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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一百八十九章 水至清則無魚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回到行宮,孫策強抑去找郭嘉問個明白的沖動,徑直進了袁衡住的偏殿。

袁衡還沒睡,正坐在床上讀書,見孫策進門,掀被下床,招呼人為孫策準備洗漱用品。孫策在床邊坐下,心中有事,手腳有點重,結實厚重的木床咯吱一聲響。

袁衡回頭看了孫策一眼,卻沒說什么。她服侍孫策洗漱完畢,重新上了床,抱著孫策的手臂,絲絲的叫著冷。雖說已是春末,夜里還是有些涼,孫策將她拉過來摟住,又掖好被角,嘆了一口氣。

“萬金坊那邊出了什么事?”

“你也聽說了?”

“羽林衛鬧成那樣,妾若還不知道,還能掌管這后宮么?聽說有歌舞伎扮成羽林衛?”

孫策不解地看著袁衡,心中不快。“你覺得這事好笑?”

“這件事原本不好笑,但大王氣成這樣,就有些好笑了。”

孫策更加不解,他坐了起來,盯著袁衡。袁衡被他看得不自在,收起了笑容,也坐了起來,握著腮邊散落的一咎發絲,發亮的眼睛打量著孫策。“大王,恕妾不敬,你也算是行伍出身,對軍中惡習應該有所了解才對,為何如此震怒?”

孫策被問住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將士放肆,該打的打,該罰的罰,特別過分的殺幾個以儆效尤便是,大王又何必如此生氣?若是天天與這些粗人莽夫治氣,大王怕是沒什么時間做正事了。”袁衡撫著孫策的胸口,柔聲勸道:“大王,氣大傷身,為國家計,莫生無明之火。常言道:不瞎不聾,不作家翁,治國亦當如此。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圣則無徒,事事計較反而不美,該糊涂的時候還是要糊涂一些。”

孫策被袁衡說得忍俊不禁,笑了一聲,氣也消了大半,放松了身體,重新躺下。“沒想到你倒是個看得開的人。”

“大王若是像妾一樣每天聽那么多荒唐的事,卻還要安慰人,就也能看得開了。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這世上能有幾個圣賢?大多數人都是俗人,酒色財氣,多少都要占一些,色更是首當其沖,要不怎么連圣人都說男女之事是大欲呢。好色之人,枉顧人倫,做的那些荒唐事令黃河、長江之水不足洗耳。”

孫策本待要說,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嘴巴閉上了。晚餐時,袁衡提及母親吳夫人的家書,里面提及孫權想娶徐琨女兒徐華的事,他當時沒留神,現在想想,這其實也是一件不倫之事。孫權與徐琨平輩,他怎么能娶徐琨的女兒徐華?這可岔著輩呢。他當時沒反應,是因為歷史上孫權的確娶了徐琨的女兒,只當是歷史慣性,或者是他們的命中定數,卻沒想到這輩份是不對的。

最讓人無語的是母親吳夫人居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還寫家書來問,白紙黑字,落在袁衡手中,袁衡會怎么看孫家的人?大概在她心里,孫家人也荒唐得很,這么生氣實在有些奇怪。

這可有點丟臉。

見孫策沉默,神情尷尬,袁衡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她掩嘴而笑。“大王,這樣的事不值得生氣,妾見得多了。若真是氣不過,明天下令嚴懲幾個人就是了。早些睡吧,明天肯定有人來求見,你可閑不了,要養足精神才行。”

孫策心情稍寬,忍不住又問道:“袁氏也有這樣的事?”

袁衡閉著眼睛,嘴角帶笑,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袁氏家大業大,支系眾多,出幾個荒唐人又有什么稀奇。真正說起來,人性本惡,真正能控制自己惡念的人畢竟有限,很多人之所以沒有為惡,只是他們沒有為惡的機會和能力。有了為惡的機會和能力,卻還能控制自己的惡念,這樣的人縱使不是圣人,離圣人也不遠了。”她睜開眼睛,看著孫策。“大王庶幾近乎。”

“巧言令色。”

“妾所言,字字發自肺腑。”袁衡抿嘴而笑,過了片刻,她又說道:“有一件事,應該告訴大王,又怕大王聽了會生氣,妾很是猶豫,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都開口了,不講豈不憋壞了。”

“妾聽說,有不少婦人命狡童扮作大王模樣,以慰相思之苦。”

“……”

袁衡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偷看孫策。孫策雖然感覺到,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也太那什么了,有錢人家真會玩啊。

“大王不生氣嗎?”

孫策哭笑不得。“我是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

“妾不知道大王該不該生氣,妾只知道妾很生氣,所以用了點手段,或是讓她們家破財,或是讓她們家丟官,或是讓她們家又破財又丟官。”袁衡抱緊孫策的腰,臉貼著孫策,愜意地舒了一口氣。“想搶我的夫君,哪怕只是想,也要付出代價。”

孫策輕拍袁衡的肩膀,一聲輕嘆。“多謝王后。”

——

在朝陽的照耀下,孫策沿著曲廊緩緩而行。

經過軍師處的小樓時,郭嘉快步從樓里走了出來,向孫策拱手行禮,又打量了孫策兩眼,笑了。“大王不生氣了?”

孫策掃了郭嘉一眼,不置可否。“審訊結果如何?除了張威,還有誰?”

“那個不用審,臣早就知道。”

“歌舞伎扮作羽林衛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

“為何不禁止?”

“禁而不止,不如不禁。再說了,她們也沒有點名道姓,只是模仿而已。禁得了萬金堂,禁不了平輿,禁得了平輿,禁不了整個豫州。禁得了公開的酒肆、歌坊,也禁不了私宅以內。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羽林衛成為女子魁首,男子人人仰慕的對象,不正是大王希望的結果嗎?”

“你這什么意思?”孫策不悅。

“大王可知上至豪富,下至普通百姓的女人都喜歡聚會?”

