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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出師要有名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做俘虜做到你這份兒上的,倒是少見!”
  
  費沫走到近前,見楊帆一副樂逍遙的模樣,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揶揄了一句,在楊帆身邊坐下,順手遞過一張比巴掌還大的草葉子,里面包著一把桑甚,有的已經熟透了,紫黑紫黑的,發出誘人的甜香味兒,有的還是紅彤彤的。
  
  “做俘虜已經夠倒霉了,難道還要每天愁眉苦臉地折磨自己么?”
  
  楊帆笑吟吟地坐起來,扔掉狗尾巴草,接過草葉包著的桑甚,順手拈了一顆丟進嘴里,果肉豐厚,微酸極甜,果然很可口。
  
  楊帆乜著費沫,問道:“你們已經派人進京了?”
  
  費沫點了點頭:“嗯!已經走了兩天了,大元帥當年在中原做質子時,身邊帶有幾個侍衛,也都極熟悉你們中原情形,這一次派了其中一個去。”
  
  楊帆搖搖頭道:“我看效果恐怕不大。”
  
  費沫睨了他一眼道:“怎么說?”
  
  楊帆又丟了一個桑甚入口,說道:“沒錯!你們是打了勝仗,可是朝廷從來不曾把你們放在眼里,你們現在打的勝仗越多,女皇帝越拉不下臉來跟你們談和。如果是吐蕃或者突厥,或許還有回旋的余地,可你們……,”
  
  費沫道:“我們抓了你們十幾員大將,那個姓武的婆娘若是不答應,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楊帆嘲諷道:“老費,你以為這是你們兩個部落之間打仗呢?你們抓了他們幾個大頭領,就可以讓他們用牛羊、草場來贖回?這是朝廷,不管是因為女皇的體面還是朝廷的體面,都絕不可能向你們低頭!”
  
  費沫黑黝黝的臉龐脹紅了:“一直以來,朝廷要打仗,讓我們出兵,我們就出了,自備糧食、兵器、馬匹,先是跟著太宗皇帝打,再是聽高宗皇帝的旨意打!朝廷要我們納貢,我們納了,每年都選最好的毛皮、最肥的牛羊進貢。可朝廷是怎么對我們的?
  
  你們的邊軍不守在我們的外圍,保護我們這些朝廷的子民,反而守在我們內側,突厥人要靠我們去防守,而你們還要像防賊一般防著我們,我們拿牛羊和邊地的漢人百姓換些米糧,你們的邊將還要抽無數的重稅!
  
  我們現在想要的并不多,我們依舊愿意尊奉朝廷為主,我們只要求對我們少一些苛待,少一些壓迫,允許我們平等地和你們漢人買賣牛羊,撤走你們所謂的邊軍!這要求很過份嗎?”
  
  “很過份!”
  
  楊帆道:“在你看來,固然是理直氣壯。可是你要清楚,你們不是吐蕃或者突厥,不是一個國家,你們沒有資格先造反,殺了朝廷的兵,抓了朝廷的將,再同朝廷談判,討價還價地提條件!
  
  對你們這般作為,朝廷惟一的選擇就是嚴厲地打擊,殺一儆百。如果朝廷答應你們,那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朝廷的疆域很大,有許多像你冇們一樣的部族,今天對你們破了例,別人就可以有樣學樣,到時候朝廷何以自處?“
  
  費沫沉默片刻,冷笑道:“沒得談,那就繼續打好了!只不過。”朝廷既然拋棄了你們,你們也就沒什么用處了,等我們的使者從朝廷帶回不好的消息之后,可汗一定會處死你們的!”
  
  楊帆把桑萁放到草地上,仰天躺倒,枕著手臂,喃喃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死在萬馬軍中,能多活這許多時日,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終究難免一死,我也沒什么好遺憾的。不過,如果我死了,黃泉路上也不怕寂寞的,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來陪我!”
  
  費沫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少說晦氣話!我才不會死呢,你們朝廷兵馬很厲害么?十六萬大軍,還不是被我們一口就吞下去了。”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悠然搖動,說道:“話可不是這么說的,這一次,朝廷吃了大虧,虧就虧在太驕狂了,從將到兵,就沒有一個人把你們當回事兒,下一次,你以為朝廷的兵馬還會這么大意?”
  
  費沫冷笑不語,心中暗想:“你以為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向朝廷求和上么?我們可也不只做了一手準備。
  
  ”只不過,這是極度機密,即便楊帆已是階下囚,告訴他也不怕泄露出去,費沫也是不能說的。
  
  楊帆繼續道:“你也是當過兵的人,想必知道些古往今來的故事,你看那些做流寇的,哪有一個能撲騰得起半點浪花?不管最終成敗,但凡曾經輝煌過的,都必須掌握兩點!”
  
  費沫神色一動,忙問道:“哪兩點?”
  
  楊帆道:“第一,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根基之地,要有民可馭,有糧可籌,到處流竄始終沒有一個根基之地的,是折騰不了幾天的。”
  
  費沫沉默片刻,又道:“那第二點呢?”
  
  楊帆道:“第二,就是要有一個明確的主張,要讓天下人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為何而戰。而且你想要的,正是天下人想要的,這樣才能得道多助。陳勝吳廣不過是兩個泥腿子,都知道喊出‘伐無道、誅暴秦”以號召天下人響應。
  
  商湯反夏,說‘時日昌喪,予及汝偕亡!,赤眉軍的樊崇,一個不識字的匹夫,也知道喊一句‘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張角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王莽偽造天命,漢光武帝則說‘劉氏復起,李氏為輔”至于本朝……”呵呵,試問,你們有什么?”
  
  費沫反駁道:“全是廢話!你以為憑我們契丹部落可以獨立一國甚至推翻大唐?如果我們那么說,就真的成了造反,朝廷不殲滅我們誓不罷休!”
  
  楊帆道:“你以為你們現在沒有喊出獨立一國或者推翻大周的口號,你們的所作所為就不是造反了?漢七王之亂,雖不敢喊出造反的口號,也要喊一句‘清君側、誅晃錯”告訴天下人他們意在晃錯,不在天子,以避免天下人共討之。”
  
  費沫沉思起來,半晌,方緩緩言道:“我們……,能喊什么口號?”
  
