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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五百三十五章 老馬騰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涼州毗鄰羌胡,向來民風彪悍,從秦人牧馬天水開始,這里便是出名將猛士之地。西漢立都長安時,六郡良家子更是朝廷禁軍的主要力量。東漢立都洛陽,關東人占了上風,可是論武力,無疑還是關西為最。不論是將領還是戰士,涼州人都是當之無愧的主力。

  對涼州人來說,朝廷來募兵沒什么稀奇,但專門招募女人為兵,卻是開天辟地頭一回,迅速引起了人們的興趣,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似的,迅速成為人們熱議的事件,高標準、嚴要求,更是讓人們欲罷不能。

  很多人開始都沒太當回事,只當是朝廷收攏人心的套路,或者籠絡大族的手段。招幾個大族的女子為近衛侍從,拉近與大族的距離,爭取他們的支持,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可是后來很多大族女子應募被拒,讓很多人意識到情況并非如他們想象,左都護募兵的標準是武藝,而不是家世。

  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向馬云祿等人挑戰,親自驗證左都護女衛的實力,結果被毫不留情的打了臉。女衛們用高超嫻熟的騎術、射藝、矛法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也證明了只要能承受艱苦的訓練,女子并不弱于大多數男子。

  這個結果一方面大振女子士氣,激起了更多女子的信心,一方面也引發了男子的醋意。

  既然左都護要從涼州征募女子為侍衛騎,安西大都督為什么不從涼州征募男子為兵?

  他是懷疑我們涼州人的實力,還是質疑我們涼州人忠誠?

  這個問題不知是誰提出的,但是一提出就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并迅速與朝廷對涼州人的看法掛上了鉤。有人說,關東人、關西人的分歧由來已久,魯肅也是關東人,他可能是看不起我們關西人。有人說,這可能和董卓、韓遂、馬騰等人的態度有關。董卓不用說了,韓遂、馬騰雖然與朝廷早有合作,但他們一直不是純臣,朝廷很可能因此懷疑所有的涼州人,不希望涼州人在軍中的實力太強。

  魯肅聽到這個風聲時,驚訝不已。他不明白左都護征女衛的事怎么會衍生出這個話題。

  可是不管怎么說,問題既然已經出現了,就必須解決。

  魯肅反復思考后,向賈詡問計。

  賈詡說,這個問題既好解決,又不好解決。說好解決,只要都督出面,對董卓的功過進行評價,讓人看到都督甚至朝廷對涼州人的態度就行了。說不好解決,是這個評價不好做,很可能和涼州本地人的觀點有較大分歧,甚至沖突。

  拿董卓來說,在朝廷眼里,他就算不是十惡不赦,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評價,濫殺無辜,燒洛陽城,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惡跡。可問題是這樣的事在涼州人看來沒那么嚴重,至少不會像關東人那樣恨之入骨,不可原諒。

  這不是董卓一個人的作風,而是大部分涼州人的作風。涼州人愛恨分明,愛則推財與共,好得像一家人,恨則拔刀而斗,殺個你死我活,滅門絕戶也是常有的事。

  皇甫嵩殺董家就是如此,這就是涼州人。

  況且關東人也好不到哪兒云,王允得手之后,殺董卓家人部屬時,可是連婦孺也不放過的。上至董卓九十多歲的老母,下至董卓還沒成年的兒孫,殺得干干凈凈,他們又能比董卓好到哪兒去?

  既然都差不多,那為什么王允能以前朝太傅入葬,而董卓卻被點了天燈,連個衣冠冢都沒有?

  聽完賈詡的話,魯肅明白了。他看了賈詡半晌,啞然失笑。

  “軍師好手段。”

  賈詡苦笑,卻不解釋。他聽到這個風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難逃干系,越解釋越麻煩,索性不解釋。事實上,他也的確有過這樣的心思,想趁勢解決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為董卓正名。

  不知道是不是避嫌,蔡邕寫成的前朝史中,沒有為董卓立傳。

  魯肅沉思良久,對賈詡說,這件事不是安西都督府能解決的,要請朝廷下詔才行。不如先生張羅一下,上書朝廷?

  賈詡責無旁貸,答應了。他與趙阜等人商議后,定下一個基本原則:不飾功,不諱過。對董卓曾經立下的功,如實陳述,不加虛飾;對董卓犯過的錯,也不忌諱,一一如實。如今董卓已經身死族滅,就算有再大的罪也償還了,能讓朝廷承認他的功勞就是最大的勝利。

  當然,涼州人要從董卓的過失中吸引教訓,改改這濫殺的壞習慣,不能步董卓后塵。

  定下這個原則后,賈詡先讓趙阜出面,與諸家聯絡通氣。經過反復討論,諸家基本接受了賈詡的這個觀點。董家除了牛輔這個女婿還活著之外,已經沒人了,正不正名其實無所謂,關鍵是看朝廷對涼州人的態度,是不是還有關東人的傲慢。

  真要為董卓平反,難道要殺北地郡皇甫家滿門?北地郡雖說如今屬寧州,原先也是涼州人。

  賈詡親自執筆,為董卓寫了一篇別傳,詳述了董卓的一生,功過如實照錄。

  寫完之后,賈詡請魯肅過了目,用快馬送往行在。

  雖然還沒有得到回復,但涼州人的擔心、質疑已經抒解了一大半。爭論繼續,相關的工作事務卻沒有停止,在賈詡運籌帷幄,趙阜等人出面聯絡的努力下,重點漸漸轉換為如何集中人力、物力,在秋后對蜀作戰中建功立業,證明涼州人的價值。

  ——

  馬騰進入漢陽郡后,不斷收到消息。

  消息很多,也很雜,馬騰的心情也變得很復雜。一會兒喜,一會兒憂,七上八下。

  馬騰到達射虎谷后,馬云祿親自趕來迎接,與馬騰見面。

  多年不見,馬騰幾乎認不出馬云祿,馬云祿也幾乎認不出馬騰。

  馬云祿越發英氣勃勃,走路帶風,第一眼看到時,馬騰幾乎將她認作已經陣亡的次子馬休,眼淚嘩的一下就涌了出來。馬休陣亡時還年輕,胡須不多,長相、身高都與馬云祿有幾分相似。

  馬云祿也很傷感。幾年不見,馬騰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雄壯的氣勢不再,連看人的眼神都不復威猛,透著那么一絲軟弱、心虛。原本烏黑的頭發白了不少,臉上的皺紋也多了,比實際年齡至少大了十歲。

  馬云祿鼻子泛酸,原本準備了很久的狠話也說不出口了,在馬騰面前拜倒。

  “阿爹,這才幾年不見,你怎么老弱至此,是病了嗎?”馬云祿唏噓不已。

  馬騰也紅了眼睛,拉起馬云祿,看了又看。“你還知道幾年?你和孟起一個比一個心狠,去了關東就不回來,連你二弟陣亡了都不回來看一眼。是不是要等我和韓文約一樣陣亡了,你們才肯回來為我報仇?”

  馬云祿很慚愧。她知道老父親是真的傷了心。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她和長兄馬超都沒有給他任何安慰。當時只覺得馬騰沒有自知之明,自作自受,又沒見識,只盯著武都一郡,不知道天下大勢。現在見了面,卻感受到馬騰的一片拳拳之心。

  忙了一輩子,不就是想給子孫留一點產業?

  武都就是他一輩子辛苦的成果,怎么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就算對手是戰無不勝的圣天子,他也要咬牙扛著。他就是一頭疲憊的老狗,明知不敵,也要張開嘴,露出所剩不多的獠牙,極力發出恐嚇的嘶吼。

  哪怕這嘶吼顯得那么可笑。

  馬騰在射虎谷中扎營。

  夜幕降臨,點起篝火,馬云祿陪著馬騰坐在帳前烤火。雖說是夏夜,晚上還是有些涼。父女倆一邊喝著酒,吃著肉,一邊交流近幾年的情況。大部分是馬云祿說,馬騰聽。聽到馬超沉淪賭博,他嘆息不止,淚濕沾襟。聽到龐德河東立功,他五味雜陳,既為馬云祿高興,又為馬超遺憾。

  如果馬超有龐德這樣的氣度,他又怎么可能走這么多彎路。

  好在馬超遇到了圣天子,終于走上了正道。

  馬騰也理解了馬超不肯回武都的心思。他深受圣天子知遇,又在安北都督府身荷重任,怎么可能回武都來割據一方。除非他像韓遂一樣死了,圣天子命他回武都為一方督。

  “阿爹,還記得這里發生過的大戰嗎?”馬云祿掏出手絹,為馬騰拭去臉和胡須上的老淚,又倒了一杯酒遞過去。

  馬騰接過酒杯。“段太尉的那一戰?”

