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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三百六十一章 人情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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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防、司馬孚一前一后出了大營,上了車。

  馬車起動,向驛舍輕馳而去,司馬防端身正坐,閉目不言。司馬孚低著頭,雙手撫膝,神情沮喪,身體隨著馬車的前進微微搖晃。

  “抬起頭來。”司馬防忽然說道。“君子慎獨。”

  司馬孚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隨即又有些惱怒。“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父親,我們究竟做錯了什么,以致吳王如此針對我們?”

  司馬防眉頭微蹙,神情疑惑。他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吳王孫策對他們父子的成見之深超出了他的想象,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司馬懿效力中山國這么簡單。是受楊修影響,還是另有原因,他也說不準,但他此刻最生氣的倒不是孫策的態度,而是司馬孚年輕氣盛,弄巧成拙。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吳王不肯寬恕我父子,我父子安心耕讀,修身養性便是了。你何必多此一舉,要去邘城勸降?現在倒好,不僅救不了仲達,連你也折了進去,你滿意了?”

  司馬孚低著頭,不敢反駁,心里卻是老大的不樂意。父親只會說些大道理,卻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聽著實在有些厭煩。與其聽他訓斥,不如早些去邘城見二兄仲達,說不定能商量出點辦法來。邘城終究是守不住的,退守天井關更保險些,等吳軍久攻天井關不下,吳王才會意識到他們的價值。

  司馬孚想著孫策騎虎難下的模樣,嘴角不由得挑起一抹冷笑。司馬防擔心司馬氏的前程,見司馬孚顏色不遜,更加惱怒,厲聲喝斥了兩句,司馬孚急了,忍不住大聲反駁道:“父親常教訓我們,君子直道而行,不義而富貴,于我如浮云。如今吳王聽信讒言,不用我父子兄弟,難道我們應該折節改道,唯命是從?”

  見司馬孚犯了性子,一反常態,司馬防也無可奈何,暗自嘆息。他越想越不甘心,生逢亂世,各為其主的人多了,為什么孫策能赦免那些人,偏偏不肯放過司馬氏?這其中必有古怪,如果不弄清楚,就算是死了,他也不能瞑目。

  河內司馬氏幾代人的經營不能因此毀于一旦。

  司馬防咬咬牙,做了一個決定。回到驛舍,他命司馬孚研墨鋪紙,寫了一封親筆信,派人送給荀彧。

  ——

  荀彧走進了楊修的大帳,打量著坐在一堆文書間奮筆急書的楊修。

  楊修頭也不抬,揚揚手中的筆。“文若,自己找地方坐,喝茶還是喝酒,那兒都有,你自便。我還有一會兒,這幾件事很急,耽擱不得。”

  荀彧有些不好意思。“德祖,沒想到你這么忙。早知如此,我就不來打擾你了。”

  楊修在一個掾吏遞過來的文書上迅速掃了一眼,大筆一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來都來了,還說這些有什么意思?我相信你荀文若不是來找我閑聊,必有大事。”

  荀彧的笑容有些勉強,無法回答,只能笑笑,不置可否。他在一旁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品著。楊修的大帳很寬敞,里面擺了四五張大案,上面都堆滿了文書,只有帳角的這張案上擺著茶酒吃食,茶是涼的,大麥煮成,有股焦香味,入口清涼,暑氣全消。吃食也簡單,多是瓜果之類,還有一些點心。荀彧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些東西和吳王孫策帳里的差不多,應該是袁夫人準備的,一式兩份。

  他不禁有些羨慕。都說孫策討厭世家子弟,楊修作為最著名的世家子弟,偏偏深得孫策信任,以心腹待之,言聽計從。他之所以主動來找楊修,是因為收到了司馬防的親筆信,得知吳王要對司馬氏不利,原因很可能和楊修有關,這才趕來問個明白。

  他本來不想過問這件事,但他推辭不掉。司馬防的父親司馬儁做過潁川太守,曾舉他的父親荀緄為孝廉。潁陰荀氏成名于他的祖父荀淑,但荀淑的仕途成就有限,止步于當涂長,子弟并不能因此獲得入仕捷徑,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代。但荀淑的長子荀儉早亡,只做到朗陵長,次子荀緄便擔起了這個重任。

  拜司馬儁所賜,荀緄弱冠舉孝廉,以最體現的方面入仕,后來官至濟南相,子弟因此得以質任入仕,為荀氏的興盛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有這樣的人情在,明知這件事不方便,荀彧也不得不出面。他不好直接去找孫策,先來找楊修問個明白。

  這么做會對汝潁系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他心里沒底。汝潁系樹大招風,已經引起了吳王的警惕,接連幾次整頓,不久前又借著軍師處不諳實務,過于樂觀,以致邘城久攻不下的理由訓斥了不少人,在這種時候,他為司馬氏出面其實并不合適。

  但他無法拒絕。

  就在荀彧權衡利害的時候,楊修走了過來,坐在荀彧對面,拿起一塊點心塞在嘴里,又灌了一大口大麥茶。他上下打量了荀彧兩眼,笑道:“看來我猜中了,不是小事。”

  荀彧收攝心神,順勢接過話題。“當然,你這么忙,尋常小事怎么敢來打擾你。”

  “究竟什么事,說來聽聽。”

  “最近前朝老臣到洛陽,覲見大王,你可知道?”

  “知道,但是沒去見他們。”楊修說道,又拿起一塊瓜,大口大口的啃起來,啃得汁水淋漓,讓荀彧直皺眉。“我現在是行軍主簿,每天忙的都是錢糧,不關心關中那些老朽的事。怎么了,和他們有關?”他眼神微閃,隨即笑出聲來。“司馬懿?”

  荀彧點點頭,又搖搖頭。“司馬懿愿意為中山效忠,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也不想干涉。可是他的父親司馬防與中山王并無瓜葛,為何不受吳王待見?”

  說完,他又把司馬防告訴他的消息,以及他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楊修也聽說了司馬防、司馬孚來見吳王的事,只是沒問細節,并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如今荀彧親自來打聽,看來司馬防不僅沒有得到想要的,很可能還遇到了麻煩,否則以司馬防的身份不至于請荀彧出面。

  人情當然要還,但不到萬不得己,沒有人會主動去討,就像荀彧現在來找他一樣。

  楊修站起身,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手。“我去問問。你是一起去,還是先回去等我消息?”

