐著油紙傘的人沒有停,徑直向那酒家走去。

  滴水檐下,他收了傘,現出容貌來。這人已經有五十出頭了,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生出密密的皺紋,前濃而后淡的一雙眉毛,略顯瘦削的臉頰,微微帶著些凄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受了這秋雨秋風的影響。

  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嘆了口氣,便甩一甩傘上的雨水,推開竹篾編制的小門兒走進去。酒樓里很靜,這時候連市中心鬧市區走動的人都少了,更何況是這等幽靜的所在。

  雨中酒客幾如斷魂,那酒博士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剩下一個老掌柜,坐在酒柜后面托著下巴打盹兒,客人推門進來,隨之刮進一陣秋風,輕輕拂動了柜臺上方懸著的一串酒牌菜牌。

  酒牌菜牌都是竹制的,被風一吹,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那老掌柜想是睡得熟了,竟然沒有醒來。

  客人也不叫他,只是四下一掃,就見酒店一角,臨窗坐著一個人,那人見他進來,便向他招了招手。這位年逾五旬的客人便舉步走了過去。

  屋角那副座位窗外,就是一片旺盛的野草,雖是深秋,依舊長得茂盛茁壯。窗子支著,雨水澆在上面,發出“淋淋”的響聲,然后再流到野草的莖葉上,偶爾有風吹進來,拂動著那位酒客的衣袂。

  那位酒客頭發上束著絲制的巾子,穿著一襲葛黃色的團領袍衫,頜下有一部稀疏的胡須,臉色微微有些發黃,但是看起來年紀并不大。葛黃袍子的年輕人起身向他見禮,笑問道:“可是尤兄?”

  五旬老者微微頷首:“某正是尤浩洋!”

  黃袍年輕人微微一笑,肅手道:“尤兄請上座。”

  尤浩洋猶疑地瞟了他一眼,脫靴登榻,在案幾后面跪坐下來,黃袍年輕人也撩袍坐好,抄起酒杯,右手舉杯,左手托底,向他行了一個很客氣的敬酒禮:“秋雨苦寒,尤兄請先飲一杯,祛一祛身上的寒氣,咱們再慢慢談。”

  尤浩洋是被那個耳目人趙逾邀請來的,趙逾下了一番大力氣,終于找到一個有可能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但是要想從這人口中問出苗神客下落卻并不容易,尤浩洋只稍稍露了一點口風,索酬極高,趙逾便安排他與楊帆直接見面。

  楊帆喬裝改扮了一番,便與他約定了在此處會面。

  尤浩洋其實官職不高,他只是一個邸吏,進奏院里的一個邸吏。

  進奏院就相當于后世各省設置的駐京辦事處,負責為省中大員做些上傳下達的事情。能在京里設邸吏的,都是一方諸侯,他們設邸吏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上報轄內情況,而是為了方便他們隨時了解京里的情形。

  那時代交通不便,訊息不靈,地方大員們豈能坐等只與自己有關的消息經由朝廷方面傳達過來,他們自然要安排一些情報人員在京里隨時打聽朝堂上的一舉一動,這些人不但負責替地方大員打探朝中消息,也負責替他們聯絡京中權貴,交通感情。

  因此,邸吏是個很肥的差使,地方大員們在別的地方都能省,卻絕對不會在邸吏的資金方面小里小氣,所以邸吏都是肥得流油,可是凡事皆有例外,尤浩洋這個邸吏,現在過的日子就比黃蓮還苦。

  因為尤浩洋好死不死的,乃是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進奏院邸吏。

  于闐本是安西都護府下轄的一個軍鎮。

  貞觀二十年的時候,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向大唐請求和親,李世民提出讓他割讓龜茲﹑于闐﹑疏勒﹑朱俱婆﹑蔥嶺五國為聘禮。乙毗射匱可汗陽奉陰違,表面答應,和親后卻不肯割讓,大唐便動用軍隊強行接管了這些地方。

  于闐都督府就是在那時設立的,貞觀之后,因為政局動蕩,安西四鎮時置時罷,軍鎮也有所變動。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罷四鎮,安西都護府遷回西州。顯慶二年,大唐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叛亂。次年,四鎮又恢復。

