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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0章 捧殺(上)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御前太監剛剛宣罷“有本早奏”,張柬之便閃身出列,捧笏向李顯道:“陛下,自武后秉政以來,殺戮之多,冤獄之繁,不可勝數。
    老臣著三法司檢索之后,發現仍有下列人等需陛下隆恩特赦:一、為周、來、索、丘等酷吏所枉者,應咸令清雪;二、其子女配沒者,應赦自由;三、昔日蒙冤今朝得雪之官宦子孫皆應恢復資蔭(繼承先輩應該傳下來的特權和爵位)。四:蟒氏(王皇后)與梟氏(蕭淑妃)家人應盡復舊姓,還請陛下恩準!”

    李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換做以前,張柬之這番話不會引起他特別的聯想,但是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惡感之后,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揣摩對方的動機,而且絕不會往高尚的方向去想。

    張柬之這番話說罷,李顯便想:“自神龍政變以來,迄今百余日了,這位以周公自詡的宰相主持朝政,于國計民生、外交軍事方面并無一策一令之建樹,每日里奏到御前的都是還有何人應該封賞、還有何人應該昭雪,這是宰相該干的事嗎?”

    其實,那個時代國家運行效率本就遲緩,神龍政變又發生在正月,如今才過了百余天,剛剛到了春天,除了著令戶部關注春耕外,這段時間里也確實沒有什么國家大政方針需要制訂。

    再者說,李顯不是順利繼位的,而是采用政變的方式強行登位。以這種方式推翻舊的統治者,本就應該在賞與罰上好生做一番文章,清洗舊黨,建立新黨,讓政權穩固下來。張柬之這段時間著重關注這方面的事本也無可厚非。

    但李顯已經對張柬之有了成見,他便不這么想了,他認為周興、來俊臣等一班酷吏所陷害的人都是朝中重臣,王皇后和蕭淑妃的背后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張柬之為他們平反,目的是示之以恩,拉攏他們為己所用,進一步擴大他在朝廷中的控制力,達到一手遮天的目的。

    李顯暗暗冷笑:“今日朕便收回你的權利,叫你回家做個無所事事的富家翁去。你便是示恩于他們,也休想讓這些人為你所用了。”

    李顯淡淡地應了一聲,道:“愛卿所言甚是,準奏!”

    李顯這一準奏,倒把張柬之弄的一愣。

    旁的還好說。他估計皇帝會答應。不過把王皇后和蕭淑妃家人的家人貶為蟒姓和梟雄是武則天下的旨意。近來皇帝的態度明顯轉變,有心淡化神龍政變的影響,不愿對武周朝的一切為了推翻而推翻了。

    所以他精心準備了一套說辭,只等皇帝推脫不允時便說出來說服皇帝,卻不想李顯急于施展“捧殺”的殺手锏,無心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張柬之愣了愣,只好咽下精心準備的一套說辭,郁悶地應道:“陛下仁慈!”便退回班中。

    李顯一見又有大臣要出班奏事,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等那人進言,李顯便咳嗽一聲,朗聲道:“諸位臣工,自文明以來蒙冤受害的忠臣及其家眷子嗣早應平反,為何自朕登基以來已三次大赦天下,迄今仍有遺漏的人呢?”

    李顯環顧眾臣,見大家相顧愕然,微微一笑,又道:“因為二張心懷叵測,趁朕的母親病重之機把持朝政,朕迫不得已誅殺二張,母親病情嚴重,已無法料理國事,倉促之間禪位于朕!”

    李顯這番話早已做了精心準備,所以說來鏗鏘有力,說到“朕”字時他刻意地頓了一頓,金殿上攏音放大的效果極好,一個“朕”字在眾人耳中回蕩了好幾遍。

    李顯先后兩次坐朝稱帝,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般意氣風發,眼見群臣噤語,愈發的底氣十足,他高聲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朕為母親分憂,倉促繼承大寶,急于平復因二張之亂給國家造成的混亂,因之諸般國策施行都不夠縝密。”

    武三思馬上捧笏高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李顯把聲音又拔高了一截,道:“對于誅殺二張的功臣們,朕的賞賜于倉促之中,也有許多不夠縝密之處,這些天來,朕反復思量,決定對一些居功甚偉的大臣要重新進行封賞。”

    此言一出,眾人更加驚訝,聽皇帝這話音兒,似乎還嫌賞的不夠?扶保皇帝登基的幾位主要大臣,如今都位列國公官至宰相了,再往上封豈不封無可封了?

    張柬之等人卻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他們并不清楚皇帝有何打算,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皇帝要用明升暗降的法子,不惜一下子拋出五個王位給他們這些異姓大臣以換取皇權的集中。不過此事皇帝事先沒有跟他們通過半點消息,這就足以引起他們的警惕了。

    李顯說到這里,身子往御椅上一靠,雙手搭在龍形的扶手上,朗聲宣道:“上官昭容,宣圣旨!”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又是一陣騷動,皇帝連圣旨都擬好了?直接就要宣旨,根本沒有通過中書門下!自從李顯登基以來,除了半遮半掩的封過幾個皇親國戚斜封官兒,還從來不曾這么乾綱獨斷過呢。

    九龍玉屏后面閃出一道倩麗苗條的身影,甫一出現,便向站于武臣班中的楊帆投以關切的一瞥。昨夜婉兒也被留在宮中,擬了一夜的圣旨,雖然圣旨中沒有提到楊帆,可楊帆與功臣黨多少也有一些瓜葛,婉兒不知郎君會不會受到牽連,著實地牽掛了許久。

    而楊帆自昨夜向李顯表白忠心之后,就和武三思形影不離了,還有一班內衛武士始終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他根本沒有機會去見婉兒,是以也是擔了一夜的心事。

    見到楊帆投來的示意安心的目光,婉兒才輕松下來。她站在御前,一名宮娥捧著一個黃絹托盤緊隨其后,婉兒的目光向群臣微微一掃,伸手取過一軸圣旨,徐徐地展開。

    這位上官昭容在宮里做官,在宮外有府邸,享受皇妃品祿,擔任的卻是大臣職務,與那位女皇帝一樣,也算是古往今來獨一份兒了。滿朝文武都明白這位昭容的真實身分,對她宣旨自然沒有什么疑慮。

