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天城的氛圍,很壓抑,這一點,鄭凡相信可能連歷天城里的狗,都能察覺到。
新靖南侯府坐落在歷天城中,雖然明面上沒有去承認,但實際上,則類似于一種“分封”。
大燕的侯爵是異姓頂爵,相當于其他國家的“王”了,而且這南北二侯,更是爵位之最,靖南侯府建立在這里,其實就是朝廷和天子默認了靖南侯分封于歷天城統管新晉之地的職責。
而眼下,這座城的女主人,出了意外,作為新納之地的新納之民,他們對于燕國,對于靖南侯這個“魔王”一般形象的人,自然是怕得要死。
若非四方城門緊鎖,盤查嚴格,可能城內不少百姓這會兒都想先逃出城去以求安全,畢竟于他們而言,天曉得這位燕人侯爺為了泄憤會做出什么事兒來!
侯府門口,一排排甲士站立,鄭凡翻身下馬,拿出自己的腰牌遞送了上去。
門口守卒中的校尉是認識鄭凡的,例行公事拿過腰牌勘驗了一下就將其還給了鄭凡,同時對鄭凡目露凝重地點點頭。
鄭凡也裝作會意地點點頭,張著嘴,吸了口氣。
實際上鄭凡壓根沒想明白這位只是混過臉熟的校尉到底要給自己傳達什么信息,自己只是習慣性地不想讓他失望。
等進入侯府后,
嚯,
好家伙,
院子里跪著一排排甲士,看樣子,應該跪了許久了,大部分人嘴唇都已經在干裂滲透出血絲。
但所有人都保持著最標準的跪姿,沒有人在旁邊監視,卻無人敢懈怠。
這些甲士,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保護杜鵑的。
鄭凡繞開了他們,繼續往里走,回廊里,跪著兩個總兵官。
一個姓陳,叫陳陽,一個姓羅,叫羅陵。
馬奎報信之后,田無鏡孤身騎著貔貅就往回趕,原本帶出去的大軍,也是馬上著甲,只不過大軍出發,需要耽擱的時間多不說,路途耗費的時長也不短,所以鄭凡干脆沒和大軍一起走,也是選擇孤身一人兩匹馬先行追著田無鏡回來。
到現在,鄭凡都忘不了田無鏡孤身離開軍營后,整個靖南軍營寨里諸多軍士怒吼咆哮的場面,恨不得馬上就殺回去為主母報仇沒,無論仇人是誰。
甩了甩腦袋,鄭凡想找人通稟,發現四下除了跪在那里的兩位總兵大人以外,沒看見其他身影。
回廊的盡頭,是主廳。
靖南侯府并沒有很夸張的大,因為無論是田無鏡本人還是杜鵑,都不是喜好奢華的人,侯府原本是聞人家一位文臣的府邸,布局和陳設都很雅致,至于那堪比皇宮的聞人家祖宅,田無鏡沒高興去住。
站在回廊這里,能夠看見盡頭的主廳那兒掛著白條,地上還散落著一些白蠟。
顯然,這里應該被布置成了靈堂。
只不過,當田無鏡于昨夜歸來后,這里的一切,都停止了。
該請罪的,請罪;
該沉默的,沉默;
該等待的……等待。
當鄭凡走過來時,發現兩位總兵也都抬頭看了過來。
陳陽看了后又低下了頭,
羅陵則支應了一聲:
“侯爺在里面陪著夫人。”
夫人?
杜鵑尸體找到了?
鄭凡愣了一下,腦子有些亂。
來時路上,瞎子是陪著自己一起來的,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細細說了再上路。
瞎子一邊騎馬和自己趕路一邊說了他的分析。
種種分析之中,有一條,是鄭凡個人情感傾向比較愿意相信的。
馬奎是來報信的,但馬奎并不是當事人,事發時,他在侯府;他收到消息再趕來,路上也花費了很多時間,按照馬奎的說法,是夫人在天虎山上出了意外,人沒了。
這里的人沒了不是人“死了”,而是人失蹤了。
杜鵑身懷六甲,且算算日子當時應該是快生了才是,人忽然“沒了”,這由不得人不去驚恐。
但瞎子猜測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靖南侯和杜鵑設局,靖南侯這個孩子太過敏感,女孩還好,男孩就難免會觸動各方神經。
甚至,田無鏡有后本身,就足以讓一些人坐不住的。
所以,瞎子說會不會有那么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一場意外,是一場人為的設計,“金蟬脫殼”“趙氏孤兒”“貍貓換太子”,不是一樣的劇情,卻可以套上一樣的本質。
鄭凡是比較愿意相信這種可能的,以一種假死的方式“超脫”,既可以避免日后政治上的悲劇,也能提前跳出這一場注定會吞噬很多人且在未來必然會發生的恐怖泥沼。
再者,
田無鏡用兵如神,最擅長算計,戰場上千萬復雜的局面,他都能抽絲剝繭般的解開,杜鵑又曾是密諜司的頭子;
這倆人如果想玩一場這種把戲,“瞞天過海”一下,無論是硬件設還是軟件條件都很合適。
但現在居然說,杜鵑找回來了?
再看看外面院子和這里壓抑的氛圍,
找回來的,肯定不是活人。
侯爺,是在里面陪著杜鵑的……
一股涼意,當即從鄭凡胸口炸開,他的眼睛開始泛紅。
因為原本一路跑死馬般的趕到歷天城的路上,鄭凡都在用這個猜測在安慰自己。
沒事的,肯定沒事的。
自己要當那孩子的干爹呢,是吧?