  馬云祿點點頭。“阿爹,你說段太尉為什么能勝?就因為他敢戰、能戰?”

  馬騰轉頭看著馬云祿,眼神警惕起來。見馬云祿眼神堅定清澈,亮得刺人,又有些心虛,收回目光,借著飲酒掩飾。他能猜到馬云祿想說什么。

  段颎為什么能立下大功?不僅因為他個人能力出眾,更因為他與朝廷目標一致,得到了天子的鼎力支持,軍餉、物資充足,沒有后顧之憂,才能以一萬五千步騎,歷時三年,大破東羌數十萬,斬首過四萬,戰死者卻僅有四百余人,積功封萬戶侯。

  后來漢桓帝死了,段颎沒了靠山,他就被關東人整死了,而且死得很窩囊。

  同一個段颎,有沒有天子支持,區別就這么大。

  大吳天子又豈是漢桓帝可以相的并論的?他又不笨,豈能不知形勢,只是知道和舍得是兩回事,讓他輕易放棄武都,他做不到。

  馬云祿也不催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兄長得天子器重,為安北大都督掌騎,乘良馬,披精甲,糧秣無憂,漠北萬里任他橫行。你說,他會回武都嗎?”

  馬騰沉默不語。

  馬云祿喝了一口酒,看向蹲在一旁的馬鐵。馬鐵還小,沒有單獨任事,跟在馬騰左右。他雙手托臉,眨著又黑又亮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馬騰,一會兒看看馬云祿,一會兒又偷偷瞥一眼馬云祿身后的兩個女衛。

  馬鐵繼承了馬家的羌人基因,皮膚白晳,相貌英俊,兩個女衛也很喜歡這個少年,見馬鐵偷看她們,會心一笑。

  馬鐵紅了臉,收回目光,心虛地看向別處。

  馬云祿看在眼里,倒不意外。女衛到哪兒都是焦點,馬鐵少年慕艾,喜歡女衛是正常的,不喜歡反倒有些問題。馬云祿招招手,將馬鐵叫了過來,問些家常話。父女姊弟都是武人,幾句話便說到了武藝上。

  馬鐵想在姊姊面前表現一下,拍著胸脯說,平時父親督促得緊,武藝練得很好,罕逢敵手。

  “挑一個,只能你能打贏,姊姊帶你去關中。”

  馬鐵來了精神,裝模作樣的推辭了兩句,便指了一個看起來更強壯的女衛,以示自己不欺負弱小。女衛請示了馬云祿,便與馬鐵交起手來。

  臨時起意,沒有事先準備,又是晚上,不方便策馬奔馳,持矛沖殺,兩人只比了射藝和拳腳。射藝對力量的要求不高,對雙方很公平,十二箭一個射中十箭,一個射中十一箭,女衛小勝一籌。拳腳卻與力氣相關,馬鐵自以為占了便宜,想在這一項上贏回面子,沒曾想到在這一項上輸得最慘。

  幾個回合,幾乎都是一觸即潰。攻,攻不進。守,守不住。接連被摔了幾個狠的。

  馬鐵固然輸急了臉,馬騰也很吃驚。雖說馬鐵尚未長成,可是力氣不亞于成年男子,更別說是女子了,怎么可能輸得這么難看?

  “云祿,這……”馬騰指指女衛,有點相信女衛在漢陽打遍八方無敵手的傳聞了。

  “你一天習武幾個時辰?”馬云祿問馬鐵。

  馬鐵漲紅了臉,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至少一個時辰,有時候兩個時辰。”

  “除非當值,她們每天至少習武兩個時辰,不僅自己練,還要對練。除了騎術、矛法、刀術、射藝、拳腳,還要針對性的練習力量、速度、靈活性,盡可能做到有專長,沒弱點。她們的射藝傳自玉門督劉寵,拳腳、刀術傳自奮武將軍鄧展,矛法***心法,采各家所長,騎術則由烏桓騎士教導,幾乎每一項都來自于當世最強,又勤習不輟,你憑什么認為自己有機會贏她們?”

  馬云祿微微一笑。“就因為你是男子?”

  馬休面紅耳赤,無顏以對。馬騰卻聽出了馬云祿的言外之意,連忙問道:“聞說吳軍不事生產,唯以操練為務,難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左都護攻漢中,還需要我們出兵助陣?”

  馬云祿抿了抿嘴。“那不用要你們助陣,只是讓你們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戰士,不要心存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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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五百三十六章 涼州曲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馬騰被噎得惱羞成怒。
  如果馬云祿不是他親生女兒,就憑這句話,他輕則一個大耳光,重則下令砍了她。
  然而此刻,他只能喝酒。
  他算是明白了。馬云祿特地趕來,必是奉左都護之命,與他攤牌。
  如果他肯俯首稱臣,放棄對武都的控制,不僅馬超、馬云祿、龐德不受影響,馬鐵可以隨馬云祿進入左都護府,他應該也可以做個閑職,從此悠游歲月。
  如果他不肯放棄,那馬云祿等人就要面對選擇:是放棄一切,支持他,還是放棄他,支持朝廷。
  這個選擇并不難,至少對馬云祿等人來說不難。他們已經表明了態度,只是沒有明說而已。如果馬騰非要他們說出口,他們也不會有太多的顧慮。
  馬騰生在涼州,長在涼州,他也清楚自己的子女不是恪守儒家忠孝觀念的迂腐之輩。
  在生存面前,迂腐是不合時宜的。這是他一直以來言傳身教的信念。他和韓遂結義,最后又坑了韓遂,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
  馬騰很快做出了決定,放棄對武都的控制,接受朝廷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馬騰來到冀縣城外,留下馬岱指揮甲騎,自己只帶著馬鐵,隨馬云祿入城,拜見安西大都督魯肅及軍師賈詡。
  魯肅熱情接待,與馬騰相談甚歡,只字不提之前的隔閡。魯肅以馬騰久在隴右,熟悉漢羌風俗,請馬騰為長史,參軍事,與軍師賈詡并列。
  馬騰清楚,這是要他交出兵權,留在安西都督府,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閑職。此戰之后,再因功升遷,順理成章的調往朝廷,遠離隴右。
  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只能爽快的答應了。
  魯肅投桃報李,舉馬岱為平蜀中郎將,領武都尉,領馬家部曲及武都漢羌郡兵,聽從左都護府號令,進攻漢中。此外,他又命人重修了馬騰之父馬碩的墳墓,親至祭祀。
  馬家部曲數量眾多,遠遠超出三百之數。魯肅與馬騰商量,一方面挑選精銳,將其他人安排到郡兵中,另一方面將挑出來的部曲分成幾部,分別留給馬超、馬岱等人,確保每個人的部曲都不超過朝廷規定的三百之數,馬騰本人再留一百侍從騎士。如此一來,既不違反朝廷規定,馬家也能保留部曲中的精銳,只不過不再由馬騰一個人控制而已。
  馬騰很感激。他原本以為自己會什么也剩不下,從此寄人籬下,沒曾想魯肅還給他留了這么多,至少體面是保住了,看不出一點問題。
  在隨后的幾次軍事會議中,馬騰積極性高漲,獻言獻策,儼然以魯肅左膀右臂自居。
  馬騰的態度轉變影響了更多人,原本持觀望態度的家族見割據武都的馬騰都俯首稱臣了,生怕自己成為魯肅的打擊目標,紛紛表態支持。
  魯肅繼續西行,進入隴西郡。
  半路上,他收到了朝廷詔書。天子接受了賈詡的上書,同意對董卓進行公正的評價,收集撰寫相關的史料,將來在史書新編中為董卓立傳。
  孫策還特別給賈詡一道詔書,請他以董卓為例,總結涼州人這幾十年來的功過得失,為朝廷治理涼州提供參考。
  接到詔書后,賈詡一個人在屋里待了很久。
  第二天,他向魯肅請示,要先行一步,單車去金城,與金城督閻行會面。
  ——
  皋蘭山下,金城督閻行夫婦并肩而立,神情凝重,不時相顧嘆息。
  魯肅進入涼州這么久,他們一直沒有派人去迎接,就是想看看魯肅怎么處理馬騰。韓遂戰死,這個仇不僅記在曹操頭上,馬騰也逃脫不了干系。如果有機會報仇,他們不介意連馬騰一起收拾了。
  如今馬騰拱手交出武都,搖身一變,成了安西大都督的左膀右臂,這讓他們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憤怒。
  得知賈詡單車而來,兩人都知道賈詡的來意,卻不知道怎么面對賈詡。
  賈詡如今不僅是安西大都督魯肅的軍師,更是涼州名聲最盛的智者,有不少人拿他和韓遂比較,認為他遠勝韓遂。涼州能有今天的局面,皆是拜賈詡所賜。

