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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0章 1拍即合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應付這樣的尷尬事,楊帆是很有經驗的,他最大的優勢是,有一張厚如城墻的臉和一張燦若蓮花的嘴。m

    想當初被重傷暈迷乍然醒來的天愛奴一把攥住了他的要害,楊帆都能處變不驚莊敬自強,還有余暇調戲人家,何況今日局面,何況對方是一個黃毛丫頭。

    只不過李持盈的身份尊貴,而李家的女人又一向比較彪悍,楊帆擔心李持盈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輕重地瞎嚷嚷,他年長于李持盈,又是個男人,這消息張揚開來,他再無辜也會成為被譴責的對象,那就真的尷尬了。

    幸好,距離吐蕃逼婚已經過了兩年光景,李持盈如今已近豆蔻年華,出落成大姑娘了。隨著她的幾個姐姐相繼出嫁,有時年長些的姐妹們玩笑起來,也會說及男女間事,李持盈一旁聽著,雖說半懂不懂的,卻也不是全然不知的狀態了。

    所以此時的李持盈已經漸漸具備了少女的羞澀,方才那一幕,直把她羞得臉蛋兒如同一塊大紅布,直到此刻眼睛都不敢抬。一見她這副模樣,楊帆就寬心了,這樣青澀稚嫩的小丫頭,楊大官人應付起來還不得心應手么?

    楊帆壓根不再提起這樁尷尬事,他就像從未發生過此事似的,立即把眉頭一蹙,扮出一副很為難的模樣,把那兩位姑娘的來歷對李持盈說了一遍,又一本正經地請她幫忙,要把二女暫且安頓在她姐夫薛琳府上。

    楊帆機警的舉動,讓李持盈很快就從羞窘中解脫出來。隨即薛家后角門兒急急打開了,李持盈的幾個姐妹還有薛家一大幫管事奴仆變聲變色地跑出來,這一打岔,就更加緩解了李持盈的窘態。

    一見李持盈安然無恙,她的那些姐妹和薛府上下才放下心來。一問經過,李持盈只好期欺艾艾地說是被楊帆接住,至于怎么接住的,她是提都不敢提的,只是一邊說著,一邊就下意識地撫到了臀后,感覺被楊帆的大手觸及處麻酥酥的。

    李持盈的姐妹們和薛府上下少不得要向楊帆連聲道謝,李持盈又羞又氣,是楊帆救了她不假,可終歸是被人家占了便宜。這時還要向人家道謝,上哪兒說這個理去。窺個機會,李持盈便狠狠地白了楊帆一眼,神態至此終于恢復了正常。

    趙履溫準備送給桓彥范的兩個美人兒先被李持盈帶回去了,楊帆安排了人守在桓家后門。只等趙履溫出來再引他去接走兩位姑娘。

    李持盈回到薛府。依舊坐在秋千上,卻沒了做那“半仙之戲”的興趣,霍國跑到她面前,一臉討好地道:“十娘,還要蕩秋千嗎?”

    李持盈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再讓你把我悠出墻去呀?哪那么好命,每回都有人等在墻外接著。”

    霍國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道:“十娘運氣已經很好啦,人家還以為這回你的屁股要摔八瓣呢,嘻嘻。幸虧有人在外面接著,十娘福大命大呢。”

    李持盈摘下小妹看中的那枚珠飾,遞到她手里,沒好氣地道:“去去去,人家現在想起來還心驚肉跳的,你別煩我。”

    霍國得了珠飾,立即歡呼雀躍著跑開,李持盈雙手握著秋千索,雙腳在地上一蹬,輕輕悠蕩著,忽然回想起方才飛出墻頭的那一幕,沒有心驚肉跳,倒是耳熱心跳起來。少女懷春,總不免生出幾分遐思……

    ※※※※※※※※※※※※※※※※※※※※※※※※※※※

    李顯微幸梁王府的時候,楊帆伴駕進入王府,這時他才驚訝地發現,不只皇帝來了,皇后竟也來了,李顯夫婦俱作尋常富家翁打扮,乘車從角門兒悄然駛進了梁王府。

    武三思夫婦攜闔府親眷早就候立在院內,一見皇帝皇后到了,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武三思的幾個兒子兒媳都在,就連他的侄子武延秀也在。

    楊帆一見這般陣仗,這才明白李顯的用意,看來他是想把這場私幸當作親家相會啊,如此一來便淡漠了君臣上下之分,強調了親家之間的關系,顯然會讓兩家人更容易親近起來。

    安樂公主見到楊帆陪伴在父皇身側,妖嬈的蛾眉頓時一挑。

    在武則天時期,她的父親儲君之位不穩還得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她就已經飛揚跋扈了,如今成了帝女,自然更加高傲。一見楊帆,她就把尖尖的下頜一翹,向楊帆傲然一笑,配著那條七彩羽裙,就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楊帆對她可笑的心態未予理會。他覺得安樂盡管已為人妻、為人母,可是她的心理甚至還不如方才從天而降的那位李十娘成熟,這位公主殿下是比千金公主更要奇葩的女人,可以謂之大唐之恥了。

    楊帆曬然轉過臉去,正看到一身武服英姿颯爽的高瑩正瞪著他看,顯然方才安樂公主刻意挑釁似的妖艷眼神兒已經被她看在眼里。她的眼睛清如泉水,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在這樣的一雙目光下遁形。

    楊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低聲道:“我跟她可沒什么關系。”

    “關我屁事!”

    高瑩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把驕傲的胸膛驕傲地一挺,長腿錯落,也似一只高傲的孔雀般從他身旁悠然走過,一縷細若游絲的聲音便在她輕盈而過時輕飄飄地鉆進了楊帆的耳朵:“信你才怪!”

