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陣,此時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伏虎陣”,降服了李元虎這只人中猛虎。
天知道李元虎現在到底有多憋屈,被這陣法纏得出不去,又不敢用全力去破陣,生怕把維系陣法的仙翁弟子全部給震死那就好玩了。
等到仙翁親自出手撤下陣法后,
李元虎發出了一聲無比狂躁的吼叫,
然后趕忙拿起自己先前丟在地上的雙錘,連馬都來不及去騎,直接向著南方奔跑而去。
“嘖嘖,居然給跑掉了。”
六皇子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
“是啊,居然給跑掉了。”
鄭凡的語氣,就輕松多了。
不管怎么樣,沙拓闕石能跑掉,他是高興的。
這會兒,鄭凡這個主上并不清楚,自己的兩個搞事情的手下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
也不清楚,沙拓闕石尸體的忽然改變方向,其實和他本人,有著莫大的關系。
也就是那晚發揚一下后世的風格,甭管什么神,先拜拜再說;
居然真給自己拜出了一個干爹!
“哎喲,這天兒,可都快亮了。”
六皇子伸了個懶腰,繼續道:
“鄭校尉,咱就不急著回去睡覺了,去外面再看看?”
今晚鎮北軍的行動,可不僅僅是這里的一幕,相較而言,這里只能算是小劇場,真正的大戲,并不在這里上演。
“可以,正好轉一圈回來后,街市上的店鋪,也該重新開門了。”
凌晨四五點,最尷尬的,不是作息,而是你肚子餓了,卻找不到可以吃東西的店。
“是啊,正好出去轉一圈,回來再喝一碗羊肉湯,然后洗個澡,美美地補上一覺。”
鄭凡去牽馬,六皇子接過了自己的韁繩,翻身上馬。
“鄭校尉,走,咱去北邊遛遛。”
六皇子的馬術不錯,比鄭凡要熟練得多,當然了,這也是因為大燕貴族不喜歡用轎子,人人騎馬出行。
用他們的話來說,乾國和晉國為什么這么廢柴?
一個個坐轎子把膝蓋坐軟了唄。
從牌坊口出去,一路向北,沒多久就看見了一支支鎮北軍的小股騎兵隊伍,鄭凡和六皇子也遭遇了幾次盤查,這應該是大戰結束后,在搜捕漏網之魚。
等再北行一段距離后,一派修羅場景象就呈現在了二人面前。
那多部全族被滅,不要俘虜,全部屠戮。
哪怕這場滅部之戰已經結束了,但地上的鮮血,卻還沒來得及干涸。
“這是被滅族了啊。”鄭凡感慨道。
想著自己先前在虎頭城,想下令滅個陳宅,都猶猶豫豫的。
但在這里,這些真正的大人物們,卻動輒下令滅族,干脆得令人覺得宛若是渴了喝水那么尋常。
郡主如是,許文祖如是,老夫人更如是,肉食者,皆如是。
前方,出現了一支騎兵隊伍,每匹馬后面,都綁著一個那多部族人。
這是昨晚陪同那多加央這個少族長一起逃離的族人,他們被俘虜了,那多加央本人也在里頭。
當然,俘虜他們,并不是為了讓他們活下去,純粹是為了榨干他們最后一分利用價值。
少頃,
另外三大部落的族長攜帶著自己族內的男性親眷子弟也都緩緩地過來。
這是一場,
血淋淋的思想教育課。
它粗暴,
它血腥,
但卻格外地行之有效。
騎在馬上的六皇子在看到這一幕后,很平靜地說了句:
“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
顯然,六皇子是贊同這種做法的,對付蠻人,就得往死里干。
這是燕國的整個戰略模式,甚至是,國策!
在對北方蠻族時,不會有任何的退步,尤其是北封郡還有一座鎮北侯府存在。
而在對晉國和乾國時,雙方就能顯得文明一些了,大家交戰時,也很少會發生屠城事件。
哪怕是初代鎮北侯,當年率三萬鐵騎大破乾國五十萬大軍后,引兵蹂躪乾國北方三郡時,無非也就是將大戶砍了拿糧拿財貨,小民能遷移的都給遷移回燕國,這也確實是“十室九空”,但卻不是歷史上經常出現的那種“十室九空”。
“但殺戮,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
六皇子有些詫異地看向鄭凡,問道:
“你有不同的意見?”
因為鄭凡的話語,簡直是在反駁燕國的政治正確。
“除非荒漠能夠在一夜之間全部變成綠洲,否則單純地殺戮,只能造就下一場殺戮。”
六皇子聞言,微微皺眉,道:
“你繼續說。”
“大燕,沒辦法徹底控制荒漠,因為成本太大了。”
荒漠無比遼闊,燕國的實際控制疆域,在整片荒漠面前,就如同是虎頭城和圖滿城之間的差距。
這里生存環境極為惡劣,想要完完全全地占領它,將荒漠上的蠻族完全滅族,也近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大燕,承受不起這個代價。
不說大燕了,就算是東方四國一起聯合起來,都很難做到將蠻族徹底滅絕。
這里,不適合耕種,不適合移民,維系對荒漠的實際占領,本就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情。
若是真的可以做,那么鎮北侯府在這里百年了,他們早就去做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是不知道,在百年之前,蠻族黃金家族全盛時期,曾給我大燕造成了多大的壓力。
我皇室先祖,曾有父皇在前戰死,太子在京城繼位后馬上御駕親征的事例。
如今,好不容易把蠻族打趴下了,自然不可能再給他們卷土重來的機會。”
“殿下您誤解卑職的意思了。”
“好,你金句多,你繼續說。”
“一味靠武力,成本和代價都過于高昂,據我所知,燕國每年大半的國庫收入,都得運輸到北封郡吧?”
三十萬鎮北軍,光靠鎮北侯府一家供養,根本不可能,靠北封郡一郡之力,也不可能,這是大燕全國的供養,才維系住了這支讓蠻族人膽寒的三十萬鐵騎!
但燕國的財政因為門閥林立的原因,本就艱難,同時還要維系這么龐大的一支野戰軍團,自然更是窘迫。
如果能長久地解決蠻族威脅問題,
試想一下,
不說是節省下這三十萬鎮北軍軍費的問題了,
你直接把三十萬鎮北軍從北方移鎮到南方,
那開疆拓土,還叫難事兒么?
“那你有什么辦法?”
“殿下,卑職的意思是,武力,是必須要有的,任何時候,都必須要保證武力的絕對強勢,但同時,想從根本上解決蠻族的問題,還需要另外一件武器。”
“是何物?”
“文化。”
“呵,孤當你要說出什么治國良策呢,還不就是詩書禮儀那一套?
孤跟你說吧,在皇爺爺在位時,朝堂上曾有一位儒者,叫笛山,乃當時我燕國少有的大儒,曾求學乾國的書院,他曾建議過皇爺爺以儒家的仁義道德,感化蠻人,逐漸使得蠻人懂禮儀知教化,從而荒漠大治。
你猜皇爺爺是怎么應對他這個建議的么?”
“簡單,把他派去北封郡當個守衛官。”
“嗯?你聽過這件事?”
“猜的。”
“那猜的還真準,半年后,蠻族一部落襲擾邊境,破了那只要塞,斬笛山頭顱而去。”
“殿下,卑職并非是用儒家之法來對付蠻族。”
“那用什么?”
“可以看看附近,在燕國找找,在其他三國找找,甚至去西域,去更西方找找;
看看有沒有什么和蠻族的信仰相近的宗教,且又教導人覺得這一世無所謂了,期待下一世幸福美滿或者號召人不事生產專心侍奉神靈的宗教。”
“你說的這種,孤好像聽說過。”
“找到他們,然后資助他們去荒漠傳教,同時靠著鎮北侯府的震懾力,要求蠻族部落族長必須支持這種傳教,誰不支持就打誰,誰支持誰發展得好,就可以給個名號,比如鎮北軍不征之部。
這樣子下去,兩代人后,就能收到效果了,到時候,蠻族人就將變得…………”
“變得如何?”
“熱情好客,能歌善舞。”
說著,
鄭凡還伸了個懶腰,
道:
“整個荒漠,能彌漫著安靜祥和的氣息,大家就算是餓死,被凍死,被貴族鞭撻死,也是帶著甜美的笑容死去的。”
“鄭校尉。”
“卑職在。”
“孤聽了你的話后,心里好涼啊。”
“那是因為殿下體虛。”
“…………”六皇子。
六皇子伸手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笑了笑,道:
“鄭校尉,你這可是掘根之法,掘的是,它蠻族的立身根本!”