  這讓閻行、韓少英更不舒服。
  如何接待賈詡,成了他們必須面對的第一個問題。按他們的本意,別說出城相迎,讓不讓賈詡進城都是個問題。只不過他們不得考慮一個問題:天子當年親自趕到河東與賈詡見面,如今賈詡主動來金城,如果他們閉門不見,怕是過于傲慢。若有人因此上書彈劾,他們無法解釋。
  看在天子的面子上,他們不得不屈己從人,出城相迎,免得落人話柄。
  可是心里這團火,卻是難以熄滅。
  在焦躁地等待中,賈詡的馬車急馳而來,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住。
  馬蹄踢起的煙塵如龍,向前席卷而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消散了些許。
  車門推開,賈詡用袖子掩著口鼻,緩緩下車。
  閻行、韓少英互相看了一眼,上前行禮,扯動嘴角,露出很勉強的笑容,向賈詡問好。賈詡一邊咳嗽著,一邊抬起頭,目光在閻行、韓少英的臉上來回掃了兩趟,笑了一聲。
  “強顏歡笑,真是委屈你們了。”
  “豈敢,豈敢。”閻行尷尬地說道。
  “不必掩飾。”賈詡搖搖手,伸手一指遠處的雪山。“我們涼州人就像雪山,黑白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經地義,沒什么好掩飾的。”
  閻行、韓少英互相看了一眼。韓少英說道:“軍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卻是有仇也不能報了。”
  “想殺馬壽成,為文約報仇?”
  韓少英咬著嘴唇,用力的點點頭。
  “你們想過沒有,文約統兵入武都,是為了救馬壽成,還是想奪武都?”賈詡瞥了他們夫妻一眼,淡淡地說道:“文約為什么被人稱作九曲黃河,你們應該比我清楚吧?”
  韓少英漲紅了臉,脫口而出。“軍師單車而來,難道是為了羞辱亡者?”
  賈詡搖搖頭。“亡者已矣,生者可待。我與你父親雖然沒什么交情,卻也沒什么仇恨,大可不必驅車數百里,只為逞口舌之快。我老了,沒那樣的精力。”
  閻行攔住韓少英。“軍師,你這是……”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文約與馬壽成雖是結義兄弟,卻從來沒有把對方當成真兄弟。孰生孰死,都是各人的運數。”賈詡輕聲嘆息。“都說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可是為什么涼州人一直被關東人鄙視?不是因為涼州沒人才,而是涼州人太喜歡內斗。彥明,你當然不是差點打死孟起么?”
  “我……”閻行啞口無言,咂了咂嘴,訕訕地說道:“少年意氣,軍師就不必再提了吧。”
  “是的,都過去了,不必再提。”賈詡嘆息良久,又道:“報仇的事放下了,說說報恩的事吧。”
  “報恩?”閻行、韓少英互相看看,不知道賈詡想說什么。
  “彥明,你可知委任你為金城督,陛下頂住了多少非議?”
  閻行一驚,連忙拱手說道:“陛下待我,自然是恩重如山。若無陛下知遇之恩,我如何能有今日。”
  賈詡看向韓少英。
  韓少英不敢怠慢,也拱手道:“軍師,若無陛下,少英哪有機會與男子一般統兵征戰。若說感恩,少英更勝彥明一籌,愿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陛下不需要你們赴湯蹈火,陛下只需要你們能捐棄私仇成見,為涼州安定出力。安西大都督西行,巡視涼州,就是受陛下之托,來安定涼州。你我身為涼州人,若還是抓住一點私仇不放,不以大局為重,豈不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閻行、韓少英無地自容,躬身拜謝。
  ——
  閻行將賈詡迎入城中,設宴款待。

  賈詡將他上書朝廷,天子同意為董卓作傳,并推而廣之,檢討近百年的涼州得失,為涼州的長治久安做準備的事一一說與閻行夫婦、成公英等人聽。
  閻行等人又驚又喜,連聲叫好。
  涼州亂了百余年,早就厭倦了這種朝生夕死的生活,尤其是見識了關東的富庶之后。閻行、韓少英私下里聊天也常常遺憾,如果韓遂沒有陣亡,他們的前程也許會更好。如今回到了金城,雖說是榮歸故里,坐鎮一方,終究不能和關東相比。
  涼州形勢特殊,不能照搬關東的新政,如何才能理順關系,避免動亂,一直是他們考慮的問題。天子有意治理涼州,根除涼州百年動亂,并尊重涼州人的意見,這讓他們看到了一絲希望。
  在此之前,朝廷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涼州人的意見,即使有傅燮那樣的涼州賢士在朝堂上大聲疾呼,最后也只是一時起色,很快就故態復萌。百年之間,朝臣們正式提議放棄涼州竟有五次之多。
  涼州三明立下赫赫戰功,朝堂上的關東人何嘗正眼看他們一眼?
  天子愿意傾聽涼州人的意見,為涼州謀求長久的安定,對涼州人來說,這是等了幾百年的好消息。如果錯過了,那就是整個涼州的罪人。
  閻行明白了賈詡親自趕來的原因,更加慚愧。
  成公英也很興奮,但他在涼州的時間更長,熟悉各地豪強的稟性。這些人大多沒什么見識,習慣了為眼前這點利益你爭我搶,甚至反目成仇。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賈詡一樣睿智,甚至像閻行、韓少英這樣在關東為官,開過眼界的人也不多,長年的爭斗也積了不少仇,讓他們放下恩怨,為整個涼州的未來考慮,著實有些為難他們。
  歸根到底,還是需要利益,只有當他們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時,才有可能支持朝廷的新措,否則再好的政策都無從談起,反倒不如想辦法先殺一批。
  聽了成公英的話,賈詡哭笑不得。
  韓遂算是涼州人中的聰明人,成公英是韓遂的心腹,也是不多見的沉穩之人,居然想到的第一個辦法還是殺人,可見涼州人內斗的習氣有多重。
  見賈詡神情不對,成公英自知失言,窘迫不堪。
  閻行主動向賈詡請教,打破尷尬的局面。
  賈詡說,成公英有句話說得對,利益才是根本,要想真正解決涼州的問題,就必須平衡各方面的利益。涼州——包括已經分出去的甘州、寧州——土地貧瘠,適合放牧,不適合農耕,養活不了太多的人。這也注定了涼州可以趁關東大亂割據一時,卻無法對關東造成真正的威脅,尤其是當關東恢復穩定時。
  所以,涼州離不開關東。
  關東同樣離不開涼州。
  首先,涼州是重要的產馬地,雖說幽州、并州也產馬,可是最好的馬還是涼州馬,尤其是戰馬。中原不產馬,騎兵、郵驛,甚至是平時騎乘,需要大量的馬匹,涼州可以為朝廷提供馬匹,來換取糧食、鹽鐵、絲綢等物資。
  其次,涼州有牛羊。天子重民生,關東的百姓生活漸好,對肉食的需要量很大,如果利用幾條重要的水道,將涼州的牲畜、皮毛送到關東,也是一個生財之道。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涼州是通往西域的必經之路,中原的絲綢、瓷器等貴重物資要想運往西域出售,必然要經過涼州。即使天子重視海運,河西依然不可或缺,至少在可預見的二三十年內如此。
  天子已經定下基本方向,未來的二十年內,安西大都督、左都護都會以涼州為起點,不斷向西域挺進,一直到遙遠的大秦。對涼州人來說,這無疑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利用得當,涼州人將在大吳軍中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涌現出一批因軍功封侯的將領是毫無疑問的事。
  對涼州來說,這是證明實力的機會。對個人來說,這是提升家族地位的機會。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不會輕易放過。這時候要是還盯著眼前的利益不放,那就怪不得別人了,活該一輩子做個鄉里豪強。
  閻行等人聽了賈詡的方案,心悅誠服。