    婉兒宣的第一道圣旨是針對相王府的。相王本人已經加封安國相王,食邑萬戶,儀仗警衛如同天子,實在是升無可升了,李顯就把這賞賜加在了相王的五個兒子身上。

    李成器任左贊善大夫,加銀青光祿大夫銜,食邑三百戶。李成義任司農少卿,加銀青光祿大夫,加賜實封食邑兩百戶。李隆基、李隆范等三子分封地方,開府建署,設置僚屬,正式成為一郡長官。

    相王的長子和次子之所以沒有外放地方,卻是因為相王尚在,為人子的必須要有人在身前盡孝,所以不能將五子盡數分封地方,不過這一下相王府有三子分封地方,立即掌握了三郡之地,這可是真真切切的實惠。

    這道圣旨宣布已畢,眾臣工都有些莫名其妙,因為李顯對他這位同樣當過皇帝也當過太子的兄弟滿懷戒備,這事瞞不了人,如今他突然加恩,難道天子轉了性兒?

    這道圣旨宣罷,上官婉兒又拿起第二道圣旨,因為她站在丹陛之上,群臣在下面看不到那托盤中是否還有圣旨,只能耐著性子聽著。

    這第二道圣旨卻是對太平公主的加恩。太平公主當初與薛紹成親后,本有兩子兩女,與武攸暨成親后,因自己與楊帆有私,便也放任武攸暨納妾聘女,武攸暨如今生有兩子兩女,也都歸在太平名下,所以太平如今算是有四個兒子。

    四子之中,除了一個年幼,其余三個皆封三品,次子薛崇簡更是受封為郢國公,拜太中大夫司禮丞,加封銀青光祿大夫。李顯之所以對太平公主次子格外施恩,是因為太平公主的長子將來要繼承武攸暨的王位,現在封他一個國公也不算給了實惠。

    至于太平公主的幾個女兒,圣旨一下,也都加封為縣主了,而這縣主本是親王之女才可以得到的封號,公主之女原本沒有這項特權,皇帝此舉分明是把太平公主視同一位皇室親王了。

    這道圣旨一下,大殿上原本的騷動頓時變成了一片嘩然,爵位、官職、食邑好象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扔,皇帝突然變成了善財童子,這是要瘋啊?李顯安坐于上,笑微微的,不動如山。

    眾臣一見就曉得還有下文,馬上都肅靜下來,就見上官婉兒自黃綾托盤之上又緩緩拿起了第三卷圣旨。楊帆看著那雙柔荑輕輕展開圣旨,不由暗暗一嘆,慢慢垂下了目光。

    昨夜始終有內衛高手陪同左右,他縱有心也玩不出什么花樣,何況皇帝對功臣黨封王奪權,逼其榮休,手段算不得酷厲,而他又算不得功臣黨,叫他舍了身家性命,在皇帝已經有備的情況下調動千騎孤注一擲,他做不到。

    況且,他的初衷是擁李復唐,如今是李唐的皇帝不滿功臣擅專,想要奪回帝王的權力,他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為功臣黨的利益而戰。可眼見得圖窮匕現,楊帆心中終究難免一絲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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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1章 捧殺(下)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建侯之典,豈獨于懿親;茅土之榮,必覃于茂績。 M侍中上柱國齊國公敬暉、侍中上柱國譙郡開國公桓彥范、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令兼修國史上柱國漢陽郡開國公張柬之、銀青光祿大夫中書令博陵郡開國公崔元暉、中書令兼檢校安國相王府長史上柱國南陽郡開國公袁恕己等:

    早竭忠讜,夙罄腹心。在身喻于股肱,在物均于舟楫。除兇而殄逆,更安社稷之基;策命而襃崇,爰申建侯之寵。敬暉可封為平陽郡王,彥范可封為扶陽郡王,柬之可封為漢陽郡王兼特進,勛及食實封各如故。玄暉可封為博陵郡王,恕己可封為南陽郡王。仍令準例朔望朝參,便即不須推讓。主者施行。”

    區區兩百余字,卻似一道驚雷,圣旨宣罷,金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皇帝的這道旨意驚呆了。

    李顯看了看金殿上的群臣,完全不似平日一般目中無人聒噪不休,一絲快意的冷笑不禁倏然掠過他的雙眸,幾個月來他在功臣們面前所受的窩囊氣似乎在這一刻全都宣泄出去了。

    他清咳一聲,接過婉兒的話頭道:“朕賜五王金帛鞍馬,丹書鐵券,非十惡不赦之大罪,可免十次死罪。諸位愛卿安居榮養,每月朔望(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可上朝面君。退下吧。”

    張柬之一群人如五雷轟頂,他們驚愕地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時有些不敢相信他們剛剛聽到的話。皇帝毫不客氣地轟他們下殿了,他們還呆呆地站在那里。

    垂簾后面。韋后見狀輕輕咳嗽一聲,又向身邊侍候的小太監呶了呶嘴兒,小太監會意,馬上跨前一步,高聲宣道:“金瓜武士,請五王下殿。”

    幾名金瓜武士馬上走到張柬之等人面前,將手中金瓜一橫。桓彥范目欲噴火,霍然沖上前去,就想與皇帝理論一番,金瓜武士臉色一獰,立即把金瓜向他胸前一抵。

    桓彥范袖口一緊。扭頭一看,就見張柬之臉色鐵青,目光微垂,憤怒的火苗在他眸上隱隱燃燒著,但他牙關緊咬,頰上繃起兩道棱子肉。強抑憤怒地向桓彥范搖了搖頭,然后率先向御座上的李顯拱起雙手,一步步退向殿外。

    敬暉、袁恕己、崔玄暉三人面色如土。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他們不知所措,他們惶然拱手,隨著張柬之向殿外退去,桓彥范見此情形。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腳,也不向天子施禮謝恩,只把大袖一甩,昂然闊步地出了金殿。

    張柬之一出金殿,金燦燦的陽光耀眼,不禁令他瞇起了雙眼,這時他才發現殿前戒備突然森嚴了許多。太極殿前一直到筆直的御道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執金吾整齊的隊伍似乎一直排到了天盡頭。

    張柬之仰起頭來,想要長嘆一聲,卻突然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險些一跤跌倒在地,敬暉和崔玄暉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自從神龍政變的那個驚魂之夜,迄今不過才四個月,一共百余天,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可此時想來,卻似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張柬之忽地啞然失笑。

    袁恕己一見暗自揪心,生怕這個八十一歲的老人受此沉重打擊一下子瘋掉,那功臣黨可就群龍無首了,袁恕己不安地問道:“張相公,您……這是何故發笑啊?”

