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家婆娘在翻箱倒柜,趙三愣了一下,不由開口說道:“幼娘,你這是作甚?怎么沒去掃雪?”
按照時辰,此時自家婆娘應該在街上才是,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還打掃個甚!現在都什么時候了?”
趙三更是不解了,看到他這般,幼娘有些惱了,一邊翻箱倒柜,一邊對長子大聲說道:“大虎,趕緊把娘的被子拆開,娘夜里給你做件厚實衣服,明日就去你二舅那里,別忘了多使把力氣,你二舅身子不是很好,把咱家的獨輪車修修,別半路壞了,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大虎一邊應和一邊跑去趙三房里,趙三大驚,忙大聲說道:“幼娘,你把被子拆了,咱們怎么辦?”
幼娘掐腰大罵:“被子沒了,多燒燒炕,沒了糧食,難道讓大虎他們吃土嗎?”
說著幼娘眼淚落了下來,聲音哽咽起來。
“六娃……六娃……嗚嗚……”
聽到這里,趙三就明白了幼娘定然知道了遼東軍征召運糧民夫一事。
趙三一想到自家小六子活活餓死,心下也悲戚了起來,上前摟住落淚嗚咽的幼娘,眼角濕潤,輕聲說道:“今日在街面上見到了二娃子,二娃子說俺明日可以前去大帥府……”
幼娘心中一驚,忙推開趙三,眼角還有淚水,驚喜道:“二娃子可是說……”
幼娘一直想通過二娃子,想給他在大帥府找個活計,見到幼娘如此,趙三就知她想著什么,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遼東軍需要民壯運糧,這些幼娘應該知道吧?”
幼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喃喃說道:“可你的腿……”
趙三搖了搖頭,說道:“為夫不用運糧,只是管管人,聽二娃子說,俺只要管的人運百斛糧食,就可得糧五斛……”
“這……這不是管事嗎?”
幼娘一臉驚喜,她在街面上掃雪,而掃雪的大多都是大帥府軍卒的親屬,有些事情比他人要知道的更多。
看著幼娘驚喜,趙三點頭說道:“二娃子是這么說的,說明日前往大帥府,大總管會進行些安排。”
幼娘聽完趙三說完,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眉眼彎彎,驚喜道:“俺今日聽馬家嬸嬸說了,好像前往洛陽的運糧管家都是配有毛驢的,而且還有一身厚實的皮襖。”
就在這時,長子大虎突然說道:“娘,那還拆不拆被子?”
幼娘愣了一下,還未等趙三反對,表情堅決。
“拆!”
趙三忙道:“幼娘,這……為何?”
幼娘看向待在一旁的幾個孩子,咬牙道:“相公雖還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帥府管事,但相公畢竟腿腳不好,大虎必須要跟著前往,今后……今后或許被大帥看上了也不一定,再說二舅也是要前往洛陽的,大虎在也能照顧一二。”
二虎猶豫了一下,拉著幼娘衣袖,說道:“娘,俺……俺也想去。”
幼娘看了看二虎,猶豫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蹲下身子,看著二虎期待眼神。
“娘知道二虎也想著幫爹爹,可是咱家中衣物不夠二虎的,二虎幫娘在家照顧弟妹,好不好?”
趙三嘆氣一聲,說道:“你娘還要在街上掃雪,爹與你哥哥不在,你要照顧好弟妹。”
二虎有些不滿道:“街上已經很干凈了……唔……”
二虎還未說完,幼娘急忙捂住兒子的嘴巴,甚至還謹慎著看了看四周,好像有人在偷聽一般。
“以后這話可別亂說,被他人聽到,若是告到大帥府,可就斷了許多人家的生計……”
這些人被征召后,開始時,個個賣力,等到他們打掃完了積雪后,這才發現有些無所事事了,心下也驚慌了起來,唯恐把這些人辭了,也不知道是誰出了個點子,把積雪又弄到街面上,如此就又有了“活計”。
公主李璇看到這些人把干干凈凈的街道又弄的臟兮兮,很是生氣,把這些人臭罵了一頓,后來給李思鈺寫信時還提起了此事。
對此事,李思鈺只是一笑而過,給李璇回信中,分析了這些人的心態,同時也說明,掃雪這種事情,他可以讓軍卒去做,甚至可以讓街道兩側的商戶去做,之所以出糧食請人,主要還是通過正當理由給百姓可勉強度日的糧食。
救濟不能毫無代價的救濟,這樣只會養出一群懶蛋,更何況這些都是軍中貧寒家屬,沒理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李思鈺也提出了意見,既然李璇臭罵了他們一頓,那就要保證街面上干凈,可讓他們在保證街面上干凈后,在街道兩側修建廁所,開溝渠之類的,進度無需過問,只要讓他們不至于心下太恐慌即可。
李璇收到李思鈺信件后,一張紙看了整整一日,之后再也不再多問,只是讓帥府大總管張承業時不時過問一下街面上是否干凈,是否有廁所,是否開了溝渠……
再也不問他們如何去做。
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盡管李思鈺告示上說,路途中他來提供食物,可百姓還是緊守這一原則,幼娘拿出僅有的糧食,連夜做出了三斤馕餅,而且連夜把被子拆了,給大虎做了件破破爛爛的袍子,盡管有些破爛,還是挺厚實的。
一夜未睡的不止是趙三一家,整個潼關無數家庭都在做同樣的事情,五斛糧食可得一斛,這簡直就是天大的事情,沒有什么事情能大過糧食!
