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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連環計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周軍披盔戴甲,晝夜疾行。
  
  大隊人馬行進中,腳步聲踏得地皮都在輕輕顫動。每個士兵都攜帶了五天的口糧,自備鍋灶、睡袋等一應器物,騎兵為了保持一定的馬力以應付特殊情況,行走一段時間等戰馬疲憊時就會跳下馬來牽馬而行,既活動了身子,又讓馬匹少些負重,一旦開戰馬就是他們保命的本錢,豈能不加愛惜。
  
  盡管如此,高強度的行軍還是使一些士兵掉隊了,掉隊的士兵沒人去管,只管讓他們和后面的步兵作伴去吧。
  
  軍令已下,不能及時趕到者,軍將皆斬,兵不敘勛,雖說如果所有人都遲到,張大將軍未必會執行這道命令,可要是大部分兵馬都趕到了,那遲到的人就一定倒霉。
  
  行韭中間,各營官兵你追我趕,編制和隊列已混亂不堪,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們首要的是趕到盧龍,到那里再稍加整頓,探清前線的最新情況后,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也不遲。
  
  午夜時分,三軍原地駐扎,稍作歇息。
  
  士兵們紛紛解下睡袋,嚼著干糧、灌著涼水,還要準備草料、飼喂戰馬,忙碌了大半個時辰,才沉沉睡下。
  
  五更天,司號手被巡夜的官兵推醒,揉著眼睛爬起來,吹響軍號喚醒睡得漫山遍野的士兵,稍加整頓,便又匆匆上路。
  
  又是一天急行軍,離黃獐谷山口只剩下半天的路程,這時己經到了二更天,燕大總管下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穿過山谷,明晚之前抵達盧龍。軍令一下,三軍便原地駐扎,安排飲食休息,恢復體力。
  
  摸著黑埋鍋造飯、喂養馬匹,等疲憊不堪的將士鉆進睡袋,枕著腰刀,正要沉沉睡去時,他們忽然感覺身下的大地發出了一陣陣輕微的顫動。
  
  “大事不好!”
  
  不用將領吩咐,經驗豐富的老兵就知道壞了,因為隨著那大地的震顫,密急的馬蹄聲已經傳進了他們的耳朵,在這個地方突然出現大批的騎兵,而且聽這蹄聲急驟,分明是正在沖刺,這絕不可能是自己的人馬。
  
  當士兵們連喊帶叫地鉆出睡袋,顧不得衣衫不整,也來不及去披戴盔甲,只管抱起馬鞍,匆匆放上馬背,還沒等系緊絲絳,轟隆隆的馬蹄聲就在耳邊開始轟鳴了。
  
  千軍萬馬,揮舞著雪亮的鋼刀,從黑暗中猛撲過來,如同一只只幽魂厲鬼,一個倉惶失措的新兵只看到一抹黑影從自己身邊帶著一股勁風一掃而過,隨即前方更遠處就響起了同伴的慘叫聲。
  
  驚駭的士兵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一道黑影裹著勁風從他身邊疾掠過去,這一次他沒有那么幸※運,鋒利的馬刀把他由肩至胯劈成了兩半。
  
  這是一場殘酷的屠戮,人困馬乏的周軍早己是強弩之末,而且又是在全無防備、最為松懈的時候受到了敵騎的攻擊。
  
  敵人的攻擊之快,連外圍的冇游哨都沒來得及把警訊報回來。倉促間周軍就算想在原地結陣自守都成了妄想,更不要說是有力的反撲。
  
  攻擊的契丹人雖然看著散亂,毫無陣形,但是自幼參加游獵,早把他們培養成了精銳的騎士,他們通常很默契地三人一組,組成一個銳角攻擊陣形,互相配合,剪除一切給戰友造成的阻礙,保持最快的沖鋒速度。
  
  而每一個攻擊銳三角之間,又保持著足夠的距離,確保他們沖入敵陣之后,后方的戰友依舊馬速不減,以同樣的速度展開第二輪攻擊。
  
  攻擊在整個周軍駐扎的營地上展開了,每一個地方,契丹人勢如破竹的突擊都保持了至少五輪的沖鋒,這五輪的沖鋒足以斬殺五分之一的周軍,并給他們造成極大的混亂,從而保證穿營而過的契丹人返身再進行第二輪掃蕩時,周軍仍無法形成有效反擊。
  
  周軍陷入了絕對的混亂當中,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對全軍做出統一的指揮和調遣,他們更沒時間去弄清楚這支突如其來的契丹人馬究竟是什么人,從哪兒來,他們只能各自為戰。
  
  這個時候,精銳一些的部隊就完全顯現出了他們的能力,憑著以往的作戰和操練經驗,他們自發地結成了圓陣,外圍的士兵以長槍刺殺敵軍騎士,用橫刀在昏暗的夜色下削砍敵軍的馬腿,用自己的性命替護在中間的戰友爭取著時間,以便他們能盡快披鞍上馬。
  
  在這樣的突擊態勢中,他們連個密集槍陣都組織不起來,沒有騎兵對抗,全軍將注定被全部消滅。
  
  很快,束裝整齊的騎兵自內圍殺出,同敵人的騎兵戰在一起,與他們的步卒戰友配合著向其他自發形成的防守陣營靠近,互相融合,結成一個更大的圈子。
  
  因為在契丹騎兵的突擊下,他們已經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陣營,如果不能盡快匯合,他們的死亡也只是時間問題。
  
  得益于從未放下的技擊訓丨練,經過一天一夜的急行軍,楊帆還能保持著遠比同伴更加充沛的體力。
  
  但是他所在的這路人馬是由各地府軍匯編而成的,相互之間的配合并不默契,當他奮力砍殺了幾名契丹騎兵,并且奪過一匹戰馬,翻身上馬之后,借著黯淡的星光和散落各處的火把,他已經在周圍找不到任何一個哪怕是十人以上的小團隊。
  
  契丹鐵騎如鐵流漫卷,他們根本不停下來原地廝殺,而是利用他們的沖鋒優勢,對周軍陣營進行反復的踐踏和沖鋒,楊帆只能混在往復不斷、沖殺不停、不斷收割著周軍性命的契丹鐵騎之中,一面交戰,一面努力救援自己的同伴。
  
  契丹人在鑿穿周軍大營,圈馬回來再施行了一輪鑿穿式突擊之后,速度終于緩和下來,開始圍著一個個結成小圓陣的周軍開始圍攻,不斷地射箭、甚至投擲標槍。
  
  終于穩下陣勢來的周軍也向外激※射著箭弩,用長槍短刀抵擋著他們的進攻。
  
  像楊帆這樣零散的游騎,大部分已經被契丹人順手殲滅了,楊帆勝在武藝高超,在這種昏暗和混亂之中,敵人又無法集中優勢兵力對他進行攻擊,得以堅持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廝殺之中,前方一群結陣自保的周軍終于發現了游魂似的在契丹兵中游走廝殺的楊帆,立即向他大叫起來:“楊校尉!”
  