  楊道:“武周當朝,可天下百姓依舊心思李唐,如果你們能喊出擁戴李唐、擁護相王李旦、擁護廬陵王李顯的口號,那么就可以順應天心民意,百姓們對你們的抵觸就不那么強烈了,而朝廷要對付你們也會引起種種非議。”
  
  費沫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著哇!界然好主意,若是如此,我們便出師有名,反要陷朝廷于不義了,朝廷派了大軍來,官兵中但凡志在匡復李唐的,也不會全力圍剿我們。”
  
  楊帆微笑道:“正是如此!”
  
  費沫興沖沖地道:“我去跟可汗和大元帥說!”
  
  費沫趴起身來拔腿就走,楊帆暗暗松了口氣,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也知道這費沫的心思不像粗獷的外表一樣粗魯,還真怕不能說服他呢。
  
  眼見費沫遠去,楊帆又拿起那包系菩,吹去幾只爬上去的螞蟻,拈了一枚桑萁丟進嘴里細細咀嚼,味道很甜。
  
  過了片刻,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楊帆一扭頭,就見費沫去而復返,又出現在面前。
  
  楊帆詫異地挑了挑眉頭,費沫陰沉著臉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利用我,是不是?”
  
  楊帆心中一跳,忙故作平靜地道冇:“何出此言?”
  
  費沫道:“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舊部,而黑齒常之大將軍是被武周朝廷所害。你一定痛恨武周,希望能匡復李唐。你給我出這個主意,是希望利用我們契丹人,對朝廷施加壓力,迫使皇帝在皇儲人選上不敢妄動手腳,是不是?”
  
  楊帆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和契丹人本是敵對關系,根本沒理由幫他們想一個能夠扯起大義名義立足的主意,費沫只要稍一轉念,想不猜到他的用心都難。
  
  楊帆把心一橫,干脆爽快地道:“沒錯!我就是在利用你們,替李唐的兩位王子出力。我不喜歡這個朝廷,我也不喜歡一個女人做皇帝,為了保住她的權利,肆意濫殺!可是我這個主意,對你們并沒有害處,不是么?”
  
  費沫嘿嘿一笑,道:“不錯!只要能給那婆娘添亂的主意,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主意!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別拿費某人當傻瓜!”
  
  費沫轉過身,哈哈大笑著離去。
  
  這些天來的交流,費沫早已了解了楊帆的態度,這個周將顯然極為厭憎他的皇帝和武周朝廷,所以楊帆會幫他出這么一個主意,他一點也不意外。
  
  打出這個口號,明顯能改善他們尷尬的境遇,漢人雖然不至于因此投奔,攘臂響應,畢竟他們是契丹人,不是李唐的王室,但是那婆娘想要征召兵馬平叛,怕也不會有那么多人響應了。
  
  眼見費沫大笑離去,楊帆暗暗松了口氣,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忠于李唐的力量正在漸漸恢復,并暗暗搜取著權力,如果以契丹人為壓力,迫使朝廷調整它的政策,李唐勢力無疑將進一步復蘇,并迅速發展。
  
  只不過,想做到這一點,光靠契丹人喊出這個口號還不行,必須得有人在朝中配合。楊帆如今身陷敵手,是無法在這件事上起主導作用了,不過他相信“觀天部”那幫老家伙會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
  
  李老太公等七宗五姓的老狐貍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狄仁杰等那些被放逐的宰相重臣們聽到這個口號也不會無動于衷,而太平那只狡猾的小狐貍同樣不會讓這個大好機會從掌心白白溜走。
  
  想到這里,楊帆不禁輕輕嘆了口氣,被抓進敵營做了俘虜,反而可以對朝廷產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實是始料未及。
  
  可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這可不是憑一副伶牙俐齒就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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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內憂外困中的女皇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寧珂進入洛陽城時,皇帝已經嚴厲拒絕了契丹人的談和條件,議和條件被拒絕的契丹人再度入寇河北,同時打出了一個鮮明的政治口號:“還我廬陵、相王來!”

    廬陵王李顯和相王李旦是先帝李治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兩人都曾經被立為皇帝,又先后被武則天罷黜,李顯被貶為廬陵王,實際上一直軟禁在房州。 M李旦由皇帝變成了太子,不過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擺設。

    契丹人打起為李顯和李旦鳴不平的旗號,這對武則天來說,其殺傷力遠比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沖擊力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整軍再戰,全殲這路反賊,但是兵馬一直籌措不齊。

    太平公主聽說楊帆失蹤的消息之后,也是牽腸掛肚,暗暗使人尋找,深悔自己不該亂出主意,讓楊帆重返軍伍,以致釀成大錯。

    但是當契丹人宣布了他們的政治綱領之后,雖然明知道這是他們為了減少阻力、蠱惑人心的一個口號,但是卻未嘗不可利用,太平公主縱然正心亂如麻,還是敏銳地發覺了這個機會,馬上收拾了亂糟糟的心情,開始做出安排。

    這些年,太平公主用她高明的政治手腕,逐漸收服了一批人,暗中也掌握了一批朝廷的職位,只不過,她一方面需要繼續掩飾自己的力量,一方面也確實無力與武承嗣、武三思和二張公開競爭,所以得到的職位并不是特別重要的。

    但是這些平時不是特別重要的職位,在戰爭時期卻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職位都是一些后勤、輜重、兵械、糧草乃至戶口管理方面的職位,在正常情況下這些官職既不風光也談不上如何有權,最重要的是人事權、財權、兵權和司法權。

    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太平公主授意安插在這些職位上的門下消極怠工。降低朝廷的運作效率,卻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武則天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十四歲入宮,六十多年來一直待在深宮里。她長于宮闈權謀,于外部的諸多運作并不十分了解,她只知道自契丹人喊出了為廬陵王和相王正名的口號以來,武周朝廷龐大而有效的戰爭機器便陷入了步履惟艱的地步。

