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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一十二章 棋逢對手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孔融在南山修史,與長安城離得比較遠,閑得生蛆,接到天子的詔書才知道長安發生了這么多事,頓時滿血復活,精神抖擻,第二天一早就趕回長安,先入宮拜見天子,隨即又來到尚書臺,與荀彧共商大計。

荀彧將公務交給衛覬,帶著孔融、禰衡出了宮。他由未央宮東門出來,馬車沿著章臺街向北,又轉上藳街,從大將軍府前門經過,卻未停留,徑直向前駛去。孔融本以為荀彧是帶他去見楊修,見他過門而不入,大惑不解。

“文若,你這是去哪兒?”

荀彧擺擺手,示意孔融別急。“來得這么急,還沒吃午飯吧?”

不說還好,荀彧一提午飯的事,孔融的肚子立刻咕咕的叫了兩聲,轉怒為喜。“請我吃飯?這還差不多,南山冷清,飲食寡淡,我都記不得上次痛飲是什么時候了。為什么不去大將軍府?如今最有錢的就是大將軍,楊德祖就算要與我打筆戰,一頓酒總是要管的。”

“酒肯定有,但你未必有心情喝。”荀彧拿出一疊報紙,分給孔融和禰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們先看看楊德祖的文章,了解一下對手。文舉兄,今日之楊德祖可不是昔日少年,他在吳王麾下任職六年有余,深受吳王影響,不可小視。”

事關筆戰,孔融、禰衡不敢大意,接過報紙看了起來。他們都是讀書極快的人,手不停翻,一目數行,片刻功夫就將幾篇文章讀完,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苦笑。禰衡咂了咂嘴。“楊德祖在江東呆了幾年,頗有王仲任(王充)之風啊。”

荀彧笑而不語。他知道孔融、禰衡在南山清閑,不會不讀相關的書籍,尤其是《論衡》這樣的書。說起來,楊修的文風的確近似《論衡》,一是論理嚴密,二是目無圣賢。

前者使《論衡》為學者稱道,蔡邕逃亡江湖十余年后,回到京師時談論功力大漲,所向披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秘笈,直到《論衡》印行天下,他們才恍然大悟。后者讓士大夫對《論衡》深惡痛絕,蔡邕不敢公布《論衡》,也與此有關。

楊修的幾篇文章也是如此。論理以事實為依據,并附有大量的數據計算。很多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攪纏不清,可是用數據來說話就能一目了然。比如分析大漢這百余年的土地兼并,楊修把人口、土地數量和皇室、宗室、官員、士大夫的比例一一列出,事情就一清二楚了,造成經濟崩潰的原因就是皇室、官員、士大夫的莊園占有了大量的耕地,卻不用繳稅,皇家財政無法支撐。在這其中,閹黨固然難辭其咎,可是與大量的士大夫相比,閹黨所占的比例非常有限,數量龐大的世家、豪強才是罪魁禍首。

楊修分析這件事的目的不是為閹黨翻案,而是為了說明孫策為什么要奪取世家的土地,又為什么要建木學堂、本草堂,鼓勵讀書人從工、學醫,但客觀上卻打了士大夫——尤其是黨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偏偏這些數字不是從宮中秘檔里摘出來的,就是從地方數據而來——比如黨人的大本營豫州,他在孫策身邊做主簿時,正是孫策整治豫州世家的時候,大量的數據都經過他的手,件件有據可查,即使是推理也有據可依,讓人無從反駁。

對這樣的文章,僅僅講道理是不夠的,沒有精確的數字,沒有嚴密的計算和推理,你說得再漂亮也無法說服人。至于圣人,他根本不在乎。學而優則仕就是圣人之言,但楊修明確反對,用幾個冷冰冰的數據就瓦解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大漢能提供的官員職位有限,又有一大部分被質子、蔭任所占,每年從太學生只能選一百人為郎,連三萬太學生都安置不了,讀書人越多越麻煩。讓讀書人去從工、學醫,不僅能讓他們自食其力,還能讓他們有益民生,兩全其美,比讓他們一心做官強。

孔融已至不惑之年,與人論戰無數,卻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對手。他在南山為生計犯愁了兩三年,深感讀書解決不了生存問題,要讓他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自己都有點張不開口,底氣不足。他明白了荀彧的用意,楊修已經不是當年洛陽那個高門公子,這是一個既精通圣人典籍,又有政務經驗的英才,倉促上陣只能是自取其辱。

“文若,這次論戰是誰的主意?”

“是誰的主意并不重要。”荀彧垂下了眼皮,避開了孔融的逼視。“重要的是如何論出點有用的東西來。文舉兄,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吳王對論戰的態度,我覺得這里面或有可以借鑒之處。”

孔融收回目光,微微頜首。“商人務實,唯利是圖。兵家務實,事關生死。吳王以商人子積軍功為諸侯,自然是務實的。不過道以虛實相依,俗人務實,圣人務虛。若非如此,圣人就不是堯舜孔孟,而是陶朱猗頓了。”

荀彧展顏而笑。“文舉兄這些天在南山修史,收獲頗豐,可喜可賀。”

孔融瞪了荀彧一眼,本打算罵他幾句,話到嘴邊,也忍不住笑了。他被朝中大臣排擠,送到南山修史,其實就是閑居。修史的第一部就是整理史料,他這兩年看完了所有的宮中秘檔,倒是過足了看書的癮,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再加上年歲漸長,不像之前那么看事理想化。在此之前,他就讀過《鹽鐵論校釋》、《論衡》等書,與自己在青州的治績相對照,考慮了一些實際問題,現在又看到楊修的文章,感悟更深。荀彧說他有收獲,倒也不純是調侃。