第二千五百三十七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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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詡理清了思路,指明了方向,閻行等人知道該怎么做了。
  有了利益,說服其他人也就有了可能。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分歧都可以暫時放下,就算個別人非要報仇不可,也不會影響大局。
  死幾個人也未必一定是壞事。
  閻行隨即傳書各縣,請各家派人來談。
  果不其然,得知馬騰交出了武都,賈詡又親自來了金城,絕大多數大族都派來了代表,不少家主更是親自趕來拜見賈詡,參與會談。尤其是湟水沿線,通往西海(青海湖)的幾個縣,有點頭臉的全來了。
  羌中道是僅次于河西道的重要商道,如果重開西域,羌中道必然受益,他們都能從中分一杯羹。武力強的從軍征戰,還有機會立功封侯,成為真正的貴族,躋身朝廷,而不是局限于鄉里的一方豪強。
  總體而言,絕大多數人都贊同賈詡的意見,認可這是一個大好機會,不能錯過。也有人提出一些看法,從軍征戰,積功封侯固然是好事,可是朝廷有制度,部曲數量不可超過三百,這明顯是針對武人,涼州人太吃虧了,能不能上書朝廷,放寬一些限制?
  賈詡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是你們有錢,還是關東有錢?招募部曲是要花錢的,如果放開限制,那些羌人義從是愿意跟著你們,還是跟著關東籍將領?
  眾人啞口無言。涼州如何能和關東比,關東人的產業以土地為主,就算有什么天災,土地還是土地。他們的產業以牲畜為主,天災一來,牲畜大批死亡,他們隨時可能赤貧。
  更別說四周環伺,天天惦記著來打劫的羌胡。一個防備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羌人見利忘義,唯利是圖,真要敞開招募,關東籍將領挾雄厚家資,隨時碾壓他們,到時候涼州還有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真不好說。
  賈詡又說,你們不要只盯著軍隊,滿足于做一個武人。從長期來看,朝廷的長治久安依賴文治甚于武功。要想真正在朝廷站穩腳跟,必須文武兼備,否則有人針對涼州,針對武人時,連一個為你們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們再善戰,還能超過涼州三明?
  所以,征戰立功是眼前的機會,積累文氣,培養文武兼備的人才才是長遠的利益。陛下英明,愿意給涼州這個機會,后繼之君能不能堅持這個方向,誰也不好說。我們必須充分利用陛下在位的這三十年,積累足夠的實力,在朝廷站穩腳跟。
  賈詡還舉了益州為例。益州原本是巴蜀蠻夷,一直為中原所輕視,后來文翁興學,益州文氣日厚,眼下雖然還不能和中原相提并論,卻比涼州強出太多。既然益州可以,涼州為什么不可以?眼下大吳新立,陛下英明,推崇教育,可比文翁興學的力度大多了。只要我們提出請求,陛下肯定會安排人力、物力,在涼州建學堂,培養學子。
  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你平白向朝廷要錢要糧,朝廷不會給,若是興學重教,朝廷絕對支持。培養出來的學子,朝廷也會擇優錄取,說不定還會有額外的優待。
  眾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論見識之高,他們離賈詡太遠了,想爭利益都不知道怎么爭,搞來搞去全是小動作。只有賈詡站得高,看得遠,知道該怎么為涼州人爭取發展的機會,而且名正言順。
  仔細商量了幾天,最后達成協議,金城郡各家聯手,提供一萬精騎,由金城督閻行指揮,從武都進兵,威脅漢中西部,作為安西大都督麾下,協助左都護作戰。各家挑選年青子弟為將,并請賈詡指點兵法,以戰代練,為以后從安西大都督征伐打下基礎。
  毌丘興一個河東人都能拜賈詡為師,學習兵法,涼州人為什么不可以?
  甚至有人說,等賈詡再過幾年退休致仕,就奏請朝廷在涼州開設講武堂,請賈詡做祭酒,專門為安西大都督府培養將才。
  賈詡啞然失笑,卻也心潮起伏。
  掙扎幾百年,涼州終于看到了一線希望,而且這個希望有可能在他手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人生際遇,莫過如此。
  ——
  收到賈詡的消息,得知閻行已經召集人馬,籌備物資,隨時可以出征漢中,魯肅心中歡喜,隨即將消息轉送左都護府。
  孫尚香、陸遜收到消息后,欣喜之余,又感慨不已。
  陸遜說,當初陛下親自趕到河東,面見賈詡,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看來,他們都低估了陛下,低估了賈詡。沒有賈詡從中斡旋,涼州不可能如此輕松的平定。
  相比之下,韓遂、馬騰都承擔不了這樣的重任,所以陛下也沒對他們抱什么希望。
  陛下之前和賈詡、韓遂、馬騰都沒見過面,他的判斷從何而來,令人稱奇。難怪他看不上許劭,論識人之明,誰能勝過他?
  孫尚香想起了孫權,心情有些低落,愁眉不展。孫策看人很準,卻對孫權無奈。孫權放著擅長的政務不做,非要領兵征戰,如今統萬人在巫縣,一旦重蹈覆轍,不知道又會是什么局面。上次連累了父親,這次會不會連累皇兄?
  見孫尚香情緒不好,陸遜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卻不好多勸,只好說起了秋后作戰的安排。

  魯肅安撫涼州之后,正在趕回長安的路上。秋收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最多一個月后,大軍就可以出發,踏入討伐漢中的征程。
  這是河內之戰后,孫尚香親自指揮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戰。哪怕知道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斗,也知道在未來的二十年內,她都不會是西進的主力,她也不敢掉以輕心。不僅認真謀劃,很多事還要親自查驗,絕不輕易委托他人。
  進兵的主要備選道路子午谷、儻駱道、褒斜道,她都親自走了一遍,最后確認以褒斜道為進軍路線。陳倉故道也實地走訪了一段,做到心中有數。
  山路的艱難,讓她在安排行軍任務——尤其是輜重運輸任務時謹慎了許多,時間安排得很寬裕,相應的物資也準備得更為充足,不僅保證行軍將士的體力,也減輕了民伕運用物資的體力負擔。
  七月末,魯肅回到關中,為孫尚香主持關中軍政。
  八月初,呂蒙率領五千步騎,及五千推著獨輪車的民伕,由郿縣出發,進入斜谷。
  每隔三日,就會有一批將士與民伕一起,帶著大量的物資,進入斜谷。
  八月初十,孫尚香在馬云祿率領的女衛侍從下,進入斜谷。
  八月十五,正在山谷中跋涉前進的將士、民伕收到左都護孫尚香親自簽發的慰問令,并得到了中秋賞賜,每人酒一斗,肉二斤,海魚一斤。
  當夜,在五百多里的山谷中,篝火處處,歡聲笑語不絕。
  ——
  長沙,孫堅祠別院。
  寬敞的庭院之中,孫策拉起袁衡起身,向吳太后敬酒。“仲謀、叔弼、尚香都在前線征戰,不能回來團結,就由我這個閑人代他們向母后敬一杯酒,祝母后百歲延年,萬壽無疆。”
  吳太后笑罵道:“雖說是家宴,你畢竟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怎么能這么說。這要是傳出去,御史們會說我這個老婦人放肆,不知君臣之道。”
  孫策笑道:“這里沒有御史,也沒有君臣,只有母子、兄弟、姊妹。”
  說著,又轉身向孫大長公主敬酒。孫大長公主含笑還禮,喝了酒,又回敬了一杯。
  孫策、袁衡退下,孫尚英、孫匡等人一一上前敬酒,吳太后心中歡喜,來者不拒,不知不覺喝得陶然,拍著腿,唱起了長沙的民謠。孫堅在長沙時,孫策、孫尚香已經記事,對吳太后唱的歌謠有些印象,便跟著吟唱起來,母子相對歡笑。
  一曲唱罷,孫策起身告退。他還要和袁衡一起去參加文武大臣的中秋宴。離席之前,他向孫尚英使了個眼神。孫尚英會意,跟了出來。
  “皇兄有何吩咐?”
  孫策抬起頭,看了一眼銀盤般的明月。“不出意外的話,尚香此刻應該已經在進軍漢中的路上。”
  孫尚英眨眨眼睛,似有似無的“嗯”了一聲,面色依舊平靜,只是眼角不經意的顫了一下。
  “曹孟德還在魚復,仲謀進軍受阻,短時間內決戰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漢中方向可能取得突破。如果順利的話,今冬明春,尚香就能突入巴西郡,與子修對陣。”
  “尚香是皇兄親自調教出來的名將,又有陸伯言相輔,精兵勇將數萬,此戰必勝無疑。”
  孫策看看孫尚英,忍不住笑了一聲:“你也別急著替他找理由。戰場兇險,出現任何意外都是有可能的。曹子修有用兵之能,又是據險而守,未必不能反擊得手。”他收了笑容,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對你來說,不管是誰受挫,你心里都不好受。不過誰讓你姓孫,又嫁給了他呢。再難,你也只能扛著。”
  孫尚英低了頭。“皇兄說得是。”
  見孫尚英這副模樣,孫策只好把沒說完的話又咽了回去。這夫妻倆真是苦命,都是左右為難。當初如果知道會有這一天,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選擇對方。
  可惜沒有如果。
  孫策揚揚手,轉身正準備走,孫尚英叫了一聲:“皇兄。”
  孫策停住腳步,扭頭看著孫尚英。孫尚英遲疑了片刻,說道:“母后有意召回仲謀,還來得及嗎?”
  “召回仲謀?這話從何說起?”

