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撕著手里的面餅子,注意力,則放在四周,二樓位置,從客房里,走出來幾撥人,他們的腳步,很輕盈,顯然身上輕功了得,可能臉上雖說仍保持著自然,但身體,其實已經做好了各種應激準備。
瞎子嘆了口氣,
看著自己剛剛撕在碗里的那些細細碎碎的面餅子,本想讓老板再給碗里加熱湯的他,猶豫了。
好像此時在樓下繼續這樣坐著,稍后可能會比較危險,但他偏偏又有些舍不得自己的“成果”。
瞎子不是個喜歡惹事兒的人,也不愛看熱鬧,所以最后還是端起碗,站起身,走到柜臺前,找到了侍者,撥了一塊碎銀子給他:
“加上湯,再多撒點兒蔥花香菜,送我屋子里去。”
“好嘞,爺,您等著,稍后就送到。”
瞎子滿意地拍拍手,走上樓梯。
而這時,下方先前喊出“野種”的那個漢子,在聞得抱著孩子的劍客居然自己也承認是野種后,大笑道:
“兄弟,你這帽子戴得可真正啊,莫不是婆娘跟著人跑了,留一個不是你的種給你做個念想?”
劍客沒再附和,因為懷中孩子的哭鬧聲,已經有些沙啞了。
劍客對身邊的小二道:
“有羊奶么?”
“喲,客官,小店可沒有這個備著,您要是再往東邊走走,說不得就有了,據說那邊剛打了仗,好家伙,從雪原那兒搶來了不知多少牛羊。”
劍客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又道:
“米湯有么?”
“客觀稍等,我這就吩咐后廚去熬。”
“嗨,要那么麻煩作甚,直接從紅帳子喊一個大艿的姐兒出來給孩子喂上不就有了么?”那個漢子又開口喊道。
旁邊一桌有人道:
“那地里可沒奶水。”
“無妨,老子先去把地種了,然后再來奶這孩子,哈哈哈哈………”
剛從樓梯處上了二樓的小子,微微搖頭,這種挑事兒的水平,也忒尬了一些,強行為了拉仇恨而拉仇恨,低級。
江湖中人的活兒,還是太糙了一些。
瞎子不由得將注意力放在了同在二樓站在欄桿邊像是在“放風”的那群人,這群人,明顯提了點檔次,但怎么說呢,還是有些過于刻意了。
倒是那位抱著孩子,正在給孩子找吃食的劍客,瞎子莫名地對他產生了些許期待。
孩子不孩子,瞎子無所謂的,具體是個什么事兒,瞎子也不是很在乎,他就是個看客,一個盲人看客。
下方,劍客還在很笨拙地哄著孩子,可以看出來,劍客沒帶過孩子,他抱孩子的姿勢也不對,但不可否認的是,撇開先前劍客自己承認的那句“野種”,他對這孩子,還算是挺上心的。
瞎子打了個呵欠,似乎是因為劍客不再接茬,導致那個挑事兒的大漢沒辦法再繼續下去,所以下方的劇情,陷入了某種停滯。
但很快,那個最開始的漢子離開了自己的飯桌,走了過來,大吼道:
“哭哭哭,哭得老子腦門兒疼死了,給老子滾!”
說著,
漢子伸手去抓那個孩子。
瞎子搖搖頭,嘆了口氣,毀了,毀了,既然直接撕破臉開干,先前干嘛還脫褲子放屁?
而這時,瞎子明顯地察覺到自己身旁的那些個人,他們的手,默默地放入自己的衣袖里。
得,
瞎子轉身,推開自己的客房門,走了進去。
然后隔著門,
進修“看戲”。
漢子的手,抓住了嬰兒,且直接從劍客手里拿了過去。
有些粗魯,也有些莽撞,但奇怪的是,孩子落入漢子手里后,居然不哭了。
劍客微微有些驚訝,
隨即又有了些憤怒,
自己哄了這么久結果這孩子還是苦惱個不停,換個人居然就不哭了?
你也很難說這孩子是單純地不喜歡這個劍客,還是純粹的是欺軟怕硬。
大漢抓著嬰兒,扒開裹著孩子的棉布,似乎是在查看孩子的大小。
隨即,
大漢對著劍客嚷嚷道:
“嘿,你這野種居然和老子我親,這樣吧,你這野種老子就替你養了。”
說罷,
漢子抱著孩子轉身往回走。
劍客依舊坐在原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東西。
二樓客房內的瞎子微微皺眉,
這他娘的就結束了?
期待感營造了這么久,就給我看這個?
乏味,乏味啊,
早知道還不如早點睡覺好趕路。
這時,小二端著瞎子的那碗“泡饃”上了二樓,敲了敲瞎子的房門。
“進來吧。”
小二很是殷勤地走了進來,將海碗放在了瞎子面前,上頭撒滿了蔥花兒和香菜,看著就喜人。
就在瞎子準備開動時,客房門被推開,一個老者領著一個少女走了進來。
一老一少的穿著,比之乞丐,多出了一抹靈動,比之行商,又多了一股子寒酸。
“貴人,老夫這閨女餓了,可否………”
老頭兒指了指瞎子面前的那一碗泡饃。
這是上門來討食的。
那個小女孩也將食指放入嘴里,做出了一副“我很可愛我也有點餓”的姿態。
講真,碰上別人,不管是真的心善還是心懷不軌的,一碗泡饃,給了也就給了,又不值幾個錢。
但這一碗泡饃里卻濃縮著瞎子的“勞動”在里頭,是自己親手一點一點掰下來的。
瞎子從袖口里掏出一些銀錢,放在了桌上,道:
“對不住,我餓狠了,您領著這小姑娘去跟店家再尋些吃食,剩下的錢,再開一間房休息休息。”
在這個當口,出現在這兒的,絕不是普通人,這一點,瞎子很明白,所以該客氣還是得客氣。
誰知老者搖搖頭,道:
“不成,不成,等下在下面可吃不上安生飯喲。”
老者自顧自地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破碗,放在了桌上,又滿懷期待地看著瞎子。
“貴人,可憐可憐我這孤寡老少吧,唉,日子過得不容易啊。”
瞎子將自己的帽子向上提了提,讓自己的眼睛直視著老者,
道:
“也請老人家可憐可憐我這殘缺之人。”
“…………”老者。
“呀,居然是個瞎子。”少女驚呼出了聲,隨即爬上了椅子,對瞎子道:“先前看你上樓,可一點都沒察覺到你看不見哇。”
少女的聲音很好聽,帶著靈動與清脆。
瞎子嘆了口氣,從自己面前的海碗里分出了一部分倒入老者面前的破碗內。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老者馬上道謝,同時將碗挪到少女面前,又從袖口里掏出一雙筷子遞給了少女。
少女也不客氣,悶頭開始吃了起來,可見她確實是餓著了。
緊接著,
老頭兒又從懷里拿出了一個酒葫蘆,拔出塞子,拿起倒扣在客房桌子上的茶杯,倒了兩杯酒,一杯送到了瞎子面前。
“貴人,你請我孫女吃飯,我請你喝酒。”
只可惜瞎子不是什么豪邁之人,在惜命的層次上,瞎子一直和主上鄭凡不相伯仲。
“多謝老丈,只不過稍后我得休息,還得趕路,酒,就不喝了。”
“怕有毒?”老頭兒含著笑問道。
“是啊。”
“也對,出門在外,確實得小心謹慎一些。”
說著,老頭兒自己開始獨飲。
瞎子開始用食。
而這一段時間,
樓下的局面,也安靜了下來。
劍客帶進來的孩子被那漢子拿走,劍客也不去要回來,反而自己要了一份吃食坐在那里開始吃喝。
等到店家將米粥送上來時,劍客用筷子指了指漢子那邊,店家就將米粥送了過去。
樓上,
老頭兒一個人喝了兩杯后,
腮邊泛起了淡淡的紅,
斜著眼看著瞎子,
道:
“貴人可曉得今日這里,可不得太平喲。”
瞎子搖搖頭,道:
“與我無關。”
“唉,老夫這酒,你沒喝,總歸還是老夫欠你一點兒人情,這樣吧,待會兒要是出了什么事兒,老夫可保你一個周全。”
小半碗泡饃換一條命,這很值,但瞎子卻開口道:
“老丈,你就坐在這里哪里也別去,我這兒還有一些橘子,你慢慢剝著吃,不出這個客房門,我也能保你周全。”
老頭兒眉頭微蹙,一時間居然有些拿不住眼前這個“盲人”,到底是開玩笑還是真的意有所指。
江湖之中,魚龍混雜,有那種靠一張嘴神神叨叨混得風生水起的旁門左道,也有那種真正的白龍魚服潛藏在望的狠人。
反倒是少女,剛吃了東西,精神頭起來,對著瞎子喊道:
“喂,瞎子,你可知我爺爺是什么人?”