蠻族信仰蠻神,一句蠻神在上,相當于最為質樸的身份證。
但若是能讓他們改個信仰,就相當于將他們割裂開來,自此之后,荒漠上的文化信仰,將不再統一。
不信仰蠻神的蠻族,還能叫蠻族么?
同時,用政治方式去腐化其貴族,再以宗教的方式去影響其龐大的底層……
嘖嘖……
“鄭校尉,我大燕朝堂,缺你一個位置!”
“殿下謬贊了。”
“可惜了,這個法子,孤不能去告訴父皇,也不能去告訴別的大臣,更不能去告訴我那二哥。
一是不甘心把這法子送給別人,成就其英明;
二是,要是讓他們知道我這閑散王爺居然心里還裝著國家大事,唉呀,那下場,可就不妙了。”
“未來,總是有機會的。”
六皇子伸手指了指鄭凡,笑道:
“第幾次了?”
“殿下,已經是第二天了。”
“唔,也是。不過,鄭校尉,你是怎么琢磨出這個法子的?”
“殿下,卑職是北封郡人氏,世受皇恩,片刻不敢忘憂國…………”
“行行行,打住打住,孤不問了,孤不問了,這些話,等什么時候你有機會去面對龍椅上的那位再慢慢說吧。”
“那卑職現在就更要說了。”
“今日第二次了。”
“呵呵。”
其實,這個法子,真不是鄭凡原創,而是在那個世界的清朝,有著現成的例子。
清朝因為是少民入關奪的天下,因為自己的出身原因,所以對草原民族更加的了解,正因如此,才能對癥下藥。
例如鎮北侯府對歸義四部落的減丁之法,其實在清朝時就在實施了,人為的控制蒙古諸部的人口。
每年,沒什么意外的話,清朝皇帝都會帶著王公貴族去北方避暑,然后蒙古諸多王爺貴族們也一起來,大家一起開個趴;
然后互相丟出去十多個公主郡主的聯聯姻,再賞賜一波分紅。
同時,朝廷再鼓勵那啥大力去草原傳教。
所以,一直困擾大明的草原噩夢,在清朝時,雖然偶爾有叛亂,但終究沒起太大的波瀾。
清廷也成功地將當初一起奮斗的草原老鐵那頭驕傲可怕的雄狼閹割成了哈士奇。
其實,瞎子北還和鄭凡說過另一個方法,那個方法更簡單,破壞力更強,也更狠,充分詮釋著一個瞎了眼的老銀幣到底有多么的惡毒,
那就是…………罌粟。
但這個建議被鄭凡直接否決了!
瞎子北對此也表示萬分的理解!
“喏,開始了。”
六皇子伸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
那多加央被推到第一排,讓他親眼看著被毀滅的那多部,看著堆積如山的族人尸體。
那多加央崩潰了,
他開始大聲地嚎叫,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喊什么。
在其身后,數十名陪同其逃離被俘的族人也在哭泣,他們的家人,也死在了昨晚。
周圍,三大部的貴族在三名族長的帶領下,一直在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這是老夫人下達的命令,三大部不敢違背。
這時,有一名鎮北軍校尉被六皇子攔住,六皇子問了他一些事情,然后像是獻寶炫耀一樣策馬回到鄭凡身邊找鄭凡得瑟:
“那個前面嚎叫的那個,叫那多加央,是那多部的少族長,就是這家伙,私通了王庭祭祀,昨晚王庭祭祀就是在他部落里作法的。
你說好笑不好笑,為了方便祭祀們行事,他還特意讓自己的妾侍去給自己老爹侍寢,同時讓妾侍下藥把他老爹也就是那多部的族長給迷暈過去了。
所以,昨晚三部攻打那多部時,簡直不要太順利,他老爹一直被砍下頭顱時,都沒醒來。”
“也好,至少走得沒有痛苦。”
“鄭校尉,你的關注點一直這么稀奇么?”
“殿下,卑職只是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受痛。”
“孤信了,孤真的信了。”
鄭凡看著那邊在嚎叫的那多加央,
道:
“他也是個大孝子啊。”
“對,是,大孝子。”
這讓鄭凡想起了三國里的馬超,那也是一位大孝子。
和眼前的那多加央很相似,不過那多加央實在是太蠢了。
等教育課上完了之后,
那多加央等人被鎮北軍士卒一個個地斬殺。
三大部的族長們也終于可以閉上眼,帶著自己部落的貴族們離開了。
很多貴族,昨晚帶兵廝殺時,興奮地嗷嗷叫,但這會兒看下去,已經冷汗淋漓臉色發白了。
顯然,他們的腦神經有些欠發達,這會兒才體會到“兔死狐悲”的感覺。
老夫人恩德,
沒讓他們回去沒人寫一份八百字的心得體會交上去。
“行了,回去吧,回去喝湯,冷死了。”
六皇子策動韁繩,和鄭凡一起回到了綠洲。
街市,已經重新熱鬧了起來,店家開始做生意了。
今日的羊肉,格外便宜,便宜得有些不像話了。
這要感謝昨晚被滅的那多部,貢獻出了全族的羊群。
鎮北軍士卒這個冬天,也能過得舒坦不少,至少,羊湯是不會缺的了。
店家將面餅和羊湯端上來,
鄭凡抓了一些蔥花香菜給自己和六皇子碗里都撒了一些,
二人一起端起湯碗,
開始慢慢的喝湯。
直到大半碗湯下肚,六皇子先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碗,開口道:
“鄭校尉,七叔想收做徒弟。”
“卑職知道。”
“但孤想讓你拒絕。”
聞言,
鄭凡放下了手中的碗,
很認真地道:
“我對七叔聞名已久,一直敬佩其人品,現在有這么大好的機會擺在我的面前…………”
“孤是個閑散王爺不假……”
二人一起停住了。
沉默,
持續了大概十秒。
六殿下道:
“你怎么不說了?”
鄭凡笑道:“卑職在等殿下說。”
“呵,孤是個閑散王爺不假,但孤做生意,有一套。”
“殿下,卑職不缺錢,香水就是孤做出來的。”
“孤知道,但孤,是大燕國第一大商行的幕后東家!”
鄭凡心下一凜,
這也就意味著,
放在后世,
眼前這位就是“六爸爸”,而且他沒有六爸爸的煩惱,因為他姓趙,哦不,姓姬。
“鄭校尉,咱們相識,也快三天了,孤聽說,在乾國,很多夫妻在成婚前,可能連一面都沒見過。”
“殿下,您說話就說話,別扯太遠,扯太遠也可以,別扯太偏……”
“好,孤就開門見山了。”
“好,卑職洗耳恭聽。”
“北邊,近年就會有大事,已經不適合你發展了。”
“所以?”
“去南方吧,去面對晉國,或者去面對乾國,他們,可比蠻人溫柔多了,也善解人意,還格外地熱情好客。”
“但是,殿下,卑職喜歡北地的風,喜歡北地的云,喜歡北地的民歌,喜歡…………”
“孤會全力資助你!”
“精忠報國,死而后已!”
“想通了?”
“陛下以厚德待臣,臣必然以身許國。”
“等等,你叫孤什么?”
“陛下?”
“嗯?”
“不合適?”
“不是,再叫兩聲,孤喜歡聽。”
“陛下英明。”
“哈哈哈哈哈…………”
六皇子一拍大腿,然后起身,把自己的臉湊到鄭凡面前,
雙方的呼吸,都噴吐到對方臉上的距離。
“鄭校尉,你真的不能先一刀把自己下面割了么?
孤真的不想日后還得親自對你出手,那多傷情分啊。”
鄭凡聞言,
回答道:
“殿下也可以學學廟堂里的神像……”
“什么意思?”
“當個傀儡。”
六皇子一時無語,
手指著鄭凡,
好一會兒才很認真地開口道:
“但你不能篡!”
“卑職可以不篡,但卑職的兒子可不敢保證。”
說完,
二人一起面對面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羊湯店里其他的食客們看他們二人的目光像是在看倆二傻子,喝一碗羊湯都能這么高興。
六皇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后不得不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眼睛,站起身,
道:
“孤累了,孤要回去睡覺了,夢里什么都有。”
“殿下莫走。”
已經離桌的六皇子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鄭凡,問道:
“還有何事?”