兩人相對沉默,一時悵然。

禰衡翻看著文章,突然說了一句。“依我看,楊德祖雖然辭鋒犀利,卻也并非無隙可擊。”

荀彧目光一閃,嘴角微挑。“正平有話,不妨直言當面。”

禰衡放下文章,輕哼了一聲,眼神輕蔑。“楊德祖鼓吹吳王德政,卻始終不提禪讓,不是因為他心有朝廷,而是禪讓與帝制相違。今日吳王施政優于天子,天子理當禪讓于吳王,他日有人施政優于吳王,吳王也會禪讓于人嗎?與天命相比,施政固然更加務實,卻也讓更多人有了機會。他這么聰明的人,自然是知道后果的。既然不能自圓其說,只能避而不提。他不提,我們不妨提一提,以毒攻毒,看他如何應付。”

孔融愣了片刻,一拍大腿。“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妙不可言。”

荀彧笑而不語,眼神中卻多了一絲狡黠,還有一點欣慰。

——

楊修快步走出大門,及時扶住剛從牛車上下來的楊奇,驚訝不已。

“伯父,你怎么突然來了?有什么事,讓人送個信,我去華陰就是了。”

楊奇仰起頭,打量著曾經富麗奢華,如今卻顯然有些落魄的門闕,一聲輕嘆。“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做了土。幾年不見,再回長安,念及此言,真是讓人感懷啊。吳王雖是武人,卻有一顆悲憫之心,難得,難得。”

楊修眨眨眼睛,陪著笑不說話。楊奇突然從老家華陰趕來,自然不會是為了發幾句感慨,更不會是為了夸孫策幾句。他刻意提起孫策的這句詩,自然是另有深意。

楊修請楊奇入府,在堂上入座。他雖是大將軍長史,是這座大將軍的的代理主人,畢竟不是真正的主人,更不敢在楊奇面前以主人自居。他將主席空著,兩人都坐了賓席,只是自己坐了東首,請楊奇坐西首尊位,既符合雙方的官方身份,又不違背兩人的私人身份。

楊奇很滿意,撫著胡須,笑道:“數年不見,德祖已經長大成年了,少年得意,猶能不失家風,可喜可賀。”

楊修笑笑。“能得伯父一言,我亦能心安了。我還以為弘農楊家已經將我父子逐出家門了呢。”

楊奇不解。“德祖何出此言?”

“伯父有所不知,我到長安數月,幾位叔伯兄弟可都不搭理我。倒是荀令君沒忘了伯父,打著你的旗號來了一次,將大將軍府都快搬空了。”

楊奇更是大惑不解,連忙追問。楊修便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弘農楊家是大族,在朝廷中做官的很多,楊彪去了太湖,楊奇回家隱居,朝里還有楊奇的從弟楊眾、兒子楊亮等十余人,楊眾官居御史中丞,楊亮年輕,剛做郎官不久,還有一些其他族人,但他們從來不與楊修接觸,也沒來過大將軍府,那當然更談不上幫忙,儼然一副各為其主的模樣。

楊奇受天子詔書之邀,趕到長安來見楊修,一路上已經看過楊修的幾篇文章,的確有些話想和楊修說。對楊彪、楊修父子的選擇,他是有些想法的。楊彪還好說,是為了朝廷,不得已將自己賣了三億錢。楊修卻是主動投靠,自告奮勇的做了孫策的代言人,又寫文章為孫策鼓吹,未免與弘農楊氏門風不合。

可是一見面,他就欠了楊修一個大人情,一時倒不好開口。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的說道:“徐榮、張遼該殺,大將軍的貢品也該交,這是兩碼事,不可混而為一。朝廷做事自有法度,扣著大將軍的貢品,與朝廷討價還價,恐非為臣之道。大將軍位高權重,謗隨譽生,你身為大將軍長史,還是謹慎些好。且大將軍建國,麾下文武數以百計,難道大將軍不答應他們某些條件,他們也可以不聽大將軍的命令,自行其事?”

第一千九百一十三章 軟釘子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楊修笑瞇瞇地看著楊奇,一言不發。有侍女送上茶水和果品。楊修拿起一只橘子,不緊不慢地剝開皮,又撿凈橘絡,掰成一瓣瓣的,送到楊奇面前。

    “伯父嘗嘗,長沙的橘子,很甜的。”

    楊奇被楊修看得不安,聽得此言,順勢接過橘子,塞了一瓣口中,果然很甜,不禁連連點頭。“這是最好的長沙甜橘啊,我以前吃過一次。”

    “伯父如果喜歡,回頭帶一簍走,順便也讓德明兄(楊亮)嘗嘗。朝廷那幾筐橘子他估計分不到兩只。”

    楊奇臉色微沉,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他壓制著怒火,強笑了兩聲。“德祖不愧是大將軍長史,朝廷的貢品只有幾筐,你倒是隨便吃。”

    楊修慢幽幽地說道:“今年雨水少,長沙橘子大豐收,荊州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橘子。原本是打算就近運往關中售賣的,但是關中設關禁,稅收奇高,一筐橘子運中關中只剩下半筐了。商人無利可圖,干脆裝船運往揚州。一來揚州稅輕,做小本生意的根本不收稅;二來出海的人喜歡這橘子,價格賣得高。伯父,不是大將軍不愿意讓關中百姓品嘗這橘子的甘甜,是朝廷攔著,我們有什么辦法?”