瞎子已經躺在了床上,回答道:
“高人。”
少女被噎住了。
本來介紹自己爺爺的身份,是自己最喜歡做的事,看著對方眼神變得驚訝神情變得諂媚,也是那么的令人愉悅,但眼前這個瞎子完全不幫自己搭梯子還搶先爬上去了!
“唉。”
老頭兒嘆了口氣,
道:
“貴人,小老兒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瞎子不說話了,也懶得說了,身子向里面一側,準備睡覺,也不管這老少還沒離開自己的客房。
也就在此時,
下面的平靜被打破了,
那個漢子抱著孩子,身邊幾個同伴一起起身,連米粥都沒打算喂,就要離開這家驛站。
誰知忽然有個體格高大的女人站起身,拍著自己胸脯道:
“我有奶水,終究得讓孩子吃一點兒才好上路,這么小的娃娃要是餓著了,可是會出大事兒的。”
抱著娃娃的漢子直接罵道:
“滾回去奶你男人去!”
說著,就欲離開。
“唰!”
頃刻間,
女人身邊的一眾人抽出了兵刃直接包圍了上去。
漢子抱著孩子,環視四周,沒有畏懼,反倒是冷哼了一聲,道:
“喲呵,干仗是不,來啊,爺爺可不是被嚇大的!”
二樓客房內,少女對著似乎已經入睡的瞎子喊道;
“喂,瞎子,下面開始熱鬧了,你不聽聽?”
瞎子擺擺手,示意自己懶得聽,其實他一直在“看”著。
少女卻不欲罷休,道:
“你可知那個喊話的漢子是什么人物?晉地豪俠,斷頭刀丁橫,五品武夫,一把大刀耍得出神入化。”
瞎子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什么鬼名字。
“你可知那先前說話想幫忙奶孩子的女人,她叫崔林鳳,乃西水寨二當家,善用子母飛刀,也善生孩子,據說已經有八個孩子了。”
“你可知………”
瞎子嫌煩了,
直接道:
“那你們可知下面那個先前抱著孩子進來的是誰?”
此言一出,
不僅僅是少女瞪大了眼睛,
連老頭兒也馬上看向瞎子,目光中透露著驚疑;
客房內,一時間針落可聞。
“說出來怕嚇到你們。”
老頭兒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少女則粉拳攥緊;
瞎子不急不緩地又道:
“我也不知道。”
“…………”老頭兒。
————
晚上還有
“貴人,你這可不地道。”老頭兒有些無奈地說道。
他能猜出來瞎子身上有官身,雖說不曉得為何一個盲人能在燕國朝廷混得官職,但這里畢竟是三晉之地,而眼下公認的則是燕人在這里是高一等的存在。
瞎子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身,他是真的累了,吃飽后想好好補一覺,但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因為下方對峙的時候,二樓欄桿兒站著的那撥人居然掏出了弓弩對準了下方。
場面,再度從亂糟糟的化作了安靜。
那批人,用的是軍弩,且占據著制高點,這種威懾力,讓下方的這些江湖人士們根本不敢去忽視。
二樓客房內,走出來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子,男子留著長須,一邊摸著胡須一邊走了出來,對著下方很是恭敬地拱手道:
“對不住了各位,打擾了大家吃飯的雅興,我與那娃娃有眼緣,想收其為義子,還望諸位成全。”
不成全的話,就請諸位下黃泉。
客房內,老頭兒砸吧砸吧了嘴,小聲道:
“這又是哪路來的神仙,這些軍弩想搞到手,可不容易。”
瞎子伸手,捂著自己的臉,一邊強行揉搓著困意一邊道:
“以前不容易,現在倒不難,聞人家和赫連家覆滅后,各地武庫流入民間眾多。”
“哦,原來是這般。”老頭兒點點頭,又對著瞎子道:“貴人這是要趕路?”
瞎子點點頭,“路上累了,才想進這里歇息歇息。”
“貴人真不是為了其他事兒來的?”
“那個孩子是誰的孩子?”瞎子忽然問道。
本來,這些江湖草莽幫派在這里買賣人口什么的,瞎子是不打算管的,說句不好聽的,盛樂城那兒如今才是三晉之地最大的人口販賣市場,多少俘虜來的野人被當作牲口在販賣著。
但現在看來,一群又一群的,都是奔著那孩子來的,這就有些意思了。
老頭兒搖搖頭,道:“不知道為好。”
少女也學著她爺爺的模樣,故作高深莫測道:“不可言。”
“嗡!”
忽然間,驛站上方的屋頂被砸開,一群黑衣人從上方落下,直接揮刀開始砍殺。
那個先前要認義子的中年男子只來得及后退兩步,一把刀子就直接從其身后洞穿了過來。
與此同時,驛站門口也沖入了一群黑衣人,仍然是不說二話,直接就沖殺了過來。
原本相對靜止的驛站內部諸多勢力,在此時被徹底打亂。
丁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持刀,先連續架開了兩個黑衣人的攻勢,但在他剛準備趁勢沖殺一波時,又有黑衣人掩殺了過來,硬生生地打斷了頂峰還擊的勢頭。
“不是江湖中人!”