    張柬之慘然道:“老夫笑我自己,白活了八十多個春秋,竟是如此不知進退、不知分寸。老夫為相一共才七個月,自神龍政變至今不過四個月,有什么根基底氣可以與皇帝相爭呢?

    老夫的權力本是空中樓閣,老夫卻以為自己是天子奠基之石,空有從龍之功,不懂得用來維系天子的信任,卻迫不及待地把天子推到武氏一邊,老夫怎能不敗?呵呵,敗的不冤、敗的不冤啊!”

    崔玄暉、敬暉、袁恕己黯然不語,唯有桓彥范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甘心,這件事不會就這么算了。”

    張柬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士則,你我得以封王,世襲罔替,皇恩也算深重了。皇上對我們并沒有做絕,承認我們的失敗吧。”

    桓彥范臉色鐵青,怒吼道:“憑什么?如果不是我們,他能坐上皇位?我不甘心,我們還沒有輸,我們在羽林衛中還有諸多將領,我們在朝廷上還有一呼百諾的威望,我們在天下間還有忠義無雙的美名,我們……”

    張柬之長滿老年斑的臉龐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用力掙脫崔玄暉和敬暉的扶持,厲聲喝道:“那么你想干什么?難道因為皇帝不重用你,你就要發動兵變,再換一位皇帝?”

    “我……”

    桓彥范被張柬之質問的啞口無言。

    這時,武懿宗率領一隊持戈配劍的金吾侍衛,從太極門外走來,桓彥范定睛一看,不由露出駭然神色,就見李湛、薛思行、楊元琰等人垂頭喪氣地跟在武懿宗后面。

    武懿宗走到他們面前,大剌剌地拱了拱手,陰陽怪氣地道:“五位相公……啊!本王說錯了,應該是五位王爺,哈哈,五位王爺怎么這么有興致,站在太極殿前曬太陽么?”

    桓彥范沒有理他,而是急急向楊元琰等人問道:“你們這是……這是怎么了?”

    李湛如喪考妣地道:“陛下有旨,免去我等軍職,另有任命。”

    桓彥范一聽,仿佛被一個無形的巨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蹌退了幾步,臉色變成死灰。武懿宗怪笑幾聲,對李湛等人道:“諸位,快點走吧,可別讓陛下久等了。”

    李湛等向張柬之五人默默地抱了抱拳,長嘆一聲,隨著武懿宗向金殿上走去。這時。就見崔湜從金殿里匆匆出來,與武懿忠錯肩而過向他們奔來,后邊還跟著十幾個身姿矯健的內衛武士。

    “莫非皇帝回心轉意了?”張柬之一雙老眼中陡然煥發出了神采。

    崔湜走到張柬之面前,拱手道:“五位王爺,下官奉旨,陪同五位王爺立即前往政事堂,向梁王交割一應宰相印衿及簿錄。”

    張柬之眼中的神光迅速黯淡下去。崔玄暉卻驚疑不定地道:“崔湜?你……你不是吏部員外郎么,宰相交接,你一小小員外郎有何資格見證主持?”

    崔湜笑容滿面地向他打了個躬,道:“王爺您有所不知,承蒙陛下寵信。下官剛剛被皇帝任命為中書舍人兼兵部侍郎了。”

    敬暉恍然大悟,他怒吼一聲撲將上去,五指箕張,凌厲地抓向崔湜的咽喉,嘶聲大吼道:“好賊子,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出賣了我們。”

    一條手臂陡然出現在敬暉的身前將他硬生生擋住。雖然只是一條手臂,卻似鐵鑄的一般,穩穩橫在那里。狂怒之中的敬暉竟無法撼動分毫。這是一個面色陰冷年約四旬的武士,他輕蔑地一振手臂,敬暉便仰面摔了出去。

    桓彥范和袁恕己急急扶住敬暉,怒視著崔湜。

    崔湜退后一步。撣了撣衣襟,曬然道:“王爺,您請自重!”

    敬暉氣的渾身哆嗦,指著他顫聲道:“你……你你……你這賊子……”

    崔湜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兒,道:“崔某不聽敬相公您的,而是聽當今天子的,你說崔某是忠是奸呢?哼!似你這種尊卑不分狂妄自大之徒。陛下竟不加罪,而是封王榮養,可謂天恩浩蕩,你還不知感恩,這才是狼子野心!”

    崔湜沉著臉道:“交接已畢,下官還另有事情待辦,五位王爺,這就請吧!”

    桓彥范還不知道敬暉派崔湜到梁王那里臥底的事兒,不解地向敬暉問道:“仲曄,你……你為何這般模樣?”

    敬暉老淚縱橫,仰天痛哭道:“是我瞎了眼瞎,是我害了你們啊!”

    張柬之雖然年老,心里卻不糊涂,眼見這般情形,他已經明白了幾分,只是這時也懶得理會詳情了。張柬之長長嘆了口氣,對敬暉和桓彥范道:“走吧,一切再也休提。”

    崔湜得意洋洋,五王卻是腳步沉重,張束之等人意氣消沉,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歲,獨有恒彥范依舊不甘心就這么退出政壇,結束他叱咤廟堂、揮斥方遒的政治生涯。

    走著走著,桓彥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神龍革命前后,功臣黨在軍中安插了一些親信,主要集中在羽林衛里,這些人方才都被解除軍職了,但是還有一個人方才并沒有見到,那就是王同皎。

    王同皎是皇帝李顯的女婿,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逃過了對軍隊的清洗。可也恰因為他是皇帝的女婿,所以在他身上有著功臣黨和帝黨的雙重身份。

    如今他會站在誰一邊呢?桓彥范無法確定,但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經過神龍政變,他已明白改天換日并不一定要動用舉國之兵,鬧得烽煙四起。有時候,在中樞腹心之地,只需一小支武裝,百十余人,就可以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改變國家的命運。