一夜未睡的幼娘,完全依靠著記憶做了一件袍子,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針,手指盡是血跡,在雞打了第一聲雞鳴后,幼娘拖著疲憊的身體,把草堆里的趙三父子叫了起來。
幼娘就著雪光,一邊摘掉趙三父子頭上的枯草,一邊拍打著他們父子身上灰塵,一邊交待。
“進了大帥府可別亂跑,里面婦人小姐頗多,可別沖撞了大帥的家眷。”
“大總管人很和氣,不過也要客氣些,可別讓二娃子為難,大虎你要多照顧些你爹和二舅,勤快些,別偷懶……”
趙三和兒子大虎不斷點頭,直到外面想起腳步聲,幼娘急匆匆推著他們父子趕緊前往大帥府,唯恐晚了時辰。
外面依然黑暗,趙三剛離開家門,發現竟然有這么多人急匆匆前往大帥府的方向,趙三心中一驚,以為這些都是管家,心中更是焦急了起來,他們父子急匆匆趕向大帥府,在他們巷子里,趙三摔倒了三次,直到來到干凈的街上,腳步才加快了許多。
李思鈺府邸在北城,越是靠近大帥府,人流越多,人流流動的速度也越快,趙三父子隨著人流向前。
心下有些恐慌的趙三,從人流中不斷向前,直到來到大帥府門前,發現無數人停站在大帥府五丈以外。
趙三父子急匆匆擠到前面,從看守大帥府兵卒身邊擠了進去,一年輕軍卒一時間未注意,正要大怒,二娃子急匆匆從大帥府臺階前跑了下來。
“虎子,這是自己人!”
那軍卒愣了一下,向二娃子點了點頭,身體側身讓開。
趙三抹了抹額頭汗水,一臉焦急道:“二娃子,俺晚了沒?”
二娃子苦笑一聲,說道:“晚倒是沒晚,還有些時間,不過今日都是來的太早點。”
二娃子搖頭苦笑,又看向大虎,指了指一臉渴望的大虎,拍了拍虎子肩膀。
“虎子,讓那孩子進來。”
虎子又點了點頭,讓開身子,大虎急匆匆來到趙三身邊,攙扶著他阿爹。
看到趙三這模樣,虎子皺了皺眉頭,對著二娃子低聲說道:“三哥,這人行不行?別到時讓大管家惱怒咱們兄弟。”
二娃子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放心吧,兄弟已經與阿蠻小姐說了此事,趙哥以前是兄弟的伍長,救過兄弟的命,那條腿就是那時受的傷,不過應該無礙的。”
虎子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三哥心里有數就好。”
二娃子點了點頭,在無數百姓面前的羨慕下,帶著趙三父子進了大帥府,大虎的二舅正帶著獨女擠在人群中,看著趙三父子果然進了大帥府,心下狂喜。
二娃子走在前面,趙三父子緊跟其后,為了照顧趙三,二娃子不疾不徐向前走著,一邊向前,一邊低聲說道:“大總管人很好,不過阿蠻小姐脾氣有些火爆,見到阿蠻小姐可別胡亂說話,尤其不可說大帥壞話……”
趙三一想到那個圓乎乎小臉的阿蠻小姐,忙點頭。
“二娃子放心,俺省得。”
阿蠻在潼關幾乎人人皆知,哪怕李思鈺也無阿蠻出名,一個扛著巨斧滿潼關追殺無賴,這讓阿蠻脾氣火爆,天生神力的名頭極大,當然了,阿蠻也極為享受著這一切。
二娃子一邊低聲叮囑趙三父子,一邊帶著他們來到后院一處大房子前。
趙三在門外就聽到里面人聲鼎沸,在二娃子推門后,里面瞬間寂靜下來,但是屋內數十人看到是二娃子,又變成了一百只鴨子。
二娃子看到一小子坐在前排,眉頭皺了一下,來到跟前,拍了拍桌子。
“小七起來,坐到后面去。”
“為啥?”
小七脖子一耿,很是不滿。
二娃子有些惱怒道:“你小子再胡咧咧,信不信老子連你哥都揍!”
“還有,從現在起,你跟著趙哥身后,好好學著點,就你這鳥樣,若是壞了事,別說是你,就你哥也吃不了兜著走!”
“那……那好吧……”
小七張了張嘴,最后只能無奈答應下來,他年紀太小,若非他哥哥求爺爺告奶奶,他根本沒資格進入大帥府,更無資格在這次運糧中當一小管事。
“趙哥,今后還請多多照顧一二。”
小七向趙三躬了躬身子,這事在家里,他二哥就已經給他一再囑咐過了,他太小了,別人唯恐他在途中出了變故,不愿帶他,最后他二哥程二這才找到二娃子頭上。
二娃子看到小七此時還算恭謹,與趙三低聲說道:“伍長,這小子是程二的幼弟,伍長也知道,程二就這一個弟弟了,您多照顧些,若這小子不聽話,就別客氣,該打該罵,伍長看著辦,就跟當年一樣。”
趙三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放心吧,出不了岔子。”
二娃子這才看向小七,罵道:“小子,你跟老子好好聽著,你二哥可是拿腦袋把你頂上來的,你小子可別害了你二哥!”
小七這才重重點了點頭。
“俺知道了,俺聽話。”
二娃子心下嘆息一聲,指著后面空位,說道:“行了,小七,你做到那里,別說話,記著,你只帶著耳朵,沒帶著嘴巴!”
小七被二娃子一陣教訓,老實了許多,躬了躬身子,默默去了后面坐下。
二娃子又看向大虎,說道:“大虎,你爹的事情,俺已經與阿蠻小姐說過了,你爹腿腳不好,你這才可以進這屋里,一會你坐在最后面,不要說話,記得沒?”
趙三皺了下眉頭,說道:“二娃子,要不讓大虎站在外面好了。”
二娃子笑道:“沒事,已經與阿蠻小姐稟告過了,再說外面挺冷的,距離大總管前來還有一個時辰呢,只要大虎別亂說,沒多大事。”
聽了二娃子話語,趙三這才點頭,看向兒子,臉色嚴肅了起來,說道:“聽見你二娃叔叔說了沒,不許說話!”
“嗯,俺不說話。”大虎急忙答應。
二娃子又低聲吩咐了一番,最后說道:“今日有些忙,兄弟不能再聊了,伍長,那俺……”
趙三忙說道:“兄弟趕緊去忙吧,可別讓他人對你不滿。”
二娃子點了點頭,大步離去。
趙三看著二娃子離開,心中很是感激,回頭看向兒子,正見到兒子很規矩的坐在后座上,只是那小七……
看到小七正低聲與旁邊一人低聲交談,眉頭皺了一下。
二十萬斛糧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這足以緩解李思鈺巨大的糧食壓力,對此整個大帥府極為重視,李璇看著李思鈺送過來的信件,信中唯恐李璇不理解,還特意進行了一番解釋,與多花糧食聘請人員打掃街道的原因差不多,這些糧食就是為了放到民間,就是為了養民。
李璇揉了揉額頭,一旁的大丫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一頭白發的李璇,伸手給趴在桌上睡著的阿蠻披好滑落下來的大氅,輕聲說道:“公主已經忙了一夜,是否休息一下?”