  “母后說,她雖然沒有上過陣,畢竟跟著父親那么多年,多少也知道一點軍中之事。仲謀這次出征,不管是將士還是軍械,都是精挑細選的,在秭歸時有皇兄指揮,打得還算不錯。到了巫縣,獨自上陣,再無寸功,反倒是和什么神女走得親近,實在不像是能成名將的模樣。與其受挫而歸,不如見好就收。”
  孫策沉吟良久,走了回來,與孫尚英面對面。“尚英,你知道樂浪郡東的海中有一個島嗎?”
  孫尚英想了想,點點頭。“皇兄說的是倭人之國?”
  “沒錯。如果仲謀愿意回來,又不肯做個富貴閑人,我可以讓他去倭國為王。他想征多少兵,能征多少兵,我都不管,只要他不反戈西進就行。”
  孫尚英盯著孫策看了片刻。“皇兄大度,那我就如實向母后匯報了。成與不成,由仲謀自己決定。”
  孫策點點頭,拍拍孫尚英的肩膀,嘆了一口氣,向在前面不遠處等候的袁衡走去。袁衡雖然沒有站在跟前,卻也聽得清楚,只是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挽著孫策的手臂,向前面走去。
  孫尚英看著孫策消失在門外,轉身回到中庭。吳太后正與孫大長公主一唱一合,見孫尚英進來,眼神便投了過來。孫尚英俯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吳太后連連點頭,催孫尚英去寫信,自己繼續和孫大長公主唱曲,越發歡快。
  孫策來到前庭,進門之前,他停了一下。
  袁衡輕聲說道:“陛下,臣妾先去露個面?”
  孫策搖搖頭。“不用,我站一會兒就好。”他看看袁衡,月光下,袁衡的臉像玉一樣散發著溫潤的光,猛一看,和當年初遇的袁權極為神似。
  “姊姊呢,剛才怎么沒看見她?”
  “今天不巧,身子有些不太舒服,便告了假。本想待會兒再對陛下說的,沒曾想陛下先問起了,是臣妾的罪過。”
  “病了?”孫策皺起了眉。“怎么也沒聽說?”
  “倒是沒什么大病,只是前些天貪涼,受了些風寒,懨懨的沒什么精神。已經請醫匠看過了,說休息幾日便好。”
  孫策微微頜首。“待會兒提醒我,一起去看看。”
  “唯。”
  孫策眉梢輕挑,拉著袁衡邁過中門,來到前庭。
  前庭很熱鬧,尚書令陳琳正在吟詩。“贊皇師以南假,濟大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
  眾人隨意而坐,側耳傾聽,不時擊節而嘆。有人看到孫策與袁衡進來,連忙坐正了身體,有人則準備起身行禮,孫策擺擺手,又指指陳琳,示意他們不要打擾了陳琳的詩興。這些都是近臣,知道孫策為人隨和,不講究那些虛禮,也沒堅持,坐了回去,只是神態收斂了些。
  陳琳正沉浸在詩興中,一手提著酒壺,一手舉著酒杯,且吟且行,不時與人碰一碰酒杯,喝上一酒。眾人陸續發現了孫策的存在,卻都不提醒他,只是暗自發笑。
  孫策站在一側,直到陳琳大叫著舉起手中的酒壺、酒杯,吟出最后一句“順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辭”,狂態畢露,這才拍響了手掌,贊了一聲:“彩!”
  陳琳一回頭,見皇帝、皇后站在門口,看樣子已經來了一會,不禁大窘,連忙放下手中的酒壺、酒杯,上前行禮。孫策伸手托住,笑道:“令君今天興致不錯啊,平時可難得見你這么有興致。果然好詩需好酒,以后想讀你的詩,先賜酒一壺。”
  陳琳大笑。“陛下賜酒,臣求之不得。不過說起詩,臣豈敢在陛下面前賣弄。陛下,眾臣皆已有詩,陛下不可獨無,臣等可等著陛下來一首壓題的呢。”
  眾人紛紛起哄,附和陳琳,請孫策作詩。
  孫策連連搖頭。他只會抄詩,不會作詩,勉強胡謅兩句,也不敢在這些人面前賣弄。他真要抄一首名作出來,壓了陳琳等人的風頭,只怕未必是好事。
  他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又不是被人輕視的贅婿,不需要靠抄詩來揚名。
  真有好詩,不如留著送人。
  見孫策堅拒,眾人起了一會兒哄,便也罷了,轉而請孫策評價他們所作詩詞的優劣。孫策取來詩稿,與袁衡一起并肩而觀,順便聽袁衡評析。袁衡好讀書,文學水平遠在孫策之上,她的評價中肯而到位,既然是陳琳等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座的都是天子身邊的近臣,知道天子對皇后的禮敬,就算有什么意見,也不會當面叫板。
  談詩飲酒,孫策坐了一會,便起身離席,讓他們自歡,與袁衡一起,向袁權的住處而去。

  袁權半倚在床上,孫勝坐在一旁,正為她誦詩,見孫策、袁衡進來,連忙起身行禮。看到孫勝,孫策多少有些意外。看袁權臉色也不像是病重的模樣,外面那么熱鬧,孫勝不去和小伙伴們玩耍,居然在這兒陪著袁權,孝心難得。
  “讀的什么詩?”
  孫勝有點不好意思。“不是兒臣所作,是陳令君的新作。兒臣怕母親無聊,學舌而已。”
  孫策點點頭。“你去玩吧,朕陪你阿母坐坐。”
  孫勝看了袁權一眼,袁權點點頭,示意他退出去。孫勝欣喜,行了禮,退到門外,快步走了。袁權笑道:“臣妾也沒什么事,勞動陛下移駕,真是罪過。”
  孫策抱著膝,看著只穿了家常服飾,頭上沒有任何飾物,只是隨意挽著長發的袁權,笑道:“若非如此,哪能看到這樣的姊姊。怕是只有在小虎面前,姊姊才會這么愜意隨性,毋須顧忌什么禮儀。”
  袁權掩唇而笑,白了孫策一眼。“陛下與皇后特地趕來是探病,還是問罪?縱使臣妾對皇后嚴厲了些,在陛下面前可不敢有絲毫作態。陛下這么說,臣妾可承受不起呢。”
  “你看,又來了。”孫策撫掌而笑。
  袁衡說道:“姊姊,你這可錯怪陛下了。陛下聽說你身體有恙,連群臣的中秋宴都只去走了一個過場,便來看你。群臣請他作詩,他也不肯作,這可是個好機會,姊姊千萬不要錯過了。”一邊說,一邊含笑連使眼色。
  袁權眼神一亮。“這么說,臣妾等了許久的贈詩今天有著落了?”