  “一起去吧。”荀彧起身。“我也想聽聽吳王的想法。”

  ——

  楊修和荀彧聯袂而來,孫策多少有些意外。楊修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只不過沒提荀彧,而是問孫策這個決定是不是和他當初冷落司馬懿有關。

  孫策不知道荀彧為什么會來,但楊修當著荀彧的面問這件事,說明絕不是湊巧。楊修欠荀彧人情,他是知道的,楊修在關中橫行跋扈,固然有弘農楊氏的背景在支撐,也和荀彧的保護有一定關系。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弘農楊氏的門第當回事,尤其是對那些寒門來說,找幾個游俠兒刺殺楊修不過是小菜一碟。

  能請得動荀彧出面,看來河內司馬氏也是有些人脈的。

  “關系不大。”孫策坦然相告,先把楊修摘到一邊。“司馬懿愿意為中山國效忠,孤可以理解,也愿意成全他。司馬孚兄弟情深,不忍見司馬懿獨死,孤也深表感動,不忍拒絕,但不用司馬防卻與此無關。畢竟,孤可是剛剛任命了司馬朗。”

  荀彧暗自叫苦。孫策這話說得體面,實則決絕,司馬懿、司馬孚是非死不可了。按理說,他不應該再問了,可是司馬防的疑惑未解,他不得不再多問幾句。

  “臣冒昧,敢問大王對司馬防其人觀感如何?”

  孫策皺起了眉,臉色有些不好看。“文若,司馬防是前朝老臣,用與不用,孤自有安排,文若如此關切,卻是為何?”

  荀彧離席,拜伏在地。“大王,臣也是前朝之臣,且是先帝心腹。蒙大王不棄,委身大吳,以殘弱之軀,盡微末之用,感激涕零。諸公雖有老邁,德能過于臣者不乏其人。司馬防為官多年,雖無卓績,亦是老成之人,德行亦無虧處,且溫縣司馬乃是河內大族,若能用之,縱使是一閑散之職亦能安撫人心,穩定河內。大王不用,反欲殺其二子,臣愚昧,不明大王深意,敢請大王解惑。”

  一旁的劉曄聽了,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僵著臉,一言不發。

  見荀彧堅請,孫策很是不快。這荀彧果然是綿里藏針啊,平時溫溫和和的一個,真的犯起倔來卻是一步不讓,非要討個說法不可,難怪歷史上不能善終。

  孫策向外靠了靠,一手握緊憑幾的扶手上,一手在案上輕輕叩擊著,“篤篤篤……篤篤篤……”雖然聲音并不大,卻像戰鼓一樣極具威懾力。

  “荀文若,你入吳有兩年了吧?”

  荀彧伏地不起,額頭沁出了細汗。“回大王,兩年又三個月。”

  “那你知道新政的要旨是什么嗎?”不等荀彧回答,孫策又道:“孤認為你不知道,否則也不會來問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以你的智慧,孤相信你只要愿意去想,一定能想明白。”
第二千三百六十二章 急先鋒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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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修驚詫不已。

  他和孫策相處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孫策如此指責臣下,尤其是他敬重的人。這件事已經和司馬防沒什么關系,而是直指荀彧本人。他用了“愿意”二字,自然是指責荀彧消極抵抗,沒有主動積極的去理解新政,為大吳效力。

  這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彧自然不好再問。他再拜請罪,退出大帳,在帳外站了片刻,一聲輕嘆,轉身對跟出來的楊修苦笑道:“連累了德祖,甚是慚愧。”

  楊修也很不好意思。“文若,你先回去。我找機會再問問。”

  荀彧拱手施禮。“那就有勞德祖了。德祖,我要回去閉門自省,就不打擾了。”說完,躬身再拜,轉身離去。楊修眉頭輕蹙,沉吟了片刻,轉身回帳,見孫策坐在案前,臉黑得像鍋,心里一緊。看來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孫策是真的生氣了。

  “大王。”楊修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孫策瞅瞅楊修,哼了一聲,神情略微松馳了些。他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楊修入座,又命人取來一些酒食,稍用了一些。原本奏事的劉曄也跟著坐下了,默默的呷著酒,一言不發。荀彧為老臣們求情,將他推到了一個尷尬的位置。按理說,他身為軍師仆射,更有機會進言,現在卻需要荀彧出面,自然是因為他自私自利,不愿意為別人出力。

  孫策命人去叫當值的尚書。時間不長,陳琳、路粹等人都來了,新入值的士孫萌也在。他們正在處理相關文書,因為離得近,看到了荀彧來請見。路粹消息靈通,知道司馬防見孫策的經過,也清楚荀彧和司馬防之間的關系,正在暗自猜測荀彧的來意,聽聞孫策召集議事,立刻意識到可能出了大事,莫名的興奮起來,入帳之后,搶占了一個好位置,鋪開了筆墨紙硯,準備記錄。

  “諸君,你們說說,我大吳行的是什么道,儒乎?法乎?”孫策環顧四周,不怒自威。

  眾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的吃了一驚。這個題目太大了,孫策又是如此鄭重,自然不能簡單的回應,萬一說錯了,很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前程。但不回答也不行,這么重大的問題,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態度,否則如何能在如此關鍵的崗位就職。

  一時間,大帳里鴉雀無聲,就連呼吸聲都被刻意抑制得極輕。

  過了一會兒,路粹眼珠轉了轉,握拳掩住嘴,輕咳了一聲。孫策看了過來。“文蔚,你寫過王莽的新政,對此了解甚深,且先說說。”

  路粹長身而起,拱手再拜。“大王有命,臣不敢藏拙,敢拋磚引玉,供大王參考,請諸君指正。”

  眾人知道路粹要借機表現自己,心生鄙視,卻又不好多說什么,只有楊修笑了一聲。“路文蔚,你評王莽新政的系列文章一出,名滿天下,這個問題還真是應該由你來回答最合適。”

  路粹佯裝聽不出楊修的調侃,面帶微笑,拱手道:“大王,臣以為,我大吳之道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孫策不置可否,靜待路粹發言。路粹雖算不上君子,但見識還是有的,寫過關于王莽新政的評論文章后,他對新政的理解的確要超出很多人。

  路粹清清嗓子,朗聲道:“所謂非儒非法,是因為我大吳之新政,既非儒家所尚道德,又非法家所尚律法。儒家空言道德,禮不下庶人,我大吳四民皆士,人人平等。法家苛刻百姓,唯知耕戰,我大吳藏富于民,鼓勵百業,人人得各展其才,自食其力。”

