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水面的漿水是用做豆腐剩下的漿水發酵做成,有一種特殊的酸香味,和陳醋米醋的感覺是有著明顯區別的,倒是與豆汁有些相似,吃面時,再淋上大油、香菜、蔥花等,可謂酸香爽口,極為開胃。
一碗漿水面,被老何頭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小木凳上,旁邊擺著一雙洗干凈的筷子。
做完這些,老何頭和兒子何初就雙手放在身下,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
曾幾何時,
爺倆在看著閨女(妹子)一天天長大時,都曾幻想過,若是日后思思婆家待其不好,他們爺倆到底該如何如何做去給思思撐腰。
老何頭也曾在南安縣城小六子迎親的那日,牟足勇氣,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在小六子面前擺了一下岳丈的身份,提點訓斥了幾句,關上門,就差點嚇得虛脫。
何初當初也曾想著,一把殺豬刀在手,直娘賊,誰敢侮辱我家妹子,真當你何家爺爺這些年的豬是白殺的不成?
但,
怎么說呢,
當你得知你的親家,是大燕,哦不,確切地說,是如今整個東方,在他們眼里的整個天下,威勢最重,是大燕子民心底的天時;
什么撐腰啊,什么底氣啊,什么警告啊,
就都自然而然地不見了蹤影。
不是何家爺倆慫,
而是就算再給爺倆十個膽兒,他們也只能慫……
燕皇拿起筷子,不急不緩地吃了一口。
他不是被手下人忽悠到一枚雞子多少兩銀子不食人間煙火的帝王,
隨隨便便的,也不至于被民間的小食給驚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吃掉自己的舌頭,
事實上,
這第一口下去,
他沒覺得有多開胃爽口,
反而有些,
吃不慣。
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大氣都不敢喘的老何頭與何初,爺倆正在等待著自己的評價;
無奈,
燕皇只能又低下頭,
多吃了好幾口?
這才放下了筷子。
紅衣小廝送上一塊帕子?燕皇擦了擦嘴角?點點頭,道:
“好吃的。”
老何頭與何初都長舒一口氣,心里放下了千斤擔。
隨即,
燕皇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道:
“日子,過得如何?”
“好著嘞,好著嘞。”老何頭趕忙答道。
“成玦,會來看你們么?”
“時常來,時常來。”老何頭馬上道。
燕皇點點頭?
“他卻不會特意去看朕。”
“………”老何頭!
燕皇進入后園,早些時候,太子會帶著各部大臣來請示,姬成玦掌管戶部?自然也在其中。
后來?后園下了閉門令。
太子和其他在京的皇子,都隔三差五地請見?雖然都未得入內,但至少,有這個姿態;
而姬成玦,
一次樣子都沒來裝過。
燕皇看了看四周的院子,這里,被拾掇得很是干爽,爺倆家里雖然沒女人,但日子,也是過得勤快的。
“何初,還沒說親?”燕皇問道。
“他,不急,不急。”
“對,俺不急,俺不急。”
燕皇的眸子里,閃現出一抹疲憊,別看他現在可以正常地坐在這里,正常地說話,但如果此時擼起其袖子,可以自其手腕和手臂處,清晰地看見一塊塊的斑點。
這是丹毒,也就是所謂的重金屬中毒。
是臥病在床,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慢慢等待離世;
還是保持著相對清醒,每天被病痛和身體毒素折磨,隨時都可能暴斃;
很顯然,燕皇選擇了后者。
“天家的親家,不該過得如此清貧才是。”燕皇開口道。
老何頭馬上跪伏下來磕頭道:
“陛下,小老兒已經知足了,知足了,這日子,已經很好了,真的已經很好了。”
“是該有份體面的。”燕皇搖搖頭,“你何家不要,姬家,還是要的。”
老何頭無話可說,只是跪著。
何初見狀,也跟著一起跪了下來。
“擇個吧。”
“啥?”老何頭不明所以。
燕皇卻緩緩起身,
道:
“院子不錯,很干凈。”
紅衣小廝攙扶著燕皇,走出了院門,坐上了馬車。
只是,馬車并未出城回歸后園,而是繼續在燕京城的巷子里行進著。
紅衣小廝奉茶,
卻被燕皇擺手拒絕。
紅衣小廝開口道;“陛下,那個何家郎的命格,確實是極好的。”
“太爺若是坐在這里,他不會多說這句話廢話。”
紅衣小廝跪伏下去,請罪。
“他命格好不好,與朕何干?總不可能,朕會伸手取其命格為自己續上一些時日?”
紅衣小廝沉默不語。
“就是乾國后山的那群喜歡夸夸其談的煉氣士,都不敢拍著胸脯保證能做成這逆天之事,
怎么,
你能?”
“奴才愿為陛下貢獻出一切!”
“那就沒意思了,朕,向來都不信這個,命啊,國運啊,這些東西,神神叨叨地念來念去的,太煩了。”
燕皇揮揮手,
“朕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但朕不喜歡變成老而昏聵的帝君,為了所謂的長生,為了所謂的氣運,不擇手段,自作聰明。
會被梁亭和無鏡笑話的。
再有下次多嘴,
就去下面伺候太爺去吧。”
“奴才知罪!”
只要這位君王清醒著時,就沒人能夠糊弄到他,他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會糊涂,會犯錯,會被身為人的一些欲,所影響自己的目光。
之所以離開后園進了燕京城,不是為了來特意看何家的,看何家,只是順帶;
何家四周,包括何家父子的一舉一動,其實都逃不開密諜司的燕京,哪怕是姬成玦也有專人負責保護何家父子的安全,但和密諜司的探子,也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擔著自己的差事就是,完全裝作不認識。
何家父子去算命的這件事,燕皇也知道。
尤其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那句:
家里有人正用著。
很顯然,
在有心人耳里,意有所指。
這事兒,
說大是大,說小,也是小得很,但畢竟已經牽扯到了朝廷眼下最大的一件事;
然而,
當密諜司的人去查那位算命先生時,卻發現那位算命先生忽然人間蒸發了。
再具體查下去,竟然查不到那人在燕京城內外活動過的任何痕跡;
仿佛憑空地出現,又憑空地消失,只是在那一日,特意出現在山上,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等著為何家父子算上那一卦。
“何家那小子,是大富還是大貴,是平平還是庸庸,這些,朕都不在意,朕之所以讓你去看看面相,無非是興之所致,隨手為之。
在朕眼里,
所謂的福祿壽之相,皆為無稽之談;
古往今來,
能成大事者,能成大貴者,首先,看的,不是命,而是本事。
本事好,命不好,或許成不得事,但沒本事,命再好,也終究是扶不起來的爛泥。
這幾年,
真正的大富大貴之相,
朕只見了一個,
那就是朕的新侯爺,鄭凡。
久經戰陣,屢立奇功而不出意外,戎馬崢嶸屢屢凱旋,說是時勢造英雄,但沒英雄,又哪里稱得上時勢?
一個何家小子,他就算命有九五之相,于朕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朕要是真到了就因為人家命格好就容不下他的地步,
那朕,
又算得了是哪門子的皇帝!”
紅衣小太監點頭稱是。
“朕知道,煉氣士,煉著煉著,就會有一種自己掌握了天地大道,自己明悟了天人之際的虛無縹緲的成就感;
仿佛這世間蕓蕓眾生,都是俗人,這王侯將相,也都是蠢物;
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參不透,唯有自己眼明心亮。
這就是朕,最瞧不上煉氣士的地方,自視甚高者,自以為是者,往往愚不可及。
朕與你說這些,
不是想敲打你,也不是嗓子咳了想說說話。
我大燕,
向來信的是金戈鐵馬,而非這些虛妄話術,
八百年大燕天下,
曾不知多少次蠻族鐵蹄逼近燕京腳下,
我大燕歷代先皇,都是以親征而抗,可曾有蜷縮去宮內求神問鬼探吉兇膽怯之輩!
就是先皇,
你當先皇真的是一門心思地撲在求仙問道上么?
