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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五百一十六章 歪打正著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吳國雖興起于中原,對騎兵的重視卻由來已久,中軍設騎兵五部,每部五千人,規模與步卒同等,數量之大,遠超西漢、東漢的南北軍編制。
  騎兵的消耗遠超步卒,最大的開銷就是戰馬。并非所有的馬匹都能當作戰馬,一百匹馬中能挑出三五匹真正的戰馬就算不錯了,尤其是對甲騎而言。戰馬的適用期又短,黃金時期不過三五年。過了這個年齡,再充當戰馬就有些勉強。要保持騎兵的戰斗力,戰馬必須及時更換。
  即使是適齡的戰馬,戰時為了保證體力,還要喂糧食。戰馬食量大,一匹戰馬頂得上四五個士卒。
  在這個時代,戰馬絕對是奢侈品,即使孫策興工商,不差錢,卻也供養不起這么多戰馬,更不可能隨時隨地帶著兩萬五千騎兵四處巡游——那會拖垮地方財政——大吳的中軍騎兵大部分都在規劃中,并沒有滿員,而且離滿員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在孫策的計劃中,中軍騎兵真正滿員要等到遷都洛陽之后。幽并涼穩定,中軍五部騎兵輪流戍邊,保證洛陽常駐兩部,一萬騎兵的編制就夠了。大部分騎兵在三州戍邊,既能保持騎兵的戰斗力,又能減輕供養馬匹的消耗。
  眼下在洞庭湖只有中軍羽林騎千余人,五部騎兵由中都護朱治率領,留守都城建業。
  得知曹操組建了大量騎兵,不僅留守建業的中軍騎兵要趕到戰場,而且要增補缺員,就算不補齊兩萬五千騎,至少也要保證一萬騎,才能滿足戰事需要。
  換句話說,至少要增加一萬騎兵。
  五千騎兵就意味著一萬騎士,一萬兩千套甲胄、武器,一萬兩千匹戰馬,各種費用加起來,等于增加八萬步卒,也就是現有的中軍開支要增加兩部。粗略的說,每個月需要增加十六萬石糧食、三千萬軍餉的支出,按現在一石兩百多錢的糧價折算,每個月開支六千萬錢以上,一年近八億錢。
  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尤其是糧食,很可能讓剛剛平穩下來的荊楚糧價再一次飚升。
  接到消息,匆匆趕來開會的荊楚大族代表一聽,如遭雷擊。短暫的死寂以后,有人跳了起來,破口大罵曹操倒行逆施,不得好死。接著又有人罵益州大族利令智昏,垂死掙扎,將來都該族滅,子孫永世為奴。
  場面之混亂,情緒之激烈,言語之粗魯,即使負責召集會議的楊修、楊儀有心理準備,還是驚得目瞪口呆,但他們能理解荊楚大族的激動。對戶口百萬的荊楚來說,一年七八億的確不算什么大數字,可若是這么發展下去,誰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新的開支?軍費預算已經高達百億,再增加下去,總有承受不起的那一天。
  萬一再像黃忠在宕渠遇到的情況那樣,打上一兩年不見分曉,那就真成了徹頭徹尾的災難。
  在一遍遍仔細核對了預算后,荊楚大族代表們幾乎絕望了。
  從賬目上看,一年八億還只是基礎支出,沒算開戰時的損耗。一旦開戰,戰馬損失,將士傷亡,武器消耗,會讓開支進一步升高。
  而針對益州的全面備戰,增加一萬騎兵也是必須的。只有如此,才能保證取得最后勝利的可能。
  戰爭的開銷有多大,成了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現實,要從他們荷包里掏出的金幣,而不僅僅是個數字。
  更讓他們絕望的是,到了這一步,就是想打退堂鼓都不可能了,能打得打,不能打也得打,想中途而廢是不可能的。
  反復商議后,荊楚代表提出,既然曹操瘋了,益州瘋了,全州動員,那就不是荊楚兩州的問題,大吳其他各州也應該全力以赴,傾國以戰。因此,請陛下下詔,召各州大族一起來商議。
  孫策從諫如流,傳詔各州推舉代表,齊聚洞庭議事。能來的都來,不能來的可以上疏議事。順理成章,在汝陽議政的賢良文學也要一起遷過來,繼續參政、議政。
  這么多人,如何安置就成了問題。
  于是,以長沙相劉先、武陵太守桓階為首的江南名士們聯名上書,請求出資籌建岳麓書院。就在洞庭湖南岸的岳麓山下新建一個書院,用于安置來與會的代表和讀書人,并作為議政之所。
  荊楚原本一體,襄陽書院是荊楚人的書院,也沒什么分歧。如今荊楚分家,襄陽書院自然成了荊州人的驕傲,與江南的楚州沒了關系,楚州人心里多少有些不開心。這次借著陛下駐蹕楚州的機會,建一個屬于楚州的書院,不僅是楚州的臉面,更是與荊州人較勁的好機會。
  聽到這個消息,荊州人嗤之以鼻。一個書院不是有房子就行,還要有大儒,襄陽書院前有蔡邕,后有宋忠,都是當世大儒,你們楚州有誰,屈原嗎?
  此話一出,楚州人集體暴走,險些和荊州人打起來,鬧出荊楚內訌的笑話。
  不忿歸不忿,楚州四郡的確沒有能和蔡邕、宋忠相提并論的大學者。不過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蔡邕也不是荊州人,荊州可以請外地學者,楚州為什么不可以?
  經過一番商量后,有人把目標盯上了趙岐。
  趙岐是關中經學名家,更是《孟子章句》的作者。天子愛民,推崇《孟子》,趙岐所著的《孟子章句》大受歡迎,請這樣一位學者來坐鎮岳麓書院更代表了岳麓書院對新政的擁護,而不僅僅是研究傳統的經學。
  更難得的是,趙岐九十多歲了,身體還不錯,再堅持幾年就是人瑞。
  蔡邕學問再好,能活這么久嗎?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隨即上書請詔。趙溫是翰林院學士,請他擔任岳麓書院需要得到天子的同意。
  聽說了相關的爭論后,孫策欣然同意,并建議楚州賢良以《孟子》學為發端,進一步拓展學術范圍,好好研究一下如何愛民、利民,教化百姓,將民生、民本落到實處,為新政指引方向,提供建議。
  趙溫年紀大了。雖然掛著翰林院學士的名份,人卻不在朝廷,一直在關中老家。得到圣旨后,劉先就派使者胡騰去關中邀請。不料事情出了意外。胡騰趕到關中后,才知道趙岐已經被關中書院聘為祭酒,出面邀請的人正是主持關中新政的荀彧。因為是家鄉的書院,又有官方背景,所以趙岐毋須請旨。荀彧又忙,把這事給忘了,還沒向朝廷和翰林院報備。
  得知事情原委之后,趙岐很是過意不去,向胡騰推薦了一個好朋友:劉熙。
  劉熙是北海人。趙岐當年逃亡江湖時,曾在北海住過好多年,與劉熙有過交往,知道劉熙不僅博通五經,擅長訓詁,對《孟子》也很有研究。況且劉熙剛剛六十出頭,正是一個學者最好的時光,如果能出任岳麓書院祭酒,會對楚州四郡的學術有極大幫助。
  胡騰不敢怠慢,請趙岐寫了一封推薦信,立刻趕往北海。為了預防萬一,胡騰又寫信給劉先,通報情況,并請劉先再物色幾個人選,防止劉熙也被人請走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雖然益州還沒有平定,太平卻指日可待,各地都在籌建學院,有名的學者供不應求,劉熙有這樣的名聲,青州未必肯放人。
  劉先收到胡騰的消息,也意識到事態嚴峻,岳麓書院的房子好建,祭酒難請。他和桓階等人商量后,決定再向天子上書,請求委任孔融為教授,作為祭酒備選。孔融的經學水平略遜蔡邕一籌,和宋忠不相上下,文章寫得極好,又有圣人后裔的身份,是成名多年的名士。若能請他出任岳麓書院祭酒,也不算太弱。
  劉先等人還請旨,從政務堂、講武堂、木學堂及本草堂聘請一些學者兼任教授,培養本地人才,提升楚州四郡的學術水平,為今后的長期發展儲備力量。
  不出胡騰所料,等他趕到北海時,劉熙已經被聘為稷下學院的祭酒,不能出任岳麓書院祭酒。收到消息,劉先只好放棄,準備等合適的時機再和孔融商量一下,請他出任祭酒。
  孫策之前否決了郭嘉的推薦,沒升孔融的官,這次沒有再阻攔,同意孔融出任岳麓書院教授,并保留翰林院學士的身份。他還提了一個建議:江南四郡有濃厚的楚國遺風,還有很多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可以設立一些專項研究,提供資金,請有興趣的學者進行有針對性的研究,出一批有份量的學術成果。
  類似的研究,楊修在豫章做過,效果很不錯。
  劉先等人覺得有理,欣然接受,并趁熱打鐵,擬了一些題目,廣泛征詢意見。在擬定題目的時候,桓階多了個心眼,加入一項與孫堅在長沙時的政績有關的議題。吳太后聽到消息后,派人問了情況,表達了強烈的興趣,愿意提供全額資助。
  消息一出,皇后、大長公主、長公主們都不能沒有表示,紛紛解囊,長沙王孫權更是獻出十年的食邑收入。就連孫策都不能例外,讓少府提供了一百金。最后一匯總,不僅籌建岳麓書院的錢有了,今后幾年的開支都不用愁了。
  聽說這個消息,荊州大族氣得大罵楚州人狡猾,天生就是奸商。荊州人建襄陽書院都是自掏腰包,他們倒好,反倒賺了一筆,連皇太后的錢都敢黑。
  不過這也沒辦法,誰讓長沙運氣好,是孫堅戰斗過的地方呢。
  岳麓書院的籌辦一波三折,在翰林院學士中引起了不小的影響。他們意識到,隨著天下太平的臨近,學術研究將迎來一個迅速發展的機會,各地學堂、書院將遍地開花,只要學術上有成就,即使不做官,一樣可以過上愜意的生活,頓時熱情高漲。
  另一方面,岳麓書院在聘請祭酒、教授時不再局限于五經等傳統經學,而是擴展到《孟子》等子學,這也讓一些原本不屬于主流的學問有了用武之地。
  討論很快超出了翰林院的范圍,很快就有人將目光轉向了之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實學。襄陽楊氏建醫堂,蔡氏建農事堂,得到天子的御筆題名,是朝廷將各種實學納入學術主流的明確信號,各地大族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紛紛特色人才,張羅學堂修建。
  五經之類的學問也就罷了,與普通人關系不大,各種實學卻關系到生意,關系到他們的財富增長。如今競爭激烈,沒點技術優勢,想賺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陽人為什么這么牛?不就是因為南陽的木學堂、鐵官以及織坊起步最早,技術最強么,不論是藥材還是車船、布匹,都是響當當的高檔貨。就連南陽的黃牛都做成了大生意,行銷天下,不少人到了南陽的第一件事就是品嘗一下正宗的南陽牛肉。
  事情的發展連孫策都有些始料不及,隨即又欣喜不已。他費心費力的推行新政,引導各地大族積極投資實業,不斷下詔,到處演講,效果卻不如這次籌建岳麓書院的事件影響大。仿佛一夜之間,這些人都開了竅似的,再也不用他刻意引導,紛紛奔著實業去了。
  孫策意識到,經過十年的醞釀準備,新時代正在來臨,而且腳步越來越快。
  ——
  三月春水生。
  一轉眨,孫策在洞庭便住了三個多月,眼看著洞庭湖的水位漸漲,君山上的草木返綠,長江的春汛即將到來,君山變得不太適合人數眾多的中軍大營。
  正好岳麓書院即將建成,孫策便請示了吳太后,請她們移駐岳麓山。
  吳太后說,岳麓山風景雖好,卻正在施工,我去會讓他們不安,不如住到長沙去。長沙是孫堅戰斗過去的地方,她當然曾在長沙城中住過好幾年。如今孫權被封為長沙王,王宮就在長沙太守一側,她可以住在長沙王宮里。
  反正長沙王在軍中,又沒有王妃,王宮等于空著。
  吳太后懿旨傳出,孫策還沒表示意見,太常魏騰就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皇太后可以住到吳王宮,皇帝怎么能住在吳王宮?就算皇帝要留在軍中,那皇后、貴人們怎么辦?別說是朝廷,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沒有這么做的,于禮不合。
  吳太后多少有些尷尬,還有些惱怒。
  皇后袁衡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孫堅當年是長沙太守,住的當然是長沙太守府。皇太后想故地重游,住在太守府就是了。不過太守府要辦公,也不適合由皇太后入駐,不如將太守府改建成別院,作為祭祀孫堅的祠堂,以示對孫堅的紀念。這樣皇太后和皇帝入住就都沒有禮儀上的障礙了,也不會擾民。
  至于長沙太守府,別外找個地方安置就是了。
  魏騰表示同意,露布上書,盛贊皇后此舉穩妥周全,既不違禮儀,又盡了孝心。長沙相劉先也表示贊成,主動騰地方,并說可以將岳麓書院的工匠們先帶過去,最多十天就能改建好。
  吳太后也覺得這個方案不錯,欣然同意。
  三月末,吳太后移駐長沙,住進了新建好的孫堅祠。孫策特地騰了兩天時間,還將孫權從前軍招了回來,一起送吳太后去長沙,順便祭祀孫堅。
  站在孫堅的紀功碑前,孫策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因為孫堅有遺囑,要以漢臣的身份入土,所以祠堂里的碑上只提孫堅身為故漢長沙太守、烏程侯以及驃騎將軍的履歷,只字不提他與吳國的關系。
  事實上,吳國的建立看起來也與孫堅沒什么關系。孫堅從來沒有被封為吳侯,第一任吳侯就是孫策自己。但孫策心里清楚,如果沒有孫堅十幾年浴血奮戰打下的基礎,就算他再聰明能干,也不太可能白手起家,由一個普通百姓統一天下,想抱袁術的大腿都未必有資格。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孫堅幾乎抓住了每一個機會,才為他奠定了基礎。討許昭,征叛羌,平黃巾,少一個,他都沒機會成為一方諸侯。
  孫堅堅持以漢臣入土,那是他的信仰。從一個商人之子成為一方諸侯,他對大漢朝廷的感激發自肺腑。韋昭寫吳史,說孫堅在洛陽得玉璽,本是想為孫吳立國尋找一些合法性,實際上卻是弄巧成拙,往孫堅臉上抹了黑。以孫堅向袁術俯首,心甘情愿做馬仔的自覺性,他就算撿到玉璽也不會私自保存,十有八九要交給袁術,或者直接獻給朝廷。
  雖說對這些不太在意,可是不能追認孫堅為帝,還是成了孫策心里最大的遺憾,尤其是看到這塊紀功碑的時候。他在碑前站了很久,向站在一旁的太常魏騰請教,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是按孫堅的遺愿辦,還是按照禮儀,追封孫堅為帝?
  魏騰沉吟良久,一時無法作答。
  隨行的孔融忍不住朗聲問道:“敢問陛下,君與父孰大,忠與孝孰先?”
  
