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腰牌給的是茍莫離,但何春來是陪著茍莫離一起出來調兵的,之前在奉新城的侯府時,何春來除了做飯,其余時候基本都是跟著瞎子在學習。
這次出來后,他聽從瞎子的建議外加根據自己所看見的,自然而然地就開始跟著茍莫離去學習。
瞎子作為奉新城的“瞎樊力”,一直很是神秘;
而茍莫離更不用說,早早地就已經證明過自己。
說實話,這種級別的老師,能跟著學習,簡直是一種天大的機遇。
南門大營,是一座晉營。
一開始,何春來沒想到,在來到大營門口時,何春來不由地開口問道;
“調晉營入城?”
穎都四門大營,東西兩座大營是燕軍營,曾經是靖南軍的一部,而南北兩大營則是晉營。
在何春來看來,此時站在平西侯爺的角度,站在燕人的角度,自然還是調燕軍營入城才最為穩妥。
燕晉之分,是顯而易見的;
茍莫離搖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上次侯爺在穎都,調的是哪一座大營?”
“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東大營,是燕軍營。”
“嗯,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彼時,主上是想假借靖南王的名義調兵,自然就得從燕軍營里去調,為何?
因為燕軍營對當時的主上而言,是自己人。
而晉軍營,看似人多,但實則一直被打壓,他們自己心里也清楚燕人在提防著他們,所以不敢有什么錯漏。
彼時主上就是去晉軍營,哪怕披上靖南王的虎威,沒有貨真價實的靖南王王令,也很難調動的起他們。
現在不同了,
主上已經是侯爺了,侯府還在晉東,作為大燕最年輕的一位軍功侯,百年侯府的基業,就在眼前。
在這個時候,
主上想調兵,已經不用去假借靖南王的名義了,直接以主上自己的名義來就是。
再調燕軍,就顯得小家子氣了一些,調晉軍入城,才是真正的大格局。
另外,以主上現在在軍中的威望,就算是這支晉營入了城,你還擔心他們會出亂子不成?你還認為主上自己,鎮不住他們不成?
說白了,
主上現在雖說還沒有靖南王那般騎著貔貅,一人一騎,嚇退千軍萬馬的能力;
但主上玄甲一穿,
往城樓上一站,
震懾住幾個地方軍頭幾支地方兵馬,那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晉軍入城,你所擔心的無非是成親王府最后狗急跳墻,外加可能和晉軍營里有勾結,會出什么岔子;
但這世上,沒人是傻子。
士卒們清楚,將校們其實更清楚,
當下,
冉冉升起的平西侯府和日薄西山的成親王府,到底哪家的大腿更粗?”
“我沒想到還有這么多道道。”何春來感慨道。
“你以前混的,其實還是江湖,小打小鬧,說好聽點是義軍,但說白了,無非是個亂匪,格局這種東西,主上是生而知之。
我甚至覺得,
主上當年在虎頭城的客棧里時,他的格局,就已經很大了;
否則,
主上不可能拒絕郡主做李家家丁的招攬,而是選擇一個名不見經傳隨手捏出來的護商校尉。
現在,你既然可以站在這個位置上,多看看,多想想,格局,是可以慢慢養出來的,等養出來后,也就能獨當一面了。”
“承您吉言。”
“還是看你自己。”
這時,
南門大營主將晉人孔明德領著一眾參將疾步出營,
茍莫離直接將侯爺腰牌丟給了他,
孔明德接住,檢查之后,恭恭敬敬地雙手奉還回去,
隨即退后幾步,
領著一眾麾下將領跪下:
“穎都南門大營孔明德,聽奉平西侯爺調遣!”
“末將聽奉侯爺調遣!”
“末將聽奉侯爺調遣!”
茍莫離將腰牌收回去,
開口道;
“侯爺有令,穎都有變故,恐危急局勢,現調南門大營主將孔明德親率南門大營將士入城,護衛穎都周全!”
孔明德以及一眾將領聽到這個命令,
臉上露出的不是震驚之色,也沒有絲毫惴惴之意,
反而呈現出的,是一種激動!
是的,激動。
穎都有變,侯爺沒調燕軍入城,而是調他們晉營,這對于晉營上下而言,無疑是一種極大的信任和肯定。
到了孔明德以及其麾下這些將領這個位置時,金銀珠寶這類的,反而算是稍稍看淡了,不是說他們不貪財了,而是尋常的財貨,已經很難再打動他們;
他們所需要的,是政治上的進步和認同,比如,來自平西侯府的認可。
“末將領命,南門大營即刻入城,保護侯爺!”
孔明德很痛快地接令。
茍莫離點點頭。
不多久,八千多南門大營士卒自南門而入。
茍莫離騎著馬,
在甲士簇擁之下,
緩緩地策馬入穎都。
他的臉上,不由得有些唏噓。
何春來注意到了,但沒說話。
茍莫離提醒道;
“下次如果主上臉上出現了這種神情,你得想辦法搭臺子。”
“是,您這是怎么了?”
茍莫離笑了笑,
伸手輕輕拍打了幾下馬頭,
道:
“我茍莫離,終于帶兵進穎都了。”
……
成親王府,議事廳。
許文祖帶著一眾官員已經離開,王府上下,現在是雞飛狗跳。
穎都密諜司掌舵,也就是那位曾夸過鄭侯爺麾下親衛飛魚服好看的趙陽樓,滿臉通紅地開始領著手下對王府內的宦官、宮女以及家丁進行嚴格的身份審查。
趙陽樓是天子的人,確切地說,密諜司本就是由宮中延伸出去的一個衙門,他的真正最上頭的上司,是魏忠河魏公公。
但趙陽樓清楚,
明日就算平西侯爺將自己給砍了,
魏公公知道后,反而會笑著給平西侯爺回信,感謝平西侯爺幫自己殺了個酒囊飯袋的腦袋,也省得他魏忠河親自動手了。
所以,被“戴罪立功”的趙陽樓現在可謂真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而議事廳這里,則顯得安靜很多。
廳內,
只剩下坐在王座上的鄭侯爺,坐在地上的王太后以及跪在那里的司徒宇。
連趙文化,都被帶下去了。
此時,
議事廳外圍,則被身穿飛魚服的精銳護衛里外三層包裹著,這些親衛身手了得,且精通戰陣配合廝殺,再加上器械精良,不少身上還帶著薛三設計出來的暗器;
說句不好聽的,
就是百里劍此時出現在外圍,想殺進來,也難。
沒人奉茶,沒人續炭火,議事廳內的溫度,有些涼。
司徒宇的身子明顯有些虛,畢竟這么小的年紀,還弄出了孩子;
鄭侯爺不是很信那種養身之法所說的陽元泄得太早導致身體虧空云云,畢竟誰不是從那個年紀走過來的,沒道理就說,五姑娘弄出來的和別的姑娘弄出來的差距會非常之大不是?
但司徒宇平日里應該是對那事兒食髓知味了,平日里應該沒少征伐,甚至可能不僅僅是那位聞人敏君,應該還有別的女人。
小小年紀,就掏空了身子,這才是最大的虧空。
要知道,以鄭侯爺現在的武夫體魄,應付三個女人都難免過度勞累,腰膝酸軟,更別說這個娃娃了。
王太后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用一種哀求的目光,看向坐在王座上的平西侯爺。
可惜了,
鄭侯爺不以為意。
人到中年,難免油膩,這是人之常情。
但你不能一味地指摘鄭侯爺油膩了,只因為人家這位太后沒有晉太后的豐腴而不懂得給一些面子;
就是女人,對美男的容忍度,不也是不同的么?