    楊帆嘆了口氣,自打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傳開以后,他在男女之事上的信譽似乎就一直不大好……

    李顯的梁王府之行非常愉快。作為皇帝,他需要強有力的支持,以便幫助他擺脫功臣黨的控制,而武氏家族雖在政變之后沒有什么損失,但功臣黨和相王黨、太平黨幾派勢力的崛起。也讓武三思深為忌憚。

    他知道,盡管這幾派之間也存在著競爭,但是武家一旦有什么舉動,這三派馬上就會團結起來一致對抗武家,所以投靠這位親家皇帝也是他最好的選擇。兩者結合,他們都能取得自己想要的利益。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明白的,這場家宴中,李顯和武三思只字未提涉及國事的話題,但是觥籌交錯間兩個人就已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在李顯熱情邀請梁王時常入宮走親戚的時候,武三思欣然答應下來。

    ※※※※※※※※※※※※※※※※※※※※※※※※※

    打鐵要趁熱,第二日朝會后,武三思就持著李顯親手贈予他的出入宮闈的專用魚符來到了后宮。李顯正在前殿批閱奏章,韋后出面接待了親家。又使人去給李顯送信,李顯匆匆處理完一些緊要奏章后,馬上回轉了后宮。

    李顯來到皇后的宮殿,就見武三思和韋后正坐在羅漢榻上,中間置放著一具棋盤。二人正在打雙陸。李顯也是個雙陸迷。馬上興沖沖地湊上去看,看棋面,武三思的棋優勢相當明顯,他面前也堆著大量籌碼,看來是贏了。

    李顯打趣地笑道:“怎么,皇后要輸了嗎?”

    李顯進來時,特意要人不必通報,這一說話,武三思才看見皇帝進來,趕緊便要下榻參見。李顯上前將他按住,笑道:“這里是后宮,自家親人相見,何必拘泥禮節。”說著便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拿過韋后的籌碼數了數,笑道:“哈哈,皇后真的要輸了。”

    韋后正要擲骰子呢,一聽這話便撒嬌地把骰子遞給李顯,道:“圣人替人家擲一回吧,妾身今兒手氣不好。”

    李顯笑道:“那朕來試式。”李顯抓起兩顆骰子,攏在手里煞有介事地吹了口氣兒,往碗里一擲,兩顆骰子滴溜溜一陣亂轉,竟擲出了一個六、一個五,加起來有十一點,韋后大喜道:“圣人果然手氣好。”

    這雙陸有點像跳棋,走多少步靠擲骰子的運氣,可是想贏還得看你怎么走,畢竟棋路走法有許多不同的選擇,如今李顯擲出了一個好點數,給了韋后一個扳回敗局的機會,她便認真琢磨起該如何走棋了。

    武三思見皇后沉思,便與李顯閑談起來。武三思撫著垂及胸膛的白須,漫不經心地道:“老臣聽說陛下御極以后,對皇后的父母雙親追贈王爵,此事在朝堂和民間都引起了很大的議論啊。”

    一聽此事李顯便有些氣憤,道:“朕御極以來,功臣烈士皆有封賞,哪個不曾厚待過?何以輪到朕的岳父岳母就生出這許多是非來了?當初若非受到朕的牽連,他們也不會流落嶺南遭遇不測,朕就不能稍作補償么。”

    武三思贊同地道:“陛下說的對,陛下仁心宅厚,有些小人妄自揣測,別具機心!說起來,老臣覺得,陛下對皇后親眷封賞著實不多,皇后的四位兄長都在嶺南遇難,皇后娘家幾無生者得沐皇恩吶。”

    李顯嘆了口氣,道:“皇后血親幾乎盡遭不測,朕縱想加恩,又施之何人呢?”

    武三思呵呵一笑,道:“陛下,皇后的父兄雖然早逝,但皇后的姐妹和他們的夫婿還在啊,皇后的族中兄弟們也在啊,在朝為官的人,皇家有時還會施恩于他們的子嗣,皇親國戚就不能承受陛下的祖蔭么?”

    韋后拈著棋子兒做沉思狀,對這番話不置一辭,心里卻好不歡喜。她若親口為自己的親眷請封,未免不好開口,方才下棋時特意露了點口風,武三思果然老辣,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顯略顯猶豫道:“只恐張相公、桓相公他們聽了又要反對。”

    武三思把長須一拋,很不服氣道:“他們可以受封國公可以官至宰相,難道與皇帝共度患難的親人就不能沐浴君恩?下次早朝,老臣會當面向陛下請旨,安國相王和鎮國太平公主屢受君恩,諒也不會阻止,僅憑張柬之那老兒一班人,又能如何?”

    李顯一聽,欣然道:“有梁王贊畫,朕安心矣!”

    韋后心花怒放,把棋子“啪”地一點,笑逐顏開地道:“本宮這一子,就下在這里了!”
第1111章 金風未動蟬先覺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有了武氏家族的鼎力支持,李顯的動作明顯加大了,首先他把皇后韋氏的幾個堂兄弟以及韋后姐妹的夫婿們或封爵或加官地調進了京城,安排到一些機要中樞部門,之后又與一班和尚、道士、術士們開始了頻繁的接觸。

  宗教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擁有大量信徒的佛道界杰出人物個個擁有龐大的能量,武則天當初為了登基為帝就曾大肆籠絡佛門子弟,而大唐李氏自認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后人,如今恢復了李唐名號,李家的子孫自然不能薄待了道家弟子。

  但是在武則天主掌天下的二十年前,佛家氣候已成,如今勢力猶在道家之上,這股力量是不容忽視的,現在急于尋求支持的李顯自然不能無視這樣一股力量。

  得到了武氏家族的支持,相王黨和太平黨的態度又一直比較含糊暖昧,功臣黨又處處以忠臣自居,做事束手縛腳,在李顯的進攻下開始節節敗退,敬暉見此情形,想到當日薛季昶和劉幽求的那番諍言,開始不安起來。

  這一日李顯又向朝廷一貫最重要的文教下手了,他突然下旨,將秘書監和國子監祭酒換了人,而功臣黨依舊重復著諫諍、僵持、退讓的套路,最終認可了李顯的決定,敬暉開始忍無可忍了。

  眾宰相與李顯議事之后各自散去,敬暉慢悠悠地走著,見楊再思和武三思不注意,直接就奔了桓彥范的簽押房。

  桓彥范的大舅哥又換了兩個美人兒,昨日終于找個機會偷偷給桓彥范送上門去,桓彥范一晚接連給兩個美人兒開了苞,他年紀大了,這一夜折騰,體力消耗著實不小,今日又在御書房待了半天,頗覺困倦,正想到靜室內小睡片刻,敬暉就摸上門來。

  敬暉一見桓彥范便開門見山地道:“士則兄,那鄭普思只是一個術士,居然成了秘書監,葉靜能只是一個道士,居然做了國子祭酒,胡僧慧范無寸功于國,居然成了銀青光祿大夫,又賜爵上庸縣公,如此種種,你和張相公怎能一再忍讓?”