  楊帆已殺得精疲力竭,他在廝殺之中向那個方向匆忙看了一眼,借著一只掉在地上的火把微弱的光亮,他看清了呼喊他的人,那是他的別駕史睿。
  
  楊帆大喜,馬上圈馬向那個方向廝殺過去。
  
  史別駕匆匆聚攏了少數殘乓敗背,利用死馬和長槍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壁壘,正在竭力阻擋著契丹人的攻擊。
  
  契丹人圈馬繞著他們的小陣奔走不休,時而射一枝冷箭,時而拔出細長而略帶弧度的鋒利馬刀猛沖他們的薄弱防御點,二十幾個周軍在防御圈內疲于奔命。
  
  楊帆舉著卷了刃的鋼刀,一步步向那座陣營逼近,隔著還有五六丈的距離,一個契丹騎士率先進了周軍的防御圈,掄起鋒利的馬刀左劈右砍,展開了大屠※殺。
  
  騎兵之于步兵,除了策馬騎射和步兵永遠無法超越的機動力,就是縱馬搏斗時借著馬匹沖走之勢居高臨下揮刀猛劈,這等縱馬斜劈的戰術冇對步兵而言是無法抵擋的兇厲殺法。
  
  楊帆見狀大急,可他當面至少還有五六個敵兵,有人舉著勢大力沉的三股托天叉,有的掄著勢大力沉的馬刀,根本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掉的。
  
  沖入周軍防御圈的那個契丹騎兵馬刀凌空,盡情殺戮著,鋼刀每一次落下,便于一道寒光之后收割一條人命,其勢勁銳無匹,所向披靡,后邊的契丹騎兵已經借著這個突破口猛沖過來。
  
  史睿一見,立即挺起長槍沖了過去,墊步擰腰,長槍一抖,正要刺向那個殺得肆無忌憚的契丹人,又一個契丹人從缺口處縱馬躍了進來,駿馬橫空,前蹄還未落地,那馬上的騎士手中雪亮的鋼刀就從史睿后頸掠過,一顆人頭連著半片肩膀,飛得不知去向。
  
  “史別駕!”
  
  楊帆一聲大呼,血貫瞳仁,手中卷了刃的鋼刀向前方的敵人狠狠劈去,那使托天叉的契丹大將見這名唐將整個身子都從馬上探了出來,手中刀帶著一股厲嘯迎面劈來,不由大駭,急忙把鋼叉一橫,只聽鏗地一聲,楊帆手中的刀應聲而折,終結了它的使命。
  
  那契丹大將心中大喜,鋼叉一轉,叉柄砰地一聲掃在力道一空、身形前墜,正努力想要坐回馬上的楊帆肩頭,把他一叉掃落馬下。
  
  一個契丹兵提馬上前,一槍就向楊帆后腰刺去,那契丹大將使鋼叉一擋,“鏗”地一聲將槍震開,鋒利的叉尖緊緊逼住楊帆后心,看了看他背上的猛獸圖案,冷笑道:“這是一員唐將,綁了!”
  
  壁壘中只剩下五名周軍局縮在一個角落里,各個身上帶傷,當連續幾名契丹人躍過障礙,在這小小的圈子里兜馬轉身,準備一個沖鋒將他們殺光的時候,五名周軍丟掉了兵器,乖乖舉起了雙手。
  
  然而,契丹人并沒有放下他們手中的刀,他們到處流竄,哪可能收容俘虜。
  
  契丹人在黃獐谷占據有利地形,以逸待勞、多施欺詐,誘敵深入,又利用煙火攻勢令周軍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因此以極小的代價便全殲了周軍騎兵,隨即便對周軍步兵展開了一面倒的大屠※殺。
  
  在黃獐峽谷中,那些步卒根本無從抵抗,殲滅他們同樣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如今,除李多詐拱衛糧草輜重殿后的兵馬,再加上被他們急行軍遠遠拉在了后面的步兵,周軍這支騎兵主力不過三萬人。
  
  在當前這種以逸待勞,夜施突襲的情況下,就算是周軍倍于契丹,也是無力回天的必敗之舉,更何況是以六萬對三萬,契丹人占據了絕對的兵力優勢。
  
  當東方晨曦破曉的時候,大地就像染上了一層霞光,遍地血污,橫尸遍野。
  
  契丹主力又馬不停蹄地奔著唐軍延后的步卒和殿后的糧草輜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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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9章 0里相尋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插在尸體上面的槍矛刀劍,比原野上旺盛的野草還要蓬勃,無主的戰馬在染了血的草原上踽踽而行,尸骸枕積中,偶爾會爬起一個渾身血污的戰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是腸穿肚破就是殘肢少腿,遲緩地掙扎著,仿佛一具僵尸。 M

    兩個行經此處的路人似乎被這無窮無盡的尸體嚇傻了,其中一個人牽著馬,僵硬地向前邁著腿,只走出幾步,便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另一個青衣漢子急忙把他拖起來。

    被他拖起的削瘦漢子目光呆滯地看著橫尸遍野的戰場,臉色紙一樣蒼白,旁邊那個頰上生了兩顆黃豆大的黑痣青年不安地看著他,低聲道:“宗主武功高強,他……應該會安然無恙的。”

    很奇怪,這么一個形貌丑陋的漢子,說話的聲音居然是一副柔和悅耳的女聲。

    “不……可能的。藝業再高,在這千軍萬馬中,也……也不可能……”那個臉頰削瘦的漢子顫聲說著,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的眼中已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這兩個人,正是天愛奴和古竹婷。

    天愛奴磨了小蠻好幾天,央她答應自己,其實阿奴完全可以不告而別,但她不想這么做。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知道要和小蠻姐妹般相處,一直保持親密關系,是這個家庭和睦的關鍵。

    楊帆臨走時,把這個家交給了小蠻,以小蠻的脾氣,如果她孤意獨行,小蠻固然不會因此對她如何,但兩個人的關系卻難免要產生隔閡。

    有時候,水火不容,就是從一絲嫌隙隔閡發展而來的。

    關系就是齒輪。時時需要潤滑和保養。

    等到小蠻受磨不過,終于答應她之后,古竹婷馬上通過“繼嗣堂”查清了楊帆所在的隊伍,然后啟程循蹤而來。卻不想,等她們趕到這里時,只見到一地死尸,無窮無盡的死尸,仿佛這里就是修羅地獄。

    古竹婷見阿奴神色絕望,不禁大皺眉頭,說道:“阿奴。十余萬大軍不可能都殺光了。我們來時路上,不是看到了三三兩兩的敗兵?你看這里還有人活著,宗主固然有戰死的可能。更大的可能卻是還活著,你先這般嚇唬自己卻為哪般?”