當然,
最重要的是,
鄭侯爺現在沒心思去注意到這些,
下面一坐一跪的孤兒寡母,已經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他現在要思索的,是如何收尾。
而且,
盡量地讓自己走公心,將自己代入到大燕忠良的角度上去思考。
這或許是這個大燕,最不幸的地方,它的軍功侯爺,在“忠良”一事上,居然還得醞釀情緒才能去代入。
好在,
孫有道來了。
孫太傅上了年歲了,人到了這個年紀,真的是一年,哦不,是半年一個樣子。
一步一步地走進來,拄著拐,腳步略有些發顫,因為仆人不容許進來,所以最后一段路,走得有些艱難。
但當孫有道看見跪在那里的司徒宇以及坐在那里極為茫然的太后后,
老人心里,
才體會到真正的走得艱難到底是何意。
過往的輝煌,曾經的意氣風發,老人已經不愿意再去反芻了,
反芻得次數太多,難免就沒了滋味,只剩下干癟得空虛。
“參見……侯爺。”
孫太傅沒行禮,只是低了低頭。
鄭侯爺抬手指了指身下的一個位置,道;
“坐。”
屋子里沒仆人,您也別跪了,跪了我也懶得起身去攙扶你,然后你再拍起來又很困難,咱們,就怎么省事怎么來吧。
孫太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后,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
司徒宇低著頭,沒去看孫有道。
王太后則以求救的目光,看著他。
“肚子大了啊。”孫有道感慨道。
王太后臉色微微一變。
孫有道將拐棍在地上戳了戳,
“您,糊涂啊。”
王太后欲言又止。
曾經,
司徒雷還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出皇子時,在司徒雷的府邸里,很多次,都是司徒雷和孫有道在一起暢談未來宏圖,而那時的太后,還很年輕,會端著小食送上來,且為自己夫君和孫有道續上茶水。
最艱難的時候,
司徒雷被貶謫,被剝去了爵位,斷了明面上的俸祿,太后還曾親自縫補。
但那時,
無論是司徒雷還是孫有道,亦或者是開始真正做針線活的太后,心底,其實都有著滿滿的希望。
這才有了后來的起復,有了出任鎮南關,有了對楚之勝,有了再歸朝堂……
當年,
無論是什么樣的坎兒,什么樣的困難,似乎都打不倒他們。
但現在,
不一樣了。
司徒雷換成了司徒宇,
孫有道走路得有人攙扶,
就是太后,
針線活,
還做得利索么?
雖然人們常說,時勢造英雄,但英雄不再,英雄遲暮時,什么時勢,都沒意義了。
“侯爺。”孫有道看向鄭凡,“王府,遷去燕京吧。”
世襲罔替,還能想想,其實,沒了權柄后,所謂的世襲罔替,無非是多養一個閑人,一個世襲罔替的王爺,就是戶部小小門下行走都能卡你的俸祿。
這一代還好,下一代,再下一代時,除了一座牌坊還在那兒,你日子過得,也就那樣吧。
沒了地方駐守,權勢,就如無根浮萍,是存續不下去的。
王太后聽到這話,幾乎脫口而出:“不……”
坐在王座上的鄭侯爺則也搖搖頭。
王太后見狀,不說話了。
孫太傅面露痛苦糾結之色,他不似王太后那般,以為平西侯爺只是拒絕遷移王府的決定,他清楚,這是侯爺,對這個處罰,不滿意。
自古以來,破國滅家之后,對皇室,其實基本都秉持著趕盡殺絕的意思。
例外在于,其是否提前投降了,而且,是在哪種程度的投降。
晉王一脈,因虞慈銘自開南門關引燕軍入晉,這才是福報;
原本司徒家這一系,司徒雷做得,比虞慈銘還要多一些,格局,還要敞亮很多,而且,送給燕人的家底和地盤,殘破是殘破了點兒,但也是幫了大忙,為接下來的對野人對楚人的戰事,提供了巨大助力,這才掙取到了比晉王更好的待遇,駐守地方。
現在,
折騰得沒了。
何苦?
鄭侯爺開口道;
“這個成親王,得廢掉。”
一時間,
司徒宇猛地抬起頭,看向鄭凡。
王太后更是如遭雷擊,馬上喊道:
“不,不可以,王府不能倒,不能倒!”
大成國沒了,王府,就是太后對自己丈夫最后的掛念。
鄭侯爺開口道;
“從司徒家支系里,選一人,承襲成親王爵。”
“憑什么,憑什么!”
司徒宇馬上吼道。
這比廢掉他王爵,更讓他難以忍受!
這就像是,你的家產因為天災或者自己經營不善,家敗了;
那是天災人禍自己不爭氣,沒辦法的事;
但你的家產被別人拿走了,這氣,就不同了!
大家雖然都姓司徒,
但自己父皇和兩位大伯,還是兄弟呢,還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呢,但那能一樣么?
如果同姓就能這般互通有無,那古往今來,還有什么皇子爭位?
鄭凡目光微微一凝,
看著司徒宇,
道:
“你再叫喚,今晚你就可以突發惡疾,薨逝了。”
“……”司徒宇。
司徒宇低下了腦袋。
王太后哭著對平西侯道:
“還請侯爺,手下留情,還請侯爺,手下留情。”
這份自己丈夫的基業,不能丟。
與之相比,先前孫有道所說的,遷回燕京,算是極好的了。
因為,至少可以保證宗祠香火。
一旦過繼給了別家,
那家人或許會繼續祭奠列祖列宗,
但哪里會去祭奠自己的丈夫?
自己的丈夫,身為天子,在九泉之下,卻得斷了血食供奉,這又是何等的殘忍?
孫有道開口道:
“侯爺,老夫覺得,這事,還得從長計議,還是得等燕京來旨意。”
鄭侯爺則道:
“燕京的旨意,大概就是讓本侯,聽從許太守的建議后,再自行決定。”
“………”孫太傅。
孫有道明白,大概旨意,真的會是這樣。
燕皇乾坤獨斷,確實是乾坤獨斷,但對外的一些事情,卻又極舍得放權。
所以,圣旨不出意外,真的會如鄭侯爺所說,最后,還是由鄭侯爺來代表朝廷去處理,朝廷不會往來不停地派遣欽差過來耽擱事情,只會最后有了決斷后,派人過來走一個過場。
最重要的是,
如果平西侯爺只是一個武夫,那還好,可問題是,平西侯爺之所以能夠當上侯爺,一是因為他的軍功,二則是因為他處理事情的能力,不僅僅局限于軍務,這就更給了燕皇放手交給他去料理的信心。
“侯爺,再留一分恩德吧。”孫有道嘆氣道。
“大燕先前,就是對這座王府,對穎都,留得恩德,太多了。”
“侯爺………唉。”
孫有道不說話了,他真的,無話可說。
最關鍵的一點在于,那個女人,她有了身孕!
而且,
還公之于眾!
這就堵死了大部分轉圜的余地。
如果瞎子在這里,大概會打個比方,說這就好比康熙年間的朱三太子案,清廷也想做做懷柔之策,走走仁義包裝,畢竟,多爾袞進京后,還給崇禎帝發了喪,但崇禎帝,畢竟是死了的,所以,在朱三太子案上,清廷只能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
燕國現在在晉地的處境,其實很類似。
這時,
王太后忽然擦了擦眼淚,
開口道:
“侯爺,哀家愿意告知,王府后面站著的那位,到底是誰。”
孫有道聽到這話,目光先是一驚,他是真不知道這件事,因為他早就被隔離開了王府趙文化那幫人的決策核心隱退了。
鄭侯爺沒說話,
等著太后繼續說,
而孫有道則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從椅子上起身,
跪伏下來,
喊道:
“貞娘,你說出來,你和你兒子,就必死無疑了啊!”