    桓彥范心中陡然升起一線希望,無論如何,他都要試試。

    金殿上的封賞還沒有結束,婉兒又拿起了第四道圣旨,這回是對皇后家族的封賞了。

    在張柬之等人的堅決反對下,李顯登基后只封了已經死去的岳父為王,如今張柬之等人被一腳踢開,李顯馬上追封因流放嶺南被當地蠻族酋長殺死的四個舅兄為郡王,又把韋后的大妹夫陸頌封為國子祭酒,二妹夫馮太和封為太常少卿;韋后的堂兄弟韋溫封為禮部尚書并加封魯國公,堂弟韋胥封為左羽林將軍并加封曹國公。

    功臣黨倒下了,但他們留下的勢力空白迅速被后黨占據。帝王心術,簡而言之不過四個字:“平衡之術”。

    如今,李顯擁有了梁王黨、培植了后黨,新的政治格局在這一天正式形成。梁王黨與后黨是一派,相王黨與太平黨是一派,兩大陣營相互制衡,對李顯來說,他的目的達到了

    然而,功臣黨會甘心就此沒落嗎?相王黨和太平黨會甘心讓后黨崛起嗎?龍,是行云布雨之神。神龍元年的風雨,注定不會就此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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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2章 告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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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帆在皇宮里一待三天,直到三天后才得以回家。 M

    其實李顯根本不必如此緊張,他是皇帝,想用誰不想用是皇帝應有的權利,何況他并沒有采取任何過于激烈的手段來奪回權力,而是對五功臣慷慨地封王賜歸。

    這種情況下,張柬之五人根本沒有可能向皇帝反擊,既便李顯沒有將李湛等人從羽林衛中清除出去,那些人也不會因為皇帝封五功臣為王,而剝奪了他們的政治權力就悍然發動兵變。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那么做,如果他們那么做,他們就成了亂臣賊子,真的身敗名裂了,而且不會有任何人附庸他們、響應他們。就算最激進的桓彥范,也只敢在激忿之中才說幾句過份的牢騷話。

    但李顯剛剛經過神龍政變,不免有些驚弓之鳥,所以才如此鄭重其事。這三天里,他已經對功臣黨控制的中樞機要部門來了一次極徹底的大換血,掖庭宮里也駐扎了千牛衛和左衛各一支勁旅,這才撤銷了最高警戒狀態。

    楊帆回到家里剛剛半個時辰,才同妻妾兒女親熱了一會兒,沈沐就登門拜訪了。

    楊帆把沈沐請進小書房,先就朝廷這兩天發生的事同他述說了一遍,雖說這些事的結果沈沐已經了解,可是許多細節卻不可能有楊帆這樣的當事人了解,是以聽的津津有味。

    楊帆說罷,沈沐笑道:“呵呵,皇帝的意圖其實非常明顯。他不想任由功臣黨對他指手劃腳了,這個傀儡他當夠了。不過,他采用的手段非常高妙,既不是誅殺功臣,也不是貶官降職,而是賜封為王。

    如果張柬之等人不戀棧權位的話,這個賞賜應該是他們求之得的結果。那就是君臣皆大歡喜了。你想,冒著殺頭的危險扶保太子登基,換來的不僅僅是一世的榮華富貴,而是生生世世

    只要大唐不滅,他們的子孫后代就永遠承庇余蔭。與國同休,這樣的賞賜還不算隆重么?天下百姓也只會認為皇帝知恩圖報有功必賞,挑不出半點錯來,如果功臣黨還想攪什么是非,天下人心是不會站在他們一邊的。”

    楊帆道:“天下人心,那都是虛的。說到底,起作用的還是廟堂上的那些人。皇帝加封相王五子,又封沉太平公主的子女。憑此莫大恩惠,就攏住了相王黨和太平黨在此緊要關頭按兵不動了。

    而且,皇帝用這樣平和的手段免去張柬之等人的兵權,保住他們的榮華富貴。也不至于刺激相王和太平公主,迫使他們發生激反應,這才是皇帝得以順利罷免五大功臣的關鍵。”

    沈沐嘆了口氣,道:“是啊。不過梁王是沒有這種心機的,有高人幫他。”

    楊帆道:“這個高人……應該就是崔湜吧,據我所知,他已投到梁王門下。如果是他想出此計,我并不覺得意外。”

    沈沐略一沉吟,緩緩道:“或許是他又或許是鄭愔……”

    楊帆眉尖一挑,道:“鄭愔?這人是誰?”

    沈沐擺擺手道:“是誰都無所謂了,他們只能獻計獻策,最終還是要梁王來采納執行,否則他們就空負屠龍之技,全無用武之地。如今武氏比則天女皇時勢力還要龐大,后黨又迅速崛起,我看,這天下會更不太平了。”

    楊帆目光一凝,道:“你是說?”

    沈沐道:“相王和太平不會坐視他們崛起,他們也不會讓相王和太平擋了他們的前程,你看著吧,這廟堂之上,必將掀起更多風雨。”

    楊帆皺了皺眉道:“我們當然是站在李唐一邊。”

    沈沐微微一笑,道:“則天女皇時才有李唐與武周之分,現在誰不是李唐呢?不管是后黨、梁王黨、相王黨亦或太平黨,誰不是李唐之臣?坐天下的可就是姓李的皇帝。”

    楊帆被他點破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會因為和太平的關系,就拉著兄弟們不管死活地站在她那一邊。不過,后黨梁王黨與相王黨、太平黨之間如果產生爭斗,我們一定會站在相王和太平一邊,這沒錯吧?”

    沈沐道:“不錯!我們的背后是世家,而世家和皇室即便是斗了這么多年,彼此之間的關系卻是越來越糾纏不清了,旁的不說,皇帝和相王都有子女與世家聯姻,這就注定了我們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可武家不同……”

    沈沐徐徐地道:“昔日太宗、高宗皇帝雖有意打壓世家以抬高皇權,但所用手段卻還溫和,而武周時大為不同,因之世家與武周也就有了解不開的仇恨。崔湜投入武三思門下,真是有些利令智昏了。”

    楊帆警覺地道:“你是說,這很可能是崔湜的個人主張,而非崔老太公授意?”