李曄看著大丫為阿蠻披好大氅,卻輕輕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此事事關數萬百姓之事,既然他把此事交給了咱們,就不能出現差錯。”
大丫輕輕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低頭審閱文件,小丫此時輕輕推開房門,手里端著一個食盤。
也不知是不是小丫推動房門聲驚醒了阿蠻,還是食物的香氣喚醒了她,只見阿蠻揉了揉眼睛,很不淑女大大打了個哈欠。
迷迷糊糊看著小丫,愣了一會,這才跳了起來,扒拉著小丫的手臂,看到食盤里的食物,很是失望。
“又是肉湯啊!”
阿蠻無精打采又趴回桌子上,嘆氣道:“要是阿爹在就好了,哪怕做碗雞子面也好啊!”
大丫笑了笑,伸手端起一碗放在李璇面前,又在阿蠻面前放了一碗。
阿蠻用湯匙扒拉幾下,推到大丫面前。
“大丫,你身子還虛著呢,你喝吧。”
大丫笑了笑,把阿蠻碗里湯水勺出了一些,又推到阿蠻面前,阿蠻很有些無奈,嘆氣道:“天天都是這一道飯食,阿爹……大丫欺負阿蠻……”
阿蠻不得不強忍著厭惡,呼啦啦一口扒拉完,極其厭惡地把湯碗推的遠遠。
看到阿蠻耍小性子,三女輕輕笑了笑。
阿蠻卻嘆氣道:“阿爹至少會做清蒸魚,會雞子面,會做菜合子……會做叫花雞……”
“不行!這次阿蠻要去找阿爹!”阿蠻身子挺的筆直,兩眼精光直冒。
三女全看向阿蠻,大丫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小姐……那讓小丫陪著小姐前往吧。”
阿蠻搖了搖頭,說道:“這可不行,小丫得留在大丫身邊,要不然阿爹肯定會生氣的。”
大丫低聲說道:“大丫傷勢已經好了……”
“不行不行。”阿蠻斷然拒絕。
隨即阿蠻有氣無力趴在桌子上,甚是可憐模樣。
“阿蠻想阿爹……”
李璇猶豫了一下,說道:“現在潼關應該很安全,不如讓高將軍隨同好了。”
大丫想了一下,斷然拒絕道:“潼關必須要保證萬無一失,高將軍絕不可離開。”
小丫突然說道:“小姐既然想去少爺那里,不如讓城中那些白袍胡人隨同好了。”
“嗯?”
大丫眉頭皺起。
小丫靜靜想了一下,說道:“那些白袍胡人武藝很高,也很詭異,其中一老者不比高將軍武藝差了……”
大丫點了點頭,她去見過幾次那位蒙臉圣女,能感受到努爾丁大長老的威脅。
李璇皺眉,他是皇女,知道這些教派對天下的威脅,輕聲說道:“他們安全嗎?”
小丫喝湯的手指頓了一下,放下湯勺,說道:“飛魚衛一直暗暗觀察,并無不妥,他們從不出那個院子,哪怕購買食物,也只是讓少爺安排的仆婦去購買。”
大丫輕聲說道:“少爺與他們談過,曾答應過他們,幫他們奪回圣地,當下應該是可信的。”
阿蠻聽不懂她們說的什么,一會看向小丫,一會又看向大丫,最后則是李璇,在三人臉上轉來轉去,最后她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們同意了自己去找阿爹。
阿蠻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就在三人商議阿蠻去弘農,另一間房子里也在商議如何前往弘農,前往洛陽,這就是夔王李滋的孫子李昭和李姓旁支的李曜,而在一旁為他們斟酒的則是李昭的妻子楊氏。
李曜一口喝了杯中酒,很是不滿道:“明明那李悍虎有好酒,偏偏不與咱們。”
李昭看了一眼李曜,笑道:“是不給你喝吧?可別把我帶上。”
李昭知道他只不過是借題發揮,果然,李曜嘆氣道:“整日在府內,哪里都不能去,很無聊。”
李昭搖了搖杯子,笑道:“還好吧,我倒是覺得挺好。”
李曜很無語,看著李昭憊懶模樣,心下有些惱怒,說道:“咱們來之前是如何說的?你倒好,整日跑去兵匠營打鐵!”
李昭抬頭看向李曜,一臉嚴肅道:“之前本世子還覺得李行乾不過只是個關外將軍罷了,來到潼關才知道他有多厲害,伯和,你難道就沒有發現李行乾的不同嗎?”
李曜愣了一下,皺眉沉思了起來,點頭說道:“李悍虎的確有些不同,明明已經堵住了晉軍,甚至還抓住了晉王妃和世子李存瑁,聽說還重傷了晉王,按照當時情況,就算李克用不死,晉地也完了。”
“可李悍虎不但放了晉王妃和李存瑁,甚至讓晉軍安然離開,這很詭異。”
楊氏卻突然說道:“李悍虎可比你們英雄了許多,一人一騎,視數萬晉軍如無物,把晉王妃送還晉王,你們行嗎?”
楊氏對兩人翻了個大大白眼,尤其對李曜很是不滿,她經歷過逃亡動蕩,不知受過多少驚嚇,楊氏對現在安穩生活很滿意,潼關也很安全,沒事時候可以出去在街面上逛一逛,出城游玩賞雪也無人敢在周圍放肆,李昭整日去兵匠營打鐵,這讓楊氏很有安全感。
兩人聽到楊氏說這些,兩人不由苦笑起來,這事還真沒法反駁。
李曜好像自動屏蔽了楊氏的影響,繼續說道:“不知是何原因,李悍虎竟然輕輕放過了晉軍,可卻盯著朱溫不撒手。這些具體原因不可得知。”
“但是,更詭異的是李悍虎竟然把河中節度使送與了裴家!”
李昭笑了笑,說道:“這不挺好嗎,裴侍郎是朝廷之人……”
李曜皺眉道:“天下各節度使還都是朝廷的臣子呢!”