    阿奴的眼神亮了亮,喃喃地道:“不錯!只要還沒找到他的尸體,他就未必是死了,也許……也許他還活著?”

    阿奴忽然站了起來。掙脫古竹婷的扶持,急急奔向前方的尸體,一具具地檢查起來。

    古竹婷連連搖頭,搶過去一把拉住她,喝道:“阿奴,你在干什么?”

    阿奴焦急地道:“古師。你快幫我,我們兩個人一起找快一些!”

    古竹婷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厲聲道:“阿奴。你醒醒!這樣不是辦法,這里足足有幾萬具尸體,我們兩個如何查得完?再說,這里死了這么多人,朝廷很快就有人來善后。到時候我們在這里,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阿奴失魂落魄地道:“那你說怎么辦。我們該怎么找到他?”

    阿奴的手緊緊抓著古竹婷的手臂,扣得古竹婷的臂骨隱隱生疼。

    古竹婷由她抓著,柔聲道:“靠我們兩個人,不管宗主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可能找到他!阿奴,你聽我的,距這里最近的是千金冶城。我們到那里去,這些將士的尸體,十有**要發動冶城軍民前來處置的,有什么消息,我們在那里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聽到。

    對了!我們可以換一個身份,以路經此地的富商身份,為陣亡于此的將士行一樁善舉,為他們舉行“荼毗”,這么多將士的尸體是不可能運回去的,只能火化,然后把骨灰運回他們的家鄉。”

    阿奴的眼神清明起來:“對呀,除非是大將軍,才會被裝斂棺槨,運回京師,其他人只能就地火化,如果我們出錢攬下這件差使,每個人的身份當然是要先確認的,遺物也要單獨整理出來,我們可以因此確認每一具尸體的身份。”

    古竹婷道:“不錯,我們做這種善舉,是需要軍隊和地方官府派人配合的,我們還能從他們那兒了解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死者中沒有宗主,那么宗主就還活著,說不定不等咱們做完善事,就打聽到宗主的消息了。”

    阿奴破啼為笑,急不可耐地道:“走!咱們馬上去千金冶城!”

    ※※※※※※※※※※※※※※※※※※※※※※※※※

    一處以樹干為軀,青青的枝條樹葉為蓋的簡陋帳篷里,李盡忠寬了上衣,**著脊背趴在一堆柔軟的青草上,在他的后脊上,插著一枝狼牙箭,因為久未拔出,傷口周圍已經瘀青浮腫。

    “可汗,忍著些!”

    旁邊一個單膝跪地的大漢語氣粗重地對他說了一聲,李盡忠點點頭,孫萬榮遞過一塊軟木,李盡忠一口咬住。

    大漢拔出小刀,在弓箭四周迅速切開一個十字,用力一拔,李盡忠悶哼一聲,帶著倒鉤的狼牙箭便從他背上拔了下來,有些烏色的血汩汩流出,那大漢將小刀在旁邊的火堆里上下翻烤一陣,看那血液漸漸轉紅,猛地將小刀貼在了李盡忠的傷口上。

    李盡忠身子一繃,雖然年邁卻依舊結實,肌肉塊壘、虬結有力的臂膀頓時鼓了起來,小刀“嗤嗤”地灼燙著李盡忠的傷口,等那傷口微微結痂,大漢便抓過一把草藥,也顧不得苦澀難當,塞進口中便大嚼起來。

    他把嚼爛的草藥小心地敷在李盡忠的傷口上,又用布條幫他包扎好傷口,這才站起身來。駱務整遞過一個水囊,大漢滿口綠色,苦澀難當,是以也不說話,接過水囊,拔下塞子便仰頭灌了一大口水,迅速走出篷帳。

    帳里。孫萬榮和駱務整、何阿小等契丹首領關切地圍到李盡忠身邊,李盡忠嘿嘿一笑,道:“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來,扶我起來!”

    駱務整和何阿小上前把他架起,坐在草堆上,李盡忠沉聲問道:“咱們的傷亡怎么樣?”

    ……

    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出帳篷,連灌幾口水,口中那股苦澀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舌頭都麻得沒有感覺了。他四下一看,見坡下二十多丈遠有一棵野梨樹,枝頭沉甸甸地壓滿了果子。便大步向坡下走去。

    楊帆倚著粗大的梨樹樹干坐在地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樹上,手腕上綁著牛筋,這東西最是柔韌,即便掙扎到牛筋入肉。割斷腕筋,也休想掙得斷。

    在附近幾棵樹下還綁著幾個人,都是軍中的將領,看樣子,契丹人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們也知道多抓一些將領在手。一旦情形不妙,和朝廷便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不過楊帆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將領他都不認識。從軍服看,不過是些鷹揚郎將、果毅都尉一類的將領,比自己只高個一品半品的,行軍大總管燕匪石、行軍副總管宗懷昌等高級將領一個也沒有。

    這時,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到了樹下。從樹上摘了兩個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咔嚓一聲咬了一口。那些梨子剛開始灌漿,不澀不酸,卻也不甜,還說不上是一種什么味道,不過嚼上兩口,對祛除口中的苦味兒倒是很有幫助。

    楊帆一見那大漢走到自己身邊,便盯著他看,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仔細辨認一番,楊帆恍然大悟,這大漢就是昨夜使三股托天叉的那員契丹將領,楊帆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兩膀子氣力。

    大漢咬了兩口梨子,發覺他在注視自己,不禁嘿然一笑,道:“怎么,不服氣?是不是還想跟我比劃比劃?”