  桓彥范半躺在榻上,輕輕捶著酸軟的腰眼兒,喚著敬暉的表字親切地道:“敬曄啊,你以為我就覺得陛下此舉妥當?可是陛下如今有武氏支持,而安國相王和鎮國太平公主一黨對此又不置一辭,我們總不好事事出頭,和陛下鬧的太僵吧?”

  桓彥范讓敬暉坐下,壓低聲音道:“秘書監是何等重要的所在?當年擔任秘書監的是誰?那可是被赫赫有名的魏玄成(魏征)。當時的國子祭酒是誰?那是飽學鴻儒孔穎達。如今呢,居然對一個術士一個道士把持如此重要的文教之職,你想想,天下士林會怎么看?”

  敬暉不覺動容道:“莫非咱們是以退為進,先激起士林之怒,然后再……”

  桓彥范微笑道:“天子畢竟是天子,坐擁大義名份,我等忠良以賢名聞達于天下,如果事事與天子作對,那天下人會怎么看待我們呢?只有讓陛下犯錯,讓天下人曉得陛下犯了錯,我們據理力諫才能發揮作用啊。”

  敬暉搓了搓手道:“只怕時不我待啊!韋后昨日拜訪樊川韋氏,士則兄可清楚?韋后以同屬韋姓為由,拐彎抹角地要和韋家認親,皇后主動攀親,那韋家自是求之不得,我聽說韋家已經答應了,現在正在修族譜呢。韋氏乃是長安大族,在士林中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韋家投靠過去,恐怕將是我們的一個大麻煩。”

  桓彥范拿過一個軟枕椅在腰間,呵呵一笑道:“我們的手段自然也不僅僅如此,如今朝堂上最重要的職位都在我們的把握之中,皇帝就算安插一些人手,一時半晌也發揮不了什么作用的,現下我們真正的對手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武家!”

  敬暉把錦墩往前挪了挪,贊同地道:“不錯!武家一日不除,終究是個禍害,如今想來,當日薛季昶和劉幽求的那番話未必就是危言聳聽呢,士則兄既然也覺得武氏于國有害,為何不及早圖謀呢?”

  桓彥范呵呵一笑,神色間透出幾分狡黠。他向敬暉眨了眨眼,突然壓低聲音問道:“敬曄,近來坊間有些傳言,說那武三思頻頻出入宮闈,與當今皇后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你可聽說過么?”

  敬暉頷首道:“昨日曾聽一位同僚說過此事,事關陛下與皇后聲譽,某還曾為此狠狠責備了他一番。桓相怎么突然提起此事……啊!”

  敬暉看到桓彥范詭譎的笑意,身子猛然一震,驚呼一聲,道:“莫非……莫非……”

  桓彥范立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敬暉馬上會意地閉上了嘴巴,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敬暉才把聲音壓得極低,小聲道:“此事與陛下聲名不利呀。”

  桓彥范不以為然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與陛下的江山社稷相比,區區名譽又算得了什么?眼下這消息還沒有張揚的無人不知,自然不見效果。等到消息傳揚的無人不知,陛下為之震怒,武氏必成齏粉!”

  桓彥范得意洋洋地道:“只有陛下出面,才能整合安國相王、鎮國太平公主的力量為我所用,到時候聯絡各方鏟除武氏的人是誰呢?自然還是我們,我等居中策劃,統籌全局,這力挽狂瀾扶保皇唐的首功,依舊是咱們的!”

  敬暉皺了皺眉,道:“那武三思年近七旬,雞皮鶴發,以皇后之尊,甘冒身敗名裂之險,就為這一老翁,誰會相信?”

  桓彥范曬然道:“敬曄沒聽過三人成虎的故事么?”

  敬暉想了想,猶覺不妥,又道:“宮闈中事誰人能知?尋常百姓斷不可能,只能是朝廷中人。然則朝廷中誰會傳出對武氏不利的消息?盡人皆知,與武氏最為不合的就是你我,到時候不會引火燒身么”

  桓彥范曬然道:“誰有證據?”

  敬暉一怔,桓彥范傲然道:“我等于國家有擎天之功,無憑無據,誰能奈何得你我?敬曄啊,你太謹慎了,便是尋常百姓聞聽此事也必作匹夫之怒,何況天子?須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言可殺人吶!”

  ※※※※※※※※※※※※※※※※※※※※※※※※※

  敬暉從桓彥范處告辭出來,越想心里越不踏實。雖然桓彥范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敬暉卻覺得事情未必會如桓彥范所想。

  武三思年紀太大,皇后縱然性情風流,也沒有找上這么一個白發老頭兒的道理,這個謠言太沒說服力。

  再者,皇帝剛剛登基,皇后剛剛主持六宮,在宮中根基尚淺,皇后宮中的宮娥太監不會這么快就變成她的絕對心腹,她現在在宮里的勢力甚至遠不及上官婉兒。這種情況下,要說皇后與人私通,而且能夠瞞得住皇帝,卻鬧得外臣與民間百姓無人不知,這……

  只要皇帝不是太蠢,恐怕就不會相信這個謠言,一旦皇帝心生疑慮,必然會猜到他們身上,說不定因為此事反而會對他們生出惡感,那就弄巧成拙了。

  敬暉一路思忖著回到府邸,剛剛踏進府門,老門子便稟報道:“阿郎,考功員外郎崔過府拜望,現在客廳相候。”

  “哦?”

  敬暉捻須一想,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馬上道:“去,請他到書房相見!”

  客廳中,崔正安靜地坐著。對于敬暉的際遇,崔極其艷羨。想當初他二人都曾拜到太平門下,那時兩人地位相仿,說起家世背景崔比之敬暉還要雄厚的多,誰料敬暉如此膽大,竟然敢向則天女皇發起挑戰。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成功了!這其中風險固然極大,可是這成功的回報也真是豐厚,轉眼之間,敬暉便位至國公,官拜宰相,如今兩人的地位已是天壤之別。他這位天之驕子欲求仕途再進一步,也得放下身架,巴結于人了。

  崔看了看放在案上的那份厚禮,輕輕嘆了口氣,就在這時,敬府老家人走了進來,對他施禮道:“崔舍人,我家主人請您書房相見。”

  崔聽了先是一呆,隨即便有些受寵若驚,主人在書房相待的那都是最重視的客人,以敬暉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并不需要對他如此禮遇的,崔趕緊正了正衣冠,對那老家人道:“煩請前方帶路。”

  ※※※※※※※※※※※※※※※※※※※※※※※※※※※

  崔離開敬府的時候,好象丟了魂兒一般。

  他今日拜訪敬暉,本來是想投到敬暉的門下,以敬暉如日中天的權勢,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可他沒想到剖肝瀝膽地表白了忠心之后,敬暉竟然以一樁大事相托,讓他投到武三思門下作內間。

  崔感到驚訝和困惑的并不是讓他做內間這件事本身,而是通過這件事透露出來的不同尋常的信息:功臣們視武三思為強大威脅,要動用內間來探察武家動靜,如此小心翼翼如臨大敵,這意味著什么?