孫有道并不知道王府背后站著的是誰,
因為他早退下來了,
就是這個太傅位置,也是上次被迫和鄭凡達成合作,重新領上的官銜。
實際上,
在幫自己兒子料理后勤的事務,應付完大燕伐楚戰事后,孫太傅又歇下去了。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出山做事了,心,早就累得很了,他現在想做的,就是每天有老妾陪著,走完自己最后的,殘留不多的日子。
消消停停,
大家,都消消停停。
這一點,鄭凡很清楚。
離開燕京,進入后園,說是要修養的燕皇,其實沒人真的會以為燕皇心思全放下了在修養。
但人雖然在穎都的孫太傅,其實各方面都已經領悟到了他的心思。
所以,趙文化他們在做一些事情時,根本就沒拉扯上他。
但孫有道畢竟曾任大成國宰輔,曾和司徒雷一起,成就過一番事業,這種人,他的一些敏銳,真的是外人所難以想象的。
在王太后看來,
將幕后黑手的消息告知給這位侯爺,是此時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籌碼。
但在孫有道看來,
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那位,敢利用王府,去行這般算計,而且,還算計到這位侯爺頭上,意味著什么?
一,人家有信心,事情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二,
如果事情漏了,
他也依舊能有信心確保自己安然無恙。
這位侯爺的性格,是睚眥必報的,這一點,孫有道心里明白;
事實上,這世上,圣人,就那么幾個吧,那幾個,還是個虛數,絕大部分人,如果有機會可以報復的人,所謂的十年不晚,也只是個遮羞布而已,都想的是報仇不過夜。
但如果必須要忍,此時無法報復呢?
有些秘密,不說,能活,說了,就要死。
因為說了,只會引出更大的秘密,當這個大秘密不能公開解決時,就必須得要求守口如瓶,沒什么人,能比死人,更會保守秘密。
也因此,
情急之下,
孫有道連王太后的名字都喊出來了,
甚至,
連因此會破壞之前孫家一直鼎力維系好的與侯府的關系,也顧不得了。
常言道,
知子莫若父,反之,其實亦然。
孫瑛對自己父親會這么做,其實早就猜到了。
但孫良,
還是來晚了一些。
來晚的原因是,孫良的一個妾,今日生產。
所以,今日孫良就沒出公職,就待在家里等著,等到孩子出生后,他去找父親來正式賜名,才得知自己父親竟然被平西侯爺派人喊去了王府。
只能說,
天資不夠的人,發生這種事情在其身上,是真的在情理之中吧。
馬上想到大哥之前叮囑的孫良,在得知這件事后,心下一驚,這會兒,家里新生命誕生的喜悅直接被沖散得一干二凈,因為很可能一家人會整整齊齊地再下去了。
孫良騎著馬,趕到了王府。
但王府外面的親衛卻阻攔了他,他大喊大叫著想要進去,卻不得而入。
好在這時茍莫離率軍入城后,領著孔明德要進王府,一是交還腰牌,二則是聽候下一步吩咐。
見孫良被攔在外頭,官服也沒穿,頭發也亂糟糟的,茍莫離最終還是帶著他一起進去了。
三人剛走到議事廳門口,
就聽到孫有道那一聲大喝。
孫良當即嚇得手腳發涼,馬上撲向了議事廳。
茍莫離則伸手攔住了孔明德,示意孔明德先在外頭一點候著。
孔明德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聽的,聽到了反而是壞事,所以后退到院門那邊。
而那頭,
孫良沖進來后,就馬上跪伏在地,對平西侯爺磕頭,
道:
“侯爺,侯爺,我父親年老智衰,恐出不當之語,還請侯爺恕罪,請侯爺恕罪。”
孫有道這會兒倒是已經不在意自己這個兒子的出現和言行了,事實上,在喊出那句話后,他整個人只覺得氣血一滯,胸口發悶,整個人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而這時,
茍莫離也剛好走進來,他先走到孫有道身旁查看了一下,抬起頭,對坐在那里的鄭侯爺搖搖頭,示意人沒死。
緊接著,他又從兜里取出一粒瞎子曾做的人丹,送入孫有道口中。
隨后,
他來到孫良身邊,拍了拍孫良的肩膀,道:
“乖,去照顧你爹。”
孫良扭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家老子竟然昏厥了過去,孫良馬上爬過去,查看自己父親的情況,見自己父親還有呼吸還有脈搏,這才長舒一口氣,隨即竟然哭了起來。
鄭侯爺微微皺眉,
茍莫離湊上前,低喝道:
“哭什么哭,還不扶著孫太傅下去歇息!”
孫良擦了擦眼淚,點點頭,然后又看向坐在那里的鄭侯爺,用力地再點點頭,抱起自己的老子,就下去了。
議事廳里,終于又安靜了下來。
小插曲結束,
接下來,
該進入主題了。
但在這之前,鄭凡還是先吩咐茍莫離道:
“去安排一下兵馬布防。”
“是,主上。”
茍莫離是三腳貓功夫,但沒人會認為昔日的野人王,他不會打仗,不會排兵布陣。
事實上,當年就在距離這穎都不遠處的望江邊,茍莫離輸給了靖南王,也是因為鄭侯爺千里奔襲雪海關得手,靖南王以鎮北軍靖南軍精銳鐵騎為依托進行決戰;
野人王在當時,其實無論是在戰略上還是在戰術上,都被鎖死了。
腰牌,沒交還回去,茍莫離又走出了議事廳,吩咐何春來進去伺候著,自己則帶著孔明德去布置穎都防務。
何春來進來后,
就站在角落里,半低著頭,一動不動。
而鄭侯爺,則身子微微前傾,看著坐在地上的王太后,
意思很簡單,
繼續說下去。
王太后卻有些無措,她是相信孫有道的,雖然孫有道在穎都歸附大燕后,就心灰意懶地退下了,但她不傻,她清楚到最后關鍵時刻,誰才會真正地對自家人好。
但面對鄭侯爺的目光,她卻很難去抵擋。
昔日一國的皇后,
此時卻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站在角落里的何春來心里沒有任何波動,哪怕他是晉人。
其實,和劍圣一樣,他也在看,也在思索,想著身為一個晉人,在國破家亡之際,到底該怎么走。
他可能沒有劍圣感悟那么深刻和透徹,但他至少看見了,曾經高高在上的晉人權貴,
比如眼前這一家子,
看著他們現在的模樣,
你會覺得,
三晉之地被燕人統治,
真的是情理之中。
“來人。”
“屬下在!”
何春來馬上應諾,因為整個人議事廳里,就他一個使喚人。
鄭凡伸手指了指何春來,
道;
“我這手下,做得一手好菜,想必王爺今晚也該餓了,去準備一桌飯食進來,不用繁復,但盡量精致。”
“是,屬下明白。”
做菜,他拿手啊,何春來長舒一口氣。
“再準備一杯鴆酒,吃完了飯,好送咱們王爺上路。”
何春來猛地抬起頭,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是覺得這所謂的晉人的王和王太后,很不像樣子,但自家侯爺,真的是拿他們當作山雞一般,說宰就宰了么?
但何春來還是一咬舌尖,
道;
“是!”