丁橫心里一陣警惕,這群黑衣人分明擅長的是戰陣合擊之術,這是軍隊的打法。
二樓那邊,先前手持弩箭的那幫人被砍殺殆盡,且有兩名黑衣人沖入了瞎子所在的客房,先前那幫江湖中人還帶著三分靠拼七分靠唬的習性,而這群忽然殺入的黑衣人,下手是直接帶著斬草除根的狠厲。
老頭兒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酒葫蘆,身形向后一靠,身形當即竄出,頃刻間就來到兩個黑衣人身后,隨即左手握拳,右手持葫蘆,同時敲下去。
“砰!”“砰!”
兩個黑衣人的脖頸直接被敲斷,“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金釵兒,留在這里。”
“好嘞,爺爺。”
老頭兒又看了一眼瞎子,隨即整個人竄出了客房。
少女則抱著還沒發育的胸對著瞎子抬了抬下巴,
道:
“怎么樣,我爺爺厲害吧。”
瞎子不為所動,反而很平靜地問道:
“那孩子,到底是誰的?”
“我不告訴你哦,除非你………”
“我求求你告訴我吧!”
“額,嘿嘿,爺爺不在,那我就告訴你,楚國二皇子曾有一妃,乃聞人家的女人,原本是歸省回晉,誰曉得戰事一起,就此隔開了,后聞人家被滅,那個女人則幸免于難,且因其歸晉不久就發現已有身孕…………而楚國二皇子,如今大勢已現,是最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的人,那么,這個孩子,就無比重要了。
誰要是能拿下這個孩子,送到楚國去,嘖嘖嘖,爺爺就有一輩子都喝不完的酒嘍,我也能有一輩子都吃不完的零嘴。”
“這么曲折?”
妃子送回晉國,回家看看;
回家后發現自己居然懷孕了;
然后打仗了,燕、晉、乾,三國開戰,楚國也開始內訌,這就一直耽擱了。
現在娃兒生出來了,一下子吸引了諸多江湖人士來這里搶奪這個孩子,想著送到楚國后得到未來楚皇的封賞。
合情合理,時間、地點、人物,都對的上。
但問題是,太過于巧合了,首先這個故事得成立,其次燕人入晉后對聞人家和赫連家施行的是滅族政策。
赫連寶珠之所以能來到天斷山脈,不過是密諜司放長線釣大魚故意漏出她罷了。
怎么著,
這里還要再漏一個?
你燕國密諜司干嘛不改名叫漁政司?
“何時傳出來的消息?”瞎子問道。
“早幾個月前就有傳了,江湖上早就有人為此而動了。”
早幾個月?
瞎子本能地察覺到,事情,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
忽然間,瞎子心里產生了一個極為大膽的猜測!
下方的混亂廝殺還在繼續,黑衣人的強勢介入,使得這里的江湖人士一下子迸發出了“同仇敵愾”的情緒。
畢竟,江湖還是講究江湖的規矩的,大家都在這個規則下玩游戲,你忽然一進來就大開殺戒,怎么能容得你這般放肆?
雖說不少人和丁橫一樣,察覺到這群黑人可能來自于軍營,但在這個時候,也沒辦法管其他了,先砍了再說。
且這座小小的驛站里,竟然藏著不少好手,這似乎大大出乎了這群黑衣人的預料,一開始他們確實占得了先機,但很快,他們就陷入了僵持,反倒是那群江湖高手開始越戰越勇。
“嘩啦啦…………”
兩個黑衣人被從二樓摔了下來,同時一根鐵鎖飛入下方的地面,深深地砸入其中,緊接著,老頭兒身子貼著鐵鎖飛了下來,沿途上,又擊飛了數人,直接來到了丁橫身前。
丁橫的幾個手下在黑衣人圍攻中死傷了好幾個,但丁橫本人哪怕單手持刀,卻依舊營盤穩固,而當老頭兒出現在其身后時,丁橫更宛若背后長眼一般,大刀向后橫掃過去,強橫的刀罡帶著一種舍我其誰的霸氣。
然而老頭兒卻衣袖一擺,其身下的鐵鏈宛若有靈一般自己竄了上去,頃刻間鎖死了丁橫的那把刀不說,還強行將刀口向下,插入了地磚之中。
“鐵索翁?”
丁橫發出了一聲驚呼,
但老頭兒的攻勢不減,另一條鐵鏈從其后背衣領子竄出,直取丁橫的面門,其雙手則抓向丁橫懷中的孩子。
丁橫一咬牙,直接下了決斷放棄孩子保命,面對其他江湖人士甚至是面對這些黑衣人,他都有信心一戰,唯獨面對這位很可能是“鐵索翁”的人物,他沒半點信心,這個老頭兒在江湖成名已久,無限接近泰山北斗一般的層次。
真沒想到,這次居然連他也出面了,也是了,鐵索翁據說是楚人,為楚國來搶未來的皇嗣,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看似兇狠的交鋒,其實在這一刻,已經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只要孩子,一個則更現實地知難而退。
然而,
就在這時,
“唰!”
一聲脆響傳來,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丁橫和鐵索翁的之間。
赫然是那位先前抱著孩子進驛站的劍客。
不知道為什么,先前孩子被丁橫拿走時,劍客全當沒事兒人一樣在那里吃面,眼下鐵索翁要將孩子從丁橫手中搶走時,劍客卻動了。
鐵索翁不做絲毫猶豫,左手向前一探,須臾之間,先前纏繞著大刀的鐵鎖如同靈蛇攀巖,直接攥住了劍客腰間的劍柄,直接抽出。
但抽出來的一刻,
鐵索翁的目光卻忽然一凝,那劍,居然只有劍柄沒有劍身!
這是一把空劍!
劍客左手攤開,
旁邊桌子上三根筷子眨眼之間飛來,劍客指尖輕劃,
三根筷子以迅雷之勢刺入三根鎖鏈之中,
一根鎖鏈被釘在了柱子上,一根鐵鏈被釘在了地上,
這一方天地,鐵索翁提供了鎖鏈,那這劍客就送上了釘子,將其鎖住!
第三根筷子則直接對著鐵索翁的脖頸刺去,鐵索翁整個人剎那間斷開了鐵鏈,整個人的倒飛出去。
落地后,只覺得喉嚨發甜,略微低頭,才發現半截筷子已然刺入自己的喉嚨,一時間,鐵索翁后背冷汗淋漓,先前的他若是再晚退一步,估計已然脖頸被洞穿。
初一交鋒,高下立判!