  近一個月來,李顯在武三思的支持下步步反擊,而功臣集團卻因為態度不夠堅決而一再讓步事不僅民間百姓們不清楚,就是朝堂上知道內情的也僅僅是機要中樞衙門的幾位大人物。

  因為現在政權掌于張柬之等五相公之手,一應政令都是通過他們頒發的,他們同皇帝的斗爭大多是私下交鋒,一旦拿到臺面上成為決定的時候,那就是他們妥協讓步或者協商同意后的結果了。

  在旁人眼中不知這些過程,自然依舊把他們看做皇帝面前最大的紅人,依舊把他們看做朝堂上最令人仰視的力量,沒有人清楚他們正在迅速失去皇帝的信任,也不清楚皇帝任用私人的一些命令,實際上他們是進行過一番激烈抗爭的。

  可現在崔知道了,當他發現功臣們眼下的處境遠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風光時,他開始猶豫起來:“投靠他們,真的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么?”

  這時候,長街上突然有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攔在了崔的馬前,崔的兩個侍衛立即提馬上前,正欲喝斥對方讓路,車簾兒一掀,車中一位白袍公子笑吟吟地對崔道:“澄瀾兄,久違啦!”

  崔定晴一看車中那人,登時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是你!希廉賢弟,你怎在此!”

  車中那人與昔日的姜公子有六七分神似,正是范陽盧氏家族的盧賓之。盧賓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小弟怎就不能來此了?你我故友重逢,澄瀾兄不請小弟登門置酒,再作詳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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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2章 利字在中間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崔湜把盧賓之帶到自己府上,馬上摒退左右,引他進入書房,緊張地道:“希廉,你怎來了長安?”

    盧賓之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袍袂一掀,翹起二郎腿,乜著他道:“怎么,澄瀾兄覺得這長安城小弟就來不得么?”

    崔湜道:“非也非也,希廉莫要誤會為兄的意思。 M盧家禁足三年之期已過,盧家子弟自然可以周游天下。只是這長安城……楊帆就在長安啊,你二人若是相見,恐怕大有不妥。”

    其實,當初楊帆在長安要挾盧老太公,逼他下的誓言是盧賓之永遠軟禁于范陽且盧氏子弟要禁足三年,如今盧賓之出現在這里,那就是盧家背誓了。崔湜當然不好當著盧賓之的面說這些事,只能委婉一些。

    盧賓之的神情慢慢變得有些戚然,他放下二郎腿,站起身來,垂道:“家祖……已經過世了。”

    崔湜吃了一驚,隨之站起,失聲道:“什么?盧老太公已經過世了?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竟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盧賓之道:“這是上個月才剛剛生的事,想必崔老太公那里也是剛剛收到消息,你在長安自然不知。”

    崔湜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希廉,節哀順變。”

    盧賓之仰天打個哈哈,雖然在笑,笑聲里卻沒有絲毫歡愉:“澄瀾兄,賓之已經被盧家開革出門,從此以后,再也不是范陽盧氏的子孫了。”說到這里,兩行清淚滾滾而落,他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崔湜又吃一驚,愕然道:“怎會如此,賢弟犯下什么大錯,竟被逐出門墻?”

    要知道,盧賓之可是盧家長房嫡孫,自他兄長過世,他就是盧氏家主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要讓盧家把長房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逐出門墻,實在是難以想像,這得犯下多大的罪過?

    盧賓之淡淡地道:“賓之沒有犯什么錯,被族譜除名,是因為賓之自請開革。”

    崔湜驀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盧賓之。

    盧賓之慢慢坐下,微微仰起頭來,一臉緬懷聲音幽幽地道:“這幾年,家祖從無一日露出過歡愉之色,他老人家一直在思念家兄,小弟也時刻記著,家兄的大仇未報……”

    盧賓之輕輕舒了口氣,望著崔湜道:“賓之幼年時家父便已仙逝,家兄對賓之來說是亦兄亦父啊。我想,家祖臨終時最大的憾事,就是家兄的大仇不能得報,賓之應該完成他老人家的遺愿。”

    崔湜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如果他的兄弟有盧賓宓一般際遇,他這作兄弟的也會念著替他報仇,可是,如果要他付出家主之位的代價,他能做得到嗎?崔湜忽然有些慚愧。

    盧賓之道:“家祖過世后,賓之作為嫡房嫡孫,本應接掌盧氏閥主之位。然而家兄慘遭橫死,家祖抑郁而終,賓之豈能坦然接掌權位,心安理得地做那一家之主?所以,賓之自請驅逐,宗譜除名,如此一來,也就不算違背家祖所的毒誓了。”

    盧賓之這番話說的云淡風輕,沒有露出絲毫怨恚之意,可崔湜知道,他的恨分明是深入了骨髓,所以才說的這般平靜。感覺到盧賓之的這股執念,令他不禁心生一股寒意。

    在一個大家族中,一族之長的位置和一國之君的位置一樣,是無數家族子弟從一懂事就企望的最高目標。不過,這個位置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命中注定的,它的爭奪從不像皇位的爭奪那樣血腥殘酷。

    世家作為一種特殊的存在,先天就有著生存延續的種種優勢。對外,這種優勢主要體現在一個個王朝消亡與興起的過程中,盡管城頭變幻大王旗,卻很少會對世家大族產生致命的沖擊。

    新的王朝統治者一定會用最殘酷最冷血的手段消滅舊王朝的統治者及其一切有統治繼承權的人,但是對于在地方上根深蒂固而且不會對其統治地位造成威脅的那些世家大族,卻會采取拉攏吸納的方式以鞏固自己的統治。

    而在家族內部,各房各支也很難像皇子們爭奪皇位一樣激烈,因為世家不是世間最高的統治者,在他們上面還有朝廷,在他們身邊還有盤根錯節的其他各大世家,高高在上的王法和盤根錯節的制衡保證了世家內部的競爭必須是平和的。