第二千五百三十八章 最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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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策看看袁權,再看看袁衡,越發覺得她們不像是相差十歲的姊妹。
  袁權越活越年輕,袁衡卻過于穩重,一點也不像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
  皇冠不是好戴的。
  “詩好辦,只要姊姊不嫌棄,你要多少,我寫多少。”孫策坐在床邊,挽著袁權的手。“只是你要快點好起來。中秋一過,新年就不遠了,這場戰事拖了幾年,荊楚大族要瘋了。月英一心忙造船,阿姁雖然用心,畢竟只有一人,也只能照顧南陽一郡,其他事都轉到阿衡肩上了。阿衡肩上的責任太重,需要你幫忙分擔一些。”
  袁權看看袁衡。“原來陛下不是專程來看我,而是為皇后出頭,找援兵來了。”
  袁衡作色起身,嗔道:“姊姊!你再這么說,我就勸陛下走了。我求你便也罷了,自家姊妹,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陛下萬乘之尊,委曲求全,怕是不妥。”
  “行了,行了。”袁權伸手拉住袁衡。“你也不用急,陛下更不用急。荊楚大族瘋了就瘋了唄,陛下親征,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戰事消耗巨大么。況且依我看,別說他們還沒真瘋,就算真瘋了,也是他們自己的事。那個廖立是楚州人,那什么巫山神女也是他們一直祭祀的,婁子伯是南陽人,黃漢升也是南陽人,右都護麾下的將領也以荊楚人為主,打到現在還沒成功,自然是他們荊楚人的責任。”
  孫策忍不住笑出聲來。袁權就是袁權,雖然這段時間深居簡出,不怎么與外人接觸,消息卻依然靈通,判斷也依然準確,甚至比直面荊楚人的袁衡多了幾分局外人的冷靜。
  “姊姊的意思,再熬熬他們?”
  “也快了,秋收結束上計,十月底就能知道收成如何,新年之前看到明年的作戰計劃,有多少缺口,他們自然要做出決斷。我倒是覺得,如果陛下意猶未盡,不妨再等等。”
  “為何?”
  “眼下還只是荊楚兩州壓力較大,其他諸州受到的影響有限。比如毗鄰的潁川、汝南、豫章三郡,雖然向前線輸送了不少物資,可是與他們的收成相比,還不足以傷筋動骨,他們對戰事的感受遠遠不及荊楚諸郡,未必能吸引教訓。”
  孫策深表贊同。汝南是他本人長期坐鎮的大郡,潁川由龐山民主政近十年,豫章則由楊修主政多年,后來許虔主政,也是沿襲楊修成例,新政推行徹底,經過十年的積累之后,實力雄厚,雖然這幾年提升的幅度有所下降,絕對值卻非常可觀。
  承擔進攻益州所需財力、物力的主要是荊楚,對他們影響不大,感觸也不深。只要等荊楚人撐不住了,需要他們提供更多的幫助時,他們才能切身感受到戰爭的壓力。
  既然要熬湯,索性就熬得久一點,火候不到,滋味不濃。
  張纮、虞翻等人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只是比較隱晦,不像袁權說得這么直白。張纮、虞翻位高權重,身邊人多嘴雜,消息難免走漏,話說得太明白,被人抓住把柄,不知道會被人罵成什么樣。
  “阿衡,你看呢?”
  “陛下都覺得不錯,臣妾自然更沒意見。”袁衡眼神流轉,笑意盈盈。“陛下,要我說,我這個阿衡名不符實,倒是姊姊更配得上這個名字,你說對不對?”
  “有權有衡,方能治國。”孫策抱著膝,嘆了一口氣。“可惜我孫家的那個權總是提不起來。”
  見孫策為孫權感慨,袁權、袁衡默契地閉上了嘴巴。
  ——
  秋收過后,郡縣的上計工作便逐次展開、
  臨近的郡縣開始將收繳的租賦送到行在,每天都有大量的船隊、車隊從不同的方向駛來,如百川歸海,匯入洞庭周邊的幾個大倉。其中一部分轉裝了船只后,直接進入夷水、沅水,為孫翊、周瑜、呂范三路大軍近十萬將士運送錢糧、物資。
  上千里的水路,又是逆水而上,來回至少兩個月,最遠的甚至要三四個月,有不少人注定無法及時返回家鄉過年,路上消耗的糧食就占了一半甚至一大半運力,真正能提供給前線將士的最多三四成。
  十余萬百姓提供了勞力和糧食,荊楚兩州的大族則承擔了大部分的軍費。雖然有一部分軍費又通過購買軍用物資回流到他們手中,畢竟還有不少分流到了豫章、汝南、潁川等郡,就連遠在海邊的揚州、徐州都從中分肥不少。
  軍中最受歡迎的海產品就來自沿海諸郡,從事海漁業的都賺得盆滿缽滿,甄家、麋家這樣的大戶自然不必說,就連那些后入行的中小戶都跟著水漲船高,賺得眉開眼笑。
  大部分人知道悶聲大發財,卻也不排除有些人得意忘形,宣稱打得越久越好。
  風聲傳到荊楚,荊楚大族坐不住了。
  有人開始質疑,除了安北都督府之外,這場大戰幾乎調動了所有能夠調動的兵力,又是陛下親征,軍中將士來自各州,憑什么要荊楚出大頭,不足的部分才由其他州補足?
  就算荊楚就在前線,靠得最近,運輸的消耗最少,也不能這么整啊,其他州是不是該多出一點,除了補足缺口,也補償一下我們荊楚人?
  比如天竺大都督周瑜、安西大都督魯肅都是揚州人,揚州是不是該多出一些力?他們靠得也不遠嘛,還有長江水道,運送物資也很方便。
  比如安南大都督太史慈是青州人,青州人是不是也該多出一點力?就算不出力,至少也不能發戰爭財,把海產品賣得那么貴,連有錢人吃海鮮都有些肉疼了。
  這些風言風語一傳出來,立刻遭到了相關州郡商人的反駁,其中數揚州商人的反駁最為犀利。
  照你們這么說,陛下還是我們揚州人呢,難道要由我們揚州出全部錢糧?
  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先是私下里流傳,后來慢慢有了公開爭論,又通過不同的渠道傳到了孫策耳中。孫策一直沒有表態,直到武陵太守桓階、零陵太守趙儼先后當面進言,他才表示酌情考慮,付三公議論。
  三公坐而論道,商量了一陣后,聯名上書,提出了兩點意見:一是召集各州代表進行商議,對現有方案進行調整,調整各州的負擔;二是重新探討作戰方案,要不要繼續打,又怎么打。
  孫策同意了三公的意見,傳詔各州刺史、郡太守及賢良代表,于年終之前齊聚長沙新落成的岳麓書院進行年度議政,商討明年的政務、軍事安排,看看是否需要對既有的方案進行調整,又該如何調整。
  天子從諫如流當然是好事,可是荊楚大族還是等不及。天子只是同意商議,最后能不能商討出一個方案來,又什么時候能商討出方案來,都是未可知的事。在此之前,荊楚人該承擔的責任一點也不能少,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割肉。
  要不要采取更激烈的措施?荊楚大族內部先展開了討論。采取激烈措施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分擔責任,還是停止戰爭?措施激烈到什么程度,又采用什么樣的措施,會不會因此招致天子的強烈反擊?
  這些都是要事先商量好,偏偏又沒人有把握,敢打包票,一時間眾說紛紜,難以決斷。
  還沒等他們商量出一個結果來,洞庭傳出消息,汛期已過,天子即將率領中軍水師溯水而上,趕往秭歸,視察前線戰事。如有可能,會在今冬明春與曹操決一勝負。
  聽到這個消息,原本就沒談攏的荊楚人分歧更加明顯。有人認為已經付出了那么多,現在退縮,豈不是將功勞全讓給了別人?有人認為瞿塘峽狹窄,就算天子親征,中軍水師的戰船無法通過瞿塘峽,進攻必然受阻。相比長沙王孫權、婁圭的一萬余人,天子親征的開銷更大,更應該及時阻止。
  他們吵他們的,孫策按既定計劃,擇日起程,趕往秭歸。
  ——
  白帝城。
  曹操負手而立,看著江邊來回游弋的戰船,遲疑不決。
  斥候送來了消息,孫策即將從洞庭起程,趕往秭歸。會不會來巫縣,他不清楚,也沒人敢斷定。
  就連一向自信的法正都變得謹慎起來。
  春天的那次誤判,讓法正大受打擊。孫策派了婁圭增援孫權,自己卻一直沒來,還搶在汛期到來之前返回洞庭,之后一直留在洞庭,再也沒有動彈。法正的計劃落了空,不僅白白丟失了秭歸,棄守巫縣的方案更是遭到了眾口一辭的冷嘲熱諷。
  孫策又要來了,是在這兒等他,還是去巫縣迎戰,文武們也有不同意見。
  因為要來的不僅是孫策,還有孫翊、孫尚香。曹昂、夏侯惇、曹仁先后送來消息,吳軍很可能會在秋后從東、南、北三個方向發起大舉進攻,不論哪一個方向失守,都有可能導致蜀國覆滅。身為蜀王,曹操要應付的不僅僅是孫策。他更應該坐鎮中樞,隨時準備馳援其他兩個方向。
  甚至可以說,有瞿塘峽的魚復反而是最安全的。
  腳步聲響起,法正走了過來,在曹操身邊站定,一聲不吭。他的臉色不太好,眼圈發黑,眼睛里充滿血絲,掩飾不住疲憊,還沒說話,先忍不住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
  曹操看著他,嘆了一口氣。“孝直,又是一夜沒睡?”
  法正擠出一絲笑容。“來了很多消息,真真假假,亂人耳目,臣生怕誤判,又怕泄密,不敢假手于人,只能親自親為了。”
  “主要是哪兒的消息?”
  “荊州。”
  “廖公淵有消息來?”
  “暫時還沒有,不過應該快了。孫策的詔書送到巫縣需要一段時間,廖公淵露了行跡,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來去自如,多少要耽擱幾天。”法正又打了個哈欠。“不過,臣估計孫策會來巫縣。”
  曹操揚揚眉,卻沒說話,只是將身體調整了一些方向,側面對著法正。
  “荊州承擔不住了。”法正低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向曹操,努力擠出一絲自信的笑容。“大王,你能想象到荊州今年付出了多少代價嗎?”
  曹操眉心微蹙。“很多?”
  “很多,多得讓人不敢想象。臣一夜未眼,有一半時間就是在比對這些數字。”
  曹操被激起了興趣。“究竟多少?”
  法正豎起三根手指,輕輕搖了搖。“三百億。”
  曹操眉梢輕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荊州七郡承擔了吳軍的大部分軍費,但三百億的軍費還是太嚇人了。荊楚七郡為孫策提供了三百億的軍費,民生居然還沒有崩潰,這實在讓人難以想象。斥候從南陽、襄陽送回來的消息中,幾乎沒有提過這樣的事,荊州七郡的百姓生活似乎沒受什么大的影響。
  他們之前估算過,覺得吳軍的全部軍費應該在兩百億左右,荊楚人可能提供了一半,也就是一百億。
  現在看來,誤差太大了,難怪法正自己不敢相信,要比對其他數據。
  “這么說,荊楚的確撐不住了?”
  “能不能撐住,不好說,有怨氣卻是必然的。孫策以愛民為由,盤剝富室,又集中在荊州人身上,其他州郡就算提供了一些錢糧,也是以普通百姓為主,富室能夠從各種生意中賺回去,其實得大于失。說來說去,損失最大的還是荊州人,自然不服。”
  法正歪了歪嘴角。“臣收到消息,南陽大族準備上書,要求調整各州的負擔,卻激起了青徐商人的反對,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孫策為了平息民忿,很可能會來巫縣,哪怕是敷衍,也是打一打。若是有機可乘,說不得就一鼓而下了。”
  曹操目光微閃。“孝直的意思是說,在巫縣迎戰?”
  法正點了點頭。“在巫縣迎戰,在魚復決戰。若能緩急得當,將孫策誘來魚復,不管是水路還是陸路,若能一擊得手,或可得幾年平安。”
  他轉身看向曹操,眼神懇切。“大王,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可錯過。”
  