    沈沐道:“很有可能。所以,崔老太公那里,我會讓人透露點風聲,如果這不是崔老太公的主意,也許可以迫使崔湜離開武三思,至少……不會讓他再死心踏地的跟著武三思走。”

    楊帆慢慢吐出一口濁氣,道:“如今崔湜是否離開武三思,對梁王黨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憑梁王黨自身的勢力就足以在當今朝堂攪起漫天風雨,更何況如今又有后黨與他們狼狽為奸。”

    沈沐轉了轉眼珠,道:“從則天女皇成為太后時候起,她就盯上了帝位。也是從那時起,武氏開始成為朝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這么多年來,它已樹大根深,輕易扳不倒它了。

    現如今,則天女皇都倒了,而武氏依舊屹立于朝堂,他們把持著的軍權依舊水潑不進,說實話,功臣黨的確有些狂妄了,他們以為這次是中了梁王黨的奸計,卻不明白其實最想把他們轟下臺的其實是皇帝。

    如果這次皇帝把他們趕下了臺,而是讓他們從容布署對付武氏的手段,他們也對付不了武氏,到時候只怕下場比現在還要凄慘。而如今后黨崛起,說不定反是一件好事?”

    楊帆道:“此話怎么講?”

    沈沐道:“后黨一旦崛起,必定也要插手軍隊。他們是梁王黨的盟友,對他們梁王黨反而不會那么戒備,也許這削弱分化梁王黨軍權的事情,就要著落在他們身上了。”

    楊帆道:“后黨與梁王黨狼狽為奸,有著相王和太平這個共同的敵人,他們之間是不會產生嚴重沖突的,即便是武氏一族把持的軍權分潤一部分給后黨,對我們又有什么好處呢?”

    沈沐深沉地笑了笑,道:“一旦涉及到利益之爭,就很難保證有永久的友誼了。后黨和梁王黨未必始終親如一家。他們和相王太平之間,也未必就永遠涇渭分明。

    到那時,如果有人專門對付后黨或者梁王黨,焉知另外一派不會像今天的相王和太平坐視功臣黨垮臺一樣袖手旁觀呢?二郎,未來的事,現在沒有誰說的清?”

    楊帆咀嚼著沈沐的這番話,越想越是意味深長,不由想的癡了。沈沐慢慢站起來,若有深意地望了楊帆一眼,道:“我該走了。今天來,一是探望探望你,了解些不為人知的情況,二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楊帆回過神來,忙道:“哦?你說。”

    沈沐道:“你們顯州的人在涿州一帶和我的手下鬧了些不愉快。為了確保不是我的人有意啟釁,我已經先行做了些了解,確信不是我們的責任才來找你,我希望……你能過問一下。”

    楊帆皺了皺眉,詫異地道:“你是說涿州?我早就說過,西、北兩面既然是你隱宗早有布局的地方,我是絕不會插手的。我的人,怎么會跑到涿州去了?”

    沈沐一直緊盯著楊帆的目光,看他目光神光,確信他不是作偽,便欣慰地笑了笑,說道:“這些事,你還是通過你的人來了解一下吧,若從我嘴里說出來,對他們有些不公平。”

    楊帆蹙著眉頭想了想,頷首道:“你放心,這件事我很盡快查個明白,給你一個交待。”

    “嗯!”

    沈沐點點頭,用力拍了拍楊帆的肩膀,慨然道:“二郎,為兄希望能和你永遠做朋友。不過,你我不是布衣白丁,在你我背后都有一股龐大的勢力,所以有些事是由不得你我個人意愿的。

    我希望顯隱二宗之間能夠按照你我二人的設想,保持一種唇齒相依的親密關系,而非勢不兩立。可要做到這一點,前提就是,不要損害對方的利益,最好能夠互惠互利!”

    沈沐離開了,陽光下,他的步伐依舊是那么漫不經心,輕松隨意到了極致,可楊帆卻因他臨行之際的那一番話而有些心情沉重。沈沐坐進車里,卷起車簾,微笑著向楊帆揮了揮手,揚長而后。

    楊帆滿臉陰郁地喚過任威,沉著臉吩咐道:“馬上派人查一查,我們的人在涿州與顯宗發生了什么糾葛!記住,我不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那些廢話,我只要事實,不得有絲毫隱瞞!”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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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123章 作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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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雁塔頂,楊帆和寧珂曾對坐飲酒的所在,盧賓之負手站在窗口,任由長空吹來的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獵獵飛揚。 M

    他喜歡站在這樣的高處,站在這里,可以把棋盤似的長安城包括那座恢宏壯觀的宮城一覽無余,所以近來他常到這里,一個人站在這里靜靜地思考,每當他站在這里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和亡兄盧賓宓融為一體了。

    盧賓之一直很崇拜他的大哥,他并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少年時候他和哥哥盧賓宓一樣聰穎,只是當他漸漸懂事,知道家族所有的一切將來都要由他大哥繼承,他就開始駕鷹牽犬,嬉于學業了。

    這并非出于沮喪或妒嫉,他對他的兄長非常崇拜,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相信有兄長在,家族的任何問題都能解決,不需要他為家族再做什么,所以他放縱自己,耽于享樂。

    而現在,他必須要振作起來,繼續兄長的遺志。所以,報仇絕非他唯一的目的,也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因為他知道亡兄念念不忘的是什么,亡兄最希望的是讓盧家站到七宗五姓之首的位置上去。

    所以,到長安這么久,他從未試圖對楊家或楊家采取什么措施,殺死楊帆只是他此來捎帶著的一個目的。他的目標非常長遠,就像他站在這里所看到的,很遠很遠……

    兩腮無肉的青袍中年人慢慢地爬到了最高一層,在進入盧賓之所在的塔頂前,他站住了。站在那里努力調勻呼吸,直到覺得呼吸再無一絲急促,這才輕輕走進去。

    盧賓之沒有回頭,但他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瞇著眼望著眼前那張巨大的“棋盤”,望著“棋盤”之上的蕓蕓眾生,悠然問道:“事情辦妥了?”

    青袍人恭謹地垂手道:“是。屬下安排了人,通過很巧妙的方式,已經和他拉上了關系,依著公子吩咐,不曾向他透露任何目的。目前只求接近并取得他的信任。”

    “很好!”