呵呵,
太爺,
是太爺,
你不是太爺,
你和姬家,沒那股子情分在,唯獨有的是,和太爺的情分做勾連;
但也僅限于朕這里,
到下一代皇帝,
可和你有半點情分底子?
朕知道你心里也慌,朕明白,你想做點什么,滿朝文武,多的是這種心思的人,朕一眼,就能瞧得出來。
這是朕和太爺的最后一點情分,
朕提醒你,
日后,
好好當你的裱糊匠吧,手和心思,都切勿伸得太長。”
“奴才清楚,奴才明白。”
“那個算卦先生,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給朕找出來,朕這輩子,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裝神弄鬼!”
“奴才領命!”
“朕乏了,朕先瞇一會兒,難得出來一趟,也算是透了透氣,說來可笑,朕身為皇帝,現如今出個門,也得小心翼翼。”
一旦燕皇出后園入京城的消息傳出去,
頃刻間就會引起朝堂局勢的動蕩,
是對太子監國的不滿?
是對哪項朝政不滿?
是想向他的臣民宣告,他燕皇,依舊是大燕的主宰?
但其實,
燕皇想的,
并不是這些,
所以他得藏著,他得掖著,省得外頭的人多想,也就省得自己心煩。
馬車,
駛入了陸府。
一切的一切,都悄無聲息,許是因為燕皇老了,后園一住,下面人的心思,難免就會開始飄,想著再來一次良禽擇木而棲,這是常理,這也是人性,是每個年邁或者說病重的帝王,都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但以燕皇的權威,
想要做到徹底的隱人耳目,只為京城里小小的走一遭,問題,還是不大的。
陸府的人并不知道有誰來了,
公子小姐、奴仆下人們,依舊在過著自己的日子,做著自己的事兒。
老爺陸冰下了職后,
按照平日一直以來的習慣,先去了家里后院佛堂去給老祖宗請安。
只不過這次,
陸冰是一直跪伏在外堂通往內堂的過道處,低著頭。
而在內堂里的床鋪上,
燕皇正躺在那里,熟睡;
年邁的奉新夫人,沒有拿佛珠,而是拿著一把蒲扇,斜靠在床邊,一下一下地為燕皇輕輕扇著。
天寒,
扇扇子不是為了驅蚊散熱,
只是要讓那扇子上的清香,微微地散開,仿佛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當年。
當年,
也是這般,
還不是皇帝的皇帝,躺在小榻上,頭枕著自己的腿,自己也依舊是這般扇著扇子。
陸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靠著墻壁,打著盹兒;
李梁亭淘氣,坐不住,在外頭練著武。
緩緩的,
燕皇睜開了眼,
一年來,這是難得的一場好眠。
奉新夫人柔聲道:“陛下,您累了,再睡一會兒吧。”
燕皇搖搖頭,
道:
“阿母,朕還得再撐一些日子,等撐過去了,朕就能好好歇下了。”
“挺好,人,總是要歇歇的,陛下也累了。”
有些人,說這種話,是意有所指,是自取滅亡;
但有些人說這話,卻是一片真心。
全憑那,
帝王心意。
“真正累的,是梁亭和無鏡,他們都沒動身來京城,就是想讓朕,再多熬一會兒,朕懂他們,也是朕,對不住他們。
朕再多煎熬一會兒,再多撐一會兒,
等到時候他們來了,
見面時,
他們倆的氣,也就該散去大半了。
到那時,
就能好好說話了。”
“兄弟間,哪里有隔夜仇的,也沒什么話是說不開的;陛下是當哥哥的,低個頭,認個錯,那倆做弟弟的,怎么會繼續繃著臉讓哥哥難做?
陛下曾說過,你們不僅僅是要當一輩子的兄弟,就是以后到了下面去,日子,可還長著呢。”
“呵呵。”
燕皇笑了,
“是啊,大燕的日子,也還長著呢。”
燕皇的目光,逐漸落在了那把蒲扇上。
“阿母。”
“嗯。”
“讓傳業在你這兒,養一陣子吧。”
“好。”
“讓阿母你,受累了。”
“給陛下帶孫子,不累,再說,傳業這孩子,我也喜歡,我瞧過,和小時候的陛下,很像。”
“成玦小時候,也很像朕。”
門口跪著的陸冰,心里,已經在掀起波濤。
“奶哥哥。”
“陛下,臣在。”
陸冰馬上起身,進入內堂,在床邊跪伏下來。
“朕歇夠了,送朕回后園吧。”
“是,陛下。”
陸冰攙扶著燕皇起來,在起床的一瞬間,燕皇的眉頭忽然蹙起,其胸口位置,猛地開始發悶,火燒火燎得感覺;
但燕皇只是微微停頓了片刻,便咬著牙,強行撐了過去,下床后,額頭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陛下……”
“阿母,朕回了。”
“恭送陛下。”
……
馬車,開始駛向城門。
燕皇斜靠在里頭,身上,擱著兩條毯子。
“陛下,穎都的事兒,就是這些。”陸冰做著稟報。
“這事,就由鄭凡,自己去料理吧,他懂得該如何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他會做事,更會做人,可惜了,如果不是晉東離不開他,朕真想將他放在身邊。”
“是,陛下。”
“奶哥哥。”
“陛下,臣在。”
“朕,是信你的。”
“臣,定然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
“是啊,一直以來,朕看中的人,辜負朕的,不多,朕辜負的,卻不少,這是朕的不是,是朕,辜負了他們。”
“陛下也是為了大燕千秋萬代,一統天下,孟壽在修史中曾留筆,是非功過,春秋待評,臣覺得,能評價陛下您的,唯有春秋。”
燕皇伸手,
輕輕地掀開車簾,
外頭沿街的喧囂,透了進來。
良久,
燕皇笑道:
“春秋算個屁,朕,只爭朝夕。”
————
下一章在兩三點之間。
然后昨晚忘了,現在求一下大家的保底,抱緊大家!
稀稀落落的雨,打在山神廟上的破瓦上,再順著隨處可見的縫隙滴淌下來,在破廟里形成了一串串雨簾。
一個看起來年約五十歲的算卦先生正盤膝坐在那兒,面前升著一團篝火。
火架子上,掛著一個陶壺正在燒著水;
其本人,則手持一陶杯,里頭放著糯米,時不時地在手里晃動著,然后再將杯子送到在燃燒著的柴火旁烘烤;
過了一會兒,
再伸手將杯子拿出來,繼續晃動著里頭的糯米,里頭不住傳來“沙沙”的聲響,緊接著,再送到柴火邊。
他也不嫌手燙,周而復始。
等到時候差不多后,
再將早就燒開的熱水倒入大陶杯之中。
“嗡嗡嗡!!!!!!”
一時間,
宛若雷鳴炸響。
算卦先生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
少頃,
他再拿起杯子,沖泡入放著茶葉的茶壺之中。
再之后,
倒入小茶碗,
將茶碗送到鼻前,輕輕一嗅,隨即張嘴,猛力一吸,茶水在唇齒舌尖快速地旋轉,待得溫度合適之后,再咽了下去。
頃刻間,
體內當即涌動出一股暖意,
像是喝了一杯美酒一般,整個人,都開始有些飄乎乎的了。
什么寒冬,什么夜雨,什么破廟,
在此時,都不值一提了。
就在這時,
破廟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來者,
一身紅袍,頭戴黑色飛檐帽?腳踩云靴,根底挺高?正好隔絕了水洼?個頭很矮?倒是不虞被風給刮走。
“有客來?”
算卦先生伸手?又取出一個茶碗?倒入茶水。
“被雷響茶香吸引而來。”
來客說道。
“一起,一起?一道?一道。”
紅袍小太監沒急著進去,而是又道:
“我乃惡客。”
“既是客,本就足喜足迎。”
紅袍小太監點點頭,
走到山神廟的破門檻前?止步;
伸手,
向前一揮,
剎那間?流光溢彩,宛若有一道道蛛絲顯現而出,卻又在下一刻華為了短暫的絢爛?消散一空。
這之后,
紅袍小太監才走入其中。
算卦先生將一杯茶水推向前,自己又飲了一杯,依舊是唇齒回旋吸著茶水,聲響很大;
擱在乾人眼里或者是對茶道有研究的人眼里?這等喝茶行徑?實乃不雅;
但這茶,本就是拿來解乏,自當快喝快飲才能快哉。
紅袍小太監伸出食指,點在了茶碗邊緣,隨即一拉,茶水自碗中飛出,紅袍小太監微微張口,茶水進入。
算卦先生問道;
“如何?”