    楊帆淡淡地一笑,搖頭道:“敗了就是敗了,敗軍之將,豈敢言勇?”

    大漢撇撇嘴,搖著手中的梨子道:“行了行了,少跟我拽文,當兵的這么文謅謅的干嘛,大唐軍中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么一些人,才會變得這般不中用!想當初我在軍中,那時大唐兵威……嘿!”

    大漢搖了搖頭,又摘了一個梨子,轉身就走。

    楊帆神情一動,急忙追問道:“你說什么?你在大周軍中當過兵?”

    大漢懶洋洋地轉過身,瞟了他一眼,糾正道:“不是大周,是大唐!老子沒給那臭婆娘當過兵!”

    楊帆道:“是是是,大唐,不是大周。你在大唐軍中當過兵?是義從還是族兵?”

    楊帆琢磨著他是契丹人,應該不是大唐的正規官兵。

    大唐的軍隊雜得很,其中只有府軍、禁軍、邊軍、募軍是正規軍,至于其他的就太多了。

    像當年李世民征高句麗,出征的除了隨駕的禁軍、衛軍、府兵、邊軍,還有平盧、盧龍等地的團練軍,突厥、羌、鮮卑等族的蕃兵,附從的契丹、奚等藩部的族兵,新羅、百濟等屬國的從軍,以及臨時招募的“義從”,浩浩蕩蕩數十萬之眾。

    大漢曬然道:“費某當初可是吃軍糧拿軍餉正兒八經的兵,費某那時雖是一小小伙長,卻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功勞。可恨邊將殘暴,克扣軍餉不說,對我族人又是百般壓迫,如同強盜一般。有一次我那隊正試圖強暴我族一位姑娘,當著兵,卻連自己的族人都不能保全,這兵當來何用?費某一怒之下,便宰了那廝,逃回家鄉!”

    大漢上下瞧瞧楊帆,不屑地道:“看你如此年輕,居然做了校尉,怕不是抱那武氏奸賊的大腿才爬得這么快吧?”

    楊帆正色道:“這你可說錯了,楊某本是河源道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可是立下百戰軍功,才有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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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0章 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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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

    費姓大漢一聽,果然來了興趣,轉身便在楊帆身邊蹲下來。 M

    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卻做了唐國的大將軍,一生戎馬,罕逢敗跡。

    楊帆曾經在西域待過大半年的時間,同高舍雞等西域軍卒有過很頻繁的接觸,知道在邊軍系統當中,尤其是少數民族士兵心中,對黑齒常之奉若神明,許多人都把他當作自己效仿的榜樣。

    費姓大漢興致勃勃地問道:“你真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兵?黑齒常之大將軍當年還在我們這地方打過仗呢,可惜那時候費某的年紀還小,要不然就投到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當兵去了。”

    楊帆道:“楊某正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因為我為人機靈,一直在大將軍麾下做斥候兵,立過不少戰功。后來黑齒大將軍遭奸人陷害,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喪命在牢獄之中,令我等噬齒痛恨!”

    費姓大漢對黑齒常之崇拜之極,提起黑齒常之的恨事,禁不住破口大罵。費姓大漢唾沫橫飛地罵了一通朝廷,又乜了楊帆一眼,向他問起西域情形,以及他如何得以升官的經過,楊帆知道他對自己還存有幾分警惕,于是小心地應答起來。

    他說黑齒常之死后,婁師德把他收到了自己帳下,成了婁大將軍的親兵,在與突厥的一次戰斗中,他又恰巧救了婁大將軍一命,這才得以提拔,步步高升。這一次朝廷為了北征,從各地抽調兵卒,他才率部從河隴回來。

    楊帆對河隴地區非常熟悉,說起那里的地域地理、景物環境乃至風情民俗。完全了如指掌,他還把高舍雞做斥候時的許多事跡“高冠楊戴”地安到了自己身上。

    這費姓大漢當兵時,曾經被調到河隴地區參加過戰斗,對當地的風情風貌很了解,他對斥候兵的生活習慣和刺探敵情的一些事跡同樣很了解,聽了楊帆所說,再與他所知一一印證,這個貌似魯莽實則心思細膩的大漢才真的相信了楊帆的話。

    他們兩人雖然還是敵我關系,但是畢竟一方已經被俘。不需要兵戎相見,因此這一番話談下來,兩人的關系不知不覺便融洽了許多。

    費姓大漢和楊帆互通了名姓,這費姓大漢名叫費沫。費沫拍拍楊帆肩膀,遺憾地道:“若你只是一個小小兵卒。我便擅作主張放你走人也無不可。可惜你是朝廷的將官,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

    楊帆道:“我明白,你我各為其主,理應如此。能得足下如此相待,楊某足感盛情了。不過……”

    楊帆扭頭向其他幾棵樹下綁著的人看了看,問道:“你們抓這許多將官作甚。可是打算跟朝廷求和么?”

    費沫的貌相雖然粗魯,心眼兒卻不粗,他并不直接答復,只是嘿嘿一笑。道:“我們契丹人沒有野心稱王稱霸,只是想要一條活路走,可是朝廷不給我們活路啊,要不然。我們現在正在草原上高高興興地放牧呢,又怎會在此打打殺殺?”

    “好啦!”

    費沫拍拍屁股站起來。說道:“放了你是絕不可能的,念你是黑齒大將軍舊部,我可以關照你些,叫你不受虐待,比其他俘虜吃飽一些。不過,你也要老實一點才成,要是想動什么歪腦筋,費某第一個就殺了你!”

    楊帆道:“楊某如今是你們的階下囚,能得如此照料,足感盛情了。我只是不明白……,我們足足十六萬大軍,兵精將足,怎么會……怎么就會一敗涂地呢?”

    楊帆這一問正撓到費沫的癢處,費沫又蹲下來,自得地笑道:“在你們唐人眼中,我們契丹人都是只會牧馬放羊不堪一擊的牧人,你們根本沒把我們放在過眼里,你們敗就敗在這分狂妄上了!

    你以為我們契丹人真就是那么好欺負的?就算是你們最忌憚的突厥鐵騎,屢次從涼州、靈武進侵大唐,為什么不從我們的草原侵入再南下呢?你以為是靠著你們朝廷的庇護嗎?我呸!”