  不少人點頭表示贊同。他們雖然不喜歡路粹,卻不得不承認路粹說在理。

  路粹又道:“所謂亦儒亦法者,乃是取其精華,不失本意。儒家所長在于仁義,所短在于難行。法家所長在于務實,所短在于殘民。我大吳以法家之務實,施儒家之仁義,取其長,去其短,故能得其利,避其害。是以我大吳有儒家愛民之跡,而無王莽之亂,有法家之明,而無商韓之戾,非儒非法,亦儒亦法。”

  路粹再拜。“些許淺見,請大王指正。”

  孫策還是不置可否,示意路粹就坐,又看向其他人。

  過了一會兒,陳琳起身,拱手施禮。“大王,臣對路君所言,略有異議。”

  孫策笑笑。“既然是討論,自然當各抒己見,直言無忌。”

  陳琳說道:“臣以為,大吳之道還是儒,只不過非孔子之儒,而是孟子、荀子之儒,雖有小異,本心卻一脈相承,皆以愛民為本,只不過大王推而廣之,又進一步而已。不能因為有所進步,就拋棄了本意。若依此而論,則孟子、荀子皆非儒,豈不可笑?至于法家手段,不過細枝末節而已,無足輕重……”

  陳琳話音未落,路粹便出言反駁。“大王,陳君高見,臣不敢茍同。”

  陳琳撇撇嘴,向孫策拱拱手,連看都沒看路粹一眼,便坐了回去。其他人也對路粹不滿,覺得他打斷陳琳的發言太失禮。論年紀,陳琳要比他長不少,就算意見不同,基本的禮儀還是要遵守的。

  孫策咳嗽一聲。“文蔚,且待陳公說完。陳公,你繼續說。”

  路粹有些尷尬,訕訕地坐了回去。見路粹吃癟,孫策又特別禮敬自己,陳琳心中歡喜。他長身而起,拱手道:“大王,臣已經說完了。”

  孫策點點頭。“文蔚,你可以說了。”

  “喏。”路粹迅速恢復了從容,仿佛剛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他朗聲道:“陳公適才所言,的確有些道理,大吳新政本乎儒家仁政,推陳出新,更進一步。可若說只是延襲儒家之變,未免大而化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路粹頓了頓,調整氣息,讓眾人都有一個反應的時間,也讓接下來的話更有氣勢。他當面指責陳琳,當然要有說服力,讓陳琳無從反駁,否則就成了潑婦罵街。

  果然,聽到路粹如此直接的指責,不僅陳琳臉色非常難看,就連其他人都沉了臉,怒目面視,敵意大漲。楊修見狀,身體微動,正準備出言緩和一下,孫策不動聲色的搖搖頭。楊修見狀,只好重新坐了回去。他看得出來,孫策今天是真想把這個問題談透。

  面對同僚們的敵視,路粹泰然自若,甚至有些享受。他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他,覺得他趨炎附勢,德行有虧,他同樣看不起這些人,一個個虛張聲勢,雖然文字精妙,卻沒有真正的見識,不過是人云亦云而已。陳琳尤其如此,他的心思都在那些詩賦小道上,卻對真正的學問置若罔聞,入職數月,毫無進步,偏偏自恃年長,又與首相張纮是好友,不把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里。

  “儒家之本,在乎仁義,這一點無可非議,但我大吳之仁義,與孔子之仁義,甚至孟子、荀子之仁義不可一概而論。”路粹放慢了語速,字正腔圓,讓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孔子之仁義是廟堂之上的仁義,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廟堂之內,動靜依禮,君臣和睦。出了廟堂,則外無御侮之力,內無安民之能,名實相背,虛偽叢生,奉行其道者,往往國破而家亡。我大吳之仁義是天下的仁義,四民皆士,無君子、小人之分,故君臣一心,內可安居樂業,外可克敵取勝。這兩者形似而實非,不可混為一談。”

  路粹提高了聲音。“本立而道生,孔子、孟子、荀子之本在君子,天下之大,君子幾人?我大吳之本在天下,天下幾人?譬如建樓造屋,必先筑基,根基越厚,樓屋越高,舍根基而妄談樓屋,甚至自掘根基,取土燒磚,造樓建屋,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帳內眾人除了孫策,幾乎都變了臉色。楊修皺起了眉頭。“路文蔚,你這就有點言過其辭了,儒家怎么就自掘根基了?聽你這個意思,儒家豈不是連法家都不如了。”

  路粹看了孫策一眼,見孫策臉色平靜,心中大定。楊修身份特殊,又是儒學傳家的代表,他這句話必然引起楊修的反對,如果孫策照顧楊修的面子,他就不能再說了。孫策不表態,他就可以繼續向前沖,做個急先鋒,打破一直以來含混不清的局面,闡明大吳的獨到之處,立一首功。

  敢為天下先,方能出類拔萃。

  路粹向楊修拱了拱手。楊修不是陳琳,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該有的禮節必須有。“楊君為行軍主簿,敢問楊君,百姓安居樂業、大軍克敵制勝的基礎是什么?”

  楊修目光微閃,有點后悔。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不回答。“自然是錢糧。”

  “沒錯。即使是目不識丁的百姓,也知道有錢有糧,心中不慌。無錢無糧,便是道德如孔子,又能支撐幾日?錢糧百姓所出,粒粒辛苦,來之不易,為政者當精打細算,開源節流,方能有所積累,以致小康。儒家無生財之道,卻有各種繁禮縟節,君子本當安貧樂道,卻不得不巧取豪奪以合乎禮儀,言行相離,名實相背,夫子守禮,顏回裸葬,真君子日稀,偽君子日眾,這不是自掘根本又是什么?”
第二千三百六十三章 弄死他們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路粹的幾句話正中儒家要害,同時也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何看待工商等實業?