鐵索翁滿眼駭然地盯著面前的劍客,
因脖頸被刺入筷子而變得無比沙啞的嗓音驚疑道:
“你……你……您的劍呢?”
劍客嘆了口氣,
道:
“唉,被這野種的爹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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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事兒,只得在江湖傳聞,因為江湖之所以叫江湖,本質上還是因為它上不得臺面,試想一國大臣在朝堂上張口閉口就“江湖傳聞”,豈不是一個大笑話?
但任何群體里,走到頂尖的話,他的影響力就會出圈;
四大劍客,哪怕最“名不見經傳”的楚國造劍師他也依舊在為自己所支持的皇子吶喊著,成為一方旗幟。
李良申不談,他本身就是鎮北軍總兵;
百里劍曾千里護送藏夫子入燕京斬大燕龍脈,后又曾在上京城下現身;
而晉國劍圣,因為他姓虞,甭管手上的底牌是否寒酸,但終究也是有了上牌桌的資格,退一步說,別的不談,就光是晉國京畿郊外和大燕靖南侯的一戰,已然足以證明其影響力。
這種頂尖武者,讓其決定一國國運,不現實,但讓他決定一座驛站的命運,沒人會覺得這有什么難度。
鐵索翁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老人,擅長暗器,但在劍圣面前,一番交手之后,已然完全落于下風的他,顯然已經被拔掉了所有的底氣。
劍圣未出劍,卻近乎殺了自己,要是劍圣真的出劍,自己豈能還有幸存的可能?
出劍不出劍,可不在于人家腰間是否真的掛著那一把龍淵!
“劍圣大人,您也對我楚國皇嗣感興趣?若是大人愿意入楚,小老兒自當跪迎!”
晉國滅了,赫連家聞人家先遭覆滅,司徒家正在野人的攻勢下危如累卵,京畿之地也已經被燕軍踏過,晉皇和太后已被接入了燕京,這般而言,若是劍圣不打算待晉地了,去楚地,這自然是楚國的一大利好。
畢竟,楚國的那位四大劍客之一的造劍師,額,連楚國人自己都覺得有點“水”。
“楚國皇嗣?”
劍圣聽到這話,忽然有些想笑,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怎么忍得住,笑意也的確浮現在了臉上。
鐵索翁以為劍圣意動了,或許,對方之所以出手拿了這位皇嗣,就是為了入楚。
實際上,劍圣則只是小聲自言自語著:
“所以,他被戴了一頂帽子,還是他給別人戴了一頂帽子。”
隨即,
劍圣又微微蹙眉,
“不對啊,對不上的。”
這時候,旁邊抱著孩子的丁橫在看見這劍客靠幾根筷子就逼退了鐵索翁時就已然驚愕,再從鐵索翁口中得知這劍客身份后,更是嚇得魂兒都要上天了。
丁橫是晉人,對于晉國江湖而言,劍圣,就是一座真正的高峰,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三晉之地整個江湖的臉面。
是的,雖說有傳聞,說燕國的那位南侯擊敗了劍圣,但那位南侯一來本就不是省油的燈,武者之境高得嚇人;二來則是晉國山河破碎之際,劍圣身為江湖中人被一個手握大軍的大帥擊敗,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雖說燕人那邊傳出的說法是他們的侯爺以武者對決的方式擊敗的劍圣,但相信的人又有多少?
丁橫將懷中的孩子默默地遞送了過去,
聯想起自己先前居然以那種作死的方式從劍圣大人手里將孩子搶了過去,還對劍圣大人出言嘲諷,丁橫就覺得自己體內的鮮血開始凝滯起來。
誰料得,
劍圣卻沒有伸手接過孩子,反而道:
“繼續抱著。”
“啊?”丁橫有些發懵。
“這野種也就你抱著不哭。”
“…………”丁橫。
想他丁橫也算是三晉江湖有名號的一個角色,居然淪落成了抱娃的仆婦,但偏偏丁橫還不敢說不,甚至,心里居然可恥地升騰出了一種被“認同”的感動。
這時,外圍的幾個黑衣人再度殺了過來,他們似乎是察覺到局面不對,原本他們可能以為憑借著自己這幫人可以將驛站里的一切都抹去,現在發現自己似乎想得太天真后,開始退而求其次,只將孩子搶走。
劍圣指尖前刺,劍氣橫飛,剛撲過來的兩個黑衣人直接被掃飛了出去,而后更是一道橫切,強橫的劍氣將面前的一個黑衣人脖子直接削下,愣是連一滴血都沒濺出。
隨即,
劍圣身形開始游走,徑直來到那位先前說要奶孩子的崔林鳳面前,掌心一攤,旁邊一位死者手中的長劍飛入其手中。
劍光之下,正在和崔林鳳糾纏的兩個黑衣人直接被斬殺,沒有什么磅礴的氣勢,只有凌厲和果決。
崔林鳳有些發懵地看著劍圣,
劍圣很平靜地看著她,
道:
“跟我走。”
崔林鳳好歹也是寨子里坐交椅的女人,也算是見過風浪了,但不知為何,在這個男子的目光之下,她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只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而后,
劍圣一人一劍,開始開路。
黑衣人撲上來,但撲上來一個就斬殺一個,那些江湖人士倒是沒那么頭鐵的,尤其是在看見丁橫和崔林鳳都規規矩矩地跟在那劍客身后時,心眼兒透亮的江湖人士哪里能不曉得這是真正的淺灘里出蛟龍了!
再看那人用劍的方式,雖說沒有什么氣吞山河風云變色的大場面,但每每樸實的一劍下去就能帶走一條人命的效率,也是讓一些耳目通透的人隱隱間猜出了這名劍客的身份,自是更不敢上前放肆。
混戰,居然以這種方式結束了,剩下的二十多名黑衣人開始集中對付劍圣。
鐵索翁伸手,將脖頸間的筷子拔出,此時的感覺,真有些大夏天吃薄荷的意思,一吸氣,涼颼颼的。
看著那人身邊的劍花,鐵索翁熄滅了再去爭奪這孩子的想法,那個人的層次,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撼動的了。
除非有三品大宗師現身,而且就算是有三品大宗師出現,這種局面下,能一對一擋下一名劍客,也不是很現實。
二樓圍欄那兒,瞎子和小姑娘已經站在那兒了。
小姑娘砸吧著嘴,對著下方的劍圣喊道:
“叔,要我幫你帶孩子不要!”
旁邊的瞎子嘲諷道:
“你有奶么?”
小姑娘被撩撥到了逆鱗,氣鼓鼓地扭頭瞪著瞎子,
罵道:
“你又看不見,你怎么知道小姑奶奶我沒有!”