甚至,鄭凡還腦補過,可能十多年后,戰事停歇,自己騎著馬,進入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看見一座茅草屋。
屋外,站著手里拿著鋤頭的侯爺,后頭站著拿著食盆在喂雞鴨的杜鵑,
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向自己跑來,
喊著自己“干爹”,
同時接過自己特意帶過來的吃食。
畫面,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恬淡,鄭凡甚至還想過,以后可以重操舊業,就在那兒幫侯爺一家畫一張全家福。
不是,不,
這怎么可能,事情怎么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但現在你想去找瞎子說,也說不了了,因為瞎子受不了這般長途奔襲的身體負荷,到底是和鄭凡武夫體魄顯示出了差異,瞎子在中途不得不掉隊歇歇,所以入城的,只有鄭凡一個人。
陳陽繼續跪在那兒,
羅陵也低下了頭,繼續跪著。
這兩個總兵官的情緒,看起來都很平靜,但鄭凡清楚,這種平靜的背后,隱藏的可能是真正的波瀾。
他們現在,更像是兩件等待主人發令的兵器。
歷天城內外的靖南軍,此時就如同是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一不小心,就可能炸開。
而外頭,還有遠征歸來身上還帶著未褪掉新鮮煞氣的遠征軍正在趕回。
鄭凡抬頭,看了看回廊盡頭,邁開了步子,向里走去。
一直到現在,他都有些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因為沒人能清楚地告訴他原委,他唯一知道的,是杜鵑在天虎山上出了意外。
其余的,都不清楚。
但,尸體,也有可能是假的不是?
做個以假亂真的尸體,送過來,對外界宣告杜鵑已經死了,靖南侯夫人和小侯爺都不在了,也不是沒可能啊!
鄭凡似乎又得到了一種精神寄托,
他開始邁開步子,向里走去。
他當然清楚,如果自己想的是錯的,那么此時的靖南侯,當是最為恐怖的存在,無論是權柄還是個人實力,都讓人膽寒。
但鄭凡心里沒有去害怕這個,一向擅長明哲保身的鄭城守,這會兒只是單純地想去看看,去看看事情的結局,到底是怎樣的。
回廊不是很長,但鄭凡卻覺得自己走了很久。
走著走著,鄭凡就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呼吸也開始不斷加重。
腦海中,開始浮現出靖南侯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說,女人坐月子,需要注意點什么?
以后,讓我孩子認你做干爹吧。
剛從這個世界蘇醒時,鄭凡覺得這是一場游戲,里面除了自己以外,全都是NPC,甚至自己麾下的七個魔王,嚴格程度上來說,也是七個高級NPC。
人會本能地排斥自己所不熟悉的環境,但一旦你在這個環境里待久了,你將會無法避免地融入這個環境。
你會去感同他們的情緒,會憤怒,也會……心疼。
“你……來了……”
田無鏡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化。
鄭凡抬起頭,看向前方,他想從田無鏡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他甚至希望能和田無鏡一起分享這“瞞天過海”成功的喜悅。
然而,
當鄭凡真正抬起頭后,
他愣住了。
田無鏡坐在主廳門檻上,
這個畫面,
讓鄭凡感到無比熟悉,
當初的自己和田無鏡第一次見面,
他就是坐在那位南望城總兵靈堂前的門檻上,
自己則在下面。
仿佛世間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圓,兜兜轉轉,你又回到了原點,只是這種巧合,這種原點,并不為人所希望接受。
在這一刻,
鄭凡心里瞬間清楚,
所有的僥幸,所謂的“瞞天過海”,都是自己臆想的產物,它們,不可能是真的了。
有些事,
是真的已經發生了,且已經留下了極為深刻的痕跡。
因為,
坐在門檻上的靖南侯,
一夜,
白了頭。
很多人會覺得,白發,其實并不難看,甚至,按照后世的審美,一個男人白發,只要他不是老態龍鐘的樣子,看起來還會覺得有些氣質,有一種異樣的美。
上輩子鄭凡畫漫畫時,就很喜歡用這種方法去塑造人物,覺得這種方式可以很快且有效地凸顯出角色的氣質。
再者,后世因為各種染發的流行,所以人們對于不同顏色的頭發,接受程度往往很高。
但此時的靖南侯,
他的白發,
只呈現出了一種凄涼,是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哀,是一種,深秋都無法營造出來的破敗。
什么氣質,什么形象,什么這些那些的,都無法去形容這一眼看過去后的驚心。
鄭凡的胸口像是被一塊石頭堵住,堵得嚴嚴實實。
很長時間以來,面對田無鏡時,鄭凡都一直是在恰到好處地“表演”自己。
和上位者的親昵家常,不逾矩,卻又不能生疏,嬉笑罵嚷間,讓他覺得你是他的人,且讓他知道,你還很懂得分寸。
但在此時,鄭凡沒有去隱藏,是懶得去還是覺得沒必要,鄭凡不清楚,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然后看向門檻后面,
少頃,
道:
“侯爺?”
侯爺很平靜地回答:
“她睡著了。”
侯爺的眼神里,看不出悲傷,也沒有凌亂,更沒有什么歇斯底里,他很平靜,但這種平靜,卻如同火山噴發前的靜謐。
如果忽略掉一夜白掉的頭發,他似乎還是原來的自己,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但鄭凡清楚,有些人的悲哀就在于,
他太過堅強,太過強大,這已經不是他自己臉上的面具,因為面具已經和自己的臉融為一體。
悲哀,在于你想去表達自己的哀傷時,你已經忘了,該如何去做。
你只能這般坐在門檻上,一坐一宿。
你已經將那種情緒,早早地玻璃出了自己的身體,你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用到它的那一天了,你覺得那于你而言,只是一種累贅。
但你沒有料到,在后來的某一天,你會發現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它。
它能告訴你,是去哭,是去叫喊,還是去憤怒,而不至于讓你像是一個剛學會走路對前方一片迷茫忐忑的孩子一樣,無助、無措。
甚至,你身邊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你,也沒人敢去安慰你。他們已經習慣了你的不需要,也已經習慣了你站在萬人之前的身影。
你和這個世界,是隔絕的,一種讓人窒息的隔絕。
田無鏡伸手,對著鄭凡招了招。
換做其他人,面對此時的田無鏡,可能已經膽戰心驚地跪了下來或者慌亂地逃開;
畢竟,一頭憤怒的獅子真的沒有一頭處于憤怒邊緣的獅子來的可怕,天知道隱忍到極點之后,暴怒的它,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鄭凡走了過去,
田無鏡沒有說話,
鄭凡也沒有說話。
在這個位置,鄭凡看見里面放著一口棺材。
田無鏡繼續坐在那里,
鄭凡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抬腳走進去。
氛圍,在這里,是凝滯了的。
終于,鄭凡深吸一口氣,對著田無鏡緩緩地單膝跪了下來。
田無鏡側過臉,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鄭凡。
二人四目相對;
一股磅礴的壓力向鄭凡傾軋而來,那是一種來自靈魂層面的審視,無形之中的威壓,讓鄭凡胸口里的魔丸都開始微微發顫。
豁出去了。
鄭凡咬了咬牙,
直接道:
“侯爺,我想知道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只是睡著了,她等我回來等太久了,就先睡了。”
你很難想象,田無鏡會說出這種話。
在這個時候,你需要對他做什么?