第二千五百一十七章 圣之時者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回頭看看孔融,欲言又止。

  儒家學術創立于西周之初的周公,成熟于春秋的孔子,本質上是宗法制度的政治哲學。

  宗法制度的特點是分封制,是家與國的統一體,王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對貴族而言,國與家、君與父、忠與孝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并不矛盾。

  但秦漢不是王天下,而是帝國,不是分封制,而是郡縣制。雖然有不少人希望回到分封制,魏晉一度恢復了六等爵、五等爵制,但那只是一廂情愿,最后都慘淡收場,不論是西漢的七國之亂,還是西晉的八王之亂,都證明了一點,分封制不合時宜。

  就像一個人,哪怕童年再美好,成人世界再殘酷,也只能慢慢長大,直至衰老,絕不會返老還童。

  漢武帝獨尊儒術,解決了思想上統一的同時也留下了隱患。

  在王天下的分封制下沒什么問題的君與父、忠與孝,在帝國時代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漢代以孝立國,皇帝的謚號中都有一個孝字,本質上是對忠的補充,保持一種平衡。但這種平衡是不牢固的,必將被打破。王莽、曹操的先后出現,就是忠的絕響。

  歷史上的曹操將皇袍當內衣穿,最后還保持著漢臣的身份,只是最后一絲溫情。當司馬氏祖孫三代人篡奪了曹魏天下,忠的遮羞布就被徹底扯掉了。晉朝重新提倡孝,不是對忠的彌補,而是沒臉提倡忠,連他們自己都不信。

  孫策來自二十一世紀,對忠的認同有限。他與孫堅并非真正心理意義上的父子,卻不妨礙他對孫堅的感激。他相信公平,不能欺負老實人,不能因為孫堅忠于漢朝,就無視他對吳國的奠基之功。

  只是身在帝位,他又不得不考慮政權的穩定性問題。既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推行所謂的民主制,就不能不為忠留一席之地,至少不能輕率表態。

  那不是給人民自由,只會讓人民無所適從,為野心家創造機會。

  見孫策不說話,孫權拱了拱手。“教授,俗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家,忠孝難道是分離的嗎?”