紅袍小太監笑道:
“粗劣。”
算卦先生無奈地搖搖頭,道:“許是你在宮中,好茶喝多了。”
“大燕的宮中,不似他國,我家陛下,也從不奢靡。”
“不奢靡不假,但和清貧,可也無半點干系的。”
這是事實,燕皇不喜享受,但也不至于硬要去“臥薪嘗膽”。
“你倒是有幾分膽色,竟然還敢在燕郊逗留,你應該清楚,密諜司在找你。”
“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晉地,也不還是你燕人的地盤?楚地,我和那里的巫正有仇,乾國,我曾當面辱過藏夫子,后山那幫家伙,都想著除我而后快。
荒漠么?
且不說我真的不習慣那荒漠的風沙塵土,就說當年我曾偷過蠻族王庭祭祀的一尊尸傀,他們到現在,估摸著還在記恨著我。
哎呀,
真是難辦,
天下雖大,
卻無我顏非子的落腳之處。”
紅袍小太監從袖口里掏出一枚令牌,放在了面前地上,
道;
“你接不接?”
“嘿,這倒是有些意思,你到底是來殺我的,還是來接我的?”
“你不接,就要殺你。”
“你們家陛下,會同意你這般做?”
“陛下很忙,只是覺得你吵鬧了清靜。”
“呵呵呵。”
顏非子笑出了鵝叫。
可這令牌,他還是沒接。
“哎呀,只是自在閑散慣了,還真不喜歡受那約束呢。”
“那你今日,就走不出這破廟了。”
此時此刻,
破廟外,
上百密諜司高手已經將這里包圍住。
顏非子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道:
“我還是能走出去的,說白了,曾經的四大國里,你大燕,是最讓我覺得枯燥乏味之地,但這次我來,還是受人之托呀。”
“受誰之托?”
“不可說。”
“所托何事?”
“不可說。”
紅袍小太監站起身。
顏非子道;“就不能讓我將這一壺茶給喝完?要知就你口中這粗劣的茶,可也是費了我好久的功夫。”
“我不喜歡聽你在這里神神叨叨的。”
“這他娘的真有意思,身為煉氣士,居然說不喜歡神神叨叨的,您這是要成仙啊?”
紅袍小太監后退三步,
指尖有氣開始流淌。
顏非子伸手,端起茶壺,手掌在上頭一拍,隨即,茶壺破碎,其指尖探入,取出一枚黑籽。
“可知這是何物?呵呵,這是乾國后山蓮籽,是那朵蓮孕育出來的,有續命提神補氣之效。
以此物,
換我一個自在,
可否?”
“換與誰用?”
“給你們陛下,你們陛下的身子,不是傳聞不好了么?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斬你大燕龍脈,今日,再以其蓮花之籽續養你燕國陛下。
這一飲一啄,不正合了天道?”
紅袍小太監搖搖頭,道;
“我若將此物奉上,我,必死無疑。”
燕皇的脾氣,不會允許任何人以他的性命做要挾。
再者,紅袍小太監清楚,陛下的身體,早已要藥石無用,靈丹妙藥,更是無效,現在所服之丹藥,實乃他們這些真正煉氣士根本就瞧不上的旁門左道,實則,只是為了提神。
“那就不好辦了。”顏非子撓了撓腦袋,忽然間,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還有一物。”
說著,
顏非子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牌,直接丟向了紅袍小太監。
小太監伸手接過令牌,低頭一看,卻發現是鎮北侯府的腰牌,非侯府真正嫡系不能有。
“你可知,這枚令牌我是在何處所獲?”
“不知。”紅衣小太監顯得很實誠。
顏非子扭了扭脖子,
道:
“去年,我游歷你燕地三石郡時,于一陳家村,偶遇一名捕魚少年,少年根骨驚奇,無論是練武還是煉氣,都是絕佳的好材料。
若是得以好生培養,細心打磨,
說不得日后,
其能成為第二個田無鏡。
我呢,
就起了愛才之心,但還得觀察其品性,就在村子里偷偷留了下來。
少年家有老母老父,屬于老來子,侍奉雙親,勤勤懇懇,操持活計,精心細膩;
我化成落魄道人,過其家討要飯食,其也分出家中糙米與我共食,絲毫不見嫌棄。
哎呀,
好孩子啊,
真是好孩子啊。”
紅袍小太監的神情,出現了變化。
侯府的嫡系腰牌,加上那孩子……
鎮北侯府世子傳聞,千千萬,有人說其根本不存在,本就子虛烏有,也有人說,世子在鎮北軍中為一校尉,有人說其在朝中為官大隱隱于世,也有人說,其在民間,過著百姓生活。
甚至,還有人惋惜,說那鎮北侯爺比之靖南侯爺運氣真是差了不少,沒找到一個類似平西侯爺的人可以幫自己照看孩子。
“怎么著,這消息,可值我一個自在?”
事關侯府世子,自然是大消息。
但,
紅袍小太監卻冷笑道;
“你既然欣賞他,想收其為徒,今日,為何又將其出賣?據我所知,你顏非子雖然一輩子不靠譜,到哪里都闖禍惹事,攪得一方不得安寧,卻絕非那種貪生怕死出賣親朋的人。”
恰恰相反,
顏非子之所以會惹怒各國煉氣士,根本原因,都是在為朋友出頭,并非是為了自己。
顏非子伸手掏了掏耳朵,
笑道;
“這又有何奇怪,我又沒說那個少年郎就是鎮北侯府的世子殿下,那小子姓陳,名字被村里老儒生所起,霸得冒土的名字,叫陳仙霸。
而這令牌,
則是我取自其家隔壁一戶人家里頭的箱底。
那戶人家,有一老母,外帶一孩子,孩子腿瘸,臉上帶斑,長得那叫一個磕磣,更是腦子愚笨,不及我所看中的陳仙霸十一。
嘿,
你說,
那靖南王將孩子丟平西侯爺看護,還情有可原,田無鏡許是曉得自己不得善終,故而做了打算。
那鎮北王爺,
是不是純粹看自己那兒子長得太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顧才有此一出?
明明是自己嫌棄兒子,卻整得真的像朝廷容不下他一個鎮北侯府世子一般,做作,太做作了。”
紅袍小太監再次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腰牌,
道;
“你可知,你就這般將這事說出來,你可能,就更走不了了。”
“你還太小,真的,和曾經的那位宮中太爺,差得太遠。
我顏非子為何在這里布下雷響茶?
費時費力不說,到你嘴里,還得一句粗劣的評價?
其實吧,
我也不大喜歡這口味;
但,
有人喜歡啊,
哈哈哈哈……”
這時,
山神廟外圍的坡地上,
出現了一隊黑甲騎兵,
為首者,
身著黑色古甲,
腰掛長劍,
正是曾與劍圣齊名的四大劍客之一,鎮北軍總兵,李良申!
廟內,
顏非子和紅袍小太監近乎同時感知到了外面那近乎噴薄而出的強橫劍意。
雷響茶,
是為招待軍旅之人而備。
顏非子放聲大喊,以氣御音:
“我說,李總兵大人,那老嫗托我帶出來一句話,她說她舊傷難抑,時日無多,恐不得再其周全,得派人來接啊。
還有啊,
李總兵大人,
我這傳話跑腿的賞錢就不要了,可否保我今日一條命?”
李良申騎著貔獸,此時已經進了山神廟院子,四周的密諜司高手,不敢對其阻攔。
面對顏非子的詢問,
李良申只是簡單地吐出一字:
“可。”
紅袍小太監則馬上跑至門口,
對前方的李良申道;
“陛下口諭,要我查拿此人!”
李良申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小太監身上,
道:
“圣旨在何處?”
“只是口諭。”
“本將,只認圣旨,你且讓開。”
“李總兵,我要是不讓呢?”