鄭凡攤開雙手,
“殿下,您得結賬。”
雨,一直下;
因為毗鄰荒漠的原因,北封郡的氣候一直以干燥為主,別的地方的老天爺經常會尿頻、尿急、尿不盡,
北封郡這邊更狠,
是尿不出。
經常來點兒烏云來點兒北風,撩撥撩撥你,蹭得皮都破了,還是光打雷不下雨,
所以,這場大雨,來得是那么的不容易,也是那么的酣暢淋漓。
至少,在瞎子北看來,這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半年多來,這里,下的最大的一場雨。
梅家塢的樓臺上,瞎子北坐在桌旁,面前放著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溫著一個酒壺。
在桌上,還放著一盞燈籠,紅色的罩紙,在這夜幕雨簾下,將樓臺二樓映照著昏紅昏紅的。
再配上瞎子北手中的二胡弦聲,一股濃郁的聊齋味兒近乎要滴淌出來。
仿佛在這漆黑的夜幕下,已經有好多只芳心難耐的狐妖快要憋不住竄出來演繹一場流傳千年的動人故事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遇雨,能飲一杯無?”
溫特的靴子在臺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打亂了此時的瞎子北演奏二胡的心境。
他那帶著“翻譯腔”的口音,在念詩時,更是讓人覺得很是違和。
若是放在后世,說一口國語外加唱一首還算流利的中文歌曲最后配合一句我愛中國是能收獲無數感動和點贊的;
但瞎子北顯然不在被感動的序列之中,他甚至有些反感這位來自羅馬的貴族私生子。
因為無論是“今天天氣不錯”還是“今天我有點便秘”作為開始,
他都能把話題最后引到我們彈鋼琴去吧!
嘆了口氣,瞎子北將二胡放下。
沒有得到回應的溫特有些尷尬,但還是主動走到桌旁,坐了下來,
同時,
自來熟一般地拿起桌上的酒碗,又小心翼翼地拿起火爐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兩口酒下肚,
溫特瞇了瞇眼,
道:
“這酒有點濁了,但正好貼合此時的氛圍,人生百味,差不多就是這般吧。”
梅家塢的酒,自然不是什么綠蟻酒,那玩意兒太低劣,上不得臺面;
而梅萬年生前是個有不錯經商頭腦的人,梅家塢的酒喜歡加入花瓣甚至是一些中藥來釀制,然后打出包治百病強身健體的名號再賣出去。
只可惜,梅家藥酒還沒徹底發達起來,梅家塢的梅字,就被改成了鄭。
“你應該去乾國。”
瞎子北說道。
乾國人喜歡這種調調,燕人并不喜歡吟詩作賦酸溜溜的氛圍。
這大概是因為乾國物產豐富,所以能夠支撐得起一大批文人騷客吃飽了撐的去矯情;
而大燕這邊,男子要么從軍北上去干蠻人要么南下去搶乾人晉人,哪有停下來無病呻y的閑趣。
“五百套甲胄,已經入庫了,六百匹上等戰馬,也已經入廄,刀槍勁弩,也都封存驗收;
所以我很好奇,北先生的心情,似乎反而沒先前那般好了。”
“下雨了。”
“哦,是下雨了影響北先生心緒了么?是啊,下雨天,總能讓人多愁善感。”
“風濕犯了。”
“…………”溫特。
沉默,是今晚的梅家塢。
“溫特。”瞎子北開口了。
“您說。”
“我再送你一件禮物吧。”
“您實在是太客氣了,先前的那個…………”溫特伸手托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已經讓人去趕制了,我敢斷定,會在羅馬甚至整個西方,掀起一股浪潮!”
“這次是贈品。”
“哦,北先生還有什么要賜教?”頓了頓,溫特繼續道:“又或者,我對北先生而言,還有什么可以被榨取的價值?”
溫特可以發誓,眼前這個瞎子,是自己這輩子遇到過的最難纏的人!
“我什么都不要。”
“今晚下的是雨么?我還以為下的是金子。”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是身為朋友立場的友情提醒。”
溫特目光一凝,
因為朋友的意思,在商場里,意味著,砍他、坑他、剁碎了他!
“北地要起大風了,你的生意,也該先收一收了。”
“哦?北先生在朝廷有人?”
“天上的神仙能夠從雷公電母那里提前得知明日是否會下雨,但地上的老農也能從云朵和地上的鼠蟻身上獲得同樣的答案。
溫特,你不覺得,你這次準備的軍械和戰馬,有點太過順利了么?”
“是有點,我也正為此疑惑。”
“軍械、糧草、戰馬,都是北封郡極為緊缺的物資,就算是走私,也很難走出量來,但這一次,市面上的這些東西,一下子變得豐富了許多。”
“北先生,這件事,我正在讓人去調查。”
“我們東方人有個傳統,在砍人腦袋前,得給人吃頓好的。”
“還請北先生繼續明示。”
“說得,已經夠多了。”
“北先生這可不夠朋友,我還得去自己猜。”
“我說過,這是贈品。”
“那北先生為何要送我?”
“日后,若是再想找個西域商人來做生意,我也懶得再去上門走一遍流程了。”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瞎子北不再言語,
彎腰,
掀開火爐上的酒壺,
然后拿起身旁的一根竹簽,從酒壺內將一塊帕子挑出來。
雙手小心翼翼地抓起帕子,
擠了擠,
再貼到了臉上,
輕輕地揉搓,
最后,
取下來,
仔細擦一擦左手,再仔細擦一擦右手。
身邊,
溫特的眼神從明亮到渾濁再到發綠,身體也在不斷地抽搐;
最后,
在看見瞎子北將趴在放在了鼻前,
“噗…………”
擤鼻涕的聲音剛一傳來,
身旁的溫特就當即彎下腰,
張開嘴,
送上了自己配的了伴奏:
“嘔…………”
……
“我說,你這狗毛可真舒服,要不你剔下來給我吧,我做一床被子。”
“你下面那根送我磨牙,我就把一身的毛送你。”
薛三和二哈一起躺在一樓,
確切地說,
是二哈趴在地上,
薛三趴在二哈的身上。
一人一狗,這段時間,相處得格外融洽。
二哈覺得自己被影響了很多,這個,小小的男人,體內居然潛藏了這么多了的污穢骯臟!
它覺得自己不再純凈了。
不過,二哈并不反感這種感覺。
比起樓上瞎子和溫特之間的關系,他們這一人一狗,倒是發展處了一些真感情。
二哈搖了搖尾巴,
開口道:
“你說,樓上那倆人,在聊什么呢?”
“不管聊什么,肯定要神神秘秘的,他們注重的不是結果,是過程的體驗。”
“對,是有這種感覺。”二哈表示贊同。
薛三伸了個懶腰,
道:
“上次跟你說的貔貅的事兒,你考慮得如何了?”
“我記得我和你說過,貔貅沒后門。”
二哈覺得,自己輸狗不能輸陣,至少,在口頭上,不能慫。
薛三呵呵一笑,
回了倆字,外加一個語氣詞;
“你有啊!”
“…………”二哈。
這時,溫特走下了樓梯,臉色有些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
甚至,連雨傘都忘記拿了,直接走入了雨簾之中。
二哈起了身子,搖了搖尾巴,和薛三告別,跟著溫特一起走入了雨簾之中。
薛三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身上殘留的狗毛,然后抬起頭,看見打著燈籠在下樓的瞎子北。
“我說,你把人家娃兒怎么了,看他下來時那樣子,魂不守舍的。”
“要起風了,喊他回家收衣服去。”
“嘁。”
瞎子北走下了樓,伸手抓住了傘,卻沒急著撐開,也沒急著出去。
“怎么,有心事?”薛三問道。
“事兒太多,都不知道該操心哪個了。”
“所以你眼瞎啊,喜歡瞎操心唄。”
“嗯。”
“主上和四娘押送生辰綱去了,梁程阿銘他們去招兵還沒回來;
他們的事兒,你操心也不管用,咱已經把咱自己的事兒做好了。
軍械、糧草、戰馬,都已經備足了,這梅家塢的倉庫,這會兒可是堆得嚴嚴實實滿滿當當。
我想梅萬年泉下有知,也會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吧。”
“嗯。”
“別瞎操心了,我說,主上他們吉人自有天相,沒事的。退一萬步說,要是主上真有事兒,我們是能感覺到的。”
主上沒了,他們大概率……也會出問題吧。
“北方的氣候,還是太干燥了,對肺部對皮膚,都不太好。”
“喲,這是嫌棄北地的風沙大,想南遷了?”