何春來出去了,王府的下人,現在都在被密諜司穎都掌舵趙陽樓盤查著,廚房里也是沒人的,但只是做頓夜宵,何春來一個人就能搞定。
而議事廳內,
吩咐完之后,
鄭侯爺就閉上了眼,
身子往王座上斜著一靠。
不看人,
不說話,
就讓這議事廳的氛圍,一直安靜下去吧。
其實,
此時的這種安靜氛圍,才最是可怕,也最是煎熬。
等死的感覺,能將人逼瘋;
與之相反的是,那種痛痛快快喊著“二十年后還是一條好漢”再“唰”地一刀,才是真正的令人艷羨的痛快。
我不重復地威脅你,
我已經給你下了定斷,
我拒絕和你交流,
你自己,
看著辦吧。
這不是鄭侯爺在裝腔作勢玩什么心理戰,而是他既然走到這個位置,站到這個高度,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這種氣場。
一如鄭侯爺自己先前所說的,
姓司徒的,他殺過倆;
姬家的皇子,他也廢過;
乾國上京,他進過,晉國皇宮太廟里的金身,他刮過,玉盤城下的殺俘,還是他傳的令;
其余的,還有太多太多。
你們母子倆自己去思量思量,
本侯,
到底是不是在嚇唬你們。
這種安靜的氛圍,使得司徒宇第一個沉不下氣,明明何春來還沒過來,但司徒宇卻仿佛已經嗅到了陣陣飯香。
他扭頭,看向自己的母后。
而太后,在此時也在做著劇烈的心理斗爭。
終于,
母子倆,都撐不住了。
太后開口道;
“侯爺………”
鄭凡依舊閉著眼,沒動靜。
“是燕京城里的一位貴人,他是………”
鄭凡依舊沒動靜。
太后先前已經哭過了,這次,她再次哭了出來。
但就像是小孩子那樣,哭著哭著,發現沒人理她,她也就漸漸不哭了。
太后咬了咬嘴唇,
道:
“在大成國立國時,先皇曾一直和燕京的一位貴人,有著書信往來;
在大燕踏滅赫連家聞人家之際,雪原野人出現異動,先皇是先以書信告知那位燕京的貴人,他打算率軍北上阻擋野人。
然后,
先皇集結國內精銳去了雪海關,大燕軍隊,則立在一線,不再東進。”
鄭侯爺緩緩地睜開眼,
這段訴說,他很有代入感。
因為那時,鄭侯爺就是盛樂城的守將。
當時,大燕鐵騎兵鋒正盛,大家都在猜測,何時繼續東進,一鼓作氣,將司徒家也一并擊垮,一統三晉之地。
結果,正因為司徒雷的那項完全將后方放于你的舉動,使得燕軍反而得到了來自上面的知會,不得東進挑釁。
后來,
伴隨著司徒家出征雪原的戰事不利,
老田率三萬靖南軍精銳,走盛樂城向北,穿過天斷山脈,遠征了一下雪原。
那一仗,實則是為了支援和呼應司徒家的。
那時候,就有傳言說,等到司徒家打完了野人,司徒雷會自降國格,臣服大燕,成為大燕國境內的一個封臣,也就是諸侯。
其實,
說白了,
大燕這幾年,在晉地打了那么多仗,打野人,打楚人,動用了海量錢糧民夫,近乎打空了國力,最終在晉東立起了平西侯府;
說白了,
就是補司徒雷當初壞掉的那個窟窿。
按照燕皇的設想,
司徒雷的司徒家,保持對大燕臣服,坐鎮晉東,可幫大燕抵御來自雪原和楚人的威脅,而大燕,則能夠從容集結兵馬,南下攻乾!
只能說,
時也命也,
當初曾跟在老田身邊,剛剛打贏了一場仗的鄭侯爺,在得知雪海關被攻破時,也是覺得很難理解。
司徒雷一輩子逆襲精彩,唯有那一個污點,是無法抹去的;
甭管將責任推到叛逆,推到司徒毅司徒炯兄弟身上如何如何,你沒守得住雪海關,就是你最大的敗筆。
一定程度上,燕皇本該有多余的幾年,以及多余的國力,可以安安生生地從容布置對付乾國這一大塊肥肉,卻硬生生地,被耽擱了。
這一耽擱,
就是天時天命天壽,不等人了。
“先皇一直和那位燕京的貴人保持著聯系………”
鄭侯爺一直在聽著太后的訴說,
他沒去想當然地認為,那位貴人,指的是燕皇。
怎么說呢,
司徒雷,哪怕是其最巔峰時期,也沒有那個資格,去和燕皇平起平坐地討價還價。
聽著聽著,
鄭凡恍惚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想到了一個人,
不是燕京的人,
而是自己身邊的一個人………瞎子。
因為平時,是瞎子幫自己處理信箋,處理下面的事宜,而瞎子在處理完之后,只會給自己做一個簡短的匯報。
那位貴人,
其在燕皇身邊的位置,就像是瞎子在自己身邊一樣。
“先皇臨終前,曾親筆給那位寫過信,囑咐托孤事宜。先皇駕崩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位貴人,再無書信過來。
一直到,
前幾個月,
那位燕京貴人的書信,又來了。
哀家見過先皇每次都是親筆給那位回信的,而那位的回信,想來也應該是親筆寫的。
這件事,
哀家知道,
趙文化曾常伴先皇左右,知道的,只會比哀家更多……”
王太后忽然停滯住了,
為什么先前趙文化,一直到被拖拽下去時,也沒有提過這一茬。
正如她先前所說的,趙文化對這件事,知道的,只會比她這個后宮女人,更多。
但趙文化沒說,
而王太后,從不會懷疑趙文化對王府的忠誠,他不說,是因為他認為,說了,反而會更加害了王府!
趙文化那個老太監不說,
孫有道也在昏厥前喊著讓自己不要說,
但自己,
卻已經說了,
一時間,
王太后身子開始顫抖起來,一種后知后覺般的大恐怖,開始襲遍她的身心。
她記起來當年她夫君還在時,對她說過的一段話:
大爭之世到來,曾經的草莽塵埃,會崛起出海,化身蛟龍;曾經的王侯將相,龍子龍孫,則可能被打落塵埃;
太后看著坐在那里的平西侯,
再看著自己的兒子,
她已經體會到了自己丈夫那段話的深意。
“他,是誰。”
鄭凡問道。
雖然,鄭凡清楚,太后其實也不知道,否則,她不會愚蠢到在這個時候,還與自己賣關子。
難不成,
還想討價還價?
這位太后,確實比不得侯府的郡主,也比不得自家炕上的那位嬌憨公主,她缺乏政治決斷和眼光。
但她其實并不愚蠢,趙文化威脅自己,不善待王府會讓晉人寒心,但這位太后自始至終,都在打感情牌。
看似無用,看似可笑,
卻又是最為實用的一招。
她可能沒有太多的能力和遠見,但她明白,學趙文化那般用晉人去做威脅,只會讓燕人,更加強烈地想要抹除掉這座王府。
所以,
她不是在賣關子。
“哀家,不知道,先皇,也從未說過他是誰,但曾經往來的書信,都放置在了御書閣,不,現在叫藏書閣了。
侯爺,可去對照筆記,文風,或許,會有所發現。”
坐在王座上的鄭侯爺在此時卻笑了,
這笑,
讓跪坐在地上的母子,有些不明所以。
鄭侯爺抬起手,
道:
“藏書閣,在哪里?”
“西北位。”司徒宇搶答道。
鄭侯爺點點頭,
道:
“按照劇情發展,這會兒該著火了。”
“報!!!!!!”
這時,
一名親衛奔赴進入,跪下后稟報:
“侯爺,王府西北角閣樓走水,火勢很盛,但因池塘阻隔,應該不會波及到這里!”