  咸亨元年,吐蕃攻陷龜茲撥換城,四鎮再罷。調露元年,大唐安撫使裴行儉平定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等人反叛,又重置四鎮。三年前,唐軍被吐蕃打敗,四鎮再次失守。所以,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這些邸吏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他們是都督府設立在京的人員,不是朝廷直屬的官員,俸祿的發放不在朝廷,可現在問題是,那些都督府也不知道是否有機會重設,誰還理會他們呢?這些邸吏就處于一個極尷尬的境地了。

  一些家境還可以的小吏,暫時可以靠家里幫襯,像尤浩洋這種靠他養家的男人,經濟來源失去,就有些苦不堪言了。要不然,他也不會赴今日之約。尤邸吏飲一杯酒,將杯輕輕放下,直視楊帆道:“老弟,閑話少敘,你想知道什么,現在可以說了。”

  “苗神客!”

  楊帆微微傾身,雙眉揚起,直視尤邸吏道:“我只要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尤邸吏臉色微微一變,抱拳道:“你要知道他的消息?失禮!在下告辭!”

  尤邸吏起身便走,楊帆從桌下拿出一個青布包袱,往桌上一放,包袱里面“嘩”地一聲響,尤邸吏正要把腳探入榻下的靴子里面,聽到這聲響,身形不由一頓,他扭頭看了眼那個包袱,著實不小,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楊帆道:“尤兄怕什么,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尤邸吏臉上現出掙扎的神色來。楊帆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出了這間酒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誰若說你曾向我透露過什么消息,可有什么憑據么?難道你肯承認?呵呵,尤兄,還是坐下的好!”

  尤邸吏的腳尖慢慢轉了方向,好半晌,才艱難地回到案幾旁坐下,閉目長嘆道:“唉!人窮志短!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楊帆沉聲道:“我只想知道苗神客現在哪里,下落如何!”

  尤邸吏霍地張開眼睛,定定地瞧他半晌,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查問苗神客下落,是為恩?是為仇?”

  楊帆道:“無論恩仇,離了這家酒店,一概與尤兄沒有關系,尤兄覺得,你是知道好呢,還是不知道好呢?”

  尤邸吏吁了口氣,臉上的愁苦之色更濃了:“某……并不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楊帆緩緩直起腰來,伸手抓起那個包袱,說道:“倚窗聽雨,雨打芭蕉,別有一番意境。這桌酒菜,就算小弟奉贈于尤兄的,尤兄請慢慢享用,在下告辭!”

  尤邸吏脫口道:“不過,我知道誰知道他的下落!現如今,大概也只有這一個人,知道他在哪里?你若問起旁人,旁人未必曉得,我能知道此事,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

  楊帆手上動作一停,問道:“這人是誰?”

  尤邸吏慢吞吞地道:“我若說出來的話……”

  楊帆二話不說,便把手中的包袱往前一推。

  尤邸吏伸手按住包袱,徐徐說道:“上官待詔!”

  楊帆吃了一驚,失聲道:“上官婉兒?”

  尤邸吏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詭譎的微笑,問道:“足下還要繼續問下去么?”

  楊帆沉吟半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說道:“尤兄,你這是故意說出一個高居九重宮闕之上的人物來搪塞于我么?”

  尤邸吏道:“尤某所言,句句屬實!”

  楊帆冷笑道:“苗神客不過是個編修國史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算是甚么了不起的重要人物,他的下落居然只有天后面前第一人上官待詔知道?”

  尤鴟吏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說道:“苗神客只是個編修國使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呵呵,你可知道,這苗神客編撰的都是些什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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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共1簾秋雨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    “什么書?”

    “昔日,天后尚是宮中一昭儀時,為了奪皇后之位,編撰了《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等書發行天下,為其造勢,這些書都是天后身邊一班文人代著的,苗神客就是其中之一。”

    楊帆怔了一怔,問道:“那又怎樣?”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子視事,天后垂簾,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中外謂之二圣。你道天后是如何處理如此繁重的國家大事的?”