紅袍小太監站在門口,身形不動。
李良申笑了,
抽出自己的劍,
道:
“那本將就以假傳圣旨之罪名,將你以及一眾密諜司叛逆,覆滅于此。”
李良申是合何種人?
那一夜,
郡主說,他想小六子死,
李良申說:好。
紅袍小太監的臉色一陣泛紅,
低吼道:
“鎮北軍欲反耶?”
李良申的大劍舉起,
指著前方擋門的紅袍小太監,
一字一字道:
“世人皆知,我家王爺不欲造反。
但你這小閹貨,
若是想代表朝廷對我們進行逼迫,
行,
可以,
那我鎮北軍就只能,
不得不反了!”
村口小碼頭,此時正聚集著一大群鄉親,臺子已經搭好,左右上后都有布簾遮擋,中間坐一中年說書先生;
先生姓周,本是個四里八鄉的一個買賣人,后做生意虧了本,干脆拉起自己兒子一起,做起了說書先生的行當。
他嘴皮子本就好,外加見多識廣,城鎮里頭,他不去,專挑這種人口多一些稍微富余點的村子開場。
書分兩道,
午飯后一場,晚飯后再一場,自己和兒子兩頓飯,就有了著落,臨走前,還能按例從族長那里得一筆辛苦錢。
錢不多,但畢竟只是費點口水事兒的買賣,偏偏這口水在外人眼里,他分文不值,也就算是無本買賣了吧。
午食,是在族長家吃的,吃完了后,村民們早就將臺子搭好了。
周先生拿二胡,往臺子中央一坐,他兒子拿木魚,坐其身后。
簡單的樂器,只為順個情緒,其兒子再在合適時候捧個哏,這故事,也就能說起來了。
其實,這活計干到現在,其肚子里的那點貨,早就抖落得干干凈凈,所以,時不時地,他得去一些城鎮上的大茶樓里去聽故事,
用周先生的話來說,這就叫進補。
進補回來的,還得自己繪聲繪色地進行加工。
受眾不同,村民們對外界的事兒自然沒有城里的人敏感,只要精彩,大家必然喝彩連連,甚至,同樣的故事愿意讓你在這里連講個兩三天都不稀奇。
“呔!”
周先生一拍巴掌,
“諸位可知我大燕伐楚一戰,攻破那楚奴國都穎都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兒子:“發生了啥?”
“呵,那一夜,穎都上空,出現了一頭如鯤鵬般大小的火鳳之靈,其身形,比整個穎都城都要大許多。”
兒子;“嘶!!!”
下方一眾聽書的村民們也都一齊倒吸一口涼氣。
“隨后,平西侯爺騎著貔貅策馬趕來,自穎都城南門外,飛身而起,與那火鳳之靈展開驚天大戰!
那一戰,
可謂是打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陳仙霸背著一個老儒生來到了碼頭外圍,老儒生手里揣著炒花生,自己吃兩顆,再剝一顆丟身下陳仙霸嘴里。
“老頭兒,你說,我多虧啊,你給我起這么個名字,我還得伺候你。”
陳仙霸一直對自己的這個名字,不是很滿意;因為在當地方言里,仙霸仙霸,和本地人對水里王八的稱呼很相近。
因這個名字,陳仙霸打小可沒少被同齡孩子嘲笑,現在倒是好多了,他長大了,體格大,能揍人了,就沒人敢再嘲笑他名字了。
“嘿,你懂個屁,有人命格不好,怕不好養活,所以取賤名兒,希望順點兒地氣撐著不會夭折;
你呢,
你小子命格太好,過猶不及,就得取這種肆無忌憚點兒的,好去宣泄一些,否則得小心撐死。”
“撐死多好啊,我這輩子,可還沒正兒八經地吃過幾頓飽飯呢!”
“驢啊,真渴著讓你頓頓吃飽,你爹媽不得都餓死啊。”
陳仙霸的綽號,叫驢,和他大名兒一樣,都是老儒生起的。
這時,
陳仙霸看見聽書外圍,陳阿飛正攙扶著他那瞎了一只眼的婆婆走來,應該也是來聽書的。
“阿飛。”
“驢哥!”
“滾,去去去!”
陳仙霸無比嫌棄地嚷嚷著。
隨后,
兩個年輕后生娃分別將自己身邊的老人安置在了一起,找了一節木墩子,讓他們坐著。
陳仙霸拽了拽陳阿飛的肩膀,道;
“走,跟我去溝里打兩條魚去。”
冬日里打魚,得看技術,而陳仙霸無疑是此中好手。
“你不聽先生說書了,可是在講著你最喜歡的平西侯爺的故事哩。”
“都聽了幾遍了,不聽了,還不如去打兩條魚實在。”
陳仙霸是想聽的,平西侯爺的故事,他是百聽不厭。
可問題是他知道,阿飛前日為了給婆婆抓藥,又典當出了一些東西,陶陶罐罐的不值錢,但誰叫阿飛家家底子本身就薄呢?
一起長大的發小,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幫一把。
陳阿飛有些遺憾地掃了一眼碼頭臺子上還在唾沫橫飛的周先生,他其實也是喜歡聽故事的,但也只能點頭道:
“好嘞,可以喝魚湯嘍。”
陳仙霸就走在前面,
陳阿飛跟在后頭,
阿飛的右腿瘸的,走路有些搖晃,但勝在年輕,依舊能跟得上。
待得倆小子離開后,
木墩子上坐著的倆老人,
老儒生先是從兜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遞交給了老婆婆:
“前日里當去抓藥的,我給贖了回來。”
老婆婆搖搖頭,沒收,
只是淡淡道;
“不值錢的破玉罷了,您若喜歡,就收著耍,不喜歡,就丟了吧。”
“真不要?”老儒生再問道。
“您應該懂得,不受嗟來之食的道理。”
老儒生嘆氣道:
“懂是懂,但我這輩子,還真很少見過特意來受苦的,我不知道阿飛這娃兒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斷不至于讓他一年四季穿破衣服,吃喝都一直是個問題。”
老婆婆閉上了眼,
道;
“這世上,您不懂的,我不懂的,太多了,既然搞不懂所有,那么,不懂就不懂吧。”
“哎,成。”
老儒生將那塊玉收了回去,又伸出手,搭在了老婆婆的手腕上,
老婆婆沒反抗,任憑其幫自己診脈。
“脈象平穩正常。”老儒生道。
“這世上讀書人,大多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讀了幾本兵書,就覺得自己是儒帥了,讀了幾本醫書,就覺得自己是名醫了。
老婆子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底。
身上的傷,其實好養,但心頭上的病,卻最是消磨人。”
“這聽起來,像是煉氣士喜歡說的調調。”
老太婆不說話了,像是在安心地聽著前頭臺子上的周先生講故事。
但老儒生卻還是止不住地繼續道:
“謝謝。”
老太婆眼睛瞇了瞇,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伸了個懶腰,隨后繼續剝著花生,緩緩道;
“就先前,阿驢才剛問過我,為何給他取這個名字,我說,他得借這個名字,去散一散;
但實則,
就一個名字罷了,說破了天去,又能頂得了多少作用?
阿驢啊,
擱這里,會耽擱他的,得跟在貴人身上。”
說著,
老儒生看向婆婆,“原以為您會出手阻止。”
“孩子們自己能玩到一起就行了,我們又為何要干預?”
“也是。”老儒生嗅了嗅鼻子,“阿飛這孩子,其實挺聰明的。”
老太婆開口道;
“可以安靜安靜了,好好聽先生講故事。”
“嗨,他講的神乎其神的東西,有什么好聽的,你喜歡聽?”
“喜歡。”
“嗯,那咱一起聽。”
……
冰面上,陳仙霸不顧寒冷,趴在那兒仔細地觀察著。
少年郎本就火氣旺,而陳仙霸體內,似乎更蘊藏著一股火焰,他僅僅穿著一件單衣,就敢在冰面上不住打滾兒,反復觀測。
另一頭,手里拿著藤條準備編魚的阿飛,也蹲在那里,全神戒備著。
少頃,
陳仙霸拿起鎬子,對著身下就是冰面就是一陣快速穿鑿,隨后身形猛地向前一撲,落到先前自己早早打好的冰窟窿那兒,鎬子一丟,雙手直接探入水面。
“啪!”