    盧賓之微笑了一下。

    青袍人沉默了一下,說道:“公子,咱們在這個人身上下了這么大的功夫……,屬下覺得沒有什么用處啊,還不如在楊帆身邊多下點功夫,把那個人早點收買過來。”

    青袍人知道盧賓之同他兄長一樣。不喜歡別人進諫,他也無意進諫,他說這番話的目的只是想給盧賓之一個機會。讓他賣弄自己。

    盧賓宓很高傲,高傲到聽不進人言,也不屑向人解釋他的任何行動,盧賓之也很高難。但是在這一點上盧賓之和他的哥哥不像,他喜歡賣弄,作為屬下自然要投其所好。

    盧賓之果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說道:“現在看來,這個人確實是一步閑棋,可未來的事又有誰說的清呢?楊帆,我只要他死就行了。顯宗的歸屬,又不可能由他來指定。

    說起作用,一旦這個人能發揮作用,那楊帆的作用將遠不及他所能發揮的作用。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人,只看你是否能把他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再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

    青袍人不解地道:“可是天子正當壯年,此人就算在其位,又能有什么用呢?”

    盧賓之豎起食指云淡風輕地搖了搖,道:“首先,我們要把他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去。接下來,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為他創造一個時機,那時閑棋就會變成必殺之子了!”

    青袍人垂首道:“是,卑職明白了。那么我們接近武三思,也是為了這一目的吧?”

    “只有一半原因是因為這個……”

    盧賓之沉吟了一下,矜然道:“我是不會把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武三思是個看著比較結實的籃子,但是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籃子。”

    ※※※※※※※※※※※※※※※※※※※※※※

    大朝會后的第五天,又到了皇帝每旬率領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拜見則天皇帝的時候了。李顯率領皇親國戚、勛貴公卿,乃至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趕到了武則天幽居的上陽宮。

    武則天自從被趕下皇位,盡管各項規格待遇沒有削減,可精神上的打擊卻給她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她的頭發掉落的更加稀疏了,臉龐憔悴的令人不忍直視。

    但是每當皇帝率文武百官覲見的時候,無論她是否不舒服,她都會努力掙扎起來,叫人花上至少一個時辰為她梳妝打扮,再為她換上鮮艷的禮服,哪怕覲見之后她要疲憊兩天緩不過來。

    她不想讓這些昔日在她膝下頂禮膜拜的臣工看輕了她,不想讓他們或憐憫、或輕蔑、或者看她的笑話,她現在惟一剩下的就只有尊嚴,惟一可以用來維護的也只剩下它了。

    當太監朗聲高宣皇帝與百官覲見的時候,武則天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為了掩飾她的蒼老和憔悴,她還在身前掛起一道珠簾,她就隔著這道珠簾冷冷地看著在她面前作戲的皇帝和百官。

    皇帝說話了,武則天厭惡地瞟了他一眼,懶得聽他老生常談的關懷呵護,而是把不屑的目光投向群臣,然后,她愣了。

    武則天像一只衰老的獸王,牙齒已經遲鈍脫落,但她的嗅覺依舊無比靈敏,她老態畢露的臉上,一雙眼睛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透過珠簾緊緊地盯著百官。慢慢的,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詭譎的冷笑。

    李顯其實挺不耐煩這樣的作戲,多年以來,這對母子之間的感情早就淡漠到了極點。對于這位生身母親,他只是由于為人子的職責來奉養,他不會弒母的事,也不會虐待生身母親。但他實在無法表現出對母親的敬愛與依戀。

    可他還必須得表現出孝子模樣,因為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表率,這場戲不僅要表演給大臣們看,還要表演給天下人看。

    李顯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不厭其煩地詢問著母親的飲食、休息、生活的各個方面,武則天一概以低沉的嗯啊聲作為答復。自始至終沒有回答他一句話。

    終于,這場讓母子倆都覺得無聊的慰問結束了,又換上韋后繼續裝模做樣一番,之后就是相王、太平等一眾皇親國戚,最后輪到文武百官,探望至此就接近尾聲了。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氣。

    等到眾文武向則天女皇問安之后,李顯畢恭畢敬地道:“母親,兒還有國事待辦,這就告辭了。”

    “嗯!”

    武則天依舊低沉地回答,李顯拱了拱手,轉身向殿外走去。武則天突然開口道:“顯兒!”

    李顯愣了愣,愕然回身,俯首道:“母親。”

    武則天沉默片刻。用嘶啞無力的聲音道:“顯兒,讓令月留下吧,陪娘說說話兒。”

    “呃……”

    李顯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太平公主,又與韋后勿匆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勉為其難地道:“是,那么……太平,你就留下陪母親說說話吧。”

    太平公主也很意外,但她迅速鎮定下來,向李顯點了點頭。

    眾人潮水般向外退去,只留下太平公主一人仍舊站在殿上。

    “母親!”

    太平公主向武則天欠了欠身,武則天道:“來。令月啊,咱們娘兒倆到園子里走走。”

    太平公主連忙掀開垂簾,武則天盛裝之后隔著簾籠面目五官就朦朧起來,覲見眾臣時看著依舊威嚴如初,這一走近,才發現她衰老的厲害。太平公主與母親雖然有諸多恩怨,可是看見母親這副模樣,還是眼圈兒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她趕緊上前,親手攙起武則天,武則天吃力地站起來,厭惡地對那些湊上來的宮娥宦官道:“滾開!老身與女兒說說體己話兒,還用你們看著?你們那位皇帝不會連他的胞妹都不信任吧?”

    眾太監宮娥俱都面有難色,可武則天既然已經這么說了,太平公主又在旁邊,他們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只好唯唯喏喏地退到了一邊。

    太平公主扶著步履蹣跚的武則天走到后面的小花園里,武則天瞇著眼睛打量著滿園鮮花,忽然問道:“張柬之、崔玄暉那幾個人哪兒去了,今天怎么沒見他們來呢?”