如果他不是田無鏡,你可以對他潑一盆冷水,你可以對他破口大罵,你甚至可以上前一巴掌抽醒他。
但正因為他是田無鏡,其他人不敢,
鄭凡,
也不敢。
因為皇帝的新衣,只有皇帝來穿,才能起到效果。
鄭凡慢慢地張開嘴,
他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可能導致在下一刻,自己的腦袋被田無鏡一拳砸爛。
魔丸,根本無法阻止。
但鄭凡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應該嘗試去做些什么。
農村人家辦喪事辦酒,關系處得好的鄰居親戚也會自發地提前一兩天過去,幫忙做事。
這是在作死么?
是吧,
作死。
鄭凡開口道:
“侯爺………孩………孩………子………”
鄭凡能夠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哆嗦,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他在走鋼絲,身下,是萬丈懸崖。
以前不是沒走過鋼絲,但那是為了追求某種利益,而現在,真的不圖什么,也真的不想去求什么。
鄭凡覺得自己好久都沒這么純粹了,
純粹地作死。
田無鏡看著鄭凡,
這次的看,
和之前不一樣。
之前的田無鏡,不管內心如何,但至少,目光是平靜的,而現在,他的目光里,卻帶著清晰的情緒。
他在克制,
他一直在克制,
一座火山,
一直在克制著自己的噴發,
而很不巧的是,
鄭凡的話語,
眼看就要將之前的一切克制,都轉化為烏有。
鄭凡低下了頭,
心里卻直接橫下來,
麻痹的,
作大死就作大死吧,
反正你田無鏡救過老子幾次命,實在不行就再還給你!
“侯爺,夫人走了,這事兒到底查不查,您總得給個準話!
又或者侯爺您心里其實已經有了眉目,但更要請您給個準話!
侯爺您不查的話………”
“你怎樣?”
“我………我他媽的自己查,老子幾輩子加起來都沒當過爹,好不容易有個盼頭,現在他莫名其妙地沒了,老子不服氣!”
說到這里,
鄭凡干脆抬起頭,喘著粗氣,聲音越來越高,近乎喊道:
“有嫌疑的抓來審,有線索地就叫人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拿個篩子過一輪,一輪沒有就兩輪,就不信,這么大的一件事兒,它會一點線索都沒有。
不管怎么樣,都不能像侯爺你現在這樣,坐在這里喊夫人睡了!
侯爺,您是爺們兒,我一直敬佩您,但您現在這個樣子,真的讓屬下瞧不起。
大老爺們兒,身懷六甲的媳婦兒被人害了,你傷心得要死要活那是應該,要尋死覓活跟著去妻兒去,也能理解,但最起碼,得等把仇報了再自個兒抹脖子吧!”
吼完這些,
鄭凡覺得自己爽了,
爽大發了。
爽完之后就只剩下空虛,死就死吧。
當鄭凡話說完后,這里陷入了沉默。
田無鏡緩緩地伸出手,鄭凡身子一抖,
田無鏡的手,抓住了鄭凡的肩膀。
鄭凡在等待著自己肩膀被捏碎,但沒有。
田無鏡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后的棺材,
道:
“幫我把孩子,找回來。”
“孩子?”鄭凡愣住了。
“鵑子是被人用劍,刺穿了肚子。”
“那………”
“我檢查了鵑子身子,發現她肚子上,有另外一條縫合過的口子。”
“這………”
“鵑子在上天虎山前,將孩子,生了下來,但府里,沒有孩子。”
鄭凡的腦子有些亂,不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爺,夫人,夫人為什么要上天虎山?”
意外的發生地,在天虎山。
這也是鄭凡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尋常百姓會天真地認為侯爵夫人上天虎山是為了給遠征在外的侯爺祈福。
但杜鵑是誰,她是那種普通的只知道求神拜佛的女人么?
她為何要離開侯府,去歷天城外的天虎山?
而且,
很可能在上山前,
她先強行將孩子生了下來。
一個剛剛生產完的女人,一個自己給自己剖腹縫合了的女人,卻依然要去上山?
為什么?
古代是沒有剖腹產這個科目的,但古代的接生婆,也確實會有在孩子難產,保大保小決定保小時,會用刀或者剪子將孕婦肚皮切開取出孩子的法子。
杜鵑不是尋常女人,她有修為,但那種痛苦……
所以,她是明知道自己可能會死,所以才先將孩子生下,她上山,是為了求死?
“宮中的太爺,來了,落腳在天虎山。”
鄭凡聽到這話,腦子當即“嗡嗡嗡”炸響。
燕京皇宮內那位宮中宦官們口中的那位太爺,他也聽說過,那位太爺是一位煉氣士,早些年為了救先皇一家子受了傷,身體殘缺,之后一直住在深宮之中,傳授太監們煉氣之法,魏忠河,也是那位太爺的徒弟。
大燕密諜司,里面有番子,也有煉氣士,明面上,掌控密諜司的是魏忠河,但真正意義上,密諜司實際上的首領,是那位太爺。
田無鏡緩緩道:
“我原以為這輩子,心都不會再痛了,但我錯了。”
鄭凡則有些渾渾噩噩道:
“那么說,是,是,是陛下………”
燕皇瘋了么?
在這個時候對靖南侯的子嗣下手,他怎么想的!
田無鏡搖搖頭,
“不知道,但那位太爺不來這里,鵑子,她不會上山。
我坐在這里等,本侯在這里等上一天,等他下山,等他過來,等他,給本侯一個說法。”
“如果……如果他……不下山呢?”
聽到這個問題,
田無鏡很平靜地回答道:
“那靖南軍就叫………靖難軍吧。”
“咳咳………咳咳…………”
“惹上風寒了?”