“是有這個打算,但還是得等主上回來后再說。”
“這可難辦喲,咱剛置辦下了一點家業,不再是以前光腳走天下的時代了,主上可能不會舍得。莫說主上了,咱們自個兒,就能真的舍得么?”
“也是。”
“成吧,你要是還覺得心里抑郁,薛大爺親自給你唱首曲兒解解悶成不?”
薛三的越劇,唱得極好,曾在客棧臺子上表演過。
不過北地的大老粗們欣賞不得這些劇目,他們還是喜歡聽黃段子。
“你想唱的話,我給你伴奏。”瞎子北從善如流。
“走著!”
薛三揚起手,擺好了姿勢。
瞎子北左腿橫架在右腿膝蓋上,身子坐下,下面沒椅子,但他卻“坐”得穩穩當當。
二胡在手,準備就緒,
道:
“你起個頭兒吧。”
“嗯哼……”
薛三清了清嗓子,
直接起了個越劇《紅樓夢》里的著名唱段: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砰!!!!!!!”
一聲巨響,
打斷了薛三的唱腔,
也打算了瞎子北的二胡,
一尊身上散發著滔滔煞氣的僵尸,
落入了梅家塢,
落入了樓臺前,
落在了瞎子北和薛三眼前的雨簾中。
薛三連咳了幾聲,
道:
“天吶擼,林妹妹你到底經歷了什么?”
黃昏,
不甘寂寞的夕陽還在努力地調戲著云朵,云朵嬌羞,腮邊泛起誘人的羞紅。
郡主翻身下馬,將馬鞭丟給了身邊的侍者,看見站在門口等著自己的七叔。
七叔主動上前,幫郡主解開披風,他們之間,看似主仆,但實際上,更像是爺爺和孫女的關系。
郡主雖然剛剛從外面歸來,但身上卻不見絲毫寒意,趁著七叔站在自己身邊的當口,直接埋怨道:
“七叔,你看看我娘,我帶兵出去就是瞎鬧,她帶兵出去不鬧得比我還大?”
這些話,也就只能對看著自己長大的這位老者說。其余人,不光是不適合說,他們也不敢去聽。
七叔微微一笑,道:
“郡主現在,和夫人年輕時,一模一樣。”
“呵,這話可千萬不能讓我娘知道,否則她又要說她當年如何大家閨秀如何知書達理,我是如何如何的不懂事瘋瘋癲癲。”
“夫人心里,是高興的,沒人不喜歡看見自己的兒女和自己年輕時一樣。”
“是嘛?那七叔你怎么不續弦一個呢?或者找個傳人。”
“哦,對了,郡主,那個小子,走了。”
“誰啊?”
郡主先是略顯疑惑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道:
“他真的走了?”
“是的,下午走的,帶著他從虎頭城帶來的人,回去了。”
“那小子沒來找過您?”
“沒有。”
“有趣了啊,那小子,當初跪在您面前那一口一個師傅的叫得那叫一個響亮,現在倒好,居然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
說著,
郡主的目光微微一凝,
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道:
“莫非,那小子也和世俗人一樣,認為我侯府已經不能長久?”
七叔微微搖頭,道:“侯府再如何動蕩,對于他來說,依舊是很大的靠山了。”
“那又為何?”
“他這幾日,和六皇子走得很親近。”
“他畢竟救了小六子,二人親近一點倒是沒什么,不過……七叔,您的意思是,那小子和小六子在一起了?”
“這我不知道。”
“小六子不可能沒看出來那小子到底是怎樣個貨色,奇了怪了,小六子老老實實這么久,是裝不下去了么?”
“龍子龍孫,沒一個是簡單的。”
“這話,父親也曾說過,他說這一代的七個皇子,除了小七年歲太小以外,其余六個,可沒一個是俗物。”
“侯爺看人一向很準的。”
只是,有時候皇子們都太過優秀,反而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算了,七叔,是那小子沒這個命,你等著,以后啊,我給你找一個天賦更好的傳人。”
“不用了,那小子能夠兩月入品,證明確實是個天才,天才,不適合跟我學劍。
大半生庸庸碌碌八品劍客,一輩子,只有一次真正出劍的機會,此等寂寞,少年心性,天才人物,是耐不住的。”
“七叔,苦了你了。”
“不苦的,對了,郡主,朝廷又有旨意到了。”
“做何?是催小六子回京的么?”
“這倒不是,只是問候夫人身體安康。”
郡主搖搖頭,道:“沒那么簡單。”
“宣旨的太監還帶來咱們那位陛下的一句話。”
“什么話?”
“他說,陛下問郡主生辰。”
“呵呵。”
“侯爺也在京城,這件事,侯爺應該是同意的。”
“他愛嫁他嫁去,這世上,可有這般將女兒當籌碼丟出去的父親?”
七叔回答道:
“這世上將女人當籌碼賣出去的父母,多了去了。”
“七叔,你到底站在哪邊?”
“七叔這把劍,這輩子只能出一次。”
“我知道。”
“七叔很早以前就說過,這一次,會替你用上。
你是想當以后你丈夫對你不好時,讓七叔我一劍殺了你丈夫;
又或者,
讓七叔今日出發去京城,看看能不能一劍殺了陛下,
都聽你的。”
“七叔,別鬧。”
七叔搖搖頭,很認真地道:“七叔是認真的。”
頓了頓,七叔又開口道:
“不過,殺陛下,七叔的這一劍,可能殺不到。
你丈夫,等日后你丈夫坐上那位置的話,七叔的劍,可能也殺不到。
是七叔無用,一輩子就修一劍,卻修出了一把無用劍。”
郡主嘟了嘟嘴,歡笑道:
“七叔,我知道你對我好,阿爹阿娘一直忙,我從小是您看著長大的,但說實話,我一直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郡主,這是因為你還沒成人妻,也沒成人母。”
七叔說著說著,眺望向遠方的夕陽,繼續緩緩道:
“這世上,能夠一直意氣風發活著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
“他們的意思,是讓我嫁給老二么?”
“應該是的。”七叔點頭道,“鎮北侯府郡主,怎么可能配不上一個太子妃。”
其實,這話還能換一個方式來說:
哪個皇子娶了鎮北侯府的郡主,誰就是太子!
若不是太子,
那就得問問三十萬鎮北軍答不答應日后自家的姑爺居然沒能坐上龍椅!
“老二性子太老實了。”
“皇子,沒一個是真的老實。”
“裝的老實才最沒意思。”
“郡主,天涼了,回屋歇息吧,我提前吩咐人燉了點兒粥。”
“好。”
…………
入夜;
夕陽調戲完了云彩妹妹,吃干抹凈后溜得影都不剩,只剩下一輪明月在天上發愣。
隊伍已經扎營了,
還是從虎頭城開出的隊伍,現在再在鄭凡的帶領下回去。
隊伍里少了一個百夫長,但這陣子發生的事情那么多,除了那位百夫長自己的手下,也沒人會真的去在意他。
鄭凡坐在帳篷里,雙手揉搓著,四娘則是在煮著火鍋。
調料,在侯府外的街市上得到了補充,冬天的荒漠,確實和火鍋更配一些。
梁程坐在鄭凡旁邊,那個狼崽子則蹲在四娘對面,一動不動眼珠子直愣愣地盯著翻滾的牛油火鍋。
“所以,主上是打算聽從那位六皇子的建議,去南方么?”
鄭凡點點頭,把雙手放在自己面前哈了口氣,又搓了搓,道:
“水得混,咱才有渾水摸魚的機會,這北封郡的一池渾水,馬上要被清污了,也就沒咱們繼續隨意蹦跶的空間了。”
亂世草頭王,這是北封郡之前的寫照。
各個軍頭,各個門閥,各個家族,像是一顆顆釘子一樣,釘在北封郡的大地上,他們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
兼并、征伐更是家常便飯,這種環境,才適合新興勢力的發展。
鄭凡不想學宋江,造反只是為了受招安;
他也不想學什么忠臣良將,為了一個美名真的可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鄭凡想要的,還是一刀一槍,打下屬于自己的基業,日后若是準備妥當,也能學學楚王,問問九鼎之重!
自殺過的人,重生一遭,
要是活得憋屈了,也太對不起自個兒了。
“主上拿主意就是。”四娘附和道,“去了南邊,氣候能好點兒,人口也稠密得多,日子也能更舒服一些。”
“對了,沙拓闕石,去了梅家塢了么?”