    費沫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說道:“那是因為我們契丹人并不好對付,我們能征善戰,是草原上的英雄。一直以來,我們受朝廷欺壓,受你們的邊將邊軍欺壓,忍氣吞聲,始終不肯反抗,是因為比起大唐我們族群的太弱小了,可我們一步步忍讓,換來的是什么?換來的是你們的得寸進尺!”

    費沫說到憤懣處,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楊帆忙道:“楊某只是一個小小校尉,這些事情我過問不了,我只是奇怪,你們頂多六七萬人馬吧?怎么就能吃掉我們十六萬大軍,而且是一口吞下。”

    費沫冷笑道:“那是因為你們太狂妄!”

    他把黃獐谷口設下誘餌,引誘周軍主力急進,然后利用山谷地形,掐斷騎兵主力與步兵之間的聯系,利用地利優勢和大量的煙火導致周軍主力騎兵不戰自潰,驚馬自相踐踏,死傷無數,以致他們以極小代價就殲滅了這股騎兵的事情說了一遍。

    又得意洋洋地道:“騎兵全軍覆沒,你們那些步卒就倒霉了,除了少量逃上山去的兵丁中今還在叢林中做野人,從黃獐谷向前一直到我們昨日設伏的地方,這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最適合騎兵馳騁,那些向外逃的步卒怎么可能跑得過我們的馬,他們已經被我們全殲了。

    我們原打算仍在黃獐谷設伏的,只是,這一路下來,死尸到處都是,根本來不及處理,你們若繼續前進,一定能夠發現疑點。所以我們大元帥又生一計,用繳獲的軍印,寫下一份軍令,詐稱前路軍大勝,要你們拋棄輜重,全速行軍參與圍剿!

    嘿!你們果然乖乖地來了,日夜兼程,跑得人困馬乏。根本無力一戰。而且騎卒和步卒之間拖拖拉拉,完全脫離,互相難為協同,行軍行成這副樣子,足見你們心中壓根兒就沒把我們當一回事,你們不敗誰敗?”

    楊帆想起那位打扮得跟金甲神人似的燕大總管,不禁苦笑一聲,沉默片刻,才問道:“你們有了軍印。自可偽造軍牒,只是……那上面的大將軍簽名,難道也是偽造的?”

    費沫笑道:“這簽名可是貨真價實,是你們的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親筆所寫。”

    楊帆暗暗咬緊了牙關。

    費沫見他生氣,更加得意。道:“你們的人馬被困在谷中,就像一群待宰的牛羊,數萬大軍擁塞其中,不等我們動手,驚馬亂軍自相踐踏,死傷者已不計其數,我們輕而易舉就殲滅了你們最難對付的這一路主力。活捉了你們的主將。

    那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不肯在偽造的軍牒上署名,被我們可汗一刀便砍下了他的狗頭,結果你們那位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嚇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就簽下了他的名字。嘿嘿,自始至終,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楊帆的眼角跳了跳,恨聲道:“輕敵冒進。葬送前軍十萬將士的性命,已是百死莫贖之罪。又貪生怕死,將后軍六萬將士送入虎口!張玄遇!嘿!好一個張玄遇!”

    費沫笑道:“你也不用如此怪罪于他,你們前路十萬大軍被全殲之后,剩下的這六萬大軍就已注定要滅亡了,沒有那道偽造的軍令,你們一樣要死,那道軍令對你們用處不大,對我們才有用處。有了這道軍令,我們才能輕易吃掉你們的后路大軍,連死帶傷一共不過萬余人,這還包括襲擊你們輜重糧草時的傷亡。”

    楊帆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們還襲擊了我們的輜重營?”

    費沫道:“打蛇打死,自然要趁勝追擊了。你們后面那些步卒比起你們還要不堪,我們連夜殺去時,他們大部分人都睡得跟死豬似的,好不容易驚醒一些人,卻也雙腿酸軟,舉手無力,連只雞都殺不死。

    我們砍瓜切菜一般解決了他們,隨即就馬不停蹄直奔你們殿后的輜重營。我們本以為輜重營最好對付,卻不知你們押運糧草的是什么人,他挖了陷馬坑,布了拒馬槍,還拖來許多荊棘阻路,營盤外還扎了一道木墻,游哨遠出十里。

    真他娘的,在唐人自己的地盤上,而且只住一晚,一大早就要啟程的, 用得著這么折騰么,結果……突襲是不成了,直到天光大亮,我們才清除外圍,逼近營寨,那守將眼見守不住了,于是主動放棄糧草,集合殘兵敗將逃向馬城。

    真他娘的,老子身為前路先鋒,本想把他們這一路兵馬也全數殲滅的,可恨那運糧的主將臨走時還放了一把大火,如果我們要去追他,這糧草不免就要燒光了,沒辦法,老子只得回頭救糧。”

    楊帆脫口問道:“那糧草燒光了?”

    費沫笑道:“你想得美,雖說燒了有近一半糧草,可是被我們救出來的糧食,也足夠我們吃個把月了!”

    楊帆大失所望,沉默片刻,才道:“運糧的那位將軍,叫李多祚,此番北征,若是李大將軍為主帥,恐怕我們……未必會全軍覆沒。唉!李大將軍退回馬城,那我本部的主將呢?燕大總管也被你們生擒活捉了?”

    費沫道:“那個什么燕大總管,我們沒看到,倒是你們的行軍副總管宗懷昌,被我們給困住了,原想抓活的來著,結果他橫刀自盡了。”

    聽到這里,楊帆不禁又沉默起來。

    這時,有人在山坡上喊:“費沫,準備整軍,向山里轉移了!”

    費沫急忙答應一聲,對楊帆匆匆摞下一句:“你安份些,便少吃苦頭,否則,我也護不得你!”說完便急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楊帆試著掙了掙捆綁,便放棄了努力,心道:“這兒已經是山里了,還要往山里轉移?是了,難怪一直沒有看見女人和孩子,他們的老巢應該不在這里。若是到了他們的老巢,防范松懈下來,又有這費沫攀扯著交情,逃走或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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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1章 棄市2冤家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武周朝討逆征北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幾位統兵大將軍除了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詐僥幸漏網,其余被一網打盡。
  
  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身首異處,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及新任司農少卿麻仁節被俘,行軍大總管燕匪石死于亂軍之中,行軍副總管宗懷楚自盡。
  
  消息傳回京師,舉朝嘩然。
  
  朝廷多久沒有吃過這樣的敗仗了?
  
