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給馮旭輝打了兩個電話，詳細詢問了孔主任說讓自己晚八點之前趕到海城前后的情況。
但分析下來，一無所獲。
這件事情透著一股子古怪的氣息。
一般情況下，科室大主任和耗材公司的大老板除了大型會議，幾乎沒有什么機會見面。
科室主任只和銷售業務員、業務經理聯系也就夠了。
到底為什么，要自己親自來一趟呢？
開始，馬全認為馮旭輝辦事能力不夠，所以很憤怒。但想了想，他有些疑惑。
但這個疑惑卻又讓馬全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確定的是，孔主任身為全國頂尖三甲醫院的介入科主任，不可能沒事兒逗自己玩。要自己親至，可能是什么大事兒要拍板。
這是馬全能想到的唯一的一個理由。
柏盛國際那面，還要咬下來一口肉。群狼之中，要想分杯羹，談何容易。
國內市場，也是舉步維艱。光是靠打民族牌，越來越多的人不買賬了。
畢竟，無論是手機或是電視，壞了可以換，了不起多花個萬八千的。
可是醫療器械，卻完全不同。
就算是患者因為國產醫療器械比較便宜，想要用。
但是主刀醫生也會很慎重，斟酌再三。
畢竟，和進口耗材比，國產耗材是真的不太好用。
材料學上的短板，長風微創這么一個小公司無法突破的。
技術可以山寨，然后再突破。
而材料學……呵呵。
馬全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看著外面幾乎一成不變的風景。
已經不去猜測孔主任的意圖，而是回頭想有沒有可能在柏盛國際身上找到材料學的突破點。
很難，但是再怎么難，也要克服。
幾個小時后，馬全來到海城市一院。
他還記得上次自己親自來的時候，找了兩個陪酒師。最后陪酒師竟然被市一院的兩個大夫給灌多了，好尷尬，好無奈。
“馬董，您來了。”馮旭輝早早就站在市一院急診大樓前守候，臉被凍得紅呼呼的，看著有些狼狽。
嗯，態度還算是端正。
馬全下車，看了一眼馮旭輝，直接走進急診大樓。
馮旭輝跟在后面，想要說什么，但腦海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馮經理，你為什么拒絕去構建海外銷售部？”馬全沉聲問道。
馮旭輝猶豫了一下，馬上實話實說“馬董，我只是一名新人，只是機緣巧合碰到鄭總才能為公司做一點點的小貢獻。”
馬全繼續向前走，身后一個三十多歲精明干練的中年人跟在身后。
“我的經驗和能力，支撐不起來構建海外部門。”馮旭輝繼續說道“與其失敗，給公司造成損失，還不如留在這里，在鄭總身上挖掘機會。”
“嗯。”馬全對馮旭輝的話有些滿意。
“不過……”馮旭輝遲疑了一下。
“不過什么？”馬全問道。
“鄭總可能會去912醫院擔任帶組教授。”馮旭輝好苦惱，這件事情之前在電話里和馬董匯報過了，但馬董什么都沒說。
想要跟著鄭總去帝都，看樣子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消息確定么？”
“確定，孔主任這次來海城，就是為了說服鄭總的。”
跟在馬全身后的中年人想要說什么，但是動了動嘴，沒說話。
馮旭輝說的事情，是天方夜譚一般。
常年跑業務的人對醫療系統的了解，甚至要比一般的大夫還要深入。
能從海城去帝都912醫院這種全國頂尖的三甲醫院工作，有誰會說不？還要介入科大主任親自來請？
就算是能做前列腺栓塞的手術，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只是當著馬董的面，還是小心謹慎一點比較好。