“可不是。”
“天兒熱了,反倒是容易染上,得注意。”
“呵,現在想想,倒不如在冬日里,就這么去了,反倒是能走得無牽無掛一些,也省得被你這狗一樣的東西害到如今這般田地。”
“不講理了,不講理了,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回家看看,你卻這般言語,豈不是寒了世間萬千天虎道弟子的心?”
薛義落下一子后拿起身邊的茶壺,對著嘴,嘬了一口。
茶是天虎山的茶,天虎山最大的兩筆買賣,一個是符篆,一個就是茶葉。
天虎山的符篆好用不好用,難說,因為有人喝了符篆泡的水病好了,驚為天人,有人喝了后馬上就蹬腿了,則說是內心不誠。
但天虎山的茶,最鼎盛時,曾讓乾國文人爭相采購,那是真正的有口皆碑。
張文仁拿出一條帕子,捂著嘴,繼續咳嗽著,年邁的他,看起來很是憔悴。
反觀坐在其對面的薛義,二人年齡相仿,但薛義的頭頂上,仍然倔強地保留著半邊黑,氣色有比張文仁要好得多得多。
一陣咳罷,
張文仁將帕子收起,抬頭,看著這位昔日的師弟,眼里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子艷羨。
能不艷羨么,
那燕皇,居然舍得拿出當年大夏天子賜予的燕鼎讓其吸食自家龍氣來修煉,
這是多少煉氣士,十輩子都修不來得大機緣啊,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一頭會修煉功法的豬,被這般喂養,也都能登堂入室了。
且誰又能想到,當年那個資質在諸位師兄弟中不算出奇的師弟,日后竟然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堪稱大燕國師;
而他張文仁呢,文仁文仁亦是聞人,只不過幼年上山后,師傅改名文仁罷了。
如今的他,“家國”被滅,同時,茍且保存下來的道統,這尊天虎山,也已然處于風雨飄搖之中。
張文仁再落一子,道:
“師弟,這盤棋,今日是下不完了。”
薛義聞言,點點頭,同時道:
“師兄也不讓讓師弟。”
兩個年歲在民間都能當太爺爺的“老者”,說話時,竟然流露出一股子年輕兄弟間的跳脫。
張文仁很堅定地搖搖頭,道:
“我不能讓你,從小到大,我都不會讓你。”
“但小時候,師兄弟們都瞧不起我這個燕蠻子,只有師兄你,愿意對我搭把手。”
“這只不過是最大的瞧不起罷了。”
薛義聞言,點點頭,感慨道:
“師兄何必如此?”
“設身處地,你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你就不會再問這句話了。”
“也是啊。”
“燕軍入晉,靖南侯入主歷天城,這座毗鄰歷天城的天虎山,我是如何委曲求全保下來的,你可知道?”
“知道。”
“我身上流著的,是聞人家的血,若非為了保下師尊留下來的道統,我聞人張,何必這般卑躬屈膝?
我直接下山,去找那田無鏡比劃比劃,豈不來得爽利?”
薛義搖搖頭,道:
“你打不過靖南侯。”
“………”張文仁。
“你我之輩有二用:一則為窺測天機,二則為風水格事,歸根究底,無非是人間帝王鷹犬,只不過毛色看起來更柔順一些罷了。
番子為帝王窺覷臣工黎民,我等為帝王窺覷天機,其實,沒什么區別,所以在我燕國,密諜司下轄著煉氣士。
說一千道一萬,咱不是專門咬人的狗,修行一輩子,想著和老天爺打架,但終因為一輩子都沒見著老天爺在哪里,所以這架,一輩子就都沒打成。
沒打過架的人,修為再高,也終究打不過那些專司咬人的狗,彼此分工不同。”
“你薛義心甘情愿地想當狗,就以為天下人都愿意當你燕人的狗?”
“老天爺不也是把咱們當狗么?修行一輩子,見不到個人,豈不是被當狗耍了?”
“你………”
“師兄,都這會兒了,咱就不能說一點兒溫情些的話么,非得這般劍拔弩張勢同水火?
真正兒的脖子入土的人了,吵著架下去,多沒體面?
就是到了師傅面前,咱不還得假裝和和氣氣師兄弟和睦好寬師傅他老人家的心?”
“你剛來時,師兄我還是很溫情的,想著有你的面子在,日后在這位燕國侯爺身側,也能睡得踏實一些。”
“現在不是更踏實了么?完全不用擔心了。”
張文仁聞言,眼皮耷拉了下來,
“呵,確實。”
不用擔心了,因為死定了。
“師兄,我得下山了,日落之前,我得下去,師兄,你也早點率門人,做些準備吧。”
“柴火煤油已經輩好了,新衣也都翻出來了,白蠟符紙,也都預備妥當了,就是有一件事想求求你。”
“何事?”
“天虎山道統的歷代祖師祠堂,能不能保下來?”
薛義搖搖頭,道:
“師兄的意思是,讓我求情?”
“是。”
“我不提這一茬,興許還能保下來的,畢竟我燕人雖說不信這些,但到底心里頭還有些許敬畏;
我一提,那就必然保不下來。”
“那你這燕國國師,又有何用?”
薛義悵然地點點頭,道:
“別人興許會賣我這個面子,但田無鏡,他會賣誰的面子?哪怕是我家陛下,都是欠他田無鏡的,欠得都還不上了,哪里還能奢望他去給人面子?”
“你又何苦,你又何必……”
薛義嘆了口氣,
道:
“唉,師兄,被你說得,我都開始覺得靖南侯夫人是我殺的了。”
“你脫不了干系。”
“是,我脫不了干系,我就不該來這里,我來這里,就是最大的錯誤。”
“這是你的無妄之災,那為何要牽連到我天虎山上?”
“因為靖南侯夫人是在天虎山出的事,不管是不是我做的,不管與我是否有干系,天虎山,必然跑不掉。”
“我天虎山,毫不知情!”
“但靖南侯要出氣。”
“他出氣,就得那我天虎山做祭品?”
薛義愣了一下,
回過頭,
看向自己的師兄,
道:
“對啊。”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薛義笑了,道:
“靖南軍要滅了你,與你何干?”
“…………”張文仁。
薛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道袍,確認沒什么紕漏后,開口道:
“師兄,還記得以前咱眾多師兄弟一起下山游歷進**求探么?”