    楊帆有些明白了,微微動容道:“你是說……”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后親自挑選了一些學識淵博、文思敏捷的文人學士,充入中書、門下以及翰林院等中樞衙門與編修衙門,他們擔任的都是最高不過五六品的官職,卻可以不必經過南衙,直接從皇宮北門玄武門入禁宮辦差,隨時面見天后。他們雖然不是宰相,宰相權利卻一步步被他們剝奪,轉移到他們手上,這些人,當時被稱為‘北門學士”

    楊帆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本以為最容易下手的這個苗神客,竟然是個比丘神績更有來頭的大人物,大唐官場上雖然沒有過這么一個宰相,而他實實在在是扶保武則天一步步登上帝位的股肱之臣。

    人常說上官婉兒是大唐內相,這苗神客分明就是大唐隱相了,如此說來,這兩人的地位倒是相當。

    可是,既然他極得武則天信任,擁有極大的權力,又何以銷聲匿跡,又何以他的下落只有上官婉兒一人知道呢?

    當楊帆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尤鴟吏臉上便露出一副奸商般的笑容:“小兄弟所問的問題,干系實在是太大了,我說的已經夠多了。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么,還要再付一份酬勞!”

    說著,他就抓起那個包袱,使勁塞進了自己的懷抱。

    楊帆撐著傘,在細雨斜風中緩緩而行,細雨打濕了他的前襟下擺,他也沒有注意,他的思緒已完全沉浸到尤浩洋告訴他的有關苗神客的點點滴滴中去了。

    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固然是她雄才大略,但是她深居內宮,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需要在宮外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為她所用,這股強大的力量是她自己一手漸漸組建而成的。這股力量正如陰陽兩道,分為文武二途。

    武者自然就是梅huā內衛,而這文,就是北門學士。

    北門學士的核心成員共有六人,當初被武則天所用時,官職都不高,他們分別是著作郎元萬頃、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劉祎之、右史周思茂、胡楚賓。苗神客就是其中的一員,是武后代替高宗統治大唐時期真正的六隱相之一。

    如今,六隱相安在呢?

    著作郎元萬頃,起初任通事舍人,乾封年間,隨大將李積征討高麗,擔任遼東總管記室。曾奉命作檄文聲討高麗,不料此公書呆子氣發作,竟在檄文中諷刺高麗人不懂兵法,不知道固守鴨綠江之險要。

    結果高麗人見了檄文,馬上派兵固守鴨綠江,大唐官軍屢攻不得,傷亡慘重,元萬頃因此流放嶺外。后遇大赦還京,拜著作郎,被武則天選中,成為北門六學士之一,如今位居鳳閣侍郎,乃是當朝宰相。

    左史范履冰,初為周王府戶曹參軍,后成北門學士,二十年間,歷任鸞臺、天官二侍郎。又遷升為春官尚書(禮部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成為大唐宰相,前不久被周興舉告與叛黨勾結,今年年初剛剛處斬。

    左史劉祎之,官至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亦為大唐宰相,兩年前被來俊臣告發他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的厚禮,又與反賊徐敬業的一個美妾有私情,被武后賜死。

    右史周思茂,受武后重用后,累遷麟臺少監,崇文館學士。去年被索元禮彈劾私通叛逆,下獄受刑而死。

    右史胡楚賓,去年,亦因與反逆有牽連這樣的罪名,死于獄中。

    武則天一手扶植的六大心腹,如今除了位居宰相的元萬頃,銷聲匿跡的苗神客,全都因為反叛或者私通反叛而被處死,武則天竟如此識人不明?她親手扶植的這些人,在她不曾掌握天下間個個忠心,如今武后權傾天下,他們反而一個個起了反心?

    楊帆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飛鳥盡,良弓藏。北門六學士早在武后剛剛成為皇后的時候便為其所用,這么多年來,他們一定掌握著許多武后不愿意讓別人知道的機密與秘密,最安全的保秘方式,當然是讓他們永遠閉嘴。

    于是,武后開始清掃稱帝前的最后障礙。可是,為何元萬頃還高高在上?武后還沒來得及下手?苗神客又為何下落不明?武后如果已經下手,沒必要隱瞞他的死訊吶,從前幾個人的下場來看,是一定要安上一個合理罪名的。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就像置身于層層迷霧當中,這層層迷霧需要他一層層地去剝開,可是從桃源小村再到這洛陽城中,他每剝開一層迷霧,都似感覺到更濃重的迷霧,讓他更加的看不清楚,什么時候才能真相大白?