“所以呢?”

“她們聚會時,有的談詩賦文章,有的談家長里短,更多的只是聚飲狎戲,命相貌俊俏的少年侍酒。虎兕出于柙,誰之過歟?大王,移風易俗難免泥沙俱下,哪有事事如愿的?只要瑕不掩瑜,就是成功。縱有小差,慢慢調整就是了。”

看著一臉壞笑的郭嘉,孫策想起了袁衡說的話,也有些辭屈。男女平等帶來的不一定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男人可以狎妓,女人也會找相公狡童。男人喜歡羽林衛的制報誘惑,女人也會命人扮他陪酒。他的確是罪魁禍首,至少是為虎作倀。

“奉孝,冀州方略什么時候能出來?”

“伯言正在整理,估計一兩天吧。”說到正事,郭嘉收起了笑容。“大王,這事不用急,進兵冀州最快也要到秋后,春夏馬瘦,騎兵難以發揮作用,擴大戰果不易。秋后糧食充裕,征發民伕也方便些。臣和伯言商量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趁此機會疏浚一下豫州、兗州境內的河道,為秋后的戰事做準備。八九月間,海上風高浪急,時有風暴,運輸不便呢。”

孫策接過郭嘉遞過來的文書,繼續向水榭走去。郭嘉接著說道:“前些天收到孔明傳來的消息,零陵、桂陽境內發現不少蒼梧、郁林的斥候,吳巨、劉繇可能會有動靜,另外還有人和劉勛聯絡,最近可能會有所動作。荊南沒有重將,一旦發生戰事,怕是不好應付,該盡快做些準備。”

“你建議誰?”

“李通。本來我覺得全柔可以,現在怕是不行了,他在萬金坊陷足很深,一時半會的解決不了。”

孫策暗自罵了一聲。全柔這混帳東西,真是提不起的豆腐,鬧出這么一檔子事,想用他都不行了。“李通在南郡多年,奉公盡職,也該動一動了。南郡的事交給婁圭,讓他多費些心。傳書鐘繇,讓他多關注一些南郡的事。”

郭嘉一一應了,轉身離去。孫策上了水榭,沿著走廊轉了一圈,一眼看到遠處全柔領著全琮走了過來,不禁怒氣更盛。就因為這個不知分寸的東西,搞得錯過一個壯大江東系的大好機會,不得不讓給荊州系和汝潁系。

全柔領著全琮上了水榭,怯怯地看了孫策一眼,見孫策臉色不好,心中更加忐忑。孫策叫過賀達,讓他領全琮去辦理入職手續,示意全柔上前來。全柔雖然緊張,卻不敢不來,強笑著挪到孫策面前,低聲說道:“大王,臣知錯了。臣愿捐出所得,再罰千金,以助軍用。”

“孤差那幾千金嗎?”

全柔咽了口唾沫,沒敢再吭聲。捐出從萬金坊的所有收獲,再自罰千金,他已經很肉疼了。再掏錢,他是真的舍不得。

“告訴你一件事,剛剛和郭祭酒商定,調李通負責荊南戰事,婁圭轉南郡太守,負責整個南郡防務。”

全柔臉色變了變,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沒有萬金坊這件事,這個機會就是他的。

“大王,臣……臣糊涂,愧對大王,愧對江東父老。”

“你是應該慚愧,你們都應該慚愧。”孫策強忍著抽全柔兩個耳光的沖動。“希望你們能記住這次教訓,不要再給我惹事。下一次,就要用你的首級祭旗了。”

“是,是,臣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第二千一百九十章 老臣如寶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雖然惱火,孫策卻無可奈何,誰讓全柔等人自己蠢,被人家套住了呢。

歸根結底,都是步子跨得太大,扯著蛋了。陸遜、朱然,尤其是朱桓的迅速上位,引發了其他派系的強力反彈,聯手挖了一個坑,將全柔等江東系的中軍將領騙了進去,順便將西涼系也扯了進來,無辜躺槍。

閻行是騎兵重將,龐德更是義從騎督,不僅影響中軍的戰斗力,還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全,不能掉以輕心。眼下只能順勢而行,打壓一下江東系,安撫西涼系,再讓荊州系、汝潁系占點便宜,將這件事平息下來,以后再作計較。

斥退全柔,讓他最近夾起尾巴做人,好好練兵,不要惹事生非,孫策獨自在水榭上來回踱步,考慮著后續的事宜。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有點措手不及。說到底還是政治斗爭經驗不足,沒有料到內部的派系斗爭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激烈。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只是戰術上一時受挫而已。太祖說得好,黨內無派,千奇百怪,他從來沒敢奢望各派系精誠團結,一團和氣,對斗爭早有心理準備。很多事都有征兆,只是當時沒注意,現在一回想,收獲良多。

平心而論,汝潁系還算克制,只是為李通謀求了一個戰區督而已。作為汝南系不多的將領之一,李通跟他這么多年,本來也該提拔了。只是這種做法過于惡劣,頗有你不給,我就自己拿的感覺。如果不還以顏色,難保將來不會得寸進尺。

孫策反復考慮,命人請來了張纮、虞翻和郭嘉,表示想調整一下戰區督的編制,請他們商量一個方案。然后又提了一點,周瑜進入益州已深,荊南沒有大將坐鎮,他打算將李通調任荊南督,負責荊南四郡防務,并為他配備軍師。荊南地域廣大又多山,管理不便,調屯田中郎將荀諶為零陵太守,協助李通處理民政。

張纮,虞翻還沒明白過來,郭嘉已經聽出了言外之意,不禁苦笑。孫策對汝潁系的作法不滿,要敲打汝潁系,將他們放在火上烤了。戰區督不是普通將領,一般不會增員,配備軍師更是委以重任的象征,李通由南郡太守剛剛升任戰區督,立刻配置軍師,再加上荀諶調任零陵太守,這違背了常理,也很容易讓人體會到其中的不得已。再聯系到這個時間點,其他人自然會將汝潁系和萬金坊事件聯系起來。