一條個頭很大的魚就被陳仙霸給抓了出來。
這種抓魚的本事,幾乎沒怎么借用太多繁復的工具,可謂神乎其技。
陳阿飛將魚按住,開始穿藤條。
陳仙霸則笑著準備從冰面上走回來,卻忽然間愣住,目光一凝,環視四周;
冬日,是萬物蕭索的季節,但就算是在雪原上,寒冷也不可能使得一切生靈寂滅。
而眼下,
四周林子里,卻忽然安靜得不像話了。
陳仙霸身子慢慢地匍匐下去,像是一頭獵豹,已經做好了沖刺的準備。
阿飛則繼續在串著魚,
一直到,
一雙靴子,出現在其身后。
“阿飛,小心!”
陳仙霸如離弦之箭,撲了過來,其手中,攥著那把先前砸冰的鎬子。
李良申伸手,
向前一抓,
直接抓住了陳仙霸手中來勢洶洶的鎬,
連帶著,將陳仙霸整個人都舉了起來,再手臂一揮,陳仙霸整個人被甩了出去。
“砰!”
砸在了冰面上,身形滑動。
但陳仙霸很快四肢著地,再度爬起,發動了第二次沖鋒。
李良申微微有些驚訝這少年的先天體魄,
在少年沖過來時,
他抬起腳,
踹了過去。
“砰!”
陳仙霸再度被踹飛。
然后,
他再度從地上爬起,只是這一次,他踉蹌了一下,身體全身上下傳來的酸疼感,讓其有些難以為繼。
然而,
他依舊咬了咬牙,竟然第三次成功地站起身。
顏非子曾說過,這孩子若是好好調教,假以時日,說不得是個田無鏡第二。
現在看來,
此言非虛。
陳仙霸第三次沖了過來,速度慢了很多,卻在快要觸碰時,速度猛地加快,顯露出了他的那一份狡黠。
李良申腰間的劍,動了。
劍身飛出,向下一拍。
“砰!”
陳仙霸被抽翻在地,古樸的大劍壓在其身上,其再也無力爬起,只能艱難地抬起頭,滿臉是血。
與此同時,
四周林子里,
出來一片身著黑甲的甲士,這里,已然早就被他們所包圍。
那條被從河里抓出來的大魚,還在不住地翻動著自己的身子,而陳阿飛,已經被此時的場景給嚇懵了一般,蹲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良申再度走到陳阿飛面前,
低頭,
看著他,
陳阿飛身子開始顫抖。
李良申無奈地微微搖頭,
但正當他準備做下一個動作時,
卻忽然發現,
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其竟然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其靴面上。
匕首,很鋒銳,少年的動作,也很隱秘;
最重要的是,李良申,沒設防。
鮮血,
自李良申靴子里溢出,他,受傷了。
少年郎抬起頭,
先前的畏懼之色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狠厲,
他指了指匕首,
道:
“匕首上有毒,放他走,我給你解藥。”
李良申笑了,
可以,
還算可以,
真的算可以了,
先前那個被自己連續打翻三次的少年,讓自己眼前一亮,但,也僅僅是眼前一亮罷了。
因為有些人,
有些位置,
他就算不會習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畢竟,在其身邊,有無數虎賁愿意為其效死沖鋒。
就是那位平西侯鄭凡,別看碼頭上的周先生將其吹得天花亂墜,還和什么火鳳之靈大戰得轟轟烈烈,別人不清楚,李良申是清楚的,大燕的平西侯爺,武功,也就尋常。
李良申笑著彎腰,將插在自己靴子上的匕首拔出。
然后,
緩緩地單膝跪伏下來,
道;
“鎮北王府麾下總兵李良申,參見世子,參見……小侯爺!”
正如鄭凡有時候也會喊田無鏡侯爺而不是王爺一樣,有些叫法,叫了大半輩子了,就很難改了,尤其是對于原本親近之人而言,繼續叫侯爺,叫侯府,本就是一種親昵。
隨即,
四周所有黑甲士卒也都跪伏下來,
齊聲道:
“參見小侯爺!”
阿飛臉上,沒露出驚愕之色,也沒有喜悅之色,而是慢慢地站起身,不去看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也不去看四周近乎漫山遍野的甲士。
他走過去,
將陳仙霸攙扶起來。
陳仙霸現在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雖說先前李良申沒下殺招,但被四大劍客之一給連續揍了三記,也著實不會好受。
“我說,阿飛啊,嘿嘿嘿………”
陳仙霸不顧身上的疼痛,笑了起來,
“這怎么跟說書先生以前說的那些微服私訪的橋段一樣,你是啥,小侯爺?”
阿飛沒搭理陳仙霸,繼續攙扶著他往村子里走。
單膝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開口道;
“小侯爺其實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
阿飛停住了腳步,
笑了笑,
道:
“對,另外,我還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
我爹當年,
想殺了我。”
不過,沒讓陳仙霸回家,而是先安置在了自己家里頭。
這是陳仙霸自己主動要求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年邁的父母看見自己這么凄慘的樣子。
阿飛開始搗草藥,準備給陳仙霸做化瘀貼。
陳仙霸則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那種激蕩,
道;
“我說,今兒個那個用大劍的,也就是抽我三次的那個,是不是傳說中的四大劍客之一,李良申?”
阿飛沒停下搗藥的動作,
回答道;
“他都自報過家門了。”
“哈,我居然接了李良申三招而不死!”
陳仙霸臉上,滿滿的自豪。
阿飛搖搖頭。
“唉,沒想到,你居然是小侯爺,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小侯爺了對不,喂,你明知道自己身份很尊貴,卻一直還愿意和我耍,為啥?”
阿飛很自然地回答道:
“因為我怕被欺負,因為我怕餓。”
陳仙霸一直和阿飛關系很好,稍稍長大之后,陳仙霸沒少幫阿飛干一些農活,或者弄些魚來吃,誰敢欺負阿飛,或者笑話他是個瘸子,得先問問陳仙霸的拳頭。
“看樣子,你是要離開咱們陳家莊了。”陳仙霸斜靠在床榻上,看著阿飛,“我心里,還真有些舍不得。”
“我不想走,我覺得這里,挺好。”
“你說,你如果回去了,是不是以后就有機會可以看見平西侯爺了?”
鎮北侯,也就是現在的鎮北王,在老一代心里,依舊有著不可動搖的位置,但在年輕人心里,平西侯爺,才是真正的偶像,因為他具備了年輕人所崇拜的絕大部分要素。
相較而言,鎮北王,就顯得低調多了,乃至于整個侯府的動作,也是無比低調。
阿飛笑笑,“你就這么盼著我走?”
“你走的話,日子,會比在莊里過得好很多,不,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說過了,我不想回去,嬤嬤當初之所以帶著我出來,就是因為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也不好說,我爹以前也喜歡拿鞋底抽我,現在他年紀大了,脾氣不也好得多了么?
你爹,
興許也是一樣。”
頓了頓,
陳仙霸繼續道:
“再說了,他們如果要帶你走,那個李良申就不說了,你又不是沒看見那漫山遍野的甲士,真要帶走你,誰攔得住?”
阿飛將草藥用紗布包裹起來,放到鍋里去蒸。
地方草藥的用法,其實沒什么一定的規制,總之,前人是這么弄的,后人也就這么跟著學,也不管具體有沒有效果,但“被治療”的人心里應該會得到不少安慰。
“阿飛啊。”
“又怎么了?”
“兄弟啊。”
“你想說什么?”阿飛扭頭看向陳仙霸,“你想讓我,帶你一起走?”
“嘁!”
陳仙霸不以為意地發出一聲鼻音,
“老子我才不稀罕什么鎮北軍鎮北王府呢,老子的夢想,是去晉地,去晉東,投靠平西侯爺!
只有平西侯爺,才值得我陳仙霸去效忠,去效命!!!”