儒家源于周公,成于孔子,是以封土建國的生產方式為基礎,貴族根據不同的等級擁有土地,履行義務,要的是各安其份,不要亂來,所以特別重視禮,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禮儀,經濟和政治相適應。所謂禮不下庶人,本意就是指不要求庶人按照貴族的禮儀標準,因為庶人不具備這樣的經濟條件,負擔不起。

禮儀是很燒錢的,窮人玩不起。

但儒學真正誕生的那一刻,其所依托的經濟基礎已經崩潰了。其后幾百年的亂世,儒家一直沒有實踐的機會,不是因為各國的君主愚昧,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們很清楚儒家那一套理論根本不適合亂世。亂世之中,保命為先,需要大量的錢糧來維持軍隊,哪有閑錢去搞那些復雜的禮儀。

儒學在漢代登上政治舞臺,是因為漢代實現了大一統,國內的戰爭驟減,有了擺排場、講禮儀的本錢。就像漢武帝,短短的幾十間就將七十年的積累消耗一空,弄得經濟近乎崩潰,一方面固然是作戰的消耗大,另一方面和他講排場也分不開,甚至可以說,他為了面子浪費掉的錢比作戰的消耗還要多。

經濟是基礎,政治是上層建筑,不講經濟的政治都是耍流氓。在這一點上,儒學先天不足。一方面講究禮儀要花錢,一方面又不重視生產力的發展,甚至刻意務虛,鄙視從事實業的人,時間一長,財政困難必然出現,絕無例外。

東漢也是如此,因為崇儒,各種禮儀越來越復雜,越來越講究,最典型的就是厚葬。儒家重孝,厚葬就是孝的體現,權貴如此,普通百姓也不例外,誰也不肯被人說是不孝子孫。漢代的厚葬風氣之濃別說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就連小康之家都吃力。官員荷包吃緊,手中的權力自然而然的成了生財工具,沒有權力的百姓因喪致貧也就成了常事,無奈之下,只能賣地賣房,也從另一個角度加速了經濟的崩潰。

孫策想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提出重視工商。重視工商促進了經濟發展,也給儒學那一套提供了土壤,這幾年講捧場的人越來越多,婚喪葬娶,各種講究層出不窮,奢侈之風漸漲。有著儒學背景的官員不僅不提高警惕,反而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有不少人推波助瀾,制定各種新禮。

這讓孫策很苦惱,他這么努力,可不是為了修墳造墓,或者為后世的考古提供素材。

經濟發展有其規律性,在一段時間的高速發展后必然會進入平緩期,但奢侈之風卻并非如此,人的玉望是個無底洞,一旦成形,會加速發展,直到侵蝕政權的根基,吞噬整個社會。二十一世紀還有不斷有人提醒民眾警惕消費主義,儒學卻是鼓勵這種風氣——即使本意并非如此。

從這一點上來說,路粹說原有的儒學是自掘根基一點也沒錯。不解決這一點,孫策的新政終將是曇花一現。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從理論上將新政與原有儒學之間的區別說清楚。

眾人面面相覷,不少人把目光轉向了孫策。他們沒想到會討論到這個問題,一點準備也沒有。

孫策心中歡喜,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之所以不是直接下詔說明,而是讓他們來討論,就是希望通過討論這種方式取得共識,以后執行起來才順利,就像他讓荀彧自己去想一樣。他提供思想碰撞的機會,引導方向,但他不會輕易給出答案。

簡單地用行政命令來推動改革看起來效率高,效果卻往往不好,很容易流于形式。

“大家一起議議,孤覺得文蔚所言有待商榷。”孫策添了一把火。

見孫策沒有支持路粹,反說路粹有不足之處,陳琳等人立刻有了底氣,開始據理力爭。楊修、劉曄卻看得明白,暗自嘆息。陳琳的詩文雖好,畢竟是書生,沒聽出孫策的言外之意,他要成為路粹加官朝爵的墊腳石了。

楊修的感慨更深。他已經明白了孫策的心意,司馬防是救不了了,務虛而偽,他就是儒學不足之處的典型代表,孫策要改造儒學,針對的就是他這一類人。

激烈的爭論并沒有立刻解決問題,反而引出了更多的問題。孫策隨即提議,讓路粹、陳琳將各自的意見寫成文章,印成報紙,好好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路粹、陳琳戰意正旺,一口答應。

孫策不僅挑動路粹、陳琳打口水仗,鼓勵他們寫文章互相辯駁,更引入更多的人參與討論。

與上次討論王莽之政與吳國新政的異同一樣,路粹再一次充當了火力輸出,只不過上次是對外,這次是對內。他接連寫了幾篇文章,辨析吳國新政的繼承與發展,力證吳國新政并非簡單的儒學傳承,而是質的飛躍,甚至可以稱為一門新學。

路粹提出了玄學的概念。

玄學之前已經出現,最初的提倡者就是路粹的老師蔡邕,不過那時只局限在學術圈子,在學術圈外影響不大。路粹將吳國新政正式命名為玄學,算是將玄學這名新詞帶出了學術圈。

路粹知道自己沒退路,如果不能讓玄學站穩腳跟,并和舊學劃清界限,他就是儒門的罪人。在孫策的默許下,他火力全開,縱論新學、舊學的種種不同,其中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儒學標準很高,可行性卻不足,導致很多人為了名聲,不得不矯飾作為,造就了無數偽君子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是新問題,沽名邀譽在士林中早已屢見不鮮,大聲疾呼的有識之士不乏其人,只是像路粹一樣將其歸結為儒學務虛特性的卻是第一個,一石激起千層浪。好在路粹住在軍營里,沒人能隨便進來,否則他肯定會被口水淹死,半路挨黑磚也不是不可能。

不能入營當面開罵,寫文章就成了唯一的辦法,洛陽縣的幾個印坊迅速進入滿負荷運轉,每天都有大量的文章被印出來,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讀報的人,連不識字的老漢老太都知道最近發生了大事,讀書人又開撕了,比河內戰場還熱鬧。

——

孫尚香返回孟津大營,向孫策匯報了奪取天井關的經過。

聽完報告,孫策非常滿意,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總算落回原位。有了這一戰的功勞墊底,孫尚香接下來就從容得多,就算小有挫折也影響不大。

孫尚香盛贊王異的功勞。從戰后審問俘虜得到的消息,天井關被攻破,與玨山方向的疑兵有很大關系,若非令狐邵調走了三百精銳,天井關的防務不會有這么薄弱,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攻破了。

孫策倒是不意外。這王異雖是個女子,卻是個真正的狠角色,在歷史上的名聲比韓少英、馬云祿大多了。小馬哥被趕出涼州,最后客死他鄉,王異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說完了戰事,孫策又道:“香香,天井關打得漂亮,不過現在還不能聲張,要再保密幾日。”

“為何?”孫尚香眨著眼睛,有些不解,卻不著急。

孫策心中歡喜。經歷了一場真正的戰事,孫尚香又沉穩了不少。他把司馬孚要去邘城勸降的事說了一下。司馬孚已經領了公文,但是還沒動身,應該是等荀彧的回復。大辯論的風聲放出去了,司馬防很快就能明白他的心意,會不會讓司馬孚去,也就這兩天的事。

他不喜歡司馬懿,也不喜歡司馬孚,當然最不喜歡的卻是這哥倆的父親司馬防。不管《晉書》里怎么為他們洗白,營造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他都認定這一家就是偽君子。人前人后有所不同可以理解,但是像司馬氏父子這么分裂的卻不多見,魏晉以后的風氣那么壞,和這三人有很大關系。

如果能司馬孚和司馬懿一起整死,他樂見其成。如果能將司馬防也氣死,那就更好了。

孫策想了想,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是偽君子可惡,還是真小人可惡?”