李昭笑道:“那你說,換做是你,你當如何?”
李曜脫口而出,說道:“自然趁機占了河中五州和陜虢,順便奪了晉地……”
李昭還是笑了笑,低頭飲酒不語。
李曜嘆氣道:“所以,李悍虎真的很詭異!”
“不過先說清楚,小弟之所以說趁機占了河中五州,那是因為小弟身為李家之人,自認不可能放棄河中五州,畢竟我李家勢弱。”
李曜嘆氣一聲。
“這李悍虎也真是的,難道我李家子孫真的都是扶不上墻的阿斗?為何不選我李家之人?”
李昭看了一眼李曜,搖頭不語。
“在小弟看來,表面上李悍虎信任裴侍郎,信任裴家,其實李悍虎還是有所保留的,這才是讓小弟佩服的地方。”
“哦?何以見得?是因為那河中總督之事?”
“嗯!河中總督執掌河中軍務,若真的放心裴家,朝中也不會為此鬧成了這般。”
李昭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這么簡單。”
李曜身子瞬間挺直,臉色鄭重了起來,看向李昭。
“云倬,公主那里可曾聽到了什么?”
李昭搖了搖頭。
“沒有。”
“那……為何……”
李昭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李行乾……”
“或許……該叫姑……姑父了……”
“姑……姑父在關外之事,你我并不是很清楚,可入關后,大多都已知道,雖姑父行事詭異,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當人們認為會如此,姑父偏偏不會去做!”
“但是,伯和,你可曾見過姑父對局勢發展失控過嗎?”
李曜沒有注意到李昭對李思鈺稱呼上的改變,而是認真想了想他的話語,最后不得不承認。
從幽州入關后,明明已經擊敗了幽州軍主力,卻輕輕放過了幽州,依然用黃金和戰馬換取糧食,得到了救命的糧食,迅速渡過最艱難的時刻,同時還避免了局勢的不可控。
之后就是河東之戰,同樣消耗了河東實力,卻又保存了自己,這種微妙局勢掌控的極為精準。
更讓天下人驚訝的是河北之地發生的動蕩,事后,天下人才發覺李思鈺布局之深,猶如一個絕世國手在下一場影響天下局勢的大棋,尤其是橫海節度使的人選,可謂神來之筆!
而眼前已經就要落幕的河中爭奪,最后的獲利者居然是誰也未料到的李思鈺。
只是無人知道李思鈺為何空懸著河中總督,若是完全信任裴家,根本就沒必要弄出這么一個脫褲子放屁的“總督”!
李悍虎橫空出現在大唐,行事異于今時之人,這引起無數人關注,也不斷分析李思鈺行事端倪,以便于今后應對,只是對河中之事,所有人都弄不清李思鈺究竟是何意。
別人不清楚,在李思鈺身邊的杜讓能和裴贄卻清楚。他們完完全全是從李思鈺話語中得知了一切。
而李昭好像也看到了一些端倪。
李昭閉眼沉思了片刻,這才端起楊氏為他倒的酒水,輕輕飲進嘴里,感受著口中酒水的炙熱。
“總督久懸不定,并非一定是為了制約裴家,或有有這么一點意思,但可能是為了更好的幫助裴家在河中站住腳跟。”
李曜心中一驚,忙看向李昭。
“裴家并無良將,若單純讓裴家自己從自家家族派人執掌兵卒,很可能無法面對晉軍和宣武軍,所以河中將領選擇上極為重要。”
李昭輕聲說道:“晉州鎮將是原橫海軍大將韓都,陜虢鎮將則是你我見過的高思繼高將軍,這兩將分別防御晉軍和宣武軍,以伯和來看,朝中可有他人能鎮住這兩位將軍之人?”
李曜張了張嘴,幾次想要說幾個人名,又一一被否決,最后只能無奈嘆息一聲。
“除了……除了如今的楊復恭,他人……他人……”
李昭嘆氣道:“不錯,除了楊中尉,他人無法壓住兩位將軍,可河中之地極為重要,若非大將前往晉州、陜虢鎮守,河中必然無法安穩,而且還要有足夠的戰功威望以震懾兩地將軍。”
李昭苦笑道:“姑父自然可鎮住他們,哪怕楊中尉也可,可是從現在看來,姑父他們都無意如此。”
“估計也正是因此,姑父才一再對此事猶豫不決。”
李曜看向李昭,聽了李昭這一番話語,瞳中深處突然閃現深深忌憚,為何如此,他也不清楚。
楊氏突然有些擔心起來,伸手抓住李昭手掌,看向李昭,輕輕搖了搖頭。
李曜深深吸了口氣,好像沒看到楊氏擔憂之色,鄭重道:“那云倬看來,何人可為河中總督?”
李昭嘴唇微張,楊氏緊了緊抓住他的手掌,輕輕搖了搖頭。
李昭輕輕拍了拍楊氏手背,向李曜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姑父行事很難讓他人揣測。”
李曜看了一眼楊氏,嘆氣一聲,不再追問,而是說道:“云倬,你總不能整日躲在兵匠營吧?現在城內正要前往洛陽,不如咱們出去玩幾日吧?”
楊氏聽到這話,心下對李曜更加不滿,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李昭卻笑道:“打鐵有何不好的,為兄可是十分佩服姑父打鐵本事呢!”
李曜撇了撇嘴,對此一點都無興趣,見到他這般,李昭只能在心下深深嘆息一聲。
李曜對兵匠營里面的農具沒興趣,可李昭卻清楚這些農具代表了什么,當他看到三刀耕犁、兩刀耕犁,他就知道這代表了什么。
李曜既然對這些農具不感興趣,他也沒必要再多言,只是無奈笑了笑。
李曜還是不放棄,繼續說道:“朱溫一下子拿出二十萬斛糧食,估計不會如此輕松,不如你我前去一觀,如何?”
李昭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如何。再說去了也無多大意義,姑父既然已經向關中征召民壯,自然結果已經確定了,去了也無多大用。”
楊氏眉眼彎彎,微笑點頭,眼神愈發溫和。
李曜沉默片刻,臉色變得陰晴不定起來,咬牙道:“云倬,你我為何前來此地,你我都很清楚,你不愿為大唐……不愿為大唐江山出力,小弟不阻止,可是小弟不能眼看著大唐就此結束!”