  孔融微微欠身,算作還禮。“當然不分離,只是有所不同。于國論忠,于家論孝。在國則以忠君為念,在家則以孝父為先。大王與陛下身在家祠,自然當論孝。”

  孫權“哦”了一聲,似有所悟,卻還是看著孔融。

  孫策一言不發,心中卻微起波瀾。他有一種感覺,眼前的孔融已經并非歷史上的孔融,他明顯要溫和得多,不像歷史上那樣刻意針對曹操,主動挑釁,不惜以身相殉。

  孔融向前邁一步,伸手輕撫碑文。“陛下想追認先父,自然是孝。但孝首在順。令尊不忘前朝,不負忠義,你若因為孝而違逆他的遺愿,于私則為子不順,于公則陷令尊于不忠,一舉兩失。倒不如遵從令尊遺命,成陛下之孝,成令尊之忠,兩不相違,豈不美哉?”

  孫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孫策還是有些遺憾。“只是如此一來,先父于吳國之功,難免不彰。”

  “于國存漢,于家肇吳。令尊存漢的功績著于國史,陛下有心,不妨撰一部家史、別傳,記下令尊肇吳的功績,供子孫追思。”

  孫策揚揚眉,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漢末雖有《史記》《漢書》《東觀漢紀》這樣的史書出現,但官方修史的制度還未完善,私家修史是常有的事。嚴格意義上說,《史記》《漢書》都是私修史。既然如此,為孫堅私修一部《別傳》之類的家史也沒什么問題。

  孫策轉身走到吳太后身邊,輕聲問道:“母后以為如何?”

  吳太后一直在不遠處聽著,見孫策不忘孫堅之功,一心想追認孫堅,又不忍違拗孫堅遺愿,心里還是很高興的。這說明孫策并沒有因為成了皇帝便冷酷無情,他還是那個心懷溫情的兒子。

  “孔教授是有大學問的人,他說的自然有道理。”吳太后挽著孫策的手,輕聲笑道:“一事不煩二主,陛下軍務繁忙,不如就請孔教授代筆了吧。你父親在長沙數年,孔教授在岳麓書院任教,采風也方便。”

  孫策正有此意。他也想看看孔融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將如何為孫堅寫這部別傳。

  孫策問孔融的意見,孔融求之不得,欣然允諾,并趁熱打鐵,要求先向孫策了解一些情況,收集資料。他若無心,剛才就不多嘴了。為孫堅寫別傳,他不僅有機會經常接觸吳太后、長沙王,更有機會接觸孫策。相比于孫堅,他對孫策更好奇。

  祭祠完孫堅,吳太后到后院休息,孫策與孔融閑坐。

  孔融開門見山。“陛下,融有一問,與前朝天子有關,還望陛下能坦言相告。”

  孫策笑笑,點了點頭。他就知道孔融無事獻殷勤,必有其他目的。

  “孝獻帝兗州戰敗,明明可以回長安,為什么卻去了汝南?他與陛下究竟說了些什么,為什么不歸葬洛陽帝陵,卻葬在定陶?”

  孫策歪著頭,沉吟片刻。“孔教授,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陛下發問。”

  “在你眼中,我是忠是奸?”

  孔融詫異地看著孫策,過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笑了一陣,才漸漸收住,撫著胡須,有些感慨地說道:“本以為陛下見識卓絕,不為俗事所迷。如今看來,畢竟還是人。”

  孫策笑而不語。

  “陛下覺得,于秦始皇而言,漢高祖是忠是奸?”

  孫策眼神閃爍,還是不說話。

  孔融又問道:“于王莽而言,光武帝是忠是奸?”

  孫策搖搖頭。“教授言重了,縱使孝桓、孝靈二帝有些過失,卻不至于和秦始皇、王莽一般。至于叔同,也就是你說的孝獻帝,他更不是一個昏君。”

  孔融盯著孫策打量了片刻,點點頭。“陛下能這么說,融庶可免乎失言。君是君,臣是臣,履雖美,不可著乎頂。冠雖污,不可踐于地,這是黃老的觀點,不是我儒門的觀點。不管是三統論,還是五德論,儒門從來不認可萬世一尊的說法,實際上也不可能。惡政固不可久,善政卻也有德終之時,非人力可免。譬如人天年有定,縱使注重養生,也不過多活幾年而已,卻不能長生不死。”

  孫策坦然地點點頭,表示贊同孔融的意義,不管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上,儒家的這個觀點都是成立的。

  “孝獻帝雖是仁德之君,但大漢卻已經傳承了四百年,沉疴痼疾已深,非再受命不可。若不能將朝堂上的老臣一掃而空,舊習仍在,就算推行一些新政,建一些作坊,也無濟于事,反倒可能適得其反,養肥了那些蛀蟲。”

  孫策愕然,打量著孔融,半晌沒說話。這真的是孔融嗎?還是說他有所求,不得不說一些違心之言?

  “陛下覺得奇怪?”

  孫策點點頭。“以教授的家世、身份,有這樣的見解,著實令人驚訝。”

  “大學有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融輕聲嘆息。“早在長安時,融便常讀關東文書,到關東后,又日日研讀各郡所出書籍、報紙,更是走訪多地,與諸賢切磋,與書本印證。若是還如十年前一般坐井觀天,抱殘守缺,豈不愧對魯國孔氏祖宗?”

  孔融提起案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雖然陛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可是孝獻帝與陛下一席談,寧愿以布衣安葬定陶,也不愿回長安,可見他對陛下的敵意已解。荀文若當世王佐,他能廁身新朝,又重回關中推行新政,想來也是認可了陛下。有此二者在前,融總不至于固執已見,認定陛下倒行逆施。”

  “原來如此,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孫策哈哈一笑,舉起茶杯,向孔融示意。“孟子曾言,夫子乃圣之時者,教授不愧家學。”

  孫策很真誠,一點調侃的意思也沒有。眼下的儒家還沒保守到僵化的地步,孔融也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調整了方向后,迅速迸發出新的活力。有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持,他這個引路人離成功又近了一步。

  孔融笑笑,坦然接受。

  孫策將漢獻帝臨終前在平輿的經歷說了一遍,尤其是他們之間的交流說得最為詳細,只要他想得起來的都和盤托出,實在記不清的也做了說明,留待孔融進一步查證。除了他和漢獻帝本人以后,荀彧和長公主劉和都是親歷者,他們可以做一些補充。

  孔融靜靜地聽完,眼神復雜地看了孫策一眼。

  “可惜。”

  “是啊,的確挺可惜的。”孫策呷了一口茶,長吁一口氣。

  孔融盯著孫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說的是孝獻帝可惜了。”

  孫策眨眨眼睛。“我也是。”

  孔融遲疑片刻,又道:“若是初平五年,孝獻帝聽從大臣建議,委任令尊為大將軍,入京主持新政,陛下會接受嗎?”

  孫策迎著孔融的目光,展顏而笑。“可惜,他沒聽。”

  “這么說,陛下有接受的可能?”

  “怎么說呢?”孫策咂了咂嘴,思索片刻,舉起茶杯,示意了一下。“不管教授信與不信,走到今天這一步,非我所愿,至少不是最重要的那個。”

  孔融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我信陛下。”

  孫策有些意外,轉念一想,又釋然了,不禁放聲大笑。

  孔融也笑了,聲音雖不大,卻很欣慰。

  ——

  孔融告辭而去,孫策獨自在堂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孫權走進來,站在廊下,拱手施禮。

  孫策指指對面孔融剛剛坐過的椅子,本想讓孫權坐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將這張椅子收起來,留待孔文舉專用。”

  孫權愣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絲異樣。“看來陛下和孔文舉相談甚歡。”

  隨侍的張溫、凌統走了過來,將椅子搬走,又換了一張。孫策示意孫權入座,手掌輕拍著扶手,瞅了孫權兩眼。“仲謀,最近讀什么書?”

  孫權想了想。“主要是兵書,還有一些輿圖。”

  孫策應了一聲。前軍一直在準備進攻益州的戰事,孫權看兵書、地圖也是很正常的事。只不過他想問孫權的并不是這件事,然后想想又覺得沒意思,便沒有再問。

  “準備得如何?”

  孫權露出一絲苦笑。“陛下,春水已生,長江進入盛水期,一時半會怕是無法進攻了。曹操畢竟不是公孫述,不會將長江天險拱手相讓。”

  “這是你的意見,還是整個前軍的意見?”

  孫權愣了一下,眼珠轉了兩轉。“倒也沒有正式合議,只是大家都這么說。至于是不是他們真實的想法,臣也不敢斷言,或許……”

  孫策見孫權顧左右而言他,心中不快,打斷了孫權,直截了當的問道:“你的意見呢?”