最近馬董脾氣不太好，他是知道的。
“魯道夫·瓦格納教授，在么。”馬全不想再討論鄭仁的事情，這個小大夫有些古怪，馬全想不懂。
“在。”馮旭輝馬上說到“前列腺栓塞術后患者后天的火車，要回德國。手術效果特別理想，教授估計近期也要離開。最近他每天都守在病房，記錄各種數據。”
“嗯，一會你和魯道夫·瓦格納教授說吧。這位，是孫長林，海外市場由他負責。”馬全沒回頭，淡淡說道。
馮旭輝和孫長林打了個招呼，便沉默跟在馬全身后一路上樓。
雖然距離八點還有半個小時，但早到一點，顯得更有誠意一些。
“鄭總上手術了，估計再有十多分鐘能下來。”馮旭輝在一邊說到。
正說著，來到辦公室門前。
馬董客客氣氣的敲門，正對著大門坐著的孔主任抬起頭。
“是長風微創的老板吧。”孔主任淡淡的說到。
“我是馬全。”馬全微微躬身，客氣說到。
“進來坐吧。”孔主任很隨意。
即便對方是千萬、億萬級的富豪，孔主任也有這樣的底氣。
更何況，對方有求于自己。
所以看上去孔主任略有些，其實卻是理所當然的。
“孔主任，帝都的事兒，多虧了您幫忙。”馬全坐下，和孔主任打著哈哈。
但孔主任卻單刀直入，說到“不說這些，有個機會給你，看你有沒有膽子。”
嗯？這么快就到戲肉了么？
“您說，您說。”馬全腦海里猜測著，嘴上卻很客氣。
“鄭老板要去帝都，去912醫院建立一個有關于tips手術的治療中心。”孔主任道“你們長風，有沒有興趣？”
“什么興趣？”馬全完全沒預料到孔主任會這么說，一下子說走嘴了。
“嗯？”孔主任有些不悅，“只找了你們一家，明人不說暗話。本來按照我的意思呢，是多找幾家，大家做下來開條件。誰給的價錢好，政策好，就用誰家的耗材。”
馬全凜然。
“但是呢，考慮到你家這位小經理和鄭老板關系不錯，我估計他不會多想。那么就把你先叫來，也不搞競爭了，要是你給的條件差不多，所有tips手術的耗材就用長風的。”
“……”馬全聞到了一股子餡餅的味道，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種。
馬全對各種介入手術的信息了若指掌，要不然也不能帶著長風微創從一家小公司成長為全國性的企業。
甚至現在，長風已經長大，甚至還對材料學有了怨念。
再小一點的公司，能仿制，有口飯吃就很滿足了，哪敢覬覦材料學這么高大上的學科。
tips手術，號稱介入手術皇冠上的明珠！
全國2億乙肝患者，需要做tips手術的人，至少有200萬！
他馬上意識到孔主任說的這件事情的價值。
而且孔主任很坦誠，沒有把幾家公司叫到一起，相互喊價。
最起碼馬全知道，孔主任在家用的是庫克的產品。自家產品就算是進入912醫院，孔主任一樣不用。
這次，只叫了自己，沒看到庫克的人，馬全略有些不解，但隨即意識到這是孔主任給鄭仁面子。
雖然很不理解為什么他會這么做，但馬全知道這個機會自己絕對不能放過。
“孔主任，感謝您對長風的支持。”馬全站起來，恭恭敬敬的鞠了一個躬。
“沒事。”孔主任擺了擺手，笑道“是你們馮經理業務做得好，是鄭老板對你們的支持，和我沒關系。”
馬全沉默了一下，然后問道“孔主任，您能不能給個提示，需要什么樣的支持？”
“嗯？”孔主任冷哼了一聲，端坐如山。
馬全知道，自己這點小聰明是瞞不過孔主任這只老狐貍的。
可千萬不能把他惹急了。
人家不是沒有選擇，放著合作很多年的庫克不用，非要用長風，的確是給鄭仁面子。
不過轉念一想，馬全懵逼了。
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在早些年，介入耗材剛剛進入大陸的時候，都是國際大廠商來做。