    各大世家也迅速發現了契丹人的這個政治口號可以加以利用,但是需要他們推波助瀾,讓這個口號產生實際的效果,擴大它的效應,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敲敲警鐘,于是他們也馬上安排起來。

    他們控制著地方的經濟。一個龐大的家族其影響力就可以遍布一州一道。想在暗中做些手腳。抵消朝廷政令的影響再容易不過。因此,盡管朝廷一遍遍的下敕旨催促,可是地方上籌糧籌餉、招募士兵的事卻始終沒有進展。

    除了李唐皇族和世家暗中發力。這些年來流配地方的那些李唐派的官員,無疑也起了重大作用。他們之所以被貶謫,就是因為他們身上打著李唐的烙印,女皇信不過他們,而他們也矢志匡復李唐,這個時候不給武則天上眼藥才怪。

    他們原本是朝廷高官,到了地方要么是一州一縣的主官,要么憑著他們的威望和資歷,也足以憑副職、閑職的身份對當地主官產生重大影響,在他們的作用下,這些州府對于朝廷籌糧籌餉和招募兵員的事情同樣嚴重遲滯。

    整個帝國都因為某些不可宣照的理由延續了它的運作速度,身在中樞、足跡不出宮門的皇帝陛下對這種秘密而隱晦的抵抗完全無法察覺,對這種莫名的遲緩也完全無能為力,她只能把原因歸結于百姓對李唐的懷念。

    忠于李唐的力量竟然依舊這么龐大,這么深入民心?

    這令她暗暗驚慌。

    她不明白,她的大周江山已經建立這么久了,為什么人們對李唐還是念念不忘,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么?

    她不服氣!

    她一定要把契丹人徹底打敗,她要把武周江山永遠傳下去,她要作開國太祖,千秋萬代!

    ※※※※※※※※※※※※※※※※※※※※※※※※※※

    洛陽城南嘉慶坊,這里有一幢宅院,坊里的百姓都知道這幢宅子的主人是外地的,很少到洛陽來,即便逢年過節,也很少看到這戶人家有主人出現,只有一個老家人時常出門買菜,大家還熟悉一些。

    這幢實際上屬于獨孤世家的宅子,在空曠了多年之后,如今終于迎來了它的一位主人。

    寧珂在這里已經安靜地住了三天了。

    月光下,優雅幽靜的花園里傳出一陣淡淡的琴音,琴音仿佛天上輕籠著月光的薄云,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園中有淡淡的夜霧,窗下月前,一琴橫亙,寧珂輕輕撥著琴弦,琴聲哀而不傷,中正清雅,把那難言的思緒盡付于琴音,漾入裊娜的迷霧中去。

    恨與思,只對月,難與人言。

    十指纖纖,琴上一按,裊裊的余音頓時戛然而止,寧珂悵望一嘆,俏顏月下如霜。

    腳步悉索,船娘輕輕走到了她的身后。

    寧珂輕聲問道:“聽到些什么?”

    船娘道:“自契丹人造反,與其毗鄰的突厥便陣兵邊境,虎視眈眈。契丹人大敗朝廷討逆大軍之后,契丹人馬上兵侵涼州,又攻靈州,再攻勝州,一直殺到勝州,才被平狄軍副使安道買阻住去路。

    他們如今在勝州城外屯扎了重兵,看樣子還想一舉攻下勝州,東侵中原。是以,西域和靠近西域的諸州,不需要有人刻意拖延,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參與北伐了,那里必須得儲備兵力,以防突厥。”

    寧珂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吐番呢?吐番人不可能不趁火打劫吧?”

    船娘微微一笑。道:“小姐所料不錯,吐番人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過吐蕃人王相爭權,內部正斗得如火如荼。暫時不想與朝廷交兵,所以他們派了信使與朝廷和談,所議內容包括安西四鎮以及兩國接壤的一些地區。”

    寧珂一針見血地道:“安西四鎮,朝廷已經吃到嘴里。就絕不可能再吐出去,這可是朝廷引以為傲的最大武功。吐蕃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拿安西四鎮說事兒,是用來讓步的,他們想要的是那些邊界難分的地區。”

    船娘道:“小姐說的是!”

    寧珂信手撥著琴弦,一聲一聲,沉吟半晌,方道:“女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已經無法完全掌握這個帝國。于此內憂外患之際。她一定會做出讓步!”

    船娘小心地問道:“這樣的話。對咱家在西域的生意會有所影響,要不要把這些分析告訴公子?”

    寧珂搖頭道:“不必,大兄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他應該想得到。我應該盡量減少對他的影響。”

    船娘低低應了聲是,又道:“楊帆……依舊下落不明,楊氏夫人悲痛欲絕。奇怪的是,楊家二夫人卻沒有什么消息,似乎不在府上,小姐……你看要不要上門探望?”

    寧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幽幽地道:“去做什么呢?沒有人幫得了她,除非楊帆有了音訊。再說,我以什么身份登門?”

    寧珂幽幽地道:“每一個人,早晚都要死的,悲傷,只能讓自己難過,于死者有什么助益呢?既然無所助益,那又何必悲傷?呵呵,其實我這個人很薄情的,不只是情,我什么都看得很淡、很淡……”

    兩顆清清的淚水,無聲地自她眸中滴落,悄無聲息地落入她的裙裾。

    寧珂輕輕站起身來,回眸一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許傷心!”

    船娘望著那張清素削瘦的容顏,心中一慟:“小姐!”

    寧珂淡淡一笑,道:“人,總歸都要死的,你說對不對?”