下方黑衣人開始崩潰了,他們不是怕死,再慘烈的廝殺,他們也都能承受,但是這種純粹上去送人頭的死法,哪怕他們是軍中的人,也無法忍受,尤其是似乎帶頭的一個黑衣人被一劍斬殺后,剩下的黑衣人互相對視一眼,全部撤出了驛站。
剩下的江湖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想上去攀交情,又不敢,有人想上去獻殷勤,又怕獻到馬腿上。
唯有丁橫抱著孩子,崔林鳳站在其身側,二人像是仆人一樣,跟著劍圣走出了驛站。
小姑娘見劍圣走了,心急之下直接從袖口之中抽出一條細細的鎖鏈綁住了房梁后順勢蕩了下去。
鐵索翁掌心一拍,一道暗勁過去,將自己的孫女給拘了回來,抱在了懷中。
“爺爺,我不要學鐵鏈子了,我要學劍,我要學劍!”
“啪!”
鐵索翁對著不聽話的孫女屁股就是一巴掌,罵道:
“胳膊肘往外拐的癡心貨!”
………
驛站門口不問自取,拉出了一輛馬車。
劍圣駕車,車內,丁橫抱著孩子,孩子在吃著崔林鳳的艿。
都是江湖兒女,且都早就過了青春年紀,車廂內的情景,倒是沒什么尷尬不尷尬的。
一個是老媽子,一個是艿媽子,大家大哥不笑二哥。
崔林鳳到底是個女人,心思更細膩一些,眼角余光掃了一眼車窗外,對著丁橫無聲地比劃了一下嘴:
“東北。”
馬車,是在向東北方向行進。
如果只是單純地向東,那倒還好理解,畢竟南門關那里有著燕軍重病駐守,沿途更有諸多軍寨,從那里借小國之境入楚確實不太合適,先向東,到司徒家地界上再向南入楚也更為穩妥一些。
但這馬車偏偏是向著東北方向去的,這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也就在這時,驛站方向追出來一匹馬。
先前的黑衣人,沒有再追上來,驛站內的江湖人士,也沒人敢追出來,但有一個人來了。
劍圣沒有停下馬車,任由來人策馬并行了過來,來人,不是瞎子又是誰?
瞎子氣喘吁吁地對劍圣拱手行禮,
劍圣不以為意;
瞎子則露出了和煦的笑容,道:
“大人,小人愿意陪同大人身邊伺候。”
瞎子看出來了,人劍圣帶著孩子進驛站,一開始,可能是因為肚子餓了,然后忽然發現那個叫丁橫的大漢雖然嘴巴很臟,但他抱起孩子后,孩子就不哭鬧了,所以劍圣帶著丁橫離開了,至于崔林鳳,就是拿來喂奶的。
這“野種”,到底是不是那位的種,瞎子不敢確定,但莫名其妙的,瞎子心里卻有那么一股子預感,畢竟這世上,不可能沒來由地就有那么巧合的事兒。
這世上,又有幾個娃娃能值得讓劍圣來“看待”?
江湖人相信什么楚國皇嗣的說法,在瞎子心里根本就不成立,很簡單,那位在真正坐上楚國皇位之前,還真不夠格!
劍圣看了一眼瞎子,
道:
“奶娘有了,仆婦也有了,你覺得,我還缺什么?”
瞎子馬上嚴肅道:
“還缺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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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很多人說看得頭痛,莫慌,今天我爭取把原委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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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當代國師薛義跪在天虎山下山口的臺階上,他不覺得有什么屈辱的,在某些方面,他其實早就做到了真正方外之人的超脫。
于自己一生,他早就覺得活夠本了,所以也就更容易去坦然面對一切。
一排排兵戈對準著他,薛義不以為意,甚至,他還饒有興趣地眺望著后方那些正在被運輸和堆積起來的火油。
薛義很想對這些靖南軍將士說,不用費這個功夫了,山上的道觀里,其實早已經準備好了這些,這些火油再運送上山,也是一件麻煩事。
只不過這些提醒固然算是“善意”,卻又有些太把自己當“主人”來看了。
唉,
好好地一座天虎山,
這次因自己而卷入這道漩渦,
百年道統,
估摸著也不剩幾個時辰了。
薛義在心底不由得有些佩服靖南侯夫人的眼光,死在這山清水秀之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不也失為一種幸運;
且尋常人家治白事,總得請倆道士來比比劃劃,富貴人家,更是水陸道場搞起來,不請個十幾二十個,那叫死得沒臉;
至于真正的達官顯貴,那少說也得破百,否則可是叫辱沒了門第。
但這位靖南侯夫人,可能得帶一座山的道士下去,呵呵,這面兒,這排場,可謂是賺足了。
貔貅的蹄子落在地面上,發出陣陣顫音,越來越近。
四周的靖南軍士卒下意識地挺起自己的胸膛,
薛義也略微直起了自己的腰桿兒,抬起了眼皮。
正主,同時也是苦主,來了。
靖南侯沒著甲,從貔貅身上下來后,開始向這邊走來。
薛義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同時道:
“你來了,我就不跪了,不想靠這一雙膝蓋來壓你。”
田無鏡站在薛義面前,抬起手。
“退!”
“退!”
“退!”
各個將領迅速下令,靖南軍全體后退五百步。
當甲士們退開后,四周的空氣仿佛也都重新流通了起來,現在那股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氛圍也終于消減了一些。
薛義看著田無鏡,他還記得當年陛下、鎮北侯帶著田無鏡一起入宮的場景,那時的田無鏡年紀雖小,但做事卻一板一眼,很恪守禮數。
反倒是年紀更大的兩個哥哥,也就是陛下和鎮北侯爺,倒完全沒什么正形。
如今,原來小的,長大了,原來大的,也老了。
薛義身為宮中太爺,是姬家最信任的人,其實,他也是宮中的御醫之一,不過,他只給陛下號脈,給李梁亭開一些補氣血的方子。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陛下和鎮北侯正在一天天地老去,任你蓋世英豪,歲月面前都得折腰。
反倒是這位靖南侯,正值壯年,且還能預估到仍然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春秋鼎盛。
當三足鼎立時,大燕可以開疆拓土,一國戰兩國仍可勝之;
但真到了那種危急時候,也必須得留下一根擎天柱,否則這樓蓋得太高了,也就容易塌了。
“侯爺,我來給你一個說法。”
田無鏡不說話,只是看著薛義。
這個在自己小時候入宮時,會給自己送剛出蒸籠年糕的長輩。
“我本就是天虎道門出來的弟子,這里,是我的師門,陛下派我來為你將出世的孩子賜福,我就來了,多年不出宮了,這次出來了,又到了這里,就想著回山門看看,所以就在這天虎山落腳了。
也是得虧了侯爺你打崩了晉國,讓我這昔日師門庸碌之徒,頂著燕國國師的名號回來時,能得上賓待遇,呵呵。”
田無鏡依舊站在那里,只是靜靜地聽著國師說。
“你領兵在外,我來時,孩子還沒生,我也就不打算多此一舉了,想著等孩子生下來后,再去看看。
然后,你那位夫人,就上山了;
在山腰上的一處涼亭里,她說她想歇歇,屏退左右后,她人就沒了。
山上的人和靖南軍將士找了一天一夜,才將其找到,不過,人已經走了。”
聽到這里,田無鏡依舊面無表情。
“無鏡,陛下身子骨不如前了,積勞成疾的毛病了,他歇不下來,也不敢歇;
所以,你的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兒,說實話,確實會對姬家帶來很大的威脅;
陛下在時,自是風平浪靜,陛下一旦駕崩,太子上位,你也是知道你那位外甥的,他能壓得住你?”