“記得。”
“每次,都是我先進去探勘后,再喊你們進來。”
“是。”
“那師弟我,這次再為師兄探一探這黃泉,師兄隨后再走時,心里想必能踏實不少。”
話畢,
薛義一聲長笑,
整個人飄然而下;
山下,
靖南軍甲士已經將這里包圍,
一名名甲士左臂綁著白布,弓弩、兵戈,整齊肅立;
只等城內那位一聲令下,就會殺上山去。
到時候,什么百年道統,什么祖庭圣地,都將成過往云煙。
薛義走了下來,
他的身份,這里的靖南軍都清楚,但饒是如此,當他的身影出現時,靖南軍上下,無一人對其下跪行禮。
士卒未挪戈,將領未下馬;
當朝國師的名號,在這里,似乎一點用都沒有。
這位被宮內太監宦官們稱為老祖,稱為太爺的存在,在此時所承載的,是靖南軍上下的怒火。
這一幕,讓人意外,卻又讓人覺得完全在情理之中。
薛義抬頭看了看天色,
道:
“勞煩通傳一下靖南侯爺,就說薛義請準下山。”
無人離開,也就意味著無人通報,這是一種………不需要解釋的態度,也是這支靖南軍的態度。
甚至,薛義在一些將領的眼中,還看見一種期待的情緒,他們不僅僅是對自己這個國師的頭銜毫無畏懼,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殺了自己,哪怕自己也是一方強橫的煉氣士,哪怕自己祭用燕鼎修煉多年。
但這些南征北戰的精銳,他們對于人間的高手,本就沒有多少畏懼,畢竟一場大戰下來,死去的高手天知道得有多少。
薛義盤膝在山道上坐了下來。
他的目光開始透露出一股子深邃,他是奉燕皇之命,特來歷天城為靖南侯將出生的孩子賜福,同時“洗髓健體”的。
整個大燕,之前只有三個皇子曾受過他的“賜福”。
一個是大皇子姬無疆,他是燕皇第一個孩子。
一個是二皇子也就是當今太子,姬成朗,因為他是嫡長子。
第三個,則是六皇子姬成玦。
讓自己千里迢迢過來,數十年來第一次出京,就是為了給靖南侯第一個孩子賜福。
在薛義的懷中,還揣著燕皇親筆寫的家書,給田無鏡的家書,里面還有燕皇親自為孩子取的名。
那個口含天憲,御筆勾勒的男子,甚至還絮絮叨叨地在家書里寫了,若是男孩可以叫什么,若是女孩可以叫什么,想得很是仔細,也寫得無比細膩。
但眼下的局面,
卻忽然之間危如累卵,
薛義清楚,
燕之所以強,強在一軍一侯。
軍是鎮北軍,侯是靖南侯。
若是這一遭,因為這事,靖南侯反了,那大燕………
薛義有些無奈地閉上了眼,
其身邊,被一眾虎賁環繞,
唯有那山間的清風依舊輕撫。
良久,
薛義又將盤膝打坐的姿勢,
變成了跪姿;
大聲道:
“大燕國師薛義,跪請靖南侯一見!”
————————
感謝吳中戈和厲害了哦成為魔臨第八十四位和第八十五位盟主。
這段劇情不是為了吊大家胃口,也沒有故意去斷章,畢竟追到這本追到這里的,都是鐵桿讀者了,咱沒必要斷自己人。
我盡量多更一點,謝謝大家理解。
田無鏡等來了國師的下山,然后他起身,離開了侯府,沒有帶兵,因為在歷天城附近,帶不帶兵,其實都無所謂。
這個世上,可以刺殺杜鵑的人,不少;
但能夠刺殺田無鏡的,鳳毛菱角。
或許,田無鏡現在巴不得有人敢站出來,去刺殺自己。
讓鄭凡有些詫異的是,田無鏡沒有給自己留下什么額外的吩咐,除了告訴自己,讓自己去找他的孩子。
且不說那孩子是否還活著,就算還活著,讓自己去找,總得給自己留點什么吧?
燕皇當初還給自己一塊牌子,讓自己有空時就去湖心亭看看三皇子。
鄭凡不奢望田無鏡直接將靖南軍虎符給自己,但最起碼,得應該給自己一些調兵的權限,這里是歷天城,可不是盛樂城。
整件事,到現在,似乎都透露著一股子撲朔迷離的味道。
每個人,其實都有著每個人自己處理事務的方式,這種方式不簡簡單單是實際的方法。
比如后世普通人去辦個證,可能得跑好幾個有關部門,還會被踢皮球,但領導想辦的話,一個電話就能搞定。
田無鏡在這門檻上坐了一夜,看似什么都沒做,但實際上,他只是在等,等待某些方面,給自己一個回應。
但鄭凡心里的一些狐疑,并沒有因此而消散,鄭城守是一個“實用主義者”,或許是因為上輩子職業原因,他思索事情的方式,經常是由點到線再到面,這件事,真要查的話,得從頭開始查起。
下意識地環視四周,
鄭凡在心里道:
得先從這座侯府查起。
但田無鏡沒有那么做,原本應該護衛杜鵑的甲士,一排排的跪在前院,兩個負責歷天城內外安防的總兵官,則跪在回廊里。
軍隊,應該是田無鏡最相信的力量才對,但現在,最該做事兒的人,卻沒有真的在做事兒。
總不可能是田無鏡下令讓密諜司的人在暗地里追查吧,出了這檔子事兒,密諜司,還靠得住么?
是在回避什么么?
鄭凡不清楚,也不知道從哪里可以去讓自己清楚。
這時,那位先前在門口對自己“眼神示意”的校尉走到回廊那邊,喊道:
“鄭大人,有你的人上門。”
我的人?
算算時間,瞎子應該不可能這么快過來才是。
鄭凡穿過了回廊,發現先前跪在那里的兩位總兵大人陳陽和羅陵都不在了,那一排排請罪的甲士,也不在了。
應該是田無鏡出去時,下達了什么命令。
靖難兩個字,既然都已經從田無鏡口中說出來了,那么大軍,自然不可能繼續處于癱瘓的狀態。
所以,這是一旦真的談不攏,就要造反?