那時候國家窮啊，人家給點散碎銀子，就覺得是一筆巨資。然而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
這不，柏盛破產清盤，自己都敢想上去分一杯羹了么？
變化，顯而易見。
那么從前的相關經驗完全沒辦法套用在眼前的情況上。
馬全心念電閃，一個個方案想出來，旋即被否定。
楞了十幾秒鐘，馬全見孔主任的臉色越來越沉，心一橫，說到“孔主任，您也知道我們長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孔主任的表情。
“鄭老板的事情，我們一定支持。具體，請您幫忙，給一個方案。”
“然后好討價還價么？”孔主任冷冷說道。
“呃……”
還不讓討價還價了？馬全一猶豫的功夫，見孔主任拿出手機，開始翻通訊錄。
眼睛瞥到孔主任手機聽到一個標記著庫克的名字上，馬全后背一涼，冷汗瞬間打濕了衣衫。
“孔主任，這樣。”馬全在孔主任手指點上去的瞬間幾乎是用吼的說到“您給個方案，我這面要是能行，肯定全力以赴。要是我們公司吃不下來，您找其他公司，我們毫無怨言。”
這，幾乎就是哀求了。
孔主任沉聲道“耗材什么的，出廠價加5，是你們公司的利潤。銷售價按照國家統一價，中間的利潤，你就不用操心了。”（注1）
“……”馬全做夢也沒想到孔主任竟然會提出這么一個方案。
這種拼命壓低出廠價的事情，只有私立醫院才會做。
可是私立醫院很少做大型手術，比如說tips手術，他們基本不會碰。
因為私立醫院一般都是小專科，比如說痔瘡之類的。或者是婦幼醫院、眼科醫院等等。
像是肝癌、肝硬化這種介入手術，需要大型三甲醫院的底蘊支持，私立醫院養不起這么多人。
孔主任這是想什么呢？
馬全怔了一下，見孔主任毫不猶豫的找到電話，旋即按下，準備找庫克的人。
他馬上吼道“孔主任，可以！”
孔主任這時候，臉上露出笑容。
“孔主任，怎么了？”鄭仁的聲音在門口傳來。
“鄭老板，這不是給你掙錢呢么。”孔主任開玩笑道。
“嗯？”鄭仁不解。
“我想了想，用科研基金，怕把你帶上歪路。但是你說一個諾獎候選人的身份，在912一年拿十幾萬、幾十萬，你不嫌棄少，我都覺得丟人。”孔主任道。
“然后呢？”鄭仁自從和謝伊人一頓飯花了一千多后，對掙錢開始上心了。從前鄭仁也需要錢，但還是把學技術擺在第一位。
現在介入水準已經世界領先了，也感受到巨大的經濟壓力，自然不能無視掙錢。
“不走中間商，長風出廠價加5，提供tips手術的耗材。在研究所，正常銷售。一套……估計有2-3萬的利潤，你和醫院一人一半。”孔主任道。
呃……
鄭仁無語。
按照帝都的病源數量，按照自己手術水準，一年一兩千萬的收入很輕松啊。
“錢還是有點少，但就先這么湊合吧。”孔主任道。
馬全哭了，湊合，有這么湊合的么。
長風一年的純利都只有一個億左右，怎么到孔主任這里，幾千萬就變成湊合了。
“還行。”鄭仁笑了笑，“馮經理，到時候你跟我聯系就行。”
鄭仁這句話，讓馮旭輝心思大定。
鄭總是個講究人啊，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忘了自己。看來自己專心抱大腿的事業，還是能繼續下去的。
馮旭輝心里想到。
“馬老板，那就這么定了。”孔主任笑呵呵的說到，“你回去吧，具體事情咱們帝都聊。”
“孔主任，鄭老板，前幾天魯道夫·瓦格納教授說的產品進入海德堡大學醫療中心的事情……”
馬全沒忘記這件事兒。
“哦，找富貴兒啊。”鄭仁回頭看，招呼楊磊去把教授叫來。
很快，教授來到辦公室，金色的長發一點都不飄逸。在病房熬了好多天，頭發都快趕上毛氈了。
“老板，嘎哈？”魯道夫·瓦格納教授進來，說到。