    太平公主這才明白母親留住自己的用意,她瞥了母親一眼,用冷淡的語氣答道:“母親只管頤養天年,朝中大事就不必過問了。”

    武則天“呵呵”地笑起來:“女兒呀,你這性子,真是最像為娘。為娘問你,不是還妄想復辟。娘已偌大年紀,還費那個力氣做什么呢?如果年初的時候他們不曾逼宮,這時為娘怕也交出大位了吧。”

    武則天望著滿園春花,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老去,她悵然一嘆,又道:“女兒,為娘問這些不是想害你。幾個孩子里面,娘最疼的就是你,對你那位皇帝兄長,你要小心些。不要看娘在位的時候,他唯唯喏喏人畜無害的樣子,他的心胸和一位帝王比,差得遠呢。”

    武則天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冷冷地道:“張柬之、崔玄暉那班人已經失寵了吧?呵,距他們逼宮才四個月而已,這些君臣就鬧翻了。女兒啊,你那兄長刻薄寡恩,今日他能這么對付擁他上位的功臣,明日就能對付你,女兒須早圖之啊……”

    “母親!”

    太平公主忍無可忍,厲聲喝止了武則天的聲音,顫聲道:“母親,不要對女兒展現你的慈祥關愛了,你刻意留下女兒,難道不是為了引起皇兄對女兒的猜忌嗎?”

    淚水在太平公主的眼眶里打轉,她痛心地道:“母親,你就這樣安度晚年不好么,難道你一定要兒女們手足相殘你才甘心?”

    武則天的臉色冷下來,目光中透著怨毒,絲毫沒有被女兒揭破用心的尷尬,她冷冷地盯著太平公主,緩緩道:“不錯!我是不甘心!可我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還能做什么呢?

    女兒,你覺得為娘想害你?如果你那位兄長對你尚有手足之情,如果他記得你這些年來為了李唐所付出的一切,這么粗淺的離間之計,你認為他會中計么?如果他為此對你心生忌憚,就算沒有娘親離間,你們就能手足情深了?”

    太平公主踉蹌退了幾步,面色蒼白如紙。

    沒錯,母親就是蓄意挑起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爭斗,她一眼就看穿了,可那又怎么樣?她能確保她那位兄長對她這個二十年來孤心苦詣,為匡復李唐耗盡心血的妹子不生疑心嗎?

    武則天笑得像個陰險的女巫:“女兒,為娘敢打賭,你離開上陽宮的時候,你那位好兄長一定在外面等你,你不妨把咱母女這番對話告訴他,你看他會不會信你?這個兒子,為娘早就看透了,哈、哈哈……

    武則天仰起蒼白如雪的頭顱瘋狂地大笑起來。

    當太平公主腳步沉重地走出上陽宮時,就見李顯極殷勤地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小妹,母親對你說些什么?快告訴兄長,如果母親有什么需要,兄長也好使人送去。”

    太平公主看著兄長極力掩飾的異樣目光和不自然的臉色,一股寒意直襲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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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4章 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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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西南,有一座昆明池。 M

    僅聽名字里有個池字,似乎小的很,可是實際上它有面積相當于四個西湖。這是漢武帝時為了南征昆明國訓練水軍,在古靈沼的基礎上擴建挖掘而成的。

    數百年下來,這里已經成了長安的一處盛景,碧波蕩漾,水天一色,菡萏相宜,煙波浩渺。

    昆明池中最大的那座島上,今夜千百盞燈如同滿天繁星,將整座島映襯得仿佛人間仙境一般。武三思在這里舉辦了一次盛大宴會,武氏一族和眾多投靠武氏的大臣今晚都應邀而來。

    這是一次慶功宴。武氏一黨在神龍政變后,許多人心中惴惴,擔心則天女皇倒臺最終會牽連到他們,如今一顆心終于放下,武三思需要這樣一次聚會凝聚人心振奮士氣。

    夜色深沉,島上的喧囂終于沉寂下來。島深處,一處巨石藤蘿交織掩映的所在,一道人影沒有掌燈,只借著滿天星光,悄然走來。他走走停停,趕到巨石處停下,四下看了看,低聲喚道:“公主,公主?”

    “啪!”

    他的肩上突然挨了一掌,把他嚇了一跳,急忙一扭頭,就見那妙人兒持著一盞小小的燈籠,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整個人沐浴在朦朧的光暈里,一身霓裳,仿若仙妃。

    這仙妃般的麗人正是安樂,而這悄然潛來的男子卻是崔湜。

    安樂自從見了這位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哪里還按捺得住她那顆驛動的春心,而在她的誠心挑逗之下。崔湜又怎能把持得住,兩人竟然成就了一番露水姻緣。

    只是那金風玉露一相逢,卻是發生在梁王府內,環境危險、時間緊迫,兩人草草成就好事,各自都覺不甘,卻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今日梁王于昆明池大擺筵宴。安樂公主窺個機會使貼身侍婢給他遞了話兒,如今才得相見。

    “崔郎!”

    安樂歡喜地撲到崔湜懷中,甜笑道:“叫人家好等,你怎么現在才來呀。”

    這等大逆不道的幽會對崔湜來說感覺異常的刺激,對這姿色絕艷的美人兒他也是異常迷戀。尤其是她那高貴的身份令他異常滿足,可是一旦事發后果不堪設想,他抵不住誘惑,卻又控制不住恐懼。

    他一面緊張地四下張望著,一面迫不及待地摟緊了安樂的小蠻腰,揉捏著她挺翹迷人的粉臀。低聲答道:“崔某早想赴公主之約了,只是好不容易捱過酒局,誰知又有楊元琰使人求告。這才拖延了時間。”

    五大功臣明升暗降,封王之后就被剝奪了宰相之權,隨同他們發動神龍政變的功臣們也大都調離了原職,尤其是軍職。作為神龍政變的主要策劃者和大功臣。楊元琰大為沮喪。

    他比許多人目光更加長遠,他知道功臣黨們不會甘心失去權力,一定會再生事端。他也清楚武三思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會再找機會,直到把功臣黨徹底打垮。

    天子是龍的化身,天子的心性也和龍一樣反復無常。翻云覆雨只在他的一念之間,寵與失寵對天子而言根本無法把握。所以對于政敵必須斬草除根,不給他卷土重來的機會。

    正如張柬之在太極殿前幡然醒悟時所想的那樣,他們的權力根本就是空中樓閣,這與武氏家族實實在在的根基大不相同,所以楊元琰判定,功臣黨如曇花一現慧星當空,他們的輝煌既已過去就不會再來。

    窮則獨善其身,現在楊元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于是他上書辭官,說是已經勘破紅塵,要出家為僧。

    如今五大功臣封王榮養,民間不乏有識之士有所議論,這時候楊元琰再削發出家的話,那不是坐實了他們的猜測么?所以李顯立即駁回了楊元琰的辭呈,并派人慰問挽留。

    皇帝不允許辭職,楊元琰束手無策,欲求歸去而不可得,奈何?他思來想去,終于想到了武三思身上,如今也只有甚受皇帝寵信的這位梁王殿下出面,他才能順利出家吧。

    可他和武三思本是政敵,當面示弱未免聲名掃地,再者萬一武三思也不想要他辭職,而是想納其為己用,難道他能為了身家性命投靠政敵,干出遺臭萬年的事來么?