鄭凡比較在意這件事。
一直到和梁程以及四娘匯合之后,他才知道,沙拓闕石居然被自己等人給截胡了。
這是真正的虎口拔牙,風險之大,難以想象,但拔成功后的那種喜悅,也同樣是難以想象。
“瞎子和薛三他們這會兒應該在梅家塢了,問題不大的,主上。”四娘回答道。
“嗯。”
有瞎子在,鄭凡相信任何問題都能得到及時有效的處理。
“對了,梁程,有件事要問你一下。”
“主上,您說。”
“沙拓闕石現在……”鄭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他還有自己的思維保留么?”
“若是普通人的話,變成僵尸,這幾乎就是新的生命了,至多,也就是對在世的親人多一些特殊的感覺。”
這也是為什么詐尸后,尸體會對自己的親人出手。
他們其實是想親近親人,想要親近這種感覺,但就像是一頭大象想親近你想和你玩鬧一樣,往你身上一蹦,來舉高高……
“但他這種,生前是真正的強者,心志堅韌如鐵,外加死后是經過蠻族祭祀的召喚,屬下覺得,應該是能保留一些記憶和自我的。”
“你也是厲害的,這世上,是不是出一頭僵尸都得喊你祖宗?”
梁程搖搖頭,道:
“主上說笑了,這件事,和屬下關系不大,屬下也只是負責傳個話,屬下認為,是您和沙拓闕石之間的關系,導致其最終沒有選擇回歸王庭,而是去了梅家塢等我們。”
“別給我臉上貼金。”
“是主上您太過謙虛了。”
“別,別,咱們正常的說話聊天,行么?”
“好。”
“對了,這個小娃娃,是那個刑徒部落的……少主?”
“是的。”
“他家里人呢?”
這時,那個男童似乎是聽懂了是在提自己了,馬上站起身,單手握著匕首然后單膝向鄭凡下跪,
“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及嘰里咕嚕…………”
鄭凡看向梁程,
道:
“翻譯一下?”
“他說他父親已經老了,而且還生病了,已經沒辦法繼續帶領族人生存下去,所以他親手殺了病榻上的父親,代替父親的職責,為族人尋找一個新的未來。”
“嘶…………”
鄭凡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才五六歲大模樣的男童,
隨后,
搖搖頭,
感慨道:
“等去了南方后,選宅子時,得讓瞎子好好看看風水,肯定是風水出了問題,否則怎么老是收這些大孝子。”
說著,
鄭凡不禁從口袋里拿出了魔丸所在的石頭,
唏噓道:
“還好我家魔丸不這樣。”
鄭凡帶著隊伍回到虎頭城時,已經是這一天的下午了,部隊在城門口解散,原本的五個百夫長的兵力外加虎頭城附近各個家族拼湊過來的奴仆下人們全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講真,對于第一次帶兵的鄭凡而言,還真有一種“王朝崩塌”的錯覺。
好在,鄭凡也看得開,這到底不是自己的部隊,自己未來的軍隊,還在阿銘和樊力的帶領下,向虎頭城前進,大概還需要個四五天的時間,才能到達這里。
城門口有一位主簿帶著幾個文書在那里,沒需要鄭凡再去衙門走一趟,直接在那里辦好了交接。
其實,這也就是一種形式罷了。
乾國對軍權以及對武人的把控與提防很是嚴格,甚至可以說是到了變態的地步,乃至于打仗時,還經常讓文官去掛帥武官做輔助。
但在燕國,尤其是在北封郡,鎮北軍以外,其余基本都是各家族的私兵;
你就算弄再多的手續弄再精良的虎符什么的,也改變不了人家從小吃哪家飯長大的事實;
當然了,其實鎮北軍算是里面最大的一只,硬要說三十萬鎮北軍都是李家的私軍,還真不為過。
回到了宅子,芳草已經帶領著仆人們做好了接風洗塵的準備,鄭凡沒急著吃飯,而是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后院,湯池里的水已經放好,褪去衣服后,鄭凡就帶著自己兒砸泡了進去。
哪怕是在后世,在國內,大部分人能在家里面洗熱水澡也不過是最近十幾二十年才得以實現的一件事。
在更多年前,洗澡,尤其是在冬日里,都是去澡堂子。
在那個年代,出去洗澡,還是真的只是去洗澡……
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不能說是潔癖了,作為一個現代人,回到古代,最期盼也是最渴望的,還是每天能舒舒服服地泡個澡。
“咕嘟咕嘟…………”
石頭繼續飄浮在湯池上,
鄭凡雙臂撐在湯池邊緣,閉著眼。
從虎頭城出發到回來,這么多天,吃倒是沒多少問題,就是想這么美美地泡個澡,成了極為奢侈的一件事。
“以后去了南方,家里也得修個湯池。”
“咕嘟咕嘟…………”
這時,芳草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主人,衙門里派人傳信來了。”
鄭凡伸手摸了一把臉,問道:
“什么事?”
“招討使大人請主人赴宴。”
“招討使?”
鄭凡愣了一下,問道:
“哪個招討使?”
鄭凡清楚地記得,沙拓闕石叩門時,將那一輛馬車砸在了牌坊上,馬車連帶著前面的馬匹都一起被砸了個稀巴爛。
那只作為禮物的紅色雪狼,也被砸成了原味狼肉醬。
“額……應該是原來的那位招討使大人吧,前日里,奴婢還看見招討使大人巡視完邊境回城的車隊。”
許文祖沒死?
鄭凡微微皺眉,對外面喊道:
“我知道了。”
“奴婢告退。”
鄭凡從湯池里出來,換衣服時,四娘推開門走了進來,她和芳草不同,不管鄭凡在不在洗澡,她都沒什么顧忌的。
畢竟都是自家人,知道長短分寸。
“主上,許文祖還活著。”
顯然,四娘也是在收到衙門里的報信后又特意去調查了一下,這才回來給出鄭凡確切地通稟。
“叫梁程準備好,實在不行,咱們就退到梅家塢去。”
“好,主上。”
是的,鄭凡不打算去赴宴了。
鴻門宴,赴一次是美談,隔三差五的去,那估計人就沒了。
鄭凡惜命,不想就這么為了一頓飯把自己的小命給丟掉。
出了后宅,鄭凡走入前廳里,一張桌子上,擺滿了菜肴。
鄭凡獨自坐下來,自斟自飲,再拿起筷子吃著菜。
沒多久,
芳草再度來到了前廳,還沒等她開口說什么,后頭,就傳來了中氣十足的笑聲:
“鄭校尉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啊!”
這是深海同志的聲音。
鄭凡馬上起身,不管心里怎么樣,還是走到廳口,對著從大門那兒正邁著大步往這里走的許文祖躬身行禮:
“卑職參見大人!”
“哎,別別別,別客套,別客套。”
許文祖瘦了,
而且是瘦得多了,
但因為底子厚,
所以還是很胖。
許文祖的手抓住了鄭凡的手,目光向四周逡巡了一下,正當鄭凡以為這大胖子要掏出匕首和自己同歸于盡時,
許文祖開口道:
“這里,說話方便么?”
“大人放心,宅子里,都是自己人。”
“好,這就好。”
許文祖徑直走到桌旁,坐了下來,自己給自己倒酒,連喝了三杯,喝完后,有些失態的掩面,竟然傳出了“哭”聲。
或許是人太胖的緣故,他的哭聲,他的抽泣,聽起來倒像是正常的打鼾。
“鄭校尉,老夫,老夫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啊。”
“大人何出此言?”鄭凡也坐回了桌旁,本想去伸手牽住許文祖的手,但見其手上全是眼淚鼻涕的這類東西,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牽。
“大人,卑職實在沒想到,回來后,居然還能見到大人,卑職一直以為…………以為…………”
鄭凡正在強行醞釀情緒,打算催點兒眼淚出來,但許是因為剛喝了點兒酒的緣故,竟然強行催出了:
“嗝兒!”
酒嗝兒打起,鄭凡馬上低下頭。
在荒漠吹了這么多天的沙子,演技退步了太多太多。
好在,許文祖沒在意這點細節,而是主動伸出手,想要抓住鄭凡的手,結果鄭凡的手縮了回去,反而接住了鄭凡主動遞過來的一只燒雞。
捧著燒雞的許文祖愣了一下,
鄭凡動情道:
“大人,你都瘦了。”
“可不是咋滴,可不是咋滴!”