孫尚香歪著腦袋想了一會。“王兄,當然是偽君子更可惡。真小人只是作惡,擺在明處,還可以防范,偽君子不僅作惡,還騙取你的信任,暗中下毒手,讓人防不勝防。”

“說得有理,這司馬父子就是偽君子,我該怎么辦?”

“當然是弄死他們。”孫尚香不假思索,握起拳頭用力揮了揮。“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孫策哈哈大笑。和孫尚香說話就是痛快,不用繞那么多彎子。

兩人說笑了一陣,孫策又和孫尚香說了一件事。秋收結束,不僅河內要重新發動攻勢,沈友、全柔、徐琨也會動手,包括呂蒙也會從河東方向向并州進攻,孫尚香這一路的進展如何已經不是關鍵。邘城易守難攻,還是圍困最合適,他希望孫尚香利用邘城這個硬骨頭多練練攻堅戰術,不要太在意勝利,讓點機會給沈友他們,說不定還要從河內調一些糧食去冀州。

有肉大家吃,吃獨食并不是好習慣,會遭人忌恨的。

孫尚香咂咂嘴,有點勉強地答應了。

——

不用荀彧回復,司馬防也知道了結果。在吳國,他是別指望有什么機會了。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么。

司馬防讓司馬孚立刻趕去邘城面見司馬懿,讓他盡快做出選擇,最好能搶在朱桓攻城之前投降。能不能做官以后再說,先保住命。他本來打算寫封信,讓人送到邘城去,司馬孚就別去了,但司馬孚不肯,他也沒辦法,只好同意,希望到了邘城之后,司馬懿能說動他。

與他這個父親相比,司馬孚更愿意聽司馬懿的。

司馬孚連夜渡河。他有孫策的命令在身,順利通過了邘城外的包圍圈,進了邘城。

聽司馬孚說完事情的經過,司馬懿一聲長嘆。“叔達,江山易姓必有犧牲,我父子兄弟就是吳王新朝的祭品。好在大兄已經在吳國立足,幾個弟弟年幼,想來孫策也不至于趕盡殺絕,溫縣司馬雖然少了我們二人,卻不會斷了血脈,還有機會。”

司馬孚大惑不解。“二兄何必如此沮喪?縱使邘城守不住,天井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總是守得住的,待孫策久攻不克,自然知道二兄并非可有可無,說不定便改弦更張。”

司馬懿搖搖頭。“天井關怕是出事了。”

司馬孚臉色一變。“二兄,此話從何說起?”

司馬懿沉吟良久,苦笑道:“孫尚香攻邘城雖不克,損失卻不算大,對于一個初掌兵權的女子來說,她的表現不差,何至于撤職?所謂的任性使氣怕是借口,軍師處的軍師、參軍膽子再大,還能惹她?要知道,她可是前任軍師祭酒郭嘉的記名弟子,與軍師處的那群人并不陌生。”

司馬懿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他斷定天井關出了事還有其他的證據,王凌答應的錢糧沒能如數運到邘城,令狐邵卻沒有任何解釋,這不太合常理。就算朱桓率部圍城,截斷了大道,城北還有小路,派一個信使送信絕對沒問題。錢糧不到,消息又沒有,十有仈Jiǔ是出了事。

雖然他不明白天井關會被如何攻破,但他經歷了這么多,知道令狐邵雖然才德兼備,卻不是吳軍將領的對手,就像世家的部曲不是吳軍精銳的對手一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彌補這個差距。

司馬孚的心不斷的往下沉。他想起孫策當時的神情,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恐怕正如父親司馬防所料,他自己主動跳進了邘城這個死地。

就在司馬孚考慮要不要把這件事也告訴司馬懿的時候,有人來報,吳軍有行動,可能會再次發起進攻。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消息:吳軍的中軍戰旗重新換成了孫尚香的,孫尚香可能重回戰場了。

司馬懿、司馬孚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一聲長嘆。司馬孚前腳進城,吳軍后腳換戰旗,準備攻城,這擺明了就是一個坑,連投降的機會都不給他們。

這是為什么?司馬懿百思不得其解。他眉頭緊皺,沉思半晌,眼中寒光閃現。

“叔達,趁著還沒破城,你趕緊走吧。”

“我去哪兒?”

“我寫一封信,你帶去太原,交給逢紀,除此之外不要見任何人,找地方躲一陣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我沒死,你就來相見。如果邘城被破,我死了,你就自尋生路。”司馬懿冷笑道:“孫策一心想我死,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這本事。”

司馬孚盯著司馬懿看了又看,心中莫名不安。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此次一別,恐怕后會無期了。他心中憤懣不已。這是為什么?吳王為什么如此針對我溫縣司馬,兄弟各為其主又不是只有我們。

——

司馬孚進了邘城,朱桓的任務就算結束了。孫尚香重新接過兵權,設宴為朱桓送行。

朱桓倒是很開心。雖然只是配合演戲,他還是有收獲的,不僅還了陸遜的人情,還和孫尚香攀上了關系。以吳王對這個妹妹的偏愛,以后有什么事求到孫尚香面前,應該沒什么問題。

送走朱桓,回到大帳,孫尚香向陸遜傳達了孫策的命令,尤其是要緩攻邘城,分功沈友等人的事。朱桓在的時候,她不便單獨與陸遜商議,此刻朱桓走了,她才一吐為快。她有些不甘,在別人面前不便表露,在陸遜面前卻有些按捺不住失落,抱怨了幾句。

陸遜沉默著,眉頭輕鎖,最后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還得安排一下,希望能來得及。”

“安排什么?”

“截殺司馬孚。”

孫尚香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說,司馬孚會出城潛逃?”

“至少有這個可能。”陸遜一邊命人傳令,一邊說道:“大王有意殺一儆百,司馬懿也不會坐以待斃,投降既不可得,他自然不能留下司馬孚在城**死。只要出了城,隱姓瞞名,并不難。”

孫尚香連連點頭。“可是邘城之北就是太行山,藏身之處太多了,你怎么知道司馬孚會從哪條道走?”