田無鏡仍然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薛義的講述。
“但你和梁亭一貫是知道陛下心性的,尋常君王,當其老病天年將去之時,往往會性情大變,但咱們陛下,不會。
這大燕盛世,本就建立在你們三個人身上,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陛下現在正在琢磨的,是想要在一年之后,再行攻乾,這是陛下畢生的夙愿,只有擊垮乾國,這東方大勢,才算是落入我燕人之手。
你是統兵侯爺,陛下的心思,你不可能不清楚。
說句犯忌諱的話,你田無鏡無論生兒生女,陛下都不會介意,甚至,陛下可能想要的,并非是姬家的萬世基業,他要的,是燕人的雄霸,甚至,是你,還是梁亭,取了那座位置,只要能實現大燕的夙愿,陛下都很大可能不會在意,這就是我們的陛下,是我看著長大的陛下,也是你田無鏡和他李梁亭愿意不惜一切去追隨的陛下!
你田無鏡,沒看錯陛下,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薛義吸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了兩封家書,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道:
“這里面,一封是陛下的,一封,是梁亭的。
還有一封,是信,但卻是在我出身離京時有人通過死士之口告知我的。
他說,靖南侯夫人,是乾國埋藏在我大燕最深的一顆棋子,是埋下二十年,從未聯系也從未啟動的一顆棋子。”
聽到這里,
田無鏡微微抬起頭。
“我收到這封信后,沒有聲張,說句心里話,密諜司,名義上歸我統領,但我從不做俗務,都是交給魏忠河他們在做。
且不管她是不是銀甲衛,就算她是,既然她肚子里懷著你的孩子,萬事,都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那是你田無鏡的孩子,是你田家的血脈。
這也是我一直落腳天虎山未曾下山入城的另一個原因。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沒下山,她卻上山了。
她選擇在這個時候死,是為了什么,你應該知道,只能說,她選了一個好時候,其余的,我也不想多說。”
說完,
薛義轉過身,
看著上山的臺階,
眼里,滿滿的都是年幼時的自己上山時的身影。
田無鏡還是沒說話。
良久,
背對著田無鏡的薛義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
“你是信不過我說的話,還是信不過………”
薛義張開雙臂,其身上,隱約間有一層淡淡的藍霧升騰而起,
“無鏡,我知你心里苦,也曉你心中怒,你要一個交代,我就給你一個交代,這座天虎山,以及我自己,都是給你的交代。
整件事,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她上山時,我猜出她要做什么,怕到時候這盆臟水潑得太深,我就沒下山去接她。
若是當時我下山了,她,應該能走得更安詳一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修行者一生所求,無非逆天改命,但縱你驚才艷艷,到頭來終究一朵鏡中花,一輪水中月。
李梁亭幼年天賦超絕,卻因受傷一生不得踏入武者大道;
陛下雄才大略,卻在這時天不假年;
一皇二侯,無論哪個,單獨留一世,都是梟雄霸業之姿,
你田無鏡,不也是孤家寡人的命么?
但陛下不信命,李梁亭也不信命,你也不信命,只是不管你信不信,命,都在這里!
一皇二侯,是我大燕之幸,卻又是你們三人之不幸!”
藍色的火焰,開始在薛義身上燃燒,他在,強行兵解。
“我薛義,無大德無大才,卻得兩代君王垂青,以燕鼎助我修煉,以國運伴我修行。
去年冬天,
藏夫子于燕京城外斬我大燕龍脈,
陛下不信氣運之說,因為陛下是天子,我大燕的皇帝,必然得有這番霸氣!
薛義不才,
今日將體內所截流之燕鼎之氣,連帶著這天虎山百年道統,再送燕鼎!
愿我大燕,開萬世基業!
愿我陛下,愿我大燕二侯,福澤綿延!”
火光,頓時升騰而起,于火光之中,薛義的身影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幻。
山頂上的道觀,在此時也燃起了火油,諸多天虎道弟子自投大火之中選擇自我了結。
薛義轉過身,
最后看著田無鏡,
“田無鏡,誰又不能死,誰又死不得,誰又比誰輕松,誰又比不得誰苦!”
于火光之中,
田無鏡穿過了薛義那已經近乎透明的身體,
他開始上階梯,
一步一步地走,
他走上了山腳,
他走到了山腰,
他走入了那座涼亭。
涼亭內,清風徐來。
恍惚間,
田無鏡似乎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也站在這亭子中,她拿著劍,
她將劍,刺入自己的身體。
清風之中,似乎傳來她當日的輕聲呢喃:
“侯爺,妾身沒想騙你………”
田無鏡的手,撫摸著涼亭中的柱子,似乎在這上頭,還殘留著她后背靠在這里時的余溫。
“傻不傻,
你是乾人又如何,
我一個自滅滿門的魔頭,
又怎會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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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天城的雨,落落停停,停停落落,頗有一種梅雨季節時的氣象;
而這一天,
是靖南侯夫人出殯的日子。
沒有大半特辦,在官面上,甚至顯得有些過于簡樸。
然而,這種“安靜”,僅僅是體現在官面上,并不是意味著動靜不大。
沒有提前通知,也沒有去組織和知會,但歷天城街道上,凡是出殯隊伍會經過的地方,居民和商戶都提前自發地在自家門口擺上了香案。
當那支身著白衣孝服的送葬隊伍經過時,街道兩側的百姓開始點燭燃紙錢,一家老小都跪伏下去。
有人在哭,然后慢慢的,很多人都開始哭。
多少年后,若是大燕還在且為正統,史官或者地方志上,可能會這般記載今日的一幕,大體是靖南侯夫人多么溫柔賢惠,多么愛民如子,加強了燕晉兩地的民族融合;
當其故去時,晉地百姓主動為其治喪,哭聲飄揚數十里,令人動容。
但事實上,這里面絕大部分歷天城百姓,哭,可能并不是裝的,但并非是因為哀傷,而是盤踞在心頭的那股子忐忑和不安伴隨著這次出殯而消散的…………喜極而泣。
先前的那股子壓抑,讓全城的人都喘不過氣來,都在擔心燕人會如何報復,也在害怕那位燕人的南侯,會不會一怒之下做出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兒。
當人壓抑久了之后,一朝釋放,情緒的失控,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出殯了,治喪了,入柩了,在絕多數人看來,事情,正在往它應該走的路上去發展,這就是好事。
大家的日子,還能照舊過下去了。
出殯的這一天,剛剛遠征回來的靖南軍也趕赴了歷天城,飛揚的塵沙,詮釋著他們長途行軍歸來的辛苦。