“大王……”

郭嘉起身,正準備說話,被孫策打斷了。“你們先議著,盡快拿一個方案出來。”

“……喏。”郭嘉咂咂嘴,閉上了嘴巴。

“另外,全柔有人集資建賭坊,影響軍中訓練,敗壞風氣,要予以嚴懲。將他們從萬金坊得到的收益全部沒收,再罰以重金。張相,虞相,這些錢就用來疏通豫州、兗州的河道,將中原的水系用心優化理整一下,爭取將效率再提升一個層次,秋后開戰,將來定都中原,都能用得上。”

“喏。”張纮、虞翻聽出了孫策的不快,一句話也不多說,當即答應。

孫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張纮、虞翻交換了一個眼神,虞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沖著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會意,與虞翻一起身下樓去了。

張纮站著不動,孫策知道他沒走,卻什么也沒說,等虞翻、郭嘉出了水榭,他才轉過身,看了張纮一眼,嘆了一口氣。“張相,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張纮笑笑。“大王,臣清晨入宮,剛剛聽說昨天萬金坊的事,還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情況。不過臣有一點可以擔保,郭祭酒疏忽或是有的,絕非主謀。他對大王的忠誠無人可及,大王當有所區別。”

孫策搖搖頭。“我相信他的忠誠,卻不能將他區別對待,要不然汝潁人就會對他區別對待,他以后還怎么負責軍師處?”

張纮點頭贊同。“大王思慮周全,臣自欽佩。李通雖出自汝潁,卻非結黨之人,這些年在南郡也兢兢業業,盡忠職守,此次被荊南之缺,升戰區督也是合理的。汝潁人挑他出來,未必就是為他謀利,若大人特殊對待,反而讓李通為難。”

孫策心中一動,沉吟片刻,有些反應過來了。還是張纮老謀深算,看得更透徹。李通雖然是汝潁人,卻非汝潁系,就像呂范、陳到一樣,他們都是武人,也不以經學立身,與汝潁名士并無多少交集。汝潁人推出李通,也許只是試探,如果他將李通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反倒有可能將李通推到汝潁系的陣營去。

反擊是必要的,但分寸拿捏的火候還是稍有不足。這種事,還是應該聽聽張纮的建議。

孫策命人準備茶水,請張纮入座,向他問計。

張纮也不推辭,與孫策對面而坐,提出了一個更大的計劃。他認為,雖說兗州還沒有完全平定,但大局已定,由防守轉入反攻是遲早的事。防守時,各戰區相對自由。如果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比如魯肅,也可能主動跨戰區作戰。如果能力不足,守住自己的戰區就行。進攻則不同,多戰區聯合作戰,需要一個居中調度的大將,統一部署各戰區的攻防,就像這次派朱桓為將,指揮兗州戰事一樣。

一旦進入全面反攻,在戰區督之上設立指揮層,負責一州范圍的戰事就成了必然。就眼下的形勢而言,至少要分成三個大的戰區,也就需要三個高于戰區督的指揮機構。考慮到中軍當由孫策直接指揮,左右兩翼——益州和幽州——有必要設置能指揮多個戰區聯合作戰的大都督。

張纮建議,升周瑜為西南大戰區的大都督,騰出一個戰區督的位置安排李通。升太史慈為東北大戰區的大都督,由董襲接替戰區督。將來如果需要,可以再設東南、西北兩個大戰區,甚至增補東南西北四個正位大戰區,形成四正四隅八個大戰區,與中軍形成五大戰區或九大戰區的模式。

孫策反復斟酌了一番,決得張纮的建議更周到,欣然同意,讓張纮與虞翻、郭嘉仔細商量一下,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孫策舉起茶杯,笑道:“張相雖未老,卻是我吳國之寶。”

張纮也端起茶杯。“大王謬贊,臣愧不敢當。與大王及同僚相比,臣癡長幾歲,所見略多,可是與數千年的歷史相比,這幾歲不過一瞬,不值一提。且年歲漸長,精力不濟,只能查漏補缺,不能力行開拓,與大王及諸位相比,臣已經是老牛破車,走不了多久了,只能寄希望于來者。”

孫策似非笑非。“張相似乎有人要推薦?不知是哪位賢能?”

“荀彧。”

“荀彧?”

“大王,荀彧正當壯年,又曾任尚書令,主持關中新政,有見識,有經驗,論對新政的了解,怕是只在大王一人之下。他是汝潁當之無愧的俊杰,如今賦閑,汝潁人不知所歸,自然心有不安,多有揣度。常言道,綱舉而目張,荀彧若能入仕我大吳,則汝潁人士安心,大王亦可得一賢臣,豈不美哉?”

孫策喝著茶,沒吭聲。張纮說得有道理,荀彧年近四十,不管是學識還是經驗,又或者是體力,都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在汝潁士人中的影響力也無人可及,即使鐘繇也自愧不如。用了他,汝潁士人就有了主心骨,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他停下荀彧,本來也是這個目的。

但他又有些擔心。汝潁的人才儲備優勢太明顯了,現在已經形成對其他派系的擠壓,一旦荀彧入仕,再引薦大量的汝潁士人進入朝堂,江東系卻來不及成長,怕是要像歷史上的曹操一樣被汝潁系架空,最后不得不用殺荀彧的手段來壓制汝潁系。

與其如此,何必當初?他大可以再等幾年,等陸遜、朱然等江東俊杰成長起來,基礎穩固,再引荀彧入仕。張纮為人穩重,見識也是一等一的,他應該能看到這一點,這時候主動引薦荀彧,又是為了什么?