“嘖。”
鄭侯爺點點頭,
揮手示意其退下。
司徒宇馬上喊道:“侯爺,這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放的,您要相信我。”
鄭侯爺點點頭,
道:
“本侯信的,你沒那個腦子。”
“………”司徒宇。
鄭侯爺身子微微后仰,
雙手交叉,
放在小腹位置;
不是小六子,那會兒,小六子可能還在南安縣城當捕頭;
不,
確切地說,
不會是皇子的。
以司徒雷的傲氣,不會去和燕國的皇子,他的晚輩,去交流什么書信。
不是皇子,
卻又是燕皇身邊最受信任的人,類似于瞎子在自己身邊的角色;
書信,
燒了也就燒了吧,
因為,
人選,
就那幾個了。
嘗試寫了一兩千字,卻始終因為沒興奮起來導致寫出的感覺不滿意。
查了一下,上次請假是16號,然后兩周都是幾乎每天萬字更新,也確實需要調節一下了。
今晚大家就早點睡,嗯,我也早點睡,明兒起來養足精神再寫。
大家晚安,
莫慌,抱緊龍!
魏忠河魏公公今日自后園出來,回了皇宮。
他是來提前帶一些開春后要用的物件兒回去的,雖說燕皇不喜奢靡,對用度,更是沒什么講究,但總不會缺這些。
但,
有些時候,人念舊。
用習慣的東西,那份熟悉,不是說再添新的就能彌補完事兒的。
這一點上,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要收拾的物件兒,不多,卻都得小心歸置,魏公公讓手下人先去辦了,他只需要負責最后的檢查。
所以,
在這個間隙里,
魏公公去了自己原先住的宮內屋子。
屋子,沒上鎖,但他魏忠河的屋子,甭管他在不在,都沒人敢擅自進入。
推開門,
屋子里,有些潮氣了,混雜著一股子霉味兒。
魏公公不以為意,走到里間,打開架子外的遮簾。
一架子,
滿滿當當的角先生,
有長有短,有直有彎,有粗有細,
有精致中透露著一股子書香氣息,
也有粗狂中裹著一種人生豪邁,
甚至,
還有斷裂的,破損的殘次品。
這一架子琳瑯滿目的角先生,呈現出的,竟然是一種人生百態。
這聽起來有些可笑,
但看什么像什么,感覺出什么,無非是看的人自己去決定。
下雨了,
詩人會吟誦“天街小雨潤如酥”,小民則踹一腳身邊娃兒的屁股,“喊你娘快回去收衣服”。
魏公公許久未曾回皇宮了,
這次回來時,
他能感受到,
宮門的守衛,對他行禮時,更客氣也更殷勤了;
沿途經過的那些宦官宮女們,對他更是,比以往更為畏懼;
但這殷勤,
但這畏懼,
里面,卻深藏著一種疏離。
閹人的心思,本就比常人敏感,能伺候皇帝的閹人,能接得住伴君如伴虎差事的魏公公,自然就更為敏感細膩。
其實,
別人怎么看自己,別人如何對待自己,他魏忠河其實都不是很在意。
然而,
現在的可題是,
這次回來,
他竟然自己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再屬于這兒了。
這座,他待了近乎半生的皇宮。
年幼時凈身入宮,后被派遣入王府,再后來王爺成了皇帝,他再入宮。
皇宮,是皇帝的家;
但除了皇帝以外,它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座壓抑的囚籠。
但囚徒們,可能并不會去憎惡和反感它,
因為習慣了,
習慣得久了,
反而會產生一種依戀。
一如蠻族人無論在哪里,都會想念荒漠的風沙;野人無論在哪里,夢中還是白雪皚皚。
魏公公伸手,
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里,是他一個人的地方,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一個人去認真做自己的地方。
不需要掩飾,雖然掩飾已經成了一種本能,但至少,在這兒,可以稍稍地一個呼吸多出多留半須臾的氣。
沒人比魏忠河更清楚陛下的龍體狀況,
但,
更沒人敢來可魏忠河陛下的狀況。
站在這兒,
看著這一排排的各式各樣的角先生,
魏忠河忽然發現,自己內心的那股子安寧,以往面對它們時可以獲得的那種靜謐和安慰,正在極為清晰地逐步消失。
像是一壇酒,置于烈日之下,放于大雨之中,很快,就會散去酒的滋味。
根子,
根子,
命根子,
自己本是個無根之人,要這么多根子,又有何用?
這些年來,
他這個無根之人,
看見太多有根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做沒根子的事兒。
魏公公其實也不曉得自己現在到底在想著什么,
可能,
這就是觸景傷懷吧,
可惜,
他不會寫詩;
嗯,
就算會寫詩,
難不成寫《觀日月滄海角先生一片有感才有此記》?
“呵呵……”
魏公公被自己逗樂了。
他下意識地取出一個小瓶子,撒了一些,在自己褲襠位置。
他那里,早就不似普通太監會有味兒了;
但這個習慣,還保留著。
當年在宮內做小太監時,每每看見大太監對著胯下襠部涂脂抹粉再加熏香,
總覺得,
好羨慕,好神奇。
可惜,
陛下平日不喜熏香,不愛聞那么重的味兒。
但出產于奉新城的“醒神露”,陛下挺喜歡。
其實就是侯府做出來的風油精。
燕皇很少設貢品,因為這往往會演變成勞民傷財。
但對好用的東西,燕皇不會介意命魏忠河,靜悄悄地為自己置辦一些。
比如,這醒神露。
奉新城的侯府,對此自然無比重視,送來了很多,不僅僅醒神露,還有其他各式香水,在外頭,都是和金子等價般的珍貴稀罕。
躺在床上的燕皇曾特意命人奉上侯府的禮單,
掃了一眼,
這個習慣,可能源自于當年一個屠戶,敢在豬頭豬腳上和自己炫富留下的一個習慣。
看了禮單后,
燕皇開口道;
“其余的,你留著,看著賞人吧。”
魏忠河跪著謝恩,同時道:“奴才可不會用這個,怕熏到了陛下。”
良久,
燕皇道:
“無妨。”
隨后,
又道:
“朕,也聞不出什么味兒了。”
魏忠河回憶著那一幕,
眼角,出現了淚痕。
是人,都有依托。
他是一塊浮萍,
當年進入王府時,他就清楚,自己這輩子的依托,就在這位主子身上。
主子只要好好的,
他魏忠河,就會好好的。
或許,
他魏忠河在意的,并不是一座皇宮,一座皇宮,死物一般的東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魏忠河伸手,將簾子再度拉了下來。
他沒去想著將這些轉移和處理,更極端點,去燒毀;
他想留著,留給這座屋子以后的主人,讓他看看,自己的品。
世間事兒,
多少紛紛擾擾,多少恩怨情仇,
看似復雜,
其實也簡單,
差不離就只剩下一句話:
到底算不算是個帶把兒的?