此話一出,楊氏臉色大變,眉毛登時倒豎了起來,李昭急忙抓住楊氏手掌。
李曜咬牙道:“云倬,你很清楚,若是你不前往弘農,小弟自然也無法獨自前往,而遼東軍全在弘農,那里正在與宣武軍激烈交鋒,你我在這里終究只是猜測,只有親身經歷,才能近距離了解李悍虎……”
“夠了!”
楊氏大怒,再也無法壓抑住心中怒火,指著李曜大怒道:“很久以前就一再讓相公為你做擋箭牌,在李家也就罷了,畢竟相公是王府唯一嫡子,你給老娘記……住……了,這里不是……王……府!”
李曜臉色鐵青,強忍著怒火,冷聲道:“大嫂所言不假,以往在王府是小弟不是,可現今天下……”
“哼!天下如何?老娘只知道遼東軍現今已經把河中五州送給了朝廷,正與朱溫討要糧食救濟百姓!”
楊氏好像已經忍了李曜好多年的悶氣一般,今日終于爆發了出來,指著李曜大罵:“你伯和素來好裝,你愛如何裝,老娘不管,也不想去管!今次讓相公去為你作擋箭牌,老娘不答應!”
“哼!你伯和愛算計誰算計誰,老娘管不著!算計我家相公,先過老娘這一關!”
李昭看著楊氏暴怒,不由苦笑起來。拉住楊氏,嘆氣道:“夢娘,伯和雖有些不對,但……有些事情……算了,為夫……為夫就幫他最后一次好了……”
“相公……”
楊氏一臉焦急,淚水不爭氣流了下來,李昭拍了拍楊氏手掌,為她擦了擦眼角濕潤,心下嘆息一聲,臉上卻露出笑容。
“夢娘笑起來,真好看!”
看到楊氏不似往常一般,嘆息一聲,說道:“你家相公就幫伯和最后一次,以后不會了,再說,有些東西,相公也想與小姑父交流一下……”
“放心,只是一些農具使用罷了。”
楊氏低頭不語,突然抬頭,一臉堅定。
“相公既然要去,夢娘也要前往弘農!”說著,楊氏轉頭冷冷說道:“老娘不管你是如何算計,但你給老娘記住了,若把災禍引到相公身上,老娘讓你想死都難!”
李曜瞳孔猛縮一下,臉上露出憨厚溫和笑容,甚至還帶有一點討好之意。
“大嫂說笑了,小弟與兄長那可是幾十年交情,豈能害了我家兄長……”
“哼!從今日起,你我兩家就此恩斷義絕,老娘可不是你大嫂!”
楊氏不知見識過李曜多少次這種臉孔,以往在李家還好些,可現在身處遼東軍軍中重地,一個疏忽就會身死族滅,她可不信李思鈺這種人會如此好欺騙,一旦發現他們在算計遼東軍,后果如何,楊氏根本就不敢想象。
楊氏賭不起,她情愿自己相公一輩子去打打鐵,與他人有說有笑,也不愿整日擔驚受怕,那種整日逃亡,整日面臨死亡恐懼,她過夠了那種日子。
李昭是皇家子嗣,在最殘酷的家族中生活了這些年,別的她沒體會過,唯獨皇家的無情,她體會了個遍!
十六王宅內皇子皇孫數百,卻整日只能面對“井口”大的天空。不是每個皇子皇孫都很幸運的生老病死,哪怕什么都不做!
大唐的皇子皇孫是最可憐的一群人,從太宗始,每次皇家更替都會有無數皇室子孫死于非命,盡管這里有皇室子孫爭奪皇權的原因,更多的是皇家李室子孫基因里就存在的冷漠無情。
后來建起了十六王宅,激烈的骨肉殘殺減少了許多,可之后發生了安祿山叛亂,發生了黃巢叛亂,發生了朱玫占了皇城,僅僅這三次,死亡的李氏子孫更多了!
楊氏親眼見過堆成小山般的李氏子孫尸體,那一刻她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噩夢,唯恐自己相公也成了其中的一具尸體。
李昭是夔王一脈嫡系子孫,要是逃跑,他是必須要帶著逃離的,可成都已經沒了啊!
在離開長安前,婆婆抓著她的雙手不放,淚流滿面,痛哭流涕……
那一夜,她就知道,自己相公只不過是個傀儡!
是李曜的傀儡!
是李曄的傀儡!
是李室皇族的傀儡!
可……憑什么?
憑什么!
一路上,楊氏猶豫著,直到半路看到楊復恭,看到那女人悲嘆的眼神……
她明白了身為她們楊家女人的悲哀……
李昭和李曜離開了,只留下楊氏一人留在房內,小翠默默來到楊氏身后,看著楊氏背影,小翠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心中究竟是如何樣的滋味。
楊氏突然冷聲道:“小翠,你我主仆多少年了?”
小翠低頭輕聲說道:“回小姐,十一……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
“從何時與那人好上的?”
小翠身子一抖,癱軟在地,臉色慘白如死人。
楊氏起身,站在自己貼身侍女身前,低頭看向親如姐妹的侍女,眼神逐漸冰冷。
“這么多年,作為姐妹,沒理由繼續阻止你們,從今日起,你就去他那里吧。”
小翠沒想到楊氏會這樣說,不由地抬頭看向楊氏,臉上既是欣喜,又有些羞愧。
“小姐……”
楊氏不再多說,站起身來,最后冷冷看了一眼小翠,她知道,從今后小翠會是怎樣的凄慘。這么多年了,楊氏很了解李曜是怎樣的野心,小翠若非是楊氏身邊的侍女,興許李曜連看一眼都欠奉。
楊氏不是沒發現小翠與李曜的事情,只不過在李家,她也沒太在意,按照正常大家族規矩,小翠是楊氏身邊的女人,也可以說是李昭的女人,只不過李昭從未碰觸小翠而已,小翠這種身份,他人是不能去碰觸的,除非經過楊氏的點頭同意。
大家族,極為忌諱他人與小翠這樣的貼身大丫頭有染,這意味著會極大威脅到主人的安危。
背主大丫頭害主之事屢見不鮮,縱然這種貼身大丫頭自己內心不愿背主,也有很大的可能會被他人脅迫背主。
所以,一旦發現此類事情,通常做法都是直接打死。
而直接打死的目的有其二,一者是直接消除主家的威脅;二者是震懾他人。
丫鬟不值錢,尤其是這個時代。
只是李昭和李曜的關系非同尋常,楊氏也覺得自己相公可能早就知道了此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前還能如此,現今她不會再允許這種可能。來到潼關后,楊氏越來越覺得危險在逼近,李曜不斷“逼迫”自己相公接觸李思鈺,這讓楊氏很是心慌,為了完全割裂與李曜的關系,楊氏斷然決定送走身邊丫頭小翠。
楊氏心亂如麻,李昭、李曜兩人則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閣廊。
誰都未開口,只是一前一后默默行走。
就在將要轉向拐角之處,李曜突然開口。
“云倬,一起么……”
“……算了。挺累的。”
“大唐江山也不要么?”