    船娘默默地看著寧珂走向房門的身影,她的身姿纖纖如月,弱不勝衣。

    船娘低聲道:“姜業淳姜大醫士明日就回洛陽,到時我請他來,再為小姐診治一番。”

    寧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房門。

    ※※※※※※※※※※※※※※※※※※※※※※※※※

    第二路北征大軍還沒聚齊,突厥便對河隴發起了攻擊,而吐蕃于內亂之中也不放過機會,派遣使臣向武周施加外交壓力,武則天內憂外患,焦頭爛額,而且這幾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精力嚴重不足,也實在應付不了這么復雜的局面了。

    無奈之下,武則天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讓步。

    她下旨,召狄仁杰、魏元忠還京,并拜兵部侍郎姚崇為相。這幾個人都是旗幟鮮明地保皇嗣派,起復狄仁杰、魏元忠,是給國人一個強烈的政治訊號:“皇儲一定是李家的,皇帝不會易武氏子侄為太子!”

    眼下這種情況,北邊的契丹人鬧得風風火火,突厥和吐番在西邊趁火打劫,南邊的諸蠻叛亂剛剛平息……

    而且武則天還收到消息,契丹人似乎正在和奚人進行聯絡,奚人現在也不像太宗、高宗時候那么恭順了,近年來對武周朝廷常有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他們也參與叛亂,無異是給重病纏身的武周朝廷又往心口捅上一刀。

    一向強勢、從不低頭的武則天面對如此局面,也不能不做個姿態了,只是她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把保皇嗣派的狄仁杰和魏元忠調回了京城,并沒有對兩個兒子的現狀做絲毫改變。

    她還盼著平息契丹之亂后,再解決了來自于突厥和吐蕃的威脅,那時再覆手為雨,把利用已盡的保皇嗣黨打壓下去。現在暫且忍一忍,正好利用這次危機,讓那一些態度一直暖昧不明的保皇嗣派也跳出來,到時候一網打盡。

    只是,她既沒有想到今日這般困局,竟是她派往遼東的小狐貍楊帆一手促成,又怎會想到被她請回京城的老狐貍狄仁杰,又會給她帶來一些什么驚喜呢……
第725章 政治是可以交易的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狄仁杰和魏元忠回到了久別的洛陽城。 m

    洛陽城依稀還是他們離開時的模樣,只是宮城前面多了一根參天巨柱,宮城里面少了一座恢宏壯觀的萬象神宮,“天堂”里那尊可以沿著定鼎大街一直望到龍門的巨佛也沒了蹤影。

    兩個人依稀還是當年的那副樣子,只是狄仁杰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些,魏元忠頭頂的白發更多了些,他們都老了,如果再被流放一次,或許已不會有活著回到洛陽的機會。

    兩個人一生都是幾起幾落,其中尤以魏元忠為甚,加上這一次,他已經是第四次被流放再召回,照理說他早該泰然處之了,但是這一次似乎對他的打擊很大,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前往相迎的知交舊友很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除了一次最主要的接風宴,他再沒有接受任何宴請。這一次回京,他升官了,他升任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也就是當朝宰相。

    他搬回了自己的宅第,很少出門,每日他都到政事堂去辦公,但是大臣們很快發現,他似乎變成了第二個蘇味道,凡事惟模棱而已,昔日的崢嶸和銳氣,全然不見了。

    不僅魏元忠如此,大家更加寄予厚望的狄國老比魏元忠還要消沉。他被女皇任命為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同樣是當朝宰相,但他一回京就抱病不起,連朝都不上,連一次接風宴都沒有參加過,只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耿直忠正的兩位老臣,似乎都被磨去了一身銳氣,本來期盼著狄仁杰和魏元忠回朝后能夠給萎靡不振的朝堂帶來一絲生氣的女皇和文武大臣們大失所望。

    把這兩位老臣召回朝堂委以重任。卻對國事沒有絲毫的作用,魏元忠圓滑了,狄仁杰消沉了,而女皇居然也一反常態,沒有對兩人這種變化予以任何的訓斥。

    這一天,到了散衙的時間,魏元忠正要收拾收拾回家去,剛剛升任宰相的原兵部侍郎姚崇忽然走進了他的簽押房。

    “你們出去!”

    姚崇冷目如電,掃了殿上幾個小內侍一眼。沉聲吩咐。

    幾個小內侍連忙退出殿去,姚崇眉宇間驀地涌起一抹怒氣,大步走到魏元忠面前,沉聲道:“仆聽聞魏公返京,榮升宰相。歡欣鼓舞,夜不能寐。卻不料,魏公回到京里,尸位素餐,消沉若廝,比之蘇模棱當年更加不如,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一直擺出一副落落寡歡、沉默寡言模樣的魏元忠坐在案后。瞪了姚崇半晌,忽然笑了:“呵呵,元之啊,你如今已經做了宰相。怎么性情脾氣還是一如既往,我本以為你還要再忍幾天才會來質問老夫。”

    姚崇一怔,怒氣頓消,疑道:“你知道我會來?你……你這個老家伙。你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元之,你呀。真是糊涂!”

    魏元忠點了點姚崇道:“你坐下!”

    姚崇滿腹疑竇,撿個座位在魏元忠身邊坐下,魏元忠沉默片刻,道:“契丹人喊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你覺得,此事如何?”

    兩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姚崇對他自然知無不言,他壓低了些聲音,說道:“這對我們自然有莫大好處,如果此事利用得當,那么……”

    魏元忠揮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緩緩地道:“仆不知是何人給那些契丹蠻子出了這樣一個好主意,也幫我們制造了一個好機會。可是,你注意到沒有,他們的口號是‘還我廬陵、相王來!’”

    姚崇想了想,還是不明白,納罕道:“這句話有什么問題?”

    魏元忠在桌面上叩了叩手指,加重語氣道:“廬陵王在相王之前!”

    姚崇呼了口氣,苦笑道:“魏公啊,你這到底是鬧得什么玄虛?廬陵王年長于相王,而且當初本是廬陵王稱帝在先,被女皇罷黜后才是相王登基,等女皇登基的時候,相王又從皇位上退下來……,不管從哪兒論,把廬陵王放在相王前面有何不對?”

    魏元忠輕輕搖頭:“相王如今可是太子,難道不該把太子放在前面么?”

    姚崇疑惑地道:“魏公,你是說?”

    魏元忠一字一頓地道:“弄不好,我們就要為他人作嫁衣!”