不知怎么的,
出了屋門的魏公公,忽然又想到了當年在那個夜晚倉惶入宮報信的平西侯爺。
啊,
封侯了啊,
真的,
是個了不得的人才啊。
魏公公當即手掐蘭花,
步入這外頭雨簾之中,
哼唱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
——
一壺剛溫過的黃酒,一碟蠶豆,一盤子窖藏的腌菜,外加一鍋只放了兩片姜一段蔥料熱氣騰騰的白鍋,足以醞釀出寒日里的片刻美好。
鍋里燙的,不是羊肉,而是嫩豆腐,嫩豆腐夾進去不易,想夾出來,更需要巧勁兒;
燙煮好后,夾出,在料碟里走一遭,最后送入口中時,清香溫燙,不需過多咀嚼,就已可以順著喉嚨滑入腹腔,驅散周身的寒氣。
趙九郎招呼著其他幾位閣臣一起吃著;
大燕的閣臣和乾國的樞密院也就是所謂的相公們不同,與鄭侯爺所熟悉明朝的內閣更不同,在大燕這兒,閣臣其實就是秘書,皇帝的秘書,同時也是宰輔的秘書,不僅僅是官銜不高,也談不上多么清貴,所以除了趙九郎之外,多以年輕面孔居多。
這時,一小黃門捧著一沓折子進來,將其放在了一邊的公桌上。
看著大人們就在一起吃著豆腐,剛從外頭進來凍了一遭的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趙九郎遞上一雙筷子,指了指旁邊干凈地堆疊在那里的碗。
“多謝大人。”
小黃門也沒客氣,拿起筷子拿起碗,也擠了進來,顯然不是第一次搭伙了。
新鮮的嫩豆腐,御膳房會每隔一個時辰就送來一遭,黃酒等其他小菜吃食,也會看情況增補。
其實這口鍋子,要么不點,點了,就會燒很久。
冬日里的時候,誰想吃兩塊就自己過來下著吃,所以,在外朝的臣子圈子里,就一直流傳著內閣的人天天在那兒開豆腐流水席的說法。
趙九郎起身,走到公桌旁,開始翻閱新送來的折子。
以往,陛下在宮內時,是司禮監掌握批紅的權力,也就是代表陛下的意志,對折子上臣子商議出的結果進行肯定、否定以及再議。
陛下很少有留中不發的時候,他的意志,懶得去讓臣子也猜和瞎琢磨,他也不會因此沾沾自喜,更不會拿折子流程上的事兒,去和臣子們玩什么勾心斗角權力制衡。
歸根究底,
還是為君者,已經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
但現在,監國的是太子。
一開始,是事必躬親,起得,比臣子們還要早,走得,比輪值的臣子還要晚,而且還禮賢下士,不恥下可,使得很多上了點年紀的大臣,不得不在宮里或者簽押房里干脆打地鋪,可謂苦不堪言。
一些抱怨之聲,難免會傳入趙九郎耳中,趙九郎對此都是笑笑了之。
好在漸漸的,監國日久,太子開始學會從常務之中逐漸將自己抽離出來,開始學會用人去解決下面的可題。
這看似是一種方式的轉變,實則更是心態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剛剛從父皇那里拿到的權柄再分配下去的結局。
太子,是才會;
但趙九郎清楚,有位爺,是早就懂了,否則生意不會做得那么大。
新送來的折子,沒什么特別大的事兒,年景不好,無非是賑災賑災再賑災,減賦減賦再減賦,然后,就是平個叛。
燕地這里,還算好,老燕人和姬家一起吃苦煎熬的耐力勁兒還在;
而晉地那里,小規模的叛亂,頗有些此起彼伏的意思,但都很快被按壓下去了。
這時,太子身邊的貼身伴當李英蓮走了進來,看著里面團聚在一起吃豆腐鍋子的眾人,笑道:
“我說呢,老遠就聞著香味兒了。”
趙九郎指了指里頭,道:
“李公公也來一口?”
“不了不了。”李英蓮后退半步,對趙九郎行禮,“大人,太子爺請您去一趟,要商議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選。”
李英蓮親自來請,且直接將議的事提前說出來,本就是一種尊重。
趙九郎拿起自己掛在碳爐上的披風,
李英蓮親自上前,幫趙九郎將披風披上。
趙九郎點點頭,走了出去,李英蓮落后半個身位跟在后頭。
陛下在后園榮養,早先時候,太子事無巨細,每日都會去后園請見,匯報國事。
后來,后園干脆下了封門領,每月中旬和下旬,得面圣一次,其余時候,都不得見。
外界有傳,這是陛下為了體現出對太子的信任,好讓權力平穩地提前進行交接;
但也有人猜測,說這是陛下的身子骨,真的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連每日見人議事都覺得無比困難。
燕皇的抽身而出,使得朝廷原本的一言堂模式發生了改變。
太子監國,有著自己東宮的一套班底子,再掌著大義名分,自是一極;
六皇子,也就是所謂的六爺黨,早先時候,因陛下命太子監國且不斷給予權力,使得六爺黨風頭一下子被壓制,但伴隨著六爺黨頭號干將扛旗人物鄭凡封侯,一時間,六爺黨再度被提振了士氣。
因為有不少人認為,鄭凡封侯,固然有其功勛卓著非封侯不得酬功非封侯不得安疆的因素在,但燕皇陛下未嘗沒有想重設他和鎮北侯那種親密無間配合的意思。
兩極之外,
其實還有一極,
那就是以宰輔趙九郎為首的一眾朝內文武。
燕皇在的時候,大燕的宰輔大人,一直給人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感覺,甚至,燕京城愛嘴碎的閑人還給這位宰輔起了些“雅號”,比如什么“紙糊宰輔”“泥塑宰輔”亦或者是“提線宰輔”。
因為古往今來,宰輔,其實都有著帶領百官和皇權相爭的天然歷史屬性;
可在大燕,
燕皇說什么,
趙九郎就做什么,
燕皇要什么,
趙九郎就給什么,
燕皇的意志,就是他趙九郎的意志,同時,趙九郎也會想法設法地去“鞭撻”百官,讓他們一起跟上。
相權,在趙九郎這里,完全屈服于了君權。
但等到燕皇入后園后,宰輔的能力和勢力,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這位能在大燕世家門閥林立時被燕皇從寒門之中提拔為相,歷經這么多年風風雨雨,伺候這樣一位君主而一直屹立不倒的相爺,怎么可能是一位簡單的人物?
眼下局面,
伐楚之后,大燕艱難,晉地艱難,舉國上下,在結束了對外戰爭勝利的愉悅慶祝之后,開始為“窮兵黷武”去還債。
權力斗爭的局面,并未出現;
無論是太子還是六皇子,都在這時候控制著雙方勢力,不去碰撞,一心為國。
一是畢竟哥倆都姓姬,這江山,最后誰真的坐下去,現在誰都不好說,但無法否認的是,他們都能拍著胸脯說,這是祖宗家業;
二是因為老子畢竟還在,老子一天沒駕崩,哥倆就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棄大局于不顧掐起來。
但,
有些時候,
爭論,對峙,甚至,引發起類似黨爭的雛形,也是無法避免的。
這不是為了爭名奪利,而是真正的政見不一。
南望城原屬于銀浪郡,現在要改制,以南望城為郡城,設太守,以方便應付來自乾國三邊的威脅。
可題,就出在這里。
太子的意思是,讓一名出身自軍伍實則走的文官路子,也就是另一個翻版許文祖的人來擔任,讓其代替許文祖當初的差事,繼續和老大配合,穩住那邊局勢;
而六皇子的意思是,讓一個善于地方治理的官員去主政,以將當年大燕“小江南”南望城,重新恢復因戰事而中斷的繁華。
雙方也都有了人選;
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明面上,姬老六掌握戶部,如今大燕財政艱難,想要盡可能地開源通商貿看似理所應當;
但實則,趙九郎清楚,太子才是偏向保守的類型,其施政方略和主張,原本應該是止戈罷兵休養生息才是;
而六皇子,最像燕皇陛下,他是不會滿足做一個守成皇帝的,對外開拓,爭取在功績上和自己父皇比個高低才應該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甭管他是否承認。
因為,沒人會相信一個“年輕的姬潤豪”,會安于現狀。
但雙方,在這次人選爭鋒上,卻互相走向了原本自己方針的對立面。
這里面,有太多值得說道的了。
一如這鍋子豆腐,
夏天吃,容易燥;冬天吃,才是真的舒坦。
時節不同,則一切,大有不同。
陛下老了,
他們的父皇老了,
太子想向陛下證明,他雖為守成之君,卻不會墮下父皇開拓之名!