李昭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大唐江山?”
“嗯。”
“呵呵……伯和,大哥不傻。或許……李曄會成功,會成為大唐中興帝王,或許……你李曜會成功……成為……呵呵,算了算了。”
“云倬……你……”
李昭向后擺了擺手,抬步向前,不急不緩。
“你大嫂膽子小,會嚇到她的。”
李曜看著前面的李昭,突然變的猙獰可怖起來,扭曲的面孔讓人害怕,只是無人見到。
“云倬,一婦人……”
李昭猛然頓步,霍然回身,看向李曜,眼中冷意讓李曜后退一步。
“別以為你與小翠之事,本世子就一無所知!也別以為夢娘是個蠢女人!”
“哼!”
李昭的變臉讓李曜很陌生,他從未見到李曜這種暴戾怒火,就在李曜覺得自己就要低頭投降之時,李昭再次轉身向前默默行去。
李曜呼吸極速,胸口起伏不定,看著前面的李昭,雙手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兩人一前一后,再次陷入沉默。
來到李璇門前,李昭站在門前,看著屋內透出的人影,沉默了片刻,伸手使勁揉了揉臉頰,直到感覺面部柔和了許多,這才輕輕敲了敲房門。
“邦邦……”
屋內幾個女孩子正討論阿蠻前往弘農細節呢,突然的響起的敲門聲,讓屋內嘰嘰喳喳爭執聲瞬間消失。
“誰?”
李璇放下手指上的毛筆,身子坐正了些,其余諸女同樣正了正身子。
“姑姑,是侄兒。”
李璇皺了皺眉頭,小丫則起身來到房門前,打開房門,門外站著的,正是李昭和李曜。
李璇皺眉道:“此時前來,可有要事?”
李昭猶豫了一下,說道:“侄兒……聽說城中百姓正要前往洛陽運糧,侄兒……侄兒想去陜虢看看。”
李璇搖了搖頭,說道:“陜虢情況復雜,云倬前往終究是有些不妥……”
“公主,我等身為李唐宗室,此等關乎無數百姓生死之事,豈能坐視不管?”李曜躬身行禮,一臉正色。
還未等皺著眉頭的李璇開口,阿蠻卻說道:“閉嘴!不懂規矩嗎?公主姐姐與世子說話,有你一個跟班啥事?”
大丫看向阿蠻很不屑樣子,很奇怪小姐怎么變成了“蠻橫”模樣,小丫卻微笑了一下,她很清楚阿蠻怎么會這么幾句,完全就是在與小混混們打交道時學會的,而且覺得很威風。
阿蠻話語讓李曜臉色冷了一下,只不過誰也未注意到罷了。
李曜后退一步,好像真的是跟班一樣,阿蠻下巴高高抬起,很是得意洋洋。
看著阿蠻這模樣,李璇微笑了起來。
“不是姑姑不讓侄兒前往陜虢,河中亂了數月,山林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潰兵匪卒,若是侄兒出了意外,姑姑如何向王爺交待?”
李昭笑道:“姑姑擔心侄兒安危,侄兒很是感激,之前姑父接連與宣武軍、晉軍交戰,侄兒自不會前往影響到姑父征戰,只是……當下戰事以畢,縱然山林中還隱藏著一些悍匪,想來也不敢在此時去捋姑父的虎須。”
李昭一再“姑父姑父”的亂喊,李璇臉上變得極為羞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一旦開口,就承認了這種關系,可她與李思鈺好像還差了不少距離呢。
大丫瞥了一眼李璇,見到她一臉紅暈,心下嘆息一聲,開口道:“世子想出去走走,阿蠻也正要前往弘農……”
“公主,不如讓他們一同前往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嗯……”
李璇心如小鹿怦怦亂跳,低頭不敢去看大丫,嘴里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李昭心下暗暗說了句“抱歉”,論心智,他要遠強于李璇,李昭和李璇就像被豢養在籠中的鳥雀,兩人卻又有些不同,李昭夔王一脈嫡系子孫,是下一代夔王繼承人,李璇只不過是邊緣化的公主,經歷不同,心智也不同。
看著頭發雪白的李昭,李昭就知道她的弱點所在,果然,一句“姑父”徹底打亂了李昭的心緒。
李昭目的達成,向李昭請辭后,帶著李曜,兩人與來時一般,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閣廊。
事情很多,阻止民壯前往洛陽運糧,阿蠻和李昭一同前往弘農,從黑夜慢慢天亮,無數百姓,或推著獨輪車,或拉著大車……
無數人,漸漸出了潼關,他們將不斷前行,前往弘農,越過函谷關,前往洛陽,滿懷希望運回屬于他們的糧食。
在李思鈺威脅下,朱溫不得不從函谷關后撤,他們不得不撤,一旦讓李思鈺從冰封的河水上奔襲河南,截斷函谷關兵馬歸路,災難將再次降臨士氣皆喪的宣武軍頭上。
無奈之下,深深后悔的朱溫,不得不老老實實拿出二十萬斛糧食,用這些糧食換取喘息之機。
函谷關暫由李存孝鎮守,他現在算是兩軍中間人,兩軍毫無任何信任可言,李思鈺擔心百姓進入洛陽后,數萬民壯被朱溫扣住,而朱溫則擔心李思鈺趁機殺入洛陽,奪取河右之地,陳兵汴州。
兩軍各自忌憚,相互間毫無信任可言,這就需要一個合適的中間人。無論是朝廷,還是李克用,都不適合做這個中間人,其余的藩鎮,也無這個資格,而李存孝身為天下將之首,威名赫赫,人品也不算太差,更是不屑做小人之事。
整個天下,最后也只有李存孝最適合做這個中間人了。
中間人定下了,這還不夠,還需要簽下雙方的行事和懲罰規則。
李思鈺一想到這種事情,臉上就會露出怪異的表情,正當兩人在函谷關下等待朱溫前來之時,楊復恭看到李思鈺臉上又露出這種怪異表情,忍不住開口問道:“行乾,是不是有些不妥?”