許文祖被戳中了傷心處,低下頭,對著手中的燒雞就是一口咬下去,一邊大力咀嚼一邊嚷嚷道:
“三天啊,本官在荒漠里,迷途了三天,兩匹馬都累死了一匹,這才好不容易回來了!”
鄭凡腦子快速的運轉著,同時看見在廳堂上方房梁位置,有幾根絲線在那里纏繞。
這意味著四娘和梁程他們已經在外面警戒著了,意思是讓鄭凡不用擔心。
“大人,您是如何活下來的?卑職后來,可是在那輛馬車殘骸前,哭了幾天幾夜啊。
當時,卑職看見大人藏身的馬車被那蠻賊舉起,卑職就近乎發狂;
再看見那蠻賊竟然將馬車砸在了牌坊上,卑職已經完全發狂了,提著刀,就準備去和那蠻賊拼命!
大人對卑職恩重如山,卑職這輩子,除了郡主,就屬大人對卑職最為寬厚仁德!
當時,楊文志百夫長也是忠肝義膽,竟然拔刀愿意陪同卑職一同前去。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楊文志百夫長之品德,讓卑職現在想來都佩服得緊。
誰料得,那蠻賊竟然在明知沒有活路之后,竟然想要刺殺當朝皇子。
若是皇子在侯府范圍被殺,豈不是正好給了朝廷那幫人污蔑我侯府的借口么,再加上卑職當時因為大人的‘死訊’,已經發狂,所以毫不猶豫地就提著刀沖上去和蠻賊廝殺。”
說到這里,
鄭凡主動地將自己腹部包扎著的傷口打開給許文祖看,
“所幸蒼天有眼,蠻賊伏誅,皇子也沒死,卑職,也僥幸被救起。
唯有楊文志百夫長,竟然被蠻賊一拳轟碎了身軀,連全尸都找不回了,唉。”
許文祖聽了鄭凡的話,再見鄭凡的傷口,結合起之前自己回來后收到的侯府那兒傳來的消息,當即道:
“鄭校尉,苦了你了。”
“卑職的這條命,有半條是郡主的,有半條,是大人給的,這是卑職應該做的。
就是,大人,您還沒告訴卑職,您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唉……也是運氣好,本官那會兒正好腹中有疾,下車找地方出恭去了。”
“…………”鄭凡!
你大爺,
你的命怎么這么好!
老子特意讓沙拓闕石把你摔死一了百了,
結果你說你正好去WC了?
若是其他理由也就罷了,聽到這個理由后,鄭凡真想拿起一把刀,把眼前這胖子給剁了!
“大人,洪福齊天!”
這幾個字,鄭凡是一個一個咬出來的。
緊接著,
鄭凡馬上平息情緒,繼續問道:
“大人,您既然無事,為何不來找卑職?”
其實,鄭凡清楚的知道為什么許文祖不來找自己。
自己那時在侯府,許文祖除非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則根本進不去侯府。
而在隊伍里,一直負責當許文祖內線的楊文志被四娘切了好多塊,也沒辦法去照應他了。
最重要的是,許文祖自己這個招討使的身份,不能在侯府那邊見光!
“唉。”
許文祖嘆了口氣。
鄭凡則馬上補刀道:
“卑職曾將大人的事,告知過老夫人,言及大人對侯府的忠誠,卑職當時想的是,大人已然為侯府捐軀,自然不能讓侯府忘記大人的事跡;
只是…………”
“只是什么?”許文祖馬上追問道。
“只是,老夫人只回了卑職三個字。”
“哪三個字?”
“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許文祖臉上露出了明悟之色,
當即丟掉了手中已然被啃了一小半的燒雞,
離桌向著北方跪了下來,
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頭,
嚇得鄭凡也馬上站起身。
“老夫人恩德,老夫人恩德!”
“大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鄭凡一邊去攙扶許文祖一邊問道。
媽的,我編不下去了,你來幫我腦補吧!
“鄭校尉,是老夫人保護住了我啊,是老夫人保護住了啊,老夫人知道我來過,也知道我來意了,所以才將我保護起來,再安排我離開,所以才有對你說的那三個字啊。”
鄭凡聞言,馬上面露肅穆之色,
道:
“老夫人神機妙算。”
“是啊。”
許文祖重新坐在了桌邊。
忽然又壓低了聲音,對鄭凡道:
“鄭校尉,這次你回來,可有侯府的示下傳達?”
這個臺詞,
真的像極了,
老家傳來什么指示了沒有?
鄭凡搖搖頭,道:“大人,非是卑職不信任大人,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卑職已經被郡主指派了新的任務。”
“新的任務?”
“是,郡主讓卑職去南方,不出意外的話,過些時日,兵部的調令,應該就會來了。
另外,郡主還通過其他渠道,給卑職配備了一批和鎮北軍無關的人馬和軍械,讓卑職帶去南方。”
鄭凡現在有一種趁著這個機會,能洗多少黑錢就洗多少黑錢的感覺。
“南方?這是……這是郡主在為以后的事,布局么?”
“卑職不清楚,卑職說想留在郡主身邊,但郡主不允許,郡主說,李家的兵,只知道一件事:軍令如山!”
“唉,這看來,是真的在布局了。”
許文祖搖搖頭,感慨著,又道:
“鄭校尉且放心,等你去南方赴職時,本官會給你提供一切方便,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卑職感謝大人恩德!”
“鄭校尉,按理說,本官不該如此唐突地親自來你府上,但本官實在是坐不住了,你看,這是昨日陛下下發的罪己詔……”
許文祖說著,伸手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紙,這定然不是朝廷文書,而是謄抄版。
鄭凡接過了罪己詔,看了一遍。
開頭,是按照基本禮儀走一遍,我大燕立國多么不容易以及在贊美一遍之前歷代皇帝的功勛;
中間,是講自己繼位后,如何殫精竭慮,如何奮發圖治,如何如何不容易;
最后,
則是講的,
北方宵小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肆無忌憚,已經要成燕國的心腹之患!這是他這個當皇帝的失職,是他做的不好,才會國出此獠!
這北方宵小,按照官方解釋,肯定是指的蠻族。
但蠻族已經被燕人揍得快親媽都不認識了,哪里還算得上什么心腹之患?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里面的北方宵小,說的就是鎮北侯府!
鄭凡拿著這張紙,深吸一口氣,
激動道:
“這哪里是罪己詔,這分明,是……”
“戰書!”
“戰書!”
許文祖和鄭凡異口同聲道。
朝廷,
陛下,
燕皇,
要對鎮北侯府動手了!
“所以,本官才說,郡主讓鄭校尉你去南方,應該是存著為李家存續一點香火的考慮,鄭校尉,此番你去南方,要多加小心,日后…………”
說到這里,許文祖咬了咬牙,
繼續道:
“侯府,不可能輸!”
“這南方,卑職不去了,這燕皇,欺人太甚!!!”
鄭凡站起身,將這“罪己詔”直接撕碎,丟在了地上。
“鄭校尉,使不得,使不得!”
許文祖馬上起身,雙手放在了鄭凡的肩膀上。
鼻涕,眼淚,油膩…………
鄭凡深呼吸,深呼吸,不氣,不氣,不氣!
“鄭校尉,這是郡主為日后的安排,鄭校尉,你可切莫辜負了郡主的期望。”
“郡主啊,老夫人啊……”
鄭凡跪在了地上,
膝蓋重重地砸在了地磚上,
眼淚在眼眶里流轉,
膝蓋好疼啊!
“鄭校尉,本官知道你難,本官知道你難啊……”
………
廳堂屋頂上,
四娘和梁程都坐在瓦片上。
梁程有些好奇道:
“主上的演技,是和誰學的?”
四娘呵呵一笑,
道:
“跟你們這幫老戲骨學的唄。”
“我們又怎么了?”
“你們天天違心地舔人家,人家還不興跟著你們學學演技啊?”
“那你呢?”
四娘白了梁程一眼,
攤開自己的柔荑,對著午后的陽光照了照,
道:
“放肆。”
“怎么了?”
“你得叫我主母大人。”
“呵呵,那魔丸豈不是得喊你……”
“閉嘴!”
“朕勸你們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腸子翻出來曬一曬、洗一洗,拾掇拾掇!朕現在是越來越清楚了,朕的心頭之患不在外邊,不在蠻族,而是在你們,就是在這屋子里!”
“臣等有罪,臣等萬死!”