見孫策不表態,張纮也不著急,接著說道:“大王,汝潁多奇士,但汝潁少名將。至少十年內,恐怕不會有什么改觀。大王春秋正盛,勇冠三軍,天下英雄俯首,麾下既有周瑜、太史慈、魯肅、沈友這樣的成年大將,又有陸遜、朱然、呂蒙、蔣欽這樣的少年英才,三十年內,無人可以匹敵大王對軍中將士的影響力。兵權在手,汝潁人再多,又能奈何?以臣估計,汝潁人之所以著急,正是因為他們知道時日無多,不得不鋌而走險。”

“此話怎講?”

“大王,新政施行十年,五州郡學、講武堂培養的人才已經陸續成為主力,政務堂的第一批畢業生也將在一年后走上不同的職位,用不了幾年時間,他們就會遍布郡縣,十年之后,只怕在職官員中有一半出自政務堂,他們受新政之惠,念大王之恩,又有新學實務,豈是那些讀了幾年圣賢書的人可比?汝潁士人若想憑學問入仕,也就這幾年有機會,過了這幾年,他們就只能去做學問了。”

孫策深以為然,再次舉起茶杯,笑道:“張相以為,荀彧可任何職?”

第二千一百九十一章 柔與剛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虞翻、郭嘉并肩下了樓,沿著走廊緩緩向前,各自想著心思,一句話也沒有說。

走了百余步,軍師處的小樓就在眼前,虞翻停住腳步,回頭盯著郭嘉看了又看。“郭祭酒,這又是什么妙計?”

郭嘉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水榭,又看看虞翻。“計相忙不忙?不忙的話,到我軍師處喝杯茶?”

虞翻眼神微閃,伸手示意。兩人并肩向軍師處走去。站在小樓前活動身體的參軍王歆看見虞翻走來,吃了一驚,連忙轉身向大堂喊了一聲:“別吵啦,計相來了。”

堂中的軍師、參軍們剛剛上值,聽說了昨晚萬金坊發生的事,正在議論,有人幸災樂禍,想看著全柔等江東系的將領如何丟臉,有的擔心孫策會不會震怒,事情失控,有的因馬超被重新起用而憂慮,大王離不開西涼騎兵,勢必要讓閻行、龐德夫婦出口惡氣,這些西涼人會不會大肆報復,牽及無辜。更有知曉內情的人則為郭嘉擔心,萬金坊里有兗州、冀州的細作,軍師處的處理會不會欠妥,惹火燒身。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語,或是慷慨激昂,或是搖頭嘆息,正說得熱鬧,忽然聽得王歆喊出“計相”二字,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之后,眾人如驚鳥四飛,各歸原位,埋頭專心做事,沒人敢說一句閑話。

郭嘉在門外就到堂內的嘈雜聲,進了門,卻見眾人井然有序,不禁笑了一聲。“一鷹入林,百鳥無聲。計相,你的威風大得很呢。”

虞翻掃了一眼堂內眾人,哼了一聲,不屑一顧,轉身徑直上了樓。聽到腳步聲,眾軍師、參軍們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悄悄的吁了一口氣,堂內壓抑的氣氛出現了一絲松動。虞翻上了樓,與陸遜迎面相遇。陸遜讓在一邊,拱手施禮。

“見過計相。”

虞翻停住,負著手看了陸遜一眼。“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

“臉色這么差,病了?”

陸遜笑了。“多謝計相關心,我只是有些疲倦,并未生病。”

郭嘉在一旁解釋了一下,虞翻聽說陸遜一夜沒睡,忙著整理兗州、冀州最近收到的消息,點點頭,對郭嘉說道:“你手下要是多幾個這樣的幫手,何至于見到我就躲?”

郭嘉笑道:“計相,你這要求可就太高了,整個江東,能挑出第二個陸伯言來?”

虞翻揚揚眉。“那倒也是,別說江東,整個豫州也挑不出來一個。”

陸遜尷尬不已,連忙拱拱手。“計相,祭酒,你們就饒了我吧。我剛被貶到軍師處,可不能成為公敵。”

“公敵有什么好怕的?真名士,就當絕世獨立,卓爾不群。”虞翻甩甩袖子,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雅間。郭嘉笑著揮揮手,示意陸遜自去忙,又安排人上茶,這才走到虞翻對面坐下,指了指百步以外的水榭。“計相,猜猜首相會說些什么。”

“首相是長者,你不要胡亂猜疑。”虞翻沉著臉,有些不高興。

“是是是,首相是長者,你計相是真名士,就我是小人,行了吧?”

“小人倒不至于,但這次萬金坊的事的確有些不妥。”虞翻緩了口氣。“奉孝,大王以赤心待我等,我等亦當以赤心待之,不宜玩弄陰謀。萬金坊的事,你應該早些向大王稟報才對。事涉羽林衛,關系到宮里的體面,你們這么整,實在過了。”

郭嘉不置可否。有侍者送上茶,郭嘉取出茶杯,放在虞翻面前,提起茶壺,親自為虞翻斟了一杯茶。“計相,我倒是覺得,你低估了大王。”

虞翻的眼神瞥了過來,有些不屑。郭嘉不慌不忙,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舉了起來,向虞翻示意了一下。虞翻嗅了嗅茶香,卻沒有舉杯。郭嘉自己飲了一口,咂咂嘴。“若是按你的想法,萬金坊昨晚就血流成河了,何至于等到現在?”

虞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

“大王志向高遠,欲革故鼎新,行五百年之變,建萬世太平。這平陰陽、等男女只是其中之一,好處自不待言。但新政豈能有百利而無一利?男尊女卑,古來如此,欲以數年而變之,出現一些預料之外的事豈不正常?我可以稟報大王,查封萬金坊,可是其他地方怎么辦?一一去查,我軍師處再增加十倍也不夠用,到時候你計相怕是又要說我揮霍無度了。”

“那你就坐視不管?”