“這是做前列腺介入栓塞術應用的耗材廠商，你不是要進點耗材么？”鄭仁道。
“哦。”教授沒什么大興致，隨口說到“找個人跟我回去，盡快辦手續就行。我們那面沒事，就怕他們出口的時候手續搞不定，弄的墨墨張嘰的。”
鄭仁倒是無所謂啦，剩下的就讓馬全和教授談就可以，自己……好想回去睡一覺。
……
……
注1我們附近一家私立醫院的盈利模式，去除中間商。在帝都的研究機構，不算醫院主體，應該可以打擦邊球吧。
市一院急診病房的所有人，包括巡回護士和凌晨被從家拎來的護士長，都累懵了。
鄭仁倒是想回家，泡在浴缸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大覺，明天好開開心心的把孔主任送走。
但是，不行。
昨天那么多手術患者，蘇云看了一天。
對于蘇云在醫院蹲著，鄭仁還是很放心的。
但是，總不能可著一只羊薅羊毛不是。
當然，鄭仁對自己就是那只被薅羊毛的羊，完全沒有自覺。
閑下來，給謝伊人發了一個信息，說今晚自己準備在醫院看著，就不回去了。
謝伊人那面似乎沒什么精神，不像往常一樣迅速的回信息。鄭仁知道，她也累壞了。
白天補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熬夜給身體帶來的疲倦與傷害的。
估計小伊人處于半夢半醒狀態，鄭仁微笑著和謝伊人說了晚安，然后開始查房。
蘇云跟在鄭仁身后，輕車熟路的帶著他先查了一圈急診病房的患者。
昨天手術術后患者……竟然絕大多數都不在！
鄭仁不禁感慨，隨著技術進步，腔鏡等微創手術的開展，患者術后承受的痛苦真是越來越少了。
無論是腔鏡闌尾還是腔鏡膽囊，術后第一天，患者都按不住的想要回家……這是好事，證明患者恢復的快。要是一直疼痛，就算是攆他們走，他們也不會走。
然而，這是重大的醫療隱患。
手術，術后并發癥千奇百怪，鄭仁也不能完全保證腔鏡手術術后患者不出現問題。
但鄭仁沒有辦法把患者留在醫院。
雖然擔心，可是限制人身自由這種事兒……總不能讓范天水拎著膠皮警棍滿走廊溜達吧。
這里，又不是監獄。
不在的患者，那就是沒事。但鄭仁還是逐一打了電話，和患者、患者家屬問明現在情況，并囑咐注意事項。
蘇云對此很是不屑，撇撇嘴，但是沒噴鄭仁。
“孫主任的孫子，在icu還是普外？”看完這面的患者后，鄭仁問到。
“普外。”蘇云道，“恢復的不錯，就是不太配合。”
十一個月的孩子，要是能配合才見了鬼呢。
鄭仁和蘇云兩人一路去了普外二科。
這條路，鄭仁最是熟悉不過。
普外一科和二科是對門的科室，幾個月前，每天鄭仁都要走這條路去上班。
如今已經要離開海城了，鄭仁心里有些唏噓。
但這種文藝范，抵不過36小時不睡覺的疲勞。鄭仁正在琢磨，要不要喝點精力藥劑。
那種淡淡的薄荷味道，鄭仁還記得。
從前鄭仁很擔心，特別怕精力藥劑里面含有什么未知的成分，對身體造成損傷。
不過現在看來，喝過精力藥劑這么久了，身體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應該沒問題。
算了，能不喝就不喝，萬一今天晚上沒事呢？
鄭仁只能抱著萬一的想法。
畢竟，那位夜班之神擅長的技能，還有一招叫做落井下石。
來到普外二科，蘇云帶著鄭仁來到最里面的高間里。
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然后鄭仁又極為小心的把門打開，躡手躡腳的走進去。
孫主任坐在椅子上，正看著他的小孫子。聽有人進來，回頭一看是鄭仁，連忙站起來。
鄭仁見孩子已經睡著了，便做了個“出去說”的口型。
孫主任點頭，幾人出了病房。