  孫權搞不清孫策的傾向,囁嚅著不敢回答,甚至不敢看孫策的眼睛,只能低著頭,如坐針氈。

  孫策盯著孫權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揮揮手,示意孫權退下。孫權漲紅了臉,訕訕地起身告退。

  ——

  數日后,孫策離開長沙,返回洞庭,隨即又帶著軍師處、軍情處的軍師、參軍們趕往夷陵視察。

  江陵督婁圭接到詔書,趕到江邊與孫策會合,登上了孫策的座艦。

  見完禮,敘了幾句舊,孫策便開門見山,詢問婁圭對當前戰事的意見。

  婁圭早有準備,也不推諉,直截了當的說道:“當戰。”

  孫策不置可否,靜靜地看著婁圭。“說說理由。”

  “數萬大軍集結,日費千金,雖說日日練兵,畢竟與實戰有所區別。以夷陵為限,長江上下的水情截然不同,洞庭雖闊,不足以觀,若不實戰,將士們很難清楚逆水而攻的兇險。哪怕是試探性的進攻,駕著舟走上兩回,也比演習有用。”

  孫策嗯了一聲,卻沒發表意見。孫權在一旁聽了,心里卻是咯噔一下,如夢初醒,既感激又有些不安。很顯然,孫策對他那天的回答不滿,只是礙于面子,沒有當面斥責他。今天借著接見婁圭的機會,讓他聽聽婁圭的意見,將來討論軍情時,他就能回答得更加妥貼。

  婁圭是荊州知名的將領,早在初平二年就依附了孫策,又駐扎江陵多年,熟悉水情地形,他的意見自然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孫權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婁圭的每一句話。

  婁圭的意見很明確。一場大戰,必然不是一兩天就能決定的,在真正的決戰之前,雙方免不了要互相試探,尤其是進攻方。試探性攻擊不僅可以摸清對方實力,熟悉地形,鍛煉將士,還可以捕捉戰機。這種不斷的沖突本身也是對將士心理的一種壓迫,訓練不足的新兵很容易在這種長期的壓迫下崩潰,而將領也會被大量的信息干擾,筋疲力盡,甚至因心理疲憊導致疏忽,出現重大誤判。

  換句話說,戰斗有大小,但無時不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出現戰機,越是不利的時候越是如此。現在長江水盛,誰都覺得逆流進攻的可能性不大,反倒可能形成戰機。

  比如通過棧道進攻,逼近魚復。這種小規模的步卒戰斗正是吳軍優勢所在。一旦能兵臨魚復城下,扼住蜀軍水師入峽,那吳軍的水師就可以從容入峽了,比起且戰且進,難度要小得多。

  婁圭還特別提及,駐守夷陵的校尉潘華當年就隨周瑜進攻過巫縣,對那里的地形比較熟悉。

  孫策命婁圭準備一下,軍議時提出具體的意見,并讓他去找沮授、劉曄等人,先溝通一下相關的情況。

  婁圭興沖沖的去了。

  孫策轉身看著孫權。“有收獲嗎?”

  孫權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孫策點點頭,又搖搖頭。“這些都是聽來的,或許有感悟,卻非你自己的。行軍作戰,因人而異,有人持重,有人機變,有人善攻,有人善守,不可一概而論。兵書要讀,但遠遠不夠,你要在實戰中形成自己的風格,找到自己的節奏。這些東西別人教不了你,只有戰場教得了你。”

  “唯。”孫權躬身再拜。

  孫策起身,伸手拍拍孫權的肩膀。“戰場的兇險,你我都清楚。水戰更勝于陸戰,一旦落水,就算你的身份再尊貴,一樣只能聽天由命,不多淪為魚鱉之食。仲謀,在真正走上戰場之前,你后悔還來得及,安安穩穩做個長沙王,娶妻生子,也能讓母后安心。你若是覺得長沙太小,再增幾個縣就是了。”

  孫權紅了臉。“陛下,長沙十八城,近四十萬戶,不僅居楚州四郡之首,就算是過去的荊州七郡,也僅次于南陽。臣若是還嫌小,豈不是太不知足了。陛下,臣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若此戰不勝,臣即刻罷兵歸國,從此安心做一個藩王,不讓陛下擔憂。”

  孫策看著孫權,沉默了良久,舉起手掌。

  “一言為定?”

  孫權也舉起手掌,與孫權三擊掌。“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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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五百一十八章 裴潛與賈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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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出了艙,被江風一吹,原本有些發漲的腦子清醒了些,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遠處的群山。

夕陽之下,巫山上空的云霧被夕陽照得通紅,如火似霞,燦爛耀眼。

孫權卻打了個寒顫,懊喪不已。

我怎么會夸下如此海口?

雖說蜀軍主力遠在巫縣,夷陵附近并沒有多少人,最多是一些游船、斥候罷了。可是初入大江,地形、水情都不熟悉,倉促遇敵,誰能保證一定能勝?

小規模的戰斗偶然性太大了。

唉,論臨機應變,還是不如兄長。隱忍了這么久,還是落入他的彀中。

孫權苦笑著,來回踱了兩步,考慮要不要回去再補充兩句。可是一想,掌都擊了,音猶在耳就反悔,肯定會被人笑話。還是算了吧,等兩天,找個機會再說。

“大王,你這是?”裴潛從艙中出來,見孫權有樓梯口徘徊,一時躲避不及,只得上前行禮。

孫權看了裴潛一眼,禮節性的笑了笑,讓在一旁。他代理政務時,與裴潛天天見面,卻談不上交情。裴潛和王粲關系最好,和他不怎么親近,也就是點頭之交。

裴潛含笑點頭,匆匆而過。

眼看著裴潛一轉就要消失在視線之外,孫權忽然心中一動。“文行,請留步。”

裴潛停住腳步,身體不動,回過頭來,看了孫權一眼,眼神疑惑。見孫權向他走過去,剛才是招呼他無疑,這才迅速轉過身,再次拱手作揖。

“大王有何吩咐?”

“孤能吩咐你嗎?”孫權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裴潛。

裴潛笑笑。“大王言重了。只要不違法度,不違禮義,大王若有吩咐,潛自當奉行。”

“當真?”

“自然當真。”

孫權笑了出來。“文行這是去哪兒?”

裴潛眼神微閃。“明日休沐,打算去前營找賈梁道,小酌幾杯,問問家鄉的情況。”

“現在就走嗎?”

裴潛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雖然還沒下值,卻也快了。”

“若是文行不嫌棄,孤捎你一程,如何?”

裴潛拱拱手。“大王說笑了。潛求之不得,豈敢嫌棄。”

孫權伸手拍拍欄桿。“孤在船上等你兩刻,文行若是趕得及,我們就同行。趕不及,就算了。”說完,揚揚手,轉身下去了。

裴潛站在一旁,看看孫權的身影消失在舷邊,臉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幾分無奈。孫權雖然說得輕松,并無強迫之意,但他卻不能拒絕,否則落在天子耳中,難免會有想法。

天子雖然不愿意孫權領兵,但手足之情深厚,他不會容忍臣子對孫權無禮的,甚至可能故意加重懲處,以儆效尤。孫權聲音這么大,正是要讓飛廬上的天子聽見,讓他無法拒絕。

他甚至能猜得到孫權想干什么,天子當然也猜得到,但天子不太可能出面阻止。

裴潛站了一刻,希望有人出來解圍,比如突然有公務什么的,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留下了。但什么也沒有,飛廬上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輕了很多。他暗自嘆了一口氣,下到艙中,簡單的收拾了一下,下了船。

孫權獨自一人在艙里等著,面前的案上擺著兩副酒具。孫權自斟自飲,怡然自在。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看了一眼,伸手示意裴潛入座。

“文行來得好快,孤還以為文行不會來了呢。”

裴潛入座,端起酒杯。“大王此言,潛可承受不起。謹以此酒,向大王請罪。”

“文行何罪之有?”

“雖然不知是何罪,但必然有罪。”裴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滿上酒,一連飲了三杯,最后將杯底亮給孫權看。“大王,罪可赦否?”