“歌舞伎扮成羽林衛只是疥癬小疾,不值得大動干戈。”郭嘉斜靠著在憑幾上,看著不遠處的水榭。從這里只能看到水榭的三樓窗戶,看不到孫策和張纮。“計相,你沒看出來嗎?大王無意于唯我獨尊,相比于只能敬而遠之的天子,他更愿意做一個能與百姓親近如魚水的孫郎,哪怕有些不敬。”

“那也不能得寸進尺,完全不顧尊卑。”

“計相所言甚是,這個尺度怎么掌握,我心里也沒底,只能一步步地去試。我來試,總比別人試更有把握些。”郭嘉垂下眼皮,打量著手中的茶杯,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道:“這段時間太累,正好伯言回來了,我趁機休息一段時間也不錯。”

虞翻心領神會,沒有再說什么。他知道郭嘉這段時間心力交瘁,不僅是幾個戰場的大量信息需要他來處理,汝潁系也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想躲一躲,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言雖然出眾,畢竟太年輕,你躲起來,將軍師處交給他一個人,能安心?”

“所以我準備了幾個少年供伯言選用,助他一臂之力。”

虞翻恍然大悟。汝潁系正尋求推舉荀彧入仕,可若是郭嘉離開軍師處,對汝潁系的打擊將大于荀彧入仕帶來的優勢。郭嘉這么做其實是主動送孫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從容應對汝潁系,維持不同派系的平衡。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問得太細,以免讓人覺得他有插手軍師處事務的嫌疑。

“萬金坊的事,你打算怎么解決?”

“計相,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郭嘉狡黠地一笑。“羽林衛起自豫州,除了左右督是涼州人,普通衛士至少有三成是豫州人,甚至就是平輿人。”

虞翻愕然,隨即啞然失笑。他指指郭嘉。“你啊……”

——

“砸!”孫尚香叉著腰,小臉通紅。“給我全砸了,一個不剩。”

“喏!”數百名羽林衛齊聲怒吼,聲如驚雷,轉身沖進萬金堂,開始大肆破壞。

韓少英、馬云祿扶著戰刀,站在孫尚香一旁,面色平靜。馬云祿昨天晚上當值,不能擅得職守,半放是韓少英先來萬金坊,看到那兩個扮作她們的歌舞伎時,她也險些氣炸了肺,恨不得直接把那兩人砍了。但她畢竟在宮里當差這么久,多少了解一些孫策的處事作風,知道殺這幾個歌舞伎沒什么意義,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關鍵。

所以她既沒有殺人,也沒有打砸,反而將現場保護得極好,管事、歌舞伎、奴婢分別關押,一一審問,得到了詳細的口供,得知被歌舞伎模仿的絕不僅僅是她們兩個,羽林衛中稍有姿色的一個也沒逃掉。只有孫尚香和徐節二人身特殊,沒人敢放肆,逃過一劫。

但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了。當韓少英還沒匯報完所有的情況,孫尚香就火了,下令開砸。

一大早被叫來,看到那些穿著酷似制服的歌舞伎,羽林衛早就火冒三丈,孫尚香一下令,她們就像一群暴怒的母老虎沖了出去,展現出了驚人的破壞力,萬金坊轉眼之間就成了廢墟。

“砸,全部砸了,一根筷子都不給他剩。”孫尚香怒不可遏,轉身來到中年管事面前,獰笑道:“你有種,讓羽林衛來陪酒,要不要我親自給你表演一下?”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中年管事被關了半夜,已經崩潰了,連連叩頭。

“千萬別客氣。”孫尚香揮揮手。“取一甕酒來,把他塞進去。”

“喏。”幾名羽林衛大聲應喏,沖到酒窖,抬來一只還沒開封的酒甕,敲開封泥,又抬起臉色蒼白的中年管事,不顧他奮力掙扎,將他塞了進去。中年管事一看那巨大的酒甕就嚇尿了,孫尚香冷笑一聲。“你就尿在酒里吧,到時候一起喝下去。我是講道理的人,你什么時候把這些酒喝完,什么時候放你出來,絕不食言。”

“三將軍,我……”

不等中年管事把話說完,一個羽林衛揪著他的頭發,將他摁進酒液中。“你什么你,三將軍請你喝酒,你就盡興的喝吧,別不識抬舉。”

看著被灌得直翻白眼的中年管事,孫尚香冷笑一聲,又讓人把那幾個歌舞伎叫過來,命兩名羽林衛帶一人,到各營去認人,凡是光顧過這個歌舞伎的將士全部揪出來。他們讓羽林衛陪了那么久的酒,看羽林衛唱了那么多歌,跳了那么多舞,現在也該還了,到羽林衛的營地來陪酒、跳歌跳舞,什么時候把債還清了,什么時候放人。

幾十個羽林衛押著歌舞伎去了。孫尚香在一旁的案上坐下,翹起二郎腿,命徐節將股東的名單拿來,指著上面的名字,曲指輕彈。“承蒙他們看得起我羽林衛,可是賺了錢也不分給我們一點,這可不地道。韓督,馬督,點齊不當值的羽林衛,我們一家家的去拜訪,收點紅利。”

第二千一百九十二章 己所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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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衛到各營指認,沒有人敢阻止,很快就揪出近千人,而且以將領為主,幾乎將各營的都尉、軍侯一網打盡。

羽林衛總共不過三百人,營房也很小,關不下這么多人。徐節想了個辦法,把這些被指認出的士卒造冊,以五十人為一組,每天換一組到羽林衛的大營外做苦役,本該羽林衛自己完成的雜活全由他們包了,一千多人,正好一月一輪。

一個月服役一天,就算苦一些,累一些,對這些士卒來說都不是什么問題,可做苦役時還得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像陪酒的侍者,羽林衛訓練之暇他們還要唱曲跳舞,供羽林衛欣賞,這可就有些丟臉了。消息一出,中軍嘩然,求情的絡繹不絕,甚至直接求到了孫策面前。

孫策很干脆,命許褚、典韋守住門口,來人一律記下名字,加重懲處。諸將觸了霉頭,氣得咬牙切齒,回頭狠狠收拾部下,關緊營門,不準他們再隨便離營一步,然后變著花樣的操練、折騰他們,省得他們精力過剩,再去惹事生非。

軍中將士還好說,就算丟點臉,畢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圍觀的也是軍中袍澤,大不了臉皮厚一點就是了。可是大營周邊那些百姓就頂不住了。能來萬金坊消費的大多有點產業,否則消費不起。平輿又是汝南郡治,是世家最集中的地方,也是講究身份的地方,讓他們穿上歌舞伎的衣服唱歌、跳舞,以后還怎么見人?