“鄭總，你怎么來了。”孫主任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每一道皺紋都深了幾分，滿滿的風塵與疲憊。
“這不是不放心，來看一眼么。”
“鄭總，謝謝啊。”孫主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憋出這么一句話來。
“太客氣了。”鄭仁笑道“孩子恢復的還好吧。”
“挺好的，晚上已經排氣了。”孫主任說到這里，才精神了一些，臉上露出笑容，讓那些刻刀刻上去一般的皺紋都帶著幾分愉悅。
“那就好。”鄭仁道“這面的事兒，我就不啰嗦了，孫主任你處理就行。”
“嗯，鄭總，你放心，肯定沒問題。”說著，孫主任感激的說到“我小孫子的事情，還是得謝謝你。要不是判斷準確，我估計我開臺也就是手法復位。原發病解決不了，以后還是得腸套疊。”
說著，孫主任想到如果沒有鄭仁的話，下次腸套疊依舊無法用空氣灌腸給通開。再開刀……腸粘連、腸梗阻，孩子才不到一歲……
他打了一個寒顫，但隨后意識到這只是自己的幻想，便長出了一口氣。
“沒事。”鄭仁笑呵呵的說到“那你忙著，我再去看看其他患者。”
孫主任點頭，已經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要是再多說的話，就有些矯情了。
一路把鄭仁送到電梯前，電梯門緩緩關上，孫主任沖著里面的鄭仁鞠了一個躬。
“老板，你覺得，像不像向遺體告別？”電梯門關上，蘇云習慣性的噴到。
“……”鄭仁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白發蒼蒼的孫主任，雖然水平一般，為人謹小慎微，有些油滑。甚至，可以說是油膩。
但這件事兒上，鄭仁能感覺出來他內心深處最為誠摯的謝意。
兩人又去看了其他患者，骨科的、婦科的，介入手術栓塞止血治療，術后恢復的都很快，幾乎是立竿見影。
看患者們已經脫離了失血性休克的危重期，監護儀上的數字、系統面板里的診斷都證明患者在漸漸好起來，全身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不少。（注1）
轉了一大圈，用了將近兩個小時。
光是查房，看術后患者就走了小一萬步。
把蘇云攆回家去休息，蘇云卻有些擔心，問鄭仁能不能壓得住事兒。
看著他俊美的臉上淡淡的嘲諷，鄭仁暗自神傷。
自己也不想啊，誰不愿意躺在床上睡覺睡到自然醒。
希望吧。
鄭仁的希望，最后成為了現實。
回去的時候，楊磊已經躺下了。鄭仁則在另外一張床和衣而臥。
一覺起來，天色已亮。
……
……
注1這種感覺是真實存在的。尤其是自己親手搶救成功的患者，一點點好起來，的確相當于一瓶精力藥劑的效果。
原來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手機吵醒的。
看外面的天，已經有了亮光，估計六點多了。還好，還好。
鄭仁拿起手機，見是孫主任的電話，整個人都立刻精神了。
這種下意識的變化是被嚇的，而不是出于對孫主任的尊重。
11個月的孩子，生理結構和成人有區別。恢復期也會有細微的差別，這一點海城市一院完全沒有經驗。
但當時的情況，急性的腸套疊，完全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送去省城的兒童醫院。
畢竟打開腹腔后腸管已經出現缺血的情況，要是再耽誤幾個小時，怕是真的得截一段腸子了。
忐忑的接起電話，孫主任的聲音傳出來。