    因此,世家很少會受到國家興亡的影響,也很少會出現爭嫡奪位的血腥斗爭,這些都保證了它的生命力遠比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帝國王朝更加長久,它的傳承過程是相對平和的,即便再如何心生垂涎,也很少會有哪房子弟敢向不屬于他的位置動挑戰。

    因此,盡管盧家長房人丁稀少,但是盧賓之只要自己不愿放棄,就沒有人能從他這個第一順位繼承人手中搶走閥主之位,他們頂多是倚仗自己這一房人丁多,勢力大,在家族中爭奪較大的話語權而已。

    這就有些像日本的政體,即便大權掌握在幕府將軍手中,皇位也依舊屬于萬世一系的天皇,很難動搖。因此,崔湜相信盧賓之絕不是被趕下家主寶座的,他是主動放棄,那么盧賓之放棄閥主之位會不提條件么?

    盧家太龐大了,其中有實力接掌閥主之位的絕不僅僅只有一房,最終選擇誰,這要靠盧賓之來指定,那么他們之間就一定會有一個交換條件,盧賓之交換來的只能是有助于他復仇的力量。

    崔湜相信這股力量絕對不會小,而得到了這么龐大的一股力量,又被削除了宗籍,少了許多制約,盧賓之將能利用這股力量做多少事,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崔湜咳嗽一聲,勸說道:“希廉,你我二人私交甚篤。難得你還記著為兄,一到長安就來看我,為兄這里得勸你幾句,令兄當初可以對付楊帆而今**卻不可以,因為今日的楊帆已不是當初的楊帆。

    楊帆如今牢牢控制著顯宗,沈沐也跟他狼狽為奸,不管你輸是贏,其結果都必然是兩敗俱傷。崔老太公和令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盧家的利益,而你所要做的將讓盧家大傷元氣呀。”

    盧賓之的嘴角一翹,笑得有些邪氣:“澄瀾兄,我不會輕舉妄動的,禁足家中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反復思量,為什么我會敗?為什么家兄會敗?為什么家祖拿楊帆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坐在檐下,看那花開花落,聽那雨來雨歇,瞧那秋實冬雪,如是這般想了幾年,我終于想明白了,因為楊帆懂得借勢,雖然他當時很弱小,但他懂得借關隴世家的勢、借繼嗣堂中心懷野心者的勢、借皇朝天子的勢,其勢如天,我盧家卻一直在逆天而行,焉能不敗?”

    盧賓之直視著崔湜,沉聲道:“澄瀾兄,實不相瞞,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和你暢談故人之情,而是為了借你崔家的勢。”

    崔湜皺了皺眉,對盧賓之道:“希廉,崔家有家祖做主,縱然家祖有朝一日不在了,還有家父做主,這么大的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崔某自作主張。”

    盧賓之微笑道:“楊帆執掌顯宗后,他做了什么?第一,他把家兄多年打下的基業從顯宗里鏟除了;第二,聯合沈沐做了一個局,把七宗五姓全坑了;楊帆更與關隴世家眉來眼去,狼子野心,所謀者何?

    現在皇帝遷都長安,如此一來,勢必要借重關隴世家,而關隴世家在神龍政變中出力甚巨,也會借此擴張勢力,天下一共就這么大,能夠享有的好處一共就那么多,關隴世家崛起,我山東士族必然就會蒙受損牛。

    此消彼長,到時候崔兄還敢說你崔家依舊是天下第一世家?現在也許還是,可是三五年后呢?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崔兄是想當令尊把崔家交到你手上時,失去七宗五姓的領袖地位?

    小弟今日與兄長所議,不過是遙相呼應,并不需要澄瀾兄為小弟赤膊上陣,這是對崔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兄長就不想聽聽小弟究竟打算怎么做么?”

    崔湜怦然心動,朝中如今不太平啊,這個黨那個黨的就不用提了,今兒他才知道正如日中天的功臣黨也不是那么牢靠。再說根基就在長安的那些關隴世家吧,關隴世家兩大龍頭,一個是杜氏,一個是韋氏。

    杜氏現在和功臣黨走的很近,而韋氏聽說已經跟皇后娘娘攀了親戚,至于關中其他各大家族有些跟著他們走的,有些則投靠了太平黨、梁王黨。朝堂上,各派系蠢蠢欲動,地方上,各大世家也是紛紛把握時機。

    山東世家因為失了地利,間接失去了天時與人和,已經走在所有人后面了,這時豈能不奮起急追,想著趕緊插手進去分一杯羹?崔老太公已經來信催促崔湜,要他觀察朝中各派勢力,擇其強者而投之。

    正是為此,崔湜才決心投靠功臣黨,結果今日敬暉打他去梁王那里臥底的事猶如當頭一盆冷水,崔湜忽然現功臣黨的地位其實并不穩固,一時間倒讓他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如今盧賓之來到長安,又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呢?如果真是合則兩利的事,那便與他合作又有何妨?想到這里,崔湜的目光驀然敏銳起來,盯著盧賓之,沉聲問道:“希廉賢弟打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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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3章 倚榜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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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湜輕車簡從,來到了位于昭國坊的梁王府,車到府前緩緩停下,車夫回頭對車中稟報道:“公子,梁王府到了。 m”

    “哦?”

    一臉迷惘的崔湜倏然醒來,長長吸了口氣,沉聲道:“呈上拜貼!”

    梁王此時正在角門兒恭送皇帝離開。

    政治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敵人,曾幾何時,武三思還欲置李顯于死地,楊帆護著李顯巧思竭慮費盡周折才把他護送回京,可如今在功臣黨這個共同的敵人面前,他們卻迅和解,好得如同一家人似的。

    近日來李顯常常造訪梁王府,梁王武三思也是隔三岔五就到宮里走一遭,今日正是李顯再度造訪梁王府的日子。

    “臣恭送皇上!”

    因為李顯是微服而來,武三思不能送出府門,是以在院門處便站住,向李顯笑微微地長揖到地,在他身后,闔門老少也是一齊行禮,李顯坐在車中,微笑著向他擺了擺手,輕輕放下了車簾。

    “啟駕!”