    姚元崇聽了,臉色頓時一變。

    雖然同樣是以匡復李唐為目標,但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這些人也有他們的小團體。一批人是以如今的廬陵王李顯為擁戴目標的,而另一批人則是以現任的太子李旦為擁戴對象。

    魏元忠和姚崇都是相王派的人,眼下這位相王殿下雖然還擔著個皇太子的名號,可人人都知道他和武氏水火難容,女皇武則天也不看好他,如果武則天真的想把皇位交給他的親生兒子,那么遠在房州的李顯遠比李旦機會更大。

    姚崇一聽就明白了魏元忠的話,不過他思索了一陣,還是搖頭道:“話雖如此,可這畢竟是匡復李唐的一個大好機會,如果放過了,對誰都不是好事。我們要爭,也不該這時就爭!”

    魏元忠道:“我自然明白此時還不是爭的時候。不過,我們必須得利用一切機會為擴大相王的力量而努力。我如今這番作派,不是給皇帝看的,而是給狄仁杰看的,那頭老狐貍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姚崇點點頭,道:“嗯!不過,還是要適可而止,以免過猶不及。對了,狄仁杰此番回京之后,一直臥病不出,他……不會是抱著同一目的,想給你我一點顏色看看吧?”

    魏元忠微笑道:“我想……他是為了和女皇討價還價。”

    ※※※※※※※※※※※※※※※※※※※※※※※※※※※※※

    狄仁杰“抱病”朝覲之后就閉門不出了,既不上朝也不會見任何朋友。他把自己關在府里,靜靜地盤算,思索著未來。

    他老了,來日不多,很多事情不能按照他的構想按部就班地進行,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慮清楚。

    他也是志在匡復李唐的,但他更傾向于廬陵王,魏元忠的表現他看在眼里,已經明白了對方的顧慮。

    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他漸漸拿定了主意。

    匡復李唐,現在還只是有了一線曙光,遠未到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一切反武的力量都要團結,現在不可以與相王黨產生嚴重的分岐,那么如何在這件事中既壯大廬陵黨,又能讓相王黨滿意,就是他最需要考慮的事。

    其實,壯大廬陵黨這事好辦,只要他能復出,憑他的資歷和威望,注定會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這就是廬陵黨最大的勝利,他需要考慮的,是用什么手段讓相王黨滿意,從而使相王黨也成為他的助力。

    他要復出,要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第一個重大考驗就是能否應付得了北疆戰事和突厥的侵略,而武三思和武承嗣是肯定要扯他后腿的,如果相王黨再從中作梗,任他本領通天,怕也難有作為。

    如今的政事堂里面,屬于相王黨的宰相可是已經有了兩位。所以作為與相王黨妥協的條件他必須先想好。同時,女皇雖已年邁,對這個龐大的帝國的掌控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她的獠牙利爪還沒有剝落,如何對待這位女皇,也是需要他提前定好分寸的。

    狄仁杰在流經花園的伊水河畔慢悠悠地轉著,思路漸漸清晰起來。這時,老管家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喊:“阿郎!快……快去迎駕,皇帝到府上來了!”

    狄仁杰大吃一驚,急忙回轉內宅,換了一身衣袍,再匆匆轉向客廳。

    女皇是微服私訪,她習慣性地換了一身男裝,但是那身男裝已經襯托不出她的雍容與優雅,這幾年她衰老的很快,即便是一身剪裁得體、質料考究的筆挺長袍,也遮掩不住她的老態了。

    狄仁杰匆匆踏入客廳,拱手揖禮:“陛下駕臨,臣有失遠禮,恕罪!”

    武則天握著一柄折扇,正靜靜地欣賞著墻上的一副字畫,聽到狄仁杰的聲音,她收回了目光,轉身在座位上坐下,輕輕瞟了狄仁杰一眼,并沒有假惺惺地探問一下他那心照不宣的“臥病在床”。

    武則天只是喟然一嘆,低聲道:“這幾年,朕愈發疲倦了。”

    狄仁杰欠了欠身子,沒有答話。

    武則天長吁道:“來俊臣死了,死無全尸。朕聽說以后,很受觸動,朕覺得……你說的對,天下已經大定,不應該再用嚴刑峻法了。”

    “是的,陛下!”狄仁杰低聲道:“一個王朝只有在建國初,才應該大刀闊斧。治大國若烹小鮮,陛下開創大周久矣,現在應該用些溫和的手段,這樣或者只需幾年,就能重現貞觀年間的繁榮了!”

    武則天微笑起來:“朕也希望看到那一天吶,可是現在不太平啊,契丹反了,突厥入侵,吐蕃又在那里敲敲打打,北面需要用兵,西面也需要用兵,糧草一時又籌措不及,朕一直倚國老為股肱,國老可以為朕分憂么?”

    狄仁杰躬身答道:“臣愿為陛下竭誠盡忠。不過,臣以為,要解刻下之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順應民意,以太子為帥,募兵卻敵,定可收以奇效!”

    “以太子為帥?”

    武則天微微有些動容,她閉上眼睛沉思一陣,緩緩頷首道:“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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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7章 2難之境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費沫一臉兇相,惡聲惡氣地道:“你們想必也聽說了,我們契丹人起兵,是因為替李家打抱不平,為了匡復李唐江山!如今,我們受到武周兵馬攻擊,缺少糧草,需要你們這些地方士紳幫襯一下。m

    你們今日幫助了我們,來日我們扶保李唐匡復江山,你們就是有功之人,到時候朝廷自會把今日所借錢糧一一歸還。如果你們不肯拿出糧草,那就是武周一黨,是叛黨奸臣,本將軍的刀殺起人來,可也絕不會手軟的!”