“鄭總，我這面有個老鄉，考慮急性腸梗阻。一早來找我，已經收入院了。”孫主任道“我這面的情況你也知道，能不能麻煩鄭總幫忙做手術？我怕我……”
哦，原來是這樣。
鄭仁放下心，身體一軟，重新癱在床上，笑呵呵的說到“沒問題，孫主任，我這就去看。”
說著，掛斷了電話。
楊磊那面也醒了，本來一臉緊張的盯著鄭仁。他也被弄怕了，連著工作了三十多個小時，誰不希望能安安靜靜的休息休息。
不過聽鄭仁的話，應該是普外二科的事兒，楊磊也放松下來。
“鄭總，手術的話，要我上去配臺么？”楊磊問到。
“不用。”鄭仁道“只是腸梗阻而已，沒事。”
楊磊心情微微異樣，看著鄭仁起來，披上白服走出去，嘆了口氣。
腸梗阻，在普外科來看，可大可小。
要是經常發作的腸梗阻，打開腹腔，里面粘的一塌糊涂，游離、松解，是相當考驗一名普外科醫生技巧的。
可是鄭仁竟然直接說，只是腸梗阻，還而已。
這得多大的底氣。
似乎自己距離以前的小伙伴，越來越遠了。楊磊有些迷茫，發了會呆，就起床洗漱準備交班回家了。
鄭仁一路來到普外二科，值班的住院總和鄭仁認識，同屆分來的。他見鄭仁過來，連忙招呼道“鄭總，是孫主任找你來的吧。”
“嗯，什么患者？”鄭仁問到。
“患者是個65歲男患，因腹痛伴肛門停止排氣排便 4 天入院。”普外科的醫生向鄭仁匯報患者病情。
越說，他的口氣就越是有些生硬。
畢竟，都是都是一起分來的，現如今在兩人之間已經有了一道深不可見的鴻溝。
要是能一直保持平靜，這住院總倒也算是個人物了。
可是不管再如何不高興，不愿意，該尊重上級醫生醫囑，還是要尊重的。
“患者于1天前無明顯誘因下出現中上腹疼痛，表現為陣發性絞痛，疼痛劇烈，無法忍受。發作一陣后可自行緩解，同時伴有肛門停止排氣排便現象。無惡心嘔吐，無腹脹。于當地醫院對癥治療后無明顯好轉，今晨來我院就診。”住院總說完，看了鄭仁一眼，道“鄭總，片子只有腹部ct，你掌一眼？”
“好。”
鄭仁也沒先去看患者，進了辦公室，把患者的片子插到閱片器上，先行閱片。
患者的片子是下面縣級醫院檢查的全腹ct，分辨率比海城市一院的ct略差，但勉強能看。
“下面的報告是——腸道術后改變，部分腸管擴張，可見液平，局部腸壁增厚，腹腔廣泛脂肪密度增高，腹腔少許積液。”普外二科的住院總說到。
這也是普外科的“毛病”。
講真，能真的看懂ct片子的醫生，不是很多。這里的看懂，是真正的懂，而不是似是而非，或者只看個大概。
很多醫生習慣于先看報告，再和自己看到的情況結合判斷。
鄭仁沉默，專心看片，普外二科住院總的話根本就沒聽到。
住院總說到一半，也意識到這點，撇了撇嘴，抱著膀站在一邊。
過了幾分鐘，鄭仁疑惑，拿出手機。
“富貴兒，來十二樓普外二科。”鄭仁道，“找不到的話，讓楊磊帶你來。”
住院總心里樂開了花。
裝，讓你裝！看不懂片子，開始找外援了吧。
魯道夫·瓦格納教授到海城市一院急診病房的事兒，全院幾乎都知道了。
在經歷了前期的驚訝后，漸漸地，大家都習以為常。
也沒人關心一個外國教授來海城到底干什么，都是看個新鮮。
住院總心里鄙夷，但嘴上沒說，臉上的表情依舊溫和，掛著淡淡的笑容。
很快，魯道夫·瓦格納教授大步來到普外二科。
“老板，嘎哈呀？”教授進屋就問到。
“富貴兒，來看看這個片子，我怎么覺得不對勁兒呢。”鄭仁正托著腮，仔細閱片。
魯道夫·瓦格納教授湊過來，他沒敢擠鄭仁，而是用肩膀把普外二科的住院總擠到一邊去。
住院總也沒敢報怨，只是換了一個位置。
他有些期待鄭仁出丑，但患者是自己的患者，要是手術做呲了，自己也得跟著受牽累。
當患者躺在病床上，也許他的親人希望他死，也許他的孩子希望他死，也許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希望他死，只有他的床位醫生希望你能活著——至少活著辦完出院手續走出醫院大門。