風聲一出,求情的人蜂擁而至,最先求情的對向是軍師祭酒郭嘉。誰都知道郭嘉是吳王的心腹,他出面求情最有用,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郭嘉病了,請假休息,閉門謝客,誰也不見。大家都是聰明人,知道郭嘉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肯定有文章,稍一打聽,這才知道萬金坊的事讓吳王不爽,郭嘉受了連累,軍師處的日常工作暫時由陸遜主持。

聽到這個消息,汝南世家都懵了,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幾乎在同時,那些想走夫人路線,求到袁氏姊妹面前的人也觸了霉頭。袁衡聲色俱厲,責問來求情的各家夫人為什么不好好管束自己的丈夫、兒子,吳王尊重你們,給你們機會與男子平起平坐,你們就是這么報答吳王的?羽林衛是后朝內衛,是保護我的人,你們的丈夫、兒子讓人扮作她們陪酒、歌舞,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王后?以后是不是還要讓人扮作我的模樣取樂?

這句話說得很重,各家夫人既怕且慚。怕是什么事一旦涉及到王者尊嚴就沒法善了,會不會死人,會死多少人,全看吳王的心情。慚的是愧對吳王,吳王推行新政,提倡男女平等,讓她們在家中的地位也有明顯上升,她們卻看著丈夫、兒子羞辱同為女子的羽林衛,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如果女子都不尊敬女子,還能指望男子尊敬女子嗎?

夫人們越想越聽,在袁衡處碰了一鼻子灰,積了一肚子的怨氣,回家也開始發飚,文靜的冷戰,暴躁的直接開了全武行,一家家雞飛狗跳,老少不安。

那些犯了事的男子慌了,有的出去避風頭,有的四處串聯,想找個體面的辦法了結此事。真被羽林衛抓去當歌舞伎,他們還不如自殺算了。有官職的人如郭嘉、陳到見不著,剩下的就是沒有官職的荀彧了。荀彧雖然沒有任職,但他被吳王留在身邊,擺明了是要用的。現在能在吳王面前說上話的人也就是他了。

荀彧本不想涉入此事,但架不住來求情的人多,一撥接一撥,幾乎將他的院子都塞滿了。無奈之下,他只得應了下來,出面斡旋。他考慮了很久,既沒有直接去求孫策,也沒有急著去找郭嘉,而是找到了首相張纮。

張纮早有準備,放下手里的公事,出了公廨,與荀彧沿著葛陂邊的曲折小徑散步。

荀彧開門見山,直言萬金坊的事影響太大,不宜再放任自流,要想個辦法盡快解決才好。張纮倒是很平靜,他對荀彧說,施政如治水,宜疏不宜堵,移風易俗的新政更是如此。指望靠幾道詔令就能改變風氣是不可能的,那是王莽式的一廂情愿,吳王不取。新政施行十年,肯定會有一些弊端,輕則不如意,重則事與愿違。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不能急于求穩,強行干涉,或者輕率的取締新政,應該緩一緩,看一看,然后再作處理。

就和人傷風受寒一樣,不能急著用藥,有時候等幾天,看看發展更好,也許過些天不治也好了。這次萬金坊事件也是如此,男女平等說了這么多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還是不多,不僅男子如此,很多女子也是如此。遇到這種情況,適當地鬧一鬧也是有好處的,我還準備安排人寫文章討論一下呢,只是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

荀彧問道:“吳王身邊人才濟濟,路粹、謝承都是寫文章的好手,為什么不用?”

張纮笑著搖搖頭。“羽林衛是后朝內衛,三將軍又是吳王的親妹妹,吳王身邊的人寫文章,豈不成了拉偏架?就算說得再好,說得再對,別人也會懷疑。不僅路粹、謝承不可以,我們有官職的人都不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彧明白了,這個任務非他莫屬。他沉默了。他是來求情,希望能放那些犯了錯的人,現在卻要寫文章批判他們,坐實他們的罪名,這怎么向他們交待?

“文若覺得為難?”張纮笑瞇瞇地問道。

荀彧撫著修剪整齊的胡須,沉吟了良久。“恕彧愚鈍,不清楚這文章該怎么寫,還請張相不吝賜教。”

“文若覺得那些人沒錯?”

“錯當然有錯,但君子德風,小人德草,為政有誤,自當苛責君子,而不是為難小人,這才是仁政。之所以出現這種事,難道不是羽林衛過于招搖所致?老子云: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如今女子不僅為軍,而且招搖過市,儼然女中豪杰,豈能不惹得百姓羨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張纮展顏而笑。“文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張相不妨直言。”

“先帝身邊也有羽林女衛,她們都是先帝的侍妾嗎?”