孫權哈哈大笑,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起來,河東人還是和關東人有些不同。”

裴潛佯作不知,提起酒壺,為孫權斟滿酒,又為自己添滿,再次舉杯,剛要說話,孫權笑道:“文行慢點喝,江中水急,醉了不安全。聞喜雖在河邊,文行謙謙君子,兒時下水嬉戲的機會卻未必多。”

裴潛微怔,隨即訕訕。他本來的確有這個想法,只是沒想到被孫權一語道破。

“有大王在,潛何懼之有?”裴潛反戈一擊。“久聞大王不僅武藝清湛,熟諳水性,總不會看著潛溺水而亡吧?看到潛登大王座艦的人可不少。”

孫權再次大笑,舉起酒杯,探身過去,與裴潛碰了一下。“叮”的一聲輕響,兩人一起飲了一杯。

趁著裴潛添酒的空當,孫權抓起一把干果,一邊剝一邊說道:“武藝再精,水性再好,也不過是匹夫之勇,算不得大將。孤之皇兄就不用說了,天生圣人,不學而有道,孤望塵莫及。就算是孤那兩個弟妹,也超出孤遠甚。這輩子,孤是趕不上了。”

裴潛沉默不語,心里卻有些異樣。他在天子身邊時間也不短了,知道孫權在天子面前向來以臣子自居,很少涉及兄弟之義。這當然沒什么問題,在朝為君臣,在家為兄弟,公私分得清一些也不是壞事。可是現在孫權當著他的面前稱天子為皇兄,顯然有些刻意。

是的,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是兄弟。天子就算對孫權再不滿,也割不斷這血脈,否則他也不會一次次對孫權讓步。

“說起來,這當然和天份有關。”孫權再次端起酒杯,與裴潛示意了一下,呷了一口。“孤那兩個弟妹,天份原本就高,又從小跟著皇兄習文學武,是皇兄一手栽培出來的。孤呢,當時正當輕狂,不知皇兄一片苦心,也不像那兩個弟妹對皇兄言聽計從,走了一些彎路。”

孫權苦笑了兩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重重的頓在案上,嘆道:“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裴潛伸手過去,為孫權添滿酒。“大王也不必過于自責。人不輕狂枉少年,誰還沒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潛當年也頑劣過,幾個弟弟也不例外,沒少受責罰。就算是右都護,聽說官渡之戰時也有冒失之舉,險些送了性命,虧得鄴侯救了他一命。”

“文行所言極是,人都有少年時。只是時機一旦錯過,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孤的輕狂,讓孤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益州之戰是平天下的最后一戰,無論如何,孤也不能錯過。”

裴潛心中泛起一絲波瀾。他理解孫權的遺憾,因為他有同樣的遺憾。當初一時失誤,被司馬懿所誘,沒有及時歸吳,走了彎路。如今雖說做了尚書,卻沒什么立功的機會了,只能慢慢熬資歷,等外放的機會。

不僅是他,賈逵、衛覬也是如此。他們沒有太原王氏的實力,不能像王凌一樣一步登天。甚至不如毌丘興,有賈詡那個先生提攜,在安西大都督麾下混得風生水起。

這就是他想去前軍找賈逵的原因。這是最后一次機會,要爭取立點功,為以后打好基礎。如果賈逵能走得遠一些,站得高一些,將來多少能提攜他們一點。

或許……賈逵可以和孫權合作?

裴潛忽然心中一動,有點明白了孫權的意思。孫權在前軍的狀態,他也聽說了一些。雖然有朱桓護著,可是其他將領并不服孫權,尤其是孫觀。孫權要想立功,不能沒有同僚的配合,否則一旦接戰時遇險,他就將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別說立功,能保住命就不錯。

他可是天子的親弟弟,長沙王,如果有機會擒獲他,蜀軍會不惜任何代價。

裴潛眼皮微挑,正好迎上孫權殷切的目光,心中頓時恍然,微微一笑。

孫權也笑了,舉起酒杯。

——

裴潛的到來沒有讓賈逵意外,可是裴潛為孫權說話,建議他與孫權合作,讓他很是費解。

裴潛可不是那種因為搭了孫權的順風船,欠了孫權人情,就要給予回報的人。甚至可以說,世家子弟對這一點分得很清楚。人情是人情,利益是利益,不能混為一談。

聽完裴潛的解釋,賈逵還是不太贊同,甚至疑心更重。

天子與孫權的約定不像是看好孫權,反倒是不看好孫權的征兆。蜀軍主力遠在巫縣,前期的接觸戰規模都不會大,更多的是熟悉地形,熟悉水情,為真正的大戰做適應性的準備。孫權是前營的主力,按照常理,這樣的戰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

裴潛笑笑。“梁道,你覺得長沙王連這樣的戰斗都應付不了?”

賈逵沉吟了良久。“這個不好說,不過我很佩服陛下的眼光。他既然不看好長沙王,我相信長沙王在戰場上很難取得能和父兄比肩的戰績。長沙王在交州時,受挫可不止一次。”

“長沙王在交州受挫是不假,卻不是統一營之兵時。”裴潛剝開一枚栗子,扔進嘴里。

這是孫權剛剛送他的,不是本地栗子,而是蜀栗。兩軍交戰之際,貿易卻還是通的,只是蜀栗味美價高,不是普通人能穿得到的。

當然,孫權不是普通人。不管天子是不是樂意他統兵上陣,他還是長沙王,幾個蜀栗還是吃得起的。

賈逵眼神閃爍,良久未語。裴潛一連吃了幾個栗子,見賈逵沒反應,啞然失笑。

“真不吃?再不吃,可就沒了。”

賈逵盯著裴潛看了兩眼,咯噔了一聲,艙外一陣輕響,有腳步聲遠去。裴潛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慢慢拍掉手上的栗殼。賈逵斥退左右,自然是有重要的話要說。

“文行,你在天子身邊,知道天子打算如何處置長沙王嗎?”

裴潛眼神一閃。“處置?”

賈逵點點頭,神情鄭重,雙目如電,逼視著裴潛。

裴潛被賈逵看得不安,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露出一絲疑惑。“梁道,為何有這樣的想法?天子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欲行鄭莊公故事,何必與長沙王擊掌立誓,恨不得他趕緊離開戰場?”

“如果長沙王有不臣之心呢?”

“那更不可能。”裴潛一口否決。“陛下富春秋,武藝精絕,甚至可以說天下無敵。兼為人穩重,身邊從不離人,長沙王縱欲行非常之事也不可能成功。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運氣好,成功了,這帝位也與他無關。袁家勢大,皇后之位穩固,天子若有不測,皇嫡子繼位是必然之事,絕無疑義。長沙王縱是利令智昏,也不會行此下策。”

裴潛頓了頓,又道:“就算他瘋了,又能做什么?為害既不大,懲處必然有限,陛下又何必授人以柄?”

賈逵沉思良久,點了點頭。裴潛是天子身邊的近臣,在這些問題上,比他有把握。他端起酒杯,淺淺的呷了一口,又取過一枚栗子,慢慢剝開,放入口中。

“這么說,是我想差了。只是我還是無法理解天子的用意,他這么做……”賈逵搖搖頭。“不可解。”

“怎么不可解?”

“依你所說,長沙王雖無名將之姿,卻也不是一竅不通。統三五千人征戰,只要不遇到極其高明的對手,以吳軍的精練和裝備,取勝并不難。陛下欲使其受挫自退,為何不等一等,卻在這時候與他約誓?”

裴潛想了想。“或許是陛下希望他早點知難而退?畢竟初登戰陣,誰也沒把握必勝。這時候退,總比大戰時退好一些。前期接觸規模有限,就算受挫也有機會救援,危險性要小得多。若這樣的戰斗都不能取勝,長沙王自然無顏再提要求,只能乖乖的回長沙國,做他的長沙王去。”

賈逵苦笑,沒有再說什么。

裴潛有些著急。他可是帶著孫權的委托來的。“梁道,可與不可,你給個痛快話。”

“沒什么可不可的。”賈逵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長沙王在前軍,就是我的袍澤,戰場上互相救援是份內的事,毋須交待。”

他想了想,抬起頭,瞥了裴潛一眼,又道:“文行,疏不間親,你在天子身邊,本不該與外臣交接,更何況是藩王。以后這前軍,你還是少來為好。”

裴潛面色發燙,訕訕地點點頭。(策行三國..133133406)--(策行三國)

第二千五百一十九章 御前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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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潛當晚留宿賈逵營中,兩人抱被而臥,說了半夜話。

同為河東降臣,一個是內臣,一個是外將,互通消息是情理之中的事。裴潛來前軍見賈逵也是擺在明處,毋須瞞人。

同鄉就是一個天然的圈子。遠家越遠,這個圈子越牢固。在河東時,裴潛和賈逵還沒這么親近。如今這個圈子還有擴大的趨勢,由同鄉擴展到同縣,再到同郡,甚至同州。天子身邊的軍師處、軍情處中就有荊州系、豫州系、青徐系和江東系四大派,明爭暗斗,連天子都沒辦法解決,只能居中協調。

裴潛說內朝的事,賈逵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地聽,并不插話,看起來還有些走神。

“梁道,軍中情形如何?”裴潛說得口干,端起水杯喝水,順便用腳踹了踹賈逵,嘟囔了兩句。

作為河東人,他對南方的氣候很不適應,夏天悶熱也就罷了,冬天顯得格外陰冷,被子總是濕漉漉的。平日里駐扎在陸地上已經很難受了,如今住在戰船上,更是陰冷徹骨。可是看賈逵,看起來卻愜意得很,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床上的被子單薄得讓他懷疑會不會被凍死。