第二千五百三十九章 天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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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轉過身,看著滔滔江水,目光閃爍。
  法正還是堅持之前的意見,只是更加急迫。這場戰事拖得太久了,形勢逆轉的機會越來越渺茫,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重創孫策本人。
  可孫策不是孫權。他非常謹慎,想將他誘到前線來絕非易事。即使孫策來了,以雙方的實力差距,能不能重創他也是個問題,一不小心就可能弄巧成拙,被孫策抓住機會,一戰定勝負。
  這是一次冒險。如果失敗,他可能連議降的機會都沒有了。
  曹操反復權衡了良久。“孝直,如果孫策親至,你有多少取勝的把握?”
  法正想了想。“六成總是有的。”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荊楚大族已經怨氣滿腹,孫策很可能主動撤出戰場?”曹操輕輕拍著城垛,放緩了語氣。“畢竟,他就是要讓荊楚大族認識到作戰的消耗巨大,不宜輕言決戰。如今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大可不必勉強決戰。”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荊楚雖然有怨氣,卻還沒有到必須放棄的時候。如果孫策肯做出讓步,從其他各州調撥更多的錢糧,荊楚人未必不肯再堅持一段時間。”法正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可是,益州大族卻堅持不了多久。”
  曹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默默頜首,心里升起一絲壓抑不住的羨慕。本來以為孫策是攻方,消耗更大,益州是守方,可以憑借地理優勢彌補一部分實力差距,堅持更長的時間。可是現在看來,他們還是低估了新政的意義。荊州七郡居然提供了超過三百億的物資,而且還是在民生得到基本保證的情況下。如果其他各州也如此,孫策能堅持的時間絕對超過他。
  三百億啊,如果我有三百億,再打兩年我也不擔心。
  可惜,除非將益州大族的家產全部抄沒,否則他無法湊出三百億的軍費。
  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用不著孫策來攻,益州大族就要反戈一擊,和他拼命了。
  明年春耕之前,必須結束戰斗。
  “孝直,這個消息暫時保密。”曹操下了決心。“免得嚇破了益州人的膽,未戰先潰。”
  見曹操采納了自己的意見,法正長出一口氣,露出疲憊的笑容,用力點點頭。
  曹操轉身,向城門走去。走了兩步,他又留下。“孝直,除了瞿塘峽和山道伏擊,你還有別的手段嗎?”
  法正眨眨眼睛,沉吟了片刻。“有,只是難度很大。”
  “說來聽聽。”
  “大王知道新崩灘嗎?”
  曹操想了想。“是秭歸境內的那片江灘嗎?”
  “那片江灘雖在秭歸境內,其實離巫縣不遠。此處山體于孝和帝年間兩次崩塌,當時江水逆流百里,涌浪數十丈,舟船勿論大小,傾覆無數。”法正說得很慢,但字字清晰,透著凜冽的殺氣。“如果再來一次,哪怕吳軍戰船再大再堅固,吳軍再精銳,也只能淪為魚鱉。”
  “再來一次?”曹操神情疑惑。“怎么再來一次?”
  法正無聲而笑。“大王,從秭歸到巫縣,四百余里,至少一半穿行在峽谷之中,幾乎年年有山體崩塌,碎石入江。要找到一兩處易崩之山并不難,派人加以處理,待孫策經過時推下,只要有一部分,也足以讓數里以內的戰船受損。萬一有那么一兩塊大石落到孫策的座艦上,那可就真是天意了。”
  曹操看著法正蒼白的笑臉,臉頰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法正很意外。他本以為曹操聽到他這個計劃會拍手稱快的。
  曹操迅速恢復了平靜,思索良久。“這么大的工程,恐怕不是幾十人能處理的。人多了,又如何掩飾行蹤?再說了,天地之力雖巨,卻不受人控制,早了晚了,誰有把握?”
  法正點點頭。“大王所言甚是,臣也覺得施行起來比較困難,是以一直未敢進言。可就算未能傷及孫策毫毛,天降巨石,地崩江涌,也能震懾敵人士氣,不為無用。”
  “不妨派人勘察一番,有備無患。”曹操說著,甩甩袖子,大步離開。
  法正躬身領命,看著曹操遠去的背影,心頭卻閃過一絲疑惑。
  他覺得有一絲異樣,卻又說不出來具體有什么異樣。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看了一眼江邊正在卸貨的船只,將疑惑拋諸腦后,轉身下了城。
  ——
  彭羕站在江邊,看著懸掛在巨大的支架上的轱轆被拉得嘩嘩作響,幾股繩索合力,將沉重的貨物從船上吊起,緩緩轉動了一個方向,直接落在上山的傳輸帶上,心中充滿得意。
  這是他根據從南陽得到的圖紙加以改進,制成的卸貨機。通過這套簡單的系統,一個人可以輕松抬起幾十石的貨物,比肩挑背扛方便很多。再通過連續的傳輸帶,這些貨物可以逐級運上山,節省了大量的人力和時間。
  為此,他不僅得到了曹操的嘉獎,更得到了力伕的交口稱贊。這些力伕沒什么學問,不會說漂亮話,夸起來人也無非那幾名話。可是這些話在彭羕耳中聽來,比那些讀書人的錦繡文章還要動聽,讓他沉醉。
  “永年。”
  彭羕聞聲抬頭,見法正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不免有些驚訝。他和法正同在曹操左右,但兩人沒什么私交,反倒有些互相不順眼。他從來沒想過法正會主動來找他,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
  剎那猶豫后,彭羕立刻換上一副笑容,快步迎了過去。“祭酒,你這是?”
  “我來找你。”
  “找我?”彭羕臉上的笑容更盛。他打量了法正兩眼,確認法正不是開玩笑。“不知祭酒有何指教?”
  “陪我走走吧。”法正說完,不等彭羕答應,便轉身沿著江邊的小徑走去。