    這個鎮子比起大多數的小鎮要富庶一些,鎮子上還有一個很大的莊園,里邊沒有什么豪華的建筑,這就意味著,這不是本地的地主,而是大城大阜的大地主在本地的一處別苑。

    費沫等人在各地抄了那么多的富有人家,已經很清楚,這就意味著,這戶人家在此地擁有大量的土地,那么他們的別苑里或許別的不多,但是糧食一定不少。

    長期以來的劫掠經驗使費沫知道,與其費時費力地逐家搜刮,不如通過恫嚇,讓這些大戶主動交納。

    費沫抓起涼席邊上的長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厲聲道:“一會兒你們各自回去籌糧,本將軍丑話說在頭里,如果你們有誰敢隱匿糧草,一旦被我們搜出來,那就滿門抄斬,雞犬不留!要錢還是要命,你們琢磨著辦!”

    費沫的刀上血跡斑斑,這么用力一插倒也頗有駭人效果,只是他半褪著褲子,跪坐在席上,光著個白布包裹的大屁股,實在談不上有多恐怖。反而有些可笑。

    眾士紳中,那個剛剛看到楊帆時面露驚異駭然神色的人早已恢復了常態,同其他士紳一樣,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聽著費沫訓話,不再向楊帆多看一眼,但是他的眼角余光始終在捎著楊帆。

    經過反復辨認,他確信:“這個人一定就是楊帆!”

    這個混在士紳群里的人名叫梁爽,他不是當地士紳,而是豪門管事。他所在的豪門就是范陽盧家,河北地區的無冕之王。

    當初楊帆從南疆回來,初入長安時,盧家二公子盧賓之處心積慮地想要對付他,以便替大哥盧賓宓找回場子。當時派去查探楊帆底細的那個人就是他,所以他認得楊帆。

    那時的楊帆還只是朝廷一個欽差,之后楊帆取盧賓宓而代之,成為“繼嗣堂”宗主,接著便與盧賓宓明爭暗斗的一系列事情,對旁人而言或許是天大的秘密,但是盧賓之和他的心腹死黨梁爽來說卻是一清二楚。

    盧賓宓在虎牢關“羞憤自盡”的消息傳回盧家后。盧家上下對楊帆痛恨已極。可是這件事明顯是盧賓宓有錯在先,而且楊帆已經很大度地放過了他,只是救回了自己的女兒,于情于理都沒做錯什么。

    如果是個尋常人家。盧家還可以蠻不講理,只管利用盧家的勢,把對方殺掉泄憤,可是楊帆不同。憑著楊帆今時今日的地位,在楊帆有理有據的情況下。盧家還真不敢不顧后果地采取行動。

    大哥的慘死,令禁足在家的盧賓之痛不欲生,他每天都咬牙切齒地詛咒楊帆早死,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前不久盧家突然接到一個消息,令盧賓之大喜若狂,只道蒼天有眼,因為楊帆失蹤了。

    楊帆是在隨大軍北征時,在黃獐一役中失蹤的。

    這一戰,朝廷十六萬大軍一戰盡沒,陸陸續續逃回來的傷兵敗將不足兩萬人,尸體遍布整個黃獐谷,從黃獐谷到馬城的這一路上也是尸橫遍野,千金冶城的煉尸爐日夜不停,現在也不過處理了三分之一的尸體。

    “繼嗣堂”迄今還沒有楊帆的消息,從此戰大周將士的死亡率來看,楊帆很可能是兇多吉少了,“繼嗣堂”已經由七大世家族長臨時接管,一應重大事情和決定均由七大世家聯合決定,這樣固然嚴重影響效率,一些緊急事務甚至會貽誤時機,可是做為應急手段,卻也只能如此。

    作為為七大世家的盧家,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瞞著他們,而身為盧家嫡房正宗,而且在大哥慘死后,儼然已是盧家這一代惟一的家族繼承人的盧賓之,自然也就了解了一切,做為他的心腹,梁爽也是盧家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公子心中早已戰死的楊帆居然還好端端地活著,而且就在他的面前,就在契丹人軍中。

    盧家在本地有一所大莊園,有近千畝的土地,本鎮三分之一多的百姓是盧家的佃戶,梁爽此番是奉公子之命來此處巡視的,結果正好契丹人攻打涿鹿,這座鎮子遭了池魚之災,來不及逃走的他也被困在了莊園里面。

    此刻見了楊帆,梁爽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楊帆身上,他已不再關心自家莊園糧窖里的那些糧食,就算那里所有的存糧都被劫掠一空,對實力雄厚的盧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楊帆卻是盧家的大仇人!

    梁爽的第一反應就是楊帆被契丹人俘虜了,可是從契丹士兵對楊帆的態度上來看,又不像是把他當成俘虜,至少敵意不深,這就令人奇怪了。

    梁爽倒不至于認為楊帆是契丹人的同黨,因為不管楊帆出于什么目的想接觸契丹人,他也不至于玩失蹤的把戲,令繼嗣堂為之大亂。梁爽對楊帆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不禁好奇起來。

    當日在長安對付楊帆,包括在曲池江畔、芙蓉橋上刺殺楊帆,梁爽都只負責暗中調查、調度和安排,他并沒有赤膊上陣,所以并不擔心會被楊帆看破身份,心中存了這個疑慮之后,他便想弄清楚楊帆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費沫恐嚇了一陣,便讓契丹兵押著這些士紳各自回去籌糧,梁爽異常配合,主動把莊園儲藏的糧食都貢獻了出來,其中還包括幾個不易被人察覺的暗窖。

    在充分博取了契丹人的好感之后。梁爽旁敲側擊地把楊帆目前的情況打聽了出來,獲悉楊帆確是契丹人的俘虜,但契丹人并沒有處死他的想法之后,梁爽暗暗著急。

    他并不認為契丹人能成大事,在他看來,在朝廷大軍打擊之下,契丹人的失敗只是早晚的問題,到時候楊帆難免會獲救。

    而且,一旦“繼嗣堂”獲悉楊帆的消息。也一定會全力搭救,相信以“繼嗣堂”的財力,一定會用一個契丹人無法拒絕的條件做成這筆交易。

    雖然說,楊帆現在被裹挾在契丹亂軍之中,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他也未必就不會死,可那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收復安西四鎮、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官拜宰相的王孝杰當年兵敗被俘,都被抓進吐蕃王城了,最后還不是吉星高照,平安歸來?