大殿之上,上至宰輔,下至普通文武,一齊跪在了地上。
燕皇姬潤豪坐在龍椅上,看著下方跪成一片文武百官,他的心里,一點都沒有身為九五之尊的成就感。
這個位置,那家的;
這個位置,又是那家的;
而這個位置,一直以來又是誰家的。
他的朝堂,他的文武,并不是按照他所想的那樣子去安排的,而是近百年來,各大門閥所固有。
偶有反復,偶有傾軋,
無非是這家下了上那家,
官位,這種國之重器,就如同是菜市場上的攤位。
我爺爺當初就是在這里賣菜,我父親也是在這里賣菜,那我理所應當,也該在這里賣菜!
哪怕我連菜都分不清楚,但這個攤位,我也依舊要占著。
地頭上農民伯伯間吹牛說皇帝老兒早上能吃十個油汪汪的大餅子,這是笑話;
但燕國皇帝的朝堂,和農民老伯每天都要去的集市,真的沒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雖然繼位以上,姬潤豪提拔過不少寒門大臣,但他們,還遠遠沒能成氣候,和門閥氏族比起來,差了太多太多。
不過,好歹,大家還追求著點兒儀式感。
龍椅上的發怒了,
龍椅下的該跪的就馬上跪下來,
大家心平氣和地請個罪,
把今兒的這出戲演完。
當然,皇帝今兒個發怒,也是有緣由的,近年來,朝廷和鎮北侯府之間的矛盾,已經近乎白熱化。
但隨著罪己詔的下達,這種原本暗流洶涌的局面,正在被打破,很快,這種中樞和地方強藩之間的對立關系將被放到明面上來。
而一旦放到了桌前,就沒辦法再繼續調和下去了。
罪己詔,就是燕皇向鎮北侯府下達的戰書。
也因此,
這兩日,
朝堂大臣迅速活動起來,分別代表各自的家族,向皇帝施壓。
說鎮北侯府是帝國北疆支柱不可輕動的有之;
說三十萬鎮北軍是大燕存身之根本的有之;
說削藩之舉動搖國本的有之;
總之,
因為皇帝的一道罪己詔,大臣們不得不馬上站出來,成為了反對削藩的保守派。
但只有姬潤豪清楚,
這些人,
當初可都是愿意見到自己對鎮北侯府下手的。
世家門閥,若是刨除人丁興旺與否這一條,那么,北封郡鎮北侯府,當屬大燕第一世家!
皇帝要削藩,這很正常,大臣們以及他們身后的世家門閥們也能理解;
畢竟,只要這皇帝不傻,他肯定是要削藩的,中央集權,唯吾獨尊,是每個帝王的畢生追求。
既然要削,那皇帝去啃鎮北侯府這塊最硬的骨頭,這自然是大家最樂見其成的事情。
因為它硬啊,因為它不好啃,那皇帝您自個兒去慢慢磨吧。
但現在不同了,皇帝鐵了心的要撕開那塊遮羞布了!
一旦鎮北侯府被徹底逼急了,
那三十萬鎮北軍可是好相與的?
北封郡就那么大點兒地方,還和荒漠接壤,真沒多少油水兒。
但這三十萬鐵騎一旦放出來,樂沙、天成、下湖、三石、虎威以及銀浪六郡,能逃得掉么?
門閥的根基,不在朝堂,朝堂上,只是他們的代言人,他們的根基,是在地方。
而一旦地方刀兵一起,誰認識你是誰啊?
真到那時候,少了鎮北侯府的鎮壓,蠻族再一跟風進來,好了,大燕國將徹底打成一鍋粥。
外頭的乾國雖然不爭氣,晉國也在內亂著,但這并不意味著乾國的皇帝和晉國的大族們真的愿意放棄這大好的局面趁著燕國大亂不去做點什么。
總之,
不能打仗,千萬不能打仗!
“鎮北軍六鎮兵馬,其中三鎮,已然開出。
一鎮,進駐北封郡和樂沙郡交界的桐城;一鎮,進駐北封郡和三石郡交界的梁城;一鎮,進駐北封郡和下湖郡交界的陲城。
鎮北侯府此舉意欲何為,朕認為,你們都應該清楚。
這是在向朕逼宮啊,這是在脅迫朕退步,這是在拿刀子在朕的眼前晃著,在問朕,你到底怕不怕!”
姬潤豪從龍椅上站起來,
繼續高聲道:
“我大燕,立國之難,守國之難,前無古人!
我大燕歷代皇帝中,鮮有未御駕親征者,更有戰死之君三位!
朕知道你們在顧忌什么,朕也明白你們在擔心什么,但眼下,已經不再是捂著自己的眼睛就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時候了。
趕明兒,十五萬鎮北軍鐵騎一旦南下,樂沙、三石、下湖三郡,能堅守多久?
他鎮北侯府要真敢再放肆一點,放著荒漠蠻族不管,甚至直接向蠻族王庭借兵,到時候,數十萬鐵騎大可長驅直入,不需多久,就能殺到天成郡,
就能殺到京城腳下!
你們現在在勸朕退一步,但你們可曾想過,朕若是退了,他鎮北侯府若是不退該當如何?
你們又可曾想過,
是朕這個皇帝好說話,是我姬家好說話,
還是鎮北侯府的鐵騎刀兵更好說話?”
下方的大臣們一個個不敢言語,只能把頭埋得更低一點,再低一點。
“朕的話,就說到這里,朕已于昨日令大皇子姬無疆領天成郡郡兵入駐石山大營;
虎威郡、銀浪郡駐軍也于昨日收到朕的旨意開始向京城調撥,京中禁軍也已下令備戰。
朕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
在半個月內,
朕要看見你們的態度!
數百年以來,我姬家歷代皇帝出征,都是以禁軍為主,各族部曲為輔,歷經磨難,方護我大燕國祚至今;
其余勸說的話語,朕不想再聽到,朕意已決;
但凡那鎮北軍,再敢有所異動,
直視謀逆!”
說完,
姬潤豪揮手轉身,
“退朝!”
…………
“陛下,二殿下在養心殿候著了。”
“你待會兒派人去告訴他,讓他多盯著點兒禁軍之事,別動不動地跑朕面前來請示,他不是小孩子了。”
“奴才遵旨。”
“更衣。”
“陛下這是要出宮去何處,奴才去安排。”
“西園。”
…………
西園,是先皇在位時修建的。
先皇年邁時,感慨京中居住不便,便命使者出使乾國,說自己很羨慕乾國的江南園林。
乾國皇帝為了邦交,命自己的工部侍郎領著一批能工巧匠來到了燕國,幫燕國修建了這座西園。
甚至,乾國方面還拿此作為宣傳,說燕人蠻子愛慕乾國文化,乾國皇帝仁慈,派人給他們修建了一個園子,把燕人可高興壞了,一個個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只不過,大部分乾國人并不知道,當年乾國給燕國的歲奉銀子里,多出了一筆,就是修園子的資財。
先皇是在這座西園里駕崩的,但姬潤豪并不喜歡西園里的小橋流水,基本沒在那里住過。
只不過,當那位北方來的客人進入京城之后,姬潤豪下令,讓其入住西園。
姬潤豪和魏忠河剛走入西園前廳院子時,就聞到了一股子酒肉香氣。
院子里,
一個年逾五十的兩鬢泛白的男子正坐在石桌旁,
在其腳下,放著五大壇酒,桌上,更是擺放著十多盤硬菜,從雞鴨魚肉到豬狗牛羊,應有盡有。
見到這一幕后,姬潤豪將自己的披風解下開,丟給了旁邊的魏忠河,自己則是一邊翻整著袖口一邊往里走,
同時罵道:
“你這廝,倒是好胃口。”
鎮北侯見姬潤豪來了,
笑了笑,
也沒起身,
就那樣坐著直接道:
“實在是在侯府清湯寡水的苦日子過久了,這酒肉,是怎么吃都吃不夠,況且北地的菜式也糙,哪能比得上京城飯莊御廚的手藝?”
說著,
鎮北侯親自撕下來一根鴨腿,直接遞給了姬潤豪。
姬潤豪沒嫌棄,伸手接過來,坐下后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鎮北侯起身,幫姬潤豪面前的酒碗里倒了一杯酒,同時問道:
“罵人了吧?”
姬潤豪聞言,毫不在意自己嘴里還包著鴨肉,一只手拿著鴨腿另一只手指著鎮北侯,
罵道:
“這幫畜生,朕才剛下朝,就有人給你傳信了?”