    楊帆低聲吩咐了一句,梁王府角門大開,一行人護著李顯的車子迅駛離了梁王府。諸多內衛扮作隨從護擁在車駕左右,而楊帆則率領暗藏利刃的千騎將士,四散于人群當中暗暗策應。

    這時候,在皇帝微服私幸期間負責監視梁王府前門動靜的任威提馬來到楊帆身邊,對他低聲稟報道:“大將軍,方才有吏部考功員外郎崔湜至梁王府拜訪。”

    “哦?”

    楊帆聽了頓時一愣,官場上派系之間涇渭分明,就如武延秀從突厥回來的時候,武三思為他大擺酒宴,整個長安有頭有臉的人都下了貼子,但是二張一派的人一個都沒有來。

    二張自己可以來,因為沒有人因此對他們產生什么想法,可是拜在他們門下的人與其他派系的人接觸,哪怕只是禮節性的拜訪也是大忌,如果他們去了,誰知道二張會怎么想?

    不去,拂了梁王的面子,那是他們做出選擇后應盡的義務,如果這時還猶豫不決,那就難免會給人一種鼠兩端的感覺,結果必然是左右不討好了,政治小白都不會犯這種常識性錯誤。

    崔湜當然不是這樣的政治白癡,可他本是太平的人,如今卻來拜訪梁王,這意味著什么?是他有意改換門墻還是太平公主的授意?楊帆略一思忖,低聲吩咐道:“準備一下,護送皇帝回宮后,咱們便往太平公主處一行。”

    ※※※※※※※※※※※※※※※※※※※※※

    崔湜恭立于梁王府的正殿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銀鑾殿上,靜靜等候著武三思的召見。雖然他的官職不高,但他相信憑他崔家子弟的身份和吏部考功員外郎的身份,梁王除非無所圖謀,否則即便只是因為好奇也會見見他。

    今天崔湜遇到了太多意外,每一個意外都對他產生了強烈的沖擊。

    他本以為張柬之、恒彥范等功臣已經權傾朝野、唯我獨尊了,但是當他放下身段準備徹底投向功臣黨的時候,卻突然現武家的實力之強竟令功臣黨不得不用臥間的方式來防備。

    在他印象中的盧賓之,本來是個淺薄狂妄目無余子的無知小兒,可是經過這幾年的軟禁,他卻似脫胎換骨了。盧賓之一如既往地狂妄著,而且是更加的目無余子,幾乎讓人以為他大哥“姜公子”靈魂附體了,可是隨之而來的,是他似乎連“姜公子”的聰明才干也一并繼承了。

    姜公子固然狂,但他有狂的本錢,是他先提出了繼嗣堂的設想并且一手締造了它,盡管最終這一切都為沈沐和楊帆做了嫁衣,但是時也、運也、命也,即便他失敗身死,也無人否認他的才智本領,在七大世家年輕一輩子弟中,他是公認的第一才俊。

    姜公子的狂是恃才傲物的狂,而盧賓之的狂本來是因為他的淺陋無知,可是幾年的軟禁磨煉了他的心智,他是否徹底具備了昔日“姜公子”的才能崔湜尚不得而知,但他的幾項提議卻切切實實地打動了崔湜。

    盧賓之的條件真的很慨慷,按照盧賓之的條件,他并不需要親自出頭同沈沐和楊帆這對難纏的對手抗衡,他只需要遙相呼應、暗中配合,再利用繼嗣堂與七大世家之間的密切關系及時向盧賓之透露一些了解到的消息。

    在這過程中,他將和盧賓之直線聯系,一旦盧賓之失敗,將沒有任何證據牽扯到他,只要沒有人證物證,就算盧賓之招出他來,以他的身份也無人奈何得了他。

    何況,以盧賓之的狂妄,也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來。盧家的人或許野心勃勃,或許狂妄知大,但是盧家沒有那么卑劣的小人。風險很小,而成功之后他將獲得什么呢?

    **永無止境,到了崔湜這樣的身份地位,難道就一無所求了?

    如果他穩穩當當地熬下去,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某一天,他將成為清河崔氏的閥主,但是當他接手閥主之位的時候,崔家未必依舊是七大世家之。七大世家的排名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姜公子”活著的時候,崔湜的祖父就曾感嘆說來日七大世家必以盧氏排名第一。

    而今“姜公子”死了,以姜公子第二自詡的盧賓之,會不會再度實現這個預言?其他各大世家會不會取而代之?如果他崔湜不能保持崔家的強大優勢,其他幾大家族會不會后來居上?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遠的不說,就說那王同皎吧,他是當今皇帝的女婿,又是響應張柬之政變的急先鋒,身具帝黨和功臣黨雙重身份,前程不可限量,如果讓他爬到宰相的位置,太原王氏未必就不能挑戰清河崔氏的領袖地位。

    更何況,他們七宗五姓還有山東士族的共同敵人:關隴世家。

    當年李世民用了二十年時間來打壓山東士族,到了李治和武媚的時候又驅狼斗虎,利用山東士族對付關隴世家,再利用關隴世家對付山東士族,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當今皇帝并沒有太宗、高宗那樣的魄力和眼光,他很可能會重新啟用關隴世家,只要十年時間,關隴世家就有力量同山東士族分庭抗禮,二十年后即便他作為崔氏閥主仍是山東士族之,也要被關隴世家騎到頭上。

    而這,都是他不能不考慮的事實,這些都是他將來需要面對的問題。

    所以,他被盧賓之說服了。

    他覺得盧賓之說的有道理,作為堂堂崔氏子弟,他何必一定要等大勢明朗之后再選擇最強的那介人投靠呢?錦上添花者獲得的利益,永遠沒有雪中送炭來得珍貴。桓彥范、敬暉等人今日為何如此風光,還不是因為他們的擎天之功?

    功勞,只能努力爭取,等是等不來的。

    于是,他果斷作出了決定:與盧賓之合作!而合作的第一步,就是投奔梁王!

    所以,他來了,光明正大地來了。

    這本來就是敬暉交給他的使命,不是么?

    ※※※※※※※※※※※※※※※※※※※※※※

    “我今兒只是約了相王府的幾位姐妹游曲江,你個大男人跟著干什么?”

    “真的?只怕我不去的話那武延秀就要出現了吧?”

    “你說的什么屁話!”

    安樂公主大怒:“那是你的堂兄,人家念在自家親人的面上才對他客氣一些,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維護你,你怎么倒胡亂猜疑起來了,這天底下還有你這樣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的混蛋!”

    安樂一怒,武崇訓又萎了,囁嚅地道:“我……我反正要跟你一塊兒去!”