    楊奇聽出了楊修的言外之意,不禁臉熱,只得低頭吃橘子,只是原本的甘甜現在卻有些酸澀。

    楊修云淡風輕,繼續拉家常。“聽說伯父立精舍,教導子弟,都教些什么學問?”

    聽得楊修先是無留客之意,現在又岔開話題,楊奇心中明白,楊修這是讓他不要管這事。他其實也不想管,但詔書送到弘農,他不得不走一趟,如今碰了楊修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著實有些后悔。早知如此,還是不接這詔書的好。可是人到了這里,總不能空手而歸。

    “自然是我楊家家傳的學問。德祖可有什么好的建議,也讓我長長見識?”

    “不敢,伯父這么說,讓我怎么承受得起。不過,我這兒有一部書倒是可以讓伯父過過目,或許能有所見教。”楊修拍拍手,命人取來楊彪所著的官制史稿,推到楊奇面前。“這是黃公琰與父親合著的官制演變史稿,還沒有定稿,伯父如果有什么意見,可以直接寫信到太湖,與他們商榷。”

    楊奇本來有質問楊修之意,是想討論一下楊修的那幾篇文章,不料楊修拿出這么一部書稿,還是楊彪與黃琬合著的,倒不敢大意。他在楊修面前是長輩,在楊彪和黃琬面前除了年齒稍長之外,學問、道德都沒什么值得驕傲之處,他倆合著的大作,他自然不敢輕視,更不能在未讀之前就信口評價。

    只是又被楊修頂了一句,這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黃公和令尊的大作,我自然是要拜讀的。不過,我今天來,主要還是想談談你的那幾篇文章。”

    “伯父登門指教,小子受寵若驚。不過……”楊修微微一笑,眼神中透過幾絲狡黠。“伯父在教訓我之前,我斗膽問一句,你真的知道我們要討論什么嗎?”

    楊奇有些惱羞成怒。“不就是吳王和他的新政嗎?”

    “伯父所言正是,我們要討論的是吳王和他的新政。那你了解吳王嗎?了解吳王的新政嗎?你知道朝廷為什么對吳王如此忌憚?為什么他們效仿吳王的新政卻畫虎不成嗎?你知道為什么朝中那么大臣不來與我辯論,偏偏不遠千里,勞煩你走一趟嗎?”

    楊奇被楊修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個,但他聽懂了楊修的最后一個問題。朝中那么多大臣,天子信任的少壯派中就有荀彧、劉曄、劉巴這樣的年輕俊秀,他們都不與楊修較量,卻要請他出山,顯然不是因為他的學問比他們都好,而是因為他的身份。

    當需要用身份來壓楊修低頭的時候,說明朝廷已經技窮了。而他的身份優勢,荀彧已經用過一次,楊修給了他面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他為老不尊,自取其辱了。楊修父母雙全,還輪不到他來教訓。他要想戰勝楊修,只能實實在在的講道理,而不是因為他是楊修的長輩。

    在此之前,他至少應該了解他們究竟要討論什么。這是對對手的尊敬,也是對自己的尊敬。

    楊奇深吸了一口氣,按捺著心中焦灼。“德祖,我會在長安住一段時間,可能會常來打擾你。”

    楊修笑容滿面。“只要伯父不怕被人誤會,我歡迎之至。如果伯父愿意去襄陽,那就更好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伯父真應該看看新政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樣子。”

    楊奇尷尬不已,喏喏答應。

    ——

    白沙洲,黃家故宅。

    孫策一身便裝,站在沙洲邊,看著江水緩緩流過,一時出神。遠處就是峴山,雖然已經進了臘月,峴山還是郁郁蔥蔥,只是顏色更深了一些。

    不遠處,一張書案擺在河灘上,長公主劉和鋪紙提筆,在紙上描繪著峴山的景色,寥寥幾筆,峴山便躍然紙上。經過蔡琰的點撥之后,劉和的繪藝已經漸入佳境,興趣也越發的深厚,外出游玩也不忘帶著筆墨畫具,閑暇時間更是大部分都消磨在筆硯之間。

    黃月英背著手站在一旁,嘖嘖稱奇,一個勁兒的蠱惑劉和到木學堂幫忙,為她畫圖冊。劉和笑而不語,抿著嘴,一邊揮筆細心描繪,一邊與遠處的山景對照。孫匡站在一旁,一會兒看看黃月英,一會兒看看劉和,想說什么卻又不敢,幾次欲言又止。

    停泊在江邊的樓船上突然出現了袁權的身影,向這邊看了看,放下跳板。袁權下了船,踩著輕快的腳步,向孫策走來,一邊走一邊揚了揚手中的東西。

    “什么?”等袁權走到面前,孫策問道。

    “德祖的書信。”

    孫策有些意外。楊修有事找他為什么不直接給他寫匯報,卻要以家書的形勢,經袁權轉一手?

    “遇到什么麻煩了?”

    “你還是自己看吧。”袁權將信塞到孫策手中,不等孫策開口,轉身向劉和走去。孫策無奈,只得打開書信瀏覽了一遍。看完他就明白了,朝廷讓孔融、禰衡出面辦了一份報紙,第一篇文章由禰衡執筆,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天命不可知,那民心是不是就一定可靠?王莽代漢,幾十萬人上書勸進,也算是順應民意了,為什么新朝十五年而亡?