    二公子深恨楊帆,可惜卻拿楊帆毫無辦法,如果不能趁他病。要他命,難保他不會逃出生天。

    想到這里,梁爽心急如焚,奈何楊帆在契丹人手中。無形中等于多了一層保護,他根本奈何不了楊帆。思來想去,梁爽只想把這個消息速速報與二公子,由公子定奪。

    可是。他又擔心契丹人像往常一樣劫了糧草就走,那時兵慌馬亂的他就無從尋找楊帆下落了。

    令人奇怪的是。這一次契丹人居然沒有馬上離開,下午的時候,費沫又召集鎮上士紳,要他們騰房給自己的將士入住,看這樣子是要在鎮上住幾天,梁爽心中暗喜,連忙悄悄安排了人,準備趁夜潛出,去涿州向二公子報信。

    ※※※※※※※※※※※※※※※※※※※※※※

    契丹人不是不想迅速轉移,而是走不了了。

    契丹人走不了并不是因為武攸宜突然轉了性兒,主動出兵前來圍剿,而是因為他們的“無上可汗”李盡忠病危了。

    李盡忠上一次背上中了一枝冷箭,雖然及時敷了草藥,包扎了傷口,可是傷并沒有痊愈。他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身體康復的速度遠不及壯年人,他的箭傷還沒好利索,就又帶兵出山再度征戰河北了。

    在此過程上,他背上箭創迸裂了,這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戎馬軍中,到處征戰,箭創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療,終于釀成了致命的大患。

    其實李盡忠也清楚他自己的傷勢,不過,軍中無糧,他這個可汗必須得統兵出戰,解決糧食問題。為了避免動搖軍心,再加上他當時正忙于同奚人議盟,所以對自己的傷勢,他一直秘而不宣。

    李盡忠強拖病軀征戰四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此番攻打涿鹿城,李盡忠立馬城下親自督戰,烈日炎炎,一個身健健康的老人久了也受不了,何況是他,是以涿鹿城打下來,李盡忠剛進城門,便眼前一黑,墮馬暈迷。

    他的傷勢只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大元帥孫萬榮就是其中之一,一見可汗暈厥,孫萬榮暗自驚慌,連忙救起李盡忠,暫且安置在一個大戶人家,對外只是聲稱可汗中暑暈迷,絲毫不敢透露真相,暗中卻悄悄打聽本城名醫,以便救治。

    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不能立即轉移,契丹人便占據涿鹿,在此駐扎下來。契丹人在唐軍的優勢兵力面前,最大的長處就是他們的機動性,如今走也走不得,可汗的傷勢又不敢對外公布,孫萬榮不禁陷入了兩難之境。

    武攸宜惟一的一支機動力量已經派去盧龍,現在還沒回來,得知涿鹿陷落的消息以后,出兵涿鹿他擔心奚人會從他的背后攻擊,據城自守又有見死不救之嫌,武攸宜登時和孫萬榮做了一對難兄難弟,同樣陷入了兩難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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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9章 就殺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夏日的夜,在沒有風的時候就像一劑蒙汗藥,叫人昏昏欲睡、周身乏力,悶得透不過氣來。
    楊帆躺在一張涼席上,不知睡到什么時候,忽然感覺一陣氣悶,他睜開雙眼,見天還沒有亮。他有些口干,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那根自制的木拐,架在右臂下,摸黑走到桌邊,抓起水壺狠狠地灌了一氣兒,又向床尾的馬桶處走去。

    拐杖在地板上一頓一頓的,發出“咚咚”的聲音,窗口馬上出現一個人影,探頭向里邊看了看。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楊帆是在起夜,又縮回了頭去。

    楊帆已經在這座小鎮上住了三天了,對于契丹人突然留駐于此,他也感到奇怪。這里周邊城市密集,都是朝廷的地盤,如果契丹人想要選擇一個據點,這里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應該是盧龍。

    費沫頭兩天也一直在向他發牢騷,不明白大軍為何在這里駐扎,不過昨天早上何阿小來過一趟以后,費沫便沒有什么牢騷了,也不知何阿小跟他說過什么。

    楊帆方便以后,忽然沒了睡意,便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窗外巡戈的武士像午夜的幽魂一般逡巡來去,月光映在他們手中的刀上,反映出一抹寒光,讓人看了倒是會油然生起一種清涼的感覺。

    天空的月只有半輪,薄霧輕掩,并不明亮。楊帆輕輕吁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凝視著那薄云輕掩的半輪月亮,楊帆癡癡地想:“如果契丹人一直留在這里倒也不錯,等我的腿傷養好一些,就容易脫困。一旦回到深山,我想逃就難了。”

    大宅第三進院落靠東墻的一排廂房里。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其中一間房里卻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梁爽,另一個人則是他派往涿州報訊的那個密探,他叫張書豪。

    梁爽壓低聲音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張書豪道:“公子說,機會難得,務必要讓他死在這里。”

    梁爽眉頭一皺,道:“我竭力巴結,也只是叫那些契丹人沒有太過為難我們,可我們終究不是他們的人。楊帆現在在咱們的地盤上不假。可他并不是一個人,我們怎么可能殺得了他?”

    張書豪道:“公子已經下了死令,一旦讓他逃脫,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公子說,不管是下毒、行刺、暗殺。反正什么手段都成,如果需要,這所莊園也可以放棄,放一把火引起大亂,亂中下手取他性命,只要能辦成這件事,公子不吝重賞!”

    梁爽細細盤算一陣。點頭道:“嗯,你先歇息去吧,我好好核計核計,看看有沒有機會下手!”

    張書豪道:“我這兩天一直沒在這里露過面。突然出現個生面孔,不會引起他們懷疑么?”