陳仙霸說得擲地有聲,這也確實是他心中的想法。
一直以來,鄭侯爺和其身邊的魔王,都很用心于人設的打造;
當然了,
其實他們并未想得那么長遠,至多也就是在晉東開設學堂時提前布局布局,籌備一些肉眼可見的后備力量;
對于吸納吸引其他有志之士,沒那么大的期待,用瞎子的視角來說,打造人設,是為了以后造反方便。
真要玩什么百年大計,或者學司馬懿那般,
不是不可以,
但并不是在鄭侯爺和魔王們的第一選擇里,因為這樣,總覺得不夠爽利。
“那你剛剛想說什么?”
“阿飛,如果實在不行,你必須得回去的話,你忍一忍,等過個幾年,我在平西侯爺那里立了功,熬出來了,我就可以繼續罩著你了。”
這是少年郎的癡語,
但阿飛相信,陳仙霸這話里,帶著無比的真摯。
阿飛點點頭,
道;
“好。”
……
小碼頭上的周先生,還在繼續說著故事,已經講到大楚四大柱國,圍攻平西侯爺的那一段了。
雖然,可能鄭侯爺本人都不曉得,大楚在已經死掉兩個柱國之后,哪里還能湊得起四大柱國。
但在周先生的故事里,鄭侯爺反正已經和他們打起來了,又是打得山崩地裂水倒流。
老太婆卻先一步起身,
老儒生伸手攙扶著他,他一直說自己腿腳和腰不好,所以出門都需要陳仙霸來背自己,但在此時,身為一個爺們兒,老儒生覺得自己應該伸出手攙扶旁邊的女人。
對的,是女人。
他一直覺得,她很好看,很有氣質,很有涵養,至于年紀,無所謂了,自己也早就滿頭華發了不是。
老太婆沒拒絕老儒生的攙扶,
但讓老儒生奇怪的是,老太婆不是想著回去,而是向村口走去。
村口有個石碑,石碑后頭原本有一個牌坊,但去歲夏日,一連走了五個老人,村里人請來了風水先生,先生說是那牌坊阻了壽運,村民就將牌坊給拆了。
倒是留下了兩條石頭做的長凳。
老太婆在長凳上坐了下來,老儒生也在其身邊坐下。
老儒生以為是老太婆想要和自己獨處,心里,很是高興,不由得又道:
“其實,我這人,除了懶了點,其余地方,是真的不錯的。”
老太婆笑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
老太婆笑得更開心了。
“嘿嘿嘿。”老儒生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呢,縮在這村子里,做什么?”老太婆問道。
“我發妻,是陳家莊的人,她走后,我就在陳家莊住下來了。”
老儒生在莊戶里的日子,過得一向不錯,是莊里的教書先生,同時,周圍其他村子莊子里的不少孩子,也都在他那里上學識字。
當然了,他最大的本事,并不僅僅是這些。
“你想娶我?”老太婆很直接地問道。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
老太婆不置可否。
“您這是答應了?”老儒生忽然覺得今日的驚喜,來得是這般突然。
老太婆開口道:“我年紀大了。”
“我不嫌棄。”
“但我還是要聘禮的。”
“好說,十六出閣該有的,你也有!”
“我的聘禮很簡單,是一把劍。”
“我差人去城里讓鐵匠師傅馬上打造,上面再刻著咱倆的名字……”
老太婆伸手指向前方,
道;
“我要那把。”
一身甲胄的李良申,緩步走來,其身后,跟著一頭貔獸。
“麒麟黑甲……”
“貔獸……”
“古劍……”
其實,就這三個要素,就已經足以將來人身份,給縮小到一個很極端的范圍了,這個極端,是一。
老儒生當下搖搖頭,
道;
“得,沒戲了。”
李良申走到老太婆面前,
摘下劍,
很恭敬地行禮,
道;
“給嬤嬤問好。”
老太婆出自侯府,確切地說,她是陪著老夫人入的侯府,最早時,她是老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頭子,年歲上,比老夫人要大不少。
“想不到,侯府還是找到這里來了。”
李良申微微皺眉,卻又很快舒展開。
顏非子拿侯府腰牌,換取自己的一個自在,在顏非子口中,是嬤嬤認為自己年歲大了,已經無法繼續護持小侯爺的周全,所以才讓顏非子出來,找侯府的人。
很顯然,顏非子說謊了。
但,
無所謂了,
最重要的是,
侯府下的總兵,終于找到了他們的小侯爺。
其實,一直以來,鎮北侯府都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自總兵到下面的丘八,很長時間以來,他們的眼里,只有自家的侯爺而沒有君上。
靖南軍,一是因為骨干都是由靖南王親自提拔,二是因為靖南王這幾年南征北戰,戰無不勝,以此塑造出極為強大的軍中威望。
而鎮北軍,
其實自很早以前開始,就是鎮北侯府的……私兵。
換個角度來看,
司徒家、赫連家、聞人家,自立百年,其實就差最后一個形式,本質上,早就和國中之國沒什么區別了。
鎮北侯府,又能有什么區別?
無非是這一代的鎮北侯,以一己之力,強行將侯府的積攢和底蘊,綁上了大燕的戰車,又將公主送入燕京城,向世人,主要是向自己麾下的鎮北軍軍頭子們表明一個態度,那就是他李梁亭,不會造大燕的反。
乾國官家和楚國攝政王,都曾感慨過,要是自己手下也能有李梁亭田無鏡,那該多好。
但也只是感慨而已;
楚人對年堯,前些年也是一直在提防著;
乾人更是曾極為默契地,獄殺了他們的刺面相公。
這不能說是錯的,因為鎮北侯府,其實早早地就尾大不掉了,可能,十次這般的境況,侯府大概有九次最后會造反;
一如當年乾國的太祖皇帝一般,領兵出征之際,直接來一個黃袍加身。
所以,燕國的這種模式,若非沒有鐵三角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運轉起來,亦或者說,大燕,早早地就已經陷入內亂而不可自拔了。
就是鎮北侯一力推動鎮北軍的切割,
但實際上,
若是當初侯府內,有小侯爺這個男性傳承者在,
下面的軍頭子會做出什么事兒來,還真不好說。
李富勝曾暗示過鄭凡加入他們,加入他們做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這些總兵,這些軍頭子,苦于在他們的侯爺“心意已決”之后,是沒辦法再找一個聚集在一起的由頭或者再奮斗的目標了,所以才不得不,倒頭向燕,為燕國沖殺。
而一旦有小侯爺的存在,
不需要多,
只要兩個總兵違背一下侯爺的軍令,直接對朝廷駐地開始進攻,直接以小侯爺的名義形成倒逼之勢,看你侯爺,還怎么選?
說一千道一萬,
別看幾次燕國對外征戰中,鎮北軍屢立戰功,出力甚多,但實則,鎮北軍的私兵性質,比曾經屈氏的青鸞軍,只高不低。
當然了,
現在,原本的六鎮鎮北軍,兩鎮在晉地,李富勝一部,而原本李豹的一部,則又分割成了兩部。
一部在燕京附近,充當衛戍兵馬;
還有三部留在了北封郡。
當年,三十萬鐵騎齊聚,七大總兵近乎默認要去搶奪龍椅的默契時光,已經不再了。
就是,
缺他啊。
“嬤嬤這些年,辛苦了,我今日來,是要帶小侯爺回去。”李良申說明了來意。
老太婆冷哼了一聲,
道;
“你李良申的劍,是厲害,但也別以為老身老了,就真的不值一提了。”
老儒生聞言,新生豪邁,挺起了胸膛,意思是,還有他在!
當然,
老儒生自己也清楚,自己絕不會是李良申的對手,而且,距離還那么近了!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不,是我們這些義子,都很奇怪,為何嬤嬤當年要帶著小侯爺不辭而別;
為何,
小侯爺先前會對我說,
侯爺,
想殺他。”
“難道不是么?”老太婆反問道,“侯爺為了大燕,已經魔癥了,魔癥了!”
說著,
老太婆又伸手指著李良申的臉,
“但歸根究底,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個義子,這些個總兵,挾兵自重,尾大不掉!”