講真,鄭城守還真沒做好要造反的準備,雖然手底下那幫魔王包括他自己,心里一直有一個叫做“造反”的小目標。
但事兒,不該是這樣去做的。
且靖南侯想造反,他的難度很大,因為很多勢力是不會對他進行妥協的,因為靖南侯曾自滅滿門,所以談判桌,并不存在。
靖南侯造反,除非真的是靠這手底下的這支兵馬硬生生地將所有對手打趴下才有成功的可能。
在侯府門口見到阿銘時,鄭凡很意外,同時心里安全感一下子就來了。
鄭凡帶著阿銘往府里走,府里顯得很冷清,且駐守的甲士并未對鄭凡進行什么阻攔。
走過了院子,穿過了回廊,鄭凡帶著阿銘來到了靈堂。
“主上,屬下剛來時,看見靖南侯出去了。”
“是去天虎山,找那位太爺了。”鄭凡回答道。
“那宮里來的太監,可真多。”
“你呢?”
“主上,我是陪著六皇子身邊的張公公來歷天城的,反正順路。”
鄭凡點點頭,道:
“瞎子估計明天能到吧。”
“靖南侯如果真的要造反的話,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你很高興?”
“主上,屬下很難過。”
“哦。”
鄭凡示意阿銘跟著自己走入靈堂。
棺材沒有蓋上蓋子,杜鵑躺在里面,可以看出來,杜鵑的尸體被整理過,看這靈堂布置的情況,應該是手下人整理的,而在靖南侯回來時,叫停了一切。
“阿銘,幫我看一下杜鵑的傷口。”
“這可是大不敬。”阿銘提醒道。
侯爵夫人的尸身,別人能隨意去碰?
“叫你看你就看,我知道你對外科有很高的造詣。”
經常被解剖同時還被當作箭靶子的人,對人體構造和細節,能不熟悉么?
可能所謂的解剖學大拿,也沒阿銘來得專業,因為他可以隨時切開自己看看。
“屬下……遵命。”
阿銘解開了杜鵑身上的衣服,這是一件絲質的錦服。
整個場面,看起來格外怪異。
在森嚴的侯府內,
或許沒人敢相信,此時居然有兩個男人,在這里檢查侯爵夫人的尸體。
主廳這里,沒人敢過來,反而是極為安全的一處地方,根本不擔心有人看見和有人打擾。
當然了,站在現代人的視角,仵作和法醫,很少有人會覺得他們是在褻瀆死者,尤其是當死者的死因很離奇的時候,更需要他們來代替死者說話。
阿銘在檢查的時候,鄭凡則靠在棺材邊看著杜鵑的臉。
其實,他和杜鵑的接觸,并不算多,最開始的印象是,她是一個很干練的女人。
只不過后來自己和靖南侯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近,她作為靖南侯的妻子,在鄭凡心里,也越來越有種“嫂子”的感覺。
“主上,有兩種傷口,一種應該是類似剖腹產留下的傷口,且還縫合過,另一種則是劍傷,這劍傷,才是致命的地方。”
“我知道。”
這是靖南侯說過的。
鄭凡想要知道的,是一些靖南侯沒查出來的問題。
“應該是這個女人自己把孩子強行生下來了。”
“確定?”
“是的,主上,從剖腹的條理傷口的切入以及縫合的手法,可以看出施者雙手的操作方向………”
阿銘說著對鄭凡舉起自己的雙手,
“我以前切開自己肚子或者自己做一些縫合時,就經常會弄出這種傷口。”
現身說法,拿自己舉例;
很強大,強大得無懈可擊。
鄭凡點點頭,“所以可以確定,孩子是杜鵑自己生下來的了?”
“應該是的,因為如果是假他人之手的話,很難弄出這種傷痕和縫合習慣,因為這里面也有人用力以及縫合時的姿勢等等相關的變化,造假難度,非常之高。
最重要的是,在杜鵑昏迷時,縫不出這種效果,而在杜鵑清醒時,誰又能這般在她肚子上施為?”
“有理。”
這里面有很多的細節,不是經常自己解剖自己縫合自己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至于這劍傷………”
“劍傷怎么了?”
“她是死在天虎山上的。”
“我知道。”
“但具體是什么死法,其實外界一直不清楚。”
“我也是剛知道。”
“主上,你看這里。”
阿銘伸手將杜鵑的上半身抬了一下,
“你看這里,這里頭的傷勢以及骨骼的裂痕,顯示她在臨死前,應該從哪里摔下來過。”
“從天虎山上摔下來過?對了,馬奎說過,杜鵑‘沒了’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從哪里摔下來過,又被找到了,送回了侯府。”
“主上,從她體內器官上來看,沒有看出中毒的跡象。”
“致命傷是劍傷。”鄭凡說道。
“那問題就來了。”
“什么問題?”
“這個世界和我們原本所在的那個世界不同,這個世界,有武者這種存在,總之,就是修煉者的身體機能,可以超出常人很多。
所以,這個女人才能自己去‘剖腹產’而沒有直接死掉。”
“是。”
“這劍傷………”
阿銘比劃了一個拿劍捅的手勢,道:
“主上,陳大俠現在還在咱們城里吧?”
“在盛樂。”
“主上當初是見過陳大俠用劍的吧?”
“見過。”
“嗯,能刺殺杜鵑的,應該是高手,可能沒陳大俠那么高,但也不至于太差才是。”
因為杜鵑本身就是個武者,撇開護衛因素不談,想去刺殺杜鵑,自然不是普通人拿一把劍就能夠去做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主上,這一劍,刺得太樸實無華了,她真的是被劍刺死的。”
“………”鄭凡。
我的弓呢?
“主上,陳大俠用劍時,這樣……唰唰唰,是有光的,也就是他們說的那種叫做劍氣或者叫劍罡的東西。
就是主上你現在練刀,也能氣血加持到刀身上,舞弄出刀罡,是吧?”
“你的意思是?”