李思鈺愣了一下,不解楊復恭為何會如此問。
“阿父,什么不妥?”
“這幾日,你總是露出怪異之色,是不是哪里不對啊?”
“啊?這……這個嗎……”
李思鈺有些不知該如何解釋了,看著自己想了好幾日才弄出的條款,怎么看都有些像冷戰時期雙方的協調機制。
李思鈺沒法解釋這些事情,只能搖頭笑道:“沒什么不妥的,只是孩兒覺得有些好笑。”
說著李思鈺晃了晃手中的協約條款,說道:“阿爹,你看啊,李飛虎做這個中間人還是合適的,咱們若想趁機殺入河右,李存孝會閉關阻止,扣留咱們數萬民壯。”
“朱溫若違約,扣住咱們數萬民壯,李飛虎就會放開函谷關,任由咱們殺入河右。”
楊復恭皺著眉頭,有些不解為何李思鈺會說這些,他也沒覺得有何不妥,開口說道:“這不正合咱們意嗎,朱溫想來也不會反對。”
李思鈺點了點頭,笑道:“孩兒不是說這些,關鍵是后面一條款。”
“兩軍毫無信任可言,誰都擔心對方耍花招,所以會各自派探子,明目張膽的探查對方動靜,而且有時間和人數的限制,一旦探子未能返回,對方必須給出充分的解釋,否則將視為違約。”
楊復恭點了點頭,覺得這法子挺好的,雙方無信任,相互防備,同時兩軍間的恩怨也無法和解了,都想著對方出現漏子一擊致命,若無法探查對方的動靜,很難說會不會偷偷繞道背后,來個狠狠地**!
李思鈺說道:“孩兒就想,探子們來回奔跑,探查對方的虛實,反而各自還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沿途還要保護,這很有意思!”
楊復恭皺眉想了好一會,也沒覺得哪里有意思了,只能無奈搖頭,不再理會李思鈺的自娛自樂。
兩人在關下坐在小桌上自飲自樂,關上李存孝看著這一切,一臉平靜,或許不斷點擊冰冷城磚的手指,才能看出他的內心并不平靜吧……
“孝兒,如何?”
朱溫的聲音突然從李存孝背后傳出,點動的手指頓了一下,接著又開始繼續點擊。
李存孝沒有回頭,眼睛依然盯著城下那人,輕聲說道:“李悍虎……非常人……”
朱溫點了點頭,說道:“有沒有興趣會一會?”
李存孝手指一頓,轉身看向朱溫,拱了拱手,平靜道:“侄兒先行告辭。”
李存孝龍行虎步,緩步向城下走去,經過龐師古時,腳步頓了一下,這才緩緩離去。
龐師古緩緩吐出一口氣,放松了按在刀柄上的大手,大步來到朱溫身后,說道:“大帥,李飛虎不可信!”
朱溫點了點頭,輕聲道:“李飛虎與咱們不是一條路子,更像是那李悍虎!”
龐師古猶豫道:“李飛虎戰意滔天,可為何不愿去見李悍虎?”
朱溫心下突然焦躁了起來。
“李飛虎從河北前來,甚至一只眼有了危險,李飛虎已經進入了河中,最后還是未能與李悍虎相見……”
“兩虎相爭啊!”
龐師古愣了一下,這才明白朱溫是何意,也終于明白了李存孝為何戰意越來越盛,好像隨時都會沖天而起。
“看來昭兒要嫁人了啊!”
朱溫突然說了這么一句,龐師古沉默了起來,兩人相交多年,一些話語無需說太多,輕輕一點即能明了。
龐師古嘆氣道:“經此大難,我軍須修養兩年,李飛虎雖悍勇無雙,但李悍虎才是我軍大敵。”
朱溫點了點頭,兩虎一東一西,夾在中間的則是他朱溫和晉王李克用,此次他把晉軍坑的太慘,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次聯手,除非生死存亡之時。
一東一西兩頭猛虎,同時開戰是不可能的,哪怕兩年后,他們也無法同時面對兩頭猛虎的夾擊,既然無法同時面對兩頭猛虎,那么只能擇其一,對于他們來說,結好李飛虎更現實些。
朱溫嘆氣道:“李飛虎雖強,卻無李悍虎之陰險,若讓李悍虎在關中站穩腳跟,必然虎視河南,所以......”
龐師古輕輕點了點頭,他知道朱溫想要說什么,看著下面那對父子對飲,眼中兇光爆閃,隨后慢慢消失不見,一臉平靜。
兩人在城上靜靜站立,日頭慢慢偏西,這才緩步下了城。
城門緩緩打開,李思鈺與楊復恭很隨意談笑,甚至連回頭看一眼正緩緩打開的城門都欠奉,李思鈺好像不經意的伸腿踢翻對面兩張椅子,衣袖一甩,掃掉桌面上的酒盞,桌面上只有他們父子的......