    孫策撇撇嘴,輕笑了一聲,也有些無奈。禰衡說王莽明顯是針對他來的,民心,新政,禪讓,這些都是王莽玩過的,以古喻今,禰衡順理成章的提出疑問,倒也符合這個時代的人的思維方式。楊修不能直接向他匯報,那要經過很多人的眼和手,給袁權寫信不會有這樣的麻煩。

    沒辦法,有些事就是做得說不得。比如非民選政權的合法性。禰衡抓住這個問題做文章,就連他這個穿越者都不太好回答,更何況楊修。
第一千九百一十四章 大王英明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將楊修的信看了兩遍,重新收好,曲指彈了彈,有些遺憾。

    理想雖好,實現起來太難。時機不成熟悉,勉強為之,于人于己都有害無益。

    王莽就是例子。我不想做王莽。

    孫策走回書案前,探頭看劉和畫畫。袁權正和黃月英聊天,見孫策面色平胸,頗有些驚訝,卻沒說什么。孫策看了一會兒,說道:“阿和,你畫人物如何?”

    “我畫人物不行,不如蔡大家。”

    “有沒有現成的作品,我看看。”

    見孫策堅持要看,劉和放下筆,親自從一旁的畫囊里挑了兩副,鋪在案上。孫策看了一眼,覺得還行,雖然沒有蔡琰畫得那么傳神,卻也不算太差。

    “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買年貨,做新衣,你畫一些寄給天子,讓他感受一下荊州百姓的生活。”

    劉和眨眨眼睛,點頭答應。她明白孫策的意思,也愿意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孫策說了幾句閑話,便走到一旁。袁權跟了上去。孫策將楊修的家書還給她。袁權看看孫策。“夫君有沒什么話要我帶給他嗎?”

    “不急,我再考慮考慮。”孫策不緊不慢地說道:“能決定勝負的是戰場,不是長安的朝堂。他們愿意爭,就讓他們爭吧,我又不著急的。”他頓了頓,又道:“借這個機會整理一下王莽的故事,引以為鑒,也不錯。”

    “夫君說得有理。欲速則不達,儒門就是太理想化,又偏執成性,自以為無堅不摧,其實脆弱得很,不堪一擊。”

    孫策轉頭看看袁權,哈哈一笑。“你這話可有點……招人恨,小心成為儒門之敵。”

    “夫君是儒門之敵,我又豈能置身事外?”

    “別瞎說,我可不是儒門之敵。”孫策忍俊不禁,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還要再造儒門,引導儒門走上康莊大道呢。”

    袁權掩著嘴,輕笑兩聲。“原本夫君不僅能治國,還能治學,我倒是看走眼了。可惜政務纏身,要不然你也可以做一個大學者的。以夫君的境界,博綜百家,想必董仲舒也要退避三舍的。”

    “是啊。”孫策笑笑,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是一個書生。”

    ——

    時值年末,首相張纮很忙。他不僅要處理荊州的事,還要處理其他諸州的事務,雖然有一部分事務由虞翻分擔了,可他的責任還是很重。黃忠正在征戰,周瑜又出征在即,各郡縣又在征發百姓修繕城池、道路、橋梁,需要調發的物資數量驚人,他必須仔細核對,防止有人從中渾水摸魚,中飽私囊。

    孫策等了兩天,才有機會將楊修所說的事通告張纮,向張纮請計。

    張纮考慮了很長時間,提出一個與孫策很接近的意見:王莽的事很有借鑒價值,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他由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儒生成為權臣,又鼎立新朝,不遺余力的推行包括井田制在內的一系列政策,一心想實現儒家理想,最后卻搞得天怒人怨,眾叛親離,甚至間接的打擊了儒門的自信,這里面有太多的教訓可以吸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孫策也與王莽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他不是純粹的儒生,更務實一些罷了。但務實務虛是分不開的,任何人做任何事背后都有一定的務虛,新政最后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務虛的范圍。

    新莽雖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但王莽的改革卻沒有化為云煙,就和漢承秦制一樣,本朝也深受新莽的影響。認真研究一下王莽的成敗,對孫策有借鑒作用。正好蔡邕的史書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離修訂有一段空閑時間,可以讓他領銜主持這件事。

    聽了張纮的意見,孫策心領神會。張纮其實也擔心他和王莽一樣急于求成,正好借這個機會進諫,以王莽的覆敗為鑒,不要太激進。

    “禰衡挑戰,德祖當如何應對?”

    “禰衡一狂生爾,不足為慮,德祖足以應付。”張纮不以為然,撫著胡須,從容說道:“德祖擔心的是將來,正如轅固生與黃生當年所議。大王怎么看這個問題?”

    孫策會意,不由得莞爾一笑,手指輕叩大腿,沉吟片刻。“張相,我最近也在考慮這件事,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張纮眉梢微挑,有些莫名的緊張。“愿聞大王高見。”

    “人有壽命,朝有氣數,其實都是很自然的情況。人老了,就應該怡養天年,不能戀棧。朝的氣數終了,也該坦然退出,不是堅持就能堅持得住的。我孫氏若有幸為天下之主,傳國數百年,足矣。當然了,數百年之后,我們都看不到了,但是我們可以留下一個制度,一步步的解決這個問題。”

    “什么樣的制度?”

    “君臣制衡。”

    “君臣制衡?”