  即便是對敵突厥和吐蕃那樣的強敵,朝廷雖然時有敗仗,可是也從沒敗得這么迅速、這么凄慘,十六萬大軍,頃刻間灰飛煙滅,統兵大將幾乎被一網打盡,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武則天猶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武周一朝,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樁武功就是收復安西四鎮,此前戰績實在是乏善可陳,不曾想轉眼間又遭受了這么慘重的失敗,尤其是敗在從未被朝廷放在眼里的契丹人手中。
  
  朝野間一時風聲鶴喉,對契丹人從一開始的不屑一顧茫目自信,轉眼間就變成了極度的恐懼。十六萬人就是十六萬個家庭,消息傳開,整個大唐到處一片凄風苦雨,無數為人父母、為人妻兒的,披麻戴孝,痛不欲生。
  
  武則天原打算讓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率大軍屯兵勝州,為第二路討逆大軍的,其實主要目的是為這個侄兒鍍金。
  
  雖說現在軍隊系統已經被六氏家族一手把持,可是武氏家族從未在戰爭中有過什么戰功,而在軍隊中,一群寸功不立的將軍,根基永遠是不扎實的。
  
  武承嗣身體不好,近年來更是常常臥病在床,否則的話,武則天說不定把這個侄兒也會派上前線,讓這兩個在武氏家族能挑大梁的侄子都能立下自己的軍威。
  
  但是現在,武周大軍十六萬人,一戰便全軍覆沒,舉朝震動,武則天可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她這兩個侄子都是讀書人出身,少年時便被她改為腹姓流放邊陲,每日只為口食奔波。等她后來想要登基,發現外人不可靠,還得依仗武家人時,又赦免了這些侄子,把他們弄回京※城,一個個委以重任,可這兩個侄子是連幾十人的軍隊都沒指揮過的,讓他們去打仗…,
  
  然而大唐留下的名將幾乎都被她殺光了,何況現在越是武氏一系的將領打了敗仗,她越是需要武氏將領再打個大勝仗,以鞏固武氏在軍中的地位,于是武則天決定派出武彼宜為第二任討逆大將軍,遠征契丹。
  
  武餃宜一直替她掌管羽林衛,在軍中的時間最長,是武氏第二代子侄中最熟悉軍旅的人,武則天馬上下旨,命建安郡王武彼宜為右武威大將軍,重新征召兵馬,由其率領再伐契丹,同時任命陳子昂、喬知之為其總管府幕僚。
  
  一時之間召集不了那么多兵馬,武則天就下令把各地關押的全部囚徒都押送京師來,讓他們戴罪冇冇立功,同時征募士兵,組建新的遠征兵團,又令太行山以東各近邊諸州建設武騎團練,以備策應。
  
  怒氣沖沖的武則天這一次沒用宰相大臣們議事,行使專斷之權迅速作了決定,怒氣沖沖回返內廷,忽然想起曾替孫萬榮求取三品官職的李昭德來,登時把一腔怨恨發泄在他的身上,傳令即刻押赴刑場處死!
  
  張昌宗和張易之在她身邊聞聽,馬上拐彎抹角地提起了來俊臣,盛怒之中的武則天又下令,把來俊臣一并斬首。
  
  李昭德是被來俊臣彈劾入獄的,如今竟和來俊臣同日行刑。
  
  還別說,這樁大事從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朝野對于此番大敗的追究,要知道曹仁師、張玄遇、麻少節、燕匪石、宗懷楚等大將,可都是武氏一系的將領,只有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詐,算是不左不右的中間派。
  
  行刑之日,洛陽城萬人空巷,行刑現場人山人海。
  
  行刑現場就設在北市,整個北市所有的店鋪生意當日都沒有開張,連做生意的都跑去看殺人了。
  
  武周朝第一酷吏,也是在各大酷吏相繼授首之后,始終頑強不倒的不死小強來俊臣終于要被處斬了,而當日一同行刑的還有近幾年來獨霸朝綱,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強腕宰相李昭德,這事豈同小可。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堵木球,身著死囚之服,被押赴刑場。
  
  這口堵木球之制是從垂拱四年開始的,那一年武則天處死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郝象賢在刑場上破口大罵、慷慨陳詞,歷數武則天的樁樁罪惡,連她與薛懷義通奸的丑事都說了出來,武則天十分難堪,從那以后,朝廷再處決人犯,一概口塞木球,讓他在刑場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塞著木球,擠得臉頰都有些變了形,被囚車拉著,緩緩向刑場走近。李昭德雖然過于跋扈了些,因此遭到百官厭憎,但是他在民間官聲還是極好的,百姓們看到李宰相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都不禁黯然嘆息。
  
  不過,尋常朝代,京師百姓一輩子怕也見不到一個對宰相行刑的場面,而武周朝的洛陽百姓,不要說那些鳳子龍孫的皇室王爺,光是宰相就見過殺了好幾撥了,雖然為他嘆息,倒也不至于過于震驚。
  
  隨后押來的是來俊臣,來俊臣被押赴刑場的時候,場面卻出現了奇怪的一幕。百姓們擁擠在那兒,無數人頭攢動,死死地盯著囚車上背插死字牌的來俊臣,卻出奇地沒有一點聲音,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現場異常靜謐,靜得令人恐懼。
  
  李昭德被押上刑場,按跪下來,朝著監斬官的方向,緊接著來俊臣被押上刑臺。來俊臣往日的威風霸道全然不見了蹤影,嘴里塞了一只碩大的木球,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扭曲的面孔再也看不出往日的英俊風流。
  
  李昭德說不出話來,可是看著來俊臣失魂落魄地被拖上刑臺,李昭德眼中卻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容,他笑不出聲來,可他仰起的蒼白的頭顱,卻分明顯示他正在大笑。李昭德的肩膀聳動著,無聲地笑了許久,慢慢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緩緩淌下,流過他的腮邊……
  
  來俊臣卻與他不同,來俊臣自始至終沒有看這個老對頭一眼,他的頭一直扭向皇宮的方向,當他被拖上刑臺,摁倒在地時,他也依舊押著脖子,直勾勾地盯著皇城方向,只盼著會有一騎飛馳而來,高聲喊著“刀下留人!”
  