“可不是么,這傳信,得趁早,這示好,也得趁早,你這特意用城防營的兵來駐扎西園而不用禁軍,不就是方便他們來給我送信么。
我那茅廁里還有一大箱子的信,各家的都有,用的可都是好紙,嘿,我還想著擦久了,我下面是不是也能多出一些書香氣息。
你要想看,自己去我那茅房扒拉去,還有一大堆的沒用過的。”
姬潤豪將口中的鴨肉咽了下去,又端起酒碗順了一大口,
道:
“朕才不看,朕嫌臭,臭不可聞!”
“唉,也確實沒必要看,反正到最后,都得丟茅坑。”
吃完了鴨腿,
姬潤豪拿起筷子,將一盤魚端到自己面前,自顧自地大口吃了起來。
鎮北侯也不甘示弱,端起一盆肘子放在自己面前,一邊啃一邊罵道:
“你這吃相要是讓乾國人看見了,指不定回去得說我燕國皇帝窮得連飯都吃不起了!”
“娘的,和你在一起吃飯,吃得香!”
“哈哈哈,也是,小時候咱倆為了一個雞腿打架,誰贏了誰吃,那雞腿的味道啊,是真他娘的香;
現在,我還一直忘不了。”
“朕當初真的是發了瘋的,居然還和你比誰吃得更多。”
“哈哈哈哈,誰叫你傻呢,老子打小在北邊長大,吃的和大頭兵一樣的飯食,這進了你家王府,瞅著那些飯菜眼睛都要放綠光了,你居然還跟老子比飯量,哈哈哈!”
“來,走一個。”
“好,走一個。”
皇帝和鎮北侯一起端起酒碗,碰了一碗。
鎮北侯將碗口下壓,皇帝也將碗口下壓,齊平地砰了一下。
而后一飲而盡,
一起很沒形象的用袖口擦嘴。
“舒蘭五十歲壽辰,朕沒能讓你陪在舒蘭身邊,等以后見了舒蘭,她指不定得怎么罵我。”
“嘿,舒蘭賢惠,會懂的。”
“朕當然知道她賢惠!”
兩大碗酒下肚,姬潤豪的情緒明顯有點高了,繼續道:
“若非當初你這廝不要臉,舒蘭怎么可能會跟著你在北邊兒吃了大半輩子的風沙?”
“滾!舒蘭跟我沒錯,我這輩子,就舒蘭一個女人,你呢?”
“朕那是為了皇室未來開枝散葉,朕是迫不得已,朕是…………”
“得得得,別把自己說得這么偉大這么無奈,脫褲子時也沒見你這么自責,自個兒舒服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惆悵。
我說,
那活兒在被迫和無奈以及滿心不甘愿時,也能硬起來?
皇帝不愧是皇帝,這一點,我服!”
“…………”姬潤豪。
“啊啊啊啊!”
姬潤豪叫了一聲,
端起酒壇開始給自己灌酒。
隨后,將酒壇往桌上一拍,
指著鎮北侯罵道:
“你這混賬,每次都故意拿舒蘭在朕面前捅刀子!”
“我說,姬潤豪啊,你別灌了點兒馬尿就亂冤枉人啊,他娘的這次到底是誰先提起舒蘭啊?”
“是你,是你,就是你!”
“…………”鎮北侯。
“不過,倩丫頭,長得和舒蘭可真像,真的和舒蘭年輕時,一模一樣。”
鎮北侯當即起身,
手指著姬潤豪,
罵道:
“老不羞的玩意兒,有你這樣說兒媳婦公公的么?”
“呸,倩丫頭是朕兒媳婦,朕兒子要娶你女兒,朕高興,朕高興,以后倩丫頭的孩子要跟著朕姓姬,不姓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皇家的那些破事兒風氣,古往今來,還少得?”
“他娘的,朕才不會讓你占朕這個便宜,你休想讓朕喊你爹!”
“喊我啥?”
“…………”姬潤豪。
姬潤豪忍住了沒說話。
鎮北侯有些失望地坐了下來。
“說實話,我是真不想我家丫頭嫁入皇家。”
“只要倩丫頭誕下皇孫,朕就立他為皇太孫,要是朕活得久了,能活到皇太孫成年,朕可以直接讓皇太孫繼位!”
“唉,我不是擔心我家丫頭在皇宮里受欺負。”
“那你擔心什么?”
“我是擔心等你駕崩后,你老姬家被倩丫頭欺負。”
“…………”姬潤豪。
“你家老二呢,是個老實人,可能不那么老實,但他就算不老實,在你幾個孩子里,也是最老實的一個。
倩丫頭,跟舒蘭年輕時一樣,天生聰慧,心思剔透;
但和她娘不同的是,她自小是被我帶在身邊殺蠻人的。
萬一,我說萬一,萬一真有那么一天;
你沒了,你家老二登基了,你家老二再沒了……”
“…………”姬潤豪。
“嘖嘖,你們姬家的王爺貴族們,別真被倩丫頭宰得不剩幾個了,真要是這樣,咱倆在黃泉下面喝酒,我還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姬潤豪聽罷,
倒是一點都沒生氣,
直接道:
“宗室的那幫酒囊飯袋,活著就是浪費米糧,朕殺不得他們,但倩丫頭殺得好,殺得好!”
“你還真看得挺開。”
“呵呵,朕選的老二當未來太子,朕不知道老二是什么德性?
朕選的倩丫頭當太子妃,朕不知道倩丫頭是…………”
“是什么?”
“是什么家教。”
“我李家家教怎么了!”
“朕又沒說怎么了,你就吹胡子瞪眼的,瞧著,你自己先心虛了。”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就有!”
“好的,我有。”
“這才對嘛,朕和你,還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吧?
等咱們倆一起,把真正要做的事兒做了,
給大燕,
給我們燕人,
打下一塊大大的地盤,
給兒孫,打下一片大大的基業!
只要家大業大了,也不怕他們造的!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倩丫頭真的想牝雞司晨,想當我大燕的女皇,當唄!
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是朕的親孫子,她要當就當唄,最后,她玩兒夠了,她老了,她玩不動了,想歇歇了,不還得還政給我親孫子?”
說到這里,
姬潤豪伸手抓住了鎮北侯的手,
燕皇的眼眶,已經徹底泛紅了,
“朕真的什么都可以看開,真的什么都能放得下。
朕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件事!
數百年了,
數百年了啊!
我燕人,為整個東方御蠻數百年了啊!
若是沒我燕人,一代又一代地死在荒漠上,靠那三國的廢物,他們早給蠻族當奴隸了!
但就是這樣,他們還罵我燕人是蠻夷!
你知道么,
在他們眼里,
我燕人,
和蠻族,
是一樣的!
都是蠻人,都是不開化的野人!”
鎮北侯聞言,任由姬潤豪抓著他的手,閉上眼,點點頭,道:
“是的,是的。”
“朕忘不了,百年前,蠻族大軍南下和我大燕決戰!
那乾國皇帝,居然敢提兵五十萬來偷襲我大燕空虛的后方!”
聽到這里,鎮北侯也咬住了牙。
他家,鎮北侯一脈,就是從擊垮乾國五十萬大軍那一戰中奠定了基業!
“梁亭啊,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說的話么?”
鎮北侯點頭,應道:
“我記得。”
…………
那時,
兩個十歲的男孩,
為了一個雞腿,
剛剛打了一架。
十歲的李梁亭正在享受著雞腿,
十歲的姬潤豪則是鼻青臉腫地在旁邊羨慕的看著;
少頃,
姬潤豪開口道:
“我聽外人說,乾國人都喊我們燕人燕蠻子,就像是我們喊蠻族一樣。”
“嗯,我也聽說了。”
“他們喊我們蠻子,可以;以后,等我當了皇帝,我就要他們看看,真正的蠻子,到底有多么可怕;
我要讓他們的皇帝,他們的公主,全都抓到京城來,關到豬圈里去,讓他們給我跳舞,給我唱歌,給我吟詩作賦!
我要把他們自以為是的一切,都踩在腳下!”
“可惜,我當不了皇帝。”
十歲且剛剛吃完雞腿的李梁亭無所畏懼地說道。
“那你真沒用,別人罵你蠻子,你都沒辦法還回去。”十歲且剛剛被揍了一頓的姬潤豪諷刺道。
十歲的還在舔著嘴角油花且還在回味著雞腿美味的李梁亭聽了,
有些不服氣地砸吧砸吧了嘴,
努力想著自己能有什么辦法回擊,
想著想著,
似乎終于想到了,
道:
“我家有兵三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