    雨,下大了,秋雨連成了線。

    風也更急了,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楊帆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家香料鋪子的屋檐下避雨。

    樓上,謝小蠻正舉杯獨酌。

    這是她開的一家香料鋪子,她為自己的阿兄開的。

    阿兄今后生活的一切,她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差連娘子都提前給阿兄找好,可她卻一直找不到阿兄的人。阿兄未必就沒有經不起乞討生涯的辛苦,少年早天的可能,但是小蠻拒絕去想這個問題,她堅信阿兄還活著。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兄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于她心中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她所有的奮斗,還有什么意義?

    她本來只是公孫蘭芷的一個小侍女,她侍候小姐起居,也隨小姐習武,她本來的打算只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兄為了保護她被人打得吐血,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

    她很用功,比公孫蘭芷還要用功,她很快就表現出了習武的天份,于是在一個炎炎夏日,被偶然來裴大娘府拜訪的裴大娘師妹謝大娘看中了,那時,她正滿頭大汗地在陽光下練劍,汗水濕了頭發,粘在她的額頭。

    謝大娘問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她可以不再做一個小侍女,她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女孩兒家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妞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她覺得,這是阿兄最需要的。

    于是,她成了梅huā內衛的一員。于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她,很快就得到了謝大娘更多的歡心,被她認為義女,并為她取了名字:謝沐雯。后來,當朝天后還為她取了一個小字:阿蠻。

    可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阿兄,想那與她牽著手,魚兒一般奔跑在雨中的阿兄。

    小蠻坐在檐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她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比她的劍還快,定睛看得久了,她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象一直要升到那灰蒙蒙的天空里去。

    于是,她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她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象水面開出的曇huā,方開便謝,方謝又開,她沒有看到在檐下避雨的人,只聽到檐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著這雨,聽著這“噗噗”聲,她便想起了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兄一人捧著一半泡爛了的饃,就著雨水吃饃的日子……

    楊帆持著傘站在屋檐下等著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云的“天堂”中的巨佛正俯瞰著整座城市。

    佛家說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只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里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恒的佛的目光里,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為人,就是他的世界。在這世界里,他一肩挑著恨,一肩挑著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他的使命,盯著那忽起忽滅的水泡,他仿佛又看到了山村的大火,看到了燒焦的尸體,看到了阿姊飛起的人頭,看到了那個長著豁牙的丑丫頭,看到了那個挾劍怒闖都督府的虬髯大漢……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楊帆吁了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苗神客既不可得,只能從丘神績處著手了!”

    楊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暗暗下了決定。

    雨漸漸小了,他緊了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檐下。

    小蠻獨坐樓中,看著風中的雨,也看到了雨中的人,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著他的袍裾,微微掀起復又落下,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小蠻此刻的心情。

    小蠻舉手梳理了一下頭發,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第87章 黑山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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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因為下了一天的雨,坊里大街上沒有幾個人,連開小吃攤的幾戶人家門前也是冷冷清清,有些人家攤子雖然還沒有收,也只是想候著雨停了再做點生意,此時都已回房歇息去了。

    可是楊帆到了自家門前的時候,卻看到一輛輕車,車子就靜靜地停在雨水中,兩匹駿馬靜靜地站著,草料袋子系在它們的頸上,它們低著頭,自顧吃著草料。車夫坐在車轅上,身上穿著一件蓑衣,蓑衣上凝了許多的水珠。

    楊帆認得,這是為彩云姑娘趕車的那個車把式,他向這人禮貌地點點頭,那人坐在車頭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塑。

    楊帆笑笑,他知道這人一向沉第八十七章 黑山老妖默寡言,或許還有些傲氣。一個馬夫,即便是一個豪門的馬夫,其實也沒有資格自傲,可偏偏許多有資格驕傲的人待人非常謙和,偏偏是有資格驕傲的人的手下人,喜歡替他驕傲。

    楊帆沒有在意這人的態度,推開院門走進去,走到廊下,收了傘甩甩水,把傘豎著擱在門邊,伸手拉門。一身青衣的彩云姑娘正在房間里坐著,聽到聲音從榻上起來,快步迎了出來。

    “二郎的身子當真見好了,這雨天還要出去?”