住院總的心情有些復雜，目光更是復雜。看著鄭仁和金發碧眼的教授共同閱片，仿佛穿越了一般。
“老板，這片子有問題。”教授瞄了一眼，道“這里，這里，這里！”
他伸手，用手指連點了三四個地方，說到。
教授說的，也正是鄭仁的疑問所在。
ct平掃，每一個斷層間隔時間只有幾毫秒。可是在片子上，能看出細微的差異。
這也是鄭仁疑惑的地方。
“老板，這旮沓有問題，還是打開看看吧。”教授看了三分鐘，說到。
鄭仁默然，只是看著患者的片子，沒有同意教授的看法，但是也沒表示反對。
片子上的異常，給鄭仁一種感覺，就像是孕婦懷孕一樣，這位65歲的男性患者肚子里孕育了一個生命。
這特么也太天方夜譚了一些。
可是無論鄭仁從什么角度去分析、重建，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
古怪！
“患者在幾號病房？”鄭仁決定，還是先看看患者再說。
。
“這面，鄭總。”普外二科住院總帶著鄭仁去病房，一路介紹，“患者疼痛劇烈，詢問病史，家里人對他腹部的疤痕說法不一樣。有的說是闌尾炎，有的說是腸梗阻。”
鄭仁點頭，遇到這種情況，自己一定會小心的。
臨床上，比較害怕這種患者和患者家屬。有些是故意隱瞞病史，有些是根本記不清楚，但總體上來講，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會對疾病的診治帶來困擾。
進入病房，患者插著胃管，已經做了胃腸減壓。
他身體佝僂著，像是一個大蝦似得在床上哼哼著。
鄭仁下意識的先看了一眼視野右上方的系統面板，上面的診斷是——腸穿孔，腸梗阻。
穿孔了？鄭仁怔了一下。
按說腸道穿孔后患者會有劇烈的腹膜炎表現，倒也符合他的體征。只是腸梗阻這個病情演化到腸穿孔，腸道怕是壞死，要截腸子了。
鄭仁瞬間緊張起來，對于患者的評級已經從B級提升到S級。
刻不容緩！
“遞手術單，準備手術。”鄭仁馬上說到，隨后來到患者身邊，讓他盡量躺平，開始查體。
普外二科的住院總怔了一下，他不理解為什么鄭仁的態度瞬間發生了改變。
一股老牌大主任的氣勢在鄭仁身上升起，那是一股多年臨床，成功手術、搶救積累下來的自信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他怔了一下，隨即跑去提交手術單。
“鄭總，術式……”
“剖腹探查！”鄭仁一邊查體，一邊說到。
教授站在鄭仁身邊，皺眉看著他查體。
家屬對在海城市一院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都很驚訝，全部沉默，看著鄭仁。
簡單查體，患者已經有板狀腹的體征。這證明系統給出來的診斷是對的，腸道穿孔，這個診斷是沒跑了。
只是現在還不知道腸道壞死的情況。
“家屬，知道患者情況的，跟我來。”鄭仁道。
幾名家屬面面相覷，最后站出來兩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跟著鄭仁出了門。
只遲疑了幾秒鐘，鄭仁那面已經快步走了很遠。
他們兩個一路小跑，來到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見鄭仁坐在電腦前，教授站在身后，兩人都楞了一下。
“你們坐。”鄭仁道：“先簡單說說患者的情況，手術簽字，等孟總跟你們說。”
“哦。”兩名患者家屬都感到了一股子緊張的氣氛，恍惚的點了點頭。