李良申笑了,
“因為我們?”
“呵呵,你敢說不是?”
老儒生摸了摸胡須,插口道:“若真是這般,我大燕,斷無今日之氣象啊。”
李良申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馬上泄氣,閉嘴,收起肩膀,蜷縮了身子。
李良申對老嫗道:
“就是田無鏡,也沒殺自己的孩子,而是交給了平西侯去養,侯爺,又怎么可能會親自對自己的孩子動手。
侯爺,不會的。”
“那小侯爺的腿,是怎么瘸的?那一日王府內,若不是老身拼了一只眼拼掉自己的氣海護持,可能小侯爺,早就已經夭折于侯府了!
所以,我才帶著年幼的小侯爺直接逃出了侯府,這些年來,不敢和侯府有絲毫聯系!
你李良申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
放眼天下,
能在侯府里殺小侯爺的人,
除了侯爺授意的,
還能有誰?”
李良申目光猛地一凝,
他沒有被老太婆的話給反問住,
因為,
他想到了,
一個人。
窩頭,
魚湯,
就兩樣菜。
李良申和嬤嬤面對面坐著;
陳仙霸在床上趴著,眼珠子時不時地在李良申身上轉悠。
老儒生回來了,他去打了點酒,外帶兩份熟食,交阿飛擺盤,自己也不上桌,走到門口,想坐門檻上,猶豫了一下,干脆走了出去,在外頭坐下。
阿飛擺盤,放好。
特意留下了一些熟食沒放進去,走到床邊,遞給陳仙霸。
陳仙霸毫不客氣,張嘴就吃,
兒豁,舒坦!
阿飛笑了,又去將酒勻出一大杯,遞給了陳仙霸。
陳仙霸一大口酒下肚,只覺得渾身愜意,身上被李良申打出來的傷,一下子也就覺得不算什么了。
只能說,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預備著以后大場面的話。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鄉野,現如今最大的本事是打漁;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個寺廟,一個破碗一襲破袈裟,食不果腹;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個驛站,成天渾渾噩噩就是在混個日子。
這類人,
只要給他們機遇,
風雨一至,就當即化龍給你看看。
只不過,李良申對此,并不是很上心,至少,是遠遠不如老儒生那般上心的。
因為位置不同,環境不同,高度也不同,所以看到的風景,自然也就不同。
軍中,類似這般的“猛虎”,不是很多,但絕不是沒有。
鎮北侯府下的七大總兵,除了青霜以外,都在官面上冠之以“李”姓,這六位姓李的,哪個不是軍中猛虎?
就是靖南軍中的羅陵那幾個,也絕非等閑之輩。
可問題是,
一通對外征伐打下來,
封侯的就兩個。
其中姓姬的那個不算,
唯一一個異姓的,是那個姓鄭的。
在李良申這個位置上,他清楚地明白,腦子和格局,有時候是比武力,更為強大的兵器。
就是田無鏡,
誰又真的會把他當作一個江湖一等武夫來看待?
這孩子,就算再天賦異稟,那姓鄭的身邊擱一晉地劍圣,他能闖得過去?
老儒生沒怎么見過真正的大世面,所以對這孩子稀罕得不得了。
“我覺得,侯爺不會做出那種事。”李良申對嬤嬤道。
百年鎮北侯府,固然已經封王,但自家人說話時,依舊習慣了老稱呼。
嬤嬤笑了笑,“田家的人,也從未料到過那一晚田無鏡會在皇后娘娘歸府省親時,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回答,有理有據。
嬤嬤又道:“夫人當年早就對我說過,這大燕的陛下,是個瘋子,那田無鏡,也是個瘋子。”
說到這里,
嬤嬤頓了頓,
繼續道;
“那你說,能和那兩位站在一起的咱們侯爺……呵呵。”
李良申沉默了,在這件事上,如果站在事后智者的角度來分析,確實,如果當年侯府有小侯爺,現如今的大燕,完全會是一個不同的現狀。
別的不說,
就說當年侯爺陳兵二十萬鐵騎向東,和朝廷大軍對峙演戲,演給門閥世家們看時,
要是家里有小侯爺在,
鎮北軍說不得就假戲真做了。
正是因為沒有男丁子嗣,所以很多事情,在往上摸的時候,就給人一種無根浮萍之感。
只是,
那畢竟是過去了。
想當年是鎮北軍一家獨大,三十萬鎮北軍鐵騎,完全不把大燕其他兵馬,甚至是不將整個天下其他兵馬放在眼里;
而現如今,
就是身為鎮北軍總兵的李良申也不得不承認,單純從兵馬精銳程度上來講,就算撇開靖南王不談,那靖南軍,已然成長成不亞于昔日鎮北軍的一支強橫野戰集團力量。
再加上田無鏡……
或者,
后頭再加個昔日自己可以一巴掌拍死,坐在那里像是看風景一樣看著走入軍中大帳的鄭凡——平西侯。
更甭提如今的鎮北軍,早就被切割過了,早不復當年之勢。
所以,
李良申開口道;
“現在,不會了。”
最好的造反時機,已經過去了,小侯爺,也可以回府了。
“既然現在不會了,那現在,又何必回去呢?”
“嬤嬤。”李良申伸手指著阿飛,“這孩子,是侯爺的嫡子,你就想讓他一輩子,在這小村子里蹉跎?”
“呵呵,世人茫茫,九成九的人,一輩子,不就蹉跎著么?怎么著,蹉跎,就不過日子了,就得死了?
那這世上,活人可就真少得可憐嘍。”
“他們,是沒得選,如果有的選,誰想一輩子這般過?”
“你李良申的話,怎么越來越多了?你應該喜歡用劍說話才是。”
“我的劍,從不對自己人出。”
“那我的態度,就是不同意。”
“嬤嬤,以前你可以不同意,你隔絕了對外的一切,所以才能和小侯爺在這村子里安穩度日這么多年。
這些年來,
江湖上,
官場上,
疑似的小侯爺,多的是。
但現在,
小侯爺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你,護不住他的。”
“暴露了?”
“是,否則,我怎么找得到這里來?”
事實上,這世上,真的想要完全隱藏下來,也并非很難,深山老林一鉆,也就藏下來了。
甭管是密諜司亦或者銀甲衛鳳巢內衛什么的,天大地大,總不可能開個天眼去找人抓人。
當然,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安安生生地藏著。
古往今來,
藏匿被抓者,數不勝數,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雖然藏著,但心,卻沒抑制得住想要去躁動。
不是凡人,也按耐不住凡心,對外有了交流后,自然也就出了破綻。
嬤嬤十余年來,未曾聯系過侯府,這,就是最好的隱藏。
“唉。”
嬤嬤無奈地搖搖頭,
而在聽到這聲嘆息后,坐在門外的老儒生,脖子情不自禁地縮了縮。
“許是當年,應該將你殺了的。”嬤嬤說道。
李良申沒告訴老儒生顏非子的事,
但嬤嬤清楚,
真的會將自己身份不一般給暴露出去的,
只有坐在門外的那個儒衫老頭。
老儒生回過頭,看向屋內,道;
“倆孩子,眼瞅著都長大了,可不能耽擱孩子啊。”
嬤嬤笑了,
伸手,
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陳仙霸,
道;
“你終究是舍不得這孩子。”
老儒生沒否認,而是聲音小了點,道:
“阿飛,這孩子,我也是覺得很聰穎的。”
“李良申,借你的劍,將那孩子給殺了吧。”
李良申站起身,
抽出了劍。
老儒生急了,馬上起身,對李良申喊道:“是我叫那個顏非子通風報的信,我是有功的啊,我是有功的啊!”
嬤嬤笑而不語。
許是在這陳家莊,亦或者是在附近的那座縣城方圓,老儒生,是智者;
但他的格局和層次,還是不夠。
李良申很平靜地回答道:
“李家的人,不管什么時候,都容不得外人去算計。”
牌局的高度,在這里,不是誰都能上來摸牌的。
皇子奪嫡,那是理所應當,身為皇子,沒那份心思,不去做那件事,還真可能被人瞧不起。
但異姓人敢動這個心思,敢做這種準備,那就是國賊,天下共討之!