“這正是麻煩之處。”陸遜取過地圖,搜尋起來。“可是大王要他死,我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其逃之夭夭。事忠以君,能與不能在其次,盡不盡心才是根本。”

孫尚香看看陸遜,沒有多說什么。

時間不長,斥候營校尉來了,還有幾個經驗豐富的斥候。陸遜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幾個人討論了一下,選擇了三條最有可能的線路,并根據時間和行程估算了司馬孚可能的位置,分別安排了伏擊地點,最遠的一隊人要潛入太原,直到晉陽城,因為逢紀就在那里,司馬孚如果去并州,很可能會見逢紀。

“注意,司馬孚身材高大,有八尺三寸,并不難辨認。從他走路的姿勢來看,應該有武藝在身,你們一定做好準備,不要被他逃脫了。”

“將軍,你就放心吧,除非走岔了,否則一定能完成任務。”幾個斥候拍著胸脯保證。

看著陸遜為了一個司馬孚大費周章,仔細推敲每一個細節,比攻邘城還要用心,孫尚香吐吐舌頭,既得意,又有些迷惑。

第二千三百六十四章 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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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孚本想在城中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吳軍只能三面圍城,北面的山地一直掌握在司馬懿的手中,他覺得很安全。司馬懿不同意,匆匆讓司馬孚吃了一頓飯,安排了二十名精銳部曲護送司馬孚出城。

借著搖晃的火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看著身邊深不可測的山谷,司馬孚心情復雜,悲憤交加。幾天前從長安趕來的時候,他絕對沒想到會有今天的結果,早知如此,他就不來了,直接去益州多好。可是當初誰會知道呢,就是現在,他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

二兄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也猜不透。從小到大,他就猜不透這位二兄。

山路不好走,夜路更不好走。司馬孚身材高大——這是溫縣司馬氏的家族特征——走起這種山路更是受罪,不僅身上的衣服被路邊的山石、樹枝刮破,就連冠都被碰落了,頭皮散開,臉上也被樹枝刮出幾條痕,沾滿塵土,極是狼狽。

司馬孚又累又氣,不肯走了,護送他的部曲卻不答應,一邊婉轉的解釋這是司馬懿的命令,請司馬孚不要為難他們,一邊架著司馬孚向前。他們身高不如司馬孚,山路也不好走,架起來很吃力,司馬孚也不舒服,只好自己走。

天亮時,他們越過了雙臺嶺,到達封門聚。封門聚在一條叫草樹溝的山谷中,一條無名小河從山谷中流過,面積不大,只有二三十戶人家。邘城被圍,官道被吳軍控制,城中與上黨之間的信使來往都會在這些聚落停留,休息一下,吃點東西。聚落里的百姓與世隔絕,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們是官府的人,又有武器,不敢反抗,只能傾其所有的侍候著。

反抗當然也有過,但那些獵戶、農夫如何能是這些世家部曲的對手,很快就被制服了,男人被殺,女人被留下來當作奴婢,洗衣作飯,以換取茍活的機會。

司馬孚趕到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照進山溝,炊煙裊裊,鳥雀在樹巔跳來跳去,發出清脆婉轉的叫聲,一條大黃狗臥在村口,看到司馬孚等人趕到,警惕地站了起來,汪汪的大叫起來,叫聲在山谷中傳出很遠。

司馬孚走了一夜,又累又餓,兩只腳都腫了,心情原本就不好,被狗一叫,更加惡劣,一肚子怨氣正無處發泄。他瞅了一眼那條黃狗。“把這狗宰了。”

“喏。”一個部曲應了一聲,摘下身上的弩。那黃狗倒是機警,見勢不妙,轉身就逃,一晃就不見了。司馬孚啐了一口。“走狗就是走狗,色厲內荏,不堪一擊。”

進了聚落,走了百余步,轉過一個彎,一座小院出現在眼前,隔著雜樹織成的籬笆,司馬孚看到煙氣從低矮的煙囪里涌出,院子里有一個女子正在劈柴。女子很年輕,穿得也少,只有一件粗布短衣,光著腳。她腳邊已經堆了一些柴,看起來已經忙活了一陣。

司馬孚多看了兩眼。他覺得這個女子雖然頭發散亂,衣衫不整,但她劈柴的動作干凈利落,斧起柴分,很有力量感,與他以前見過的女子不同,自有一股子山間野性。

“喲,好俊的少年郎。”女子也看到了司馬孚,停下了動作,拄著斧頭,向司馬孚嫣然一笑。

司馬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停下腳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女子笑了起來,身體晃動,敞開的衣襟跟著搖晃起來,露出一抹白。司馬孚雖然沒有特意去看,卻還是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兩眼。女子意識到司馬孚的眼神不對,立刻收起笑容,掩上衣襟,轉身回屋。司馬孚有些遺憾地咂了咂嘴。一旁的部曲看在眼里,有些意外。

“少主喜歡她?”

司馬孚瞪了他一眼,喝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言!我與她素不相識,怎么會這樣的念頭。”

部曲尷尬地摸摸頭,沒有再說什么。領頭的都伯聽得清楚,笑道:“少主,看這院子收拾得還算干凈,我們就在這兒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趕路吧。”

司馬孚猶豫了片刻,點頭答應。都伯沖著手下使了個眼色,兩個健卒會心一笑,推門而入,直奔茅屋。都伯留下數人在院子外守候,自己保護著司馬孚進了院子。茅屋里響起女子的尖叫聲,時間不長,那女子被兩個健卒拖了出來,摁得跪倒在司馬孚的面前。她頭發散亂,臉色卻因掙扎而漲紅,看得司馬孚一時心動。他喝了一聲,示意健卒放手。

“你不要怕,我們不是歹人。”司馬孚溫和的笑道。

“非請自入,還不是歹人?”女子憤怒地反駁道,身體顫抖,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害怕。

司馬孚苦笑。他從小家教甚嚴,一向以君子自居,沒想到今天卻成了歹人。他摸摸鼻子,咬咬牙。“我是河內溫縣人,姓司馬,單名一個孚字,你如果去過河內,應該聽說過。”

那女子愣了一下。“溫縣司馬,你是……司馬叔達?”