    “是的。”孫策打量著張纮,從容說道:“天下越來越大,事務越來越繁,人力卻有時而窮,君也是人,精力有限,難免犯錯,權力過于集中,惰政者固然大權旁落,為近臣左右,勤政者亦難長久,不免倦怠。這君臣之間還是應該有所區別,分清主次。我打算建立一個制度,讓君臣各得其所,保持平衡,既不能出現為所欲為的暴君,也不能出現肆意妄為的權臣。”

    張纮品味了一番,眉宇間露出喜色。“老子云: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大王能這么想,孫氏傳國數百年應該不難。”

    孫策也笑了。讓他放棄權力,現在就做個虛君,那是不現實的,也不可能,可是留下一個制度,緩緩的退,以百年為跨度,逐步讓出大部分君權,直到最后形成虛君的制度,那還是有可能的。況且以他所知,如果實行君主集權,一個朝代也就兩三百年,真正輝煌不過百年,剩下的都是垃圾時間,與其最后被人用武力推翻,還不如做個虛君呢。

    當然,這些現在都是想象,真正要實行至少要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他大可以慢慢來,等自己想做的、該做的都做完了,七老八十了再立下遺囑,定個大方向,甚至邁出第一步,帶著一世英名含笑離世。

    “知易行難,我現在也只是有個方向,具體怎么做,還需要張相與諸位賢士斟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為元首,臣為肱股,君臣并力,方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業,當與諸君共成之。”

    張纮喜不自勝。“大王所言,臣所愿也,敢不從命。”

    “比如說,眼下就有一個想法,正好與張相商量。”

    “大王請說。”

    “不論賢愚,人都有老的時候,年齒增多,體力難免盛極而衰。張相正當壯年,還可以從容應付,再過二十年恐怕就沒這樣的精力了。我想著,當有一個年限,過了這個年限就當致仕養老,比如六十,或者六十五,到了這個年齡,不論是否康健都必須致仕。弱者可以休養,康健者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在仕途外尋一些樂趣。”

    張纮躬身說道:“大王所謀深遠,臣望塵莫及。臣以為此計可行。到時就致仕,免生貪念,也免得同僚心急,兩全其美。臣以為六十五太晚了,還是六十比較好。花甲之年,還有些體力,或是讀書治學,或是四處游歷,都是可以的。大王,臣斗膽,敢請自臣始。”

    孫策大笑。他就知道張纮會這么說。張纮今年四十七,已經是首相,六十歲退休,他還可以做十三年。一個人做十三年宰相,這已經是難得的際遇,多五年對他來說并不重要。虞翻比他小十一歲,他退休之后,虞翻還可以做十年首相。虞翻的接任者就沒這樣的運氣了,除了像他們這樣的從龍之臣,普通官員要想步步升遷到首相這個位置,至少要五十以后。

    從朝政的角度來說,能在五十五歲以前升到首相的絕對是才華過人的精英,這樣的人足以擔得起首相的重任。

    “六十還是六十五,可以以后再定,意思就是這么個意思。”孫策撫著張纮的手臂。“臣如此,君亦如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歲不僅體力不濟,頭腦怕是也糊涂了,不堪為元首,我想著六十五歲退位,讓太子登基,應該不算晚。張相覺得呢?”

    張纮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孫策看了半晌。“大王,你剛才說什么?”

    “張相,你沒聽錯。”孫策拍拍張纮的手,微微一笑。“天子六十五,太子當在四十上下,年富力強,再不讓他登基,豈不是逼他弒君父?與其父子相忌,倒不如立個規矩,大家心安,你說對吧?”

    張纮聽得清楚,驚訝不已。如果說孫策剛才說大臣要有致仕年限還有舊例可循的話,那他定下天子六十五退位的規矩,那就是前所未有的創見了。自有天子以來,從來沒有天子到了年齡就退位的事,即使是傳說中的舜帝都沒有這么做,只有堯做到了,而且堯是做了九十年天子后才讓位于舜的,如果屬實,那時候已經一百多歲了。

    孫策有這樣的氣度,豈不是比堯更圣明?張纮又驚又喜,向后退了一步,斂容肅立,大禮參拜。

    “大王英明,雖堯舜不能過也。”
第一千九百一十五章 過猶不及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有些驚訝于張纮的反應,但稍微想一想,又釋然了。

    想想鄧公當年做出這個決定時的影響就知道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兩千年帝制,近百年民主,什么時候有一把手退休的?漢代雖然離他那個時代還有一千八百年之久,往前算的歷史卻更長,從堯舜算起卻有三千多年,從秦始皇統一天下開始算也有四百多年,以帝制而論,已經過了少年期,是成年人了。

    張纮也說了,有史以來,真正主動退位的天子只有一個:堯。那還是在禪讓時代。

    雖然到這個時代已經七八年,從外表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但潛意識里,我還是一個穿越者。孫策感慨的同時隱隱有些不安。王莽就因激進被后世調侃為穿越者,我這個貨真價實的穿越者不會真成王莽第二吧?雖說到目前為止還算成功,可王莽何嘗不是?他在萬眾擁戴中登上帝位的時候,誰會想到后來眾叛親離?

    “張相,禰衡用王莽來影射我,我和王莽是不是有點像?”孫策半真半假,含笑問道,心里卻有些忐忑,笑容也不太自然。

    張纮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的確有點像,但也只是像而已。”

    “說來聽聽。”

    “王莽是書生,大王不是。”

    孫策揚了揚眉,心中自嘲。其實我也是書生,只不過是二十一世紀的書生。我對政治的了解完全來自書本,實踐經驗未必比王莽更多。

    見孫策情緒低落,張纮以為他為被禰衡比作王莽而失落,進一步解釋道:“王莽是書生,從小生在權貴之家,接受儒門學問。儒門學說重道輕術,王莽一生都在宮城里打轉,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么樣子,也根本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一心以為掌握了權柄就能實現儒門的理想,憑著一腔熱血強行推進各種不切實際的新政,用力越大,危害越重。大王則不然。大王起自寒微,身率士伍,重道而不輕術,步步為營,與王莽形似而神異。禰衡狂生,又有意攻訐,大王不必介懷。”