“問題就在這里,其實,比起真正的劍這種利器所造成的傷勢,附著在劍身上的劍罡往往才是真正的殺招。
這種劍罡,起到的類似那種爆炸的效果,嗯,爆炸不太準確,屬下以前被主上用附著著氣血的箭頭射中時,
其實身體不光是被箭頭進入了,附著在上面的氣血會迅速造成二次傷害,擴大傷勢。”
“我懂你意思了。”
“不,主上,不僅僅是這樣,這里的劍傷,一是沒有那種二次傷害顯現,而且看樣子,在排除身上其他致命傷的前提下,杜鵑應該是被這劍給刺死的,且因為刺中的是肚子………
怎么說呢,肚子這個地方,其實是比較難直接刺死人的。
混混街頭打架斗狠,很多時候被扎了肚子,會流很多血,但往往死因是失血過多,這是一個,有時間差的過程,你甚至可以在這個時候去把自己肚子里流出來的腸子,給再塞回去。”
“說重點。”
“重點在于,主上,你在戰場上也受過傷吧,當你被箭射中或者被人刀口砍中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用氣血控制身體肌肉將傷口壓住,防止失血過多或者傷口崩裂擴大,等待之后再做后續處理。”
“對,就是這樣,正常人被刺傷時,肌肉也會本能地收縮,而武者,因為對身體的操控可以做到更加細致,所以收縮的程度和效果會更大。
屬下每次幫主上擋刀和擋劍時,也會這樣做,因為這樣可以盡量減小傷口對屬下活動能力的影響,可以更好地保護主上。
然后,每次處理傷口時,屬下會發現,這樣子的傷口,其實和普通人受外傷,差別還是很明顯的。”
“那杜鵑………”
“她傷口很平滑,甚至是有些,過分平滑了。”
“所以………”
“所以就是…………”
阿銘做了一個雙手虛握的姿勢,然后用“劍”,刺入自己的腹部,
道:
“根據屬下對自己的解剖理解,
屬下猜測,這位靖南侯夫人,很可能是………
自殺。”
“她為什么要自殺?”
鄭凡很不能理解這個猜測,哪怕這個猜測,有阿銘結合實際地勘測做支撐。
阿銘搖搖頭,道:
“主上,這就不是屬下現在能回答的問題了,不過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從影響看動機,她的死,引起了或者可能會引起什么波瀾。”
“你的意思是,她想讓靖南侯和朝廷決裂?”
“屬下只是提供猜測,真正拿主意的,是主上您。”
鄭凡搖搖頭,道:“不對,有問題。”
“這里面,肯定是還有其他問題的。”
“你說,靖南侯會不會知道了她是自殺?”
“屬下也不清楚,但……”
“但什么?”
“主上,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還不到兩年時間,再加上我們是以成年人的姿態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日常生活中以及我們的一些視角和思維模式,其實還是上輩子的。
就比如她的傷口以及屬下剛剛所做出的推斷。
放在原本的世界里,基本不會有人去想到這一茬,因為原本的世界,沒有高武,沒有魔法,也沒有這里林林總總的強者妖獸之類的存在;
但在這個世界,站在靖南侯的視角上,作為一個沙場征伐的宿將,武者修為又那么高的一個強者………”
“你得意思是,靖南侯很可能早就看出來,她是自殺的了?”
“這傷口的痕跡和一些細節,屬下覺得,靖南侯看不出端倪的可能性,不大。”
“不對,這里有又牽扯到了另一個結。”鄭凡抬起手說道。
“主上您說。”
“我們現在嘗試代入這個世界人的思考模式,就單單這一點上,你看,杜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在成為靖南侯夫人之前,是干特務的,且她能很冷靜在這個時代在這種醫療條件水平下自己給自己做剖腹產,說明她是個心思很細膩同時氣血體魄也不俗的一個人。”
“是。”
“這樣問題就來了,心思細膩是一點,自身修為不俗也是一點,有這二者為前提的話,她在制造自己自殺這件事時,會忽略掉傷口等等這些細節么?
她如果是想用自己的死,去迫使靖南侯和朝廷決裂,將田無鏡和靖南軍強行拉到燕國對立面的話,
會犯這么低級的失誤?”
“主上言之有理。”
“媽的,瞎子要是在就好了,這逼分析問題快。”
阿銘點頭,深以為然。
“她是自殺?她又故意讓靖南侯看出她是自殺?然后她還自殺了?然后孩子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暈了。”
“屬下也有些暈,同時,城內很多勢力的代表,同樣很暈,哦,對了,主上,有消息說,靖南侯夫人在離開侯府上山前,在府邸里殺了不少人;
按照六皇子安插在太子殿下身邊的那個人的說法是,
靖南侯夫人是在拔釘子。”
“哪家的釘子?”
“不清楚。”
侯府里有釘子,這是很正常的事,因為靖南侯夫人本人就是個大釘子戶。
“我來時,靖南侯就坐在那里。”
鄭凡指了指主廳大門處的門檻,
“所以,靖南侯才沒有下令檢索侯府和全城,沒有大張旗鼓地去找兇手找線索………”
阿銘這時開口道:“是因為靖南侯知道,他妻子,是自殺的,他要找的不是兇手也不是線索,而是一個………解釋。”
鄭凡伸手,抓住了阿銘的肩膀。
阿銘感覺鄭凡的身體,晃了晃。
“然后,我把田無鏡罵了一遍,罵他就算是想陪著妻子兒女一起死,也得把兇手抓出來仇報了再去死,罵他說我瞧不起現在自暴自棄的他。”
阿銘嘴唇囁嚅了一下,
道:
“主上,您是電視劇看多了。”
“我也覺的是這樣。”
“但如果我是靖南侯的話,我會很感動。”阿銘說道,“沒什么比真情流露,更能感動人的了。”
“我沒想這樣。”
“有招勝無招,主上高明。”
“你去死吧。”
“屬下還得保護主上。”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找孩子,你說,杜鵑把孩子生下來后,她將孩子,交給了誰?”
“屬下不知道,但知道的人,可能已經被滅口了。”
“被她親自滅口了?”
“是的,很大可能是這樣。”
“阿銘,我想知道真相。”
“屬下也想知道。”
鄭凡皺了皺眉,走到門檻前面,學著田無鏡之前的姿勢,坐了下來,
道:
“你說,如果田無鏡和那位燕國皇宮里的太爺談崩了,會怎樣?”
“我們,會很難受。”
“你這么不看好么?”