司馬孚有些意外,抬頭打量著女子。“你怎么……”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眼前的女子再次露出了笑容,但這笑容卻沒有一點溫情,只有寒意。他身邊的都伯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一邊拔刀撲了過來,一邊張口大呼。

“有刺客——”

話音未落,那女子擰身,避開都伯的猛撲,衣袖飛起,手臂疾伸,托著都伯握刀的手順勢一托一帶,都伯戰刀脫手,人也立足不穩,向前沖出數步,撲倒在地。女子轉身,長刀順勢一揮,像劈柴一樣,一刀劈開了司馬孚的面門。

與此同時,茅屋內外響起連綿不絕的弦響,十幾枝利箭從不同方向飛來,“嗖嗖”有聲,司馬孚身邊的幾個健卒根本來不及反應,紛紛中箭倒地,輾轉哀嚎。

司馬孚兩眼發直,看著眼前的女子,喃喃說道:“你……是誰?”

“大吳羽林衛細作營第一曲軍侯,代號大臉貓。”女子嫣然一笑,再次揮刀。

司馬孚的首級飛起,落地,在地上滾出幾步遠,慢慢停住。血從腔子里汩汩流出,圓睜的雙眼卻迅速失去了神采,只有驚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七八個身影從茅屋四周走了出來,看著司馬孚的首級,相視而笑。代號大臉貓的女子扔了環刀,在司馬孚身上搜了一通,搜出那封司馬懿的親筆信,目光從伙伴們的臉上掃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一夜趕路沒白辛苦吧?若是聽你們的,多歇半個時辰,這蟲子可就是別人的了。”

另一個圓臉少女彎腰撿起司馬孚的首級,放進革囊。“這蟲子中看不中用,白長了這么大的個子,走得這么慢,便宜了我們。”

——

收到司馬孚的首級,看完陸遜的報告,孫策頗感意外,陸遜居然派人進山截殺司馬孚,而且反應這么快,沒給司馬懿留一點機會。

棋逢對手,司馬懿的反應很快,但陸遜的反應更快,小勝一局。

有了陸遜輔佐,邘城的戰事穩了,他可以將注意力轉到其他戰場了。

孫策隨即公布了孫尚香奇襲天井關得手的消息,重賞相關人員,孫尚香被正式任命為左都護,陸遜以軍師處左仆射的身份為其軍師,呂小環、徐節、王異等人各有賞賜。

陳琳奉命寫了一首詩,盛贊孫尚香、呂小環勇奪天井關的奇功。陳琳的文筆不用說,文章朗朗上口,一經刊布便獲得了一片贊譽,人人傳誦,街頭巷尾隨時能聽到小兒歌唱。

這一戰極大的鼓舞了民心士氣,尤其是那些年輕女子,掀起了一股女子從軍入學的浪潮,雖然還有反對的聲音,卻遠不如之前強勁。不少老人覺得世道變了,人心不古,為此痛心疾首,長吁短嘆,也有人寫文章表示反對,文章倒是發出來了,卻像石子落進波濤洶涌的大河,濺起一個小水花就不見了。

關中來的老臣們見此情景,倍受打擊,很多人決定主動致仕,回家養老。這個時代不是他們的時代,再留下來也是自取其辱,不如急流通退,保住晚節。

時機成熟,孫策迅速接見了這些老臣,想留用的坦誠相待,表明自己的期望,不想留下的說幾句客氣話,再送上一筆盤纏,禮送他們返鄉。

短短的幾天時間,前朝老臣安排妥當,各有去留。只有司馬防被有意無意的忽視了。在連篇累牘的天井關捷報中,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報道了一個消息:司馬懿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司馬孚勸降不成,畏罪潛逃,下落不明。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司馬防失聲痛哭。他隨即寫了一封信,派人送給孫策,懇請孫策給司馬懿一個投降的機會。任偃師長的司馬朗收到消息,也不顧龐山民勸阻,匆匆趕到孟津大營,愿以身相代,求孫策給司馬懿一條生路。

孫策沒有回復。

第二千三百六十五章 戰守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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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關失守,并州南大門洞開。

王蓋等人慌了神,第一時間撤回準備侵擾冀州的兵力,加強壺關、井陘關等要塞的防守,以免像天井關一樣因兵力不足被襲破。

王蓋很糾結。令狐邵不是無能之輩,天井關也不是容易攻取的地方,即便令狐邵因為邘城未下而輕敵,天井關的失守也足以證明吳軍善戰,守住并州的可能性無形中又降了三分。他想投降,尤其是聽說士孫瑞父子得到孫策任用的時候,但隨即而來的消息又讓他猶豫起來。

孫策要殺司馬懿,連投降的機會都不給,這未免令人費解,但有一點可以保證,司馬懿不會坐以待斃,邘城必然有一場惡戰,吳軍即使得了天井關,也不太可能大舉進入并州。

事情或許還有轉機,不妨再等等。

王蓋與逢紀商量,由逢紀出面,試探著和孫策接觸,看看能不能有和平解決的機會,哪怕是拖點時間也行。天井關失守,逢紀也信心大失,只是客居他鄉,兵力有限,他做不了主,見王蓋動搖,自然樂見其成,便委托華歆去見孫策,看看孫策是什么態度,又能給什么樣的條件。

華歆倒是沒推辭,爽快地答應了。不過他提醒逢紀說,你和王蓋不同,你只是為中山效力,與孫策本人沒有仇怨,劉備已死,關羽、張飛、趙云都投降了,吳王應該不會為難你,王蓋就不同了,王允是袁氏被殺的元兇,吳王未必會輕易答應,你要做好單獨談判的準備,想辦法和王蓋割離。

逢紀深以為然,點頭答應。

華歆隨即趕往孟津。經過天井關時,他特地停留了一下,實地查看了天井關的地形,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險要的地形,孫尚香是怎么攻克的?