    孫策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在意禰衡說什么,他只是不想步王莽后塵而已。張纮說得沒錯,他和王莽的做法看似相近,其實不同,但有一點張纮也不清楚,他很可能犯和王莽一樣的毛病:激進。王莽的理想是內圣外王,他的理想是民主富強,可是再好的政策,一旦激進了,脫離了現實,那就離亂政不遠了。

    以史為鑒,仔細研究一下王莽的歷史非常有必要。

    ——

    兩天后,孫策派人請來了蔡邕。

    蔡邕精神非常好。史書初稿基本完成,正由學生校對,準備印行,他暫時沒什么大事,聽說孫策想了解王莽的故事,他欣然從命。

    “大王可謂知史者也。”蔡邕撫著花白的胡須,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于大王而言,王莽的借鑒意義絕非董卓可比,雖然將軍也是武夫。”

    孫策的臉有些黑。這老頭越來越不會說話了,當年就嫌棄我是武夫,現在還說我是武夫。你以為我真是武夫?其實我也是讀書人,我只是不想和你計較而已,真要逼急了我,我侃死你。

    孫策咳嗽了一聲:“蔡公,為王莽作傳,可不能像你之前的史書那么寫。”

    蔡邕訕訕。他知道孫策雖然同意他印行寫就的書稿,卻并不滿意,只是除了孫策本人之外,抱同樣觀點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襄陽書院,他的學生以及來訪的學者看到那些史稿后都贊不絕口,他多少有些飄飄然,不知不覺的將孫策的不滿拋諸腦后。此刻被孫策當面提醒,立刻從云端落了地。

    “請大王明示。”

    孫策淡淡地說道:“蔡公如何看待王莽的成敗得失?”

    蔡邕不敢大意。他聽得出孫策的言外之意。如果他看待王莽的觀點達不到孫策的要求,孫策不會讓他承擔這個任務。這個任務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史書的修訂也可能會另選他人。這部史書是他一生的心血,豈能由別人來修訂?由他自己修訂,那是精益求精,更上一層。由別人修訂,他的史書就成了參照物,是一種失敗的象征。

    得失心一起,蔡邕更不敢輕易作答,考慮了很久,才說道:“王莽之失,在乎好高騖遠,過猶不及。”

    孫策不置可否,示意蔡邕接著說。蔡邕更加忐忑,說話也更謹慎,認真籌措言辭,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孫策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下文。見此情景,孫策也不催他,讓人為他準備房間,讓他慢慢考慮,慢慢反省,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說。

    蔡邕有點蔫。

    蔡邕被孫策扣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后院,有人歡喜有人擔心。歡喜的是劉和、孫匡,他們有機會向蔡邕請教繪藝了。擔心的是袁衡、袁權,蔡邕名滿天下,襄陽書院又聚集了不少讀書人,孫策對他不夠禮敬很容易被引申為對讀書人的怠慢。

    一向不怎么管事的袁衡親自出面,向孫策了解情況。

    見袁衡盛裝出席,裊裊娉娉的拜在面前,孫策有些意外。得知她是來詢問蔡邕的事,孫策忍不住笑了。“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姊姊讓你來的?”

    袁衡有點窘迫,第一次以正妻的身份進言,她還不太適應。“是姊姊,不過妾也覺得姊姊的擔心有道理。大王就算想留下蔡公,商討學問,也該讓人到襄陽書院做個說明,以免誤會。人言可畏,襄陽書院有很多讀書人,不僅有中原的,還有益州、交州的,新年將近,不少人將返鄉過年,如果把這樣的消息帶回去,難免對大王的名聲不利。”

    “看來該反省的不僅是蔡公。”孫策捻著手指,收起笑容,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你覺得我會在乎那些讀書人怎么想?”

    袁衡臉上泛起微紅,她抿著嘴唇,長長的眼睫毛閃了閃,躬身施禮。“請大王指教。”

    “王后可知現在的讀書人有幾種?襄陽書院的讀書人又是哪一種為主?”

    袁衡眼神疑惑。“讀書人……還有不同?”

    見袁衡一臉茫然,孫策有些遺憾。袁衡和外面接觸太少了,根本不了解情況。他招了招手,讓袁衡坐到身邊來,挽著她的手。“阿衡,如今的讀書人有兩大類:一類是你們心目中的讀書人,一類是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你們說的讀書人讀圣賢書,一輩子在圣人劃的圈子里打轉,動輒圣人如何如何,一心想治國平天下,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本事。我寄予厚望的讀書人是讀書識字,卻不局限于圣人的圈子,而是以天地萬物為宗,能踏踏實實的做事情,哪怕這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

    袁衡的小手被孫策握在手中,感受著孫策掌心的溫熱和力量,心跳加快,臉也更熱了。她不敢看孫策的眼睛,垂下眼皮,強迫自己集中精力,考慮孫策的問題。

    “大王說的后一種讀書人,當是指郡學堂、木學堂、講武堂畢業的學生吧?”