“李豹那數萬鎮北軍鐵騎駐扎在曲賀城。”
“他想攔住田無鏡很難。”
“但先滅掉盛樂城,很簡單。”
鄭凡沉默了。
理論上而言,從曲賀城去盛樂城,可比去歷天城,要近得多。
“罷了,不去想這些了,城沒了,可以沒了,先把孩子給找到再說。”
鄭凡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了魔丸,
自言自語道:
“你能找到孩子么?”
魔丸沒有反應,意思是不能。
“主上,魔丸可能找靈魂體會方便一些,但那孩子,可能沒死,而且,孩子就算沒了,也不大可能馬上變成厲鬼吧?”
“那該怎么找?”
“主上,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孩子身上如果沒有標記的話,就算日后真的找到了,你也很難確定是不是真的。”
“我知道。”
“而且,主上,咱們在歷天城的人手,雖然很強,也很優秀,訓練有素且忠心耿耿,但想要在人口這么多的歷天城,甚至還要覆蓋到歷天城外,真的太難太難了,還是不太夠的。”
“你說的咱們在歷天城的人手,是不是指的是你自己?”
“正是屬下。”
“當著杜鵑的面,你這時候開玩笑,真的不是很合適。”
“她要是能變成僵尸坐起來,我們反而方便多了。”
“咦?”
鄭凡疑惑了一聲,
道:
“你去咬一口試試,能變成吸血鬼么?”
“主上,人已經死了,還涼透了………”
“那只能找阿程了?”
“阿程讓她變成最低級的喪尸,問題不大,但我覺得,一旦真的這樣,靖南侯會一怒之下,把我們全部拍死。”
“就不能帶著點靈智?比如,老沙那樣?”
杜鵑為什么要自殺,鄭凡不清楚,說句比較冷血的話,鄭凡和杜鵑,真沒那么熟,如果她不是田無鏡的妻子,如果她不是自己干兒子或者干女兒的媽,她愛死不死。
鄭凡只是不想看見田無鏡傷心,希望老田有個念想。
以己度人之下,鄭凡覺得,如果老田能夠像自己那樣,隔三差五的帶著點酒菜去沙拓闕石棺材前說說話,其實也挺幸福的。
“沙拓闕石本身就是強者,而且他在去鎮北侯府前,可能就自己布置過了,或者是被人布置過了,且在他戰死后,蠻族王庭祭祀以近乎全滅為代價,才僥幸成功地喚醒了他。
主上,這個模式,很難復制起來,當然,阿程不是辦不到,但估計得等到………”
“得等到什么?我的品級不夠是吧?”
“是。”
“那你覺得得等我到什么品級才行?”
“一拳擊倒靖南侯。”
“………”鄭凡。
……
累,在過度透支之后。
瞎子現在就很累,
作為一個精神力強化者,他的身體素質,自然強不到哪里去。
緊趕慢趕之下,還是覺得有些受不了了,總不能還沒到歷天城,自己就先身體累垮暴斃在途中吧?
所以,瞎子選擇在驛站里先歇息歇息。
驛站,自然是燕國的驛站,但并非是新建的,而是一座塢堡充當的。
短時間內,想將驛站鋪設開去,很難,但沒有驛站和驛路又很不方便,不利于對新晉之地的統治。
所以,燕國朝廷用了個很因地制宜的法子,那就是將沿途的晉人塢堡,給他們發燕國頒布的“牌子”,讓他們充當驛站的作用。
燕國的官員和信使可以在這座塢堡里免費休息吃喝,以及……換馬。
這有點類似于后世高速公路的服務站承包。
提供免費吃喝以及馬匹更換服務,這必然是一件賠本的買賣,但這些晉地的塢堡主們卻為此搶破了頭。
畢竟眼下,燕人是這片區域的新主人,燕人的刀還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首先,你就不能去說一個“不”字。
同時,燕人肯定是會構建起自己對晉地的統治的,這就自然而然地需要這些地頭蛇的幫助,且這些地頭蛇,也需要一個階梯,以期望在新主人那里混一個出身。
驛站是個賠本的買賣,但對這些塢堡主而言,賠的只是小錢,日后憑借著這個資歷,少說也能換一個“自己人”的出身,可以為家族子弟日后在燕人朝廷里出頭鋪路,其實還是賺的。
瞎子是有官身的,諸位魔王其實都有,官身是燕國大白菜式樣的“校尉”,是鄭凡批量辦理下來的。
進了這家塢堡后,瞎子拿出自己的腰牌和文書進行了登記,接下來,就能享受到一日一夜的食宿服務。
想吃過于精致的東西自然是沒有的,瞎子就要了一份肉湯和兩塊餅子。
就著熱湯吃餅子,可比自己啃干糧要舒服多了。
吃完后再睡一會兒,之后起來可以繼續趕路。
算算時間,大概還要不到兩天的時間才能到歷天城,唉,也不知道城內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
等到肉湯和餅子被端上來時,瞎子有些意外地道:
“這里人這么多?”
驛站類似客棧酒樓,里頭還有紅帳子,提供多元化服務。
既然是開驛站,放著也是放著,自然也是會做其他人的聲音,燕人官吏過來,可以免費吃喝住,其他人過來,交錢的話,也能吃喝住。
事實上,包括燕國境內的塢堡寨子,其實都會做類似的“服務”,當然了,黑心一點兒的,直接“人肉包子鋪”也是可能的,亂世之中,這種事兒,尤為常見。
“可不是么,官爺,今兒個也不知道怎么的了,今兒個客人格外多。”
瞎子點點頭,不再管其他,悶頭開始喝湯。
半碗熱湯下肚后,
整個人才覺得舒服了不少,
瞎子正準備拿起餅子掰開放湯里泡一泡時,
外頭走進來一個戴著斗笠腰掛一把劍的劍客,劍客的手里,還抱著一個嬰兒。
這邊,劍客剛坐下,嬰兒就開始大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這時,旁邊一桌正在吃喝的人忽然站起身一個罵道:
“吵死老子了,鬧得老子耳根子不得清靜,
哪里來的野種給老子號喪吶!”
劍客沒有生氣,
反而點了點頭,
附和道:
“確實是野種。”
————
感謝叫我小飛哥啦成為《魔臨》第八十六位盟主。
感謝大家的月票和推薦票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