天井關是要塞,守關的將士也不知道華歆的暗間身份,對他非常警惕,不僅不告訴他任何事,還限制他的行動范圍,不讓他四處打聽。出了天井關,到了河內,華歆才聽到一些傳言,但這些傳言明顯有些不靠譜,按那些有幸目睹戰事經過的民伕的說法,三將軍孫尚香簡直是從天而降,直接落在天井關,而令狐邵也被她一腳踢下了山,哪里有什么戰斗可言。

更有甚者,三姑泉也變成了三將軍泉,有人煞有其事地說那三眼泉水是三將軍用腳跺出來的,如果把水抽空,還能看到泉底的腳印。

華歆啼笑皆非,覺得這些百姓太愚昧,不可理喻。可是有一點,他感觸很深,秋收還沒完全結束,河內各鄉亭已經在發布告示,通知百姓交納田租,供應大軍征戰。告示貼到了每一里,幾乎每個百姓都清楚自己該交多少糧,如果有人多收,他們可以找誰去申訴,據說河內太守毛玠有命令,各縣必須及時處理百姓的投訴,延期將受嚴懲。

華歆將信將疑,經過野王時,特地到縣寺去看了一下,果然看到縣寺門口貼著公告,什么事務需要在多少天之內回應,延期多少天將受到什么樣的懲處,一一列在上面。他打聽了一下,聽說這些條例都是新擬的,在試行階段。毛太守說了,過幾個月,他將召集各縣鄉老賢良討論細則,刻成碑,遵照執行。

華歆有些不以為然。他不反對善待百姓,但如此嚴苛的律令卻有著濃濃的法家氣息,顯然有違儒家的仁恕之道。他本想和毛玠見一面,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但毛玠正在各縣巡視,督促新政施行,催繳秋糧。華歆只得暫且擱下,趕往孟津大營。

得知華歆來了,孫策第一時間接見,設宴為華歆接風,并請陳琳來做陪。陳琳與華歆是故交,早在袁紹主政冀州時就有過來往,互相之間有詩賦相酬。老友重逢,華歆很興奮,說起了沿途的見聞,不知不覺話題就轉到了河內的新政上,隨即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新政的法家氣息是不是太重了?

孫策哈哈大笑,說道:“這個問題的確有些異議,如果華公有興趣,不妨一起參與討論。”

陳琳也說道:“有你這個龍頭參戰,我等又多一分勝算。”

華歆不太明白,陳琳便將最近的大討論大致解釋了一下,希望華歆也能參與討論,最好寫幾篇文章,壯壯聲勢。華歆聽了,戰意大漲,恨不得立刻讓陳琳將已經發表的文章拿來,以便他狠狠批判。陳琳有點尷尬。他知道孫策雖然沒有對當前的大討論進行評判,但路粹的意見顯然更符合孫策的看法,所以他們只說是討論,不提批判,批判路粹等于批判孫策,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抵觸心理。

孫策倒是不在意,一邊請華歆喝酒,一邊命人準備文章合集。他這里有所有的文章,為華歆準備一份并不是什么難事。

見孫策如此坦蕩,陳琳松了一口氣。他不禁想起袁紹,袁紹外寬內忌,是絕對做不到如此善待不同意見的。他就算沒有戰死在官渡,也不會是吳王的對手。

孫策隨即問起了并州的情況。

華歆將并州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后問了孫策一個問題:怎么對待王家?劉備戰死后,中山國名存實亡,如今掌控上黨、太原的就是王氏兄弟,逢紀的影響有限。大王如果愿意放過王允,赦免王蓋等人,則并州可立下。否則只能強攻硬取,以并州的地形,這一戰絕不輕松。天井關失守之后,王氏兄弟很重視,加強了各關隘的兵力,不可能再有偷襲的機會。

孫策一時無法決斷。這些天,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是強攻并州,堅決的消滅王氏兄弟,并趁此機會鍛煉隊伍,還是與王氏兄弟談判,接受他們的投降?這兩個選擇各有利弊,涉及到的問題也很廣,絕不是簡單一句話就能決定的。

主張打的以江東系為主,沈友、朱桓、全柔、徐琨可都眼巴巴地等著立功呢。主張談判的以汝潁系、冀州系為主,一來他們大多與并州世家有聯系,二來如果開戰,必然要從冀州、兗豫調運錢糧,如果能談判,他們就可以免去不少損失。

就他個人而言,這也是個兩難的選擇:并州是中原農耕民族與高原游牧民族爭奪最激烈的地方,興衰強弱直接影響著中原的安全。如今并州已經并殘,只剩下太原、上黨兩郡還有些實力,如果惡戰一場,兩郡損失太大,短時間內無法恢復,面對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時多少些吃力。可若是接受投降,并州固然可以保存一些元氣,他卻沒有機會喘息,連戰連勝,士氣如虹,攻取益州會立刻提上議事日程。

但他很清楚,眼下并不具備強攻益州的條件,受阻是必然,如果受挫,他也不意外。

如今占據益州的是曹操,不是公孫述,不會給他留下什么出奇制勝的機會。與其直接去啃益州那個硬骨頭,有可能崩了牙,倒不如拿并州先試試手。比起曹操,王氏兄弟畢竟遜色不少。

孫策問華歆、陳琳的意見。

陳琳建議,可以談談看,摸摸王氏兄弟的底線,能不能談成再說,至少不能給人留下窮兵黷武的口實。當然,該準備的還要準備,以戰促和也是一個辦法。他又說,華歆不宜作為王氏兄弟的代表,不如傳書王蓋,讓他派正式的使者來,直接和吳王談,借此機會看看王氏兄弟的誠意。

華歆表示贊同,只要孫策同意談判,不管最后能不能談成,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孫策反復權衡了一番,覺得陳琳所言有理,答應了。

——

華歆在孟津住了兩天,將已發表的文章通讀了一遍,又和荀彧等人進行了交流,然后給逢紀寫了一封信,詳細的說明了吳國的情況,也轉達了吳王的態度。

吳王可以接受談判,但有些條件不會變,比如在并州推行新政。王蓋如果想談判,就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舍不得現有的利益。從他了解的情況來看,新政或許有不足之處,但長遠來看,新政利大于弊,對世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于王蓋兄弟而言,還有一個問題必須面對:那就是王允要承擔袁氏五十余口被殺的直接責任。考慮到袁紹本人都沒有被掘墳,正常情況下,孫策應該不會做得那么絕,但史書上肯定要留一筆。當然,如果王氏兄弟識時務,舉并州以降,能在新朝占據一席之地,史書上就算寫,也會留點面子。如果王氏兄弟不肯面對現實,結果只會更慘。

總而言之,華歆希望逢紀能勸說王蓋等人接受議和。對逢紀本人來說,這也是一樁功勞。吳國朝堂人才濟濟,沒有功勞,逢紀很難立足。

孫策派秦誼去送信,然后留在逢紀身邊,協助行動,必要的時候救出劉禪,為劉備留一絲血脈。

關羽要求一起行動。孫策不同意,關羽的相貌太顯眼了,不像秦誼等人容易掩飾行藏,萬一暴露了,可能危及逢紀甚至劉禪的安全。關羽本來還不服氣,結果被杜夫人嗔了幾句,便偃旗息鼓,俯首聽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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