賈逵一驚,回過神來,挪了挪身子,又將被角掖好。

“陛下要出奇不意,反其道而行,當是不給曹操太多準備的機會,同時向荊楚大族交待,以彰顯戰事之艱難,消除好戰輕敵之心。如此看來,縱使益州之戰分出勝負,征伐也不會停止,只是走得更穩一些。”

裴潛微怔,沉思片刻,隨即有些臉熱,點頭說道:“還是梁道看得透徹,我倒是迷了。”

“大概是尚書臺的炭薪太充足了吧。”賈逵無聲而笑。“陛下為你們想得太周全,未必是好事。”

裴潛啞然失笑,也沒忘反嘲一句。“要說過猶不及,軍中遠勝尚書臺。全民尚武,好戰成風,不得不借這大江之水,讓你們冷靜冷靜。”

賈逵哈哈一笑。“沒錯,知易行難,圣明如陛下亦不能兩全,難免有所偏頗,何況你我。你我皆是州郡之才,這治國平天下的事無能為力,還是由陛下和諸公操心吧。”

裴潛目光一閃,欲言又止。

賈逵看了他一眼,又道:“文行,有機會,你還是轉到軍師處或者軍情處吧,尚書臺不適合你。”

裴潛看了賈逵一眼,點了點頭。他來找賈逵,便有些想法。文采并非他所長,與陳琳、王粲等人無法相比。可是論事功,他自信比陳琳、王粲強很多,如果有機會進軍師處或者軍情處,他更能發揮優勢。

最好是軍師處。如果能外放,做一督軍師,說不定還有機會跟著立功封侯。

比如賈逵。以賈逵的能力,做大都督有點困難,也未必有這樣的機遇,萬人督卻是綽綽有余。萬人督通常會配備軍師,若是作戰立了功,不僅萬人督可以加官進爵,軍師也有機會封侯。

賈逵提出這個建議,等于是給他一個承諾。將來如果有機會,他們可以并肩作戰。

當然,前提是他要能入軍師處。

——

兩天后,孫策率領中軍到達夷陵。

夷陵守將潘華收到命令,早早地出城相迎。孫策卻沒有在夷陵耽擱,讓潘華上了船,繼續前進,直到荊門山、虎門山。

荊門山、虎門山是夷陵的西大門,也是西陵峽的東端。

西陵峽又稱巴峽,是長江三峽中最長的一段,以險著稱,峽中有峽,灘中有灘,大大小小的險灘數十處,兼之水流湍急,一不小心便有觸礁的可能。

不用深入西陵峽,在荊門山、虎門山的夾峙之下,看著滔滔江水,便能感受到西陵峽水流之急。別說溯水上行,能在江中保持平穩,不被水流沖走,就夠累人的。孫策的座艦比較大,兩側的三對輪槳、船尾的一對輪槳全速運行,卷起雪白的浪花,才能維持座艦平穩。再往上行,就不得不依賴纖夫了。

下了錨,輪槳慢慢停止,擊水聲漸息,只剩下江水嘩嘩作響。

就在江心,孫策召開了軍師處的第一次會議。

除了軍師處、軍情處的軍師、參軍,與會的還有前將軍朱桓部及江陵戰區都尉以上的將領,總數逾百人,平日里用來議事的艙室擠不下,孫策便轉移到了甲板上。

看著巫山,吹著春風,聽著江濤,自有一番身臨戰場的感覺。

會議開始之前,孫權站在飛廬上,憑欄而立,看著滾滾東去的江水,心頭有些忐忑。裴潛還沒給他答復,賈逵愿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心里沒底。如果賈逵不肯,那他就只能孤軍奮戰了。

我怎么會夸下那樣的海口?孫權再一次嘆息。

朱桓走了過來,看看孫權,又看看站在下層甲板上的賈逵、孫觀等人,皺了皺眉。“馬上要議事了,大王怎么沒下去和他們說說話,交換一下意見?”

孫權苦笑,不答反問。“將軍對此戰怎么看?”

朱桓轉身,雙手輕拍欄桿,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有中軍水師在,水戰毋須我前軍費心。我等只要能操好舟,別自亂陣腳,登陸后攻城掠地便是了。”他低下頭,看看湍急的江水。“江水雖急,畢竟有例可循,只要小心些,不會有什么問題。”

孫權瞥了一眼四周,低聲說道:“若大王將初戰的任務交給前軍呢?”

朱桓詫異地轉過頭,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陛下的意思?”

“將軍,中軍水師組建不到一年,麋、陳二位以前都是行海船的,并不熟悉三峽水情。論三峽水戰,誰能勝過甘安東?他當年逆水而上都吃了虧,新組建的中軍水師又能強到哪兒去?”

朱桓摸摸頭,有些猶豫。孫權說得有理,就三峽而言,中軍水師最多有整體實力,具體到營規模,未必比他們強不到哪兒去。這么說,規模較小的初戰很可能會讓前軍上。

這是機會,也是考驗。

“所以你主動求戰,要爭首功?”

孫權嘴里發苦,卻不能在朱桓面前示弱,只是淡然地點了點頭。

朱桓思索片刻,又道:“首功是重要,不過也不能急,還是要按章程來。雖說你和陛下有約在先,可是勝負難料,陛下最看重的還是你的能力,并非簡單的勝負。只要你該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得出色,就算戰場上有些挫折,陛下也不會吹毛求疵,逼你歸國。”

朱桓拍拍孫權的肩膀。“陛下對你的愛護不亞于左右都護。你放輕松些。”

孫權感激地點點頭。

兩人正說著,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們連忙停住,回身一看,正好看到孫策從艙中走出,身邊跟著中軍水師督麋芳、長史陳矯。裴潛也在其中,和兩個尚書郎站在一起。見孫權看過去,裴潛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孫權長出一口氣,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孫策仿佛聽到了孫權的心聲,走了過來,伸手攬住孫權的肩膀,走到欄桿邊。“怎么樣,看到這江水,這地形,還有把握嗎?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孫權心情正好,面帶微笑。“陛下,臣雖愚鈍,蒙陛下不棄,拜為長沙王,也算是一國之君,豈能言而無信?陛下放心,此次西行,必破曹操而還。”

孫策笑笑,拍拍孫權的肩膀。“仲謀豪氣,那朕就不多勸了。只是戰略上固然要藐視對手,戰術上卻要重視對手,千萬不能輕敵。”

孫權拱手施禮。“唯!”

孫權的聲音太大,不僅飛廬上的人聽得清楚,下層甲板上的人也聽見了,紛紛將目光轉了過來。見天子與長沙王并肩而立,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景,頓時肅然,拱手施禮。

孫觀悄悄的轉頭,向江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跟著眾人齊聲大喝。

“臣等見過陛下。”

孫策舉起雙手,緩緩下壓,待眾將安靜,這才朗聲說道:“諸位想必都知道了,江南這座山叫荊門山,江北這座山是虎門山,過了此二山,便是三峽中最險的一段水路。在這里議事,就是為了讓諸位一睹山勢之險,江水之急,非洞庭可比,不可生輕敵之心。”

他頓了頓,又道:“朕不妨提醒你們一句,幾年前,那個在長江上縱橫了十幾年的錦帆賊想打回家鄉去,都沒能如愿。你們縱使訓練刻苦,有幾個敢說水戰能力比他還強的?誰要是有這個自信,上前一步,讓朕看看。”

眾將轟笑,卻沒人站出來。不管甘寧的名聲、品德如何,論水戰,的確沒人敢說自己比甘寧強。

待笑聲漸定,孫策又道:“今天議事,依舊按軍中規矩,不論官職大小,盡可暢所欲言,只不過就事論事,不可旁及其他。否則的話,就不是趕你們出帳這么簡單了,直接扔水里喂魚。”

眾人互相看看,卻沒人敢笑。之前跟過天子的將領都知道,天子軍議時只問事理,不講尊卑,只要你言之有物,大可放言,哪怕是對天子的話有不同意見都可以提,只是就事論事,不可出言不遜,更不可人身攻擊,否則會有虎士趕人。

平時是趕出大帳,今天卻是扔江里。江水這么急,就算救得及時,也沒人敢保證一點事沒有。

再說了,被趕出大帳也就罷了,反正只有參加會議的人知道,如果渾身是水的回去,怎么瞞過部下的眼睛?丟臉啊。

“行了,誰先說?”孫策在椅子上坐下,示意尚書郎準備記錄。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肯第一個說話。

短暫的沉默后,孫權起身,躬身施禮。“陛下,臣以為,兵以正守,以奇勝。春水方生,逆蜀拒險而守,自以為山川可恃,我軍必不能至,此時出兵,或可收意外之功。是以,臣建議,選精師銳卒,突入峽中,掃清殘余,直撲魚復,叩關而入。”

孫權話音未落,孫觀便揚聲道:“長沙王勇氣可嘉,不過卻忘了陛下方才所言。甘安東都未能逆水而攻,難道長沙王自信比甘安東更勝一籌?”