阿飛擋在了陳仙霸面前,
很平靜地道;
“放下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道:
“陳家莊的陳阿飛,沒那個資格命令我這個大燕的總兵。”
緊接著,
李良申又道:
“鎮北王府的世子爺,有這個資格。”
二選一,
你自己來選。
這是威脅,
是的,
沒錯,
就是威脅。
你在乎什么,我就拿什么去威脅你。
你自己是否愿意接受?是否違背了你的本心?是否讓你不舒服不開心不愜意!
誰在乎?
當朝太子,他日子,過得開心么?
郡主被送入燕京城,等著大婚時,她,開心么?
世子爺,也不可能萬事都開心。
他李良申是個丘八出身,做到這個地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劍,是帶兵打仗的能力,而不是阿諛奉承溜須拍馬。
所以,
他完全不在意,世子回府之后,會不會因為今日的事而記恨自己。
因為,世子若是回府,世子就是世子了,他,依舊是總兵,一家人,算吧,但更重要的,是上下級的統屬關系。
上位者,
舍得殺自己么?
嬤嬤嘆了口氣,道;“何必?”
“嬤嬤自己心里也該清楚,事已至此,小侯爺,是回也得回侯府,不回,也得回侯府。
田無鏡的那個兒子,
養在平西侯府內,
這兩年,
也不見得就沒人打過那孩子的主意;
您一個人,
氣海也萎靡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何可能再繼續護得住小侯爺?”
“呵呵,我原本想著,等我氣海完全閉合,修為全斷,我該死,也就死了唄,我養這孩子一遭,這孩子,總得給我立個碑,豎個墳。
接下來,
這日子,
也就是他自己的了。
他想平平安安做個普通人也好,有朝一日,忽然想回侯府也罷,
都隨他唄。”
“可惜,沒這個可能了。”李良申扭頭,看向坐在那里的嬤嬤,“他沒這個可能了。”
嬤嬤沉默了。
“李總兵,本世子,命你放下你的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
點點頭,
“喏!”
劍,
放下了。
其實,
沒多少知道自己身份的驚訝,
從震驚,到不敢置信,再掐一起掐自己的臉皮,看看是否在做夢,沒這些步驟。
為什么要瞞著孩子的身世故意不告訴?
嬤嬤很早,就告訴了這孩子,你爹,是大燕三十萬鐵騎之主,是鎮北侯爺!
為了孩子好,平平安安,所以不告訴孩子身世,非得等到自己死前,就剩一口氣,亦或者就如同說書先生那般,等到刺客上了門,給自己一劍,等到這娃兒,哭著喊著撲到自己身上,自己在彌留之際,再給他說說他的身世;
扯呢?
有這個鬼必要么?
在嬤嬤眼里,也就只有周先生講的故事里的那些傻子玩意兒才喜歡次次這般玩兒。
李家人,怎么過都可以,卻不能過得糊涂。
阿飛看向嬤嬤,
道:
“婆婆,其實我早想過了。”
“真是自己拿的計較?”嬤嬤問道。
阿飛點點頭,道:“本想陪著婆婆,給婆婆送終的。”
“也一樣的要送的。”嬤嬤提醒道,“可不能白養了你一遭,你若是要回侯府,我自然也是會跟著去的,我也想夫人了。”
“那是自然的,生恩比養恩大,阿飛,不會忘。”
緊接著,
阿飛又看著李良申,道;
“我原本想著,送走了婆婆后,我差不多也就成年了,就可以離開陳家莊,去外面看看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誰的兒子,知道我不姓陳,姓李。
所以,我想去北封郡,去荒漠看看,可惜了,我腿是瘸的,當不了輔兵。
我又想著,在北封郡看看,走走,然后再去燕京看看,走走,不管怎么樣,既然知道了自己姓李,總得比別人多看看這世道上的風景,一門心思地埋頭過日子,總覺得,會是一種缺失。”
李良申蹲下來,擼起阿飛的褲腿。
嬤嬤開口道:“嬰孩時受的傷,還中了毒,我刮去了毒,保下了他的命,那塊地方的筋脈,先天被毀,藥石無用了。
說不得,連習武,也麻煩。”
“侯爺也不是高手,照樣可以統御大軍。”李良申說道。
“侯爺是因為曾受過傷,侯爺的練武天賦,本該極強。”
“這孩子,也是受傷,無礙的。”李良申站起身,問道,“可曾讀過書。”
蜷縮在門口的老儒生馬上舉起手,
喊道;
“讀過,讀過,讀書寫字,詩詞歌賦,我都教過,不說是全才,但基礎肯定扎實,您瞧瞧,他眼睛里哪里有半點村戶娃兒的混沌?”
李良申聞言,點點頭。
讀過書就好,以后,就省事了。
武功什么的,真的不重要,侯府不缺高手保鏢,也不會缺猛將。
當然了,
就算沒讀過書,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先前這孩子對自己的那一刀就說明,有這個心性,足矣。
換句話來說,
其實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坐那個位置,
你可以蠢,你也可以笨,你甚至可以天真,也可以浪漫,
這些有的沒的,你都可以有,
可唯獨不能缺的,
是——狠!
蠻人是狼,荒漠里的狼,你不夠狠,狼就不會畏懼你。
“婆婆,我想去看看,我想去問我爹一些事,有些東西,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
你說他是不想繼續在村莊里過苦日子了,想去榮華富貴,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之常情。
你說他是想去求一個意念通達,問自己的父親一些事情,也是理所應當。
不想養自己,為何還要生下自己?
他其實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的未來,思索自己的出路,思索自己的以后,所以,他想求個明白。
阿飛轉身,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陳仙霸,
道;
“跟我走吧。”
這是發小,
鐵一般的發小,
他對自己好,純粹是脾氣相投,不帶半點功利。
老儒生馬上揚起脖子,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這個娃兒,有一份更好的出路么!
現在,
要成了!
陳仙霸笑著搖搖頭,
道;
“不,我不跟你走!”
“………”老儒生。
這一刻,老儒生恨不得對李良申喊道:劍來!
趕緊給老夫捅死這王八羔子!
阿飛對此并不意外,道;
“你還是想去找平西侯爺?”
“對,我說阿飛,你小子在陳家莊,都是由我罩著的,我跟你去鎮北侯府,豈不是變成你罩著我了?
說不得,我還得給你下跪行禮,喊你一聲小侯爺,然后別人知道我和你的關系,對我也會熱情殷勤一些。
但,
不對啊,
我陳仙霸,
啥時候要靠這樣去過日子了啊?
嘿嘿嘿,
你且等著,
日后啊,
等我在平西侯爺手下混出個人樣后,再來找你,那樣,才有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獨屬于自己的路。
陳仙霸愿意和阿飛當朋友,是因為阿飛,他和其他孩子不同。
而阿飛愿意和陳仙霸當朋友,也是同理,不僅僅是為了那幾鍋魚湯。
陳仙霸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
所以,
他覺得同樣出身于黔首的平西侯爺,才更符合自己對未來,對男子漢的想象。
阿飛對李良申道;
“可以送我這朋友去晉東平西侯府么?”
李良申點點頭。
阿飛轉而對陳仙霸道,
“送你去投軍,不會和平西侯爺打招呼,你父母這里,我可以留下一筆錢的,他們養老,也不用擔心的。”
“成,銀子就當我欠你的,以后我拿軍功賞銀來還!”
阿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對你說,我家,很有錢的,我可以天天大魚大肉的。”
這是阿飛,隱藏在自己心底好幾年想要炫耀出來的話。
而這時,
嬤嬤開口道;
“鎮北侯府的男人,頓頓粗茶淡飯,連侯爺,也不例外。”
“………”阿飛。
要不然怎么會鎮北侯爺入京城,一口氣連點了好幾只烤鴨呢?
之前,沒人告訴阿飛這件事。
因為世人,真的不相信,百年鎮北侯府,日子會過得那般的清貧。
阿飛撓了撓腦袋,
嘆了口氣,
往床邊一坐,
道:
“忽然,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