六皇子想向陛下證明,他雖有開拓之意,卻不會無的放矢。
趙九郎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稀稀落落得,
居然下起了小雨,
雨中夾雜著些許的冰晶,那股子涼氣兒,仿佛能透進人的骨子里。
趙九郎笑了,
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
是晴是陰,
全看那天意。
也就在這時,
趙九郎看見向這里走來的魏公公。
“給魏公公請安,魏公公福康。”
李英蓮趕忙向著魏忠河跪伏下來。
年邁的皇帝,最能讓臣子膽顫,而眼瞅著將要去守墓的大太監,也同樣能讓同僚們,心驚!
魏公公對李英蓮點點頭,倒是沒和他客套,而是對趙九郎笑道:
“宰輔大人,您瞧瞧這天,怎么說變就變了呢,讓人心里,怪慌的。”
趙九郎站在臺階上,
搖搖頭,
道:
“放心,塌不了的。”
御書房,
原本燕皇習慣性坐的位置,依舊是空著的。
下面,又擺了一張桌一張椅,太子坐在那兒,畢竟,老子還在,那個位置,太子是不可能坐的。
無論是組織朝會還是今日的小會,太子都是以新置的第二主位來開展自己的工作。
為人子為人臣,如果連這點避諱都不懂也不做的話,那就太小覷燕皇這些年所積攢下來的恐怖威望了。
太子下面,坐著一眾大臣,都是能說得上話議的了事的。
姬成玦坐在左手下的第一個位置,手里把玩著鼻煙壺。
新一輪的交鋒,剛剛結束,結果依舊是誰也無法真的壓過誰。
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選,在兄弟二人之間,成了一個碰撞的死結。
太子習慣了潤物細無聲,在其監國的這段日子以來,上上下下,其實都很給他面子,他也會同樣給下面面子,就是自己的六弟,在之前的大部分事務里,也基本保持著和自己同一個步調,所以,當老六在這件事上忽然顯示出極為強硬的姿態時,太子這邊一時有些無措。
畢竟,監國太子,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最重要的是,你面對的這位弟弟,其作用,在如今日趨嚴峻的大燕財政背景環境下,正在不斷地被強化;
你當然可以用監國的權威,去行雷霆之事,或削或打或壓,這不可能失敗,除非后園的燕皇忽然放出言語,除非自己這位六弟忽然“狗急跳墻”;
在游戲規則之下?太子近乎是不敗的;
畢竟?這已經不是兩個皇子之間的對抗了?而是一個皇子和一位披上君權外衣的存在進行角力?前者如果不采取極端方式,后者幾乎是穩贏。
可對于后者而言,這層君權的外衣也使得他很投鼠忌器,他也不可能還像皇子時那般以將對方整倒為目的?這時候?他得顧全大局。
畢竟?將自己六弟逼入死胡同?逼其就范?事兒?尤其是戶部的事兒,誰還能在此時去接手?
都知道眼下財政是個爛坑?除了讓自己六弟繼續維系著,其他人?也沒那個能力也更沒那個膽量。
在座的這些大臣們,實則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不計較站位,其實?他們這些人,別看舉足輕重?但是在這個時候,反而最為敏感。
因為事情一旦出現什么變化,后園的陛下可能出手對付自己兩個兒子,干系會太大,那么,出手對付幾個臣子以表達自己的態度,反而是一個最優解。
也因此,在此時,大家都只能拋棄掉門戶和支持之見,盡量從公心角度出發,有支持太子的,也有支持六皇子的。
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好在這時,
宰輔趙九郎終于來了。
太子起身,以示看重;
其余大臣們也都起身,宰輔,百官之首,這種體面,必須是要給的。
姬老六最后一個起身,起身后,他就離了座,對太子行禮,再對趙九郎行禮:
“諸位,宰輔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南望城太守的位置,宜早不宜遲,必須快點決定下來,才能安定那里的人心。”
是騾子是馬,先把磨拉了再說。
但這話,說得其實也很奇怪,既然如此的話,你早一步服軟,不行么?
“太子殿下見諒,宰輔大人見諒,我戶部,還有一大堆讓人頭疼的事兒要料理,您們繼續商議一下。”
“六弟。”太子開口了,“不差那一會兒。”
姬老六沒搭理,像是完全沒聽見一樣,直接走出了御書房。
坐在首座的太子,面色因此陰郁了一下。
坐在右手下首座特意為自己空出來的位置上的趙九郎,接過李英蓮奉上來的茶,
喝了一口,
緩緩道;
“本輔,贊同六殿下的主張。”
……
朝堂的局面,風波詭異,當局者往往都會一頭霧水,那就更別提霧里看花的人了。
但好在,
燕京城內的茶樓先生說話閑人,他們有著自己的一套代入邏輯能夠將一些大家都稀里糊涂的事兒給你娓娓道來。
反正,大部分事兒到最后,經歷再多的博弈再多的權衡,也無非是個不是一就是二,這也意味著,有一小半的嘴碎閑人能猜得中,被冠之以內幕先生的稱號,受人追捧。
至于那些猜錯了的,甭急,等下次機會。
乾人一直說燕人是蠻子,更是將燕皇描述成獨夫民賊的典范,尤其是一遭馬踏門閥,更是被形容成了生殺予奪的桀紂形象,但實則,在大燕,因言獲罪的情況,可遠遠少于乾國。
燕京城的百姓,身處皇城腳下,這種喜歡念叨樂子的習慣,是改不了的,朝廷在絕大部分時候,其實都是放縱。
何初很喜歡在收了攤后,去茶樓里聽人說書或者聽人說那些正在朝堂上引起爭論斗爭的話題,每次,他都能聽得津津有味;
聽完之后,他再回去和自己老爹說,好讓老爹不拿鞋底抽自己,罵他糟蹋茶水錢隨意消遣。
雖然何家有一位叫“姬傳業”的外孫,但何家父子的生活,其實還是原本的樣式,沒發生過什么真正的變化。
哦,
何初前幾個月說了門親事,
雙方經媒人撮合,
雙方父母也都相中點頭了,
正準備走流程時,女方忽然染病,病死了。
發喪那天,
老何頭讓何初送了兩頭豬過去,還讓何初幫忙操持了女方家的喪事。
然后,老何頭帶著何初去燕京城外的一座山上算命。
寺廟和道觀里的和尚算命太貴,名義上只收你幾文錢解簽,意思意思,但那之后馬上會給你拿出一個紅紙本子,再與你說,香油添置,多少全憑心意。
而當你掃一眼后會發現,這上頭名字后頭最少的一筆香油,都足以讓你肉痛許久。
好在,上山道口上,做擺攤算命營生的人不知多少,廟會時,就尤其的多。
老何頭帶著自己兒子,選了個最角落人氣最少的算命攤子,因為這個好砍價。
砍到合適的心理價位,且對方保證沒有任何附加沒吊胃口沒猜謎沒什么泄露天機不肯說需要額外花銀子補身體的種種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套路后,
命,
算完了。
餓得就剩皮包骨頭的算命先生用那似乎餓得要發光的目光盯著何初看了許久,
最后笑道:
“這兩年,沒福氣的。”
何初坐得筆筆直直,老何頭直接問道:“為啥?”