    “你堂堂郡王,整天跟在女人身后,有什么出息,滾開!

    剛剛送走皇帝李顯,眾人一散,安樂公主就對武崇訓起了脾氣,起因是安樂要往曲江赴宴,而武崇訓雖然聽說都是女子,依舊執意要去,原因是他對安樂和堂兄武延秀產生了懷疑。

    能歌善舞、相貌英俊的武延秀從突厥一回來,就令安樂公主眼前一亮,這位堂兄論人品相貌,比她丈夫可是強的太多了,安樂本就是個裙帶甚松的女人,如今年歲漸長,漸漸嘗到了男女之樂的趣味,就更加不安于室了。

    如果說她以前勾搭男人或是為了有求于人,或是單純地想要看到自己美色的無往不利,現在卻是為了享受床闈之樂了,于是她開始勾搭武延秀。

    武延秀也不是什么好鳥,這樣容色無雙的美人兒主動投懷送抱,他還能做柳下惠不成?于是,他就犯了一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而且犯了一次又一次……

    雖說二人行事隱秘,可漸漸的就有風聲傳出來了,弄到如今連早做了無數次綠毛龜的武崇訓都知道了.武崇訓曾親手抓到杜文天這個奸夫,對這傳言自然深信不疑,可他一向畏懼安樂公主,聽說之后既不敢詰問也不敢怒,只能整天盯著,避免二人有機會相處。

    武崇訓強要跟隨,安樂還真沒有辦法,這里是公公的府邸,總不好對丈夫動手。再說,就算她不攜武崇訓同行,武崇訓也可以自己去,自己雖不怕他見到武延秀,可他若在那里,自己總不好當著他的面與武延秀卿卿我我吧?

    想到這里,安樂公主懊惱不已地道:“罷了!我哪兒也不去了!我這就回隆慶坊,你別跟我來,我見到你就生厭!”

    安樂公主憤憤然地往外走,武崇訓情知一回自己府邸,離開父親的視線,安樂必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他,可他依舊粘在安樂身后,寸步不離,安樂一見愈加惱怒,腳下越走越快。

    月亮門處,王府管事肅手道:“崔郎中請!”

    崔湜含笑點頭,剛一邁步,便有一個嬌俏的身影從月亮門里出來,險險撞進他的懷里,崔湜吃了一驚,知是王府內眷,慌忙退了一步,拱手謝罪。

    安樂公主柳眉倒豎,嬌叱道:“你這人長不長……”

    一句話沒說完,她已看清眼前這人模樣,見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翩,面如冠玉、朗目星眸,竟是一個成熟儒雅的美男子,眸中怒火頓時化成了一汪春水般的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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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4章 擐甲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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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湜也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乍見如此國色天香,不禁有剎那驚魂的感覺。 M但這是在梁王府,此女是梁王府女眷,他又哪敢無禮,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做正人君子狀向她施禮。

    安樂變作一副淑女模樣,連聲音都嬌柔起來,淺談幾句,崔湜便在梁王管事的陪同下走向書房,安樂笑容一斂,復又板起俏臉,對武崇訓道:“混蛋,險些讓本宮在外人面前丟丑!”

    武崇訓涎著笑臉,低聲下氣地道:“我陪娘子回府嘛。”

    安樂把手一揮,惱怒道:“不回去了,若是單獨對著你,豈不更加叫人生厭了,我在此多住幾日。”

    安樂說罷一拂袖子,轉身向后宅走去,武崇訓聽說她不走了,頓時松了口氣,娘子若是留在這里那就不必擔心,他也知道在父親府上妻子一向還是比較收斂的。

    武崇訓這回沒有跟上去,他哪能真的整日無所事事,不要說自從神龍政變后他身上也兼了差事,有正事要做,就算沒有,也有各種應酬啊,哪能整天只是圍著自己的女人打轉,這不是沒辦法么。

    如今娘子不走,武崇訓也就放下心來。當下喚過家人備馬。聽說郡王要出府,一眾隨從自然紛紛趕來候在廡下,武崇訓趕招手喚過兩個親信,叮囑道:“本王要去延國公府上赴宴,你們守在府里,若是公主離開府邸的話,馬上前去報與我知。”

    安樂公主那點爛事兒他手下的人比他還清楚幾分,聽他吩咐的仔細,兩個親信都有些替他臊得慌。兩人趕緊答應下來,等武崇訓一走,兩個家人一商量,便一個守在前門,一個守在角門,盡心盡力地看護起了女主人。

    安樂公主憤憤然地回了內宅,見武崇訓沒有跟來,心里這才暢快了一些,想想武延秀還在曲池傻等,她便喚過一個貼身丫環,對她囑咐幾句,丫環領命而去。

    安樂雖見武崇訓沒有追來,也知他暗中必有監視,這時不好離開。她心浮氣躁地到了花園中,持著團扇,輕輕驅趕著聞香而來的蜂蝶,暗自忖道:“這夯貨整日守在身邊不得自由,長此以往終歸不是個辦法呀。有了!”

    安樂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若是去央求父皇,就說丈夫有心為朝廷做事,想要得個實官正職,也無需遠去,就在京畿一帶做事便好,父皇必定應允,公公一直盼著這長子能有些出息,也必然樂意讓他有所歷練。

    到時候由不得他不答應,因在京畿附近,夜晚可以歸府,諒他也不好拒絕,那樣一來,自己不就有了自由之身了么?至于晚上他要歸府倒不必擔心,以她的身份本就不能夜不歸宿的。

    想到妙處,安樂不禁眉開眼笑,她雀躍地走上一座小橋,一陣春風襲來,拂動她的衣帶飄飄,直欲凌空飛去的仙子,身姿曼妙,嬌美異常。

    安樂欣欣然舉目四眺,忽見遠處春花綠草掩映下一角飛檐,正是公公的書房所在,安樂驀然想起方才所見的那位儒雅風流的俊俏書生來,春心不由一陣蕩漾。

    安樂把團扇往那飛檐處遙遙一指,對隨侍在后的一名青衣小婢吩咐道:“你去打聽一下,剛剛去訪梁王的那位公子姓甚名誰,什么身份!”