荀彧沉默以對。這件事涉及先帝,不太好說。但皇帝身邊的女子大多是皇帝潛在的女人,這是不言自明的習慣,呂小環所領的羽林女衛自然不能例外。雖然劉協生產忙于軍務,未必有時間臨幸她們。

“吳國的羽林衛就是羽林衛,不是吳王的侍妾。不僅羽林衛如此,宮中女官也是如此,甚至王后和眾夫人身邊的人婢女也是如此。文若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和夫人。所以,不存在什么上有所好的問題,否則還談什么男女平等。”

張纮頓了頓,又道:“至于老子的那句名言,我覺得毋須反駁。文若應該對我吳國官場有所了解,我們對經籍沒有那么推崇,儒門的也好,道門的也罷,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不會因為某個圣賢說過什么就奉為圭臬。比如這一句,我們就不認可。”

荀彧忍不住問道:“請張相指點。”

“文若相貌堂堂,溫潤如玉,堪稱男子楷模,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仰慕文若。文若是希望她們尊敬你,當作求學為人的模樣,還是愿意她們將你當作侍酒之人?己如不欲,勿施于人,這些道理軍中的將士不懂,難道那些讀過書的士人也不懂?”

荀彧沉默良久,一聲輕嘆。

——

荀彧下了車,站在郭嘉的院子前,鐘夫人從里面迎了出來,躬身行禮。

荀彧有些驚訝。“奉孝真病了?”

鐘夫人苦笑。“沒病,有病也是心病。不過既然閉門謝客,自然要做得像些。他在后院等著呢,令君隨我來。”

荀彧眉頭微皺。他聽出了鐘夫人的不快。郭嘉是被他連累的,雖然他也是被動的,并非想連累郭嘉,可畢竟造成了事實。如果說鐘繇的返鄉對郭嘉造成影響,還會因為他們之間的姻親關系不那么尖銳,那他的存在對郭嘉的影響足以引起鐘夫人的反感。這么久了,他一直沒來郭嘉私宅拜訪,就是這個原因。他不想看到鐘夫人,以免尷尬。今天是迫不得已,只能硬著頭皮來。

荀彧跟著鐘夫人進了門,穿過中庭,來到后院。

后院是個小花園,里面堆著假山,挖了魚池,一幢小樓掩映在新綠之中。郭嘉一身常服,坐在魚池邊垂釣,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一下,招招手,示意荀彧過去坐。鐘夫人說了一句要去與袁權商量事,轉身走了,扔下郭嘉、荀彧兩人。

荀彧很尷尬。“連累奉孝,真是慚愧。”

“唉,別說這些,要說罪魁禍首,還是吳王的責任,搞什么男女平等,現在倒好,女人的氣勢日漲,男人的氣勢日衰,吃個酒、觀個舞都惹麻煩了。”

荀彧一愣。“奉孝,你不會也去過萬金坊吧?”

郭嘉苦笑。“我說沒過去,你信么?”

荀彧盯著郭嘉看了半天,忍著笑,搖搖頭。“不信。”

“你看,你也不信,可我真沒過去啊。”郭嘉攤攤手,一臉的生無可戀。“我向誰說理去?”

第二千一百九十三章 彧與魚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荀彧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很多時候,事情的真相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愿意相信什么。郭嘉生性不羈,又有職務之便,若說他一次都沒去過,很多人都不會信。

但荀彧信——說不信只是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免得尷尬。郭嘉雖然隨性,卻是個聰明人,他深得孫策信任,又豈能不知孫策的好惡。得知郭嘉養病,荀彧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奉孝,你這又是何苦。”荀彧在郭嘉對面的青石上坐下,雙手抱膝,看著在蓮葉間游來游去的小魚,眼神忽然有些迷離。“我是降臣,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執掌機樞,更何況還有張相、虞相這樣的奇才在。你留下這個污點,以后就算重掌軍師處,多少也有些不便。”

郭嘉笑而不語,手腕一抖,將魚鉤甩了出去。魚鉤入水,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慢慢擴散開來。兩人各自沉默,郭嘉不說話,荀彧也不好多問,只好耐心的等著。

“文若,最近一直與女兒、女婿同住?”

荀彧點了點頭。他在平輿沒有住處,又隨時準備接受孫策的召見,不能返回潁陰,只能和陳群夫婦同住。陳群身為大將軍主簿,有自己獨立的小院,倒是沒什么問題。有女兒照顧,荀彧的日子過得也很安逸,甚至有些不要出仕,就這么歸隱。

只是形勢不由人,汝潁系急于在吳國朝堂上掌握應有的話語權,郭嘉、陳群都不足以擔起重任,這個責任就落在了他的肩膀。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機會,但別人都這么認為,他也無從推卻。何況先帝的墳塋在定陶,長公主劉和也需要一個幫襯的人,他責無旁貸,只能勉為其難。

“長文最近忙么?”

“這兩天挺忙的。”

“你提醒他掌握分寸,別惹急了那些丹陽蠻子。那些人服硬不服軟,又對中原人敵意很濃,吳王、三將軍怎么折騰他們都不會有問題,長文若是惹毛了誰,后果卻說不準。”

荀彧點了點頭。他已經提醒過陳群了。陳群畢竟太年輕,還有些書生氣,雖然迫于形勢,不得不為吳王效力,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傲氣的。這次江東系受挫,他有些過度興奮。

“文若,我運氣好,與吳王一見如故,但我代表不了汝潁人。公達為人謹慎,又錯過了機會。如今汝潁人都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既是眾望所歸,也是苛責賢者。你我其實都清楚,汝潁人當初不肯接納吳王,芥蒂猶在,如今吳王也不會輕易接納汝潁人,就算你出山,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吳國興于江東,必然以江東為根基,向外拓展也該先是江淮人,豫州人還要再往后排一排。”

荀彧看著水面,一言不發。這些情況,他已經有所預料,現在聽到郭嘉的分析,心里越發焦慮,隱隱有些喘不上氣來,壓力絲毫不比當初在關中主持新政小。

都是劉曄惹的事。若不是他鼓動天子冒險,孤軍深入,又怎么會落到這一步?若天子駐守河內,至少還能保持對峙,未必一點機會也沒有。

想到劉曄,荀彧忽然心中微動。他抬起頭,看向郭嘉,心中多少有些疑惑。郭嘉是建議他舉薦劉曄嗎?劉曄擅長的是軍機,一旦出仕,最有可能和郭嘉本人形成競爭。難道陸遜不是代郭嘉掌管軍師處,而是真正接管,郭嘉要引劉曄入局,與陸遜對抗?