孫權的眉梢抽了兩下。他知道孫觀對他有意見,卻沒想到孫觀會這么急不可耐的跳出來,當從反駁他。他看了一眼朱桓。朱桓臉色陰沉。孫觀此舉無異于彰顯前軍不合。只不過軍議中不論尊卑,他倒不好用這個理由來斥責孫觀。

剎那之間,孫權就恢復了平靜,轉身向孫觀微微頜首示意。“校尉說笑了,我豈敢與甘安東比肩。之所以有此信心者,是因為眼下形勢與當年有所不同。”

“愿聞其詳。”

“一是木學堂諸位大匠并力研制的新型戰船,比往日之樓船更易操控,毋須依賴纖夫,即可逆水而行。二是陛下親征,我大吳中軍精銳盡出,非復當年甘安東可比。校尉信心不足,是擔心新船不好,還是擔心陛下用兵不如甘安東?”

“你……”孫觀一時語塞,隨即冷笑道:“大王這可是欲加之罪了,我何曾說過新船不好,何曾說過陛下用兵不如甘安東?”

“那校尉又擔心什么?”

“船再好,畢竟還是船,又不能飛過巫山。陛下用兵如神,卻也不是無所不能,誰敢說甘安東做不到的事,陛下就一定能做到?”

朱桓咳嗽一聲。“孫觀,不可對陛下無禮!”他剛要起身,借著這個機會再斥責孫觀幾句,卻見天子轉頭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凜,連忙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陛下剛剛說了,就事論事,不及其余。”說完,又不動聲色的坐了回去。

孫觀站在下面,看不到朱桓的小動作,本以為朱桓會出面偏袒孫權,已經做好了反駁的準備。見朱桓只是不疼不癢的說了兩句,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一時倒不好發作。

雖說朱桓偏袒孫權讓他惱火,可是平心而論,朱桓對部下還是很不錯的,甚至有些護短。在孫權來之前,朱桓對他們也是很照顧,否則前軍不會這么團結。當眾讓朱桓下不了臺,這不是他的目的。

“臣失言,請陛下降罪。”孫觀向孫策躬身施禮,算是聽朱桓的話,認了錯。

孫策笑笑,示意孫觀不必介懷。“話雖說得不好聽,卻是實話。朕的確不是無所不能,甘安東做不到的事,朕也未必做得到。仲臺,你再說說,你的擔心有哪些?”

“唯!”見天子稱自己的字,孫觀心中歡喜,底氣又足了三分。“臣以為,新船雖好,不用纖夫即能逆水而上,但春夏水漲,水勢比秋季更急,新船也要小心才行。平時也就罷了,戰時又豈是小心就能萬全的?若是上游放船沖撞,如何應對?就算是不分勝負,兩船一起入水,那也是我們吃虧。我們的船多好,逆蜀的破爛如何能比?富家翁和丐兒拼命,不能稱為勇。為出奇而出奇,不能稱為智。”

“嗯咳!”朱桓又咳了兩聲。

孫觀也意識到自己有人身攻擊的嫌疑,連忙收住,退回人群之中。

孫策看向孫權。孫權拱手施禮,又道:“孫校尉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只是未免保守了些。兩軍交戰,哪有什么萬全可言?若因為有危險就裹足不前,什么時候才可必勝?擔心敵船來撞,做好應對便是了,不必因此怯戰。”

“誰說我是怯戰?”孫觀大怒,再次挺身而出。“依大王所言,何必再議。反對作戰的都是懦夫,趕出軍中便是了。”

孫權窘迫,無奈之下,只得拱手致歉。

孫觀見孫權不應戰,只好悻悻還座。能在眾人面前逼得孫權道歉,這口氣縱使沒有全出,也出了一半。

孫策冷眼旁觀。這既是看孫權,也是要看朱桓,看朱桓這個前將軍究竟做得怎么樣。從當前的表現來看,朱桓還算是合格的。孫觀是個粗人,能顧全大局,沒有徹底撕破臉,也算不錯。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孫權爭功,打破了前軍的固有平衡。

孫策拿起案上的鎮紙,重重的敲了一下書案。“說正事,別扯這些沒用的。要是誰互相看著不順眼,找個地方打一架,別在這兒說,浪費大家時間。誰還有不同意見?”

“陛下,臣有話說!”一個人從甲板上擠了出來,站在孫策能看到的地方。

孫策定睛一看,卻是賈逵。他回頭看了一眼朱桓。“你們前軍倒是積極啊,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

朱桓得意地一笑。“陛下,不是臣夸口,除非與曹操決戰,有臣所領的前軍與中軍水師出戰足矣,本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朱桓話音未落,左將軍呂范按捺不住了。“朱休穆,前后左右四軍只是依循慣例,并非不可變更。這首戰的任務你前軍當得,我等左軍、右軍、后軍也不是當不得。”

說著,他向孫策躬身施禮。“陛下,臣昧死敢言,前軍諸校似有分岐,不宜首戰,可以左軍代之。”(策行三國..133133406)--(策行三國)