  彭羕跟了上去。小徑很窄,只能供兩人并行,可是不時有人路過,彭羕就算與法正并肩而行,遇到人也得落后一步,讓開半邊路。他索性跟在法正后面,只是離得有些遠,看起來像是碰巧同路,并非同行。
  法正一直沒說話,沿著小徑盤旋而下,來到幾棵樹下,停住腳步。彭羕跟了過去,與法正側面而立,既能聽清法正說話,又不像下屬一樣躬身聽命。
  “永年,如果一塊百斤重的石塊從赤胛城上拋下來,能將一艘樓船砸沉嗎?”
  彭羕轉頭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赤胛城。“如果有打個正中,應該沒問題。只是……”
  “如果從更高處呢,比如三百丈,四百丈?”
  彭羕笑了。“祭酒,別說三百丈、四百丈,就以赤胛城的高度,只要能將百斤重的石塊拋到江中,不管什么城都能砸得粉碎。問題是就算在赤胛城頭架設拋石機,也無法將石塊拋到江中,只會砸在白帝城中。祭酒,這里的坡度不夠,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要是能做,我早就向大王進言了。”
  “我不是說這里。”法正轉頭看著彭羕,嘴角挑起一絲淺笑。“我是說巫山十二峰,或者其他的什么臨江壁立的山峰。巫峽百里,找到幾個合適的地點應該并不難吧。”
  彭羕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轉了轉。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不得不承認。“祭酒,你這個辦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可行嗎?”
  “雖然難,卻也并非絕不可行,只要找到合適的地點就行。山上樹木很多,隨處可以砍伐樹木,制作拋石機。”彭羕興奮難以自抑。“一旦得手,那可是不世奇功。”
  “永年是有心人。”法正微微一笑,拱著手,轉身走了。
  彭羕沒有跟上去。他轉身看著江對面的白鹽山,撇了撇嘴。何必去巫山十二峰,對面的白鹽山不就是一個合適的地點。如果在臨江的地方尋找一個能架設拋石機的平臺,架起幾架拋石機,準備一些石塊,待吳軍戰船經過時拋下,絕對能讓吳軍損失慘重。
  只是吳軍也不傻,必然要派人爭奪陣地。如何在戰前隱藏好這些拋石機,才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巫山十二峰也是非常不錯的選擇,畢竟瞿塘峽太窄,只能供吳軍普通戰船通過,體型最大的戰艦是不可能通過,也無法成為拋石機目標的。
  巫山十二峰,有必要派人去查看一下。
  一念及此,彭羕轉身看去,見法正已經走出百步之遙。他連忙提起衣擺,快步追了過去。他可以設計制造拋石機,具體地點卻要法正提供——斥候細作都是法正指控的,他對巫山一帶的地形只知道個大概。
  聽得彭羕的腳步聲漸近,法正的嘴角挑出一絲淺笑。
  ——
  秋收結束,各郡縣的上計結果陸續報送到曹操面前。
  曹操隨即下詔,隨著戰事的持續,吳軍消耗巨大,已經難以為繼,勝負就在眼前。
  為了安撫人心,他沒有將收到的消息如實公布,只說荊楚百姓不論貧富,都已經被搜刮一空,連基本生存都成了問題。眼下民議洶洶,歧見迭出,孫策疲于應付,不得不離開洞庭,到秭歸避避風頭,落個耳根清靜,很可能會為了平息民憤,對益州發動幾次進攻。
  因此,他要求各郡縣做好大戰的準備,除了留下必要的口糧,將盡可能多的錢糧送到前線,獻糧多的將與立功的將士一樣受到獎賞,相關的太守、縣令長也會受到嘉獎。
  詔令發出,益州騷亂,各郡都忙碌起來,太守、縣令長紛紛出動,催繳錢糧,弄得雞飛狗跳。
  戰時邊境封鎖,即使是軍中的大族將領也未必清楚吳軍的真實情況,只能憑自己的經驗猜測。雖然荊州大族被搜刮的具體數字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數字都特別大,甚至大得有些嚇人。
  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實,但除了巨商大賈,絕大部分的產業還是房屋、土地、礦產等不動產,手里的錢糧只占不多的比例,能拿出百萬、千萬錢的都是有錢人,能拿出成億錢的屈指可數。
  縱使荊州比益州強一些,一年被搜刮一兩百億,那也是很驚人的數字。
  如果是在益州,很可能要將大族手中的錢糧全部抽空,只剩下不動產。真到這一步,還有幾個人愿意支持曹操,恐怕要存疑。投資沒問題,可也沒必要賭上全部家當啊。
  因此,吳軍已成強弩之末基本可信,形勢看似危急,轉機也在眼前。
  本著勝利在望、最后一搏的心理,幾乎所有人都加大了投入,除了新收的糧食,但凡能抽調得出的錢糧,絕大部分都送到了前線。甚至不乏有實力不夠,又不愿意放棄逆襲機會的,咬咬牙,跺跺腳,賣掉一部分房產、田產,也要多招募一些人馬,讓自己擁有更多的話語權。
  無數船只載著錢糧物資和新募的兵員,順江而下,匯聚魚復。為了將這些物資運到城中,彭羕不得不在江邊新增設了十幾架轱轆,力伕們夜以繼日,將運來的物資送往白帝城、赤胛城,就連對面的白鹽山都安排了幾千人。還有一部分物資則繼續前行,前往巫縣,犒賞前線將士。
  十月初,漢中傳來消息。吳國左都護孫尚香率領主力進入漢中,前鋒呂蒙率部突破了樂進設在褒口的防線,進入漢中平原。
  虧得樂進事先做好了準備,秋收一結束,就強迫各縣將應繳的租賦送到南鄭,然后堅壁清野。如今各城兵精糧足,軍心穩定,足以和吳軍對峙一年半載。
  孫尚香率部進入漢中時,金城督閻行奉安西大都督魯肅將領,率領三萬步騎,進逼下辨,包圍了下辨城,并切斷了蜀軍的退路。駐守下辨的嚴顏搶在閻行圍城之前送來消息,城中糧食、軍械充足,足以固守,請蜀王毋須擔心。
  不數日,夏侯惇送來消息,賀齊正在調整戰線,近期可能會發動進攻。有幾個潛入牂柯腹地的斥候報告說,他們看到了吳軍天竺大都督周瑜的戰旗,周瑜很可能已經返回牂柯。
  曹操接到消息,心中不安。如果夏侯惇所說的情況屬實,南中的戰事很可能見了分曉,太史慈、甘寧有可能率部北上,益州將迎來多個戰場的大戰,壓力將超出他的預期,到時候不管哪個戰場出現意外,益州都有可能崩潰。
  這時,彭羕提出了在巫峽兩岸尋找合適地點,秘密架設拋石機,伏擊吳軍戰船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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