    梁爽嗤然道:“放心吧,我們所有的人都被關在這個跨院里,那些契丹兵根本就不曾正眼看過我們。也沒數過我們的人數,誰記得你是誰。”

    張書豪這才放心。趁著夜色悄悄遁了出去。

    梁爽望了望天空中朦朧的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個鎮上盧氏莊園是最大的,那個叫費沫的契丹將領理所當然地搬進了這里,楊帆也隨之住了進來。可是雖然近在咫尺,想要殺他談何容易,那些防范楊帆逃走的契丹兵,同時也是他最好的保護,公子這個命令,想要施行,難吶……

    ※※※※※※※※※※※※※※※※※※※※※※※※※※※

    涿鹿城內,李盡忠所在的那幢大宅。

    李盡忠又掙扎了三天,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去,三更天的時候,他黯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手下的將領們都率領著本族的勇士駐守在外圍,他們已經占領涿鹿多日了,對于朝廷兵馬不能不妨,所以此時沒有守在他的身邊,他咽氣的時候,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孫萬榮。

    房間里還彌漫著藥味兒和李盡忠身上腐爛處發出的臭味兒,蚊子在迷蒙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飛翔,倏爾會偷襲一下同死人一樣呆呆怔坐的榻邊的孫萬榮,孫萬榮神思恍惚,全無察覺。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沉聲道:“來人!”

    門開了,外面迅速走進幾名親兵。

    作為游牧民族,他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戰士,部族的首領日常并沒有專門的侍衛,戰時召集部落中的牧人就是他的軍團,而最親信的士兵則出自于部落中與部落首領平素關系最為密切的那些家庭。

    駐守在這座府第中的戰士,都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絕對心腹。這些戰士們的臉色都很沉重,有些人臉上還有淚痕,但他們沒有人在孫萬榮面前哭泣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吩咐。

    孫萬榮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把所有的藥材集中起來和可汗的遺體盛斂在一起,不要用棺槨,可汗病逝的消息,絕對不可以聲張出去!”

    “是!”

    孫萬榮眸中倏然閃過一抹厲色,又道:“等我們撤出涿鹿城的時候,要把這幢宅子燒了,那些處決的醫士尸體全都丟進去,不能叫任何人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是!”

    孫萬榮的聲音依舊沙啞著,但是隨著幾句話說開,隱隱泛起了金戈之聲:“向全軍將士傳令:明日開始,調集一切騾馬、車輛,各部集中搜羅來的全部糧草,米裝袋,袋裝車,后日一早,大軍開拔,回返山中!”

    頭兩道命令,他是說給這些親兵聽的,第三道命令,卻是要說給全軍將士聽的。說到這句話時,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種鋒利如刀的決然和一種奇異的興奮。

    這些契丹部落,要么是因為李盡忠、要么是因為他,要么是因為他們兩個,才毅然加入這場戰爭,如今李盡忠逝去,所有的責任他必須擔起,責無旁貸!

    從他們舉旗造反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要跟龐大如巨獸般的朝廷對抗,前途必定布滿荊棘。但那時李盡忠是可汗,他從旁輔佐,壓力從來不像今天這般沉甸甸的。

    今天,這一切都要由他來承擔,這是責任,也是動力,孫萬榮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旺盛斗志!他要打一場勝仗,打一場大勝仗,讓李盡忠尚未遠去的英靈放心,讓所有的族人放心:他孫萬榮一樣可以帶著大家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翌日近午,費沫突然接到軍令,他馬上吩咐人把梁爽喊了來。

    梁爽對契丹人的各種要求一直盡量滿足,費沫見他服服帖帖的,倒也沒有過于難為他。對他好一些,就等于給其他士紳們樹了一個榜樣,那些士紳們才會竭力滿足他們的要求。北地民風剽悍,大多數人都習有武功,如果過于刻薄,甚至威脅到他們的性命,這些莊戶人家拼死反抗的話,雖然能鎮壓得下去,畢竟也要有所損傷。

    梁爽見了費沫,扮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點頭哈腰地道:“將軍,您找我?”

    費沫撅著屁股趴在炕上,粗聲大氣地道:“嗯!我們這就要走了,你把你們這兒的騾馬、車輛都集中起來,把糧食裝袋,再搬到車上,用繩索捆好,外邊還要蓋上油氈,要不然走到半道兒一下雨,那就全毀了!”

    梁爽大吃一驚,失聲道:“甚么,你們這就要走了?”

    費沫乜著他道:“怎么?老子要走,還得經你允許?”

    梁爽趕緊道:“不不不,在下的意思是說……那么多的糧食,怕是一時來不及全部裝車!”

    費沫道:“哦!那你們就挑燈夜戰,我們明兒一早才走呢,你現在馬上去辦,油鹽醬醋什么的也都裝上,捆扎結實點。只要你好好聽話,本將軍也不難為你,要不然,不但抄你的家,連你的命也一起捎走!”

    梁爽聽說他們明日才走,心中稍安,連忙答應下來。

    費沫又道:“還有,你單獨準備一輛輕車,上面多鋪兩層褥子,本將軍要用。”

    梁爽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連忙答應下來,便去后面把那些拘在跨院里的伙計都招呼出來,在契丹兵的監視下,搜羅各種米袋子和大小車輛,把糧米裝車。

    糧窖里,梁爽和張書豪站在如山的米堆上,一面用木鏟裝著糧食,一面小聲嘀咕。

    張書豪撐著米口袋,小聲道:“明兒一早他們就走了,公子交待的事可怎么辦才好?能想個法子給他下毒么?”

    梁爽狠狠地鏟了一鍬糧食,飛快地看了一眼糧倉門口持刀站立的契丹兵,壓低嗓門道:“飯菜他們都是自己燒的,咱們插上不手,再說,想下毒……毒從何來?這鎮上就一家藥店,他們一來就把藥店所有的藥都抄走了,連砒霜都抄走了,說是要用來往箭簇上淬毒。”

    張書豪焦灼地道:“那怎么辦,公子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公子恨楊帆入骨,如果咱們眼睜睜地看著楊帆離開……”

    梁爽一鍬下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趕緊奮力幾鍬,把米袋裝滿,然后擁下木鍬,湊上前去幫著張書豪捆扎袋口,趁機對他小聲說了幾句什么,張書豪臉上倏然閃過一抹喜色,他沉著地點點頭,便扛起一袋剛裝好的糧食出了糧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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