“患者現在的情況緊急，暫時診斷為腸穿孔，腸梗阻。”鄭仁道：“這種病，很可能導致患者死亡，一會孟總還要找你們簽病危。我看患者腹部有一道手術刀口，從前做過什么手術？”
鄭仁的眼睛死死盯著兩名家屬，觀察他們的微表情。
兩名家屬的臉上露出僵硬、尷尬的表情。但他們兩個同時保持沉默，誰都沒說話。
鄭仁心里嘆了口氣，遇到這樣的家屬，還真是讓人頭疼啊。
“這對手術極為重要，希望你們說實話。”鄭仁把語氣加重了幾分。
“……”兩名患者家屬又對視了一眼，鄭仁的語氣森然，讓他們覺出了一絲不對。
“呃……那是三年前，也是這病，在我們縣城做的剖腹探查。”一個患者家屬猶猶豫豫的說到。
“術后的診斷呢？”鄭仁步步緊逼。
剖腹探查，只是開始，最重要的是下一句話，是剖腹探查的結果。
鄭仁的語氣很嚴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嚴厲，小刀子一樣。
他不想給患者家屬思考的時間，只想知道當時的事情真相。
可是，鄭仁還是失望了。
他積累的與患者家屬溝通、交流的經驗已經發揮到了極致，而且家屬的態度明顯動搖了一下，卻在最后又沉默下去。
鄭仁真是沒辦法了。
做手術？患者家里這面古古怪怪的情緒，像是一枚地雷般橫在路上。一腳踩上去，有可能粉身碎骨。
可是不做手術？
患者必死無疑。
腸穿孔，消化液滲出，在腹腔里……鄭仁搖了搖頭，不愿去想這些事情。
“大夫……”一名家屬小聲說到：“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因為什么。”
鄭仁確定，患者家屬在撒謊，因為他的眼神閃爍，躲避自己的目光。
雖說如此，但家里人看著老實巴交的，也不像是要故意鬧事的那種人。
鄭仁猶豫了一下，馬上下決心，說道：“患者病情極重，狀態不好，手術風險大。你們能簽字么？”
“能，能。”兩人不約而同的站起來，連連鞠躬，“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爸，求求你。”
鄭仁覺得自己還沒睡醒，一定是的。
家屬的表情和行為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意圖，這……
“鄭總，手術單提交了。麻師在看患者，這面……”孟總急匆匆的跑回來，和鄭仁說到。
“按照剖腹探查交代。”鄭仁和孟總交代了一句后，轉過來看著兩名患者家屬，道：“手術，具體的術式要術中決定。到時候遇到什么情況，我會下臺和你們說。”
“好，好。”兩人說到。
鄭仁想了想，拿起電話，打給蘇云。
“普外科，一臺剖腹探查。”
“嗯，具體上手術再說。我先推著患者上去了。”
“對，大外手術室。”
鄭仁說完，掛了電話，快步走向病房。
因為時間還早，沒到正常上班的時間，只有值班醫生和住院總在。
鄭仁和普外二科住院總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判斷，便直接去找孫主任。
這事兒，鄭仁留了個心眼。
患者家屬的情況很復雜，鄭仁也判斷不出來他們的意圖。
手術可以做，但是正常的規避風險的動作還是要有的。
怎么規避？
自然是拉著孫主任上臺。
患者是來找他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兒，孫主任那也能抗一道。而自己，只算是臺上會診的醫生，責任輕了無數倍。
無論孫主任怎么不想上這臺手術，鄭仁還是很堅決的把他拉了上去。
開玩笑，能幫忙做手術就已經很不錯了，你一個大主任這么點擔當都沒有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