  這種事女皇并非沒有干過,當初御史中丞魏元忠就是在行刑之前,被女皇特旨免死的。來俊臣始終堅信,他對女皇忠心耿耿,他為女皇殺過那么多對頭,女皇得以登上皇位、坐穩皇位,他居功甚偉,女皇帝絕不會殺他。
  
  他期盼著、期盼著,監斬官干巴巴地念著圣旨時,他一句也沒有聽;會子手拔去他肩后的死字牌時,他渾然不覺;他就像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眼巴巴地望著家的方向,盼著它的主人回心轉意。
  
  一條絞索套到了李昭德的脖子上,女皇宏恩,賜了他一個全尸,絞索猛地拉起,李昭德身子騰空,因為窒息,他的身體劇烈而奇異地扭動起來。
  
  可是令人驚奇的是,這個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去看這位宰相之死,無數目光居然冇死冇死地盯著來俊臣。
  
  許多人掌心沁著汗,眼角緊張地抽搐著,心跳如擂鼓。
  
  他們似乎在擔心什么,又似在緊張什么,那是一種奇怪的恐懼。
  
  來俊臣突然鬼使神差地醒過神來,把片刻不曾移開的目光從皇宮方向移向監斬臺。
  
  監斬臺上,刑部司刑郎中陳東面無表情地從簽筒中抽※出一枝血色的刑簽,向臺前狠狠一擲,冷肅地喝道:“斬!”
  
  來俊臣突然明白過來,赦免的圣旨永遠也不會來了,女皇真的拋棄了他!
  
  他突然從地上一下子※彈了起來,這么直挺挺地跪著,本來是很難站起來的,但是來俊臣居然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他喊不出聲音,兩只眼睛瞪得異常的大,仿佛眼角都睜裂了,他死死地瞪著皇宮的方向,看著那一角飛檐,看著那聳立入云的天樞,腦海中一陣眩暈。
  
  不等兩名劊子手的助手上前把他摁倒,他的雙膝一軟,又重重地跪在了刑臺上……,
  
  “嚓!”
  
  鋒利的鬼頭刀從他頸間滑過,劊子手這一刀,使出了他這一輩子最好的一刀。
  
  刀鋒準確地從來俊臣頸間骨縫里滑過,沒有片刻阻礙,人頭和著一腔鮮血,噴出一丈多遠,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向前滾動了幾圈,停住了。
  
  來俊臣無頭的尸身以一個緩慢傾倒的姿勢慢慢向前倒去,“嗵”地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李昭德的尸身網剛停止最后一絲抖動。
  
  刑場上繼續保持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當劊子手有些驚異地向人群中看去時,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吶喊,無數人向臺上沖過來,負責拉著繩索阻擋觀刑百姓的帛役像稻草人似的,一眨眼就被沸騰的人群淹沒。
  
  無數的人涌上刑臺,爭相撕扯來俊臣的尸體,有一個人沖在最前面,像狼似的一頭撲到來俊臣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還沒等他咽下去,就被瘋狂的百姓拖到一邊,然后更多的人螞蟻般添充了他留出來的空隙。
  
  這人咬著一嘴的血肉,仰天狂笑!
  
  他叫段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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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眾里尋他0度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來俊臣棄市,本應曬尸三天的,可是許多百姓擁上臺去,擠開公差,爭啖其肉,須臾間,來俊臣就骨肉離散,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踏成泥了。 M”

    麗春臺上,張易之亦步亦趨在跟在花叢間轉悠的武則天身邊,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著今日行刑的場面。

    “哦?來俊臣如此招人痛恨?”

    武則天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馬上站住腳步,向張易之追問。

    在得到張易之準確的答復之后,武則天憤怒起來:“朕真是被他蒙蔽了,此獠如此招百姓痛恨,必是罪大惡極,真是死有余辜!應加赤族之誅,方雪蒼生之憤!傳旨,籍沒其家,盡數發配為奴!”

    來俊臣用他的死,成功地轉移了朝野間對于討逆軍大敗的注意,又用他的粉身碎骨籍沒全家,把百姓們對于親人逝去的悲愴化成了對他伏誅的泄憤。來俊臣被他的主子真是利用得淋漓盡致,發揮了全部的光和熱!

    ……

    “千金冶”在馬城東北方向,這里盛產鐵礦,很多鐵礦石就裸露在地表,無需深采。邊域地區戰亂最為頻繁,所以對于鋼鐵的需求尤其強烈,因此當地有許多以土法煉鐵的鐵匠,久而聚集成城,稱為“千金冶”。

    時至今日,“千金冶”已經出現了多個規模很大的鐵礦廠和煉鐵鋪子,因之此城不缺鐵器,也不缺強悍有力的男子,契丹人之所以沒有打這座小城的主意,原因就在于此。此城雖小,卻不易對付。

    古竹婷和天愛奴主意已定,便變換了身份,先雇傭了幾個仆從。再趕到千金冶城。此時,周軍大敗,自黃獐谷下來,百十里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周軍尸體的消息已經傳開。千金冶城也是人心惶惶。

    縣令李洛云是垂拱二年的進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利用他的杰出政績,再加上上下打點,謀了個七品正堂的縣太爺,到“千金冶”走馬上任還不是一個月,便碰到了這么一檔子事,真是晦氣。

    他剛剛到任,對在此任職多年、根基深厚的主簿、縣尉乃至關系盤根錯節的諸多胥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得知消息后。有心派縣尉帶人去察探一下。縣尉擔心路上碰到契丹兵馬,托辭不肯前去。

    主簿比縣尉反應還快,第一時間就告病臥床了。李縣令倒是個忠于職守的好官,指使不動別人。只好換了一身便服,帶了幾個衙差,親自去明察暗訪了一番,確認契丹人大勝之后已經劫了糧草入山,這才返回縣城。

    自黃獐谷出來,周圍非常荒涼,并沒有什么城阜,“千金冶”城是距這片戰場最近的縣城,就算他們不肯出面,等到府道官員得了消息,安置陣亡將士遺體的事也必然要著落在他們身上,與其如此,不如主動出面,還能給自己增添些政績。

    李縣令打定主意,便找主簿和縣尉共同商議。

    既然城外已經沒了危險,縣尉大人原本“在忙的事兒”馬上就解決了,主簿老爺的“病”也不治而愈,兩人也曉得這是一樁政績,倒是很想和這位新任縣太爺好生合作,這件事辦好了,人人有功,兩人和新任縣令的關系也能親近一些,畢竟人家是一縣主官,不能太擰著干。

    可是不管是派工收斂尸體還是火化,哪樣不需要錢?