第二千五百二十章 法正有壓力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還沒議定是不是要出擊,呂范就與朱桓爭起了任務,倒是讓孫策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為在江中議事,有高山在前,急流在側,大家總能理智一些,謹慎一些。現在看來,他還是太天真了。
  好戰輕敵之氣不是個別人,而是全軍如此。
  人人都以為益州是最后一塊肥肉,都想撲上去咬一口,卻忘了益州是塊帶骨頭的肉,弄不好會崩了牙。
  既然諸將求戰心切,孫策也就沒有在戰與不戰上糾纏太久,隨即將話題轉為如何戰。
  在江陵督婁圭的推薦下,夷陵守將潘華為孫策及諸將解說地形。
  廣義上的三峽指的不僅是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三道峽谷,而是長江切割、穿越巫山等山脈的整個流域,包括從魚復到夷陵的整個長江段,全長五百余里。
  因為山高水急,耕地稀少,這五百多里的流域中間只有巫縣、秭歸兩個縣,縣倒是不小,都在萬戶以上,但相隔較遠,又沿江而行,非常不方便。一旦遭到攻擊,很難得到支援,只能各自為守。
  循江而行,交通不便,尤其是對下游不利。滿載的船只要逆流而上,比順水而下困難多了。因此,早在幾年前,還是劉焉主政益州時,荊州就主動放棄了巫縣、秭歸,將防線收縮到夷陵,以減少消耗。在孫策與河北相爭時,曹操曾率部東出,雙方在三峽有過交鋒,后來也不了了之。巫縣、秭歸兩縣雖多次易手,時間卻比較短,戰事一結束,雙方都不約而同的放棄了駐軍。
  直到去年初,法正主持東線戰事,他向巫縣、秭歸增派了兵力,增修了城池,加強了控制,將戰線一直推進到西陵峽,威逼夷陵。不過他一直沒有真正發動攻擊,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法正在秭歸以西修繕了幾座城,作為要塞,扼守水陸。要塞面積有限,駐守兵力不過數百人,補給依賴于上游而來的船只補給,一旦斷切這些補給,這些要塞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只能作一時之守,并不能起到真正阻隔大軍的意義。
  最重要的還是兩座縣城:巫、秭歸。
  兩個城都是縣治,有堅固的城池,也能得到本縣的物資補給,可以駐扎較多的士卒,堅守較長的時間。如果不能及時拔除,勢必對大軍的補給造成威脅。
  三峽之中,西陵峽最險,對大軍前進阻礙最大。秭歸是西陵峽的西端,法正將前鋒推進到秭歸,自然是利用西陵峽的地形,阻礙大軍西進。
  瞿塘峽作為最西側的峽谷,雖有夔門之險,卻離魚復最近,也就二十里左右。一旦奪取巫縣,離進入益州只剩最后一道扜關,危險不言而喻,也是必爭之地。法正加強巫縣防務,扼守益州東門的決心昭然。
  歸根結底,真正的戰斗必然是秭歸和巫縣,其他的都是小問題。法正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并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聽完潘華的介紹,孫策有些遺憾。當初對巫縣、秭歸的重視不夠,讓法正輕易得手,如今成了麻煩。
  這事不能怨婁圭,至少主要責任不是婁圭的。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從水路進攻益州。現在這么做,是為了保證皇帝的權威和對軍隊的控制,是為了保證政權的穩定傳承。
  十年一晃而逝,他的想法已經與當初不同。
  是理性的妥協還墮落,他也說不清楚。
  潘華的介紹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順理成章的爭得了出戰的機會。與朱桓、麋芳商議后,孫策將婁圭及其統領的江陵戰區將士納入前鋒序列,與中軍水師、前軍并肩作戰,由他直接指揮。
  江陵是前線,江陵督統將士八千余人,除去留守各縣的兵力,婁圭直接指揮的有三千余人。這次能納入孫策直接指揮的主力,只要不出大錯,隨例立功,婁圭躋身大督是意料中的事,封侯也是有可能的,就連潘華、北堂羽等將校都有機會。
  詔令一出,江陵戰區士氣高漲。
  孫策隨即下達了第一道作戰命令:派遣精銳,進入西陵峽,打探形勢。
  中軍水師是主力,自然不用多說,麋芳、陳矯親自出陣,查看沿途的形勢,熟悉水情,為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
  潘華因鎮守夷陵多年,熟悉西陵峽,成為當仁不讓的人選,被婁圭推薦為首戰將領。率領本部千人,隨麋芳行動。
  朱桓沒有派孫權,也沒有派孫觀,卻派出了賈逵。賈逵之前本打算發言,被呂范打斷,后來因為出戰之議已定,也就沒有多說。朱桓向孫策轉述了賈逵的意見,對賈逵稱贊有加,評價遠高于孫觀。
  三部共五千余人,大小戰船三十余艘,進入西陵峽,向最近的夔城駛去。
  同時,孫策命左將軍呂范、后將軍張燕協同武陵尉北堂羽,各率本部人馬,共一萬三千余人,船兩百余艘,循夷水而進,尋找戰機,牽制蜀軍兵力。
  夷水是長江僅次于沔水的支流,在長江通航之前,夷水一直是溝通巴楚的重要通道,如今還在發揮作用。只不過夷水西端同樣受阻于扜關,還要翻過幾道山,不適合大軍行動。
  依吳軍慣例,大軍行動會安排文吏隨行,記錄軍事部署,繪制地圖,為撰寫戰紀積累資料。呂范、張燕官居左將軍、后將軍,是中軍將領,文吏當由尚書臺指派。裴潛主動請纓,得到了孫策允許,隨軍行動。
  擔任軍師的是渤海人韓宣。
  ——
  白帝城。
  曹操站在城頭,俯視大江,看著滾滾江水打著漩渦,翻著泡沫,發出龍吟般的轟鳴,眉頭緊皺,幾根花白的眉毛不經意的顫抖著。
  法正站在曹操身后,神情淡然,甚至有些無聊。
  他們剛剛收到秭歸傳來的消息,孫策率領中軍離開了洞庭湖,進駐夷陵,在大江中心召開了一次軍議,決定主動發起進攻。
  從秭歸到魚復沒有可供策馬驅馳的大路,只有棧道和水路,全靠乘船和步行,傳遞消息的速度很慢,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天。按照吳軍不動則己,一動就全力以赴的習慣,此刻或許已經開戰,甚至可能已經拿下了夔城,或者更西側的丹陽城。
  曹操很擔心,法正卻覺得不太可能。逆流而上的難度有目共睹,甘寧之前就曾嘗試過,未能成功。這次孫策親征,吳軍使用了新造的戰船,體積小一些,推動力大一些,可以不依賴纖夫,逆水而行,但體積小了,也意味著攻擊力有限,重弩、拋石機一類的大型攻城器械都無法裝在船上。
  要想拿下夔城或者丹陽城,只能依賴步卒。縱使吳軍步卒精銳,在那種地形條件下也不可能輕易得手。
  法正倒是覺得吳軍有可能不管夔城、丹陽城,直接強攻秭歸。不過這也沒關系,秭歸也不是說攻就能攻得下的,等收到秭歸的消息再反應也來得及。
  倒是孫策逆時而動讓他覺得有些失望,號稱不敗的孫策不過如此,連基本的用兵常識都不顧,一味憑著蠻力強攻。與這樣的對手交戰,勝固然沒什么成就感,敗了也與智謀無關。
  曹操轉過身,上下打量了法正兩眼。“孝直,你是不是覺得孫策此舉稍嫌輕率?”
  法正咧了咧嘴。“大王以為不然?”
  曹操搖了搖頭,負手向東而行。法正緊緊跟上。兩人一前一后,一個瘦削,一個粗壯,身形截然不同,搖晃的節奏卻極為神似,說不出的和諧。
  白帝城東是一條大溪,名為東瀼溪,雖不及西南側的大江洶涌澎湃,卻也有百步寬,水流湍急。曹操站在城頭,俯視大溪,又折向北。
  城北便是赤胛山,東西環抱,與白帝城之間只有一道曲折的馬嶺可通。西高東低,直到東瀼溪邊,猶有二百余丈。站在白帝城的城頭看去,只覺高聳入云,頭頸欲折。
  “上面便是公孫述所筑的赤胛城,規模很大,可以駐軍。”法正說道:“大王要不要上去看看。”
  “當然要去。”曹操不假思索的說道,腳步不停,向北門走去。
  法正暗自叫苦,卻不得不跟過去。赤胛山他已經查看過多次,完全可以為曹操解說,但曹操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要親自巡視陣地,他也不能拒絕。沿著馬嶺登上赤胛山,垂直距離就有四五百丈,山頂的赤胛城周長七里有余,就是走一圈,也要大半天,腿都要累斷了。
  然而這還只是開始。看完了赤胛城,還有城外的清溪。清溪是夷水的源頭。雖說夷水不能通大船,可是孫策既然親征,有足夠的兵力,命大將領別部,循清溪而上,也是很正常的事。為策萬全,曹操必然還要看看那里的城防。
  應該是應該,但確實太累了。
  法正心里叫苦,卻不敢說一個字。曹操身為蜀王,年近半百,不叫一句苦,他一個少壯之臣豈敢叫苦。
  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想起戲志才。
  戲志才之所以累死,不僅是因為案牘公務,長途跋涉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當初為了增援劉繇、高干,戲志才曾遠至交州,來回一年多,對身體的傷害險而易見,一直到死也沒能恢復過來。吳國的反擊只不過是添了一把火而已,即使沒有這回事,戲志才也不可能長壽。
  自己也許會步戲志才后塵,生生累死。
  這么辛苦,若還是不能封侯,那也太虧了。
  “孝直,小心!”曹操忽然叫了一聲,轉身揪住了法正的手臂。話音未落,法正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下意識地拽住曹操的手臂,單腿跪倒在地,一手抓住地上的草,這才免于從山坡上滑落之災。
  法正嚇出一身冷汗,半天沒敢挪動,拜將封侯的念頭不翼而飛。
  曹操皺了皺眉。“孝直,你是不是太累了,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
  法正吐了兩口氣,苦笑一聲:“臣一時疏忽,多謝大王援手。”
  “身處險地,豈能三心二意?”曹操將法正拽起來,見法正臉色蒼白,滿頭是汗,若有所思。“孝直,巴女雖好,也不能貪色。你年已而立,卻還沒有子嗣,就算封了侯,誰來繼承你的爵位?”
  法正面紅耳赤,吭哧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曹操叉著腰,站在嶺上,四下張望。北有高山,南有大江,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地。可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之所以不辭辛苦的實地巡視,除了習慣之外,更是不想讓自己閑下來,免得糊思亂想。
  “大王!”彭羕從遠處追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繞過法正,來到曹操面前,從袖籠里抽出一份軍報。
  曹操沒有接,只是看著彭羕。彭羕心中一凜,隨即反應過來,不動聲色的將抽出半截的軍報收回袖中。他背著法正,法正又累得無精打采,也沒留神他們的小動作。
  “什么事?”
  “征東將軍派了使者來,說有事要向大王匯報,順便送了些春筍,還有些山貨。”
  曹操點點頭,笑道:“元讓有心。你回去,挑幾樣可口的帶到山上,再取些酒,我們到山里野炊。”
  彭羕會意,躬身答應,轉身去了。經過法正身邊時,他客氣地笑了笑,又關切地問道:“祭酒臉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彭羕身材高大,山路狹窄,法正與他貼身而立,大感壓迫,沒好氣的揮揮手,示意彭羕趕緊走。彭羕也沒多說,拱手施禮,快步而去。一年多沒見,彭羕又壯實了許多,精力充沛,步履穩健,即使是在山路上也一樣健步如飛。法正看在眼中,心中莫名一緊。
  剛剛擠走了辛評,又來了個彭羕。彭羕更年輕,思維敏捷,又是益州人,各方面都比辛評有利,又在蜀王身邊多年,被蜀王視為子侄一般。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蜀王的爪牙。
  時不我待啊。
  法正打起精神,故意朗聲笑道:“大王,山頂景色更佳,我們到山上再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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