    ※※※※※※※※※※※※※※※※※※※※

    崔湜對于梁王肯在書房見他略感意外,待他進入書房,就見幾個青衣正在將果盤茶水一一端下,崔湜這才恍然,原來梁王不是對他重視,而是因為剛剛有客,懶得再移動王駕再往銀鑾殿去見他罷了。

    崔湜忙陪笑道:“下官吏部考功員外郎崔湜,見過梁王殿下。”

    梁王大剌剌地道:“免禮,平身,看坐。”

    崔湜在王府家人搬來的座位上小心地坐下,看看猶未清理干凈的書房,清咳一聲道:“原來王爺有客人,下官沒有打擾了王爺會客吧。”

    梁王刻意要他來書房相見,為的就是讓他看到這一幕,他若不問,梁王也是要想辦法提起的,崔湜一問正合梁王心意,梁王打個哈哈,道:“這位客人乃是當今圣人,是你能打擾的么?不知崔員外來見本王,有何見教啊?”

    崔湜一聽皇帝剛剛來過,不禁暗吃一驚,同時一種莫名的興奮也陡然涌遍了他的全身,這一遭果然來對了,武家不但榮寵不衰,而且猶勝從前啊,難怪功臣黨忌憚若斯。

    梁王再一問,崔湜把心一橫,忽然離座而起,對武三思肅然拱手道:“請梁王摒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武三思頗為詫異,不明白他玩什么花樣,武三思狐疑地將左右趕出書房,崔湜一撩袍裾,大禮參拜下去,朗聲道:“王爺,崔湜受命投效王爺以為內間。然王爺虎威,崔某豈敢輕捋,今特向王爺自,祈請王爺寬宥!”

    武三思大吃一驚,霍然站起,二目一睜,厲聲問道:“何人遺你投效?”

    武三思不能不慌,他知道崔湜是太平門人,如果是太平公主遣人來做內間,那就很難保證這件事相王有沒有參與,進而推斷,恐怕皇帝連番示好也是別有用心了。

    崔湜恭聲答道:“臣受齊國公、金紫光祿大夫、侍中敬暉差遣。”

    武三思目芒一縮,咬著牙根,一字一頓地恨聲道:“功、臣、黨!”

    ※※※※※※※※※※※※※※※※※※※※※※

    輕車載著盧賓之悄然離開崔府,在長安城里周游了很久,車子甚至駛到隆慶坊,在楊府門前不遠處緩緩駛過,最后沿著朱雀大街向南行去。長街上人聲喧嚷,車廂內卻始終一片靜謐。

    車廂中有兩個人,正位上坐著盧賓之,他靠坐在椅子上,微閉著雙眼,好象睡著了似的,哪怕是車到楊府門前時他都沒有睜開眼,側方坐著一個四旬上下、兩腮無肉的中年人,始終雙手扶膝,狀極恭謹。

    直到一個趕腳的漢子經過車旁,然后一句話迅傳到了車上,那削瘦的中年人側耳聽人稟報著,盧賓之淡淡地問道:“什么事?”

    削瘦中年人回道:“公子,崔湜赴梁王府了。”

    盧賓之聽了,微微一笑,張開眼睛。削瘦中年人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公子,屬下不明白,既然在朝廷各派之中,公子看好梁王,為何咱們不主動接近他而要假手崔湜呢?”

    盧賓之道:“因為我看中了崔湜背后的家族力量,我們想取顯隱二宗而代之,僅靠我們現在的力量,就算能夠得計也很難成功。崔湜涉入越深越難脫身,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嘛。”

    盧賓之沉默片刻,又道:“鄭愔被貶去哪里了?”

    盧賓之所說的這個鄭愔,是河北滄縣(滄州)人,受盧家贊助扶持讀書入仕的,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算得上少年才俊,入仕不久就做了侍御史,前程不可限量。

    不料后來盧家受了楊帆的禁足三年之令,間接影響了他們對朝堂的影響力,鄭愔沒了后臺就在原位停滯不前了,鄭愔見朝中無人實難更進一步,而盧家又久無消息,就依附了二張。

    也算他倒霉,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投靠二張,結果他剛投過去,還沒等二張對他委以重任,神龍政變就生了,鄭愔受他二人牽連,也被功臣黨貶了官,從侍御史貶到了地方。

    那削瘦的中年人恭謹地答道:“鄭愔如今在許州做司戶參軍。”

    盧賓之道:“想個辦法把他弄回長安,我有大用!”

    盧賓之直到祖父過世才自請除名離開盧家,但他對朝廷的形勢卻一直都很清楚,他從來就沒有放松過對朝廷、尤其是對楊帆的觀察,這些年來他身在范陽,眼睛卻一直緊盯著楊帆的身影,楊帆走到哪兒,他的目光就追隨到哪兒。所以對朝中形勢相當清楚。

    車子在城南進了通濟坊,駛入一條幽仄的長巷,在長巷盡頭停下,一墻之外就是曲江了。侍衛上前輕扣門環,宅院的角門兒悄然打開,車子輕輕駛進院去。

    盧賓之下了車,舉步走向廊廡,廊下早就站了一個青衣人,盧賓之走過來,那人便欠身行禮。盧賓之沒有停下,而是從他旁邊走了過去,那人馬上轉身,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你那邊的事做的怎么樣了?”

    盧賓之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問道。

    那人答道:“小人篩選了幾個人,正在試探接觸,為了謹慎起見,沒有向他們透露過我們的目的和身份。”

    盧賓之大袖飄飄,走得極其瀟灑:“嗯!不必急于求成,半年不成那就一年,一年不成那就兩年,如果你一個月就能把人拉過來,我反而不大信了。水滴石穿,慢慢用功。”

    青衣人恭聲道:“是!”

    盧賓之轉過一個墻角,繼續向前走著:“敬暉本來出自太平門下,崔玄暉和袁恕己本來出自相王門下,如今他們卻自立門戶,與張柬之、桓彥范等人自結一黨了。

    為何他們要背叛舊主?因為他們想追求更大的利益。逐利不是商人的專利,而是人類的本能,家兄當年栽培了那么多人,最終還不是背叛了他?只因為背叛可以讓他們獲得更大的利益。

    說到底,這就是人心的選擇,是人就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繼嗣堂里有我們七宗五姓不少不得志的支房偏房子弟,因為繼嗣堂給了他們更好的前程,所以他們忠于繼嗣堂。當情況對他們不利而我們能給他更多好處時,他們自然會想起我們來,那時候……”

    盧賓之突然站住,盯著那青衣人,目光炯然:“楊帆對家兄做過的一切,我都會原樣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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