    上任縣太爺在臨卸任以前,把縣里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節余拼命地開銷出去,一點兒都沒剩下,如果想寅吃卯糧,縣里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不好過,主管錢糧的主簿為此又打了退堂鼓。

    李縣令思來想去,覺得這筆錢只能著落在本縣幾個大鐵礦廠和大鐵匠鋪子上,正打算宴請本縣那些以冶鐵發了財的土財主,利用縣太爺的面子募捐一筆錢財,天愛奴和古竹婷便到了縣城。

    古竹婷扮成一位富商,天愛奴扮成她的書僮,主動找到縣太爺李洛云,愿意為陣亡將士做一樁大善行,由她出資雇請斂尸工人、購買火化尸體所需的煤炭,并代為購買十余萬只骨灰壇子。

    這筆錢數目不菲,李縣令若是向人募捐,也只能滿足前期費用,后續資金還是要向上面申請,如今碰到一個家資巨萬的大善人,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全力配合,并滿口聲稱要為這位古大善人的義行向朝廷請求嘉獎。

    古竹婷在李縣令的配合下,向盛產陶器的地方定購了大量的骨灰壇子,又在千金冶城外安排火化場地。這城以冶金為主,煤炭、木炭儲備極多,只要有錢,可以直接向那些大鐵礦廠購買,至于煉尸的爐子,直接用了一些鐵礦已經報廢了的舊煉鐵爐。

    當地的大鐵礦商也并非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此番義行的大頭都由這位路經此地的古大善人包了,他們便主動減少了自己的鐵礦這段時間的挖掘和生產任務,騰出大批勞力去收斂周軍陣亡將士的遺體。

    對那些礦工和鐵匠們來說,干哪個活兒都有錢賺,這活兒比打鐵挖礦還要輕松些,邊地百姓見慣了生死,對尸體也沒什么厭棄恐懼,自然甘愿去做,一時間大批的尸體便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千金冶”城,開始煉化尸體裝斂骨灰。

    李縣令組織了大批文吏,又勸說本縣的讀書人出面幫忙,在現場對每一具煉化的尸體提前進行登記,并把他們的遺物分別裝袋,做好標記。

    這樣的場面固然熱鬧,可是源源不斷的尸體運進來,煉尸爐日以繼夜地噴吐著火焰,把一具具曾經鮮活的生命煉成了一壇壇雪白的骨灰,是沒有人興高采烈的,哪怕是那些按日結算拿錢的礦工和鐵匠,

    而天愛奴更是飽受折磨,一天沒有楊帆的消息。她就寢食難安,每送來一具尸體,她都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李縣令真把古竹婷當成了他的活菩薩。李縣令從逃到城里來的士兵口中問出多少消息,古竹婷便能從李縣令那里打聽到多少消息,她和阿奴漸漸了解了整個戰役的情況,也知道有些將領被契丹人生擒活捉了。

    雖然這一次周軍輕敵冒進。連中埋伏,以至于十六萬大軍灰飛煙滅,不過這么多人是不可能殺光的,所謂全殲只是說把他們殺得無法保留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部隊,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

    幸存逃散的士兵陸陸續續地逃了出來,向最近的千金冶城靠攏的人最多,阿奴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看到遠處有周軍零零散散地走來,雖說幾天時間里千金冶城已經收容了三四千名傷兵敗將,卻始終沒有她最熟悉的那副面孔。畢竟給了她一個希望。

    這段時間里。她們也聯系上了“繼嗣堂”在北地的分支。雖說“繼嗣堂”在本地勢力薄弱,還是盡全力給予了協助,派人在附近諸如馬城、盧龍等地安排眼線。查勘所有幸運逃脫的士兵,以求找到楊帆的蹤跡。

    只不過。“繼嗣堂”的核心力量并不多,這許多分支并不知道宗主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有“繼嗣堂”的存在,“繼嗣堂”對他們的控制完全是利用經濟手段,因此他們并不知道叫他們尋找的那個人是誰。

    這些分支派往各個城池的伙計,只知道他們東家的生意主要靠著一個大富商,而他們要找的這個人與那個大富商有著極密切的關系,如果找到此人,不但能討好那個大富商,讓他們東家獲得更多的生意,找到楊帆的人還有一筆豐厚的賞金,因此格外賣力。

    ※※※※※※※※※※※※※※※※※※※※※※※※※※

    參天的古樹隔絕了塵世的一片喧囂,在這里,不管是馬的長嘶還是人的吶喊,都只能映襯得這山谷更加的靜謐,而不會有嘈雜的感覺。

    密林的邊緣,有一片青青的草地,陽光正照在這片草地上。

    正被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楊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朵狗尾巴草,瞇著眼睛,任那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這里林深樹密,易守難攻,而且一路過來時,瞪大了眼睛的楊帆就已經轉悠迷糊了,這一路上都是山、都是樹,根本沒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全都是相似的山水樹木,根本無法記得住路。

    同楊帆一同被抓的,大約有十幾名將官,此刻也都散布在這片山坡上,或站或立。這些人楊帆都不熟悉,被俘的這批將領中官職最高的張玄遇和麻仁節被契丹人重點看管起來,押在山那邊的山洞里,即便是放風的時間,楊帆等人都沒有看到過他們。

    山洞里潮濕陰暗,不曬曬太陽,縱然不是老寒腿,在洞里關上三天也要生病。所以,盡管已經覺得陽光有些毒辣,楊帆還是不舍得回山洞去,這里是山洞前面他們僅有的一塊活動場所。

    遠遠的,費沫走了過來。

    雖然彼此是敵人,但是費沫很喜歡和楊帆聊天,說到朝廷的黑暗時,楊帆會和他一起大罵,說到黑齒大將軍的慘死時,楊帆會和他一起惋惜,說到契丹人遭受的邊將的欺壓和勒索,楊帆會對他深表同情……

    費沫并不缺少心機,雖然在楊帆來說,這是刻意的應和,是為了降低費沫的戒心,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他的態度,費沫看得出來,確實是發自內心。于是,雖然彼此還是敵人,費沫卻越來越喜歡跟他聊天,一有時間他就會到楊帆這兒來。

    楊帆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輕搖的狗尾巴草不由停了一停,他聽得出這是費沫的聲音。他一直覺得,即便自己被抓了,他還是應該做點什么,只是他一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直到昨天夜里,他終于想到了一個主意。

    于是,這一整天他都在等費沫,費沫終于來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哼著歌,繼續搖起了手中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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