    孫策點點頭。南陽是最早推行新政的地方,幼稚園、木學堂、講武堂都是先在這里推行的,三年幼稚園、三年郡學堂或者講武堂、木學堂,第一批畢業生已經走入工作崗位。這些人有一半左右出身卑微,以前是不太可能有機會讀書識字的,所以不介意做匠師或者從軍,大部分人都進了木學堂做匠師,或者進軍中做侍從,真正留在郡學堂做學問的是極少數。即使進郡學堂做學問,他們也和舊式的讀書人有所不同。

    他們才是孫策的希望。那些一心只在圣人經典,被孫策稱為舊式讀書人從來不是孫策關注的重點,他不會克制打壓他們,但也不會太把他們當回事,愿意合作的不拒絕——比如邯鄲淳、胡昭等人,他們可以在郡學堂做教師,領取一份俸祿,不愿意合作的也不強求,由他們自生自滅——襄陽書院的不少學生就算于這一類。袁衡擔心這些人會對孫策名聲不利,實在是多慮了。

    幾個死讀書、不明事理的讀書人,能興多大的風浪?連許劭都被我罵跑了,我還怕他們?

    聽了孫策的解釋,袁衡有點窘迫。“大王教訓得是,妾也該反省,不能抱殘守缺。”

    “你歷事淺,平時不怎么與外人接觸,有這樣的想法倒也正常。姊姊怎么會這么想?”

    袁衡掙脫了孫策的手,拜伏在地。“是妾愚笨,沒有領會姊姊的良苦用心,請大王恕罪。”

    孫策狐疑的打量著袁衡。袁衡的言行舉止都有王后風范,只是未免太規矩,連握握小手都局促不安,說句話都要有板有眼,一副朝堂問對的樣子。正當豆寇年華,卻沒一點朝氣靈動。袁權一心要讓妹妹做王后,生嫡子,不肯讓她有一絲失誤,會不會過猶不及,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泥胎木偶?

    看來應該和她溝通溝通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六章 借題發揮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袁衡回到后堂。袁權正在等著,一看袁衡的臉色,心里便涼了半截。

    “夫君怎么說?”

    袁衡拉著袁權進了內室,把孫策的意見說了一遍,尤其是兩種讀書人的事。袁權聽完,黛眉輕蹙,沉吟良久。“看來你我是不行的。阿衡,你帶上長公主去一趟襄陽書院吧,這個難題只有蔡大家能解。”

    袁衡輕咬嘴唇。“姊姊,你說……德祖兄長是不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袁權緩緩搖頭,緊緊拉著袁衡的手。“阿衡,你要記住,這件事比你想象的復雜,寧可保守一些,也不能犯錯。言多必失,有些話別人說得,不代表你我也能說。”

    “可是姊姊,夫君說你太保守了。”

    袁權嘴角微挑,一抹笑意一閃即沒,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卻不說破。她推推袁衡,示意她別耽擱時間,快去換衣服,又安排侍女去找劉和。時間不長,劉和來了,袁衡也換好衣服,兩人帶上侍衛,一起出了門。襄陽書院在魚梁洲上,要渡過漢水,袁衡索性去西門坐船,免得中途再換車馬。

    襄陽自古便是要塞,與縣治分開,基本就是一座軍營。孫策住在中間的衙城,親衛步騎則住在大城中的營房,出了城,才能看到百姓的住宅。歲終將至,很多將士不能回家過年,軍營里也要購買年貨,附近的百姓就在城外的檀溪邊擺個攤位,賣一些自家產的食品、小物件,不乏有妙齡女子出售自己繡的手帕、鞋墊,順便看看有沒有相貌出眾的少年郎,為熱鬧的集市增添了幾分青春氣息,常常能看到一對妙人眉來眼去,欲拒還迎。

    劉和從小就生活在宮里,除了被迫西遷和出嫁的那段時間,和普通百姓接觸非常少,看到這一幕倍感新鮮。孫策曾讓她畫一些民俗風情的圖卷寄給天子,她早就想出來看看,只是不方便,現在有袁衡陪著,身邊有士卒保護,安全無虞,正好趁這機會多看看。

    袁衡很體貼,命人放慢速度,讓劉和多看一會兒。

    由檀溪入漢水,順水下行,一路經過幾個沙洲,來到魚梁洲。袁衡、劉和棄舟登岸,在萇奴的陪同下,直奔襄陽書院。蔡琰正在準備過年的諸般事宜,忙得不可開交,聽說袁衡、劉和來訪,頗感意外,連忙親自出迎。

    聽了袁衡的解釋,又看了禰衡的文章,蔡琰笑了笑。“王后,這可不像是楊長史的作風啊。弘農楊氏家傳尚書學,楊長史才捷便給,在朝堂上辯得群臣啞口無言,怎么能容禰衡放肆。”

    袁衡很尷尬。這件事楊修不是不能解決,實在是顧忌太多,只能假手于人。蔡邕算是被連累的,她親自出面求情,又趕來請蔡琰出馬,又特地帶上劉和,本身就有賠禮的意思。

    蔡琰也沒有多說,大家都是聰明人,點到為止即可。他們父女深受孫策器重,這種事落在他們的肩上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父親蔡邕被孫策扣住有些出乎意外。孫策雖然對蔡邕所作史書不太滿意,但他既然已經同意印行,不太可能因為這件事再為難蔡邕,甚至將他扣留在城里,不讓他回書院,肯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蔡琰稍微收拾了一下,隨袁衡、劉和一起返回襄陽城。到了城中,她與袁權見了面,說了幾句客氣話,便直接來見蔡邕,詢問他與孫策見面的經過。老蔡邕莫名其妙的被孫策扣住,失去了自由,愁得揪掉了好幾根胡子,原本漂亮整齊的胡須亂糟糟的,看起來很是狼狽。蔡琰看得心疼,再三追問原委,蔡邕卻說不上來,他怎么也想不到孫策是因為他那句“武夫”而惱火。