    正是在這種兩難處境下,他想到了崔湜。

    五相封王后,崔湜驟遷中書舍人兼兵部侍郎,這一下任誰都知道崔湜是武三思一黨了。而崔湜原是太平門下,與功臣黨的關系也比較密切,同楊元琰有些私交,楊元琰就求到了他的頭上。

    趁著今日盛筵,楊元琰先拜托了一位與他有些私交,隸屬梁王一派,但沒有資格直接同梁王對話的同僚,請他把自己的心意說與崔湜,希望崔湜念及舊情,代為說項,崔湜就是為此耽擱了幽會。

    安樂但見他來,便已心花怒放,上一次她淺嘗輒止,不曾盡興,如今這美男子就在眼前,恨不得劍及履及,早些快活起來,哪有暇聽他訴說苦衷,安樂一扯他的袍袖,似羞還喜地道:“崔郎快來!”

    崔湜緊張地道:“公主,這里不會有人來吧?駙馬不曾察覺公主離開?”

    安樂示意那貼身小婢熄了燈火,站在巨石旁把風,親手牽了崔湜鉆進藤蘿,嘻嘻笑道:“這一帶安置的都是內宅女眷,各有范圍,誰會來呢。駙馬如今醉的像頭死豬似的,等天亮了都不會醒的。”

    安樂把他拖到藤蘿掩映的洞窟之中,洞穴里面有幾有案,還有臥榻一具,原是安樂白日里在此乘涼的所在,這時正好用來偷情。安樂拖著崔湜軟在榻上,用小指勾起他的衣帶,媚眼如絲地道:“**苦短,崔郎還上扳鞍上馬?”

    崔湜登時心神俱醉,欲念一起,些許恐懼緊張俱都拋到了九宵云外,他在安樂那雪膩香馥的頸上吻了一記,便急急寬衣解帶起來。

    片刻之后,一陣靡靡之音便在洞穴中響起,夾雜著安樂公主繼繼續續的聲音:“好人兒,真是好舒服!嗯……人家……人家要讓父皇把昆明池賜給我,用……用這洞天福地,用作與你恩愛幽會之所……”

    ※※※※※※※※※※※※※※※※※※※※※

    安邑坊第二曲有一幢三進院落的宅院,在這毗鄰宮城和東市,地價昂貴的地方,這樣一幢宅院的價格不菲。但是這幢宅院平時卻都空著,只有幾個老仆守護,附近人家都不知道這幢宅院隸屬何人。

    不過,這一帶住的都是非富即貴人家,雖不知道身份,鄰居們也知道這戶人家定然不是尋常人物。權貴豪富深宅大院,鄰里之間都很重視個人**,也就無人打聽。

    這幢宅院其實正是太平公主的產業,專門用來與情郎幽會的所在。兩人各有公務與家庭,一般每旬也就只在這里幽會一次,今夜正是二人幽會之期。

    太平和楊帆雖無夫妻之名,卻是做久了的真正夫妻,彼此最明白對方的喜好與需求,這一番恩愛纏綿,水乳 交融,酣暢淋漓。

    **初歇,太平公主眼餳骨軟,嬌暈滿面,懶洋洋的不愿這就起身沐浴,便以她最喜歡的姿勢背轉身去,將兩瓣異樣肥美軟彈的玉股抵住愛郎的身子,享受他的溫存。

    楊帆環著太平公主的身子,吻著她光滑圓潤的肩頭,在她耳邊柔聲道:“令月,你有心事么?”

    太平公主脊背一僵,忙道:“胡說八道,人家哪有什么心事了?”

    楊帆摟緊了她依舊沒有一絲贅肉,極其圓潤柔軟的腰肢,輕聲道:“你是我的枕邊人,難道我還看不出你有沒有心事?今夜你這股顛狂勁兒,想是要把所有煩惱都宣泄了似的,可不像平常的你。”

    太平公主倏然扭轉身來,把她發燙的臉頰埋進楊帆的懷抱,昵聲道:“那是因為人家好久沒跟你親熱了嘛,你不喜歡么?”

    楊帆道:“喜歡。不過……”

    他輕輕挑起太平的下巴,直視著她,認真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

    太平垂著眼睛,躲閃地道:“真的沒有……”

    一語未了,她突然崩潰了似的,淚如泉水般涌出,她抱緊了楊帆,哭泣起來:“郎君,你說為什么?為什么我的母親不像母親、我的兄長不像兄長?難道生在皇家就真的沒有絲毫親情可言么?”

    淚水迅速打濕了楊帆的胸膛,楊帆緊緊地擁抱著她,直到她的哭泣聲漸漸停歇下來,才低聲道:“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太平公主哽咽著把她探望武則天的經過對楊帆敘說了一遍,楊帆皺了皺眉道:“你如實告訴皇帝?皇帝卻不相信?”

    太平公主慘然一笑,沒有回答,其情其狀,尤其令人心生惻隱。

    楊帆憐惜地抱緊了她,低聲道:“你擔心皇帝會對你不利么?”

    太平公主輕輕搖搖頭,幽幽地道:“皇帝不會認為我要覬覦他的寶座,可他知道我與相王更加親近,他擔心……我是為相王牽線搭橋的人,因為母親最恨的人現在是他。”

    太平公主輕輕抬起頭,凝視著楊帆,目中滿滿的都是悲哀:“母親逼我嫁給武攸暨,是為了在武李之間搭座橋;相王哥哥讓我去見武三思,是為了在反張派系之間搭座橋;現在皇帝哥哥也是這樣看我。人家說太平是公主中的公主,其實我不過是一座受人利用的橋罷了,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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