算命先生道:
“家里有其他人要用啊。”
何初張大了嘴,
神了!
老何頭一拍算命桌子,
喊道;
“放屁!”
然后,又將原本就砍得很低的價格,又削去了三成,愛要不要!
之后,
老何頭帶著何初回到了家。
回家后,老何頭飯也不做,何初親自做了飯,端上來,老何頭也不吃,就一直那么坐著,在院子里,坐到了天黑。
何初喊了無數次,爹,您吃飯吧?爹,您回屋休息吧?
老何頭都無動于衷。
最后沒得辦法,
何初只能給自家老爹身上披了條毯子,自己也靠在老爹身邊,裹著棉被湊合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早上,
老何頭忽然老淚縱橫,
一腳踹中了還在打呼嚕以為今日不用出攤的何初,
罵道:
“孫賊!”
“哎!”
被降了輩分的何初還是得應著。
“你就吃兩年的苦吧?你妹子身子又有了,你妹夫,得……”
何初忙道:
“好嘞,爹!”
老何頭點點頭,拍了拍腦袋,一夜沒睡的老頭,還是帶著兒子出了攤。
何初倒是一直很高興,他不覺得自己再吃兩年苦算得了什么,無非就是兩年娶不到媳婦兒唄,這算啥?
甚至,這位大舅哥還挺開心,開心于自己似乎真的幫上了一點自己妹夫的忙。
今日,
回到家,
老爹正在磨著殺豬刀,
何初就將今日聽的故事和說頭講給自己老子聽,
一邊說一邊盯著自己老子手上的刀。
“哦?”
老何頭聽完后,倒是沒拿刀向自己的兒子,反而有些驚奇:
“不是說咱女婿和太子關系很好的么?”
關系好,是最近傳出的說法,說是燕皇進入后園榮養后,太子和六殿下精誠合作,共同為了大燕。
“親兄弟之間,吵吵架,也正常吧?”何初猜測道。
老何頭聞言,覺得有道理,點點頭。
刀磨好了,老何頭開始剁肉,待會兒要炸肉圓子,送入王府去。
自己的閨女喜歡這一口,連帶著那個出自陸家的妾,也喜歡這一口。
陸家的妾,肚子里也有了呢。
老何頭打聽過了,按照大戶人家的說法,妾出的孩子,得管自己閨女叫娘,只能管他親娘叫姨娘。
所以,
那個妾出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外孫?
也因此,
每次送進去的吃食,老何頭都會給那位也單獨準備一份。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外孫孫姬傳業,也喜歡自己做的吃食,什么炸肉丸香腸脆皮五花什么的,小家伙都愛吃,仿佛自家外公才是真正懂得他口味的人。
上次還吃了太多,沒克化得好,導致身子不爽利了幾天。
得知這事兒后的老何頭沒覺得有啥,小孩子嘛,貪吃吃壞了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兒,但那肯定是愛吃才吃得撐了才是。
何初則去淘米,準備做飯。
據說眼下,大燕很多地方的百姓日子過得很艱難,但老何家到底是京中屠戶,這一沒人收場子費二沒有什么官差來拿捏敲詐你的,生意只要做起來了,日子總不會過得太差。
頓頓干的不說,自家也絕不會少油水。
換句話來說,要是連大燕的屠戶都日子過得艱難了,那大燕,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哆哆哆哆哆哆!”
老何頭手起刀落,斬得砧板上的肉泥那叫一個“尸橫遍野”。
而這時,
院子門的,被從外頭推開了。
院門,是不會關的,天子腳下,又是臨街口的,關門,不大氣,也不講究;
來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身上披著風衣,戴著帽子,臉上,有些蒼白,也明顯的有些瘦削。
來人,
是這座院子里的東家,曾經見過,還一道吃過飯。
老何頭面露笑容,準備喊自己兒子準備茶水,
然后低下頭,
發現自己的手還在繼續剁著肉餡兒,
竟然:
“啊!”
嚇得大叫了一聲,
用了一輩子早已得心應手的刀子竟然飛了出去,
于空中翻轉幾圈后,
插入地面。
好險,不是朝著東家去的。
老何頭“噗通”一聲,
整個人跪伏了下來。
揣著明白當糊涂,是個人都會,但不是誰都能做得好的。
很顯然,
老屠夫沒這個本事,所以,他跪了。
何初出來,一見自家老子跪那兒了,他也乖乖地跟著一起跪了下來,雖然不曉得跪的是什么。
來人緩緩走了過來,這才發現,在其身后,還跟著一位紅衣小廝。
紅衣小廝走過去,將老何頭先前坐著剁餡兒的椅子搬了過來,放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坐下了。
“猜出我是誰了?”
老何頭用力點頭,不敢抬頭看人。
自家女婿是當朝六皇子,
外加老何頭也不再是當年初入京城的膽小屠夫,眼光見識,也長了許多,最重要的是,自家兒子往茶館給的那些茶水錢,確實不是白給的。
談不上什么線索分析,就是感覺,感覺就得跪!
燕皇不以為意,
道:
“起了吧。”
“不敢!”
紅衣小廝走上前,伸手,攙扶起老何頭,老何頭不想起,他覺得還是跪著舒服,但奈何這年輕小娃娃力道賊大,竟然強行將其拉了起來。
這站起來后,老何頭竟然忘記了該如何去對人說話,這倆膝蓋,又開始哆嗦起來。
紅衣小廝又給老何頭搬來一張凳子,
輕輕一推,
老何頭坐了下去,
雙腳是伸直了不是,彎曲了不是,雙手是放胸口不是,其他姿勢更不是,最后只能像是個癱子一樣,軟塌塌地坐那兒,順帶著目光呆滯。
而燕皇的目光,已經不是在老何頭身上了,反而落在了跪伏在一側的何初身上。
原本是宮內紅衣小太監的小廝上前,很認真地觀察著何初的面相,和摸了摸骨。
見老子這么慫,何初也不敢動,任其“輕薄”。
隨后,
紅衣小廝退后,一直退到了燕皇身后,
道:
“福緣深厚,王侯將相之相,當屬大富大貴。”
燕皇點點頭。
再次看向老何頭,老何頭打了個激靈,張開嘴:
“啊……這……那……您……不……”
咕嘟了半天,卻不曉得該說些個啥。
燕皇則面露微笑,
道:
“晚食吃些什么?”
“魚,肉,菜,還有,飯,干飯!”老何頭馬上回答道,“去,去買!”
燕皇搖搖頭,
道:
“我現在吃不得這些,克化不了。”
曾經,
燕皇和鎮北侯為了一個雞腿打過架,當年在御花園里,鎮北侯烤了只大羊腿,燕皇都會提前讓魏忠河去為自己提前拿回一大塊烤好的肉。
只是現在,
這些油膩的東西,
吃不下了。
這時,
聽到在問吃啥的問題,
何初抬起頭,
開口道;
“腸胃不好,可以吃漿水面,每次俺肚子不消食兒,俺爹都是做這個讓俺開胃的。”
何初是將燕皇的情況和自己這個吃貨等同了。
燕皇猶豫了一下,
點點頭。
而一側站著得紅衣小廝卻上前,開口道;
“您出來,就已經不合適了,您可不能再吃這些。”
他清楚燕皇的身體,經不起任何的意外和糟蹋了,今日出門,也是服了丹強打起來的精氣神。
燕皇則繼續看著老何頭,
道:
“親家,討碗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