朱溫緩緩騎馬在前,龐師古緊跟其后,但是在他們來到李思鈺三十米處,只見李思鈺彎腰,從地上拿起一塊石塊,隨手一丟,頭也不看。
石塊好像飛出的利刃射向朱溫,朱溫瞳孔一縮,猛然提起戰馬,朱溫躲過了石塊,人立而起的戰馬卻未能奪過。
“砰——”
“嘶——”
“砰——”
不知何時,李存孝又來到了城頭,他的眼力很好,正見到石塊飛向朱溫,看到朱溫提馬,不由搖了搖頭。
果然,只見那石塊狠狠砸在人立而起戰馬的脖頸上,巨大的力道讓戰馬痛苦嘶鳴,人立而起的戰馬登時失了平穩,傾斜著身子砸在地上,巨大響聲讓兩軍一陣騷動。
李存孝看到李思鈺依然向沒事人一般,連抬頭看一眼都無,就是一陣苦笑,他與李思鈺處過一段時間,知道那小子看似平和好處,但是若真的激怒了他,無人能猜測道他究竟會瘋到什么程度。
兩人在城下,從早上一直對飲到日頭偏西,甚至在陣前李思鈺都尿了好幾次,面上看不出來,楊復恭卻最能感受到。
楊復恭沒有回頭,耳邊聽到戰馬嘶吼聲、摔倒在地上沉悶聲,不由笑道:“行乾還是有些不夠沉穩啊。”
李思鈺笑道:“你我父子在這里被人家涼了這么久,孩兒年幼,朱溫不尊重孩兒也就罷了,不尊重阿父終究是有些不妥的,再說給個下馬威也算不得什么,至少要讓他們知道,現在......是誰該低頭!”
楊復恭苦笑不已,心下卻很感動,他也是一時風云人物,朱溫如此涼著他們,心下不是沒有一點惱怒,只不過經歷的多了,面上看不出什么不悅罷了。
朱溫被石塊擊倒,宣武軍大驚,城上異動,城下遼東軍同樣躁動了起來,只是李思鈺父子未動分毫,這才沒有沖殺過來。
龐師古看到朱溫摔倒在地,大驚失色,慌忙跳下戰馬查看,還好朱溫并未受傷,只是有些狼狽罷了。
朱溫站在地上,身上積雪也未拍掉,兩眼極為陰沉,口中白氣不斷噴出,如同暴怒的火龍。
兩人站在數十步外,場面詭異的寂靜。
“咔嚓……咔嚓……”
一步步走向李思鈺……
李思鈺至始至終都未抬頭去看,只是與楊復恭說著毫無可笑的笑話。
朱溫來到李思鈺對面,默默從地上拿起早被李思鈺踹倒的凳子。
李思鈺這才抬眼看向朱溫。
“本帥以為你夠種呢,嘿嘿……”
李思鈺一邊搖了搖頭,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自飲自斟,連看一眼朱溫狼狽模樣都欠奉。
楊復恭笑了笑,把兩張紙推到朱溫面前。
“浪費了這么久,直接點好了。”
“看好了,如果無異議,那就簽了,不同意,我們父子轉身就走。”
“對了……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在楊復恭開口說話時,李思鈺身子向后仰靠,雙腳抬起放在桌面上,眼睛卻盯在手里的酒盞,好像劣質的酒盞如同無雙美玉。
朱溫沒有看向楊復恭推到眼前的兩張紙,眼睛死死盯著李思鈺,按在雙膝上的手掌瞬間攥起,眼中怒火能把他燒成灰,口中白氣越來越盛……
龐師古雙手死死按住刀柄,殺意縱橫。
李思鈺緩緩抬頭,微微偏頭看向龐師古,雙腳放下,扶膝而起,身高體壯的他,再加上一身重甲,猶如荒古猛獸,抬腳就要踹翻桌案,此時的他早就把耐性磨光了。
就在李思鈺準備翻臉,先弄殘了朱溫和龐師古再說,楊復恭突然伸手按住。
“我兒且莫惱怒。”
隨之看向朱溫,冷聲道:“先自侮,爾后他侮。”
“我軍不愿百姓因戰亂而受苦,并非不想奪了河南!”
“河南非河東,你們北面可沒有胡蠻,宰了你們對我軍只有好處,你明白的!”
龐師古大怒,踏前一步。
“你們……”
話語還未說出口,朱溫手臂一抬,冷眼看向李思鈺。
“糧食給你。”
“我兒呢。”
李思鈺好像真的不愿意與朱溫說話一般,轉身就走,臨走前只是指了指桌案上那兩張紙。
楊復恭見到李思鈺如此,知道他被朱溫涼了一天,很是不爽,眉頭挑了挑,看向朱溫說道:“該說的都在上面,我軍可不似貴軍言而無信!”
說完,楊復恭背著雙手,緩緩跟在李思鈺身后離去,只留下雙眼赤紅的兩人。
李思鈺心下雖惱怒,但他在腳步走動時,還照顧著身后的楊復恭,不至于落在身后太遠。
楊復恭看到他現在還能如此,心下連連點頭。
怒而不亂。
“行乾,阿父有些奇怪,朱溫為何不……不反駁?”
李思鈺腳步頓了一下,嘴角露出譏諷。
“還能為何,他朱溫很擔心孩兒惱怒,現在丟下關中不聞不問,孩兒雖看起來地盤大了,力量也分散了許多,可那是有個前提的,那是因為孩兒目光盯在關中,若不理會百姓生死,全力與朱溫廝殺,他們宣武軍必亡!”
李思鈺冷哼道:“朱溫遠比李克用要狡猾得多,而且極為果斷,他很清楚,我軍若真惱了與他們廝殺,后果會如何。”
“咱們被李克用在晉州耍了一回,又在這關下涼了一日,此時若再出言表達出想要與我軍交手意愿,很可能再無轉圜,會爆發河南之爭的。”
楊復恭皺眉沉思了一下,再想想李思鈺心中的怒火,在他心中壓抑的暴怒時,若朱溫真的表達出再戰的想法,還真有可能會激怒這個兒子,而且可能性很大,近些日,他能明顯感覺到李思鈺心下的狂躁。
“所以,他朱溫還能說什么?至于為何要涼著咱們,孩兒覺得并非是惱怒,或許是害怕,是擔心……”
“害怕?擔心?”
“是啊!正因他們現在很虛弱,又無很好法子阻止咱們,此時是嚴寒的冬日,河水冰凍,我軍很容易從河面上殺入河右,所以……他們想要更多的觀察,確認我軍能容忍到何種程度,至于此時不徹底激怒孩兒,更多的是擔心孩兒拋下關中,拋下那些百姓,不管不顧與他們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