    彩云笑吟吟地道:“二郎去了哪里?可叫人家好等。”

    楊帆笑道:“小弟可不知姐姐要來,一個人在家閑悶,四下里胡亂走走,倒也沒有一個確實的去處。倒是姐姐你,這樣的大雨天,怎么還過來了,可是又給小弟帶來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么?”

    彩云抿嘴一笑,道:“這一回呀,倒不用姐姐給你帶好吃的了,很快,二郎就要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哪還看得上姐姐送來的那點東西?”

    楊帆訝然道:“姐姐這話從何說起?小弟既不曾高官得做,又不曾掘了一座金山,第八十七章 黑山老妖哪來的錦衣玉食,海味山珍?”

    彩云神秘地一笑,道:‘這些東西,旁人固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二郎你卻不同,有位貴人正要送一場天大的富貴與你,今日姐姐就是奉命來接你的,二郎只管與姐姐去,只消你在那位貴人面前點一點頭,這一輩子就發達了。只是到那時候,二郎富貴榮華,切莫忘了今日這個姐姐,若能提攜一二,姐姐便心滿意足了。”

    說話間,她那雙水汪汪的媚眼,便有些幽怨地瞟著楊帆。楊帆被彩云這句話將壓抑了許久的好奇心挑起來,以致忽略了彩云眼中的幽怨,他欣然道:“尊主人肯見我了?”

    彩云姑娘白了他一眼,嘆道:“男人嘛,都是這般忘恩負義的漢子,剛剛聽說有好處,便要把姐姐拋到墻外了。走吧,姐姐等了你這么久,怕是家主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

    那輛車從外面看起來,就是一輛很普通的輕車,類似的車輛在洛陽街頭隨處可見,然而走進車子,里面卻異常的華麗,這種華麗不是體現在表面上的,既沒有用綾羅綢緞包裹座墊,也沒有用華美的波斯掛毯裝飾四壁,或者用金銀作為器皿,而是體現在細微之處。

    車是油壁輕車,原木清漆,白銅包角,優雅的松竹紋飾,每一個榫卯拼接的部位都嚴密無隙,走起來平坦舒適,即便是跑長途也絕不會把車里的人顛得骨頭散架。車子好,拉車的馬馴練有素,車把式的手藝也好,車子走起來幾乎沒有一點顛簸。

    楊帆看得出,這部車子做過一些改裝,應該是拿掉了許多華麗的裝飾,以便讓它顯得平平無奇,因為一些地方露出的細微痕跡,顯示那里曾經掛著或者放著什么器物,現在卻空空如也。

    不過也正因如此,車內便顯得寬敞許多,本來只應坐一個人的地方坐了他們兩個人,也不顯得十分擁擠。其實他們兩個人本可以坐得更分開一些,但是彩云姑娘硬要跟楊帆擠在一起,他也只好佯做不知。

    好在,這位彩云姑娘雖然頗有向他投懷送抱的意思,卻又似有什么顧忌,因此只敢借著坐姿挨挨擦擦地撩撥他,楊帆沒有什么反應,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神色間便微微地有些不悅。

    車子垂著密密的帷幄,楊帆本嫌氣悶,曾想把它拉起來,卻被彩云姑娘阻止了。楊帆雖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這附近的道路他都是極熟的,他感覺著車子的每一次拐彎和前行,以他估計,車子應該是從修文坊出去,便拐進了前邊的尚善坊。

    車子又走了一陣,忽然停下了,冷面大叔在外面跟人說了幾句什么,又等片刻,車子重新啟動,這回拐的更頻繁了,楊帆只覺得這車了忽而向左、忽爾向右,不像是行走在坊間的大街上,倒像是已經進了什么府邸。

    如果是車子駛入一家府邸,還要東拐西拐的走這么長時間,可見這座府邸如何廣大。又過片刻,車子停住了,車門打開,冷面大叔站在車前,腳踏已經放下,他卻一言不發。彩云姑娘似乎是熟悉了他的這副模樣,也不理會他,只向楊帆嫣然道:“二郎,請下車。

    楊帆彎腰出了車廂,踩著腳踏走出去,發現車子正停在一個蝙蝠狀的展翼長亭之下,長亭一直延伸出去,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是漆紅的圓柱,中間掛著一排宮燈,只看這一條長廊就必是極富貴的人家了。

    外面還在下雨,因為車子直接停到了廊下,卻無須撐傘,彩云姑娘也下了車,向楊帆道:“二郎,請隨我來!”