“你不要這么看我。”郭嘉笑瞇瞇地說道。這時,魚漂動了一下,郭嘉眼疾手快,手腕一抖,魚桿繃成一張弓,隨即反彈,一條巴掌大的魚被提出了水面,在空中扭動身體,水珠四濺。郭嘉提著魚桿,將魚送到荀彧面前。“喏,機會給你了,做不做,怎么做,你自己看著辦。”

荀彧看看面前徒勞掙扎的魚,又看看笑容狡黠的郭嘉,一聲長嘆。

——

站在長長的曲廊前,看著深入湖心的水榭,荀彧的兩條腿沉得像灌滿了鉛,要做出渾身力氣才能勉強挪動一些。

拜訪張纮、郭嘉之后,他又考慮了幾天,去了一趟定陶,拜祭先帝劉協。他剛剛到定陶,求情的人就尾隨而至,平輿的形勢刻不容緩,數百人被羽林衛抓捕,關進軍中監獄,隨時可能當眾受辱。企圖逃跑的人更慘,他們還沒跑出縣界就被人抓個正著,部署行動的人正是眼下主持軍師處的陸遜。早在孫尚香下令抓人之前幾個時辰,陸遜就以軍師處的名義下達了命令,只是秘而不宣,等著外逃的士人自投羅網。

外逃和束手就縛不是一個概念,這已經超出了民事糾紛的范疇,涉嫌違法。按照律法,沒有相關的公文,任何人不得隨意遷移,否則就是違法。陸遜擺明了就是要擴大事態,將更多的人牽連進去,借機打擊汝南世家。在抓捕的時候,已經有人被殺。被關押的人也有不甘受辱,憤而自盡的。

收到這個消息,荀彧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趕回平輿,請見吳王。

站在這里,荀彧不自覺的想起郭嘉釣的那條魚。他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魚,不管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凌統快步從遠處走來,向荀彧躬身行禮。“荀君,大王正在議事,可能還要一些時間。荀君若是不急,可以明天再來。大王如果有空,會派人去請荀君。”

荀彧哭笑不得。他哪能等到明天,多等一夜,可能就會多死幾個人。

“我可以等。”

凌統點點頭,側身示意。“請荀君隨我來。”

荀彧跟著凌統,走上了曲廊,一步步向水榭走去。經過軍師處的小樓時,有些汝潁籍的軍師、參軍站在門口,拱手向荀彧致意,神情悲壯。二樓南側的房間空著,沒看到陸遜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有人出來,喝了兩聲,將這些軍師、參軍們勸了進去。

來到水榭下,凌統請荀彧在下面就坐,自己上去匯報。不一會兒,凌統又下來了,孫策還在忙,請荀彧在下面等。凌統將荀彧領到一旁的房間請,命人準備了茶水點心,再次施禮,轉身去了。

荀彧一人獨坐,看著外面的湖景出神。已經是初夏,葛陂邊的柳樹碧綠成蔭,像一道碧玉之城。湖邊的小道上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有的是巡邏的士卒,有的是游覽的百姓或者休沐的官員、將士、工匠,其中不乏遠道而來的士子,他們或是來求官,或是純粹游歷,漲漲見識。葛陂原本風光就不錯,被孫策選為行宮之后又增加了一些建筑,栽了不少花木,不知不覺間,葛陂已經成了一景,閑來無事徜徉其中,不失為一樂。

荀彧來到葛陂后,就多次繞湖散步。有時是與女兒、女婿,有時是與來訪的客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獨自一人。每次散步,他都會對矗立在湖中的水榭產生好奇,現在身在水榭之中,卻完全是另一番感覺。

這時,樓上傳來爭吵聲,隔著幾道門,荀彧聽不太清,但他能看到守在樓梯口的郎官們神情緊張。不一會兒,有兩個參軍模樣的年輕人抱著一捧文書走了下來,又過來了一會兒,陸遜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遜停了一下,向荀彧這邊看了過來。

剎那間,兩人四目相對。

片刻之后,陸遜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轉身走了。荀彧卻坐著沒動。剛才那一眼雖然隔得遠,雖然時間短,但他卻看懂了陸遜眼中的意味。

那是一團藏在冰下的火。

凌統再次出現,推開了門,很客氣地說道:“荀君,大王有請。”

荀彧連忙起身,收回思緒,跟著凌統出了門,踩著樓梯,一步步地登樓,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來。他與孫策見過很多面,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登了樓,他就是吳國之臣,從此要為孫策效力。

是禍是福,他也說不清。

荀彧上了樓,站在樓梯口,微微氣喘,心跳如鼓,嗓子也有些干。區區幾十級樓梯,他卻像是爬了一座山似的。

孫策負著手,站在窗前,遠眺湖景。夕陽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個棱角分明的側臉,宛如石雕,又鑲上了一道金邊,燦爛之下,反倒映得他的面目有些糊涂,看不清他的神情。

“大王,荀君來了。”

孫策一動,轉過身,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微挑起。“荀彧來得好快。叔同安好否,有沒有人去打擾?”

荀彧苦笑。“多謝大王關心,守墳之人很盡職,無人騷擾。”

“沒有人去拜祭嗎?”

“寥寥數人而已。”

孫策點點頭,伸手示意荀彧入座,他自己也坐了下來。寬大的木案上擺滿了地圖、公文,還有一塊大得有些離譜的石硯,幾乎有普通硯臺的十個大。荀彧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荀彧聽人說過此硯?”孫策撫著硯,似笑非笑。

荀彧正準備說沒見過,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他偶爾聽陳群說過,孫策有一方石硯,是歙石所制,逾于常制,卻有一個很難聽的名字,叫咸魚硯,具體因何而得此名,連陳群都說不清楚。

“莫非……這就是傳言中的咸魚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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