只是,事情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遠征的四位靖南軍總兵官親自下馬,上前抬棺,送自己的主母最后一程,其余身上還帶著未退散煞氣的甲士,則舉起手中的馬刀,從出城口,一路排列下去。
侯爵夫人,上山為侯爺祈福,憂思深重,觸發心疾,不治而亡。
這是對外的說話,能有多少人信,不清楚,也不需要去清楚。
天虎山上的火,斷斷續續燒了兩天,到底死了多少道士,還沒人敢去數。
這陣子,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大部分人,只能跟著大潮渾渾噩噩地搖擺下去,已經無法顧得上去關心其他了。
有趣的是,原本一大群被各自主子派來為靖南侯爺喜得貴子而祝賀送禮的使者,都趕上了參加這場葬禮,喜事兒變白事兒,讓人不得不感慨世事無常。
而原本似乎將要掀起千層浪的巨震,
在做足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后,
卻又以一種極為詭異的姿態,消弭于無形。
像極了此時歷天城地界的天氣,
時而晴空萬里時而大雨如注,讓人捉摸不透。
………
入夜,
客棧內,
左臂還綁著白紗的鄭凡默默地喝著面前的茶,門外,走進來一人,來者進來后對鄭凡拱手彎腰,歉然道:
“奴才來遲了,讓鄭大人等久了,還望鄭大人恕罪。”
鄭凡點點頭,沒說話。
張公公在鄭凡面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全喝了,又倒了一杯,這才嘆了口氣,道:
“今日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鄭凡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他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懶得奉承和客套。
張公公只得在心里稍微感慨一下,想當初眼前這位不惜一切救了殿下,宛若攀上高枝兒一樣,別說是對殿下了,對自己,也是恭恭敬敬的,現在呢,翅膀硬了,呵呵。
當然,張公公也清楚,鄭凡確實有翅膀硬的資本,撇開靖南侯看重他這一點不談,這鄭凡自己也爭氣,身上的軍功可不老少,這種實力派有才能的人,只需給他一個機會,想不往上竄起都難。
反觀自家主子,這半年來被陛下連削帶打,明面上的羽翼被剃得七七八八,拋開還剩下的這一點點背地里的老底子不談,自家主子的機遇,可以說和眼前這位鄭城守,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鄭大人,我家殿下,可是想鄭大人想念得緊啊。”
“咳咳………”
鄭凡感覺自己似乎有些感冒了,按理說,他身體素質應該很不錯,身為一個武夫,你身體素質搞不上去那也太丟人了。
只不過先是小半年的遠征,再長途奔回歷天城,身子透支得有些厲害,碰上這該死的鬼天氣,染上風寒,也實屬正常。
“我也想殿下想得緊,張公公,殿下最近日子過得怎么樣?”
“很不怎么樣。”
“哦。”
“鄭大人,如今我家主子,可幫不上鄭大人什么忙了。”
以前你剛起家時,送城堡,送糧送戰馬送軍械,但現在,此消彼長之下,再想讓六殿下去輸血,也榨不出什么來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是。
“我現在過得挺好的,勞請公公轉告殿下,不用操心我。”
“想來殿下聽到這話,心里應該是很高興的。”
“張公公,能說點實在話么,很抱歉,我最近心情不好,身體也不舒服,而且您說話也不用陰陽怪氣的,挺沒意思的。”
“額………”張公公。
“我這人,還是認人情的,六殿下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也不用公公您在這里試探來試探去了。”
“是奴才孟浪了。”
張公公起身請罪,不過他心里卻是聽出味兒來了,眼前這位,顯然已經是將自己擺在了和自家主子一個位置上了。
“說正事。”
“好,鄭大人,這次隨同奴才來的,還有幾百個掌柜商隊首領。”
“這么多?”
“都是老家底子,戶部接手了我家殿下的生意后,他們有一些是被排擠下來的,但大部分,是自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都是自家人,鄭大人可以放心用。”
“行。”
人才難得,盛樂城那個地方,哪怕現在推行素質教育,那也是為以后的發展謀劃,當下,還是需要這種真正的商業和管理方面的人才,才能將一切給運作起來,想來這幫人到了盛樂后,定然能起到極大的作用。
“另外,還有一件事,鄭大人應該提前知道一下。”
“何事?”
“太子將于秋日大婚。”
“鎮北侯府郡主?”
“正是。”
鄭凡點點頭,這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只不過現在提上了日程而已,算算日子,也沒多久了。
“另外,大皇子將領兩個鎮的鎮北軍于送親途中換防。”
“用禁軍去換?”
“是。”
三國大戰開啟時,大皇子姬無疆領近十萬禁軍增援北封郡,如今,等于是將禁軍留在了北面,自己帶十萬鎮北軍回來。
禁軍是什么成色,當兵的都清楚,這無疑是一種換血,但也能從一定程度而言,這是鎮北侯府的嫁妝。
收邊軍以充實京中,這是一步好棋。
這樣一來,原本的三十萬鎮北軍,一場大戰下去,先是自己損耗了不少,哪怕隨即很快補充了新兵,但新晉之地北部,李豹一部駐扎曲賀城,本就是從鎮北軍六鎮之中分出了一鎮來了,這次大皇子領十萬換防至燕京,也就意味著當初浩浩蕩蕩的三十萬鎮北軍,已經被拆了一半。
乾國那位官家應該會很羨慕燕皇的這種“直接”,要知道乾國朝堂上雖然在開始清算和擠壓空餉和軍隊注水問題,但還是以柔和的手段為主,因為能夠在京中擔任禁軍將領的既得利益階層,其本身就和朝堂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是自成一股勢力。
雙方其實都在大戰中發現了禁軍戰斗力不行的問題,燕皇那邊直接把京中禁軍丟去北封郡吃沙子鍛煉。
“陛下,也真是舍得啊。”
鄭凡感慨道。
鎮北侯舍得不舍得,其實無所謂,依照鎮北侯和陛下的關系,哥倆好得快能穿一條褲子,這次又是女兒出嫁,送十萬鐵騎當嫁妝,合情合理。
可以想見,那位郡主將是歷史上最為強勢的太子妃之一,任誰身邊有十萬嫁妝鎮北軍待著,想低調都低調不起來。
同時這也是太子的妻族,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以夫妻的名義締結兩個勢力的盟約,本就是司空見慣的事。
其余皇帝都是一門心思地防著太子勢力過度發展坐大,生怕直接變成太上皇,但燕皇倒真是灑脫,直接給太子塞兵權,而且還在這京畿之地。
“鄭大人,我家殿下的意思是,京中,他可能越來越難以待下去了。”
這隔三差五地被自家皇帝老子抽,今兒個推一下母墳,明兒個收走你的姬妾,把你的臉面丟地上高興了踩一踩不高興了更要踩一踩,這種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殿下想出京?”鄭凡問道。
這不是找死么,
而且如果小六子跟他爹說要來盛樂城找自己,為國戍邊,貢獻一份力量,
信不信皇帝老子連著自己一起收拾了?