    楊帆也不多問,只管跟著她漫步前行。

    一路行去,只見綠意隱映,庭院深深,曲橋回廊,流泉假山,鳳閣鸞樓,雕欄畫棟,無一處不見精巧華麗,想來是某位貴人家的后huā院,往遠處看,甍脊高起,飛檐翹角,黛瓦白墻,如層巒疊嶂。

    楊帆見了這般氣象,不由暗自驚疑:“莫非這竟是某位王侯的家?”

    本來他料定這位主人不管懷有何種目的,但絕不是意欲對他不利,所以一直坦然自若,這時卻不禁提了幾分小心,對方縱然沒有別樣目的,可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貴人,卻如此不遺余力地親近他一個小小坊丁,豈不蹊蹺?

    事出反常必為妖!

    ※※※※※※※※※※※※※※※※※※※※※※

    妖出現了,而且還是黑山老妖!

    楊帆跟著那位彩云姑娘一路行去,穿過一個個回廊,一個個天井,一個個院落,宛如走在迷宮當中,又轉悠了半天,才來到一處精舍。

    走進〖房〗中,只見幾、案、櫥、柜、臺架、屏風,用材莫不是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造型莫不精致典雅,顯得華而不俗。紫檀的屏風和鏤空的博古架將房間分成幾個部分,頗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感覺。

    楊帆不曾到過這樣的豪宅,他在南洋時,師傅雖也是一國之少主,可那等南洋小國,房舍布置隨意的很,那里的權貴也沒養成蓋豪宅、穿華衣的奢侈生活,房屋建筑豈能與中土大唐相比。

    他是直接來到后宅廊下,讓彩云引著穿房過室,繞進這間精舍里的,是以直到此時還未察覺此刻竟已進了此處主人的寢室。直到他繞過屏風,兩株燈樹赫然入目,才發覺有些不妥。

    這是兩株半人高的青銅燈樹,用青銅打造成各色huā枝huā葉,上邊站著各色的鳥兒,鳥兒有的歪頭剔羽,有的仰首嘰鳴,有的俯首啄食,動態不一,栩栩如生,蠟燭就插在一只只青銅鳥兒的鳥翎上,照得一室通明,恍如白晝。

    斜斜一張屏風,隔成一個臥室,妝臺一角,擺放著三層蓮huā妝的妝盒、幾只儲放珠寶的紫匣,一面一人多高的銅鏡就矗在妝臺旁邊,此刻正倒映出他的身影,楊帆暗吃一驚,急忙回頭一看,卻發現彩云姑娘已悄然退下。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輕輕笑道:“小郎君,你慌張些甚么?”

    聲音是從那點點梅huā的坐屏后面傳來的,那座屏掩住了大半個臥榻,從楊帆這個角度是看不到榻上情形的,楊帆猶豫了一下,到了這一步,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見一個半老徐娘正斜臥榻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楊帆定睛再一看,這婦人哪里是什么半老徐娘,分明就是一個老嫗,雖然她的頭發黑如墨染,體態也保養得宜,可是那一臉的皺紋,卻是歲月之神一刀一刀地雕刻出來的,又豈是脂粉能夠掩蓋的,只是借著屏風濾過的光線,產生了一陣朦朧的效果,所以乍一看去,似乎年輕了二十歲。

    老婦斜臥于榻上,做睡美人模樣,身上只披了一件柔軟的煙紗大袖羅衫,里面似乎什么都沒穿,楊帆趕緊垂了視線不敢再看,只是微微一拱手道:“在下楊帆,見過老夫人,不知老夫人何故見召。”

    老婦人笑容一滯,似乎“老夫人”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是刺耳,可她上下打量楊帆幾眼,看看他那俊俏清秀的模樣兒,便又露出自以為非常嫵媚的笑來,柔聲道:“小郎君,身子已見大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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