    問不出名堂,蔡琰只好作罷,轉身來見孫策。

    孫策一點也不意外。袁衡出衙城門,他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蔡夫人來得好快。”

    “老父無子,我這個做女兒的只好趕來向大王請罪。”

    “哈哈哈……”孫策大笑。“蔡夫人恐怕不是來請罪的,而是興師問罪的,說是為了蔡公,更像是為了周郎。我跟你說,這事可不怨我,我幾次讓他帶上你,是他不肯。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古板。”

    蔡琰含笑道:“拙夫感念大王器重,一心想建功,報效大王,我也不能攔著。軍中辛苦,千里轉輸,勞動百姓,我一個弱女子,上不得馬,提不得刀,白白浪費糧食,又何苦呢。留在襄陽陪伴老父,養育幼子,閑暇時還能寫幾篇文字,為大王鼓吹,為老父分憂,豈不更好?”

    孫策摩挲著頜下短須,笑而不語。蔡琰這是主動攬任務,為蔡邕減壓啊。說來也是,蔡邕六十大幾了,讓他改變學風的確有些困難。不過蔡琰另有任務,而且很繁重,讓她來接替蔡邕也不合適。對他來說,研究天竺和西域,打開眼界,可比和禰衡罵戰重要多了。

    “蔡公那么多弟子,可有能用之人?”

    蔡琰一聽,知道孫策不肯讓她做這些事,便說道:“有倒是有幾個,只是大多年輕,怕辜負了大王的信任,也有稍微年長的,卻曾與大王為敵,也不宜推薦給大王。”

    “與我為敵?”孫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路粹?”

    “大王英明。”

    孫策有些意外,路粹還真是能見風使舵,居然又跑到襄陽來了。他既是蔡邕的弟子,又是路招的兄長,更關鍵的是這貨沒什么底線,倒是條咬人的好狗。歷史上,孔融就是被他咬死了,這大概也是宿命。

    “還有誰?”

    “山陽王粲。”

    孫策眉梢微動。王粲也來了襄陽?此人倒是有才,據說還是個過目不忘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史學上的見識如何。“還有嗎?”

    “還有一位江東才俊,天賦上佳,只是太年輕,尚須再讀幾年書。且此人……與大王家有些瓜葛,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誰啊?”

    “會稽山陰人,故尚書令謝煚子謝承。”

    孫策心中一動,立刻有了答案。謝承的確在史學上有些天賦,不僅好學,而且記性好,他后來曾著《后漢書》,是八家《后漢書》之一,又是江東人,應該好好培養。不過他沒有立刻做出決定,又問了幾個人,這才說道:“讓他們幾個都來,我看看再定。”

    “喏。”

    “蔡夫人,雖說有年青才俊可以分擔,但令尊這舊習也要改一改了。我在南陽講武堂說過,士不分文武,不分男女,唯道是從,你也寫了文章,天下傳誦,他還抱著老眼光,置若罔聞,這可不合適。”

    蔡琰心中恍然,知道蔡邕為什么被孫策扣住了。蔡邕很可能又犯了書生氣,不尊重武人,孫策這才借機會找他麻煩,把他扣在這兒。她躬身致歉。“家父年紀大了,又整天埋首典籍,不通人情世故,屢受挫折而不能改。好在大王寬容,不用流竄江湖。”

    孫策嘴角抽了抽。“蔡夫人,你看錯我了,我一點也不寬容,不僅不寬容,而且記仇。你剛才這句話,我聽得懂,也記住了。明年一開春,我就將公瑾流放到天竺去,讓你們夫妻再也見不著。”

    蔡琰啞然失笑,拱手道:“無心之言,還請大王見諒。”

    兩人說笑了兩句,蔡琰回到正題。她向孫策提議,既然禰衡提到王莽,不如將這件事展開,索性寫一部新莽朝的歷史。新莽雖然只有短短十五年,但王莽在很多方向做了嘗試,有些被證明純屬胡鬧,有些則被繼承下來了,本朝雖說視王莽為篡逆,但那只是官方的看法,實際上儒生對王莽的私下看法并不太壞,反倒有些感同身受的遺憾。以維護漢朝正統為己任的班固著《漢書》,作王莽傳,雖有貶低之詞,卻也不乏直書,甚至有贊譽之詞,對一個曾經篡奪了劉漢江山的人來說,這樣的傳紀近乎溢美,本不該面世。

    王莽是個純粹的儒生,他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儒門曾經覺得可以做,而且應該做的事,只是誰也沒想到結果會這么慘。從某個角度來說,王莽的失敗就是儒門的失敗。好好總結王莽失敗的原因,對儒門來說也是反思。從王莽眾叛親離的那一刻起,儒門就在做,只是各自為政,還沒有人做全面總結。

    現在正是一個合適的機會。

    孫策一下子就聽懂了。蔡琰畢竟是年輕人,又一直為他主筆,立場不一樣,思維也更加敏銳。為新莽著史,承認新朝是一個真正的朝代,就等于將大漢四百年的基業一截為二,同時也證明了大漢并非不可顛覆。既然王莽當年能成功,為什么現在不能成功?王莽最后失敗了,是因為他犯了錯誤,不代表代漢就不對。反思王莽的失誤,從中汲取教訓,推陳出新,才是順應歷史發展的趨勢,而不是抱殘守缺,隨大漢一起茍延殘喘。

    相應的,為新朝著史,為王莽正名,承認王莽是踐行儒門理想的先行者,也是高舉儒門旗幟,爭取儒門支持的一個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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