“殿下想向陛下求一個天成郡下面的縣令。”
“哦,那還好。”
天成郡算是廣義的京畿之地,不脫離燕皇的眼皮底下,小六子以這種方式出去,也能稍微喘口氣,當然了,能否成行,還得看燕皇的意思。
“最后一件事兒,是奴才代替我家主子問鄭大人的,奴才來時,主子并沒有吩咐,但奴才覺得,等自個兒回去了,主子肯定會問起。”
“你問吧。”
“鄭大人覺得,這次的事兒,就這么過去了么?”
鄭凡搖搖頭,
道:
“我也不知道。”
有些事兒,可以瞞得住民間,卻瞞不住真正的權貴階層。
靖南侯夫人的身份,宮中太爺的身死道消,哪怕掩藏得再為密實,但也藏不過有心人的耳目,該知道的,還是會知道的。
鄭凡心里其實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次的事兒,靖南侯一夜白頭,甚至還對著自己說出了“靖難”兩個字;
最后再歸于這種以出殯治喪方式的平靜。
怎么著都覺得先前靖南侯在自己面前展現出來的態度,有些過激了。
可能別人沒這種感覺,因為當日在靈堂前,就自己和靖南侯兩個人,這是獨屬于鄭凡這個“親身經歷”者的感覺。
說白了,哪怕是小六子坐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說起這事兒,鄭凡都不一定會真真實實地全部告訴他,更別提還得靠眼前這位張公公傳話了。
論親密關系,渣男一點,鄭凡還是覺得自己和田無鏡更親近一些。
“好,奴才明白了,奴才這就告退,明日啟程返京,在這里,祝鄭大人順順平安。”
說完,張公公就走了,特務接頭的環節,也宣告結束。
門外的阿銘走了進來,道:
“聊得如何?”
鄭凡搖搖頭,“聊了一些廢話,行了,回去吧,喝點兒姜湯睡一覺。”
“主上,瞎子還沒到,會不會路上出了什么事兒了?”
“他能自己照顧好自己的,這一點,我很放心,誰都會出事兒,他出事兒的概率永遠最低。”
鄭凡沒住在軍營里,一則他沒帶兵來,二則軍營環境鄭凡不喜,不過住在侯府,此時也不合適,鄭凡就干脆在侯府不遠處的一家歷天城數得上名號的酒樓客棧里租了兩間房,也方便萬一有事兒田無鏡喊自己時方便,雖說自那日從天虎山歸來后,田無鏡就沒露過面,也沒喊過自己。
但鄭凡到底是侯爺跟前的紅人,紅人自當有紅人的基本待遇,像這種不合規矩的事兒,哪怕是以鐵面無私著稱的靖南軍軍紀官,也故意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鄭凡和阿銘剛走到客棧門口,就看見客棧門口排著兩列甲士。
當鄭凡走進去時,看見一名傳令校尉正站在客棧大堂中央,旁邊還站著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將領。
見鄭凡進來,傳令校尉舉起手中的軍中令牌,這是靖南侯的令牌,見此牌如見侯爺,一般是拿來傳遞侯爺軍令時傳令者所配發的。
“侯爺有令,盛樂城守鄭凡聽令!”
鄭凡馬上單膝跪了下來,其身后的阿銘也跪了下來。
“盛樂城守鄭凡,遠征雪原,屢立戰功,自古以來,過必罰,功必賞,方可正人心,立軍心。
特提鄭凡盛樂城守為盛樂將軍,著調李義勇麾下五千晉營北上盛樂,歸于盛樂將軍麾下調遣,防備邊患!”
十余年來,靖南軍中,基本就是靖南侯的一言堂,賞罰之事,靖南侯一言而定,哪怕是這種升遷也是如此,事后再去朝廷兵部走一道程序就是。
對此,靖南軍上下早已經見怪不怪。
換句話來說,若是沒有這種決斷權和自主權,田無鏡也不可能在十余年來,就帶出這么一支不遜鎮北軍的天下強軍。
當然了,現在是君王重視,若是以后翻篇兒了,少不得又會被拿出來當作靖南侯包藏禍心目無君上的證據。
盛樂將軍?
這是直接升了自己的品級,有點類似游擊將軍的意思,但因為有自己的地盤和防區,其實比一般的游擊將軍要高半頭。
當然了,官職不官職的,鄭凡不是很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五千晉軍營。
燕國入晉,打崩了晉國半壁,除了戰死的以外,活著的,一部分晉軍淪為潰卒,入了京畿之地或者入了司徒家,還有一部分被當作了奴隸沖做勞動力,還有一部分則識時務者為俊杰,外加素質不錯的,則被收編成了仆從軍。
五千兵馬,還是被靖南軍挑選出來的,這素質,絕對不會差,畢竟三晉騎士本身的素質,其實就不差。
而這時,先前站在旁邊的那名將領對著鄭凡單膝跪下,
“末將李義勇,參見鄭將軍,日后末將及麾下弟兄,愿為鄭將軍驅使,為我大燕建功立業!”
鄭凡深吸一口氣,
驚喜過后,
則是有些疑惑,
老田連出殯都沒露面,
卻忽然給自己升官,升官不說了,還直接給自己塞兵馬,要知道這五千晉營可都是戰馬軍械配足了的,不用自己再去想辦法裝備他們。
以前,田無鏡總是以一種打磨自己的理由,壓著自己不升遷,這會兒忽然給自己猛塞甜棗,人啊,有時候就是賤,鄭凡心里反而有些慌。
這時,旁邊一名甲士托舉著一個長盒走了過來。
傳令校尉繼續道:
“侯爺賜盛樂將軍鄭凡名劍,望盛樂將軍鄭凡鎮守邊疆,如劍鋒銳,護我大燕子民不受侵害。”
劍?
老子用的是刀啊。
這時,那名傳令校尉收起了令牌,對鄭凡和顏悅色甚至還帶著點討好地語氣道:
“鄭將軍,上來接劍吧。”
鄭凡起身,走到長盒面前。
傳令校尉伸手將盒子打開,
一把劍柄古樸劍身泛紅的寶劍安靜地躺在長盒之中。
有些東西,它的價值,哪怕外行也能一眼瞧出來,鄭凡不玩兒劍,他習慣了用刀,但擺在自己面前的這把劍,瞅一眼就清楚,這絕對是當世名劍。
“這劍叫………”
傳令校尉馬上回答道:
“龍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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